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又不是沒贏過
最后不管出于何種目的南扶光都被迫出發前往彌月山, 沒辦法,死床上和死外邊,她覺得后者比較有尊嚴。
走的時候她沒忘記帶上謝允星,沒別的意思, 自從知道謝允星身邊的鬼修是段南, 她十二萬分個不放心。
大日礦山被這瘋子殺得死去活來的陰影歷歷在目, 此人在南扶光這信譽值極低——
更何況他還有個比他更癲的哥哥。
南扶光問段南,段北是實打實的殺了他,還強取豪奪他心愛的女人,他為什么都不記仇?
段南對這個問題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告訴南扶光, 他當時傷的很重, 能成鬼修而不是命星徹底隕落,也是段北出了力的, 而且當時情勢下, 段北不得不殺他, 否則不足以服眾。
南扶光聽罷目瞪口呆,沉默的時間比段南還久。
然后她注意到他避開了謝允星的問題,于是沒跟他客氣,真誠的罵他大傻逼。
段南當下就想跟她打一架,奈何這時候宴歧拎著豬蹄從屋外回來, 笑瞇瞇的問他們在做什么。
南扶光和段南同時生出一種想法,這人可能用了什么特殊手段時時刻刻可以注意到家里的情況, 否則這也太踩著點進門。
兩人各自盤踞木桌一邊, 互相瞪著對方,最終是南扶光先開口問:“這是我家,你怎么還不滾?”
宴歧短暫的笑了聲。
段南裝聾作啞的站起來, 前所未有乖巧的接過宴歧手中的豬蹄去清理。
在他偏頭問男人準備怎么做豬蹄時,南扶光突然福至心靈,這人到底為什么賴著不肯走。
她開口問:“你和我師妹吵架了,是不是?”
段南:“……”
是。
因為「翠鳥之巢」報名的事,他不想讓謝允星去,原本她已經有些動搖了,就在拿回報名表的前一天,她收到南扶光邀請后,就又直接改變了主意。
說起來罪魁禍首還是這個一臉幸災樂禍的女人。
自從遇見她好像都沒發生過什么好事,她完完全全是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他充滿陰郁的瞥了她一眼,但礙于此時宴歧正叉著腰站在她身邊,垂頭,和藹可親的問她今天都做了什么……
那副誰也動搖不了的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氣氛,濃郁撲鼻,熏得他作嘔。
恰巧南扶光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大概是不費吹灰之力便猜到他在想什么陰暗的東西,她假笑了下,沖他挑了挑下巴。
挑釁氣氛十足。
段南聽見自己后槽牙“咯吱”磨了一聲,評估似的飛快掃了眼站在南扶光身邊的男人,一瞬判斷了些武力方面的比較……
而后十分憋屈的擰開了臉。
……
謝允星最近的修煉比較勤快,已經成功突破金丹初期,自重生以來她重新建立與冥陽煉的器主關系,武力比以前更上一層樓。
「翠鳥之巢」的選拔她并不覺得自己有太大希望,但還是想試試,每天起早貪黑的練到很晚,回到洞府放下背上的重金,掃了眼蜷縮在她床角落的小豬。
小豬抬起頭滿臉抑郁的與她對視一眼又把臉埋回豬嘴里。
她眼皮子都沒抬轉身去洗漱,剛撩起水,就聽見身后有噠噠噠的聲音,豬蹄子踩在硬石板道路上發出特別的聲音,下一瞬,謝允星被人從身后用力抱住。
從只到她腰間的小鬼至今少年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這樣的動作他也需要微微彎腰才能把臉埋進她的頸窩,就像是檢查剛剛回家的主人身上的氣味復不復雜,他重重吸了一口氣。
謝允星側身用肩膀撞了撞他。
少年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哀哀吠叫,其實根本不痛。
那雙也很像貓的眼睛迅速睜圓,好似無辜又演技不太到位的問她,是不是還在生氣——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搬上了那套“為你好”的臺詞,這些天他重復了不知道多少次,就好像再說一遍謝允星就會聽進去。
“「翠鳥之巢」還有段北。”
說到最后,見云天宗二師姐完結不理他,他終于有些氣急敗壞到口不擇言。
“你就那么急著見他?”
這份氣勢磅礴在得到謝允星平靜的一瞥后瞬間偃旗息鼓,他低下頭撇撇嘴小聲的說:“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翠鳥之巢」很無聊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訴你,不必親自去看。
「翠鳥之巢」的氛圍很差,人人只想著往上爬,必要的時候做任務時可以拋棄同伴是默認的規則。
彌月山風水不好。
無為門的人比不上云天宗。
你去了不會開心的。
南扶光自己去又不會死,那個女人瓷實得很,現在連長翅膀的獅子都能變,我哥差點讓她生吞活剝,誰打得過她?
他絮絮叨叨講了一堆,直到謝允星平靜地說:“走開,你好吵!
但她沒有再推開他。
段南順勢湊上來親她,親她的臉和鼻尖,親的很重她臉像是被狗啃了一樣可能還有口水……微微蹙眉擰開臉,又被他掐著下巴擰回來,這一次他乖乖含著她的唇,像是在舔食過年時的牛乳糖,有滋有味。
將云天宗二師姐蹭得全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他才心滿意足地放開她,最后問她是不是非去「翠鳥之巢」不可,段北的性格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為什么要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我會去的。”
真的受不了他見縫插針似的車轱轆。
“還是你覺得在你哥跟前,你就沒有辦法看住我?”
謝允星多少懂得一些訓犬之道,激將法這種淺顯的手段是最初級的,換到宴歧那種人精等級的人身上他會嗤笑著點頭說“是的,我好沒用”,但對段南很好用。
金色的貓眸閃爍著緩緩瞪大,迸濺出掩飾不住的勝負欲,但是很快之后,他認真點點頭:“但是如果沒有他,我能看得更牢。”
強忍著不優雅地發出嗤之以鼻聲響的沖動,謝允星扔下一句“你最好和你哥過一輩子”,而后抱著換洗的衣服轉身進浴室。
段南眼睜睜的看著那門拍在自己臉上。
豎起耳朵聽了聽里面的動靜后,他靠著門邊問她能不能一起。
謝允星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屋外安靜了下來。
大概半個時辰后。
謝允星從浴室里出來。
彼時,段南果然不在了。
他像個小孩一樣基本把什么都寫在臉上,剛才謝允星聽見他在外面狠狠地撞了下門就知道他已經負氣離開。
自顧自絞干頭發換上寢衣上了床,她拿起雙面鏡準備處理一下今日未來的及回的信息,大多數是下面的師弟或者師妹問她課業上的問題。
其中謝晦的提問占據了十條里的七條,她正耐著性子慢吞吞打字回復最近以另一種姿態表演粘人的弟弟,這時候雙面鏡跳出來一個新的信息——
【還在生氣?】
陌生的送件人,熟稔的語氣。
謝允星用腳指頭想都猜到可能是段南上吾窮或者誰那弄來了個雙面鏡。
想著那個被關在大日礦山許多年,無論是思想還是行為都很老舊的少年也用上了雙面鏡……
她看見鏡子的倒影中,她短暫地笑了下。
【生氣的不是你?】
她回復。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回了言簡意賅的【沒有】兩字,謝允星與他道了晚安,便放下了雙面鏡。
……
也就是從這一晚上起,南扶光發現謝允星反常的有雙面鏡不離手的新習慣,在發現她只是用雙面鏡和段南聊天時,她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人就在面前不說話,搞得決裂似的,空氣又不收費……非要用雙面鏡,按十句話一個下等靈石收費的話看上去比較窩心?”
“現在沒在和他說話!
“那你在看什么?”
“初選的對戰分區,”謝允星舉起雙面鏡,翻過來給南扶光看了眼,“段南剛剛發我的,《三界包打聽》上也有,你和鹿桑又分到了一個小組,如果你現在打開《三界包打聽》流動版,不出意外我猜你又能看見自己的名字和鹿桑并列飄得滿天飛!
對話發生在她們前往彌月山的路上。
南扶光驚呆了,呆愣一瞬,掏出《三界包打聽》看了眼,果然謝允星說的是真的——
無論是關于初選分組這件事事,還是她和鹿桑再次捆綁得飄在首頁到處都是這件事。
她當下拿出雙面鏡聯系了她的老板,表示這事她做不了了,煩請另謀高就。
彼時那殺豬的不知道又鉆在哪個深山老林里砍樹,信號不太好,說話斷斷續續聽都聽不清,只能看見那張俊臉以相當隨意的角度在雙面鏡里晃來晃去。
原本他不跟南扶光一天出發就引發了她的怨氣,現在她可謂是怨氣沖天,就好像她才是信號不好的那個一般,沖著手中的雙面鏡嚷嚷:“我!又和!鹿桑!分在!一個分組啦!”
雙面鏡那邊的人大概是聽到了,他茫然地說:“我聽得見,你吼什么?”
“我又和鹿桑分到一個分組了。”
“那不是很好嗎?又不是沒贏過。”
“好?那次你在。”
“我是在宴幾安出手后才出手的,打的也是宴幾安!
“但上次鹿桑只是個小鼻嘎,現在她化仙期了,你讓我和一個化仙期打架?”
南扶光瞪圓了眼。
“大概兩年前,我還在被化仙期的宴幾安各種欺負,摁在地上摩擦,毫無還手余地,你到底有沒有一點概念?”
她修仙問道百余年,有些觀念刻在骨子里,并不是那么好改變。
比如她明知道自己不需要金丹也不需要背書也不需要古籍與劍陣她天生就很厲害,但這并不妨礙,臨門一腳,她會嘆息一聲:是化仙期噯!
“化仙期又如何?等你的劍和她的劍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間你就會發現,這幾天的床不是白上的!
“……”
謝允星咳嗽了一聲。
“嗯,旁邊有人嗎?”宴歧臉上的懶散和無所謂散去了一些,“那我換個說法,等你的劍和她的劍撞在一起的那一瞬間你就會發現,潤器如磨刀,正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你的刀此時必然又快又利——”
他話沒說完,南扶光面無表情果斷掛了雙面鏡。
轉向謝允星,猶豫了下也想讓她棄權算了,若是她也碰上去什么離譜的大佬,還不是給別人當經驗寶寶送菜,平白受傷也劃不來。
謝允星耐著性子聽完,拎起放在膝蓋上的《三界包打聽》,給南扶光看仙盟「翠鳥之巢」發布的正式分組文件,一溜下來,謝允星可能遇見的對手最高不超過金丹末期。
而云天宗二師姐手握冥陽煉,好的寶器能夠提升主人的戰斗力二三個境界不是問題,也就是說,她在她被分到的分組絕對有一戰之力。
南扶光難以置信,踢踢師妹的腳:“這玩意還有保送?你問問是不是你養的那只屬王八的鬼修動手腳了?”
謝允星低頭打了幾個字,而后頭也不抬道:“他說,是!
南扶光:“……”
南扶光:“給你保送進「翠鳥之巢」然后呢,做任務的時候因此受傷甚至喪命——?”
謝允星:“他說,‘有危險和困難的任務你別去不就行了‘!
南扶光:“……”
南扶光:“「翠鳥之巢」什么時候變成了他段氏兄弟的一言堂?這么腐爛敗壞?”
“他說,‘南扶光比我想象中天真的多。”
謝允星抬起頭,猶豫了下,也是不太贊同地微微蹙眉。
“他讓你管好自己就行了,鹿桑可是化仙期劍修……化仙期怎么了?我再罵他兩句!
“……”
愛與不愛真的很容易看出來。
宴歧和謝允星對她那種理所當然的信心讓南扶光本人都十分迷茫,她現在都開始懷疑她愛自己的程度并不如這倆人愛她愛得深。
……
「翠鳥之巢」隸仙盟,盟主無論如何變幻選拔,一直都是仙盟第一大宗無為門的歷屆宗主掌門,這么些年來一直沒變過,是以,「翠鳥之巢」總部坐落于無為門所在彌月山,也一直沒變過。
南扶光過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是第一次來彌月山,倒是謝允星來過這許多回——
為的是替家里床榻下有金山銀山需要守著的云天宗大師姐出席各式各樣的會議。
彌月山與云天宗一樣隱秘于山林間,只是占地十分廣闊,若說淵海宗那般財大氣粗,連古生物研究閣都能獨立出來成一個建筑群,彌月山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幾乎每一個單獨道途樓閣占據一個山脈群,山脈蔓延,一日之內若非御劍飛行都無法輕易逛完。
不愧是仙盟腳下,一塊磚頭掉下來都能砸死四五個金丹期,南扶光第一日被謝允星帶著去看了「翠鳥之巢」選拔的演武場,鄉下人又被那演武場震驚到。
淵海宗的演武場不過光禿禿的臺子一張,但彌月山的演武場地卻是好幾數十個,是有專人維護,每一個場地都有不同的屬性背景加持,冰川荒山、熔巖火山、黃沙荒漠、靜林竹影、暴雨雷鳴沼澤地……
參與初選對陣之人,由修為高的一方有資格主動選擇喜歡的演武場地,雙方再入演武場進行比試。
南扶光到熔巖火山那塊,被熱得直扇風,正轉頭跟謝允星吐槽是什么人能選這啊摔進火山人都沒了,一抬頭看見鹿桑把申請表交給了「翠鳥之巢」的登記員。
南扶光:“……”
那登記員一抬頭看見南扶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樂開了“喲”地喊了聲“扶光仙子”,樂顛顛道:“來看明日對戰場地啊?這鹿桑仙子方才把登記表交給我捏,商量好的還是咋的?要么怎么說你們師姐妹二人心有靈犀!”
南扶光懶得理他,光看著鹿桑,數日未見這位師妹的臉色依舊如此難看,想來是鳳凰靈骨未恢復的緣故。
她叫了聲謝允星師姐,對著南扶光面露猶豫,似想禮貌一下,又沒忘記如今自己這殘破的罪魁禍首是誰,實在是開不了那個口。
南扶光也不稀罕她這一聲叫。
想到這人當日得了那道祖賜福,升級了手中的伏龍劍,明知道南扶光作為大師姐金丹碎裂修為盡數失去,地位搖搖欲墜,卻還顛顛兒的湊上來,展開劍陣,半威脅半炫耀的管她要羽碎劍。
南扶光從始至終沒覺得自己欠過鹿桑的。
就連宴幾安這條龍也算是她鹿桑后來硬搶。
過往雖有嫌隙但師姐妹二人也算勉強能和平共處甚至偶爾討論一些劍術修法,鹿桑為了這么個男人,數次失了智般給她找不痛快,最后竟然還膽敢試圖傷害宴歧——
想到這云天宗大師姐目光閃爍,被場地流動火山火焰映照成金色的眸子隋然冷淡下來。
“選這么個場地,”她淡道,“不是鳳凰靈骨還未修復,你確定自己還是不怕火么?當心偷雞不成蝕把米,明日自己燒傷了自己!
