第131章 籠中雀與鷹
無幽在角落里觀察南扶光了好一會兒。
剛剛, 云天宗大師姐突破至金丹后期的事很快就在今日參與「隕龍秘境」的人員中傳播開來,大家表面不動聲色,實則其實這事兒惹出不小震動……
進了秘境理論上大家都是競爭對手,有人在臨門一腳突破總歸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那人是南扶光, 他們又不好說什么。
選拔賽的場地因她而毀, 選拔賽的規則因她改變——
進了秘境再也沒有「翠鳥之巢」的人背著手站在旁邊, 盯著不許她使用化仙期同等階的無盡焚天劍陣,或者不許她召喚奇奇怪怪的深淵怪物。
其實不是“不好說什么”,而是在座各位“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眼睜睜看著那清月宗的大小姐主動湊上去撿了個大便宜。
不是他們不想截胡。
甚至無幽也是其中之一。
在南扶光出現的第一時間他便想去找她,奈何被鹿桑同時一把捉住問東問西, 他沒辦法, 等好不容易脫身時, 南扶光身邊已經站了那幾個清月宗樂修。
無幽三言兩語便暗示了云天宗小師妹前去邀請南扶光,然而面對明顯更強實力的隊伍再上前邀約, 這位云天宗大師姐有仇一般, 始終愛答不理。
——她完完全全地, 對擁有無幽甚至上官舟這個此次入秘境全場最高階的元嬰中期修士的隊伍絲毫不感興趣。
想到這,無幽表面不動聲色,心中無奈多過一切,簡直不知從何說起。
耳邊聽著身邊的人竊竊私語用微妙的語氣討論,云天宗大師姐, 骨子里傲慢的不可思議。
扶光仙子如今是《三界包打聽》流動版常客,自打來到淵海宗隔三差五整點大動作……
所做之事, 數不勝數。
例如一腳踢爆古生物研究閣的廢病安置塔, 不少事件聽上去駭人聽聞,偏偏仙盟根本沒有一點處理她的意思。
這大概就是名人效應。
在眾人看來,相比起整天把笑容掛在臉上, 說話也細細軟軟的神鳳鹿桑,那扶光仙子反而一副更難相處的樣子。
但這樣一個人,總是要同一個凡人在一起。
甚至方才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抱起一只平平無奇的小豬,鄭重其事收起一塊骯臟的手帕,她捧著雙面鏡與人說話時,眼睛很亮……
她的唇瓣顏色也比往日來的紅潤光澤。
像是剛剛盛開的桃花,被蜜蜂采掇過不經意留下一抹甜蜜。
異常惹眼。
無幽抿了抿唇,思及此,心中猶如被萬千螞蟻啃食,復雜的輕微酸澀蔓延……
他都能注意到,不信云上仙尊沒看到。
可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君,竟然什么也沒說,硬是忍下來了。
此時此刻,南扶光就站在無幽遠處。
從方才一腳踏入秘境開始,她便一直和林雪鳶等三名清月宗的樂修待在一起,時不時與她們低聲交談……
此時倒是不見對陌生人那般高高在上的模樣。
眼睜睜地看著邁過秘境開啟的那道空間間隙,他們未完全進入秘境,前方是一座破破爛爛的鐵索橋,再過去,才是完全不同的天地。
橋那邊看似炎天焚地,與這邊腳下的冰雪熒白形成鮮明對比,似有幾輪灼日掛于天際,又好似是別的東西……
看不太清。
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模糊的境界。
要看清,唯有踏過眼前這座橋。
此處腳下之地,是他們最后的可回頭之凈土。
此時,人們陸續發現手中的共振石變成了一塊刻有七塊凹糟的紋石,南扶光也挑挑眉,露出個好奇的表情。
這會兒還轉過身,原地轉了一圈,兩根手指舉起手中那塊紋石,瞇起一邊眼對準了陽光的方向照了照。
有點可愛。
無幽看得認真,便一時忘記收斂氣息,金丹期后期五感何其敏銳,仿佛就這一瞬間便捕捉到了他的目光,藏在那石刻之后的眼眸倏然抬起,直直地望了過來。
目光冷淡而疏離,似方才一瞬活潑不過錯覺,她正如傳聞中那般跋扈。
猝不及防與她對視,無幽心跳猛地跳動一下,藏在道袍內的手居然冒了些汗,他向前邁了一步,向她的方向。
不似平時會湊上來跟他吵架,云天宗大師姐冷漠地擰開了臉。
無幽:“……”
大概是徹底將他視作要幫神鳳與她搶奪“神龍龍鱗”的同伙。
被討厭了。
面上不動聲色,實則云天宗大師兄頗有些百口莫辯的焦頭爛額……而此時,旁邊有個細軟聲音響起喊他“大師兄”,他轉過頭去,鹿桑就在他身邊,舉著手中的石刻問他知不知道這是什么。
無幽終于收回了落在南扶光身上的目光,續而投入與鹿桑的討論中。
仿佛剛才的一切什么都沒有發生。
……
臨門一腳打退堂鼓的自然一個都沒有。
他們將手中那變化了成了石刻模樣的共振石收起來,不知道是誰打了頭陣,率先邁過那座橋。
橋是破破爛爛的吊橋,但勝在結實,隱藏在濃霧之中最初給人帶來的不安,伴隨著所有人陸續安全通過消散。
這一次進入的修士最高境界的不過是元嬰中期的上官舟,此時人們已經在想這或許并不是一個特別危險的秘境,它只是存在時間久遠。
這類秘境里不一定有什么了不起的好東西,說到底如今修仙界就那么一些數得上號的人物,這些人手中多少會有一把仙器或者三階以上神兵,一把年紀了實在沒必要再進秘境折騰……
而且跟一群一窮二白的小輩爭也很掉份兒。
此時已經有修士猜測這是新手修士寶寶秘境,并且這種說法伴隨著最后一個人踏過吊橋時越發被確信。
——最后一個踏過吊橋的人正是南扶光。
吊橋這邊的溫度果然如同在橋另一邊肉眼模糊所見一般炎熱得如同另一個季節,南扶光同其他人一樣脫了冬季斗篷,抬頭看了眼天邊掛著三輪紅日。
她又看了眼方才放言“這可能是個新手寶寶秘境”的那人。
打消了多管閑事的念頭,她只是抬手給自己施展了個久違的清涼術法。
正欲去找林雪鳶她們匯合,此時,南扶光發現吊橋這邊還杵著個人,與周圍的修士打扮明顯不同,那人頭戴草帽,一身蓑衣,作尋常凡人村民打扮,坐在吊橋邊的石頭上,抱著個魚竿,目光呆滯。
可是周圍并沒有河。
身后橋下深淵深不見底。
這種活人氣息不強的存在,放在秘境里,很難不吸引人不自覺看向他。
當南扶光的目光一轉過去,那上一刻還沉默不言的村民便咧嘴笑:“道友行走三界那么多年,怎么今日來到這個地方?此地兇險,道友若沒做好準備,還是莫要往前——”
南扶光立在他面前,彎腰左看看,又看看,試圖從他身上找個雙面鏡上聽語音留言時會有的跳過以及快進鍵。
找不到,她就面無表情地拍拍手,試圖激活一下這個功能。
村民:“……”
南扶光:“……”
村民:“前方可是有吃人的妖怪哩!這話要從幾百年前說起,那時我北至村也是風調雨順,糧豐富饒——”
南扶光又拍拍掌。
村民:“那怪物人面鳥翼,從天而降,從水里浮,吃掉了山神大人!啊,好可怕!好可怕!從此北至村民不聊生,道友若是能夠——”
南扶光又雙拍拍掌。
村民:“道友行走三界那么多年,怎么今日來到這個地方?此地兇險——”
南扶光:“……”
哦。
這是說完了。
前面有個怪物。
知道了。
南扶光站直了身體,叉了會兒腰,琢磨這是怎么回事。
“他對每個人都這么說。”
身后熟悉的聲音響起。
南扶光回過頭發現是不知道為什么時候站在自己身后的無幽,兩人相對無言——
往日兩人對視上都是南扶光先開始開麥開啟攻擊的,但她今天的話少的可憐,于是便有些尷尬地沉默下來。
南扶光當然不是今日故作深沉。
她實在是不想說話,今天她被摁在那破屋子里的破桌子上蹂躪許久,唇瓣被人顛過來倒過去的舔吻,那人還咬她。
像條狗似的。
真給她唇角咬裂了也不知道道歉,而是被她抱怨后變本加厲地吻上來說什么唾液消毒,這種狗叫般荒謬事情南扶光聽都沒聽過,她只聽過人的牙比有犬瘟的狗牙毒一萬倍的說法——
總之此刻她唇角內部有傷口。
外面看看不出,但她一說話唇角扯著疼,成就了她今日份的厭世寡言臉。
南扶光等著無幽自己討沒趣走開,但偏這人就站在那低垂眼望著她。
南扶光在心中“嘖”了聲心想謝允星你真是大錯特錯這樣為難我的人不可能對我有任何非分之想,一邊蔫蔫道:“小師妹在那邊。”
無幽沒說話,光看著她,也不真的轉身回歸他的臨時小隊。
于是云天宗大師姐便有些煩了,連名帶姓叫了他一聲:“無幽。”
大多數情況下南扶光叫他“喂”和“萬年老二”,要么叫他“那個玩扇子的”,這會兒被直呼大名,無幽愣怔了下,眼神發出微妙的變化。
似乎對他的情緒起伏毫不在意,南扶光只是揚起下巴,望著他,道:“好狗不擋道。”
很有攻擊性那種。
“別的宗門都一同行動,你方才為什么拒絕小師妹?”
“因為我最近挺煩她。”
“上次選拔賽的事?”
不然呢?
天氣炎熱,嘴又痛,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站在這廢話連篇,對那個殺豬的怨念轉移到了無幽的身上。
南扶光掀了掀眼皮子,忽然道:“這里不是新手寶寶秘境。”
“嗯?”
“有空閑聊不如注意安全。”南扶光推開了面前的人,“起開。”
……
南扶光沒忘記上一次宴幾安對她說的,他不是不想親自進「隕龍秘境」拿那片“真龍龍鱗”,而是這個秘境機制特殊,遇強則強。
當時南扶光還以為那人是知難而退。
很快她就意識到,宴幾安不是知難而退,而是若他進來,此時此刻在場的所有人,都得死。
事到如今,包括「翠鳥之巢」玄機閣專門研究秘境方向的權威人員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或者組織能夠說清楚這些隨緣出現的秘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像是下界囚籠中的小囚犯們,無論如何都說不清楚為什么有一棵樹,無論在任何文明的世界起源典籍中都明確存在過,但根本沒有人見過它。
秘境的構成、內容是因為什么決定的,秘境與秘境其內是否有共同點,究竟是時間的扭曲造成上古的情景再現還是這只是一場延遲的對過去的地理性投影,無人知曉——
所有的強行解讀都是偽命題。
正如此時此刻,踏入秘境一百二十名修士翻山越嶺,在前進的必經之路上,很遙遠的地方就聽見了美妙的歌聲,對于此歌聲熟悉入骨的南扶光第一個停下前進的步伐,抬眼便看見前方茂密樹林之外,有一個湖泊。
歌聲是從那邊傳來的。
應當就是方才坐在橋頭那村民嘴巴里的吃了山神的怪物在唱歌。
應該。
畢竟再多的南扶光沒耐煩聽。
她只注意到那怪物不偏不巧,真是與上官舟修為同等對應的元嬰中期。
這秘境之中的活物境界,目前來看大約是根據入秘境者最高境界刻意設置的。
……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有一處凸出的巨石,巨石中央,長著穗娘的臉的鬼鳴鳥坐在上方望著遠方歌唱,彩色的羽毛于陽光與湖水的照耀下炫彩奪目,雙目上覆著白色輕紗在湖面掃過沾濕少許。
但她的下半身卻又是冰原鮫的魚尾,魚尾這澤著銀色的金屬光芒,尖端掃過湖面濺起水花。
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懷胎十月的女子。
修士隊伍中不少是經歷過那場鬼鳴鳥主導的混亂與浩劫的,親眼見識過融合靈獸尸橫遍野、黑色濃稠血水的他們停下腳步,此時此刻紛紛慌張起來——
“那只鬼鳴鳥!”
“怎么在秘境里……”
“不對啊這不是千百年上古秘境嗎?哪里出了問題?”
七嘴八舌的人們提問。
南扶光手中,凝水成劍的冰藍色長劍已就緒,她當然不認為這鬼鳴鳥真的是穗娘——
理由是它已經在那唱了好一會兒了,這些修士還瞪著那雙清澈而愚蠢的大眼問東問西,完全沒有沉入夢境與幻覺。
并且當它停止歌聲,抬起頭望過來岸邊站著的百名修士,也和穗娘不一樣……
鬼鳴鳥會扯著人絮絮叨叨說些什么。
眼前的這一只,看上去一點對話的意向都沒有。
它只是單純的不高興自己的領地被踏入。
當一名修士無意間往前踏出一些,腳尖碰到湖面,怪物抬起一只手——
一瞬,湖水卷起數丈巨浪,遮天蔽日的陰影投射。
如同萬劍陣法般同款數枚水劍從巨浪中釋出,伴隨著巨浪如洪水猛獸沖來,無數水劍對準岸邊修士們的面門射出!
大多數修士乃筑基末期,何曾見過這般起手元嬰期攻擊規模,均被嚇得肝腸寸斷,人群隊伍一下四散開來!
當那水劍即將刺穿一名散修眉心,“呼”地一聲被強勢出現于近在咫尺距離的離火大陣吞噬、蒸發,轉頭一看,正是云天宗大師兄,手持一張藍色符箓,低喝一聲:“退!”
與此同時,擦肩而過,破火符而出的,是另一抹靈活纖細的身影。
在所有人都以為上官舟是唯一一個有可能與那怪物一戰時,在所有人未料到的情況下,南扶光居然硬生生扛下了它的一次重擊!
眾人目瞪口呆,縱使為金丹后期修士,但元嬰中期靈獸早已跨越整整兩個境界……怎么可能?!
只見那湖泊中央,單膝跪在漂浮于湖面上的藍光長劍,少女劍修指尖輕點劍間,周圍籠罩著土黃色的靈氣匯聚而成的防護罩。
那防護罩扭曲,散漫,最終從尾端舒展出九條龜尾狀形狀,周身又如龜殼麟甲。有了具象化的法相。
“那是什么……”
“玄武?”
“玄武法相?土法相?南扶光不是木火水三靈根嗎,何來如此強悍的土系防御陣?”
“那也不是劍修的招哇?”
“——林雪鳶,它會飛,助我!”
溫沉聲音響起,帶著壓人的氣勢,打破了所有人的竊竊私語。
站在岸邊抱著一把箏的青衣樂修被點名,琴身打橫于膝,八卦陣法腳下生,悠揚琴聲起。
由金屬性的“宮”字樂符中,南扶光猶如背后生出金色絲線盤桓織結而成的羽翼,配以金丹后期之后她發現身體輕盈、踏水如履平地——
眾人目瞪口呆中,如無月夜空有月光于浮云后偶然一現,少女劍修于腳下之劍一躍而下,在即將落入水中時,背后金色羽翼扇動,握住劍的同時,從閃身至半空。
一劍插下,“轟隆”一聲巨響,那怪物所坐巨石四分五裂!
云天宗大師姐落在水面掠過數丈,猛地抬起頭——
頭頂,是方才瞬息閃身的怪物,那張與穗娘如出一轍的臉發生了變化,白色的羽毛生長而出,又有細膩絨毛,臉拉長如猿猴,當它沖著南扶光呲牙時,手掌長的獠牙生長出來。
一左一右,兩名手持火屬性符箓身影同時躍出,無幽手中符箓漂浮而起,再有金扇展開一扇,霎時間,那小小火蛇拔高而起,成火焰巨蟒,吐著蛇信撲向怪物!
另一側,上官舟又有“鳳凰流”,似鸞似鳳火鳥追擊天上怪物,頃刻間纏斗在一起!
面對三人圍追堵截,那怪物應接不暇,當南扶光一劍刺出,怪物閃躲不急命門暴露無幽手下,云天宗大師兄低頭一看它高高隆起的肚子——
只猶豫一瞬,便被魚尾重重拍落至湖里!
縱使炎熱環境,湖中依舊冰冷得不可思議。
湖水從四面八方灌入,鼻腔酸痛,頭暈腦脹,湖里并不簡單,好似有千萬只手在等待獵物降臨拖拽其入深淵,無幽眼睜睜看著湖面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他會水。
然而無論如何掙扎,窒息與沉重還是拖拽著他無限下沉。
就在此時,他看見水面上砸下來個身影,卷起的細膩水泡讓那人像個巨大的石頭砸進水面般,正當無幽以為又是一個倒霉蛋,卻發現那倒霉蛋正沖自己游來……
待極近之處,他看見對方蒼白的臉和飄散的長發。
伸手一把捉住他的衣襟,來人毫不猶豫轉頭,背后再次身長出有樂修之曲助力的魚鰭類器官,稍一擺動,她飛快躥出水面!
新鮮空氣從四面八方涌入。
落在岸邊吐出兩口水,這一次無幽看清楚了面前的人,頭發披散、渾身濕透的南扶光同樣狼狽,只是那被湖水浸潤過的雙眼望來明亮而坦然。
兩人距離很近。
近到只此一眼,無幽幾乎要跌入對方那雙眼里。
心跳頻率不可抑制的飆升,比方才在湖水中瀕死前的絕望更絕望,或者是別的什么情緒的波動,此時從心臟暈染,侵入五臟六腑——
起伏的胸腔,呼吸中有了血腥氣息。
肺部在發出干澀水井空提時的枯竭之音。
此時,南扶光爬了起來,在一片混亂中相當淡定地擰了擰道袍下擺的水,手一震,手中冰藍色長劍被蒼翠綠色長劍取代,枝葉纏繞劍身,生長出倒刺。
她另一只手扔過來一把濕漉漉的扇子,扇子下面廉價的扇墜裝飾濕水之后顯得與一階仙器更加格格不入。
扇子落在云天宗大師兄腿上。
近在咫尺的距離,少女劍修俯視而來,居高臨下瞥他一眼:“別丟人。起來。繼續。”
語氣生硬冷淡。
但沒有責備。
她手中之劍生長,靠近指尖的地方極近持劍拇指處悄然無聲開出一朵白花,當白花蜿蜒生長如同一枚小巧的扳指纏繞盛開在她的指節之上。
她人已經再次化作劍影出招——
目光專注,氣勢如虹。
與散開逃竄的修士們背馳。
越至半空,手中長劍將那大開殺戒的怪物一劍刺穿胸膛,那怪物尚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便瞬間命隕!