那無為門弟子睜大了眼,望著鹿桑問:“您受傷了啊——”
鹿桑面色慘白,欲言又止,卻見不遠處南扶光笑了笑,“嗯”了聲替她回答:“可不,而且能不能好都說不準,說不定一輩子都好不了!
那火藥味嗆鼻。
遮都遮不住。
……
外人自然不知道當年曠野星垂之下,曾經有過一場驚天動地的爭戰,因為那場戰斗,云上仙尊至今坐著輪椅,而神鳳則靈骨受到重創,至今未能愈合。
人們只道云上仙尊座下師姐妹二人先后嫁人,師妹嫁了師姐原本的男人,師姐賭氣嫁給了個凡人殺豬匠,至此師姐妹關系惡劣至破裂,多少與那些個情情愛愛、愛恨糾葛有關。
實則不然。
次日,在這場云天宗內戰的演武臺邊,座無虛席。
站在流淌著熔巖巖漿、火氣沖天的演武臺兩側,南扶光與鹿桑各占一處,與上次不同,兩人身上不再穿著云天宗劍修道袍。
鹿桑身上的道袍相比起過去華麗、布料與裁剪講究,手中伏龍劍倒映火光,道祖賜福、鳳凰銜刃后,那親自由道陵老祖賜予她的精粹原料嵌入伏龍劍,使其之力量更上一層樓。
演武臺的另一邊則是一身平常羅裙的南扶光,似無所謂這裙罩似乎會耽誤她舞劍,她就像是清晨起床來遛彎晨鍛煉順便參與個選拔……
此時此刻,南扶光一只手扶著腰間等等劍,手一震,劍柄滑落她掌心。
兩人中間,有手執鑼鼓也為現場執行者也是熱血沸騰,凡人與化仙期修士一戰,放在過去,想都不敢想。
就像把兔子和老鷹放在同一斗獸場。
“扶光仙子,與化仙期師妹正面二次交手,此時此刻你作何感想?”他問南扶光。
南扶光想了想,拽的二五八萬道:“那又怎么樣?”
同樣躁動的還有看臺之上。
“開始了,開始了!”
“這到底是誰給的分組,故意的!絕對是!”
“感恩如此故意,上一次在淵海宗沒能看上現場,這一次總算讓我看上了——啊啊啊是化仙期的神鳳,還是金丹碎裂隕落凡人后依靠頭腦硬上跟上修士步伐的南扶光!”
“……你和戰地記者似的。”
“我激動嗚嗚嗚嗚嗚嗚,恨不得想拉個橫幅支持神鳳!她與仙尊大人結合可是復蘇了沙陀裂空樹!拯救了三界六道蒼生!就這點而言南扶光有啥可恨的!”
“上一次鹿桑輸了,呵呵,搖來宴幾安半路下場也是輸了!
“這次不會了,她化仙期了!
“但她靈骨最近受到損傷,這消息你身為小粉絲,怎么,沒聽到嗎?”
“靈骨受損怎么了?南扶光既沒靈骨,也沒金丹。”
“哦,南扶光毫無一戰之力,所以你今天來看什么的呢?看她被靈骨受損的鹿桑一擊敗落?”
“……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她再厲害現在也不過是凡人罷了,凡人豈能與修士相提并論——”
“閉上嘴吧你!再說我就把你的言論舉報了!”
看臺上的人忙著七嘴八舌。
嘈雜聲七七八八落入鹿桑耳朵中,她微微蹙眉只覺得吵鬧,再抬眼一看對面的南扶光,眉目舒展,神色自然——
哦,她本身已為凡人,五感靈敏度缺失,自然聽不見那些人在瞎叭叭什么。
紅色的光劍在手中展開,緊接著,燃燒著熊熊烈焰的棋陣在她身后如星芒跳躍編織,如此時此刻段北在場,不難發現這復雜棋陣正是那日他手中神兵所展開的元嬰期等階陣法其中之一。
鑼鼓聲起,鹿桑只覺得眼前人影一閃,鋪天蓋地的黑白圍棋燃燒著火焰如同隕石從天空降落——
“啪”“啪”落在地上響聲震天,其中數枚飛濺熔巖,她不得不狼狽躲避,伸手使用清水術法澆滅自己燒起來的道袍。
這一瞬間,南扶光已經執劍從高空與燃火隕石同樣降落,撲面而來!
巨大的火焰翅膀在她身后拍打著展開,那形狀為火焰跳躍如破繭之蝶,輕盈絕艷——
上一次比試中,先飛起來的是鹿桑,但這一次,她卻遲遲沒有使用神鳳應有的優勢。
到底是靈骨受損。
人們只來得及看見她頗為狼狽地展開火屬性萬劍陣法——
然而萬劍陣法,又怎么可能與此時此刻鋪天蓋地的星火燎原棋局陣法可比。
當時在青云崖上她背挾此劍陣走向著南扶光,問她索要羽碎劍時,大概永遠也想不到這一天,鋪天蓋地的火氣中,她只來得及看見南扶光煞氣騰騰的身影一閃而過。
“這一次,再也沒有宴幾安來助你!
一只手持劍,等等被南扶光扔至出去,紅色光劍輕易破了萬劍陣法的陣型,“咚”的一聲重重插在鹿桑身后的碎石巖壁,封鎖她的去路。
與此同時,南扶光另一只手揚起,無數火光灼耀的短匕自她身后裂開的空間間隙釋放而出,如雨落下,穿透鹿桑各處非要害之地。
她到底手下留情。
在觀看臺鴉雀無聲的沉默中,這場選拔比任何人想象中都快得結束。
因為宴幾安,化仙期的修士過去在眾人眼中強如神明,他們怎么都不敢相信,鹿桑這樣不堪一擊。
而傳說中那從未有過靈骨化形、如今失去了金丹成為了凡人的云天宗大師姐,在他們眼中,強的猶如怪物。
而此時此刻,只見那怪物一步一腳印踏過熔巖巖漿,如履平地,一步步走下演武臺,來到方才那現場執行者跟前,伸手在完全呆滯的他眼前晃晃。
見他毫無反應,她撇撇嘴,伸手抽走他手中的狼毫,貼心地替他在鹿桑的名字上面劃下鮮紅的、代表淘汰的一筆。
直起腰,她將狼毫塞回那執行者手中,微微一笑:“又不是沒贏過。”
第172章 弓形蟲與貓
好像在仙界末日的公告被發出來的那一日開始, 三界六道過往刻板印象的戰力值就徹底崩壞了。
升階突破成了家常便飯;
凡人與靈獸融為一體;
修士可以從筑基期直接三階跳成為化仙期;
化仙期又打不過金丹破碎的凡人。
鹿桑輸給南扶光這件事引發的熱議比想象中更寬廣。
當時現場一片嘩然暫且不提,對于大部分骨子里刻著不可一世的修士們來說,這場選拔賽的比賽結果,他們根本無法接受——
如同戰神輸給了一只猴。
跨海十二翼舟被葉子折成的小舟懟翻。
大象真的被螞蟻絆死了。
羚羊轉頭撞死了狼。
如果不是黃天化日之下, 他們很有可能想要綁架南扶光將她送回淵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閣做一做研究, 弄清楚她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就好像走到哪都招到奇怪的目光, 有些人甚至小聲討論或許修為升得太快跟踏踏實實自己練上去的還是有區別……
鹿桑聽見了。
鹿桑很沮喪。
當晚云上仙尊到的時候,她撲進他的懷里,哭著說沒想到自己沒有鳳凰靈骨的加持居然一點也打不過南扶光。
扶著她的肩膀,輪椅上的云上仙尊沉默了很久, 而后道, “我也沒想到, 你居然沒棄權!
這話猶如一桶涼水在冰天雪地兜頭澆下,鹿桑震驚到忘記了哭, 她知道宴幾安說話不會好聽, 但是他也不用每次說話總是難聽到出乎人預料。
吸著鼻子, 她說:“我是化仙期修士,沒有鳳凰靈骨也是化仙期修士,不該那么不堪一擊……再說了,師姐也沒有靈骨——”
“有鳳凰靈骨你也打不過她!
宴幾安平靜地打斷了她,“她也不是你師姐了, 忘記了嗎?她沒有離開云天宗,你就同其他人一樣叫她大師姐罷!
鹿桑語塞半天, 不懂話題為什么說著說著總能跑歪——
這種感覺很難受。
就好像無論她說什么, 他根本不在意。
時代如今她也不是任人捏的軟柿子,退出了云上仙尊冰冷的懷抱。
她告訴宴幾安,如果你因為很感動我對你不離不棄的事而娶我, 那就該做出一點感動的樣子,你這樣反而好像我做了什么錯事,你在報復我。
宴幾安抿了抿唇,說了句抱歉。
他好像永遠只會說這個。
鹿桑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對方的雙眸好像是因為知道完全沒辦法解決這件事所以顯得特別的平靜,這份平靜讓鹿桑覺得很崩潰。
橫在他們中間的事根本無法解決。
宴幾安沒有辦法不愛南扶光——
無關他明知道他上輩子幾乎等同于因她一劍而死。
無關這輩子他們已經另娶它嫁。
更無關于鹿桑是否執著自己在一場小小的選拔中戰勝南扶光。
宴幾安自己都沒辦法阻止自己去繼續看著南扶光。
從過去和現在,一直都是這樣。
哪怕在上一世,明明東君才是后來的那一個。
鹿桑和宴幾安的靈骨都是宴歧給的,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三人相依為命,說是一個老父親兒女雙全也不過份。
后來一切都變了。
宴歧回收了「伶契」,改名「東君」。
大概是男人慕強的本質,「東君」出現吸引走了宴震麟所有的注意力……
然后,又有一夜之間,真龍、神鳳突然宣布轉換陣營,與宴歧的對立。
那時候,沙陀裂空樹茂盛且生命力旺盛,樹根孕育了無數能人異士,他們可得天地靈氣為己用,便是后來修仙入道人士的雛形。
這些人,很快因為特殊能力被從凡人人群中區分開來——
盡管人們認為這是來自世界之樹,沙陀裂空樹的賜福,但恐懼陌生的力量實在是人之常情。
修士與凡人有了隔閡,盡管很有可能前一日,他們還是至親親人或者友愛鄉村鄰里。
這種微妙的關系一直持續到某一天,聽說有一個村子的凡人們把一個修士綁起來活活燒死了。
那一夜,沙陀裂空樹樹冠在寒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真龍與神鳳被宴歧前往調查此事,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再見面的時候就變成了仇敵。
《沙陀裂空樹》法典記載,當時的真龍與神鳳是在樹下參悟,領悟了世間之大善,棄暗投明,站在了越發被擠壓生存空間的修士陣營——
基本是這樣的沒錯。
鹿長離與宴震麟被眼中目睹修士的慘狀震驚,他們難以想象為何會有人對過往至親痛下殺手,就因為他們擁有了另一部分人沒有的力量。
天下之大,這片土地從不屬于任何人,凡人沒有資格迫害、壓榨修士,甚至是殘忍的殺害他們……
這并不公平。
他們需要反抗。
這場戰爭持續了許多年。
修士們奪回了屬于自己的權利,他們生來順應世界之樹賜福,感應天地靈性,本就應該比凡人高一等——
他們應當于高處,應當掌握最先進的技術,應當受凡人膜拜,應當掏出任何一個尋常小物件也被凡人追捧羨慕。
應該是這樣的。
而真龍與神鳳也將為維持這種現狀付出一切。
坐在輪椅上的人好像忘記了眼下的所有狼狽拜誰所賜,他壓低了聲音,嗓音沙啞道:“我會為了救沙陀裂空樹做一切我能做的,但其他的,我做不到。”
淚水還是從鹿桑的眼中洶涌的流淌出來。
她好似看見了宴幾安心中有一把天秤。
南扶光與蒼生大業分別占據秤的兩頭,后者的重量遠遠重于前者。
鹿桑的手上并沒有籌碼,唯一幸運的是,她是天秤勝利的那一端中蕓蕓眾生里稍顯特殊的一員。
屬于南扶光的那一邊高高的翹起沒有一絲回轉的余地,所以她總是被拋棄,被放棄,被受委屈。
但南扶光始終占據著那把天秤一側的獨一份。
這把秤是不可損毀的,所以南扶光也會永遠地在那里。
……
鹿桑抱著她好不容易得來的夫君哭泣的時候,萬眾矚目的南扶光正在另一個場地關心她真正關心的師妹。
相比起她這邊化仙期神鳳地獄開局,謝允星的選拔簡單的像來春游,第一把對戰的同樣為金丹初期樂修,地點則是抽簽決定的沼澤。
那個樂修看上去上了年紀,但很靈活。
開始第一曲給了自己的腳下,讓他能夠在沼澤上如履平地。
但他手中的普通兵器并不是冥陽煉的對手,那把重劍甚至沒有發揮出真正的特性,謝允星扛著它從天而降,那把有一定年紀的箏在“嗙”的一聲中琴體碎裂,琴弦盡數斷裂,沉入沼澤。
現場的所有人包括南扶光都陷入了沉默,除了南扶光外,今日在場大多數人都是來欣賞三界第一美人的……
他們愛看謝云星如春風細雨的柔情,當她扛著那把比她還寬的重劍,又能形成強烈的反差對比——
但這一日,所謂的“強烈反差對比”具體意義上地消失了。
樂修一般都會有三五樂器傍身,甚至有三種樂器協奏一曲完成攻勢的情況存在,但那把箏一碎,上了年紀的老樂修瞬間喪失了戰斗意志。
他露出了錯愕的表情,看著豎著插在沼澤上的冥陽煉,以及在重劍上輕盈落下的謝允星,他沉痛道:“我認輸!
后者垂眸而視,續而轉頭看向演武臺旁的現場執行者。
親眼看著對方徹底被畫上淘汰的朱砂后,謝允星才收了重劍,回到岸邊。
南扶光下了臺來到謝允星身邊,欲言又止,這樣果決至有些殘忍的戰斗方式,完全不像是她的師妹的風格。
“段南說,大多數情況下,樂修比一般的修士更為特殊,他們之中絕大多數所使用的樂器都為多年磨合,哪怕非神兵或者仙器也有極大可能產生共鳴……正如本命劍于劍修,要摧毀他們的戰斗意志,只需要摧毀他們的樂器。”
謝允星語氣很淡,一邊說著一邊從乾坤袋中取出了器修常備的那些鍛煉材料,她走向那個樂修老頭。
云天宗二師姐比老頭稍高,彎下腰與他說了些什么,又把大量的修復材料——甚至是修復后能夠升級那把普通武器的材料一起放入普通的乾坤袋里,交給了那名樂修。
“我讓他到云天宗找我父親做修復。”回到南扶光身邊,謝允星道,“只是尋常的金丹期兵器,做到完美修復并不難。”
“樂修的樂器比較精細,往往調弦都調半天——”
“沒有十足的把握修復,我不會那樣做的!敝x允星溫和道,“如果他手中的是一把仙器或者神兵,我就會把提出這個建議的段南罵一頓。”
那股子一直存在的奇怪違和感浮了上來。
南扶光固然同意段南是個混蛋這件事。
但有一說一,做出這個建議的實在不太像段南的風格。
那個瘋子在大日礦山手起刀落,但他從來只斬不遵守大日礦山規則之人,而不是心情不好就用各種惡劣的手段折磨人。
他頭腦簡單一根筋,說出“當時我哥不殺我不足以服眾”這種令人絕望蠢話的家伙,懂什么殺人要誅心的宮心計?