如幕的水墻失去靈力“嘩啦”一聲落下,連同怪物那黑色血液飛濺,濺到南扶光的臉上。
待她順著跳躍軌道躍至湖泊對岸,收劍而立,才抬手,一臉淡定地擦掉下巴上的黑色粘稠溫熱液體。
湖對岸這邊,眾修士面面相覷,鴉雀無聲。
若說曾經于云天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知道圍繞著云上仙尊撲騰的云天宗大師姐如籠中雀……
有吃有喝,有屋檐遮風擋雨,無憂無慮。
你不能說她不快樂。
但現在的南扶光是蒼穹翱翔著的狩獵之鷹。
掙脫束縛后,蓄豐羽翼,展翅高飛。
第132章 無所求
無幽從來沒想過與南扶光會有多少特別的交集。
是的, 哪怕勉強也算作從小一起長大,眼皮子底下看著那拖著瑤光劍跑來跑去的黃毛丫頭成為能夠震懾一方的三界第一女劍修,他見證了完整的過程,但不妨礙他從頭到尾并沒有參與其中哪怕任何一環。
他們之間好像總是有許多人。
以前是并排放在劍崖書院最前端, 屬于大師兄和大師姐的桌子, 他們中間宗隔著前來提問的師弟與師妹。
然后是后山那棵姻緣樹上叮鐺作響的木牌, 有一天南扶光將刻著她與云上仙尊名字的姻緣牌掛到了后山的姻緣樹。
后來又出現了個殺豬匠。
無幽有時候自己也會很幽默的想,他和南扶光之間唯一沒有再阻礙著任何人的,大概只有月度考核放榜那日兩人于成績榜上占領魁首與榜眼的名字,無論誰上誰下, 總挨在一起的, 且永遠都是那樣。
每次放榜他會多看兩眼。
多數情況下, 其他的同門并不知道安靜的站在放榜排名前抬頭看著的大師兄到底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認真——
其實他什么都沒在看。
只是在看南扶光的名字。
最后是云天宗二師姐恐怖的揭穿了這一切,謝允星對于周圍的人事物敏感過于常人, 她最先從無幽仰頭看榜的平靜面容中, 看穿了他的心思。
求證的那天謝允星問無幽想要什么, 他回答,什么也不要。
謝允星很無語的告訴他,沒有什么人是光靠裝啞巴與偶爾裝作不經意的目光拂過就會自動到你碗里來的。
短暫的沉默后,無幽的回答還是:沒關系。不需要誰到我的碗里來。
他現在也是這樣的答案。
從來沒有變過。
他站在隊伍的最前端,耐心, 低調,不動聲色——
盡管他心知肚明因為有許多人不講道理的插隊, 隊伍可能永遠只是一列毫無意義的隊伍, 他也不太在乎。
……
從怪物的腹腔中,眾人見識到了那個蹲在橋頭的漁夫口中被吃掉的“山神”。
當怪物被南扶光一劍擊斃,從高空墜落于湖面, 它于冰冷的湖水之上浮浮沉沉,卻沒有似無幽方才那樣被無情的拖下水面,頭頂的三個太陽烈陽高照,照在它的肚子上。
這時候,人們看見它的肚皮被什么東西從里面踹了一腳。
薄薄的白色皮膚上青色的血管透著死灰,一個小小的腳形狀凸起。
頃刻間,那湖邊猶如一瞬落下定格術,原本的騷動與對南扶光的唏噓、竊竊私語通通不見,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那突如其來的異動上。
手忙腳亂地將那怪物弄回岸邊,他們剖開了它的尸體,便看見蜷縮在其內的“山神”。
白色的頭發,紅色的眼睛,一張小臉精致的確實不似凡人。
莫約五六歲上下。
小孩抱著膝蓋蜷縮在那怪物的腹腔中,一層薄膜保護著他沒有被怪物的消化液消化掉。
撕開那一層薄膜,就像是真正的被孕育出生的胎兒從羊水中滾落,“山神”睜開了眼睛,蘇醒了過來。
他站起來,于一地粘稠中,搖搖晃晃的往前踏出第一步。
他身上的污穢全部消失了;
他又邁出第二步的時候。
他身上出現了一身衣衫,不同于常見的道袍或者是布衫,那更像是一塊簡單裁剪的布披在了孩童的身上;
當他邁出第三步的時候。
他渾身像是籠罩著光。
他站在被開膛破肚的怪物身邊,卻再也沒有看過他的尸體一眼,好像他被怪物吃掉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
他掃視一周周圍滿臉懵逼的修士們,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身上掃過,縱使身高不到大部分人的腰間,那種平淡審視、高高在上的氣氛卻傳遞給了現場的每一個人——
幻視恍惚中,仿若看見另一個云上仙尊。
他的目光在南扶光與鹿桑的身上多停留了一會兒,此時南扶光還蹲在那怪物的尸體旁,山神俯視而來,與她對視片刻。
“歡迎來到隕龍山。”
盯著她的眼睛,他慢吞吞地說。
白發小孩的嗓音淡然,說話的語調與語速,和吊橋邊無限重復著那幾句話的漁夫一般無二。
正當人們以為這不過又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引渡人。
這時候,他手一揮。
“明牌。”
伴隨著小孩奇怪的指令,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感受到方才收起來的那一塊由秘境共振石化作的石刻在發熱,拿出來一看,上面的七條凹槽里,突然被涂上了顏色。
而且顏色分布并不相同。
鹿桑手上,有六條被涂上了綠色,一條是紅色。
無幽手上,有五條被涂上了綠色,兩條是紅色。
南扶光手上,有三條被涂上了綠色,四條是紅色。
石刻在發光,甚至溫度逐漸上升至燙手。
仿佛無時不刻在提醒他們一件事——
至此,「隕龍秘境」終于真正的被開啟了。
……
小山神說,【「隕龍秘境」與其他的秘境不一樣,它只會選拔出最忠誠、最善良、最具有偉大之愛的強者,才有資格獲得最后的獎勵。】
小山神說,【隕龍山深處當然還有許多其他寶藏,這里很久沒有來過客人,來者是客,忠誠的、善良的、具有偉大之愛的客人,都可以作為伴手禮帶走山中的寶物。】
小山神說,【方才是我安排的一場試煉。】
小山神說,【我其實一直在怪物的體內看了你們許久,當面對危險的時候,你們一擁而散,更有甚者,當危險降臨時,推搡其他同伴擋在自己的面前……太冰冷,太無情,我對你們很不滿意。】
小山神說,【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做隕龍山的客人的,而隕龍山面對不歡迎的闖入者,懲罰相當嚴厲。】
——如何判斷他們是否已經是合格的隕龍山的客人呢?
小山神說,【標準就是此時此刻修士們手中的那塊石刻,七個刻痕上,綠色是他們現在擁有的忠誠、善良、偉大與實力,紅色則代表他們人品上的瑕疵。】
“……”
在小山神身后,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動作聲,是原地破防的云天宗大師姐。
難以置信地伸頭看了眼無幽手中的那五條綠杠的石刻,南扶光今日第二次將自己的石刻對準了太陽,心想:什么狗屁山神你沒事吧,老子的人品怎么就全瑕四分新了,眼睛長在屁股上?
小山神眸光閃爍,忽然停止了講話,轉過頭去看南扶光。
后者沖他假笑兩聲,做了個您請繼續的表情,而后她湊到無幽身邊,用手肘捅捅他:“剛才落水的時候,我們的石刻好像拿反了。”
無幽:“……”
無幽:“我的一直放乾坤袋里的,沒看錯的話,你的也是。”
南扶光:“……”
南扶光:“我不信。”
此時此刻,南扶光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嘴還在疼這件事。
再疼也比不過現在她的心臟疼。
南扶光:“還有王法嗎?天理何在?我剛才救了你們所有人,你們除了尖叫著抱頭鼠竄、像一條游不起來的秤砣一樣入水既沉還干什么好事了?憑什么你五顆星大好人我就三顆星大瑕疵?”
無幽沒有糾正她這里沒有任何人在給誰評星,那些刻痕只是簡單的一條直線,她幻想實在太多。
他側過臉,觀察了一會兒云天宗大師姐氣鼓鼓的臉。
理智上告訴自己不要再理她,她自己氣一會兒就沒事了,但忍了忍,他還是沒忍住,開口時語氣頗為真誠:“可能你救完人之后說話不要那么難聽,原本以你的實力應該可以得到四條……四顆星的。”
南扶光:“……”
南扶光一臉被迫吃了粑粑的不服氣。
無幽:“聽山神的意思是這評級是根據我們后續的行為會有所調整,你不用太在意這種初始的——”
南扶光:“我怎么不在意?我超級在意!我出門用膳都不上《三界包打聽》店鋪評級只有三顆星的店吃飯!用腳炒菜才能低分至三星吧?!這秘境憑什么搞一言堂給我們評級,標準是什么,流程是什么,依據又是什么?”
無幽:“你再多說兩句話你就兩星了。”
南扶光從鼻孔里噴出氣:“無所謂,隨便!就算我零星從此被踢出這個副本,走之前我就算靠搶的也要——”
小山神說,【最后只有擁有五條以上綠線的忠誠、善良、大愛之人才能夠從隕龍山中帶走寶物,帶回現世世界。】
小山神說,【當綠線低于兩條,則不用等秘境關閉日,即刻就會受到山神的懲罰,在座各位乃肉身進入秘境,并不存在秘境身死可在現世復活的說法,所有懲罰傷害皆為真實的,所以……從此刻起,煩請謹言慎行。】
南扶光:“……”
南扶光轉向無幽:“什么意思,你天胡牌?開場你就畢業了?”
被那雙分明的眸子盯著,垂落于身側的手指尖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身上的衣服還濕潤潤的貼在身上,無幽想求求她,不要再盯著他看了。
為了轉移戰火,他假意看了眼旁邊的鹿桑手中那綠油油一片的石刻。
果不其然南扶光的注意力在他轉頭后就被引導吸引,當他做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時,后者面無表情道:“你知道要欲言又止,就應該知道你現在想說的話不合適說出來。”
“……”
她終于挪開了她的目光,轉去氣哼哼的瞪鹿桑。
云天宗大師兄“嗯”了聲,低頭閉上嘴,乖乖去擰道袍上還沒擰干的水,擰的差不多了才給自己了個清潔衣物的術法。
小山神說,【介于你們方才的表現,我要為你們重新算分。】
他如方才言「明牌」般再一揮手,此時眾人手中牌面再次發熱、振動,大部分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少了一條綠杠,包括鹿桑手上的。
南扶光的則多了一條,現在是四條綠杠三條紅杠。
人總是很容易被收買的。
云天宗大師姐也不例外。
從剛才開始一直高舉“反對反人權評級”大旗的她在這一瞬間臉上放晴,她看著綠色占多數的石刻平和的說了句“這還差不多”,然后又繞回了無幽身邊。
無幽心想,怎么又回來了。
就聽見她沒必要地雀躍道:“我多一格你少一格,現在我們一樣了,怎么說?”
怎么說?
夢回云天宗每月月度考核。
沒逢筆試考核之后無幽都不用去打聽自己的分數。
因為在分數正式公布前,一定會有云天宗大師姐叉著腰趾高氣昂的在他面前“咩哈哈哈哈”然后通知他他多少分,她又比他高了多少分。
而現在,這習慣完美的被她帶進了秘境。
可惜這里并沒有那一張能讓他們的名字挨在一起的榜單,所以,剩下的根本沒所謂。
無幽無奈,頗為真誠的回答:“沒人在跟你比。”
南扶光“哼哼”勾起唇:“我就知道你肯定是——”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扒拉無幽手中的石刻,在看到他手中的那石刻只剩下一條紅色的時候,緩緩的、難以置信的睜圓了自己的眼。
無幽感覺“又菜又愛玩玩不過就鬧”在這一刻被具象化。
與云天宗大師姐無聲大眼瞪小眼的對峙中,這時候,突然在他們中間有一道金光璀璨的線狀物亮起。
無幽愣了愣,第一時間甚至沒動,只是心跳沒來由的加快了一些。
南扶光一看這玩意把她和無幽連在一起,下意識蹙眉用手揮了揮,試圖將這晦氣的連線揮散,結果沒揮開。
不斷試圖去拍打連線的手腕被旁邊云天宗大師兄握住,她抬頭,挑眉問他,“干嘛,我們被連在一起了,看到了嗎?”
看到了。
無幽默默地放開了她。
不遠處。
小山神說了今日最后一番話——
【因為在座各位大難臨頭各自飛的本性過于丑惡,本山神給你們上的第一課便叫“大愛無疆”。
從現在開始,被金色線連在一起的二人將作為不可背棄、始終忠誠、相愛相親的搭檔直至離開本秘境,你們的石刻會共享,一方有難,一方支援;一方有罪,雙方承擔。】
而此時,懶得去看旁邊云天宗大師兄是何反應,低頭看著牽扯在自己與他之間的金線,南扶光被荒謬的只想仰天大笑。
還「大愛無疆」。
以前她都不知道瞎搞發明還取一堆怪名字的自己有多討厭。
現在她知道了。
從無法追溯其緣由的全新悖論來看,現在她從某一種角度理解到了自己的三顆星從哪來。
金線陸陸續續出現在了所有人身上。
就在這時,那小山神最后的一句話完整應驗了。
南扶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中的石刻從四綠三紅變成五綠二紅,而無幽的則從六綠一紅也變成五綠二紅。
她面無表情道:“我不吃嗟來之食的。”
無幽心跳還是很快。
但南扶光不知道。
所以他亦面無表情地回答她:“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
「隕龍秘境」開啟時間為七日。
七日一到,間隙會再次開啟,屆時他們必須及時離開秘境,否則只能等下一次秘境開啟,那會兒哪怕以修仙者的壽元,墳頭草怕不是都兩米高。
修士們原本準備進了秘境之后會就以最先約定好的小組分開的,但是現在手中出現個奇怪的石刻牌,沒有人知道它具體的規則和禁制是什么,于是除了那牌子綠色占比極高的和本身膽子大的,大家面面相覷,都并不敢走開。
前方便是隕龍村,村口有個供奉山神的廟,因為山神被吃掉了荒敗下來,已經常年無人問津。
小山神自然要回到他的地方,其他人想了想,鬼使神差地也抬腳跟在他身后。
一群人浩浩蕩蕩,事關在秘境中的安危以及能否將尋來的寶物帶出去,他們三三兩兩走到一處,討論他們的那連線和石刻。
南扶光又和林雪鳶她們湊在一起,在自動和自己的隊伍匯合前她并沒有要和無幽商量一下的意思,所以無幽并沒有辦法反抗,只能跟著她。
林雪鳶和宗門的一個師妹連在一起了,根據她所說的,她到手的石刻是四條綠線,師妹也是四條綠線,但是在重新結算后,師妹掉了一條,她的則沒動。
本來她以為是因為在那場試煉中她也出手相助南扶光,所以才沒有掉線,后來她發現不是這樣的——
連線之后,原本她四綠三紅,師妹三綠四紅,兩人加起來平均一下,她的石刻還是沒變,反而是師妹的也漲成了四綠三紅。
而當時他們旁邊,宗門剩下的那個師妹與朋友的連線組合中,原本是和他們一模一樣的情況,但是在平均后,兩人卻都變成了三綠四紅。
林雪鳶猜測,這個石刻并不是按照七個整數來算的,在石刻的顯示外,應該有看不到的隱藏小數位——
比如三條綠線的情況下,很有可能到四條綠線中間又有十個隱藏小數位,當小數位漲夠了一定比例,下一個石刻就會亮起。
小山神對于試煉之戰重新結算完后,林雪鳶其實不是沒被扣分而是得到了一些加分,變成了四綠低比例小數位,而師妹被扣掉了一些分,變成了三綠高比例小數位……
所以最后平均算分的時候,那小師妹就又回到了可以顯示四綠的比例。
她們的另一個師妹和搭檔情況則與他們相反。
南扶光聽的云里霧里,不情不愿的動了動腦子發現可能確實是這樣,回頭看了眼無幽。
跟在她身后的大師兄依然像沒長嘴的悶葫蘆,感受到她的目光,抬頭看了她一眼。
南扶光眼睛惡意閃爍了下。
無幽道:“謹言慎行。”
云天宗大師姐翻著白眼撇開了眼睛。
……
很快到了小山神的山神廟,果然破敗的沒眼看。
荒涼的院落,香灰爐倒地里面的香灰泥早已板結,生出青苔,雜草叢生,墻壁斑駁脫落,不見其過往鮮明紅墻;
屋頂瓦片早已腐朽碎裂,幾縷陽光透過縫隙照入廟宇內如樹影下形成的圓形光斑;
借著光斑可見廟宇內部,山神的神像于盤根糾結的樹木枝條纏繞的法座,神像五官早已在風吹雨打下模糊不可見,只剩下斷壁殘軀,前方供臺翻倒。
赤腳站在廟宇前,小山神仰頭平靜地看著失去供奉的神明之所,風夾雜著腐朽的氣息吹過揚起他的一頭白發,那雙紅色的雙眸平靜得看不出一絲波瀾。
在各種典籍中均有記載,他化自在天界飛升至上,還存有三界六道之上另一境界,其上存有妙法諸神佛,仰仗下界信仰而生。
失去了信仰民眾的神明會失去神力,重新落入下界成為孤魂山野精怪。
不等小山神話語,已經有修士動手打掃起整座廟宇,破敗的頂瓦揮手變得嶄新,翻倒的香爐被扶起修復,只是一個清潔術法便吹落神像上的蜘蛛網——
他們每做好一件事,就回頭看一眼站在那一動不動的小山神,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石刻牌。
神明不會因為受香火而言謝,但手中的石刻牌會發熱發燙告訴他們這趟沒白來。
人們眼中迸發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南扶光心想誰知道呢在外面搶破腦袋沖進秘境的所謂精銳,第一次在秘境的作為是打掃衛生。
現在是忙到院子里的草都有人見著金子似的,搶著去拔。
南扶光沒動手,她反而是用腳撩過一張剛不知道被誰搶著修復好的竹凳坐下,剛一坐下就感覺到她親愛的搭檔望過來。
南扶光沖他假笑了下:“咱分高,犯不上。”
無幽無言以對。
他知道南扶光還有隱藏話術,大概就是偷懶被扣分也無所謂,反正這分是她白白從他那勻來的,掉了一點也不心疼。
其實沒關系。
因為他也不心疼被她浪費那點分數。
但他表現得好像對她很有意見,又提醒了她一變不要胡來。
云天宗大師姐和大師兄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兩人和斗牛似的又電光火石間,里面的人已經從乾坤袋里掏出了新鮮瓜果與糧食作為貢品,甚至插上了第一柱清香。
此時出現一個插曲。
一名南扶光并不清楚什么來自哪個宗門的弟子,一下子狂熱的擺上了六份貢品。
南扶光看到了他腰間掛著的石刻牌,一共也就兩條綠線。
也難怪他從此不信三清祖師爺改信這無名山神,當真現實——
拜佛拜祖師爺拜的是欲,修道修仙修的是野心。
這時候供臺上跳出來了一只貓,“喵”了聲,叼起了一塊魚餅。
那弟子見狀,也不說話,只是伸手去抓貓,那貓受了驚落在地上,臟兮兮的爪子弄臟了剛被打掃好恢復明黃色彩的蒲團上,還沒站穩,便被飛快地踹了一腳。
野貓凄厲慘叫一聲落在角落里,一時間原本熱鬧的廟宇內安靜了下來。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小動物之友鹿桑,她驚呼一聲跑過去抱起那站不起來的野貓,手掌下亮起一層紅色光暈似乎欲為它簡單治療。
那弟子還在叫囂著“偷吃的野貓你管它干嘛”時,突然感覺到腰間掛著的石刻牌震動,原本就只剩下二條綠線的石刻牌倒數第二條線顏色逐漸由翠綠變深至紅色——
然后他整個人就燃燒起來。
那火仿若天罰,毫無征兆也毫無起源,從道士的腳底冒出,一下子就躥到他的眉毛,他的頭發。
很快他就被燒成了一團跳動火焰中的黑影,那黑影扭曲的扭動著,慘叫著……
人群中另一個人跌落在地,面色煞白,他與那團火球之間連著金線,此時哆嗦的嘟囔著“不關我的事”“不是吧”“我什么都沒做啊”,但很快的,他也燃燒了起來!
兩團火焰在剛剛打掃干凈的廟宇中扭動,周圍的所有人都驚呆了,火光照亮了他們的眼,說不上來是因為太震驚、沒反應過來所以沒上前撲火還是這一刻已經意識到任何的舉措都是無效的……
很快的他們連痛呼和呼救聲都減弱了下來。
那只被鹿桑救下來的貓趴在神鳳的手臂中舔了舔爪子,尾巴搖曳,棕色的獸眸被火光映照鍍上了一層火紅色的光。
寺廟容納數十百人,一時間卻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
當香爐旁,活生生的人就這樣火化成兩堆黑炭,小山神赤著腳,攏著那一身輕飄飄的白色麻布,面色自若的從那黑炭旁走過。
腳邊揚起一縷清風,那風吹散了黑灰,他一步步爬上了山神雕像的根座之上,抬腳踢翻了那剛剛修葺好的山神像。
“轟隆”的倒塌聲中,揚起塵埃飛舞,他自寶座上坐下。
從頭至尾未執一眼。
人群之中,死寂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人群中不知道誰感慨了一句:來真的啊?
石刻牌低于二條線,真的會死掉。
這小山神不知其實力深淺,但如此這般兇殘下手狠厲,人們看向他的目光不再像是看向吊橋邊的垂釣漁夫那般單純,敬畏之中帶著躲避,沒人敢與他再對視。
這是「隕龍秘境」的第一日。
……
「隕龍秘境」的第二日。
清早天未亮,南扶光被林雪鳶拍醒,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廟宇里的人少了一半,她一下子清醒了:“死光了?”
林雪鳶看著哭笑不得,道是抓緊時間出去尋寶了,他們準備也出發,問她要不要一起。
南扶光想了想,拒絕了,她要找的不是一般的寶物,求得也不是秘境犄角旮旯一段機緣,她想要到隕龍村打聽打聽關于“真龍龍鱗”的下落。
林雪鳶道:“好吧,那——”
她話語未落,前方已經有人回來了。
一群人七零八落地互相攙扶著,兩名傷的最重的人之間連著金線,腰間掛著的石刻牌只剩下岌岌可危的兩條綠線。
——綠線代表的不止是所謂的忠誠、友愛等品質,昨日小山神的話語中明里暗里也指明了,綠線參考的還有實力與生命力。
一男一女看著是同宗門的道侶,女符修進門檻就哭著問有沒有衣袖來救救他們,他們本是路過一汪幽潭想要到后面的瀑布里去采里面的九幽草,卻不想半路跳出惡蛟攔路……
她的道侶關鍵時候推開了他,結結實實地被惡蛟帶上天咬了口又摔下來,人當場就不太行了。
這般動靜,廟宇內休息的眾人都被弄醒,可惜進來的十名醫修都寶貝似的早已被人抓走組隊且早早帶著出了門……
眼下能幫上忙的也就一兩個落單的藥修和丹修。
不遠處依偎在一起的一雙道侶渾身,鮮血不斷地從那男修的胳膊上滴落很快就在他們腳邊泅出成一灘。
他們腰間的石刻牌僅剩兩條綠線岌岌可危,一條的鮮綠色已經在慢慢變得黯淡……
就在這時,寶座之上,坐上去再也沒動彈、一日一夜都在打坐的小山神睜開了眼,他從高處走落至兩人身邊。
赤腳踩在那一攤血泊中,他面無表情俯首看著躺在女修懷里面白如紙、只剩出氣多的男修。半晌,手中出現一把匕首。
當大家屏住呼吸,神情古怪,皆以為他這是要送這對苦命鴛鴦一程,他卻將匕首對準自己,挖下一塊自己雪白胳膊上的一塊肉。
黑色的血液從匕首挖肉處噴涌而出,小山神卻眉頭也沒皺一下,把那塊肉塞到了男修的嘴巴里。
在所有人都傻眼時,只見吞下了山神的肉的那對道侶腰間的石刻牌第二道綠線不再繼續黯淡,相反的,第三條綠線顯現了出來。
那原本奄奄一息的男修也像是一瞬間吃了什么靈丹妙藥,面色好轉,呼吸順暢。
在女修呆愣住、隨后欣喜若狂的連番感謝山神賜福時,小山神只是轉身又往高處的寶座上爬,歸去一路,只見一長串清晰的小小血腳印。
【忠誠、善良、偉大的實力者,賜予山神血肉,獲得新生。】
山神的聲音至很高的地方傳來,仿若磬竹鴻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
“……”
南扶光下意識回過頭,與身后的無幽面面相覷。
南扶光面無表情:“如何理解「唐僧登上了《三界包打聽》用‘讓我們聽聽神奇的海螺怎么說‘向三界六道珍重宣布自己的唐僧肉可以長命百歲、延年益壽屬實」?”
無幽回頭看了眼盤腿打坐于高處的小山神,嘆了口氣。
南扶光見他依然像個悶葫蘆,嘟囔著“跟你說話跟對著一盆花說話沒有任何區別”飄開了。
無幽始終站在原地,看著南扶光飄進清月宗討論組里迅速加入討論,不算太失落也不算失望。
他只是默默地跟過去,立在她身后。
不遠處鹿桑喊他,問他大師兄你不跟我們一塊兒行動了嗎?
無幽下意識習慣性地說“沒有說不跟”,但余光瞥見了他與南扶光之間的金色連線——
這一次,沒有姻緣樹,沒有云上仙尊,沒有殺豬匠。
僅這一次。
就這一次。
“嗯。”他淡道,“不跟了。”
第133章 雙面鏡的蘑菇
男修很快就好了起來, 看上去甚至被受傷之前的狀態更佳……那一對道侶的石刻牌定格在了三條綠線,女修顧不得擦面頰上的眼淚便被蜂擁而至的人們圍起來,問東問西。
他們并不太問小山神的事,畢竟剛才發生的他們有目共睹, 而那對道侶就算是當事人此時也是茫然加狂喜, 顯然知道的并不會比他們多。
南扶光和無幽站在旁邊聽了一會兒, 發現他們打聽的是那條咬傷了男修的蛟龍。
這一次隕龍秘境開啟,確實基本上所有人都不是沖著“真龍龍鱗”來的。
“真龍龍鱗”這東西除了能讓鬼修聚魂生肌,得以重生的特別用法,剩下唯一用途便是洗髓, 且洗髓時需要大量的其他珍貴材料做緩沖才不會死人, 對普通修士沒有什么屁用。
——但傳聞「隕龍秘境」里有兩把一階仙器。
一把是“舊日仙綾”, 純水屬性的飄帶,乃上古戰場上的女戰神碧波仙子使用武器, 以惡蛟寒潭下的寒冰流螢魚魚翅編織, 使之可下幽潭深海自如, 水中百獸不侵。
另外一把則是“邪蛟燭月”,是火屬性的寶珠,是被抽龍筋再也不能成龍的惡蛟怨氣所化,邪蛟既出,陰風怒號, 幽冥路通,萬鬼誠服。
這些修士, 在選拔賽擠破腦袋, 都是為這兩把仙器。
如今三界六道,修仙入道者,無人不渴求一把仙器或者神兵, 先不說其威力巨大,帶有特殊普通寶器沒有的其他特別功能……就算是造型上,那仙器與神兵也是各有各的光鮮,行走江湖也相當有面。
不少小門派開宗立派,都不過仰仗那宗主機緣巧合得到一把仙器。
人們對仙器趨之若鶩,在所難免。
而這兩把仙器多多少少都與那寒潭惡蛟有關,所以此時大家熱情詢問寒潭地理位置,準備前往一探究竟。
南扶光挑眉,側頭看向無幽:“你不是有逐光逍遙扇了嗎?”
無幽搖搖頭:“本來是師父讓我護法小師妹,確保她拿到‘真龍龍鱗’。”
南扶光就不高興聽這個,面色一沉,“本來?那現在呢?”
“小師妹有上官舟護法。”
云天宗大師兄看上去并不惱火自己被更厲害的人取代,也不覺得這件事丟人,他隨意指了指腳下。
“而且現在有這個。”
南扶光低頭一看,看到將兩人鏈接在一起的金色鎖鏈。
“不團結行為可能扣分。”無幽道,“我沒準備死在這里面。”
南扶光:“……”
南扶光:“對。你知道就好。”
南扶光:“我也要真龍龍鱗,我拿不到就會鬧,在小山神前長跪不起,讓他主持公道,告訴他我鏈接者通敵叛國害我拿不到龍鱗……我活不成了,你也別想好。”
無幽一如既往地耐心聽她說了一大串無厘頭的話。
也一如既往地平淡點點頭,說,嗯。
南扶光挑眉,就煩他這種油鹽不進、可能壓根一個字沒聽進去的樣子,踢了踢他的腳尖:“你會幫我對付小師妹嗎?”
“……”
“別‘嗯‘。”
還是點了點頭,只是這一回云天宗大師兄換了個字,說,好。
這回輪到南扶光有些詫異,她上上下下打量無幽,有些不敢信這廝如何這般好說話:“那你一會兒去跟她說清楚拆伙的事,把你們小隊用來通訊的言海螺還給她。”
所謂“言海螺”是進入秘境里才建立起單獨通訊功能的道具,相當于一個只有通話功能的雙面鏡,用術法達成共振便可千里之外取音。
他們進入秘境后,雙面鏡信號就斷了,只能用言海螺這種原始的通訊手段。
無幽道:“行。”
南扶光:“什么時候?”
其實剛才鹿桑來問他時候已經算拆伙了。
但南扶光沒看到。
所以他回頭遠遠看了眼鹿桑,又轉回頭轉向云天宗大師姐,無所謂道:“等她忙完。”
……
鹿桑確實在忙。
在南扶光像個純正惡毒女配一樣,威脅外加策反秘境機制替她綁架來的隊友干壞事時,真正的女主角在做什么呢?
她已經在小山神寶座前長跪不起了。
……也不是真的有所求長跪不起,此時此刻云天宗小師妹只是半跪在那寶座前,在無人問津山神方才舉動時,仰著腦袋問他:“您割肉時,也會疼嗎?”
盤坐于原位,小山神聞言,睜開眼。
不見喜悲或也不驅趕其責其多事,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胳膊,遞給鹿桑看——在方才割下一塊肉的地方,只剩下一個淺淺的未愈合傷口,就像是剛剛被才長牙的稚童咬了一口,留下印記。
他身上似乎還有很多這樣的傷痕。
“尸毗王割肉喂鷹,換鷹爪下白鴿生命,是交換。
以佛心渡化世人之貪、似、欲、念,佛心吞噬污穢留以凈化,此過程,也是交換。
既為交換,而非高高在上的賜福,便對于雙方都是修行的過程。
我乃隕龍山山神,區區山神,神佛做不到的渡世,又如何指望我能做到呢?”
鹿桑望著小山神,聞言愣了很久,才道:“所以,您也是會疼痛的。”
小山神微笑起來:“當然。”
鹿桑便不說話了,與山神的一問一答之間,不知不覺地被很多人聽去,原本破敗廟宇中七嘴八舌打聽那惡蛟相關的事的人們都不說話了,安靜地望著不遠處高高寶座之上的小山神。
他們心中感慨,山神削肉救人雖然會愈合但原來也是會痛的,真是個仁慈的山神。
……
無幽把目光收回來,原本想跟南扶光說這鹿桑看上去好像還得忙一會兒。
結果一轉頭發現上一秒還在威脅他的人這會兒蹲在了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挑了挑眉走過去——先不論伴隨著他們越來越近,在他們腳下的金色鏈接越來越粗壯且刺眼……
以她金丹后期的五感她甚至沒感覺到有什么人在靠近自己。
她只是像蘑菇一樣蹲在角落。
時不時從嗓子深處發出“唔”地一聲。
剛開始無幽還以為她被這秘境里不干不凈的東西魘住了,還有些緊張,腳下的步伐便也沒來由的加快了一些。
直到他走近了,真的站在她身后,聽見屁股沖他蹲在那的人清晰地說了句:“你是準備如果我用完了九十九次,就把九十九次使用場合都背誦給你聽嗎?”
無幽愣了愣,當然沒聽懂她在說什么。
然后發現她耳邊貼著個雙面鏡。
她在用雙面鏡。
在這個秘境里每個人的雙面鏡剩下的唯一正常功能是拍照的情況下,居然有個人還能用雙面鏡與外面聯系?
無幽被荒謬得當場愣住,還是寧愿相信南扶光可能是真的瘋了——
此時此刻她一只手正捏著一只燒完的香的殘根,用剩余那點殘留的香料在地上積灰劃來劃去,這個動作完全是無意識的。
“我在一座廟宇里,出現了個山神……嗯?不是形容,它自己說自己是山神,我還能說‘不你不是你是何方妖孽‘?”
雙面鏡那邊真的有人在說話,靠得近一些無幽也聽見了,只是聲音聽不清對方在說什么。
但從南扶光的回答也可以猜得一二。
“我的個祖師爺在上,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么?我在秘境里,你莫名其妙用雙面鏡給我接通了,現在試圖說服我別人是妖怪,建議我給他一劍結束一切然后從秘境里出來?按照能把我嚇死的程度排序,現在你再說說看誰更像妖怪來著?”
那邊不知道又說了什么,但可能什么也沒說,只是笑。
因為南扶光劃拉地上的力度變大了些,那柱香在她手里彎成了即將折斷的弧度……
她用不太有說服力的軟語氣讓對面別笑了。
無幽很少聽見她這樣和別人說話,語氣中有點無奈,習慣性是想強勢但是本質上強勢不起來,從她背部緊繃的程度來看,她甚至因為對方的一些話語而感到緊張……
準確的說,是羞澀。
那邊大概又問了什么,只見南扶光停下劃拉地,有些茫然地抬頭四處張望了下,片刻后道:“沒有可以充能的地方,所以你現在每一句廢話都在浪費我的雙面鏡能量。”
然后又“嗯”了聲,“進來時候能量就沒充滿,我怎么知道這東西進來還有用?”
雙面鏡里的人大概又笑了,因為南扶光用很不嚴肅的語氣讓他閉嘴真的不許笑,強調:“聽你說廢話確實也不是有用的范……什么?哪?哦。”
過久的沉默。
也不知道對方問了什么。
南扶光手指“咔啪”地掰斷了一根香根。
扔了那本就廢棄的香根,用被香根木棍染紅的手揉了揉耳朵,留下一道紅痕,她才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嗡嗡道:“不痛了……哎呀,你別問。”
無幽站在她身后,一言不發,但目光還是不可避免地在那一抹紅痕之上停留了許久。
久到被看的人終于感覺到了他的存在,稍微挪著屁股側身回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且空白的對視后,她果斷轉了回去。
她蹙眉,再次撿起一根新的香根。
與此同時語氣終于變重了些,并威脅雙面鏡那邊再說些有的沒的,她真的會掛斷后,雙面鏡那邊這時候才開始講正事——大概也不是正事——畢竟從南扶光回答來看,聽上去純純也是閑聊。
“下午準備去村子里看看……什么?不是一個人。有清月宗的樂修……對,是跟我說話那個背箏的小姐姐,你看的倒是挺清楚。”
南扶光停頓了下,“還有無幽。”
雙面鏡那邊瞬間安靜了一瞬,而后里面的人簡短的問了句什么。
南扶光“噢”了聲:“還有哪個無幽?云天宗那個——嗯,那個山神把我們鏈接在一起了,他現在就站在我身后。”
這一次安靜的時間更長了一些,過了許久,雙面鏡那邊才說了話。
“不是鏈接一群人,只有我們倆,情況比較復雜……什么為什么,我哪知道為什么,我也很莫名其妙——你不要在那講陰陽話,進又進不來的人,話還那么多。”
然后無幽聽不下去了,就走開了。
他走開的時候南扶光已經用燒完的香桿在地上就著灰塵,畫完了一副完整的清水咒符箓箓文。
無幽想到很久前,曾經偶然看到的一個發在《三界包打聽》流動版上的帖子,標題是這樣的——
【和道侶打雙面鏡時總是下意識干點莫名其妙的事,剛剛薅禿了我娘種的月靈茶花被打了一頓,請問我是不是一個人?】
第134章 那個殺豬的
下午的時候, 南扶光確實是按照小山神的指路前往隕龍村。
但因為林雪鳶她們當然也是想著那兩把仙器,畢竟那種好東西,哪怕樂修用不上也能弄出來跟別人置換。
所以去隕龍村,南扶光并沒有和清月宗的樂修們一起, 只有無幽。
她看上去也不意外這個結果, 理所當然便和他單獨出發了。
可惜無幽并沒有為此感到絲毫的高興或者雀躍之類的情緒, 畢竟若對方是無關緊要的人——甚至哪怕是云上仙尊——在明確提出對“無幽”這個名字并對此反應不是歡迎的情況下,按照南扶光的畫風,她根本就無所謂對方到底如何看無幽的存在。
道不是他這個總在劍崖與她排排坐的云天宗大師兄多重要。
是她就是這種人。
整個人恨不得把“關你屁事”和“關我屁事”寫成牌子頂在頭上。
但這一次卻不一樣了,她對雙面鏡中那個人提到了清月宗的其他人, 就好像她心知肚明, 若是對方知道無幽的存在過于強悍, 會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或者需要費口舌來解釋的東西。
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和稀泥。
他們什么都沒有,純純同門關系甚至不算友好, 所以她這樣做無可厚非。
……
南扶光并不知道此時此刻在身邊的人心中已經蜿蜒曲折八百個來回, 因為無幽話很少, 所以哪怕他從啟程開始沉默了一路,她也沒覺得哪里不對。
而且很快她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
本該是隕龍村的地方空無一人。
按照道理這種千年秘境,里面的活人全部被熬死了也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但是很顯然這里面的人并不是自然的死絕了,他們就像是一夜之間消失的。
破敗的村子空無一人, 只有夾雜著灼熱干燥火氣的風穿堂吹過,拂過南扶光的面頰。
她走近了最近的屋子, 發現桌子上還放著一只瓷碗, 里面布滿了蜘蛛網和一些黑色的東西,那東西因為年代過于久遠而碳化了,她拿起這只碗——
【陽光明媚卻并非灼熱的刺眼。
村莊不是敗落的模樣。
每一座土坯房子里, 在這一日清晨都有裊裊炊煙升起。
屋外一片冰天雪地,目光所及之處皆覆蓋著一層積雪,屋檐下掛著一串風干的紅辣椒,窗棱下扔著幾個凍得邦邦硬的柿子。
“小五,來吃東西!不要再研究門口的那只杜鵑了,它已經住進去了!鳥娘親有了新的鳥兒子,雖然跟它長得不像!就是這樣!”
站在家門口的少女叉著腰,催促著站在樹下仰望的小少年。
小少年約七八歲的樣子,他轉過頭,為少女直白的話大翻白眼。
“沒有哪個圣女像你一樣毫無仁慈之心的。”
他做了個鬼臉。
“你這樣怎么贏得過別人!今年的圣女選拔你輸定了!”
少女面無表情踢踏著棉鞋走出來捏住了他的臉,借著身高優勢將他臉拎了起來,小少年“哎喲喲喲”地叫著,隔壁抱著頭巾的嬸嬸笑瞇瞇地探了個頭,對打鬧中的姐弟倆道:“一大早的,精神真好。”】
南扶光失手打碎了那只碗。
她轉身茫然地走到屋外,看了看屋檐,屋檐下只有幾個曾經大概掛過東西的空繩子在風中打轉,繩子腐朽的不像話了,幾乎看不出原本的用途。
南扶光在屋檐下站了很久,直到肩被人從后拍了拍,她回過頭,無幽問她:“怎么?”
“……不知道。”是下意識誠實的回答,“我……看見了一些東西,我在這里住過,在和人說話,他說什么圣女選拔。”
無幽露出個匪夷所思的表情。
南扶光指了指屋里桌子上的碗,黑色瞳眸還在眼眶里轉動,臉上是略微不安和困惑的樣子。
見她這般,無幽蹙眉不再質疑,果斷轉身至桌前將那碗拿起,然后放下,再拿起,再放下,重復數論,什么也沒有發生。
他使了清水符箓給自己沖干凈手,而后抬頭用“今天天氣真好”的語氣對南扶光道:“他們剛才在蛟潭遇見了危險,讓我們過去幫忙。”
南扶光:“?”
無幽想了想,糾正:“讓我們過去救命。”
南扶光:“……”
……
在「隕龍秘境」這種蒼穹之上掛著三個太陽的地方,能擁有一處被冰雪覆蓋的寒潭洞天,屬實異常。
猶如大漠黃沙中央的綠洲,初次靠近時未免讓人覺得海市蜃樓,哪怕身上因為單薄的單袍被凍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南扶光未曾回過神來。
直到遠處一聲震天的怒吼,又有冰層破碎的清脆響聲,“嘩啦”夾著碎冰的潭水掀起,一條通體漆黑、渾身冒著黑氣的蛟龍從冰層下破冰而出!
冰面之上,是四處逃散的眾修士,不是每人都有機會應過化作原型的宴幾安,對于他們來說,這條不出意外又是元嬰中期境界的惡蛟身覆硬鱗,紅眸怒光,騰空之上,投下巨大陰影,足以將他們嚇得肝腸寸斷!
霎時,各種光芒亮起!
有劍修之劍陣,其劍光如虹,大多數修士皆為金丹期和筑基期,所用劍陣并不罕見,但似乎也耐其不得;
符修踏云漂浮于半空,手中符箓不要錢的往外甩,風雨雷電火木土,噼里啪啦炸火花一般落于蛟龍鱗甲;
樂修輔助,琴聲陣陣……
南扶光到時,正好趕上那惡蛟已經被各種動靜弄得暴躁不堪,騰空于天,昂首咆哮,瞬間天邊有電閃雷鳴,雷電閃著紫色的光被其蛟角引落——
“噼啪”一聲,粗壯的巨雷下落,炸開冰層,數名修士擊飛,落入水中!
此時顯然戰斗已經持續了一會兒。
無論是冰層的破損程度還是水中、岸邊負傷的修士,人數都在逐漸增多——
有人破防大罵上官舟害人不淺,元嬰境界進入秘境,強行調高秘境等階,自己打又打不過!
然而,在場唯一能勉強制住那惡蛟的,不過是上官舟與鹿桑的組合。
只見神鳳拍打著火翅騰飛于半空,手持伏龍劍靈活穿梭于落雷之中,南扶光看見她手中那劍散發著幽幽光芒,那光她倒是在羽碎劍上見過……
“上官師兄!”
在她拼命分散惡蛟注意力的配合下,上官舟手中符箓落下,一張深色等階困魔咒落下,沖天藍光如天降罰劍,自惡蛟頭頂一道道下落,行程藍光囚籠——
然惡蛟何其兇猛,元嬰中期的靈物絕非普通困魔咒可束縛,輕易掙脫,迎來鹿桑劈頭蓋臉一劍,黑色濃稠血液四濺!
周圍修士見狀不算興奮,輪番戰斗使得他們漸漸力竭,但那蛟龍今日卻猶如戰神附體——
落雷結束,只見那蛟龍再次高高騰飛,只聽見一個修士絕望高呼一聲“又來”,惡蛟從天落下,重重砸在冰面!
頃刻間,一道無形的震蕩波擴散,所沖擊之處,冰山碎石皆成粉末,能量橫掃過戰場,幾乎一招將還能勉強站著的修士擊潰!