“……師妹,你和段南開始靠雙面鏡搞網戀之后見過面嗎?”
“沒有!
“他有沒有告訴過你,他是如何提前得知你今日對手是個上了年紀、需要速戰速決否則就會在沼澤地上犯風濕病的老頭?”
“不知道!敝x允星道,“可能他還和「翠鳥之巢」有些聯系!
南扶光管謝允星要了雙面鏡,后者也是真的毫不猶豫就交給了她。
云天宗大師姐頭一回支棱起來,要以師姐的身份查崗,下意識地挺直了腰,點開最近的聊天記錄,光看第一眼讓她想把雙面鏡扔到身邊的沼澤里——
謝:「睡不著。」
對面:「怎么?」
對面:「擔心明日的初選?」
謝:「也不是。」
對面:「不用擔心,我會看著你。」
謝:「你看著我有什么用?你連露臉都不敢,像我養在雙面鏡里的靈寵。」
對面:「?」
對面:「贏了選拔就來找你。」
對面:「見面之后,可以做嗎?雙修完會更厲害!
南扶光眼睜睜看著謝允星答了個「好」,她握著雙面鏡難以置信的問她的好師妹“好什么好”,謝允星道,主要是沒有什么特別不好的地方,所以回答“好”。
“萬一對方不是段南呢?這是不是就算有‘特別不好的地方‘了?”
謝允星一臉平靜地說不知道,是不是他不重要,反正我贏了選拔賽,我們就會見面。
南扶光對她的“不重要”無語凝噎。
“嗯嗯啊啊”地敷衍一邊她一邊飛快劃拉聊天記錄,這些天他們不知道聊掉了多少話費,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廢話,有一些則是充滿了暗示的怪話。
對面:「兩片饅頭中間夾一塊肉很好吃!
謝:「什么?」
對面:「下次帶你嘗嘗!
南扶光把這個對話記下來,原樣發給了宴歧。
對方今日好像也在忙著砍一根生長粗壯到幾乎算是毒瘤的樹根,雙面鏡打過來的時候,他臉上有一道劃痕,背景音是壯壯在嗷嗚嗷嗷地亂吼亂叫。
雙面鏡中男人抹了把臉,一臉平靜地問她是不是彌月山不夠忙,為什么還有時間在這跟自己的老板開黃腔。
南扶光一瞬間有了難以形容的破防,以至于她沒有計較新婚丈夫冷酷的自稱老板,她問宴歧,你也覺得這是開黃腔?
宴歧沉默了下,點點頭:“對。但如果你想試試,也不是不能,我的本體形態不受局限,這意味著哪怕是分裂成兩個我甚至三個我都可以,難就難在你身上也沒有那么多地方——”
他話沒說完,南扶光已經扣了雙面鏡,轉身問謝允星聽見了沒,她特地開了功放還把音量調到最大,如果她沒聾,現在應該想到“兩片饅頭夾一塊肉”是個徹徹底底的流氓話題。
她警告謝允星,不許再浪費錢和流氓聊天,無論他是誰。
謝允星點點頭,當場給那陌生的號碼打字:「我師姐不讓我和你說話了!
那邊大概正躲在看臺上的某個陰暗潮濕角落里,回得飛快:「要么別理她,要么叫她滾!
謝允星笑出了聲。
他爹的,笑起來很好看又笑點很低的人完全是行走中的誘人犯罪機器。
南扶光有些絕望地閉了閉眼,想到了“你對象和我同時掉下水你先救誰”的蠢問題——
以前她覺得這種類似的系列問題,大概只有傻子才愛問。
但現在她突然有一瞬間理解傻子,共情傻子,并且幾乎想要成為傻子。
……
繁忙的行程安排
所有的選拔賽在上午完成了第一輪,獲勝的參選者能夠有機會參觀一下「翠鳥之巢」。
當然如果在后續選拔中敗落或者是沒有用過武選之后的筆試,這將是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入「翠鳥之巢」。
在他化自在天界每況愈下的大環境中,「翠鳥之巢」作為最體面、最穩定、最高收入且免除苛捐納稅的組織,地位一年比一年穩固,故以為每個人都珍惜這次機會,當他們一腳踏入那片向往的土地,每一個與他們擦肩而過的正式執法人員都仿佛身上泛著金光——
看看角落里那個用擴大琉璃片在陽光下研究古籍的書呆子,他連頭發都沒束得太整齊,但他腰間掛著「翠鳥之巢」的腰墜。
他曾經和他們一樣,但后來他成功通過了選拔。
大概是浩浩蕩蕩的新人隊伍目光過于灼熱,那看上去呆頭呆腦的書呆子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但什么也沒說,就又低下頭去繼續研究自己手上的工作。
那種傲慢不言而喻。
但在場大多數人壓根看不出他的境界,也就是說他至少也有個金丹末期甚至是元嬰期,「翠鳥之巢」就是這么個大能遍地走的地方。
南扶光身邊,一名修士熱淚盈眶得恨不得想要跪下來親吻腳下的土地,說他一定要加入「翠鳥之巢」光宗耀祖。
南扶光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介于最近云天宗大師姐成為了熱搜的常客,她很有名,生平事跡為人熟知,于是那個眼淚朦朧的人拽住了她,很自來熟的問她以前差點就正式加入「翠鳥之巢」,現在又要按照正規流程重新來一遍,會不會不甘心?
“……沒有!
她說的是實話。
南扶光并沒有看不起任何人,畢竟她以前也是跟在場其他人一個想法——“”
「翠鳥之巢」是得道飛升前的另一條證道之路。
只是后來,就像是修仙界迎來末日,很多過去在她的概念里約定俗成的東西都改變了。
變得翻天覆地。
樹是不該救的。
仙盟是爛掉的。
大日礦山的人沒有活著回家。
淵海宗古生物研究閣令人發指的所作所為,不過是上位者的默認。
「翠鳥之巢」的正副兩位指揮使是狗。
她想把他們的腦袋都擰下來。
現在南扶光出現在這個鬼地方,完全是因為受人指使。
于是面對他人的提問,她只是沉默地搖搖頭,面對南扶光的不熱情,周圍的人七七八八偷來好奇的目光,他們想不通,按照道理沒人應該對「翠鳥之巢」不熱情。
但很快,他們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立場也發生了一些動搖。
……
由前方的引接者帶領他們參觀了部分「翠鳥之槽」的外圍,他們來到一個絕對大的空地,那空大大概是用空間術法進行過拓展,大概可以容納上萬人同時聚集。
在空地上,整整齊齊排列著成百個單獨的空間,像是淵海翼舟二層甲板上的那種獨立船艙,大小大概能夠站的下五六個人。
白色的艙如一副副巨大的白色棺材立在曠野之上,周圍很安靜。
每一個艙門緊緊關閉。
周圍只有風吹過白艙之間的間隙發出的呼嘯聲,那種尖銳又拉長的聲音像是怨鬼哭嚎。
當南扶光他們走近,在她左手邊最近的一個艙門猛然被拉開,她嚇了一跳下意識轉過頭,找來得及從未閉合的艙門看見里面好像有一個小型時空間隙——
艙門“啪”地一聲關上了,從里面飛奔出來的人彎著腰在她身邊吐的翻天覆地,“嘔”“嘔”的聲音不絕于耳,眼淚和鼻涕在他臉上混為一團。
他的精神力幾近崩潰,臉漲的通紅:“他們讓我殺了礦工,大日礦山……暴動,所有人都死了,我殺了好多人,他們都是凡人!”
南扶光僵住。
而此時迅速地有其他兩名看上去內部等級更高的人上前將他壓走。
更遠的地方立著另一批巡視的人,為首之人卻站在那些人的最后面,然而存在感很強,那頭特別的發色與金色的瞳眸如此特別。
強大的氣場也讓人很難無視他。
透過無數個模擬艙,段北看了過來,但他看的不是南扶光,而是她身邊的謝允星,就像是餓了十幾年的野獸嗅到了香噴噴、完全不可能逃脫的獵物。
南扶光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在周圍“啊啊啊啊是段北”“我的天他長得好好看啊”“「翠鳥之巢」指揮使”“從未見過有人能把‘強’寫在臉上”的各種嘆息聲中,云天宗大師姐一個錯步,面無表情地擋在謝允星與段北的中間。
段北的目光沒有絲毫的動搖。
他直直的看過來,金色瞳眸之中有顯而易見扭曲的興奮。
像是壓根不在乎不遠處的新人是對模擬艙恐懼,還是對他的出現感到崇拜與震驚,站在距離人群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翠鳥之巢」最高指揮使只盯著自己在意的東西。
南扶光只覺得上次下口輕了,下次就該把他腦袋扯下來。
“那是幾百年前的的一次大日礦山暴動,因為當時「翠鳥之巢」執法者的不成熟,導致死傷慘重……那之后彌月山就聯合「翠鳥之巢」玄機閣,開發了事件模擬艙。」
引接人看著被同僚拖走的那名新人,又向著段北遠遠行禮后,才面無表情地解釋。
「模擬艙會還原了許多前人辦案時的場景,投放新人入內進行模擬培訓,你們會被強制待在里面訓練直到積累夠足夠的時長或者經歷過足夠多的事件,才能正式獨立執法!
散發著發酵酸臭味的嘔吐物還在腳邊,那人崩潰扭曲的臉在歷歷在目。
“大、大人,方才他說他殺了凡人,可是不能肆意殺害凡人是《沙陀裂空樹》上明文規定——”
“法典也是人寫的,數千年未變過!蹦且龑д叩穆曇魤旱土诵,“而今夕不同往日,你們還覺得凡人是弱小的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南扶光,并沖她笑了笑。
南扶光面無表情地轉過了臉。
謝允星拉住了她的手。
當天下午有一些人退出了「翠鳥之巢」的選拔。
……
南扶光逐漸有些理解宴歧想要自己來到翠鳥之巢的原因。
如果不是來到這里,她很難想象這世界上有模擬艙的存在,而這一個個獨立的小棺材,就像是洗腦的機器,試圖將修士們洗腦成為殺人不眨眼的戰爭機器。
他們猶如沒有感情的刀槍,只為仙盟服務,換句話說,只為那棵樹服務。
“就像真龍和神鳳,你說當年他們到底在樹下參悟了什么?從此堅定一條信念要扳倒你,打倒我……到最后不惜爆發一場戰爭,甚至是為了那棵樹寧愿犧牲自己?”
淵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閣事件之后,可以明確的一點是,修士為樹的“賜福”誕生,但當他們積累修為,修為逐漸深厚,吞噬他們,就可以反哺那棵樹。
換句話說,就像是一個農場主,從蛋殼里孕育了一大群的雞,他讓它們衣食無憂、風吹不著、雨打不透的美好安逸環境下長大……
然后有一天,把它們作為食物與養分,吃掉。
淵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閣將同樣擁有修為的靈獸與凡人混合作為原料去反哺了沙陀裂空樹,這種詭異的事最后竟然不了了之——
沒有任何的修士稍微質疑,這件事的原貌本質是:他們才是真正的養料。
“一種高級的洗腦。”
雙面鏡中,男人緩緩道。
“你知道嗎?如果老鼠感染了弓形蟲,會影響認知,它們會一改天性,反行其道地主動親近貓,故意讓貓把它們吃掉。”
“?”
“因為弓形蟲的最終宿主是貓!
南扶光沉默了一會兒,等一陣夜風吹過,風中夾雜著花香,明明不冷,她卻感覺到一身雞皮疙瘩都冒了起來。
“好了。別說了,F在我是真的有點害怕了。”
宴歧嘆了口氣。
南扶光問他嘆什么氣,你也害怕了嗎?
他說不是,我只是發現好像有點想你,你害怕的時候我不在身邊就覺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沒做好。
“什么?你沒做好的事海了去了。比如你要是不亂刻東西還把東西亂放,現在我們就不會分開。”
“嗯嗯。也很想時時刻刻想造我的反的你!
“……”
“你聾了嗎?給點反應。我說我很想你!
“我沒說我不想你……算了,你哪里想?”
“……”
“?”
“下面?”
“……”
“……倒不是我想犯賤,主要是你這樣問了我沒辦法不——”
雙面鏡再一次被掛掉,過了很久南扶光收到了宴歧發來的文字信息,字里行間充滿怨氣的說她這種隨便掛人雙面鏡的行為很不禮貌得改。光今日份就掛了他兩回,像什么話。
南扶光看著氣笑了回了他一個“!保倩氐阶√幍臅r候已經被宴歧纏著新的一輪講話。至此她心中那種縈繞的不舒服驅散了些。
那個殺豬的總有給人天塌下來他總在的安全感。
與他真實的身份或者能力無關,從南扶光第一天遇見他開始他就是這樣的,從來沒有變過。
第173章 喂,你新來的吧?(副CP那些亂七八糟預警)
南扶光和宴歧東拉西扯了很久, 直到南扶光看見在宴歧身后,壯壯拖著咬碎的樹根,像只瘋豬似的轟隆隆地跑過來又轟隆隆地跑過去,精力旺盛的像條天天被關在家里好不容易出來撒歡的小狗。
她換了個正經點兒的語氣問宴歧有沒有受傷, 沒等后者回答, 她又搶答, “應該是沒有的,畢竟還有力氣開黃腔!
男人非常委屈,強調了一下,先說什么兩片饅頭夾肉的組合非常好吃的那個人并不是他。
南扶光這才想起來什么似的, 臉上放空了一瞬, 問他段南最近在哪。
可能是上了年紀, 這殺豬的講話偶爾有些廢話過多,問個問題他恨不得從盤古開天辟地講起, 講自從龍鳳結婚, 妖樹越發的活躍, 拔除樹根的難度與日俱增,不久的將來他可能真的需要和她一起行動……
南扶光耐著性子“嗯嗯啊啊”地答應他,直到她意識到自己再不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太陽落山都聊不到她想聊的話題:“所以,段南呢?”
宴歧調轉了下雙面鏡, 讓南扶光看了眼蜷縮在角落里的少年,他看上去受了傷, 腹部纏著繃帶, 胸口小幅度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那邊男人嘆息,防具果然還是成套地正確使用才行。
南扶光卻問:“怎么傷成這樣?他沒來過彌月山么?”
宴歧的唉聲嘆氣一頓,說到這個, 有些奇怪:“他最近一直跟我在一起,聽說是和你那個好師妹吵架了吧?可能是還在賭氣……為了顯得自己也是很忙的,最近一直跟著我,對我的行動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聽話與配合。”
“……”
“所以他當然不可能去彌月山,但我準備稍后給他放個假——你也去給你師妹說兩句好話吧,跟狗計較什么?誰家好人跟狗還有隔夜仇?”