他們或重傷倒地,或被擊飛至遠方,七零八落于冰層上,鮮血染紅了原本藍色的冰面。
這時候,上官舟堪堪落在漂浮冰面,一回頭,喊了聲“扶光仙子”。
南扶光被嚎這一嗓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各個角落含雜痛苦呻吟中,有人說了句——
“太好了!是扶光仙子!我們有救了!”
南扶光:“??????”
一名距離南扶光最近的劍修爬起來,尚未來得及說話,先被那方才的震蕩波震得“嘔”地吐了口血,漆黑的血中夾雜著內臟的碎屑,看得南扶光眼皮子一陣亂跳。
路人甲劍修:“扶光仙子……那惡蛟震蕩波實在厲害,我等甚至不能近其身半分,只靠神鳳與上官舟一劍一劍刮龍鱗,這怕不是刮得個地老天荒!”
有得刮就不錯了。
南扶光欲言又止,感覺不妙,果不其然下一刻那路人甲劍修道:“扶光仙子,早知您手握化仙期劍陣陣法,在秘境入口又防御了得,硬抗下那鬼鳴鳥身鮫人尾一擊重擊,實屬吾輩楷模!”
南扶光:“所以呢?”
路人甲劍修:“惡龍兇狠,卻非攻無不克!我們只需要等待其破冰甩尾,騰空引雷,再落雷攻擊之后有人替我們扛住那一波震蕩波,至惡蛟再一輪落地入水前,一瞬攻其破綻——”
南扶光心想,你們真的打了很久,技能combo都數明白了。
但她又不是被人花錢雇來的。
這些人如何理所當然自己吐著血,讓她上前扛震蕩波啊?!
南扶光“唔”了聲顯得欲言又止,這時候,天空之上傳來小師妹焦慮的吶喊:“大師姐,想想辦法!你若不幫忙,今日我們皆要死在這!”
一陣頭疼,南扶光道:“死就死吧誰讓你們自己要來……”
眾人齊刷刷望過來。
此時,南扶光聽見身后有人叫她。
“南扶光。”
“???哎呀,不去!別叫我!”
“之前與湖畔鬼鳴鳥一戰,九尾玄武法相那般頂級防御陣法,你是實力還是使用了特殊道具?”
南扶光頭也不回,嘆了口氣,與身后那人坦白:“那一下不僅扛過了元嬰中期的鬼鳴鳥,還扛過了化仙末期的宴幾安。”
“……”
“你看我當時那般輕而易舉扛下鬼鳴鳥,猛擊而毫發無損,汗都沒流一滴,大氣未喘一口。”
“……”
“你怎么問的出口這是不是實力的,我都臉紅。””那道具可重復利用?”
可,就是要寫八百字使用后報告,有點煩。
最煩的是那個媚魈神通廣大,能用雙面鏡騷擾到秘境里的人,她的報告連事后“那么多次哪里記得”這種借口糊弄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想的多所以沉默一會兒,南扶光剛想回答無幽,便被身后那人誤以為道具乃一次性,一只手從后伸出扣住她的手腕,巨大力道將她狠狠一把拉至身后。
原本站在身后的人錯位上前擋至她跟前,那把入秘境就沒打開過——
哪怕其主瀕死狀態,未曾打開的逐光逍遙扇當著她面,“唰”地開了。
“誰敢?”
云天宗大師兄不過金丹中期。
但其手中仙器扇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云天宗宗主謝從在這親弟子身上下了血本,逐光逍遙扇哪怕在仙器當中也是一騎絕塵,自從認其為主,分光逐月,攏九天星辰,傳其擲出所指之處有月霜落下,可瞬間將圓月化作弦月,蒼翠森木化為枯槁,活人化作灰燼。
無幽乃符修,這扇子平日在其手中,多為裝飾。
如今被遮擋在此扇展開的扇面后,南扶光來不及瞻仰其仙器光輝偉大,只探出腦袋發問:“那言海螺,你不說還給他們么?”
沒言海螺這些人也聯系不上他們。
也不會有現在這般尷尬境地。
無幽道:“原本是準備還的。”
南扶光問:“然后呢?又因為什么偉大的事耽擱了?”
云天宗大師兄卻好像在答非所問:“早上。雙面鏡里的人是誰?”
南扶光:“……”
她永遠也搞不清這位的腦回路。
但她還是坦然回答了他。
南扶光:“那個殺豬的?”
無幽點點頭,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緒。
他甚至也懶得問什么“他不是凡人么”這種廢話,畢竟現在也不是閑聊的時候,當著鹿桑與上官舟等前隊友的面,在他們震驚的目光中,無幽未持扇手從袖中抖出一枚言海螺在地。
他面無表情道:“現在扔了。”
眾人:“……”
鹿桑:“大師兄?!”
上官舟:“無幽,你失心瘋?!”
無幽側目,撇了眼近在咫尺的南扶光。
南扶光:“?”
無幽收回目光:“嗯。”
南扶光:“你又‘嗯’什么?”
無幽:“我失心瘋。”
第135章 別吵,在忙
逐光逍遙扇一出, 足夠讓方才七零八落的修士產生退卻之意,莫說在場多是筑基末期修士,偶爾有金丹期能與無幽掰掰手腕的,此時也被蛟龍重傷, 加上手中凡品寶器絕非仙器對手, 再無戰勝可能。
然而這時候看著那把金光璀璨的扇子, 卻叫人更對仙器這東西心生向往——而這寒潭之下,蛟龍池內,有兩把仙器在等著他們。
擁有了仙器他們修仙入道之途從此將會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任誰不想在此時孤注一擲?!
偏偏能打得過蛟龍的人根本絲毫對仙器毫無興趣——
此時被云天宗大師兄擋在身后, 她也確實看不出一絲一毫想要動手的樣子, 光伸著腦袋, 看熱鬧。
在眾多傷者中,一位年長一些的金丹初期丹修站出來, 對南扶光拱手道:“扶光仙子, 這蛟龍今日就算吾等未來撥撩, 這般兇殘成性,它自有一天也會找上門來……傳聞此大妖在此地禍害成災數百年,屠了山腳下隕龍村,修道之人哪怕在秘境之中也不得漠視蒼生,路見不平, 本就應當齊心協力、斬殺蛟龍吶!”
無幽倒是好心腸。
算得是云天宗那一窩的墻頭草中開出的一朵白蓮花,聞言他稍有猶豫回頭瞥了南扶光一眼, 后者感覺到了他的目光, 笑著問:“怎么,想管啊?”
目光不著痕跡的在她帶著狡黠笑意的眼尾停留一瞬,他不著痕跡的挪開了目光, 執扇之手未曾放下,聲音依舊沉悶:“看你。”
南扶光覺得無幽就這點好。
因為話少,所以哪怕他自己動了惻隱之心,也不會動不動就扯一大堆有的沒的道德綁架別人。
于是人們看見在那逐光逍遙扇后,金丹末期少女劍修露出一雙眼睛,眨巴了下:“救你們可以,那兩把仙器我得留下。”
話語落下,這般熱鬧雜亂的戰斗現場也難得安靜了片刻。
人們面面相覷,均想到一些事。
早些時候,冥陽煉謝允星的命星隕落不久后,在淵海宗,大家有目共睹云上仙尊寶庫開啟過一回。
當時大家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后來才從各種渠道的八卦中打聽到一些,那日便是因為那南扶光手中沒有好的武器導致謝允星命隕,為了這事,她與云上仙尊師徒二人起了爭執,云上仙尊態度強硬,要求南扶光必須從自己的寶庫選一把武器。
也不知道寶庫發生后發生了什么,總之南扶光進了寶庫,卻還是空著手出來。
這事兒還是南扶光自己當閑聊談資跟云天宗那群師弟妹說的。
后來,南扶光得了那把被命名為“等等”的新武器。
當時眾人莫名其妙放著好好的仙器不好怎么自己又鑄了把,而后才從某些蛛絲馬跡中得知,說那云天宗大師姐并非不為云上仙尊的寶庫中的寶貝心動,實則她是天殘。
沒有靈骨,三靈根,且不知道為何仙器對她來說,不過是一把把質地特殊的燒火棍。
南扶光用不了仙器。
這事兒連淵海宗前古生物研究閣少閣主林火都知道。
此事真真假假皆為傳聞,但南扶光放著云上仙尊那一倉庫的仙器不要,此時卻揚言包攬下寒潭下兩把仙器,眾人摸不著頭腦,卻也不得不先答應下來——
也好。
給她總比給別人好。
如今這位云天宗大師姐手握黑裂空礦石資源,富得流油,根本不用稀罕一把仙器在拍賣行拍出價格的那些靈石,疊加她用不了仙器的體質……
她應該對仙器占有欲沒那么強。
剩下的都好商量。
當務之急是趕緊把蛟龍拿下。
此時此刻,在眾人躊躇與拉扯間,那惡蛟已經再次沉入深淵,不見其蹤影——
站在冰面上眾人心中不安,一邊在心里盤算,一邊還好豎起耳朵,生怕那惡蛟從自個兒腳下鉆出來給自己一口。
“那是自然。”
先前勸南扶光那中年修士笑著代表所有人發言,“如今吾等為隕龍村成百上千冤魂請命,勞煩扶光仙子大駕,斬殺惡蛟后,無論獲得何種戰利品,理所當然歸您。”
南扶光眼珠子在眼眶里轉了轉,顯然是對他這等說法不信且不屑。
但她什么都沒說。
由寒冰凝聚的長劍與水的冰藍色光芒有細微的區別,陽光之下,長劍覆霜,在少女劍修手中挽了個劍花,她淡道:“成交。”
逐光逍遙扇“唰”地合上,無幽一臉木然,挪開了當在她跟前的身形。
……
此番戰役單獨拎出來,倒也算得佳話一樁。
當時有神鳳引得潛入深淵蛟龍再次現身,上官舟與無幽連下兩道困魔咒符,困魔咒自然奈何不了蛟龍半分,卻也阻擋了蛟龍去路。
三人攜力將蛟龍驅趕離寒潭之上,待它幾乎涉足邊緣沙漠,又有云天宗南扶光身覆劍陣一躍而起,上方風起云涌,寒風凜冽,刺骨冰冷的劍陣高懸于蒼穹——
眾修士得以親眼所見完整的“無盡焚天劍陣”。
冰藍光芒閃爍,似云層中隱秘著無數閃爍的星辰。
云層裂開無數道縫隙,一道道冰藍色的光柱穿透厚重的云層逐漸顯現,光芒越發刺眼幾句匯聚成一片光暈,化作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冰劍。
寒風中,冰晶劍身透著森冷殺意,以驚人的速度從天空中墜落!
冰劍追逐困魔咒中被短暫限制路徑的惡蛟,那惡蛟發出怒吼高高騰空于天!
黑氣隆重下,冰劍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冰屑四濺,由方才被神鳳手中伏龍劍所傷裂口下手,傷口被無窮盡擴大,黑色粘稠的血液傾灑于冰面與黃沙之上——
冰劍甚至穿透了堅硬的龍鱗!
直至蛟龍腹有明顯的鼓起,像是醞釀著一股氣
腳下響起“是震蕩波”“快躲開”“扶光仙子”零碎的吶喊,倉皇之間,人們只見他們口中的扶光仙子提劍而上,屏退助戰三人,迎著蓄能的惡蛟而上——
“嗡”地一聲,震蕩波擴散開!
無幽倉惶躲開時,只來得及看見少女劍修纖細孤獨的背影,她立于所有人與惡蛟之間,手中長劍同一時間狠狠貫入冰面!
藍色的光波同時展開,兩波對沖,那熟悉的土黃色九尾輪廓再次籠罩在她之周身!
一枚冰劍插透惡蛟尾部,當它嘶吼掙脫不能,只見那抹身著淡色道袍身影已經一躍而起——
萬劍陣法開如□□如云扇,萬劍齊發,斬落惡蛟龍頭!
那駭然恐怖的龐大蛟身匿藏于劍陣掀起的冰雪與寒霜濃霧之后,豎立片刻,而后轟然倒塌。
無數黑氣四溢,伴隨著無數悲喜哀嚎與怒罵人聲,像是被困于惡蛟身內冤魂突破囚禁沖天而起,黑霧蔓延,遮天辟日,蒼穹之上三日環照在這一秒都失去了意義。
周圍,霎時陷入黑暗境地,猶如夜幕降臨。
冰層上,是被眼前一幕震撼,陷入鴉雀無聲的眾修士。
直到云層與黑霧緩緩散去,人類的哀嚎與嘈雜逐漸消失天際,被冰劍覆蓋的冰面與黃沙暴露于烈日陽光之下,冰劍逐漸消融,只留下幾攤很快便消失的水跡。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先從喉嚨里憋出一道窒息的聲音,然后便更多暢快呼吸的聲音斷斷續續,最終連成一片的歡呼吶喊。
背對著騷動人群,南扶光收了“等等”,別至腰間,站在破碎的冰裂黑洞旁,盤踞在她身側的是那惡蛟失去了頭顱的巨大尸身。
她彎腰抬手,兩把仙器先后漂浮,落入她手。
靈氣大盛,撥云見日,祥瑞現世自有霞光籠罩于得寶者周身,然而在逐漸被靈氣吸引籠罩過來的人們看清楚前,她已經一臉淡定地將兩把仙器盡數收入囊中。
這是「隕龍秘境」開啟第二日,整個秘境最大的彩蛋已經被南扶光取得。
……
南扶光轉身回到眾人之間,只見數十雙眼睛。目露傾慕或者更加顯露的貪婪,望著她腰間掛著的乾坤袋,而此時卻無一人敢向前。
腳下連線越發粗壯,回頭一看是云天宗大師兄不知何時又鬼鬼祟祟出現在她身后,站穩,猶如門神。
先前勸南扶光出手那人搓搓手,被身后的人推搡著站出來,陪著笑臉喊“扶光仙子”,又故作驚訝:“這惡蛟說到底合四人之力擊殺,您兩把仙器竟是一把也不分與他人么?”
南扶光不語,只瞥他一眼,那一眼水潤清明,黑白分明的明眸仿若一眼看穿他心底那些齷齪。
中年修士梗了下,臉上笑容幾乎掛不住,心知挑撥離間之意掩藏不住,便更帶著直白的為難望著南扶光,像是一定要一個說法。
與方才兩股顫顫又大義凜然求她救命的樣子判若兩人。
只見南扶光一挑眉,轉向身后無幽,無幽四平八穩,望回來:“看什么?我不要。”
南扶光又轉向剛剛步入人群的鹿桑與上官舟,此時云天宗小師妹剛經一番苦戰,發絲,小臉被惡蛟飛濺血液弄得狼狽不堪,被大師姐這么一看,瞬間停住腳步。
自選拔賽后,她這同門師姐便對她不冷不熱,往日還能說上幾句話,最近簡直把她當路人甲乙丙丁。
也是知道那日自己在選拔演武臺上一番舉動不道義,鹿桑正心虛,眼下瞅著戰火燒到自己身上,連忙擺手幾乎出了幻影:“我又沒干什么,討不得功勞。”
上官舟跟在她身后,仙器自然是想要的,他元嬰中期修士,自創招式也算名動三界六道,若再有一把仙器,如虎添翼。
然正如鹿桑所說,斬殺惡蛟他所做不多,且惡蛟是因為他的境界才有今日這番弄人實力,他收拾不得,還請南扶光與無幽擦屁股,自然不敢露出想要分得一把仙器的意思。
于是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言簡意賅:“不敢邀功。”
當事人這么說了,那旁觀者自然不好再插手。
眼睜睜看著兩把仙器就落入南扶光一個天殘廢人手中,眾人憋悶難言,卻不好說什么。
這時候鹿桑覺得還得說些什么,于是用手指頭捋了下凌亂的頭發,眼巴巴湊上來說:“還要多謝師姐解圍,給師姐添麻煩了。”
南扶光看著她沒說話,半晌,突然又回頭望身后的無幽。
后者此時正低頭清點手中還剩下的符箓,掀起眼皮,便對視上云天宗大師姐似笑非笑的目光,停頓了下。
“我和你一起來的。”
我也要謝謝你?
南扶光道:“不是你先要多管閑事的?”
無幽:“……”
行吧。
無幽鸚鵡學舌:“多謝解圍,給你添麻煩了。”
南扶光:“稱呼也省了。”
無幽:“?我也要叫你師姐么?”
南扶光笑得瞇起眼,道也不是不行吧。
眼瞧著挑撥離間不成,讓南扶光拿了最大的獎勵,這就算了她還得讓助力幾人謝謝她,眾人為其厚臉皮目瞪口呆,這下算是徹底歇了還想搞點事的心態。
……
眾人回到廟宇休息。
三三兩兩俱在一起,討論惡蛟兇險,又把話題延伸至蛟龍鎮守寒潭之后還有個洞穴,準備前去一探究竟,說不定還有機緣在其內。
相比之下,幾名醫修與丹修倒是心滿意足,那惡蛟的仙器沒了,但蛟龍難得,渾身上下都是寶貝,分了蛟心與蛟膽,更有蛟丹被完整取出,也是難得的寶貝。
此時,南扶光站在廟宇門邊,斜靠著門框把玩著腰間那石刻牌,看它固定在原本的綠線比例上一動不動,心想自己方才那般努力,那點兒家底子都掏出來了,還不夠道德水準高尚,這石刻牌到底懂不懂人情世故?
也是忘了被她揣腰包里的兩把仙器。
此時無幽上前,告訴南扶光,方才惡蛟被斬落后落下的冤魂好似又回到了隕龍村方向,他準備回去看一眼,問她要不要一同前去。
想到那隕龍村的廢墟,還有進入村子時因為隨意觸碰了物件就有的奇怪幻覺……南扶光心里沒來由的一陣不舒服,擺擺手正欲拒絕,這時候突然身后一陣騷動。
回頭看去,發現是方才那個道德綁架她完了立刻翻臉不認人的中年修士,他回來的路上就蔫頭蔫腦的,原本南扶光還以為他是當眾被自己下了面子心情不好……
回了廟宇他就跟著一塊兒組隊的其他修士縮到了角落里。
那些修士說話他就坐在篝火旁發呆,只是臉色越來越不好,哪怕在火光照耀下也泛著青白,他人坐的距離篝火越來越近,額頭上也冒出虛汗。
離開寒潭便是三日懸天的艷陽天,尋常人都熱的受不了得用清涼術法降溫,這人卻一度走不出寒潭一般打著顫兒極度畏寒。
同伴問他怎么了,他就搖搖頭不說話。
此時在南扶光與無幽說話間,那人突然竄了起來,扔開了批身上的毯子沖到外邊去,烈陽之下,他扶著門邊劇烈嘔吐。
濺起的穢物飛濺了一些到南扶光道袍褲腳,她微微蹙眉,縮了縮腿,又用了個清潔術法,站得遠了些。
掃了眼那中年修士,只見他面色青白唯有面頰浮上一團不正常似的病態酡紅,大滴的汗冒出來。他一邊嘔吐一邊不住地顫抖……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見其腰間原本只有三條線的石刻牌的綠線岌岌可危地開始閃爍。
他的同伴七七八八跑出來圍著他,幸運的是跟他連在一起的好歹是個醫修,哪怕為了救自己,也及時為他施展術法。
綠色的光芒亮起,空氣中悶餿的酸腐味擴散開,南扶光轉過身,把拒絕的話吞回肚子里,淡定地跟無幽說:“走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邁過門檻。
此時雙面鏡震動。
是查崗的又來了。
明知這時候能喚醒雙面鏡的全天下也就那神通廣大的一人,拒絕述職報告的南扶光看都懶得看,直接摁下掛斷鍵。
雙面鏡安靜了一會兒,發來了文字消息。
【進秘境一日,學會掛我雙面鏡了。】
平鋪直述的一句話,愣是讓方才大殺四方、好不得意的云天宗大師姐頭發都豎了起來。
什么怒斬蛟龍,大出風頭,收下兩把人人羨慕的仙器,一瞬間都不重要了,捧著雙面鏡,云天宗大師姐在回他與不回之間做了一番思想斗爭。
身后那位中年男子還在“嘔嘔”地吐個不停。
現在南扶光覺得自己也開始想吐了。
“怎么了?”
淡定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廟宇內一片兵荒馬亂中,如同眼瞎耳聾般將之視若無睹的人立在她身后,俯首看來。
“……”
一邊感慨這人心態真好,順手回了個【在忙,別吵】,一邊把雙面鏡揣回兜里。
“無事,走吧。”
雙面鏡又開始震。
這次南扶光將它塞到了乾坤袋深處,甚至伸手扒拉了些雜物,把它埋起來。
第136章 疫神入山
站在回歸繁華熱鬧的隕龍村, 南扶光與難得露出詫異神色的云天宗大師兄面面相覷,啞口無言。
面前,賣包子的小攤販被一群孩童圍著,看他們跳得高高的要肉包子要糖包子, 笑瞇瞇地將熱騰騰的包子從蒸籠里拿出, 遞到他們手中——
接了包子, 孩童幾人分食,打鬧嬉笑一擁而散。
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地自然。
就仿佛二個時辰前,街道兩旁并非廢墟一片,在賣包子那人所站的地方也不是一片廢墟, 那張此時此刻放著好多蒸籠、燃燒著噼啪干柴的木桌, 從未坍塌成一攤透著腐朽與沉灰。
從無幽臉上的表情來看, 南扶光確定這不是幻象,而且當他們走近了沿街擺攤、叫賣的小攤販, 后者甚至會主動招攬生意:“喲!二位可是生面孔, 是從何而來, 可是為了參與那百年一辦的“疫神入山”祭祀?”
南扶光:“……”
試探性地拍了拍手,對方沒有卡殼沒有跳過,而是莫名其妙地看著突然拍手的少女,問她怎么啦。
在被提問者一臉地恍惚回答他沒事,并問他何為“疫神入山”祭祀時, 他表現出了對外來者的熱情——
“疫神入山”乃隕龍村落村以來便存在的習俗,是百年舉辦一次大型祭祀, 以送走瘟疫神為底蘊, 祈求村落接下來百年風調雨順、無疫無災。
祭祀分為“造疫神轎、糊轎、祭轎、請神、化轎、圣女巡境、燒疫神轎、點火送疫神”一共八個步驟。
第一步,造疫神轎。
前提是隕龍村落百年會積累數名生辰八字符合成為圣女資質的圣女,她們從小就被培養紙扎以及木匠手藝。
待百年大典時, 這些圣女會從十里八鄉的村民捐贈中集得材料,制造“疫神轎。”
第二步,糊轎。
除卻圣女之外的普通村民,聚集起來制造一只龍轎,與三十只轎,用榕木作為骨,配以彩紙染布。
第三步,祭轎。
由所有的圣女聚集在一起吟唱祭文,并圣女執筆,給龍、鳳轎點睛。
第四步,請神。
圣女吟唱祭文中,恭請疫神上轎。
第五步,化神。
至日落西山,月上柳梢頭,戌時。整個送疫神儀式正式拉開帷幕,由十六名純陽日生壯年將龍轎抬到貢品上點燃,緊跟著剩下的鳳轎也將被送入點燃的火焰中去。
在這一環節,將誕生真正的、唯一的圣女。
第六步,圣女巡境。
龍、鳳轎焚燒,圣女入其親手鑄造的疫神轎開始巡游。
疫神轎將經過十里八鄉每一條街道,屆時每家每戶都將準備瓜果糖餅以及鞭炮,開門迎轎。
第七步,燒疫神轎。
當日子時。當月亮升至最高點時,整個村莊的人們都會從家門中走出來,跟在疫神轎之后,舉著火把,吟唱著送疫神的歌,簇擁著疫神轎進山,并在山中疫神廟中燒掉。
第八步,也是最后一步,點火送疫神。
疫神廟前,點火送疫神。火焰燃燒起來,由從轎中下來的圣女親手供奉上祭品牲口,點燃祭品紙錢,告慰山靈疫鬼。
最后將燃燒的灰燼裝入盒中,點在疫神廟供奉的疫神雕像雙目上,整個儀式完成。
“說了那么多,您入村口的時候難道沒瞧見家家戶戶門橋都有造了一半或者已經完工的龍鳳轎?除此之外還有正兒八經的疫神轎哩!聽說今年圣女們為了爭搶上轎名額,那手藝是五花八門,特別是村口那丹曦娘子糊的紙魚游蛟,都栩栩如生仿若真的要入幽潭,上青云哩!”
南扶光茫然地回頭看了看,心想村口?
“說到丹曦娘子,她那家門可不是那般好入,那小娘子十里八鄉出了名的脾氣火爆——啊,說句冒犯的話,這位少俠與她長得還有點兒像。”
“?”
南扶光困惑地指了指自己。
包子鋪老板大笑:“當然了,氣勢上差了十萬八千里,咱們這山高路遠窮鄉僻壤出來的人,怎么能和您這般行走三界六道多年修士相比較!是我冒昧了!”
聽著包子鋪老板不著邊際的話,南扶光思緒還是飄到了村口——
她想到了那家里有只破碗的屋子,是那一家么?
住在里面的的確是可以乘坐“娘子”的少女。
她還有一個弟弟。
“哎呀,來都來了,您可以多走走,多逛逛!這百年盛典可不容錯過!話說回來,眼瞅著要到飯點,這位少俠可要嘗嘗我家獨門鲅魚包子,每日新鮮捕撈的鲅魚從我曾曾曾祖父那輩起就是本店招牌——”
南扶光試探性地掏出幾枚凡塵通用貨幣遞給那包子攤主。
對方樂呵呵地收了,當真遞出來兩個熱騰騰的包子,粉白的面散發著新鮮面食之香。
捧著熱得燙手的包子如捧燙手山芋,南扶光猛地轉頭去看身后的人,瞪圓瞪大的雙眼里寫滿了倉惶無措,就像是完全不知道此時該如何收拾眼下的爛攤子——
包子鋪老板正笑瞇瞇催促她快嘗一口。
她當然是不敢的,啥來路不明的玩意兒都往嘴里放她也活不到今天……
警惕心導致云天宗大師姐此時被逼得如一條狗,不確定要不要跳墻。
無幽看她急得滿頭泡的樣子,雖然不合時宜,仍舊忍不住唇角翹了翹。
南扶光瞬間更氣了,惡狠狠問:“笑什么!”
無幽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而后慢吞吞擰開頭,道:“沒什么。”
他接過了南扶光手中的包子,咬了一口,轉頭對那包子鋪老板說了句“不錯”,后者才沒有再湊上來催促他們趕緊嘗嘗。
……
就像是除掉了鬼鳴鳥放出小山神,除掉惡蛟,整個秘境發生了第二輪變化,破敗的村莊煥發了新的生機,熱鬧非凡的人氣十足。
這一切不同尋常。
南扶光不是沒考慮過一切皆為蜃樓幻想,然而當她穿過村落,除卻感到一草一木無比熟悉,絲毫沒有任何行走冥路的違和感。
村落里的人好像都活著。
一直活著。
她百思不得其解,一邊路過許多人家,這時候注意到家家戶戶無論小院多么殘破,其內都擺放著造型各不相同的一把轎子。
畫龍繪鳳,造型、大小與色彩各不相同,有的手藝粗糙些,有的則特別精致,經過一個小院,又有懷抱啼哭嬰孩的小娘子叉著腰指揮她的丈夫再把活兒做得細心些,那轎子做好了,新生的孩子才能健康長大、有出息。
那做丈夫的撓頭搔首,唉聲嘆氣看似煩惱不已,連道少了“黑熒石”作為繪制“鳳凰過海圖”的水波紋。
頓時,那抱著嬰孩的小娘子眉頭豎起來,從“你不關心孩子”到“你有什么用”再到“倒了八輩子霉嫁給你”最后到“嫁你那天下了雨我走了八里地背著被子來到你家”……
手中握著狼毫的男子看著都快數落哭了,直到南扶光邁過門檻,從乾坤袋里套了幾塊黑裂空礦石給他。
那年輕夫婦愣住了,抱著孩子那小娘子嘟囔了句“丹曦娘子你咋來了”,定眼一瞧才發現并不是,連忙站起來迎了外來客。
男子得了黑裂空礦石,細細一看研磨過后也可替換黑熒石,瞬間喜笑顏開,連忙道謝。
踏出小院門,無幽正守在門外發呆,一轉頭看著南扶光,想了想道:“你對凡人總是和善。”
南扶光覺得這沒什么好說的:“方才那男子接過黑裂空礦石,說‘謝謝‘說了多少遍喊的多大聲你聽見了嗎?”
無幽:“嗯?”
南扶光笑了聲:“我斬殺惡蛟,費勁巴拉,救修士水火,修士只會問我那仙器怎么不能拿出來分一分。”
無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這時候,兩人掛在腰間的石刻牌有了反應,本有五條綠色的石刻牌,此時第六條刻線,原本為紅色轉換成了綠光,綠光重重閃爍了兩下,倒是沒有變綠,只是變成了顏色稍淡的紅。
南扶光愣住,完全摸不著頭腦。
走了兩步,又遇見一群風箏掛在樹上的小孩,這一次是無幽飛身上樹替他們取下了風箏,孩童們的歡呼聲中,石刻又閃。
再往前走,至村尾,遇見瘸子坐在一把破舊的轎子前唉聲嘆氣,說前些日子摘野酸棗摔了腿,原本是準備做酸棗糕送給村頭的小寡婦,等祭典過后上門提親,這可好,三日未見,小寡婦怕不是都被隔壁的牛二哥勾搭走了。
南扶光又給瘸子跑了腿,上村頭送小寡婦送酸棗糕。
酸棗糕落入村頭小寡婦手中,小寡婦喜笑顏開,與此同時,南扶光與無幽腰間的石刻牌變成了六條綠線。
南扶光:“???????”
所以這隕龍村的出現,就是一個生命功德充能碑,只要循環給村民跑腿兒辦事,他們就能不斷的功德加一,換取綠線刻痕?
……
此時日暮降臨,此番走動收益頗大,無幽提議先回山神廟休整,明日上村落打聽有關“真龍龍鱗”的消息。
南扶光還在惦記“丹曦娘子”的事。
這一天走到哪都有人說長得和你像的人,擱誰不想看一眼?
無幽被她拖到村口那熟悉的位置,一抬頭看見記憶中破敗、四處透風的爛土坯房已經變作嶄新,屋檐下掛著辣椒,只是非冬季,窗棱邊沒放柿子或者梨,水缸打的滿滿的上面曬著花生。
院落中放著一把完工大半的轎子。
轎子做的確實比尋常人家華麗許多。
梁柱上精美的龍形圖騰,用礦石研磨而成的顏料哪怕在黑夜下亦色彩斑斕;金龍盤繞于柱上,帷幔用了最好的綾羅綢緞;微風吹過,四角銅鈴叮叮當當,轎前橫梁上方有一枚銅鏡,銅鏡上又嵌著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
流蘇搖曳中,仿若即將展翅騰飛。
院落中空無一人,南扶光想要伸手去撥弄轎上鳳凰口中銜著的青金石流蘇,手還未碰到,便被人從后一把捉住。
她嚇了一跳,回頭見云天宗大師兄不贊同的望著她——
顯然是對白日那只破碗的事還有所顧忌。
此時天邊月亮高懸,云天宗大師兄背對著月亮,臉上神情晦暗不明,南扶光看不清他有何情緒,欲何言,又也許他什么也不想說,只是握在她手腕上的指尖收緊。
朝著遠門方向不著力的輕輕拽了下。
不算強行要她走,那力道,最多是含蓄的表達他的不認同。
南扶光心中未免有些復雜,別看這人悶不吭聲,倒是把她說過的話放心上——換了別人,誰不是眼見為實,今早那只破碗,經過一番驗證無事發生后,只會當她被太陽曬昏了頭,產生臆想。
也就他當真。
眼下甚至還緊張上了。
“沒事。”南扶光不得不反過來安撫他,“你看著,情況不對……拖走我。”
無幽抿了抿唇,從嗓子深處發出一聲含義不明的悶聲,眉頭飛快地皺起又碾平,一瞬后,他放開了南扶光。
南扶光沖他笑了笑,伸手去碰那轎子。
……
頃刻間,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拂過,院落、棗樹、身旁的人變得抽象又離奇,月亮墜落,太陽高掛。
還是那棵棗樹,棗樹上的杜鵑幼鳥發出不知廉恥的叫餓鳴啼,忙壞了體型還不如它二分之一大的母鳥撲騰翅膀飛來飛去。
還是那頂過分精致華麗的轎子。
院中的少女坐在小馬扎上,身著尋常布衣,柔軟的黑發披散,靈活的指尖一壓一折再一撥弄,手中便成了花期正盛的簪花一朵。
【小轎吱嘎搖呀,搖到那深山去……】
她哼著輕盈稚嫩顯然是哄睡孩童才要唱的歌兒,手中的簪花小心翼翼地插在轎側一簇簪花花簇中,細白指尖調整花簇,此時她的歌聲便停了下來。
【神仙老爺莫生氣呀,娃娃他不生病……】
歌聲再響起時,少女重新做回小馬扎上,再拾起一枚泡軟的青竹,彎了彎竹芯,她回過頭,瞥了眼睡在她身后躺椅上的小少年。
五六歲的年紀,在這偏遠古村卻被養的白嫩圓潤,睡著的時候不如醒著淘氣,白皙的臉蛋染著紅潤的血氣……
少女低頭編起織物。
至此,南扶光卻始終只是站在她的背后,只得看清她有些消瘦纖細的背影和一頭柔軟烏黑的長發,想要走進看,卻是看不清的。
直到有些人站在院落前,遠遠的有聲音傳來——
「丹曦娘子,疫神轎怎么樣啦?可不能輸給隔壁村的鹿家小娘子,咱們等著看你坐轎子從家門前走過呢?」
嘻嘻哈哈人語聲起,說著什么“圣女也該咱們村了”“輸不得,輸不得”之類的話。
那少女手上動作停頓,終于抬起頭應了門外一聲,放下了手中的竹子抬手壓在唇邊嘟囔了聲:「別喊,小五在睡覺。」
她站了起來,隨意將做了一半的竹造物掛在轎門邊。
也就是這一刻,南扶光看見了那張倒映在銅鏡里的臉,詫異于銅鏡也可照的人如此清晰,也可能是因為那張臉她本來就無比熟悉——
那確確實實是一張,與她長得一模一樣的臉。
第137章 你敢去試試
南扶光愣在原地, 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的手腳都開始冰冷,心跳很快,有一股極大的吸引力好像要把她的魂魄從身體里抽走,回到面前身著普通粗布衣裳的少女身上。
少女站在華麗的轎子前。
那轎子不大, 但和其他村民那些粗糙一些的轎子有明顯的區別是那轎子打開, 里面是真的可以坐人的。
也就容納一名少女, 弓著身子,抱成一團這樣坐進去,里面肯定無法舒展開身體——轎子最開始發明出來是給那些達官顯貴的代步工具,是為了讓他們更舒坦而誕生的產物, 但這轎子明顯并不是這個用途。
轎內被漆成了紅色, 內里鋪了一層防火布。
紅色如火。
眼前瞬間好似響起了尖銳的嗩吶與絲竹樂靡靡之音。
祭祀吟唱的旋律詭調, 熊熊燃燒的烈焰照亮了半邊天,仿若白晝。
烈焰即將吞噬那少女親自制造的彩轎前, 轎門打開, 露出了漆著朱砂磨制染料繞成的紅色內里。
防火布隔絕了高溫與煙霧療法, 在那沖天火光中,祭祀樂拔高與祭祀同時進入高潮,身著華麗圣女服飾的少女于轎中躬身而出,踏過火焰,眾目睽睽之下, 如神明化身,再度降臨。
經不起蜷縮于小小轎內顛簸的不會是真的圣女。
會害怕煙嗆的不會是真的圣女。
赤足踏過燃燒得發紅發熱供臺會被燒傷的不會是真的圣女。
會被火焰燃燒裙擺的不會是真的圣女。
圣女是疫神離開后, 留給人間的贈禮, 從此之后可保護祈福者永遠安康、太平、無憂無災。
那是無上的榮耀。
南扶光看著面前長相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少女,她似乎對于成為圣女預選、將來有可能需要赤足渡過火焰這件事毫不畏懼。
她走到籬笆旁與站在外面的朋友說笑,言語中滿滿都是對于成為圣女的向往——
「前些日子過了尖竹路嗎?」
「過了啊。」
「我娘親不讓我去看, 是真的用很多很多削尖的竹子擺成一大排讓你們赤足從上面走過去嗎?」
「是的。」
「哇,那和刀山火海有什么區別啊?」
籬笆外的同齡人瞪大了眼。
「嚇死人了!」
「本來就是刀山火海,但因為是圣女候選人,所以不會怕……我都沒什么感覺。」
少女一臉無所謂的笑著擺擺手進,“想要渾水摸魚的比較麻煩,林家小娘走上去第一瞬就痛的摔倒了,結果整個人摔到竹尖面,流了好多血……村長罵罵咧咧的重新用燒刀子又把尖竹路面淋了一遍,才得繼續。
籬笆外的同齡人光聽描述臉就泛綠。
有人問:「那鹿家娘子呢?可是喊痛了?」
少女停頓了下,微笑道:「她比我走的還快、還穩、還輕巧。」
籬笆外的同齡人聞言,均露出失望的表情,方才話最多那小娘子抬手“啪啪”拍著少女的肩膀,讓她加油。
「我娘說了,今年圣女不是你便是鹿家娘子,其他人都不太夠看的,你可不能輸哇……我跟村口虎子賭了一畝地的地瓜,誰輸了誰要給對方挖三年。」
七嘴八舌的討論夾雜著年輕人的說笑聲。
南扶光慢吞吞地把視線從不遠處收回來——她都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幻境還是回放還是對未來的預知或者是真實發生——應當不是最后那個,畢竟她在這兒站了許久,院落中那么多人,包括樹上鳥巢里忙碌的杜鵑,沒有任何一個生物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南扶光最終注意力還是落在面前的彩轎上。
【坐進去。】
看著漆著艷紅色彩、此時此刻敞開的轎門,她有一種強烈想要坐進去的沖動。
【坐進去。】
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真的這樣做了。
【坐進去!】
她的一條腿終于邁過了轎子的門檻。
突然,腰間橫過一條手臂,一股極大的力道以將她整個人舉起雙腳離地的力道,狠狠往后拖拽!
“南扶光,你在干什么?”
耳邊是清冷如泠泉的聲音。
南扶光回過頭去,霎時間,交談調笑的少年少女消失了,高懸于空的烈日化作幽幽冷月,聒噪單調的杜鵑幼鳥鳴叫化作蟲鳴……
不是圣女。
不是丹曦娘子。
——是南扶光。
南扶光對視上一雙清明鎮靜的雙眸中。
在她完全愣怔失神時,他毫不猶豫地拎著她,最大程度地遠離了當下所在的整個院落。
……
回廟宇的一路上,云天宗大師兄的臉色很難看。
從來時南扶光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面,現在換了個風水,她低著頭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跟在他身后,他腿多長,她都快跟不上了,也不敢吭聲讓他慢點兒。
沒辦法。
心虛。
今晚不是無幽,她指不定就交代在哪兒了。
南扶光扁了扁嘴,心想行吧這個得罪不起,她只好去招惹下也許可能得罪的起的。
從乾坤袋里廢了一些勁兒才把雙面鏡掏出來,上面有七八個叫人心驚膽顫的未接提醒,不過那邊的人在最開始的一條文字信息后倒是沒有再發文字信息來。
——一副很有脾氣的樣子。
南扶光想了想,先試探性地發了個【。】過去,看時間這會兒那殺豬的肯定還沒睡,他晚上習慣會把雙面鏡放在手邊,雖然明明不太會有人找他。
白日的燥熱褪去,夜晚的「隕龍秘境」布滿繁星。
林間路很安靜,偶爾的蟲鳴也變成了催眠的白噪音,灌木叢掃過腿邊發出窸窸窣窣的動靜,南扶光前面走了個低氣壓的,手中還揣著個定時炸彈。
怕它炸了,又怕它石沉大海般毫無動靜。
心情復雜地等了一會兒,腦海里就有了男人拿過雙面鏡,看她發的一個【。】沉默挑起眉毛的模樣……
也可能是干脆冷笑了一聲。
等了一會兒對面沒反應,南扶光拿起雙面鏡搖晃了下心想是不是又沒信號了,但是越想越覺得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所以她又放下雙面鏡,往對面發——
【你是不是要跟我冷戰?】
發完這句話再看看之前那個七八個未接,云天宗大師姐嘆息了一聲,心想自己確實挺不要臉。
但是這招是有用的,果然這句話發出沒一會兒對面回了她一個【……】,大概千言萬語的臟話都匯聚在這六個點里。
南扶光立刻回:【轉人工。】
對面又過了一會兒,久到南扶光聽到草叢里的青蛙“呱呱”了大概五次,沒有打雙面鏡呼叫來,而是以他的老年速度慢吞吞地繼續打字,問她怎么了,是不是跟她的大師兄鬧不愉快。
冷漠之中帶著一點陰陽怪氣。
最讓人難受的是,膝蓋很痛,他說對了。
南扶光抬眼看了眼前面堅決背對著她往前走的背影,嘴巴無聲的動了幾下嘴角向下撇,翻著白眼做了個鬼臉無聲地嘟囔“鬧不愉快”。
走在前面的人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鬼臉,回頭看了眼,入眼的只有面無表情揣著雙面鏡走在自己身后的云天宗大師姐。
廟宇就在前方。
南扶光讓無幽先進去。
后者抬了抬眼,原本不太想搭理她,此時南扶光手中的雙面鏡終于震動,那位以前就很不耐煩打字的人終于放棄了對他來說低效率溝通方式——
可能覺得當面罵人比較快樂一點。
反正這種情況南扶光只會扮演啞巴鵪鶉,又不會回嘴。
拿起雙面鏡正欲摁下接受呼入,忽然眼前人影晃動了下,南扶光一抬頭就看見本來欲冷臉轉身就走的云天宗大師兄不知為何沒走,就默默地站在那,臉上一如既往如棺材板般冷淡又寂靜。
“還是那個殺豬匠?”他問。
南扶光“嗯”了聲心想別人也打不進來,干嘛又問一遍。
無幽抬了抬眼,看著她劃開雙面鏡的接通鍵,在她對著鏡子“埃”了聲作為回應的同時,突然毫無前因后果的冒出一句:“我突然沒那么生氣了。”
南扶光:“……”
雙面鏡:“……”
面對面前少女抬頭茫然望過來的清澈雙眸,云天宗大師兄沉默寡言的抿了抿唇就好像方才那一句完全是他被奪舍、人設崩塌后才說出來的話。
詭異的一瞬誰也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才問:“要不要先進去?”