捧著雙面鏡,南扶光欲言又止,頭皮發麻。
謝允星確實沒有跟狗有隔夜仇,事實上與段南吵架的當夜她就原諒他了——
她所謂的原諒是在雙面鏡中。
只不過雙面鏡的那一頭,是壓根不是段南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晦氣東西。
過長的沉默讓宴歧也感覺到了不對,他問南扶光怎么了,后者卻面色發白“噌”地一下彈跳了起來,急匆匆地往外跑……
宴歧被她的一驚一乍嚇了一跳,有些茫然地問發生了什么,南扶光卻只是想起之前謝允星說過的話而已。
——贏了選拔,雙面鏡里的人今晚就會去找她。
是的。
當然了。
能夠任性調整對戰列表給謝允星安排一切弱對手;
能夠提前知道謝允星的初次對戰者是個七老八十的樂修;
能夠承諾謝允星入了「翠鳥之巢」也不會有危險;
能夠想出那種損招……
雙面鏡那邊的人,當然不是段南。
是段北。
……
外面的樹影搖晃發出沙沙聲響,謝允星的屋子里只點了一盞昏黃的蠟燭,燭影搖曳將人影拖得很長,也將屋內襯得很靜。
謝允星從方才一直端坐在屋內,什么也沒想,或許應該說因為從一開始就知道接下來可能發生了什么,她便沒有胡思亂想的必要。
若說走神,大概是房門被敲響的一瞬間她以為是錯覺,直到屋外的人敲響第四聲,她才清醒過來原來那幾乎隱秘于樹梢枝葉碰撞莎莎聲中的二三輕叩,并不是她的幻覺。
她站起來打開門,這時候那平靜的胸腔下才有一些加速的鼓動。
打開門看見站在門外的人,對方站在臺階上,背著光,借著身高的優勢俯視而來,在謝允星下意識地蹙眉時,她覺得他大概是對自己笑了下。
站在門外的人會出現,謝允星并不意外。
但不能是今晚。
“指揮使大人請回!彼ひ羟謇淙缛,不卑不亢至甚至沒有任何的個人情感,“夜黑風高,除了殺人便是偷情,哪樣都不太合適與大人做。”
段北像是聽見了什么有趣的事,他歪了歪頭。
若說這對雙生子除了臉之外稍微有一點兒其他的相似之處,便是此時此刻。
段南偶爾也會出現這樣的下意識動作表達困惑。
但很快的,他們又不一樣了。
“回不了!
過了一會兒,「翠鳥之巢」的指揮使大人微笑著,慢吞吞地說。
“因為你答應了,上面那句話的最后四個字。”
……
很少能在云天宗二師姐的臉上看到空白的茫然,她慢吞吞地眨眨眼,然后很快就回憶起了一切的開端,是有個人陌生的雙面鏡聯系人給她發了文字信息,問她是不是還在生氣。
原來她從一開始就認錯了人。
這確實是合理的,不存在冒名頂替的問題,想想段南的動物脾性,哪怕一塊兒吃東西的時候,把他遞過來的糕點暫時擱放一旁沒動,都會氣個一晚上,第二天假裝無事發生地湊過來……
這樣的人,并不會被氣得一走了之后,轉頭就發信息問她是不是還在生氣。
云天宗的二師姐總是溫柔如水,知書達理,是云天宗上下師兄弟姐妹中情緒最為穩定的標桿,若說那殺豬匠是浮于表面的虛偽溫和,那她的溫潤刻進了骨子里。
說到以柔克剛,連謝從都打趣過你看看謝允星和南扶光,后者還不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但此時此刻,哪怕是謝允星,難免也無聲地攛緊了藏在袖子里的手,她目光放在面前這張似笑非笑的漂亮臉蛋上——
「翠鳥之巢」甚至是仙盟的每一個人都將他當神,敬他三分,哪怕那日一身狼狽被人扔到門前棄如敝履,引人非議……
但他很快就恢復了。
人們都說,「翠鳥之巢」的指揮使兄弟是一對怪物,后來段南失蹤了,就剩下段北一只孤狼。
他是不可能被殺死的。
從那日起,段北那些駭人的名頭,就又多了一行。
謝允星后退了一步,想要將門在這完全可以掌握生殺大權的人臉上,但他在同一時間不急不慢地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腰,俯下身,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壓迫而來。
是那一夜她嗅到過的氣息,像是泡在血里的夜來香,合起來很奇怪,拆開來哪種味道都叫人感到頭疼。
沒有血脈奔騰的心動或者羞澀,眼下的氣氛甚至算是劍拔弩張,當段北距離她更近的地方,他停了下來,慢吞吞道:“我沒說過,我是段南。”
他說完,低頭含住她柔軟的唇。
沒有用上舌頭,只是唇瓣貼著唇瓣。
聽說獅子吞噬獵物之前也有可能只是用嘴貼著獵物的皮毛好像與它耳語或者親密的依偎,……但大概只有獵物本身才知道,沒有立刻露出鋒銳的獠牙,是因為它知道,暫時還不需要。
門終于關上了。
在兩個人的身后。
失去了高懸的月光,屋內昏暗的光線不足以支撐一些眼神的交流,謝允星被人壓在墻上時,只能清楚的聽見鼻息之間彼此頻率并不相通的氣息。
但段北開始輕咬她的唇瓣。
很快她嘗到了血腥味。
這個時候,她好像突然覺醒了某種神智,那血腥味她都不確定來源自己還是對方,她只是突然意識到,他并不是沒脾氣的——
這恰巧證明了,從頭到尾,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是打著段南的旗號在接近她。
他就是段北,他要她接受的,看到的,也只是段北。
至此,段北這個人除了從“和段南很像的雙生兄弟”毫無意義的符號有了具象化,就好像這些天活在她雙面鏡中的人突然具象化地活了過來。
他給她調整了初試選拔賽的分組,弄完了才告訴她,這個分組你不可能有任何一個人打不過;
他每天半夜給她一些對手的資料,遇見棘手一些的,會順便告訴她怎么打才能贏;
當她反駁他的方案,他會沉默一會兒回一句“隨便你”,再過一會兒非常不高興的補充嗆一句“輸了自己別哭”;
他會跟她說什么“兩片饅頭夾肉也很好吃”的奇怪話;
他也光明正大的表示要把她弄進「翠鳥之巢」,危險的任務不會派她去送命,等她進步到足夠安全再說……
這些話的語氣不像段南。
話語中透露出來的對于「翠鳥之巢」的掌控程度,也根本不是段南可以做到的。
從頭到尾,是她自己搞錯。
“你答應了!
被摁進之前可以重新鋪過、十分柔軟的被褥床上時,謝允星出乎意料的沒有反抗,她更像是一瞬間神識被抽離,漂浮在兩人的上空,冷眼俯視著屋內此時此刻發生的一切。
看他的一條腿卡在她的裙擺間,看她踢掉的鞋子,看他青筋凸起的一只手握著她的腳踝,指尖意味不明的摩挲她腳上白色柔軟靴襪的邊緣。
“你答應了,可以做!
她確實答應了。
當他問她見面是不是可以做,雙修有益于身體健康、精進修為,她毫不猶豫的答應了——
可是她在此之前,哪怕是面對面的面對段南,她也是毫不猶疑的拒絕。
想通了這件事,整個氣氛就變得耐人尋味起來,謝允星自認為活了一輩子也死過一次,她很少有不明確自己想要什么的時候。
但現在她確實不確定了。
她答應的,究竟是她認為“水到渠成,雙修也沒關系”的段南,還是這些天藏在雙面鏡里,全方位注視著她的生活的那個人?
他的手滑落至她的膝蓋,而后將她的一條腿彎折起來壓在胸前。
鼻尖頂著鼻尖,現在他們的鼻息終于混沌一片,幾乎沒有差別。
那握在她膝窩的大手無聲收緊力道,她聽見柔軟綢錦碎裂的聲音,伴隨著一聲短暫急促的倒吸氣音,她再一次被身上的人吻住。
這一次,從方才開始幾塊顯得有些蒼白的面頰上浮現了一絲絲的紅暈血色。
她搭在他肩上的手從一開始的推搡至如今只是柔軟的搭著,謝允星感覺到了他的指尖還帶著外面月色的冰涼,已經完全是春季,為什么會有人的手還如此冰涼?
她想不通。
為此繃緊了后背。
對方的另一只手從她腰間落在了她的頭的一側——
那是個很奇怪的地方,不是后頸那種能夠使人瞬間擒住獵物的強勢地區,也不是額間那種能夠曖昧橫生的溫情處……
他的指尖撥開了她耳朵靠后部分的一縷頭發。
沙沙發絲與頭皮摩挲的聲音中,她感覺到借著完全昏暗的帳中光,那雙金色的眼,飛快而沉著的檢查了一遍手指撥開的地方。
藏在黑濃的青絲之下,那一處原本應當健康的頭皮確確實實哦泛著不正常的淤青。
是之后的選拔賽,謝允星對陣一個劍修時,猝不及防地被對方用刀鞘敲了一下。
當時她腦袋“嗡”地疼了下,倒也沒有大礙,修士沒有想象中那般刀槍不入,但也沒有意料外的那種脆弱不堪。
她落在地上后立刻展開了新的攻勢,現場不應該有任何人將這沒有見血也不致命的小插曲放在眼里,包括她自己。
而現在卻被人壓在這動彈不得,看著對方確認自己的禮物是否先被人拆開似的撥弄檢查,他顯然對結果并不滿意,金眸閃爍,“嘖”了一聲。
那劍修手中不過二階神兵,強行越級金丹中期,謝允星愿意的話,冥陽煉可以將那虛有其表的破劍一分為二,但她不答應。
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
段北目光閃爍,另一只手的力道的速度都變得沒那么有耐心,好像是這一瞬要刻意弄疼她——
余光瞥見身下的人無聲蹙起眉,他心想,那就疼吧,你活該,罵人也無所謂。
但謝允星沒有罵他。
無論處于何種目的或者是她就是喜歡這樣被弄疼的感覺,在段北完全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她的手攬上了他的脖子。
然后今晚第一次,她主動吻了他。
……
這一夜,南扶光到的有些遲。
她應該御劍飛行趕過來的。
哪怕這他爹的是別人無為門的地盤。
站在門外失魂落魄的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看了很久,云天宗大師姐臉上的表情很像長期在外務農,偶爾未通知回家,卻遭綠帽子劈頭蓋臉扣下來的無辜老實人。
茫然又扭曲。
她甚至不知道該大喝一聲“你們在干什么”用力推開門,還是應該假裝自己沒來過,像個慫包似的轉身離開。
手足無措中,她再一次地撥通了宴歧的雙面鏡,雖然知道無論如何她開不了那個口描述自己斬斷孽緣失敗的心路歷程——
但很快,南扶光發現她也不太用說了,因為顯然宴歧已經知道了一切。
畢竟在同一時間,他那邊也出了問題。
原本乖乖縮在角落里奄奄一息的白發少年突然睜開眼,回光返照似的坐了起來,他茫然地看著被嚇了一跳的主人,只來得及說了句“我心臟不舒服”,然后就再一次昏了過去。
緊接著就是打碎雞蛋能煎熟的高熱。
那邊兵荒馬亂,宴歧弄來了吾窮和黃蘇,大鳥像鵪鶉似的蹲在書生的肩膀上,壯壯蹲在段南的胸口上,難得也很是擔憂地低頭看著面色蒼白如紙的少年。
南扶光突然覺得如果段南就這么被氣死了,她可能也有一部分責任。
好在段南沒被氣死。
第二天第一聲雞鳴中,他醒了過來,燒退了,一雙金色瞳眸在初升的陽光下如火。
他扯掉了身上的繃帶,平坦的小腹不見任何傷痕,他說了句“我去彌月山”就轉身離開,然后趕在午膳前,他也確實出現在了彌月山。
……
彼時南扶光與謝允星已經通過了初試與筆試,正準備參加最后一項考核——
進入一次「翠鳥之巢」那如棺材一般的模擬艙,精神穩定的出來,并將艙內情況如實作為書面報告描述上交。
段南到的時候,南扶光也正八百次如做賊般偷瞄謝允星。
人群產生了騷動,人們竊竊私語,「翠鳥之巢」的人則皆露出看見怨恨從冥府爬回索命表情。
這般動亂中,她回過頭,完全漫不經心——
甚至相當不耐煩。
南扶光覺得這些人一驚一乍,又能有什么破事,膽敢打擾了她觀察自己的師妹的精神狀態。
結果一回頭就看見段南。
普通人眼中被發配邊疆吃土、知情人眼中早就該死得渣都不剩的「翠鳥之巢」前副指揮使從天而降,他沒有直奔謝允星,而是轉頭走向段北。
后者一如既往一身「翠鳥之巢」執法者道袍,見弟弟步步而來,他腳下未挪動半分,待段南在他面前站穩,他只是平靜地沖他點點頭。
而后轉身,宣布副指揮使歸位,復職。
《三界包打聽》的卸任通知后從此查無此人仿佛是個笑話,「翠鳥之巢」如今確確實實成為兄弟二人的一言堂……
短暫的錯愕后,現場執法者與預備執法者只能熱烈的鼓掌,假裝眼前的一切并不奇怪,熱烈歡迎。
段北轉向段南,抬手摸了摸腰間看似是想去碰代表指揮使特殊身份的「翠鳥之巢」腰墜,畢竟修仙界所有的任職都有對應的文案刻印記錄——
正如南扶光當年在淵海宗,兩只腳幾乎都踏進了這個組織的大門,但最后一步刻名授權未完成,她就不算「翠鳥之巢」的正式成員。
原來「翠鳥之巢」的刻名權在段北手上,可能是用他的腰墜。
但現在,當他想用那東西給段楠復職……卻發現將那東西弄丟了?
他臉上相當平靜,看著也不像是弄丟了重要東西那般著急,他垂下手,假裝無事發生與段南說話,側著臉問她問他怎么臉色那么難看,像大病初愈。
看熱鬧的人群逐漸散去,當進入了最終選拔的人陸續進入了他們的模擬艙,空地上人稀少了起來。
“我們也進去吧?”
南扶光一邊說著,這時候她感覺到身邊的謝允星在此時動了動。
謝允星溫聲告訴南扶光要等等,轉身往前方走,前方指揮正副使兄弟二人在她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停下了對話雙雙抬頭看過來,謝允星走過去,卻不是找段南。
她看著段北,伸出手,將躺在掌心的那「翠鳥之巢」指揮使腰墜遞給他:“別再丟三落四!
什么情況下能讓一個人解下自己的腰帶呢?