“啊等一會兒吧。”
“雙面鏡都接通了又掛了進去么?”
同時響起的聲音。
稍長的那一句是從雙面鏡中傳出來的,暗諷外加一點點嗤笑的成分,聽上去有一些的不客氣。
南扶光低頭,有掌心無力的在雙面鏡鏡面上捂了捂好像這樣就可以捂住鏡子中那位忍不住說話的人的嘴——
也是病急亂投醫。
讓雙面鏡安靜下來的唯一方式是摁下靜音鍵。
當時反應過來已經晚了,南扶光只能尷尬的沖著無幽笑了笑道“不好意思啊在吵架”“你先進去吧”……
可惜無幽看上去并沒有因為她的順口道歉臉色好看一些……
當然他也沒有甩臉子。
他所有的“臉色不好看”僅僅針對自己,喉頭滾動了下,像是方才說完那句“不生氣”又邀請她先進廟宇,至此已經耗費了他今日全部的講話份額。
看了眼她手中的雙面鏡,云天宗大師兄停頓了下,但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先入了廟宇。
眼瞧著兩人之間鏈接的那道金色光線伴隨著距離拉長越來越細,等無幽進去了,周圍安靜下來。
雙面鏡信號也沒那么好,滋滋啦啦的干擾聲下,像是耐心等了一會兒,等閑雜人等徹底走開,男人的聲音聽上去慵懶低沉,慢吞吞地問她,有何貴干。
就好像一下午打了七八個呼入的人不是他。
南扶光在廟宇門口蹲下來,背靠大白墻,長長嘆了口氣,一副說來話長的模樣。
對面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問她嘆什么氣,停頓了下,立刻又問,所以呢,我的啊貝貝還能用幾次?
“下午又用了一次,但是我現在不想詳細描述使用的前因后果,如果你感興趣,等我出去把使用后換來的兩把仙器都給你。”
“……”
雙面鏡里安靜了數秒。
再開口時,里面人的語氣有點新鮮,同時還有點震驚。
“這是什么?收買我?還是破財消災?”
南扶光心想,大膽點猜,有不有可能都是?
墻角邊蹲下,她開始東張西望試圖找一根香根劃拉,可惜四周被殷勤的修士們打掃的過分干凈,她只好伸手去揪近在咫尺的灌木叢。
灌木叢長了紅色的漿果,應該是不能吃的,她手很賤地一顆顆捏爆那些漿果。
手上忙碌著,慢吞吞地簡單地說了下在隕龍村遇見的怪事,因為事情經過太長她簡單的概括成殺了蛟龍,村子原地復活,她手多腳多到處亂摸陷入幻境,作為隊友的無幽對她很是無語之外還有點生氣。
這一描述仿若打開了話匣子,最后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如數家珍似的把那頂邪門的轎子與“送疫神”相關的事說的過分詳細——
幻境里,她就是那個丹曦娘子。
絮絮叨叨終于說完,南扶光沒說自己著迷似的想往轎子里鉆甚至已經邁出了一條腿這種明擺著招罵的話……
和無幽不一樣,殺豬匠聽完,很安靜。
剛開始南扶光以為對方只是對她“到處亂摸導致陷入幻境”這件事完全見怪不怪。
等了一會兒發現對面安靜的呼吸她都快聽不見了,她又開始懷疑是不是她的敘事能力過于平淡對面已經睡著。
她拿開雙面鏡看了眼,能量所剩不多,于是就問對面:“你睡著了嗎?”
短暫的沉默后,殺豬匠的聲音才顯得有些平淡的響起:“沒有。”
他突然有些疏離的語氣,讓南扶光有點不習慣了:“怎么了,你也覺得我魯莽?”
雙面鏡那邊再次陷入一瞬失言,然后男人嗤笑了聲:“不是你的問題。”
啊?
什么意思?
那是誰的問題?
“你不覺得魯莽嗎?”
“我沒有不這么覺得,但你覺得‘我覺得‘有用嗎?反正只要你想,就下次還敢。”
南扶光:“……”
被繞的有點暈。
雙面鏡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看上去是男人換了個姿勢,比如把雙面鏡從左邊換到右邊,他突然問:“問你個問題。”
南扶光:“啊?”
“如果現在想辦法把你從秘境里弄出來,你會發火嗎?”
會的。
光想想這個假設,現在已經心頭一陣火竄起來了。
不懂事嗎,還是不小心撞到腦殼失憶了,不知道她進秘境來做什么的么,又不是進來秋游的,說出去就出去?
南扶光張了張嘴,然而在她開始發火前,他及時補充,“真龍龍鱗的事我另外想辦法的話?”
“……”
嗯?
這對于南扶光來說倒是有些新鮮——
這殺豬匠,總是神神秘秘,好像什么都辦不到,又好像什么都能辦得到。
南扶光不知道有些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男人也從來不承諾她“這件事我替你解決”這種話,絕大多數情況下,他只是冷眼站在一旁,漫不經心地,又確保事情并沒有超出自己的預期。
今天的他突然提出“真龍龍鱗”他去想辦法……
就很反常。
“怎么了?”南扶光捕捉到了他話語里隱藏的意思,“你是覺得現在我經歷的所有事,對我來說有危險?”
雙面鏡那邊等了一會兒,發出一聲真情實感的嘆息。
似乎是完全不知道這話該從何說起。
“你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
“嗯,一些。”
“隕龍村?山神?還是那個轎子?送疫神?”
面對一連串的關鍵字,男人又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他大概也覺得勸南扶光心甘情愿從里面出來,再借他的手幫助謝允星這種提議根本不可能實現——
南扶光就是南扶光。
能自己做的事,她不會把希望寄托于別人的身上。
哪怕是他也不行。
“所以剛才什么生氣不生氣的,什么意思?你們的二人小組搭檔拆伙了?”殺豬匠換了個話題。
南扶光回頭看了眼,只不過從她的角度除了能看見廟宇中幾簇篝火火光,偶爾聽見一兩聲咳嗽聲和低聲交談聲,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見,里面烏漆嘛黑的。
她縮回腦袋:“也不算吧,秘境七日才關閉,還有那么多天呢?”
男人不再同方才那般顯得有些沉默,換上了個懶洋洋的語氣:“他不理你,為這個心煩啊?”
尾音上調。
這語調其實不怎么對,帶著嘲諷,放了平時南扶光不僅能聽出來這會兒已經和他吵上了,但這次她沒聽出來,她是挺煩的,轎子那會兒她真的被嚇著了,覺得那小小的轎子不像轎子,像棺材。
很可怕。
站在籬笆外,一臉向往說著圣女獻祭的少年少女們,很可怕。
殺豬匠之前三言兩語先把她弄出去那種欲言又止……
讓這一切好像變得更可怕。
她“嗯”了聲,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嗯”什么,然后等她反應過來前,雙面鏡那邊一下子就又不說話了。
她茫然地問:“怎么了?”
殺豬匠:“要么你和他道個歉好了。”
南扶光猶豫了下,不太情愿,又覺得他說的有點道理,于是“哦”了聲:“好的。”
殺豬匠:“……”
殺豬匠:“你敢去試試?”
……
雙面鏡還剩不到十分之一能量時,南扶光不得不切斷通訊。
閑聊起來說沒營養的話好像還能說上一天一夜,介于她并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么爛事發生,她想有個除了無幽之外的商量對象,所以能量最好省著點兒用。
也不是說那殺豬的是多好的傾述對象,但她下意識便是想要說給他聽。
收了雙面鏡她轉身進了廟宇,此時已經接近子時,里面還挺熱鬧,南扶光一腳跨過門檻就聽見鹿桑說話的聲音——
倒不是高談闊論,就是她一向那般細細軟軟的聲音,正在以不忌諱周圍其他人聽得見的音量,告訴一位石刻牌的第三格綠線不斷閃爍的修士,關于隕龍村的事。
原來下午鹿桑和上官舟也去了隕龍村,也發現了只要替村子里的人跑腿、辦事、收集物資都可以增加他們的石刻牌刻度。
她回來就將這件事大公無私的告訴了所有人。
南扶光站在一旁,抱著手臂靠在柱子上聽了一會兒,還挺佩服這位小師妹的,現在誰也不知道那個隕龍村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村尾的瘸子要給村頭的小寡婦送酸棗糕這件事是人人路過都有的送,還是一個人送完了下一個人路過只能看見一個心滿意足的瘸子——
換句話說,鹿桑這是把生存的機會平等的告訴了每一個人,哪怕這樣的坦誠可能會影響到她自己的利益。
嗯。
神鳳的人設還是挺牢固的。
南扶光打了個呵欠,到聽周圍的人夸獎、贊美鹿桑就有些累了,她動了動站直了身體,正準備去休息,突然昏昏沉沉的腦子被驚天動地的咳嗽聲嚇了一跳。
她回過身,發現咳嗽那人正是方才和鹿桑說話那位石刻牌時刻在閃岌岌可危的人。
有些東西,不注意的時候它毫無存在感,一注意到就會發現它其實存在很久了且其實非常突兀。
南扶光意識到這座廟宇里,在咳嗽的不止一人。
她立刻感覺到一股不對勁的涼意爬過背脊。
——按照道理,修士的身體素質要好過凡人太多,相比起一般的頭疼腦熱,他們反而是更容易發生識海相關的病變,比如入魔啊,墮魔啊,更嚴重的金丹碎裂之類的……
咳嗽且大規模的咳嗽根本不常見。
廟宇中只有幾堆燃燒著的火焰作為照明,南扶光又發現此時有很多人無底線的在靠近那些篝火,身上披著外套——
「隕龍秘境」正處盛夏。
什么情況才能讓人抱著篝火不舍的撒手啊?
那些人均是呼吸急促,面色鐵青。
時不時會有人踉踉蹌蹌站起來,當他腰間的時刻牌閃的像是黑夜中的螢火蟲時,那人悄無聲息的邁過門檻,對著門外嘔吐。
發熱,畏寒,咳嗽。
南扶光在角落里找到了上午最先嘔吐的那中年男修,此時他倒在角落陰影中,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濕,身上皮膚上有大面積一塊一塊、像是過敏引起的凸起紅斑,他張著嘴,雙唇因為干裂起皮。
腰間的石刻牌只剩兩條綠線,其中一條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在他身邊,與他連線的那名醫修顯然束手無策——或者說自身難保——不知道怎么的,他也顯現出高熱、暈厥癥狀,與同伴一同靠在角落里,顯然陷入半昏沉狀態。
他們的情況危機。
生命線馬上將就要跌破底線,而子時剛過,這才剛剛是「隕龍秘境」開啟的第三日。
此時此刻,那醫修仿若聽見鹿桑的話,掙扎著爬起來,拍著那早就不省人事、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的中年男修,讓他醒醒,他們可能有救了,只要明日一早到隕龍村……
他接下來的話被此起彼伏的咳嗽聲掩埋。
南扶光站在旁邊發了一會兒愣,這時候,感覺自己的手臂被人拉了下,她回過頭一看,是林雪鳶。
林雪鳶與同門連在一起,她們一共三個人,另一名弟子相連的也是一名醫修,此時此刻,四人圍繞過來,她們的臉上皆已經覆上了一層并不夸張、看一看就是施了隔絕術法的面紗。
那是醫修進入可能有毒瘴氣的秘境才會使用的東西。
南扶光眨了眨眼,正欲發問,林雪鳶蹙眉,對她悄無聲息的緩緩搖了搖頭。
南扶光叫來無幽,一行五人出了廟宇,相對無言中在廟宇外守了一宿。
……
次日,辰時未到,天氣剛蒙蒙亮。
他們一晚未合眼,眼睜睜的看著廟宇內出入嘔吐、咳嗽越來越劇烈的情況頻繁發生,到最后的頻率,容不得任何人忽視。
所有的人這才發現不對勁。
好似有一張無形的瘟疫病正在他們中間擴散開來。
南扶光一開始心有戚戚畢竟她也在廟宇中待了許久,但一晚上過去她除了心跳快些根本無事發生……
正當她問林雪鳶要了面紗戴上,想再入廟宇一探究竟,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伴隨著很遠的山下,隕龍村第一聲雞鳴,此起彼伏的咳嗽聲與嘔吐聲中,先后四名修士從腳底竄起熊熊烈焰!
他們痛苦扭曲,尖叫,在周圍人惶恐的圍觀中,與先前那些石刻牌綠線跌破二條線的人,如出一轍的自燃死去!
“搞什么?”
“咳咳咳咳……這是——咳咳——”
“喂,怎么回事,我是修士啊!金丹初期修士!怎么可能生病!”
“他們死了!他們死了!又死人了!這石刻牌太邪門了!”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反正仙器也沒有了,我留在這秘境也毫無意義!這秘境根本不是他們說的凡等秘境!”
一夜過去,腰上石刻牌綠線往下掉的人不在少數,此時事發突然,廟宇內一陣騷亂,事關重大,任誰人看見和自己有同樣病癥之人突然自燃,不得頭皮發麻——
他們徹底陷入了恐慌。
有的人跳起來往外跑;
有的人像是握著燙手山芋似的要將石刻牌摘下來扔進火里燒掉;
此時也不知道誰喊了句“山神”,眾人想起來什么似的,往神臺那邊一擁而上,似乎是想質問那小山神發生了什么。
沖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劍修,然而當他到了供臺下,舉起火把湊近小山神所坐神臺,徹底愣住,啞然失聲——
在不知道何時,原本能說話能動的小山神已經原地坐化,化作一座栩栩如生的肉身神像,再也不會說話,也不會動了。
第138章 你把她留在了那里
淵海宗。
傍晚過后天上又開始淅瀝瀝地飄起了小雪粒, 往年年關將近時下雪倒也正常,但在淵海宗這地方,沿海地區,下雪這般頻繁還是少見。
雪剛落下時, 云天宗的弟子來送晚膳時說什么“瑞雪兆豐年, 師姐和師兄大約能在秘境里得個好豐收”。
當時宴幾安沒說話, 他看著面前臉圓圓、笑起來眼睛像月牙的女弟子,記住了她的名字叫“桃桃”。
總跟在南扶光身前身后鞍前馬后的那個。
膽子很小但有時候也很勇敢,比如在他化龍上演武臺護住鹿桑之后那幾日,小姑娘送來的晚膳都涼的比腌缸里的酸菜還涼。
思及此, 宴幾安有些走神。
沒有用時咒也不太清楚此時是什么時辰, 只知道外面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晚膳擱在一旁忘了用,從下雪前他就一直在看古生物研究閣送上來的密函, 現在外面窗棱上的雪都已經有了一定的厚度。
此時, 他聽見鳥類羽翼拍打的聲音。
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下, 素來不動如山的云上仙尊為這等不祥的動靜難得面露遲疑——
這樣的雪夜,不會有任何一只腦子正常的鳥不在巢穴蹲著跑出來飛來飛去。
不祥的預感在緊閉的窗戶被粗暴撞開時得到了應驗,一只渾身漆黑、毛發油光水滑的渡鴉如同黑色的咒術光球攜帶著令人厭惡的氣氛飛進來,“啪”地一下落在桌案的角落。
帶著雪水的鳥爪囂張地踩在印著仙盟刻印的密函上,消融雪水將仙盟盟主落款名字暈染開。
渡鴉展開了下翅膀, 轉過身由下而上歪著腦袋打量宴幾安——
綠豆大小的眼睛倒是不大,只是里面充滿了戲謔與挑釁讓桌案前的云上仙尊額角青筋一跳再跳。
在他失態地拔出羽碎劍劈向這只肆無忌憚的鳥時, 后者仿佛終于挑釁夠了, 撲打著翅膀飛起來,而后鮫油燈芯搖曳,身形高大的男人依靠在桌案邊。
黑色的長靴與黑色的手套, 男人過于高狀以至于哪怕他站沒站形,望過來時眼睛依然是向下睥睨的姿勢——
“怎么,看見我心情不好?”
話語間,是刻意拖長了的尾音。
立在桌邊一動不動,云上仙尊面無表情地心想,不是心情不好,而是倍感晦氣。
大概是把這份抗拒寫在了臉上,那張被三界六道贊頌的清俊面容越發比窗外吹入的寒風冰冷,過了很久他才掀起眼皮子掃了眼桌另一邊的男人。
他冷聲問他,有何貴干。
如此直奔主題與“父慈子孝”毫不搭邊,男人哂笑倒也完全無所謂,注意到對方的視線在自己臉上掃了一圈后最后落在唇邊——
他停頓了下,轉過身,指著自己的喉結問:“看什么?找這個啊?”
宴幾安本來不想理他,但是眼前之人牛高馬大存在感過強,往那一站很容易就被他的所有動作牽著鼻子走,于是不小心順著他的手指看去……
在看到對方喉結上淺淺的、幾乎就要消失的牙印時,一時間,宴幾安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下作。”
“嗯。”男人隨意的點點頭,被罵也完全不會往心里去,“是你自己非要找。本來今天也不是來跟你炫耀這個的。”
“……”
宴幾安覺得跟這人沒有多說半句話的必要,此時目光強行從他喉結上的牙印處挪開,他充滿了明示地轉向大門方向。
男人收到了他的明示。
也并沒有打算理他。
稍微站直了身體,慢吞吞地收起臉上的放浪不羈,高大的男人用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手指屈起,敲了敲桌面——
收了笑,恢復了漠然的神情,淡道:“我找你有正事。”
宴幾安終于將視線從門口方向收回,掃過面前男人的臉,后者唇角輕抿,根據為數不多的記憶線索,此人臉上永遠掛著那種看狗都溫柔的笑意……
此時臉上這般,大概已經是他略微感到不愉快,或者出現計劃外的岔子時,才會有的神情。
波瀾不驚的深眸,仿若吹入了窗臺外的冰雪。
宴幾安不覺得這人能有什么好不愉快的,以至于需要能找到他幫忙解決。
更何況這人不愉快的事對于他來說,大部分怕不是愉悅至極。
難得云上仙尊在心中惡意翻騰,鼻尖極其不耐煩地皺了下,問了句:“何事?”
屈指敲桌的指尖一頓,手掌一翻改為掌心撐著桌面,男人目光閃爍。
在宴幾安警鈴大作時,他湊近了些,問:“我去把「隕龍秘境」撕開,把南扶光帶回來,到時候你說是你做的,如何?”
宴幾安:“?”
這人有病吧?
男人就從鼻腔深處發出一聲商討的鼻腔音,撐在桌案上的大手沒拿開,漆黑的眼清明得不像是喝酒也不像是發瘋,語氣淡然繼續道:“她被帶出來對你不是沒有壞處,你不是擔心她搶那鹿長……鹿桑的真龍龍鱗?”
“……”
宴幾安完全不明白他操心鹿桑做什么。
過去在云天宗三進三出多少次,有多看過她一眼么?
轉性?
“你要把日日弄出來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宴幾安只知道自己沒瘋,“此番入「隕龍秘境」,日日所求真龍龍鱗不過是為謝允星重塑肉身,且不說她是否能夠成功擊退鹿桑拿到東西,半路把她弄出來,她只會陷入狂怒……”
我腦子壞了,平白無故替你抗這份罵?
剩下的話宴幾安都懶得說完,全在一眼嘲諷中還給男人。
“嗯?我去帶她出來她又要問東問西……你不一樣,你經常做這種無厘頭的事,她可能已經壓根懶得問你為什么,而且就算挨罵,你應該也習慣了。”
“……”
宴幾安平靜提醒男人。
“門在那邊。”
“你怎么還惱羞成怒……這事吧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你不是日日夜夜祈禱著想讓鹿桑順利拿到真龍龍鱗嗎,然而根據我豐富的經驗被日日惦記上的東西,鹿桑就沒搶贏過……”
他停頓了下,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望著宴幾安,有些好笑地補充:“鹿長離也沒贏過。”
“出去。”
此時此刻云上仙尊面色極其難看。
“還有,不要再三番五次提到鹿長離,那是上輩子的事,跟日日根本——”
他話語至此突然停住。
素來無波瀾靜如止水的心境此時猶如被投入一顆碎石,微波蕩漾開,那水波紋無聲無息地無限放大。
猛都抬起頭望著桌案對面又掛起一抹令人厭惡虛偽笑容的男人,宴幾安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動的聲音。
身側的雙手不自覺握緊了拳,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種猝不及防一腳踏空的緊繃有多么的陌生——
此時此刻的云上仙尊,幾乎陷入短暫的茫然無措。
“你什么意思?”