南扶光崩潰的看著同樣崩潰的段南,第一次有了一種他們確實是站在一個陣營的同僚的歸屬感。
……
南扶光一腳踏入模擬艙的時候,她的內心還處于地震般的震撼中無法自拔,腦海中無數次回放關于那個兩片饅頭夾肉的葷笑話——
直到“饅頭=段氏兄弟”,“肉=謝允星”的等式成立。
葷笑話變成了來自冥府的特產葷笑話。
模擬艙里面比外面看上去更像是棺材,南扶光先開了模擬艙蓋子看見里面熟悉的黑色粘稠液時,一點兒也不意外的陷入了沉默,由衷希望「翠鳥之巢」是富有的,這沙陀裂空樹樹根腐蝕液,最好是一客一換。
否則這絕對算工傷。
躺進溶液時,冰涼絲滑的感覺包裹上來,身上的衣袍和頭發都沒濕,她只覺得自己好像進入某種冰涼、如軟的爛泥包圍……
在心中第八百次罵宴歧沒事找事時,她感覺到了困倦,然后就真的沉沉睡過去。
再睜開眼,她發現自己站在一艘巨船甲板上,與當年她跨海去不凈海西岸沉著的巨船如出一轍,不同的是,現在巨船“嘎吱嘎吱”前行,卻漂浮在云端。
“喂!那邊的,別站在那發呆,我們快到了!
南扶光回過頭,發現身后是一名身著「翠鳥之巢」執法者道袍的人站在自己身后與她說話,她低下頭看了看,看見了自己身上的同款道袍與腰墜。
她進入了一段從某位執法者腦海中提取的,過去某個事件的一段記憶中。
進入陌生環境下意識要確認四周,在吆喝自己的人被別人走開后,南扶光迅速爬上船舷往下看,而后,她看見了一片焦土,與無數踩踏坍塌的建筑——
那些建筑被圍繞于群山之中,黃沙彌漫,有白色的巨大怪物與另一只巨大的九尾狐怪物纏斗、撕咬在一起。
在兩頭怪物的不遠處,是一個巨大的罩子,如倒扣的碗將其內與外界混亂隔絕,那是被展開的陰陽鏡像界。
南扶光有些錯愕的沉默中,肩膀被拍了拍,那個先前吆喝她的人不知道何時又折返了回來。
他拍著她的肩,沖她聳聳肩,笑道:“剛得到了老大的指令,大日礦山之內一個活口不留,啊,真是算他們倒霉——喂,你是新來的吧?好不容易通過了考核,今天可要好好表現,猶猶豫豫表現出不該有的悲憫,恐怕以后一輩子都升不了職。”
第174章 你爹南扶光
“確定嗎?”
“確定!
“我是說‘要清除大日礦山之內所有的人’這件事——包括礦工, 甚至包括監護者?我沒聽錯吧?監護者不是修士嗎?連他們的活口都不留?誰告訴你的?”
“如果你腦子沒有壞掉的話,就會想起這一次是指揮使親自帶隊,這說明底下出了大問題,沒有他直接下達的命令, 我們這樣的小嘍啰可是說的不算——所以, 當然是指揮使大人下的命令!
南扶光提醒他:“你們的副指揮使也在大日礦山。”
面前的那名「翠鳥之巢」執法人員臉色僵硬了下, 無論如何說不出“所以他也會死”這種可怕的話,但段北下達命令的時候指令非常清晰——一個活口都不留——作為雙生子,他怎么可能忘記自己的孿生兄弟正在大日礦山里呢?
他沒有忘記,只是當下冷酷的將段南也算了進去……
不過聽說「翠鳥之巢」的正副指揮使兄弟體質特殊, 無論是因為年幼時不平凡的經歷還是天生如此, 三界六道總有他們的傳說, 傳說他們誕生的那一刻若是沒有被扼死于搖籃,他們便是不死之身。
此時此刻, 上下打量著南扶光, 片刻之后, 那名執法人員頓了頓,“哼”了聲,讓她別咸吃蘿卜淡操心。
“不該問的問題別問!又不是讓你去對……對那位做什么!事實上這樣的大事件按照道理壓根不應該輪到你這樣的新人,更何況我看你好像不太聰明,一會兒見機行事, 可別笨手笨腳的拖累我!”
兩人說話的時間內,二十四翼飛槳巨船已經開始從云層下降, 腳下的混亂變得更加清晰。
甲板上的人們并沒有時刻準備投入戰斗, 現在伴隨著陸地越來越近,他們紛紛從四面八方匯集到甲板上,去看腳下的一片混亂——
塵土飛揚, 巨獸嘶吼,目光所及處,皆是一片狼藉,群山環饒著大日礦山,山脈之隔的另一邊,是有更多人們往來的碼頭。
兩只巨獸其中一只肥碩且靈活,眼睜睜的看著它一腳踩垮一大排平日里供曠工休息的土坯房,眾人皆是面面相覷,在彼此眼中看見了不確定。
——不確定他們是否可以收拾這個爛攤子。
對于大日礦山的事,南扶光曾經其實對宴歧頗有微詞,他當時就在那里,怎么能微笑著看著那么多曠工甚至是仙盟監護者無辜死亡?
但現在南扶光終于相信,宴歧說的是真的,在「翠鳥之巢」的人到達并動手之前,他確實很忙。
作為火之法相的九尾狐雖然身高與壯壯幾乎等高,但那只肥豬的腰幾乎是九尾狐的五倍那么粗——
只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好像哪怕不站在地面也能聽見大地在顫抖,不辜負自己名字的垂耳豬甩著耳朵將九尾狐撞飛,然后一個泰山壓頂,屁股結結實實壓在九尾狐的腰上
那動靜之大,力量之徹底,哪怕在高空中遠遠看著,南扶光都心頭為之一顫,心想:男人最重要的就是腰……
“仙盟的人到了!是仙盟!「翠鳥之巢」!”
下方的呼叫聲打斷了她的思路。
巨船落在一片狼藉的空地之上,南扶光作為一個“不知道為什么會被帶上”的新人理所當然被夾在了隊伍的最后面,她沉默地跟著其他人進入陰陽鏡像界。
一進入界限內,身后兩大巨獸的巨大動靜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鏡像界將表世界與里世界完美的切割,從里面看去外面的大日礦山建筑安靜聳立,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曠工和監護者擠成了一團,難得一次好像不再有地位的高低,他們用那種熱烈和期盼的目光看著從天而降、遲遲到來的「翠鳥之巢」執法者——
將滅世者奉若神明,貢他名堂高坐,高呼其名救贖之人。
世界上最諷刺的事莫過于此。
南扶光第八百次告訴自己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她不過是在一段從無名小卒的腦海里提取出的回憶中,她做什么都于事無補。
時間只會向前,而過去的事情永遠不可能因為任何事發生改變。
她進來這里是為了知道仙盟到底在做什么,她要得到資格,進入「忒修斯之船」秘境,取回那殺豬的親手手刻石刻碑銘,保證那東西不要落入仙盟的手中——
她不可以沖動。
她不可以搞砸……
個屁。
在段北微笑著抬起手時的一瞬,他只來得及看到眼前人影一閃,一只纖細卻有力的手摁住了他的手腕,導致他的手沒能如愿穿過段南的胸膛。
他錯愕地轉過頭,那雙如貓科動物般緩緩睜大的金色瞳眸中,倒映著一張完全陌生又普通的路人甲的臉。
她身著執法者道袍,卻在與「翠鳥之巢」指揮使四目相對時,眼中絲毫不見膽怯與敬畏,她甚至無聲地收緊了壓住他手腕的五指,完完全全的牽制住他。
段南也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那把閃爍著金屬雪亮光澤的鐮刀高高舉起又落下,鐮刃無論是沖著誰最終卻沒能落下,始終連扭頭看他一眼都沒有的人,抬手,便用空閑的那只手接下了他的鐮刃。
當鮮血順著她的掌心流淌而下,大日礦山監管者驚訝的神情,倒是與其兄長如出一轍。
“聽說你們兄弟二人跳脫于三界六道輪回之外,為不死者,為永生之軀!
平靜的聲音響起,。
“但你們今日,一定要死在這里!
話語落下的同時,眼前的那張路人甲的臉消失了,伴隨著低沉呼嘯,金光之后,巨大的獸爪踩著段北的胸膛將他踩在地上——
白毛黑紋虎首,龍角蝎尾,渾身散發著肅殺之氣的巨獸一爪子拍過來,干凈利落地擰斷「翠鳥之巢」指揮使的脖子。
“咔嚓”一聲清脆的骨骼斷裂響聲。
當段北的頭顱以扭曲的角度垂落,他始終睜著雙眼,金色的異瞳光芒最后奇異的閃爍,閃爍著驚愕的光芒,至那光芒完全黯淡,陷入死灰。
這樣隕滅的金色雙眸,南扶光也見過。
而此時,她沒有浪費時間過多欣賞,她撲倒了另一名「翠鳥之巢」的執法者,后者準備擰斷叫嚷著“我們也是修士,你們想做什么”監護者的脖子——
但沒來得及,他自己的脖子就被尖銳的蝎尾根尖刺穿。
鮮血順著柔軟的白虎毛發一路滑落至尾巴根部,然而白虎卻并未多做欣賞自己一擊必殺的杰作,轉身撲向另一名「翠鳥之巢」的執法者。
陰陽鏡像界外是兩只巨獸撕咬引發的混亂,大日礦山群山山脈是九尾狐死守的最后防線,在它身后,是無數不凈海西岸安居的普通人們。
陰陽鏡像界里面是南扶光創造的斗獸場,「翠鳥之巢」的執法者是與蝎尾白虎斗爭掙扎的炮灰奴仆,他們一個接一個的倒下——
然后等大日礦山的礦工與監護者們反應過來,眼前的人并非是支援者而是來滅口的,他們罵著臟話操起武器,以白虎打頭陣,群起而攻之。
……
混亂之后,每個人都精疲力盡。
刀卷了刃。
劍有了裂痕。
礦鎬從木頭手把上脫落。
汗水與血水混雜著滾入腳下的黃土中去。
事情發展迅速,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腦子現在不是懵的。
直到他們力竭,癱軟原地坐下,都沒有哪怕一個人從“啊啊啊執法者來救我們”到“啊啊啊執法者來殺我們”到“啊啊啊執法者中間出了個叛徒在幫我們”這一系列的突發變故中回過神來。
有銀坐下后重喘兩口氣,拖著疲憊的身軀把藏在角落石頭縫里的多多拖出來抱住,告訴他沒事了。
此時感覺到指尖的刺痛,她低頭一看才發現是握著武器的時候太過于用力,導致指甲蓋都翻了起來。
血肉模糊讓她從喉嚨伸出發出一聲頭皮發麻的低吟,此時迎面飛來個繃帶,她下意識抬手接住,抬頭的同時,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挨著她坐下來。
身邊的人盤腿而坐,是現場唯一一個還活著的、身上還穿著「翠鳥之巢」執法者道袍的人。
她臉上沾滿了塵土與不同人的血液,有一些甚至糊住了她的睫毛,她低下頭,手法粗魯的將黏在一起的睫毛搓開。
——是剛才那個突然發瘋變成蝎尾白虎、毫不猶豫殺了「翠鳥之巢」指揮使段北之后又殺了所有人的瘋女人。
她揉完眼睛坐直于有銀身邊,不動了。
安靜得像是一尊雕像。
然而方才那雙在血霧中幾乎被染紅的雙眸此時卻沉靜下來,與周圍的混亂格格不入,就好像在一地執法者新鮮熱乎的尸山中,她有獨一份的寧靜。
“你的手掌心在流血。”
有銀舉起手中有止血藥粉的繃帶,提醒她,“你確定自己不用嗎?”
手掌心是接住段南的鐮刀時割傷的,當時他那鐮刀應該不是想要砍他哥,所以南扶光后面狠狠地給了他一爪子——
人還活著沒不確定,反正死了也沒關系。
眼下聽聞有銀的詢問,她慢吞吞地轉過頭來,平靜地看了她一眼,而后把腦袋轉了回頭。
當有銀以為這是個自閉且腦子有問題的精神病患者時,突然肩膀一沉,她驚訝地張了張嘴,看見沉甸甸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腦袋。
有銀:“……”
有銀打量著那張完全陌生的路人甲側臉,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她頭上的兩個發旋。
聽說有兩個發旋的人都是笨蛋。
“不好意思?”
一只手抱著多多,一只手卻沒有推開靠在她身上的人,有銀只是困惑地問。
“我們認識嗎?”
她聽見壓在自己肩膀上的人慢吞吞地“嗯”了聲,也不知道是敷衍還是肯定,而后她聽見她突然開口道:“對不起!
在有銀完全茫然的注視中,南扶光坐直了起來,她的雙手交錯放在小腹上,毫無焦距地目視前方:“對不起。如果當時我再強一點,不要那么天真,稍微清醒一點,你們或許可以活下來。”
她像是自言自語。
有銀幾乎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說話。
“我們都還活著,拜你所賜。”
“我不是在說這個!
“什么?”
“我真的希望你們都能活著回家。”南扶光說,“去看看村口的那棵棗樹,開春了,棗樹沒結果,但一定開了許多棗花。”
“現在是夏天……噯你怎么知道我家鄉的村口有棗樹——”
有銀的一聲聲疑問中,她看見身邊的人終于轉過臉看著她,那雙寧靜的黑色瞳眸不知何時紅如猙獰困獸,血紅絲充血至極限時,眼淚從眼眶沖了出來。
透明的淚水如溪流,推開了她臉上塵土與血液形成的污垢,推出了一條扭曲的溝壑。
雙手死死互相絞著,直至指尖泛白,只有兩根手指死死的掐著虎口,才能忍住沒有崩潰的放聲大哭。
南扶光等著有銀又是一串的疑問,然后她已經做好了準備告訴她,就當她腦袋有問題。
可是有銀這一次卻沒有疑問,她再也沒有對眼前奇怪的陌生人發出任何一句遲疑,她只是抬手將她攬至自己的身邊,像是安撫受驚的多多一樣,拍了拍她的背。
“沒關系的,回家不過是種田,或者嫁人后生孩子然后種田……所以死也可以!
大日礦山著名厭世少女搬出了她的看法。
相當真誠。
“人各有命,你盡力了!
混雜著污穢的溫暖淚水落在了有銀的手背,“啪嗒”一聲輕響。
她抬起頭,好似看見了白色細屑從天而降,似許多年未見的鵝毛大雪。
真奇怪啊,有銀心想。
作為著名的不凍港,大日礦山從不下雪,更何況現在還是夏天。
……
南扶光睜開眼時,入眼的是隔著模擬艙主體透明的防護罩,模擬艙內白色的屋頂。
她于黑色溶液中起起伏伏,鼻尖再也沒有了血腥與塵囂,耳邊一下子安靜的像是與世隔絕,她雙手放置于胸前,安詳的躺著。
發了一會兒呆,她才抬手推開透明防護罩坐起來,那些黑色液體“嘩啦”地從她身上如同有生命的毛毛蟲蠕動著滾落。
她抬起手看了看手掌心,除了握劍的薄繭不見其他,并沒有那道被赤怒鬼頭鐮割傷的痕跡……
因為方才發生的一切不過是模擬艙內發生的幻境。
是假的。
無論她在里面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是假的,不會對現實產生一絲絲的影響。
面無表情低頭看著掌心,就像是光這么看著就能從掌心硬生生看出一道象征著真實的傷口。
最終什么也沒有。
南扶光爬出模擬艙,但沒有立刻開門出去,她摸了摸腰間的乾坤袋,從中拿出雙面鏡,整個人斜靠在模擬艙墻邊,撥通了一個呼叫。
雙面鏡很快被接起,男人英俊的眉眼出現在掌心的鏡面中,他慢吞吞地喊了聲“日日”,意味深長的停頓了下,才道:“如果我沒記錯時間表,這個時候你應該在進行「翠鳥之巢」最后一項考核……”
“考完了。”
“嗯?”