男人坦然望來的笑眼飽含著憐憫。
輕而易舉地在云上仙尊胸腔之中掀起驚天駭浪,關于南扶光,關于劍修,關于只金丹后期亦無靈骨顯現,關于在她手中失效的仙器與神兵……
一切的不尋常指向了一個讓宴幾安從未想到、也毫無準備的驚人答案。
“南扶光……到底是誰?”
……
男人唉聲嘆氣,心想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大禮包,他犧牲真的很大,否則按照這條龍的思維方式,他可能可以被蒙在鼓里……
直到老死。
隨意勾過一張椅子坐下,他耐心地將雙手疊于小腹,平靜地等著桌案另一邊的云上仙尊消化了一會兒。
可能需要一些時間。
現在他臉色蒼白得看上去像是這輩子都消化不過來了。
男人欣賞了一會兒他的倉皇失措,然后從最開始覺得有趣,逐漸不耐煩,他突然意識到這其實也勉強算是一件趕時間的事,所以終于還是主動開口:“你知道現在在「隕龍秘境」里發生了什么嗎?”
慵懶低沉的聲音響起。
宴幾安很難從內心的驚濤拍岸震撼中回過神,他雙目放空的看向男人——
也不知道是屋內昏暗光線問題還是別的什么。
看似坐姿放肆深陷靠椅的男人五官深邃立體,燈芯搖曳中有晦暗不明的神色顯現。
他并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放松。
“什么?”宴幾安盯著他的臉,不耐煩的問。
“你知道她……遇見我之前吃了一些苦頭。”
男人交疊的手幾乎不可察的微動,坐起來了些。
“「隕龍秘境」有個隕龍村,那里理論上現在應該是一片廢墟。但現在我經過一些特殊的渠道,發現那個秘境的時光軸好像和我們想象中不太一樣,有些東西在那秘境中不斷的推導,重演。”
他的話跳躍而言簡意賅。
宴幾安緩緩蹙起眉。
就聽見男人嘆息道:“我覺得有些苦,已經吃過了,就很沒有必要再吃一遍。”
……
一開始并沒有聽懂這男人到底在說些什么有的沒的。
宴幾安其實想讓他有話就說明白,別整這些故弄玄虛的。
但在來得及開口前,他自己安靜的琢磨了一會兒關于男人提到的隕龍村的事——
他當然知道「隕龍秘境」中有個隕龍村,甚至數百千年前這地方發生的故事他也略知一二。
比如,鹿長離便是來自這個村落。
這些東西都是伴隨著宴幾安的記憶回歸回來的。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分崩離析,宴幾安還叫宴震麟,還拿著一本破爛的劍翻著不入流的劍譜他卻像是得了什么寶貝似的練個沒完。
直到某一日,那個男人又神出鬼沒的在他練劍時踏著日落身披落霞而歸,那一次他的懷中抱著奄奄一息的少女,在她的體內放入神鳳,笑著告訴他,這是他為他帶回來的同伴,以后就是伙伴了,他們要相親相愛才行。
他總告訴宴震麟,鹿長離很可憐,她來自名叫隕龍村的村落,是一場角逐中,被拋棄的、被認定敗落的祭品……
她失敗的原因是因為她的善,她不夠堅定也不夠狠心,為了保護絕大多數的村民,所以她成為了被拋棄的祭品。
宴震麟并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之后鹿長離醒來后對于那件事也絕口不提,沒有人會刻意的揭開別人的傷疤,宴震麟也不會做這樣的事。
鹿長離很愛笑。
她看上去很快走出了曾經的陰影,甚至沒有任何性格上的缺陷,她很快就變成了天天跟在少年身后的小跟屁蟲,從“哥哥”喊到“阿麟”,漂亮的臉蛋與那美麗的眼睛望向他時有毫不掩飾的愛慕。
彼時,宴震麟尚未開竅,雖然那個人每天都喜聞樂見似的洗腦“龍鳳突然天生一對”,但只有他知道,自己回應不了鹿長離的感情。
暫時回應不了。
只是偶爾也會很好奇,鹿長離長得那樣好看,按照這個世界上人類的審美她應該所向披靡,為什么會有人在二選一的選擇中選擇了另外一個人——
終于有一天,在練劍閑暇時他還是問了男人這個問題,相比之下,他好像對于那個打敗鹿長離,最終成為勝利者的人更感興趣。
「贏了那場選拔之后呢?你帶走了鹿長離,那個獲勝的人呢?」
他清楚的記得,往日唇邊總是掛著懶散笑意的男人那一次頭一回露出了遲疑的表情,微微蹙眉,他慢吞吞地望著少年,說,「獲勝的人啊……她變成了一把全天下最厲害的武器。」
一把舔血的刀。
一張百步穿楊的弓。
一柄開天辟地的劍。
一桿石破驚天的槍。
「無堅不摧,冷血無情,對持有主人忠誠不二的信念讓它成為最好的兵器。」
盤坐于大石頭上,男人一只手支著下巴。
「但持有人這種事本來就是不可控的,是好人還是壞人,忠義之士或者奸佞亂世賊子,要無條件臣服,好像也蠻可憐的。」
男人輕飄飄地嘆息。
宴震麟有些詫異:「真的有這樣的武器?」
「有啊。」
男人放下手,坐直了些,笑瞇瞇地望著他,語氣如此輕描淡寫。
「你沒聽說過伶契嗎?」
宴震麟聽過。
幾乎就是和鹿長離被帶回來的那一日,前后腳現世的絕世利器。
至那一日起,三界六道,無人不知——
【得伶契者,得天下。】
……
記憶閃回結束。
宴幾安震驚之外現在只覺得眼前一切豁然開朗,就像是陰郁的天空劈下了一道光,照亮迷蒙萬物。
籌碼有一部分回到了他的手邊。
薄唇淺勾,若是有外人看見,大概也會驚訝原來云上仙尊也可以擁有這般真心實意的笑容。
“你深夜闖入我住處,讓我配合你從秘境帶走日日,原來是在害怕這件事暴露。”
上下打量著不遠處的男人,宴幾安微微瞇起眼,幾乎就要笑出聲。
“「隕龍秘境」在重啟隕龍村當年發生的一切,對嗎?”
“你害怕她知道這件事。”
“當年那日,你去了隕龍村。”
“但你帶走的是鹿長離。”
“你把伶契……把日日留在了那里。”
第139章 失聯
「隕龍秘境」內。
這一夜過得比想象中更為漫長, 人們都毫無睡意。
已經開始有發熱癥狀的人每隔一會兒就低頭看看自己的石刻牌,就像是患上了某種強迫癥。石刻牌毫無反應他們就發呆,仿若如同頭頂懸了一把劍,內心對于未知的恐懼使他們更加沉默……
若是石刻牌最上方的綠線開始閃爍, 他們會被嚇得猛烈咳嗽, 呼吸急促, 更有甚者甚失聲痛哭。
還沒有癥狀的人變得一驚一乍,身邊的人一旦有不舒服,無論腳下是否有連線,他們就立刻退開非常遠的距離, 臉上露出驚恐的模樣。
所有人都帶上了從醫修那兒拿到的隔絕疫病的面紗。
部分符修用符箓疊了千紙鶴, 附加上留言信息, 又從廟宇前一只只把千紙鶴放飛,告訴秘境中散落其他各處的同伴:山神廟宇有疫癥蔓延, 勿歸。
南扶光蹲在無幽旁邊抱著膝蓋看他疊了兩只, 看會了之后也跟著動手——
進入隕龍秘境, 過了那座搖搖欲墜的長橋,一共一百二十名修士。
山神廟宇,小山神懲戒命隕二人。
今日疫病,最先起了癥狀的一人命隕,連帶他的鏈接者, 又一共二人。
如今隕龍秘境生存人數一百一十六人,其中廟宇聚集四十一人, 又有七十五人散落在秘境四處。
他們攏共疊了七十五只千紙鶴, 放飛出去,幸運的是這一夜再也沒有人癥狀加強隕落,也沒有外出的人回來, 想必是大家都精準的收到了紙鶴。
臨近天亮的時候,由一名金丹初期陣修帶頭,數名陣修一字排開,雙指并攏,于眉間劃開,整齊劃一在面前劃過,廟宇中間線處,只見一道道藍色光芒拔地而起——
整座廟宇被一分為二。
那是陣修剛剛臨時完成的山火陰絕大陣,這種在很久很久以前,戰爭頻繁的年代為了防止戰爭過后瘟疫蔓延才會使用的陣法幾乎就要被人們遺忘,尋常陣修略知一二便可,連宗門閱讀考核涉及一點相關都能被叫“偏門題型”。
也是多虧了此次入秘境的其中一名陣修,翻箱倒柜從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來這么一本連封皮都沒了的古書籍,經過一夜的研究,陣法得以展開。
本來這算是一件好事。
但事實上實施起來卻并不如想象中順利。
人本質上都是貪生怕死的生物,關于這一點并不丟人,在面對生死相關的命題上,有些人會喪失是非道德觀念,這并不意外。
“——這是什么意思?把我們隔絕起來,關在陣法里什么都做不了的等死嗎?”
一名發熱燒的臉通紅的修士大喊著,抗拒進入陣法,他激動的面紅脖子粗,堅持認定自己一旦被隔絕進剛剛展開的陣法中,就再也沒有機會出來,只能等死。
“都說五步之內必有解藥!第一個病例是斬殺蛟龍后出現的,說不定這疫病便是因為我們殺了那蛟龍放出來的!我還準備天亮了再回去看看!我不進去!誰愿意進誰進!”
他這一嗓子,把原本還算配合愿意進入陣法暫時與其他人隔絕的人的情緒也感染了。
“也是,你們是什么人啊,憑什么管我們上哪?”
“我不想死!我也要自己出去找解藥,或者找離開秘境的方法!”
“理解一下吧,誰愿意在這里等死?”
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染病的修士們不配合的情緒越發高漲,與此同時,此起彼伏的咳嗽聲與痛苦的呻吟不絕于耳——
暫時健康的修士們不敢靠近已經染病的,被他們一步步逼退。
人群分為兩波,一左一右,諷刺的是在最中間那一條自然而然分出的隔絕道路盡頭,正是高高坐于寶座上,慈目低垂、肉身坐化的小山神。
“我們、我們會提你們去找的!你們放心!”
在幾乎所有健康的修士都要被逼的退出山神廟之前,清脆的女聲響起。
南扶光不意外的偏頭看去,便看見死死拽著衣角的鹿桑一臉緊張,鄭重其事的承諾情緒激昂罵人的那些修士:“我們不會丟下你們不管的!”
神鳳的影響力比所有人想象中都大。
更何況斬殺蛟龍時鹿桑確實也有出力,大家有目共睹。
在這種群龍無首、大家都好似無頭蒼蠅般焦慮的時刻有人站出來就好像強行有了主心骨,人們雖然不一定完全信服,但也不想輕易把這虛無縹緲的主心骨折斷……
于是就有了鹿桑三言兩語,神奇的說服那些染病者退到陣法內部去。
此時,外面天光大亮,三個太陽再一次高高掛于天空之上,「隕龍秘境」迎來開啟第三日。
……
這一日的隕龍村熱鬧非凡。
籠罩在瘟疫擴散的陰影中,隕龍村大街小巷到處是游走飛竄、替人打工辦事的修士。
每個人都沉默而拼命的攢著石刻牌上的分,只有鹿桑、上官舟、南扶光與無幽四人一同前往昨日斬殺惡蛟的地方。
出乎意料的是,那冰原之上,再次出現了個村民打扮的人。
這一次,南扶光不用再試也能一眼分辨,那身著粗布棉襖之人所起到的作用,大約和索橋附近的樵夫如出一轍。
目光麻木,嘴巴里重復著一樣的話。
“造孽啊,造孽啊!原本我今日來此地垂釣,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一切,你看到那條巨大的蛟龍了嗎,那尸體就這樣躺在冰面!”
“他們都說冰潭之下有蛟龍,之前我還不信咧!世界上哪來那么多龍!”
“少俠來此地可也是為了碰碰運氣?可惜你走錯地方了,冰面給砸破了,下有許多沉睡了百年瘟疫或許被釋放出來了呢!”
“這些病毒可超出了現代醫術的理解范疇,要是被放出來了可如何是好?”
“哎,哎!我可要趕緊回去告訴隕龍村的村民,百年祭典就在眼前,可不能在這時候出了岔子!
樵夫來來去去這幾句話,南扶光聽罷,與無幽互換眼神。
無幽:“怎么看?”
南扶光:“殺了惡蛟,喚醒云龍村村民,同時被冰封寒潭之下的病毒被放出……”
鹿桑:“師姐——”
南扶光微微瞇起眼,慢吞吞道:“別叫了。我們不該殺那條龍的。”
……
事情的發展比人們以為的更加糟糕。
盡管那些已經有病癥的人已經被隔離于陣修的大陣之內,但經過一個白天,原本在外活動的人也陸續有人出現病癥。
起病急,高熱畏寒,惡心嘔吐,渾身疼痛,呼吸急促,咳嗽這些都是初期的癥狀——
被隔絕在大陣里的人病情發展更加迅猛,一日時間,在所有人甚至未對這疫病有一點兒頭緒時,陸續開始有人的身上也出現了大面積的凸起、水腫。
像是被蚊蟲叮咬后起的泡,但那凸起更加大面積,伴隨著瘙癢,若用手撓,泡破了,里面流淌出的組織液流到哪,哪的皮膚就會迅速凸起想同的疹……
人們都快被逼瘋了。
開始有人不愿意再待在大陣中等死——
一組二人一人生病另一人能自由活動到隕龍村找石刻板積分還好,怕就怕二人都被隔離……
陸續又有幾組人死于石刻板倒計時,山神廟中的氣氛瀕臨一種隨時崩潰的境地。
日暮將息,當南扶光回到山神廟,數百米開外就聽見爭吵的聲音,她加快步伐,伸頭看了眼,是鹿桑在與一名年紀也不大的劍修拉扯。
那劍修少年臉上都起著紅疹,站在山神坐化肉身像下拼命想往前,鹿桑攔著不讓,那少年看上去又癢又難受,哭叫著:“我就取一點兒血試試!怎么了,你是神鳳,都這種時候了,難道你要看著我們就這樣去死嗎!”
“不、不是的!你們不可以私自取山神血肉!”
“只是一點血!試試罷了!一點血都不行嗎!我們都要死了,神若不救世人何以稱為神!”
兩人推搡間,少年劍修腰間的石刻牌在閃爍,越來越多的人沖大陣中沖出來,在還健康的其他人恐懼后退中,他們瘋狂向著山神神像涌去——
頃刻間,伴隨著鹿桑的尖叫聲,她被推倒在山神廟門檻外。
山神廟內,無數瘋狂咳嗽、撓臉、甚至嘔血的修士,猶如一群螞蟻爬上了高高在上的山神神像,手中的匕首在陽光最后的余暉中,折射著金色的光芒。
“就試試,就試試!”
……
淵海宗。
自打「隕龍秘境」開啟,大概是第二日,餛飩攤攤主就開始查無此人,有人瞧見餛飩攤老板雙目無神,終日游蕩于街道,隔一會兒便拿出雙面鏡低頭看一眼。
儼然一副活人微死模樣。
逛累了就回到他的小屋中,隨手給雙面鏡充上能量,自己倒像是能量耗盡似的癱軟在長塌上,對著床榻邊擠著的三只小豬外加一只鳥期期艾艾的抱怨。
“他不答應替我背鍋。”
“哎。”
“都說養兒防老,這話騙了多少人,養了這兒除了讓我心力憔悴、提前步入老年期,他對我有過什么貢獻?”
一邊摸著小豬,男人唉聲嘆氣,想到昨夜云上仙尊識破他的陽謀之后,幾乎滿臉燦爛、敲鑼打鼓把他送走,心中郁卒不已。
彩鳥撲騰著翅膀化作奇珍異寶閣閣主,伸手戳戳其中一只小豬的屁股,那小豬便化作書生模樣的年輕人,斯斯文文地在榻邊坐下。
“當年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黃蘇瞥了一眼滿臉生無可戀的男人,“那已經是真龍和神鳳誕生那個年代的事了,我只知道個大概,大人也不太愛提起細節。”
當然了,養兒育女翻車實錄誰愛提啊?
壯壯在旁邊“噗噗”,意思是,它也是后面來的。
吾窮望向最后一頭豬,那只小豬抬起蹄子撓撓耳朵,滿臉不屑,隨即金光亮起,鬼修少年蹲在床榻邊。
“「隕龍秘境」果真與「隕龍村」相關?”他有些驚訝,“我當時還以為只是名字相似。”
“「隕龍村」怎么了?”吾窮問。
“「隕龍村」你不知道?伶契的誕生地。”段南淡道,“傳聞伶契誕生于「隕龍村」百年「送疫神祭典」,只是那一次的送疫神出了些簍子,死了很多人,后來為了保全村莊,眾人獻祭了本來不用死的圣女,那個倒霉蛋圣女就是后來的伶契。”
吾窮:“……”
黃蘇:“……”
壯壯:“……”
殺豬匠:“哎。”
段南:“怎么?這事跟南扶光有關系?什么?南扶光是伶契?哦,那就說得通了,伶契成為東君之前經歷九世苦難,被「舊世主」救回前距離心神破碎只差一步……足以見得它之前那九世過得都不太好。”
吾窮瞪大了眼:“然后呢?”
黃蘇:“說句公道話,這九世與大人倒是不太有關系。”
榻子上,活人微死狀男人眼中有了一點聚焦,面無表情地隔空點了點黃蘇,給他豎了個大拇指。
段南“哦”了聲:“如果伶契是和神鳳誕生于同一地,「舊世主」前去,帶走了神鳳,留下了伶契,就有些關系了。”
吾窮:“啊?”
段南:“他如果當時把伶契也救下帶走,就沒有后面伶契九世苦難可吃了。”
吾窮:“……”
一念之差,伶契落于三界六道,換來九世蹉跎。
吾窮:“……”
嘴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吾窮抬手欲言又止,放手止言又欲,折騰了半天,最終在對視上男人那雙毫無波瀾的雙眸時,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
段南單手托著下巴:“妙就妙在,南扶光在鹿桑與她并排而立,需要某人做出某種選擇時,她一直都是被放棄的那個。”
殺豬匠:“……”
段南轉頭看著男人:“她若知道她早八百萬年前就被你放棄過一回,大概可能也許應該會被氣死吧?”
殺豬匠:“那不是放棄,跟我沒關系,我是后面才到的,那時候伶契已經是伶契了,至于鹿長離——那是——只是——”
他絕望的閉上了嘴。
然后給了段南一腳。
段南滾下榻子,化作圓滾滾的小豬,在地上滾了一圈,爬起來懶洋洋地抖了抖屁股。
榻子上惱羞成怒的人已經陷入新的一輪自閉,腦海中不斷的在接下來那個該死的秘境還會發生什么與如何說(誘)服(騙)宴幾安在結局之前答應背鍋之中來回跳躍思考。
這一琢磨,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直到黃昏時刻,放在充能器上的雙面鏡亮起,幾乎原地坐化飛升的男人此時掀了掀眼皮子,拿起雙面鏡。
【錯殺蛟龍,疫病蔓延,情況已經失控。
轉告宴幾安想辦法提前開啟秘境,否則大家都會死。】
過分安靜的土坯房內,男人保持著手握雙面鏡的姿態僵硬住。
半晌,終于也不再想那些有的沒的,他摁下通話呼入申請。
只是雙面鏡響兩聲后,就被掛斷。
南扶光的雙面鏡的能量耗盡了,她用最后能量給他發了求救信號,至此,他們徹底失去了聯系。
第140章 你爹我什么時候在意過這種事
渡鴉再次落在桌案上的時候, 宴幾安正在與淵海宗的高層開會。
「隕龍秘境」開啟后,淵海宗周遭靈氣越發薄弱,有人猜測是所有的靈氣都被秘境汲取支撐其間隙的穩定,也有人覺得是古生物研究閣停擺后, 原本支撐沙陀裂空樹樹根的養分供給沒能續上……
本就是投機取巧得來的靈氣, 他們早在一開始就該接受失去的準備。
渡鴉大搖大擺的入內讓所有人嚇了一跳。
一瞬間桌邊數十人徒然陷入沉默, 數十雙眼睛也眼睜睜的看著那只渡鴉張了張翅膀,目光掃過眾人后,歪著頭打量宴幾安。
那般漠然且倨傲的神情居然出現在一只鳥的身上,它自己也沒藏著掖著, 要人相信它真的是一只鳥才有鬼了。
當下坐于宴幾安下手座的一名仙盟派來的元嬰后期老者便抬手, 放手之間一道刺眼的白光打向那只渡鴉!
刺眼的光芒和接下來可以預見的血腥讓其他人不自覺的微微蹙眉, 然而伴隨著上首座云上仙尊一聲含著嘲諷的冷嗤,想象中的血肉模糊并未出現——
白光散去, 渡鴉依舊完好無損地蹲在桌子的正中央, 歪著腦袋像是充滿困惑的打量著出手那名老者。
后者大驚失色倒吸一口氣時, 它胸腔的油亮羽毛散開,做了個昂首挺胸的挑釁姿態。
眾人:“……”
從方才開始哪怕面前空投一只渡鴉,云上仙尊尊的坐姿未發生任何的改變,此時卻往后靠了靠,那張清俊淡漠的臉上浮現一絲絲不耐煩。
“是我的信使。”他平淡道, “今日就到這里,先散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此時在桌邊的人們竟然多少在他語氣里聽出一絲絲不情愿。
縱使一步三回頭, 滿心狐疑,片刻后,議事閣內也只剩下坐在位置上一動未動的云上仙尊與蹲在桌子上懶洋洋梳理羽毛的渡鴉。
當最后一個人的腳步聲也漸行漸遠, 渡鴉終于把腦袋從翅膀胳肢窩下拿出來,像是徹底放棄了那根翹起來的絨毛,它拍拍翅膀,落在其中一張空著的椅子上——
下一瞬,身形高大到具有不容忽視存在感的男人出現在椅子上。
似乎并不習慣于這椅子原本距離桌子的遠近,伴隨著“啪”的一聲沉重悶響,穿著擦得锃光瓦亮皮靴的長腿就這樣大搖大擺的擺上了桌子。
靴底的泥肆無忌憚地弄臟了原本擺在桌上的、具有仙盟印紋的文件——顯然這把椅子上一任主人離開時有小心翼翼的將文件歸攏收拾整齊,只是現在它們又七零八落,有一些甚至被踢到了地上。
雙手交疊,左手食指指尖輕敲右手手背,男人的唇邊掛著一抹淡笑,只是笑意未達到眼底。
“也不知道整天跟這些沒用的廢物老頭玩,能有什么出息。”
張口就是口出狂言。
目光掃過那一堆寫著密密麻麻修仙界頭等秘聞要案的信函,冷漠的眼底浮上一絲顯而易見的輕嘲。
“你倒是還挺樂在其中的。”
宴幾安習慣了他這般做派——記憶并不是完全完整,但僅就現有的來說,就“刻板印象”這四個字來說實在是沒有愿望任何人。
他淡定地忽視了男人的冷嘲熱諷,開口時嗓音冷淡:“今日又有何貴干?”
在桌邊人開口前,他不急不慢打斷了他:“若是還想說服我替你背鍋那就免了,別浪費大家的時間……你有那個閑心,不如抓緊最后剩下的幾日,好好想想如何收拾等日日出來后你會面臨的爛攤子。”
男人挑挑眉。
上揚的唇角稍微往下掉了掉。
片刻之后,他稍微坐起來了一些,想了想,道:“那也要她能回得來。”
這話說得,語氣冷淡到不像他。
就算是宴幾安也難免掀了掀睫毛,多瞥他一眼——見后者面色從方才的閑適變作毫無溫度的模樣,他微微蹙起眉。
“什么意思?”
“我這次來,確實是充當信使的。”
一枚雙面鏡“嗒”地落在桌面上。
男人坐起來了些,戴著黑色皮質手套的兩根修長手指落在那枚雙面鏡上,指尖一推,雙面鏡就推到了宴幾安的眼皮子底下。
雙面鏡是激活的狀態。
宴幾安只需要低頭就能看見幾則文字簡訊,除卻最后一條稍長的,他先看到的是上面歷史殘留記錄——
【別浪費我能量了!!!】
「好好好,我又浪費了。」
【不高興的話就少說陽奉陰違的話,我一天天不夠忙的,還要跟你玩什么“猜猜我生氣了沒”游戲,一個殺豬的哪來那么大脾氣?!】
「……」
「不知道。」
「可能是殺豬殺多了。」
【你承認你脾氣大了。】
「?」
「我沒有。」
再多的,再此界面內也看不見了。
握在雙面鏡邊緣的指尖無意識地施加力道,宴幾安抬眼越過雙面鏡邊緣看向不遠處的男人,后者平靜地回視他:“煩請看最后一條。別亂看。”
強忍下把雙面鏡扔回他臉上的沖動,云上仙尊這才動動手指把那長句調整到雙面鏡正中央——
那是最后一則簡訊記錄,來自南扶光。
【錯殺蛟龍,疫病蔓延,情況已經失控。
轉告宴幾安想辦法提前開啟秘境,否則大家都會死。】
宴幾安心中一驚,猛地抬頭。
男人“嗯”了聲,點點頭:“想告訴她她對你有過高的期望以及實力上的錯誤認知,可惜等我回撥時,她雙面鏡沒能量關機了。”
對于這件事他確實是頗有微詞。
也不動腦子想想能跨過秘境間隙屏蔽用雙面鏡聯系上她的人到底是誰。
怎么想他都應該更像那個能解決秘境間隙大門開啟與關閉的那個人吧?
出事了只想著找宴幾安……
到底是誰給她洗腦的臭毛病?
撕開已經暫時閉合的秘境間隙,宴幾安顯然是并不具備這種本事的——
他若能做到這個,也不必前頭搞那么多事,后面眼巴巴的乖乖等著隕龍秘境開啟,再把鹿桑送進去找洗髓用的真龍龍鱗。
長腿“咚”地一聲落地,原本懶洋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站起來,那過高的強壯身軀投下的陰影如一座山籠罩而來,他瞥了沉默的云上仙尊一眼:“我來。”
意思是他老實的跟著來充當下門面就行。
宴幾安:“然后呢?等日日出來,這份功勞就被我領走了?”
對他提到的這種可能性,男人看上去確實無所謂。
摘了手套,隨意扔到桌子上,活動了下手指,他才抬眼看向宴幾安。
“隨意。”
他言簡意賅道。
“你爹我什么時候在意過這種事?”
……
縱使已經見面過無數次,也有過數次的對話,當與眼前的人一同前往某處辦正事,那種爭鋒相對暫停,偃旗息鼓的氣氛還是讓人感到不自在。
宴幾安目光落在走在前面那人的背影上。
他看上去倒是放松得很,下顎線絲毫不見緊繃。
“……里面發生了什么?”
“那則簡訊上的字面意思。隕龍村附近有個冰原,聽說冰原的幽潭深處有一條惡蛟,惡蛟鎮守著兩件仙器,這一次秘境開啟,大部分人都是沖著那兩把仙器去的。”
“你怎么知道?”
“餛飩攤上的客人閑談。”
“……日日把那條惡蛟殺了,造成瘟疫蔓延?所以現在秘境里的人都染上了瘟疫,他們不得不提前從秘境里出來?”
走在前面的男人步伐沒停,聞言輕笑了聲。
微微側過頭,瞥了身后的云上仙尊一眼。
后者被他這一眼看得莫名其妙。
“所以你總是在惹她不高興,永遠都沉浸在犯錯挨打、下次繼續的永動機機制里,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挺喜歡這種模式——阿麟……”
“不要叫這個名字。”
“哦,安安?”
“……”
“嗯,算了,這樣叫確實好惡心。”男人像是玩夠了,擺擺手,“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南扶光就是伶契,也親眼見證了所有的仙器因為畏懼與矯枉過正的崇敬,落入她手皆為一把廢鐵的事實,為什么張口閉口還是會說出‘因為她殺了惡蛟,導致瘟疫蔓延‘這種話?”
“……什么?我不是這個意思——”
“誰在乎?你聽上去就是這個意思。”
“……”
“她根本對那把仙器一點興趣都沒有,甚至張口就準備送給我。”
“?”
“這件事錯不在她,不要再說這種模棱兩可讓人可以大做文章的話,最后又把一切賴在她頭上。”
宴幾安不說話了。
此時兩人已經接近隕龍秘境開啟地點——
秘境已經暫時自然關閉,相比較開啟那天空地上人山人海的站滿修士,今兒倒是只有例行幾位「翠鳥之巢」值守人員等在秘境外,每隔一段時間記錄間隙的秘境穩定性與狀態。
乍一看那身形高大、一身黑的凡人男人閑庭信步、散步迷路般往這邊走,眉毛一豎就很兇的問他:“什么人!干什么來!”
未等被兇的人開口,守衛一錯眼便看見跟在他身后的云上仙尊,微微一愣,難以掩飾的露出錯愕的表情。
哪怕是在他化自在天界,便也是尊卑有別,自打他入職「翠鳥之巢」,行走于仙盟各個職權部門,從未見過有云上仙尊在的場合,他會以一種稍落后的身位跟在他人之后的。
還是個凡人。
未等他反應過來,那凡人已經面無表情與他擦肩而過,站在「隕龍秘境」間隙之前,脫了身上的黑色大氅,順手扔給了身后的云上仙尊。
他彎下腰,在守衛震驚地“啊啊啊”聲中,伸手在那間隙邊緣摸索了一會兒,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整體輪廓……
一番動作后,像是終于聽煩了守衛在一旁聒噪吶喊,蹙眉轉過身,無聲地望著宴幾安。
宴幾安面無表情地與他對視片刻,才收回目光,隨意把男人脫下的那黑色大氅掛在一旁,轉身對那些詫異中的守衛道:“你們先退下,未得同傳,莫再靠近。”
語氣倒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與高高在上,看上去沒什么不同。
四名守衛面面相覷,均見同伴一臉迷茫。
奈何云上仙尊看上去也并無準備跟他們解釋這兒發生了什么,他們只得應承一聲,退了出去。
……
親眼看著男人徒手將那縹緲、閃爍著如星河宇宙璀璨星光的間隙裂縫撕開,就像揭下一張糊在窗戶上的窗花那般簡單,宴幾安難免還是有些詫異。
待那縫隙越來越大,他們已經可以看見秘境內透出的光芒與撲面而來的溫熱熱浪,宴幾安問:“當年……隕龍村也是因為有人斬殺了惡蛟才有了后續的一系列事故?”
他所說的當年,是男人把鹿長離帶回來的那年。
長久的沉默。
“我知道的不比你知道的多。”
在宴幾安幾乎以為自己得不到回答時,終于聽見前面的人說話。
此時他掀起「隕龍秘境」間隙入口,露出個能夠容一人通過的通道——
這般驚天動地的事,此時他回過頭來臉上卻看不見一絲波瀾,他只是隨意地問:“問夠沒,進不進?”
……
「隕龍秘境」蒼穹之上,還是高高懸掛著數枚太陽。
只是若是南扶光或者當時一同進入秘境的任何人在場,都會驚訝的表示他們的天上掛著的三枚太陽,而不是九日凌空如此壯觀景象。
相對無言走過那座橋,等同于正式進入秘境,一橋之隔的這一邊天色驟然暗下,已經是夜晚時分。
兩人在橋的另一頭果然也看見了一身蓑衣、抱著魚竿的村民。
他抬起頭,看著這種時候有人進入秘境也絲毫不驚訝,木然開口道:“道友行走三界那么多年,怎么今日來到這個地方?此地兇險,道友若沒做好準備……”
未等站在他面前的男人開口,他突然住口,二號機那張猶如既定設置好的麻木臉上突然有了不一樣的表情,灰沉沉的眸中有了亮光。
他聽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問:“冰原惡蛟在何處?”
漁夫壓了壓頭頂上的草帽,再開口時,嗓音沙啞,與方才那般流水線上機械重復不同:“你要找那冰原惡蛟?恕我直言,那毫無意義,正如您此番前來的目的,注定空手而——”
話未說完。
漁夫化作無數碎片灰飛煙滅。
本就不是真正的活人,如此這般被撕碎也是悄無聲息,男人不甚在意地從口袋中掏出放在取下的手套戴上,抬了抬睫毛,淡道:“廢話真多。”
宴幾安精準地在他臉上捕捉到了一瞬的不愉快。
那阻止他在秘境中亂來甚至大開殺戒的話到了嘴邊咽了回去。
繼續前行經過了草地、森林與湖泊,整個過程地形中安靜的可怕甚至不聞鳥語蟲鳴,就好像伴隨著方才男人那一揮手,整個秘境中不必要的存在已經被盡數抹去。
湖中也如此安靜,南扶光閑談時提到過的湖泊中央那顆巨石暴露在月色下——
不見這里曾經發生過戰斗的痕跡,也不見那只很像穗娘的鬼鳴鳥,周圍整齊到水里連魚都不見一條,對岸只有野花于熱風中搖曳。
被開膛破肚的鬼鳴鳥尸體不見了,自然也不見從里面爬出來的小山神。
男人微微蹙眉卻未說什么,入了秘境第一時間相比起其他,自然還是優先要尋到南扶光,確認她現在的狀態。
然而順著山路,他只看到了破敗的一種荒廢廟宇,周圍空無一人。
“他們就住在這?”宴幾安問。
被提問的人沒有回答。
當他抬腳進入廟宇一瞬,塵蕩飛揚,覆蓋于神像上的厚厚積灰與角落的蜘蛛網都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橫梁瓦壁上脫落褪色的巖彩畫煥發新的光彩;
破舊的門窗恢復昔日遮風擋雨的模樣……
是廟宇這一刻迎來了新的神明。
然而男人卻如無所見,不過彎腰順手扶起那碎裂一半的山神像,垂眼打量片刻,停頓了下,又再將那山神像拂倒。
“轟隆”巨響,帶翻了方才修復的嶄新供臺,神像四分五裂,碎石一地。
雖然雙面鏡進入秘境后只剩下通話與簡訊功能可以正常使用,但男人清楚地記得,南扶光曾經告訴過他第一組的修士如何死亡——
是在給廟宇做清潔大掃除時。
眼下這座廟宇完全不像是有打掃過的痕跡。
喉結極慢地滾動了下,立于廟宇中央,男人垂目,神色晦暗不明。
再他身后,宴幾安束手而立,從側面看那人面露不虞,挑了挑眉:“你這又是作甚,他們或許不在這,那就再去其他地方——”
“嗯,你別說話。”
懶洋洋側眸投來一瞥,男人帶著鼻音緩緩道,“我現在有點煩。”
……
離開廟宇,兩人最終到達南扶光所描繪中的冰原,大漠黃沙之中冰凍的雪原白雪皚皚,突兀異常。
冰面之上方才站穩,便感覺到腳下震動,從冰層深處傳來屬龍吟之嘯,宴幾安面色稍變,下一瞬羽碎劍已落入掌心。
當一條渾身冒著死黑氣息的蛟龍從寒潭下碎冰而出,發出陣陣威脅怒吼,站在黃沙邊緣,從方才開始一言不發的男人已經可以用面色難看來形容。
陰云于蛟龍頭頂匯聚,電閃雷鳴,風云萬變之間,縱使是宴幾安也看不出眼前的惡蛟是什么境界,那便只有一個可能——
這蛟龍的境界遠遠高于渡劫期之上。
然而當它駕雷云而來,萬千紫色雷陣環繞周身,未等宴幾安有所動作,站在前面的男人從掌心抽出一把銀色長劍。
那看似尋常長劍造型樸素,看似不過一把尋常兵器,于惡蛟攜雷鳴從高空襲擊而來時,宴幾安甚至未看清那人如何出手!
“噗”地一聲黑色血液四濺,惡蛟身首分離,定格于即將化龍時巨大的龍身從天空墜落,“轟”地砸向冰面,無數冰裂紋碎裂呈擴散狀直至男人腳下——
從始至終,他動也未動。
“第四坐標軸發生了改變。”
他轉過身,面無表情道。
“她所在的那個秘境,我們進不去了。”
……
「隕龍秘境」內。
并不知道外面所發生的一切,在確認了雙面鏡已經沒有能量后,南扶光便將它塞回乾坤袋里。
而此時此刻的山神廟已經不再混亂,最開始的底線被突破后,所有的事情突然都變得理所當然——
雪亮的匕首割破山神的肉身,漆黑的粘稠液體代替血液,從肉身中流淌而出。
一碗又一碗的血液被小心翼翼地裝入碗中,接力般傳到每一個染上瘟疫的修士手里。
坐化的神明不會掙扎不會動,無論手臂上多出了多少道傷痕,他不會再微笑著陳述自己也會疼痛的言語。
佛像之下,仿若一場靜默的戲。
喝了山神血液的人,病狀并沒有好。
最開始人們還有些失望,但很快就有令他們欣喜若狂的事情發生,那就是他們腰間的石刻牌終于沒有再危險的閃爍——
就像是那一對最開始親自被山神割肉救贖的道侶,伴隨著一口又一口的血液下肚,哪怕那口感粘稠作嘔,看著腰間或增加、或穩穩定格安全線的石刻牌,他們蒼白病態的臉上浮現出狂喜的神情。
“這樣的話……我們至少可以活著撐到四日后,秘境間隙重新開啟,然后離開這里。”
“感謝山神,感謝山神。”
“我只想活著離開這里……真倒霉,早知道就不進來了!”
他們嘆息著,喝過血后的修士紛紛上前,擠在供臺前插香,感謝山神的恩賜。
山神像下,鹿桑捂著嘴,滿臉驚恐的看著那些人一個接一個的爬上佛像,取血,喝下,離開,井然有序,但她未出聲阻止。
“你怎么不阻止他們了?”南扶光問。
“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是沒有辦法。”她面色蒼白地說,“他們去不了隕龍村做任務,積攢石刻牌積分,光這么硬耗著,等不到秘境開啟那日,大家都會死。”
南扶光站在她身邊,聞言片刻不曾言語,她也沒說已經用雙面鏡把秘境里的情況轉達出去這件事——
除非下一瞬,秘境縫隙打開,前來救援的仙盟與「翠鳥之巢」人員空降站在她的面前,否則她拒絕給任何人畫餅。
這些人的精神狀態看上去已經受不起任何一根哪怕比鴻毛更輕的稻草。
因為有了山神血液,相安無事的一夜過去。
這一夜暫時沒有出現病狀的人們后撤,在遠離廟宇的各個地方落腳休息。
南扶光與無幽選擇了一條清澈的溪邊,溪邊還有一棵很高的樹,在樹冠的位置,可以看見那座他們來時的橋。
橋的另一半是冰天雪地,進出秘境的間隙就在那冰雪之中。
南扶光在高處安靜凝視一夜,未曾等到呼嘯的冰天雪地里出現她期盼看見的身影。
至晨光熹微,「隕龍秘境」又迎來新的一天。
依舊三日高懸,炙烤大地很快驅散黑夜留下的最后一絲清涼。
烈陽高照,光用眼睛再也不太看得清遠處的景象,微微瞇起眼,一夜只是囫圇短歇的南扶光說不上是什么心情……
有些精神萎靡的從樹上往下爬,眼瞧著象征著與無幽距離的金色線越來越粗壯明亮,她在將熄的篝火旁看看無幽。
大概也是一夜未眠,云天宗大師兄的臉色并不好看。
本就準備今天再到隕龍村看看那邊是什么情況,南扶光靠近湍湍流淌的小溪捧了點水梳洗,一邊頭也不回的問無幽今日有什么打算,雖然他們的石刻牌綠得人很安心,但是不是也應該——
話還未落,便感覺到腰間石刻牌異動,她低頭看了眼,發現第六格綠色刻線……
在閃。
正茫然中,她聽見身后傳來低低咳嗽的肺腔音。
她碰水擦洗的動作一頓,臉上的表情僵硬下來,站起來回過神,便看見無幽遠遠的站著,兩人一個對視,后者沖她笑了笑。
那笑容很短暫,他用沙啞嗓音跟她說:“別過來。”
三字語落,未等南扶光說話,他扶著樹桿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人佝著腰幾乎彎折起來,咳著咳著,一陣液體悶響,南扶光看見鮮紅的血液在他壓在唇邊的手指縫隙侵透噴濺。
站在溪水邊,她整個人的大腦空白了下。
……
「隕龍秘境」開啟第四日,秘境內存活人數一百零八人。
無論身處何處、是否曾經靠近山神廟宇,眾修士盡數身染瘟疫。
——除云天宗南扶光與神鳳鹿桑。
他們的病發比前些日子更急,更猛,昨日好好的人今日咳血、起皰疹,石刻牌上的綠線以驚人的速度再往下掉。
等待的救援沒有來。
沒人知道這是為什么,就像是沒人能說明白在此秘境中究竟發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