“搞砸了!
南扶光面無表情地宣布,就像是穩定發揮的差生,完全不心虛的拎著期末考試被打了個位數的考核卷軸,回家坦然交給爹媽,邀其共賞。
她理直氣壯,揚言考題超綱,考砸了不能怪她,完全是老師針對她,不想她好過。
理由一大堆,甚至充分到不能貶低其為“借口”。
雙面鏡那邊的男人看似有一瞬間的無語。
那英挺的眉毛毫不掩飾的耷拉了下來,他唉聲嘆氣,又情緒穩定的正如差生爹媽,臺詞也完全標準,和設想中如出一轍——
“我就知道會這樣!
……
盡管爬出模擬艙后還打了個雙面鏡耽誤了一會兒,南扶光還是成為了第一個走出模擬艙的人。
她還不負眾望的把自己那臺模擬艙錘了個稀巴爛,緊接著在「翠鳥之巢」負責考核的高層震驚又沉默的目光中,昂首挺胸的直直向前——
她沖到了段北跟前。
將原本她需要填寫的報告表拍到了他的胸口上。
段北:“模擬艙很貴的!
南扶光:“沒關系。老子有的是臭錢。”
……
接下來的幾日終審期過于其他考生似乎有些過于漫長,對于為了這一刻準備數年的他們而言,這幾日的考核很快,終審期又顯得前所未有的漫長。
他們只能終日待著彌月山無所事事,坐立不安的同時也進行一些八卦——
今年的八卦中心全部圍繞著云天宗進行。
云天宗的大師姐炸了考核場所。
云天宗的二師姐收拾了東西,直接搬入了指揮使的住所。
兩件風牛馬不相及的事被人們津津樂道,云天宗各個都是人才,有的人一把年紀叛逆如中二。挥械娜四繕嗣鞔_,持美行兇,使命必達。
更難得的是,這腥風血雨的兩位都是習慣不把別人放在眼里的,謝允星對于外面眾說紛紜她拿下了「翠鳥之巢」指揮使,只是因為她習慣性要給云天宗大師姐擦屁股的說法非常淡定。
她也確確實實順手干了這件事。
她在段北的書桌上看見了南扶光的報告表格,那被鏗鏘有力拍在指揮使胸口上的模擬艙報告表原本也是作為考核成績的一部分——
別人洋洋灑灑三千字,一千字描述經歷,一千字講述心路,最后一千字歌頌「翠鳥之巢」,格式統一,形成定式。
唯有南扶光就寥寥數句——
【「翠鳥之巢」于大日礦山犯下種種罪行不忍贅述。
模擬艙中一窺,吾之喟嘆,這也能拿出來供他人知曉,實屬厚顏無恥。
該組織殺人滅口,生靈涂炭,罪不容恕,已于幻境中盡數殲滅。
可惜幻境尚未照進現實。
但總有一日,會的。
你爹 南扶光】
段北看著這張只要他腦子沒病必不可能放到合格那一個木格中的報告表,被站在他身后的謝允星點燃燒著。
云天宗二師姐彎腰抽走他手中批字用狼毫,隨手在一張全新的報告表上填下洋洋灑灑數千字,盡數描述大日礦山當日所發事件經過與結果,然后隨便找了個合格者的報告表,一字不改地謄抄其歌頌組織部分。
最后落款“南扶光”,她將那張表格吹干墨跡,直接扔進了那合格的木格子中。
這一切操作如行云流水,將段北看得沉默數瞬,直到她做完一切將筆還給他,「翠鳥之巢」指揮使抬了抬眼睛:“你如何得知大日礦山當日事發經過?”
《三界包打聽》的報告完全是另一個版本。
“日日說的!敝x允星十分淡定。
段北“哦”了聲,歪著歪腦袋看,“外面的人說,你搬過來只是為了給南扶光擦屁股,收拾一切她的爛攤子,真假?”
他語氣戲謔,分不清是認真審問還是只是調侃。
謝允星臉上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破綻,甚至聽見“給南扶光收拾爛攤子”時,她露出了好笑的神情,下一瞬,身影一晃,她坐在了指揮使的腿上。
抬手點了點對方冰涼卻柔軟的唇。
她微笑著,注視著他。
“不是。我是來要你們兄弟二人狗命的!
空氣中有短暫的凝固。
有一瞬間段北也覺得眼前的人似乎并不像她看上去溫潤,俗話說得好,會咬人的狗不叫,張口說不定就是要人命。
微微瞇起眼,長長的白色睫毛斂去金色瞳眸中的光,他“哦”了聲,邀請她:“那你試試。”
……
考核結果公布那日,看著在合格紅榜上榜上有名,且名列前茅的“南扶光”三字,圍觀放榜者干碎了一地的沉默。
云天宗大師姐叉著腰,站在紅榜下,說是驚訝有點驚訝,但是回過頭看著身后的謝允星,她又沒有那么驚訝。
她面無表情的時候,當真拿出了一些云天宗大師姐的威嚴,說出來的話也生硬得有些難聽:“喜歡段南,就好好的跟他拉扯過好你們的日子就行了。你能不能稍微聽我一次,別在段北的面前晃了,跟瘋狗玩早晚要被咬……現在就連我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她說的都是真的。
段北比段南更不像個人。
謝允星跟他廝混在一起,她很擔心。
然而聽她如此肺腑之言,云天宗二師姐卻沒有太大的反應,她抬手點了點南扶光因為生氣而有些微涼鼻尖:“你怎么也聽信了外頭那些風言風語啊?”
南扶光臉上表情有點不自然:“什么?你為了給我的魯莽擦屁股擦到奉獻自己?我沒信。”
這言論荒謬到滅絕人性,她當然不信。
她只是不高興看著謝允星和段北站在一起,一瞬間都不行。
但他們都同塌而眠數夜了,每當想到這件事,她的嘔心程度不亞于段南。
“別擔心!
指尖劃過南扶光僵硬的面頰,柔軟溫熱的觸感落在她的額發,謝允星替她將一縷掉落的碎發整理了下,聲音溫柔得一如既往。
謝允星告訴南扶光,他們兄弟二人對她來說,是完全一樣的,并無任何差別。
第175章 掃廁所
玩歸玩, 鬧歸鬧,平日里看看南扶光的熱鬧是可以的,甚至津津樂道今日云天宗大師姐又搞了什么大事件。
但涉及到「翠鳥之巢」名額這種事,就開不得玩笑了。
名額一共就這幾個, 有人走后門就意味著有一個無辜的人被擠掉——
為了表示整個選拔的「公平」、「公正」、「公開」, 紅榜上被施了術法, 只要站在下面點一點對應的名字就能查閱到合格者從初試開始所有的考核。
除了模擬艙內的記憶投影不可查閱,畢竟那些模擬艙中的歷史過往都是「翠鳥之巢」與仙盟的機密,參與考核的人看完都要簽署保密協議的,無論之后是否順利入職, 泄露在模擬艙中看見的內容, 都會被處于很重的刑罰。
剩下的, 可以說是毫無隱私。
從選拔賽開始的錄像可以用記憶石保存回家慢慢看,就連最后那個進入模擬艙后的報告表, 雖然詳細內容不公開, 但給了具體的段落格式與字數, 也算是作為一種模板供人參考。
——因此,每年因為這個公開放榜行為,誕生了無數「翠鳥之巢」考核新衍生行業。
比如,每年放榜后,都會有專業人士過來扒拉所有紅榜上合格者的選拔賽場地與應戰方式, 再把它們匯總一下,編輯成冊, 編成《上屆優秀選拔賽與地形優劣分析》。
這東西一發售, 在進入下一個考核報名期之前,銷售量都會空前火爆。
又比如,當你討厭的人居然靠入「翠鳥之巢」, 你從此夜不能寐,感覺苦日子來了,天再也不會亮了……
你就可以花一些錢,找一些專業的鉆空子團隊,他們會逐幀檢查你指定的競爭對手在選拔賽對陣時有沒有違規行為。
最離譜的那年,有一個人因為離場的時候未對現場工作人員舉手示意比試結束,就一只腳先踏出了演武臺……
許多人認為他是在選拔過程中出界犯規,應該被淘汰。
綜上,放榜只是一個開始,實際上每年紅榜上放出的五十個名額中,最終能夠順利進入「翠鳥之巢」的最多只有三四十個。
最慘的是去年就剩二十五個人,最終導助仙盟來淵海宗準備「隕龍秘境」時無人可用,只能聘請一堆當時南扶光那樣的臨時工。
而此時此刻,站在紅榜下,南扶光眼睜睜看著從放榜開始,她的選拔賽錄像被登記儲存至記憶石的次數一路飆升,她“……”了下。
彼時她還在安慰自己,可能是自己“金丹破碎、墮為凡人、怒斬化仙期修士”的故事太勵志,大家只是想重溫下經典戰役,然后明年把她當素材寫進報告表里歌頌——
一轉頭發現自己的報告表下載次數也很多。
“他們下這個東西干什么,內容又不是公開的,下下來也只能看見一片一片的模糊字加大概的分段。”
南扶光趴在謝允星耳邊問。
謝允星微微蹙眉:“你當時是第一個出的模擬艙?”
南扶光挺胸,驕傲道:“當然!
謝允星:“大家都討論說你炸了模擬艙,這件事我知道,但你當時的氣在炸完模擬艙后應該是差不多就好了吧?”
南扶光:“什么意思?”
謝允星:“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希望你教報告表的時候不要太高調,這樣就不會有太多的人看到你上交的報告表一共就四五行字,甚至一半都是在撩狠話!
南扶光想了下當時自己的行為,有點兒心虛地臉紅了下。
其實她并不太在意加不加入「翠鳥之巢」——
首先如果在意的話她不會當著所有人的面炸掉一個模擬艙;
其次在知道她炸了模擬艙搞砸了考核后,她的老板并沒有崩潰或者大發雷霆,只是非常淡定地提醒她,聽說模擬艙很貴,她得自己賠。
“所以呢?如果我教報告表的方式很高調——”
“看高調到什么程度吧。”
“直接拍在段北的胸口上算哪個程度?”
“……”
沒哪個程度。
也就勉強算萬眾矚目吧。
……
果然當晚就有人提出質疑。
說南扶光的報告表有問題,根據現場某些工作人員口述,南扶光交的報告表,明明看上去最多幾百個字,看她當時的情緒中間甚至可能夾雜臟話若干。
撇掉那些臟話搞不好剩下的正經內容都湊不夠一百字。
但現在公示的報告表來看,模糊剪影密密麻麻,標準的三段式格式,說是三千字都有可能。
關于謝允星借著段北的方便給南扶光行方便的言論一夜之間滿天飛,就像有什么人在刻意引導。
最開始南扶光猜的是那對邪惡雙生子干的好事,把一個人捧起來至眾人面前再讓她從高處落下,非常符合他們是個變態的行事邏輯——
但當人們強烈要求重審南扶光的資格,連“凡人進什么翠鳥之巢”的這種歧視言論都冒出來時,卻是段南站了出來。
剛剛恢復了副指揮使的職位,身著「翠鳥之巢」官階道袍的白發少年看上去一如既往地冰冷與不近人情。
他公開表示,關于近期南扶光的報告表提交時數據與公開時數據不統一的舉報,經過調查顯示并無實證,希望謠言止于智者,散布謠言將被追究律法責任。
下面參與抗議等待復審名額的候補者們驚呆了,問,考場監控呢?
段南放下手中用來照本宣科照著念的紙條,轉過頭看身邊,在他身邊翹著二郎腿,一只手撐著下巴的「翠鳥之巢」指揮使段北輕笑了聲:“壞了呀!
南扶光:“?”
眾人:“???”
南扶光驚魂未定地在這對突然向著自己的邪惡雙生子之間看來看去,最終目光落在了跟自己一塊兒站在新入職執法者隊伍中的謝允星身上。
謝允星連臉都懶得轉一下,目光輕飄飄地掃過段南,又掠過段北:“我這兩日都住在客棧,沒見著他們的面。”
南扶光目光閃爍,真的松了一口氣,真怕謝允星說出“我用一個腎換了你入職”這么可怕的話。
既然不是謝允星,她完全猜不到這對邪惡雙生子到底想做什么。
在他們心知肚明她是宴歧塞過來找情報的情況下,他們不是應該拼盡全力阻止她進入「翠鳥之巢」嗎?
……
很快她的疑問得到了解答。
這對邪惡雙生子真的沒憋任何好屁。
南扶光被留下了,但她沒有能參與到正常的「翠鳥之巢」任務排班中去,新執法者成員出門做任務的輪班排表上永遠沒有她的名字。
她唯一的工作就是打掃使用過的模擬艙——注入新的黑色溶液(關于是否一客一換的疑問得到了解答)——清掃撒出來的溶液或者嘔吐物,或者拖走從里面奄奄一息爬出來的人。
最煩的是她雖然能打架但真的不再像修士一樣,擁有一揮手優雅清潔嘔吐物的能力……
情報是接觸不到的,接觸得到的只有臟活累活。
最離譜的是有一次南扶光聽見異動照例準備把模擬艙里崩潰的執法者拖出來,結果打開那個防護罩,一拽把那個人的胳膊拽了下來。
當時她一個沒心理準備,抱著那一截血淋淋的胳膊傻眼,然后尖叫了很久。
當天晚上她在雙面鏡中告訴宴歧,擺在她眼前的路只有兩條:以婚后涉嫌虐待為核心理由起訴禮儀,或者她辭職,離開「翠鳥之巢」這個癟犢子地方。
……
因為南扶光的威脅,宴歧百忙之中終于舍得抽空來彌月山看她一眼,穩定一下自己嶄新但岌岌可危的婚姻。
介于除了個別少數幾個人,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頂著殺豬匠頭銜的他總是大搖大擺的從無為門正門進來找他新婚妻子——
在彌月山這種一顆石頭砸下來能砸死三個金丹期的富貴土地,人們只覺得驚奇,這殺豬的似乎根本沒有任何的謙卑。
被視作空氣的修士,只道是南扶光所嫁凡人殺豬匠窮且傲慢,或許白富美仙子的口味就是這么詭異。
然而畢竟無為門在仙盟管制下,最是要為《論凡人與修士平等關系持久大綱》之類的文件做出表率,不像淵海宗,凡人想入其內往往門都找不到。
最夸張的一次是當「翠鳥之巢」的總部撞了警鐘,說是某一處沙陀裂空樹遭到不明原因的重創,當整個總部被挖空了一大半人員傾巢而出,他們急急忙忙地沖出去時,正好和一切始作俑者、罪魁禍首擦肩而過。
男人風塵仆仆在南扶光身邊坐下,她嗅到了他身上,沙陀裂空樹樹根流淌的黑色溶液的味道——
按照道理其實那種溶液是無味的。
但南扶光總覺得里面摻雜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土腥味和粘稠感,聞一下那東西就像是分散成了無數看不見的洗小顆粒掛在鼻腔內,讓人難受。
當時她正坐在地上看自己的排班表,她真的不想再做掃廁所的活兒……
她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可以那么羨慕別人,能有機會去給這殺豬的擦屁股,哪怕只是打掃他霍霍過的戰場。
“在看什么?”
“廁所清潔排班表!
她看著自己的名字密密麻麻的出現在《模擬艙清潔與威脅》表格上,感到一陣窒息,還想打人。
“掃廁所沒什么不好的!
南扶光頭也不抬:“你現在說話都不用過腦子了嗎?”
“這些天沒什么收獲?”
“斷臂一根算嗎?像是拔蘿卜帶泥一樣從那個人身上被我撅下來,血噴了我一身一臉,那身道袍我直接燒了,段北那個王八蛋還不給我報銷。”
南扶光聲音干干巴巴,每一個標點符號后面的句子都比前一句更加暴躁。
她正想提醒宴歧別說話了,現在聽見他的聲音就煩……
這時候她感覺到,坐在旁邊稍高椅子上的人動了動。
一束帶著些存在感的視線落在她的頭頂,停留了很久,片刻之后,頭頂忽然有一片陰影落下,是男人看夠了,突然彎下腰湊了過來。
熟悉的氣息籠罩而來,是南扶光討厭的那種味道還夾著一絲絲根本不明顯的血腥……
殺豬匠身上出現這種味道哪怕是那些「翠鳥之巢」執法者也不會起疑,所以他敢如此大搖大擺,也算是選對了職業身份。
混雜著他鼻腔里的男性氣息,夾雜著頭頂的陽光,一切就變成了一種具象化的灼熱,籠罩下來的時候,南扶光有一瞬間大腦空白了下。
心跳漏了一拍。
差點忘記了他們還在搞小規模的冷戰。
她都不愿意看著他說話。
緩緩睜大眼任由那張英俊的臉占據自己的視野,大概是她臉上的表情實在太呆,男人懸停在她上方,忽而輕笑了聲。
他伸出帶著薄繭的拇指,壓了壓南扶光圓潤小巧的下巴。
那樣的摩挲緩慢,像是逗弄懷中毛茸茸的貓咪,配之他輕揚的唇角,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曖昧橫生。
南扶光微微瞇起眼,呆呆的看著面前的人一只手撐著自己的膝蓋,彎腰側身湊過來,籠罩下來的陰影遮去刺眼的陽光,而后那柔軟的唇落在了她的唇上。
剛開始只是簡單的觸碰,當陽光從他們交錯的鼻尖灑下,就好像這個吻也帶上了陽光的溫度。
直到逐漸的,他的舌尖輕勾她的下唇邊緣,她的理智才稍微回爐——
她伸手惱怒地推了推他。
很多天沒有親近過了,那種熟悉的觸感卻一點不讓她感到突兀,就好像這個人隨時湊過來都會是熟悉的人,這種認知讓南扶光有一種自己完蛋了的錯覺。
戀愛腦并不是什么光榮的事。
她的身體忍不住向后躲,那原本捏著她下巴那點兒婚后養出來的肉正愛不釋手把玩的大手停頓了下,挪開了。
他安撫似的捏了捏她的耳垂,而后一把握住了她的后頸。
南扶光閉了閉眼,感覺到那握慣了殺豬刀的大手輕蹭自己的后頸,袖口上的血腥味越發濃郁撲鼻——
殺豬匠卻用完全不符合的聲音,低沉哄著她:“張嘴,我親一下。”
嗓音低沉微微沙啞,透著不經意的疲憊。
大概地方才經歷的、能夠讓執法者們傾巢而出的也是一場懶得贅述的苦戰,但他不明說,卻很懂得適當的時候露出這種疲態……
他知道,這比他用言語命令,更能讓南扶光乖乖就范。
沒有再向后躲避,等南扶光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拎起來放在了坐在稍高處男人的腿上,濕潤的舌尖換了個更方便的角度探進她的口腔——
她來不及吞咽唾液。
只能從鼻腔深處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
“掃廁所,未必一點用的沒有!
他屈指,用微勾食指勾去她唇邊的順著唇角流淌下來的晶瑩唾液。
“至少我不認為仙盟會無緣無故花大價錢造模擬艙只為了培訓「翠鳥之巢」執法者的心智,從過往戰績來看,他們對修士也并不是那么仁慈!
南扶光此時鼻尖泛紅,一個字聽不進去,也不想看他的眼睛。
只好垂下眼只能看見男人一張一合的唇瓣和上面她留下的輕微咬痕。
藏在牙齒后偶爾某個吐字可以看見他的舌頭。
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抬起手,一根手指塞進了他的嘴巴里,勾了勾他的舌尖。
耳邊絮絮叨叨的聲音戛然而止,她抬起頭對視上那雙過于深邃至幾乎瞳孔不可見的黑眸,有一瞬間的恍惚。
“我——”
暫時沒想到窘迫的借口。
但是也是不太用了。
原本還抱著她試圖柔聲細語講道理的男人直接抱著她站起來,一邊低下頭吻她一邊繞進后方密林覆蓋的假山。
被南扶光觸碰過的柔軟舌尖以不可思議的相反霸道強硬再次闖入她的口中,這一次不再帶著任何的安撫氣氛,他沒完沒了的勾著她口中嫩肉頂玩——
舌尖好像都快舔到她的喉管。
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散發著“你自找的”氣氛。
南扶光靠著粗糙的假山,若不是身后墊著一只手恐怕這會兒都已經蹭破了皮……
他壓著她的力道太大。
氣息逐漸沉重,她背上的汗毛都因此豎立了起來,人在缺氧的時候,總是容易胡思亂想,她以為自己會被他親死在這里。
在他好不容易大發慈悲的稍微離開她的唇瓣,她抓緊時間呼吸兩口新鮮空氣,又伸手擦擦自己一塌糊涂的下巴和唇邊:“你剛才說的話什么意思?”
一開口,聲音啞得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宴歧停住了又想湊過來索吻的姿態:“嗯?現在又想聊天了?”
“……聊、聊一下吧!
“這么久沒見了!
“這么就沒見了,見面你就這樣!蹦戏龉馓咛咚o繃的小腿,“你到底是為什么娶我來著?”
她真的很擅長扣大帽子。
宴歧只覺得她東拉西扯的樣子十分可愛,既然她如此真誠的邀請他聊天,他也不會拒絕,就像是大腦和下面完全分離了似的,他換了個抱她的姿勢,還真一本正經跟她聊了起來。
“段北應該是知道哪怕把你弄走我也會在想辦法安排人進「翠鳥之巢」,相比之下還不如先把你放進來安排打雜,歇了我再動的心思!
“段南也同意?”
“段南覺得他哥可能是認為身正不怕影子斜!
“……”
這個白癡。
“這就是他們特地開了個發布會宣布力保我,態度堅定到讓我懷疑我師妹甚至為此捐了個腎,最后他們把我送去掃廁所的原因?……活不起了?很缺保潔阿姨?”
“你怨氣很重。”
“你好好的掀開垃圾桶蓋發現里面躺著個尸體試試呢?”
“嗤。我不掀垃圾桶。”
“……”
“還在想著那只斷臂?”
“啊啊啊啊別提醒我——”
“可能還是要提醒你一下,免得你覺得最近自己一直在無所事事,比如你上一次進入模擬艙,是見到了大日礦山那時候的暴動吧?你說你殺了所有的執法者,起了沖突甚至受了傷……但你后來也提到過,你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身上發現沒有傷,才清醒的意識到一切的都是假。”
“?”
“模擬艙中發生的一切都不會帶到現實來!
“對。≡趺矗俊
“所以那個執法者到底是為什么會一出模擬艙就掉了一條胳膊?”
南扶光臉上的惱羞成怒一頓。
她沉默數瞬后,以要把自己脖子弄斷的力道猛地抬起頭去看宴歧。
后者眉眼柔順,順著她抬頭親了親她的眉心:“掃廁所也有掃廁所的金掃帚成就,醫館還有便檢呢?”
南扶光滿臉黑臉,抬手抗拒的推開他的臉,揚言她會去注意這件事是偶然突發還是常態,但就算是這樣,她也不想天天去打掃衛生了,誰嫁人是為了打掃衛生來著?
宴歧壓根懶得提醒她這是偷換概念。
他只是乖乖點頭,道:“行,我想想辦法!
……
他想的辦法實在非常曲線。
總結一下,接下來的幾日,沙陀裂空樹再也沒消停過。
那棵剛剛恢復了一些生機的巨樹,不是這里著火就是那里被損毀,這番異動,連帶著「翠鳥之巢」也再也沒消停過,不管是新入職的還是那些老油條,有一個算一個,盡數被派遣出去。
整個「翠鳥之巢」總部就剩下一些能夠勉強維持正常運作的人。
于是這一日,南扶光剛剛從模擬艙把一個奄奄一息還在歪著腦袋“嘔嘔嘔”的同僚拖出來,就看見外面一堆穿著熟悉道袍的人在等著自己。
陽光之下,她眨眨眼,看著站在最前面的老熟人,是在淵海宗時,整天來找她閑聊的玄機閣主事。
此人地位幾乎只低于玄機閣閣主,拍板要將南扶光破格招入「翠鳥之巢」的人就是他。
“之前神鳳苦經戰役,靈骨深受重創,金丹受損,此事你應當知曉……再有前日選拔賽,其實力大跌,導致伏龍劍亦有損壞!
南扶光心想這人說話真好聽,然后呢?
“近其神鳳生辰將近,云上仙尊送來其伏龍劍,囑托玄機閣助其修復鍛造受損伏龍劍,但近期器修都隨隊外勤,人手不足,你來幫個忙……修完劍,就把當初淵海宗就該給你的那腰墜給你!
南扶光:“……”
南扶光:“不是。”
南扶光:“你猜她這一系列的從靈骨金丹伏龍劍是怎么一個接一個壞掉的?
玄機閣主事:“?”
南扶光:“沒有人會把吐出來的東西又自己撿起來吃回去!
玄機閣主事:“啊?”
南扶光:“腰墜不要了。突然覺得掃廁所挺好的。”
玄機閣主事:“……”
第176章 我要是你就不那么激動
事情要從那一日鳳凰銜刃開始說起。
道陵老祖表面上是在夢境中交給了鹿桑一把匕首, 但那其實只是一種夢境文藝式演繹形式。實際上交到鹿桑手上的,是能夠淬煉她手中伏龍劍的珍貴材料。
伏龍劍與羽碎劍為雌雄雙劍。
伏龍劍用真龍心弦所制,羽碎劍則為鳳凰火羽。
兩把劍分別交錯落入在神鳳與真龍的手中,為本命劍。
很久前, 關于羽碎與伏龍二把劍的傳說以及衍生故事相關民間小本很是流行過一陣。
潛移默化的, 人們開始默認, 這兩把劍便是歌頌真龍與神鳳那偉大、純潔、深厚感情的各種佳話其中一則。
伏龍劍與羽碎劍跳出三界六道現存兵器譜上,且不論普通寶器,它們既不算神兵,也不算仙器, 地位超然, 凌駕于一切之上。
是以, 當初宴幾安大婚前夜,將羽碎劍就這么交給南扶光, 以表忠心, 不知道使得多少人因此蛋疼無語。
——但話說回來, 這兩把劍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缺點。
一直以來,神兵和仙器可以鍛造進階,雖然方式普遍困難或者崎嶇了些,但好歹是有個已知升級途徑的。
但伏龍劍與羽碎劍,都被大家默認沒有升級途徑, 因為人們找不到能夠供它們進階的材料——尋常的進階淬煉材料,哪怕是從上古秘境中掏出來的非常、非常珍貴的至純至凈寶物, 也不足以支撐它們升級或者說是進化哪怕一次。
久而久之, 人們便默認這兩把劍“不可鍛煉、不可進階、不可淬煉!
——直到那一日,道陵老祖從天而降,給了鹿桑那把形式上為匕首, 實則充滿了精粹火的不知名材料。
材料沒有名字,甚至不存在于現如今三界六道存留下來的任何典籍記載中。
鳳凰銜刃,銜起這珍貴材料,將其嵌入伏龍劍,完成了伏龍劍誕生以來的第一次進階。
這進階讓鹿桑欣喜若狂。
伏龍劍與羽碎劍的共鳴更強了,于是后來就有了第二日,鹿桑睜開眼就帶著全新進階版的伏龍劍上青云崖,找南扶光要羽碎劍的插曲。
但她并沒有開心很久。
靈骨受損,金丹裂開只是一個序曲。她不應該再在「翠鳥之巢」的初選拔上帶著伏龍劍繼續和南扶光硬剛——
現在好了,劍也壞了。
……
晚上南扶光把這件事當講笑話一樣講給宴歧聽。
當時她的姿勢是趴在男人懷里,臉上放松還時不時發出奇怪的嘲笑聲,男人的指尖探究式的挑起她的腰帶時,她甚至沒有阻止。
她覺得這樣的聊天氛圍真的非常放松了,并且十分想不通她都默認了他挑開她的腰帶,手鬼鬼祟祟的摸進去,為什么還能激發他的雄性本性——
就那個本性。
普遍中老年雄性群體到了年紀會自動點亮的被動技能:讓我來考考你。
“你知道為什么伏龍劍和羽碎劍默認是沒有可供其進階材料、不可進階的嗎?”
南扶光心想,嗯,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關我什么事啊?
“提出這個問題之前,首先你可以想一想為什么縱橫三界六道,獨只有一條真龍,一只神鳳!
南扶光抬手,摸了摸近在咫尺那隆起來的胸肌,軟硬適中,皮膚緊繃,彈手溫暖,是貨真價實的胸肌。
她嫁的不是愛在床上給人傳道受業解惑的老頭她嫁的不是愛在床上給人傳道受業解惑的老頭她嫁的不是愛在床上給人傳道受業解惑的老頭……
南扶光把重要的話在心里默默地重復了三遍,最后她的重點轉移到如何才能讓他知道她真的毫無興趣,所以她也拽開了他的腰帶。
但在宴歧看來,上課比上床重要。
可能,大概。
她的手都已經抓住他了,男人只是“嘶”了一聲,坐起來了一些,順嘴跟她說了句別鬧。
南扶光抬起頭,雙眼明亮地望著他,茫然地張了張嘴,可能也是腦子被他這句“別鬧”干得有些茫然,回了句:“我鬧什么了?”
“跟你說正事!
“您說!
雖然我不是很想聽。
“真龍和神鳳本身非本土產物,所以使用它們的某一部分煉成的寶器也具有獨一份的特殊性,伏龍劍和羽碎劍不是不能進階,而是能夠進階的材料,在你們這里找不到!
宴歧想了想,“她那個應該是那棵樹給她的!
“哦。這樣啊。好難猜到。”
“給她也無濟于事吧,我想不到現在三界六道的器修,有哪一個是具備把外來物件完美進階融合的能力的,所以那把劍在和你對戰的時候輕易也出現了折損!
說到這個南扶光就真的來了點興趣。
她從宴歧的身上撐起來:“所以?是鑲嵌時工序出了問題?”
雖然她不是器修,但說到三界六道最好的武器制造匠,她說自己是第二理論上就不該有人敢妄言自己是第一。
但當她來了些興趣的時候,宴歧卻又不說了,他反而扣著她的手腕不急不慢地牽引她的動作,這種被人牽制住的感覺對他來說過分的新奇——
過去從未有過。
過分的緊繃和完全把自己交付于他人帶來的緊張,讓他本能的抗拒且難以忍受,胸腔之中的跳動都因此下意識地加快了……
眉頭微微蹙起,呼吸的頻率加快,他用自己的鼻尖鼓勵似的輕蹭南扶光柔軟的面頰,示意她力道大一點,別像沒吃飯一樣。
南扶光懷疑這人完全和她對著干,她真的想聽課的時候他又喊停了,這怎么忍!
她輕輕抓了他一把,在聽見男人“嘶”地倒吸一口氣,張嘴咬她鼻尖時,她空閑的那只手扯住他的耳朵:“你說這個到底什么意思?”
“他們找你的初衷是什么我不清楚,甚至有可能是鹿桑想給你使點絆子!蹦腥藨醒笱蟮,“但算他們瞎貓碰上死耗子,能弄好那把劍的鑲嵌與進階的人只有你!
也就是說,無論是不是「翠鳥之巢」人手真的不足,玄機閣的主事夢中得以一線靈光,想到了南扶光這號人,將這件事最終都會落在南扶光的頭上——
他們來找他算是找對了人。
放眼如今三界六道,作為萬器母源,南扶光不能修造的任何武器,大概還沒有誕生。
南扶光聞言,有些恍然,滿腦子都是”對哦”“我比我想象牛逼大發”,續而撲面而來的有一種精神上勝利的感覺……
一旦想到“這件事只有我能做”,她突然對修劍這件事也并不是那么抗拒——
弄碎劍的是她,能修劍的也是她。
她能贏鹿桑第一回,就能贏她第二回。
同理。
她能弄碎羽碎劍一回,也能弄碎它第二回。
她喜歡這種主動權完全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覺。
唇角已經不自覺地完全揚起,如果現在屁股上長了尾巴出來可能已經高高的豎起來,驕傲的搖晃著像是耀武揚威的旗幟,她下巴微微抬起:“噢!反正我要考慮一下!”
宴歧“嗯”了聲,不置可否,反而就是從下往上的角度,安靜地欣賞了一會兒她揚起成驕傲弧度的下顎弧線。
從金丹碎裂那段時間強顏歡笑、形如枯槁至今,好像已經非常遙遠。
從她某天早上尖叫著以前穿還要塞鞋墊的靴子怎么變緊了開始,那張初見時有些肉的白皙的臉蛋再一次恢復了那般健康紅潤的模樣。
南扶光什么時候都是好看的,哪怕是那會兒因為謝允星的事引發心因性高熱,靠在床邊氣若游絲的樣子也未必不能見人——
可宴歧就覺得她現在這樣最好看。
看上去是個能活過三界六道所有人的健康模樣。
跟最近頻繁潤器可能有點關系吧……
但應該也不完全是那個原因。
總而言之,宴幾安看不到,算他倒霉又沒福氣。
像是完全被南扶光的高昂情緒感染,唇角也跟著無聲微彎,那笑意深深落入了漆黑收斂鋒芒的眼眸中,與平日里那般營業的笑容自然完全不同。
他“嗯嗯”應著附和“也可以不幫她”,一邊雙手掐住騎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腰。
此時南扶光還沉浸在一些困擾中,她擔心這是個陷阱:“他們不覺得這件事找到我頭上很奇怪嗎?如果我沒修好呢,萬一我動手呢,萬一他們誣陷我動手腳呢——”
“所以說了,也可以拒絕。”
“哦。萬一出了紕漏,三界六道有一萬個理由等著罵我,我都能想到他們會罵什么……當然了,我如果不接受他們也會罵我的,用的應該還是一個理由!
“什么?”
“‘南扶光嫉妒鹿桑搶走了宴幾安,她嫁給那個殺豬匠只是為了賭氣‘。”
“你最好不是。”
南扶光抬手在他身上拍了一巴掌,并冷著臉做出要起身的動作,但沒完全起來,又被壓著腰窩壓了回去。
她腦袋重重砸下來砸在男人的肩膀上,發出不很煩躁的聲音。
“我很奇怪!毖缙鐔,“你管他們做什么?”
就像是表達對她這種擔憂的不滿。
男人放開了卡在她腰間的手。
南扶光再次落地的時候,被頂的重重吐了一口氣,生理性的眼淚冒出來,這讓她臉上的神情有些復雜。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臉,替她擦掉眼角擠出來的眼淚,自顧自地嘗了口。
整個動作做的十分自然,南扶光看不得他這副樣子,偏開了頭。
他就伸手過來,手插進她的發間揉了下,將她頭發弄的亂了些,壓著她俯身下來,吻她的眼睛,面頰,鼻梁,鼻尖,最后是有些泛紅濕潤的唇瓣……
“你總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他第無數次的告訴她,像是指望只要這樣重復她就能夠把這件事刻進自己的腦海里。
“天塌下來,有我給你兜著。”
……
次日,按照習慣去「翠鳥之巢」總部報道,南扶光被玄機閣的陣仗嚇了一跳,里面人山人海堆滿了人,只不過身上穿的都是玄機閣特有的工匠道袍。
這種道袍的衣袖為了方便鍛造和操作精細活兒,袖口和下擺都用特制的縫線收緊,袖子也不寬大,深色的顏色耐臟,一切都是為了科研方便。
昨天出現的主事又到了他們這個新人聚集地,說什么也要南扶光跟他走。
南扶光還有些猶豫,畢竟模擬艙的事她剛剛起了一些疑心想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這會兒讓她走她挺舍不得的。
但道陵老祖到底掏了什么好東西給鹿桑,她多少也是想看一眼。
主事看她眼神不如當才那么堅定了,抓緊機會飛快地給她介紹了如今玄機閣負責寶器研究與開發鑄造的三位首席工匠,三個人都是器修。
有一個甚至是在三年內有機緣作品的話,有望突破入元嬰期的器修,名叫齊秉。
夾在三名器修中,南扶光一個劍修顯得非常外門,她只需要一眼就能感受到其實這三名器修也并不是那么歡迎她——
尤其是齊秉。
作為玄機閣目前來說最好的器修,他拒絕了外勤任務留下來照顧伏龍劍,現在主事的意思卻是讓他們留下來給一個劍修的小姑娘打下手。
他聽過南扶光的一些事跡,承認她年紀輕輕就能做出時間轉換器、捕夢網甚至是那把獨特的、使金丹破碎的劍修也能使劍的武器很厲害……
但這些事都不能說明什么。
術業有專攻,更何況她只是個「翠鳥之巢」的新人。
南扶光感覺到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發怨念,她的頭發都快一根根豎了起來,連忙擺擺手撇清自己:“這個事我也不是那么又把我的,完全是因為——”
“是我讓他們請你去的。”
從門外傳來的省內打斷了南扶光的話。
眾人安靜一瞬,仿若出神,而后齊刷刷地轉過頭,目瞪口呆地看著云上仙尊從外面走進來,自從大婚后也沒怎么再見這位前未婚道侶、前師父,南扶光一眼看出這人是消瘦了許多。
可能是最近宴歧動作頻繁給他忙壞了也說不定。
“仙尊大人!”
“仙尊,您怎么來了——”
“仙尊,日安!”
七零八落的問候聲響起,宴幾安輕頷首回應后站在了南扶光身后,與她不經意對視一眼,他睫毛一顫,有些不自然地挪開了目光。
“請南扶光主事本次伏龍劍修復,是本尊的主意!
宴幾安面向眾人,語氣淡然,“原因恕難相告,本尊自有衡量!
宴幾安就是這樣的,有什么事他不想說誰也甭想從他嘴巴里撬出來,以前南扶光煩死了他這一點……
現在好了。
他們沒關系了
這份痛苦留給所有還傻呵似的敬重他的人享受。
果不其然,只見上一刻還苦大仇深似的瞪著南扶光的齊秉立刻目光乖順,在宴幾安目光掃來時恭順鞠躬以表退讓。
宴幾安半晌才轉過頭,看著南扶光,叫了聲“日日”,換了個語氣,也是不顧現場所有人正目光微妙又震驚——
曾經何時聽過云上仙尊這般低聲喚人小名,嗓音低沉緩慢,帶著幾乎不易察覺的請求之意。
南扶光心想,風水流輪轉,這大概就是完完全全的活幾把該。
放到以前的南扶光,雖然一生致力于搞叛逆、不守規矩,但大是大非上,云上仙尊說東她一般不會往西,要多聽話有多聽話,抬頭看著他的時候,她眼睛里像是放滿了星星,全是崇拜……
別說讓她敲一把破劍。
讓她跳煉器爐里祭劍,她可能也是最多愣一愣問“居然要到這個地步嗎”,僅此而已——
畢竟她都可以為了真龍鍍鱗赴死,怎么死不是死?
可現在不同了,宴幾安自己都清楚今夕不同往日,別說讓她為自己去死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修一把破劍,他都只能九曲十八彎的找到玄機閣主事前來打頭陣找南扶光。
至于為什么找她……
南扶光目光閃爍,突然想起了昨日床上某人正事不干在那拽著她強行東拉西扯,說不定就是在搞鋪墊,過去很多事他都對宴震麟毫不隱瞞——
所以關于真龍與神鳳的來處,能夠幫助它們本身淬煉進階的方式之類的細節,他大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所以現在宴幾安應該也是十分清楚,在如今的三界六道,他是不可能找得到幫他們修造、進階伏龍劍的人的,除了南扶光。
他今日出現,也完完全全就是走個過場。
圍繞他們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蜚語夠多了,外面的人完全不知道里面的彎彎繞繞——
這會兒他往這一站,宣布這事跟他有關,南扶光但凡膽敢有個不答應,明天她嫉妒鹿桑、拒絕幫助修仙界走向更美好的明天的頭條就能被拱上熱搜。
她緩緩翹起唇角,露出個攻擊前的冷笑。
宴幾安見她如此,有一瞬飛快蹙眉,“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只是想如果他能出面澄清下,那些人能少些質疑,到時候動起手用人也能方便些,并不是想要威脅她的意思。
但南扶光不理他,她臉色很難看。
……
南扶光沒說話,謝允星從后頭拍拍她緊繃的背,繞過了南扶光,擋到了她的前面,面向云上仙尊不卑不亢。
云天宗二師姐淡道:“修復伏龍劍工作繁雜,南扶光本非器修,又身份特殊,如今三界六道流言蜚語,與仙尊與神鳳相關無一不帶她一份,嬉笑怒罵,謾罵調侃……仙尊,不提后山姻緣樹那姻緣牌掛了許多年,就算是念在多年師徒情分,你也不能讓她替你做這件事!
南扶光有些驚訝地迅速看了一眼謝允星。
她沒有回視她。
這時候南扶光感覺到了一點點奇怪的氣氛,按照過去最多的時候,謝云星都與她神之心有靈犀,兩人很少有意見相悖的時候——
謝允星應該看出來南扶光對這件事根本無所謂,甚至對伏龍劍的劍核以及其進階的那個神秘材料有些好奇。
她不一定會拒絕。
但她還在猶豫的時候,謝允星卻站了出來,在沒有任何眼神交流的情況下直接替南扶光拒絕了宴幾安。
“本尊不能讓她做哪件事?”
“修復鹿桑的伏龍劍。”
謝允星斬釘截鐵道。
“為了鹿桑,您曾碎了日日的瑤光劍,所以無論伏龍劍是否是那日選拔賽被日日所碎,就當是還她了!
宴幾安:“……”
南扶光:“……”
在南扶光完全沒搞明白發生了什么時,謝允星轉了過來,她面無表情地盯著南扶光,近乎于一字一頓、用前所未有強硬的語氣道——
“日日,不許去。你去了我會生氣!
……
南扶光沒有發聲的情況下,她被直接一紙調令調職去了玄機閣。
她被趕鴨子上架。
謝允星為此十分生氣,連續幾日對她都不太有好臉色,眾人看在眼里,只知道在玄機閣發出邀請的當天晚上,南扶光曾經與謝允星促膝長談——
大概是勸服謝允星“做人留一線”之類的,誰也不知道她們具體說了些什么,只知道南扶光的勸服宣告失敗。
因為南扶光去玄機閣報道那日,是孤身一人。
一直和她幾乎形影不離的謝允星沒有出現在她身邊,偶爾有人奇怪問起,南扶光就撓撓頭,道:“這個事,她不太高興!
外人明白謝允星思量,只當云天宗二師姐也算是個性情中人,性格居然意外強硬,訕訕笑了幾聲各自散去,不會再追問。
只看到南扶光天天倚靠玄機閣窗前唉聲嘆氣,對所有人愿意聽她說話的人抱怨:“性格溫柔的人生起氣來更加可怕!
唯一一點稍微安慰到南扶光的是,玄機閣不愧是仙盟直隸「翠鳥之巢」下的科研部門,所有的設備和器具都是最好、最新的。
每天有專門的人負責收拾與打掃,地面上纖塵不染,就連配溶液的量勺都一個個摘下來擦得锃光瓦亮的再擺回木頭架子上,更無論那些水晶管,水漬都看不見一點兒,各個都像剛買回來開封狀態。
若是當初有這些設備,南扶光覺得自己大概用不了那么長時間才找到黑裂空礦石溶液配方。
雖然不情不愿,但齊秉看南扶光東張西望,還是不情不愿地告訴她,玄機閣的布局構造被改變了,以前并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中間擺著一個巨大的煉器爐鼎,爐鼎正燒著燭火絲楠木預熱。
一看就是給接下來鍛造羽碎劍做準備。
根據現有的資料分析,燭火絲楠木為火沉木,其燃燒時的燃點,最合適用來煉造火屬性的寶器。
但因為沉木多為水下而生,常年被水源浸泡,要找到純粹的火沉木本就不容易,更何況燭火絲楠木活著的時候也是珍貴樹種……
所以多數情況下,這玩意兒都是被黑市做成香料,按克重售賣。
還貴的離譜。
像是這樣把木頭整段劈開塞進爐鼎中當柴燒,若塵大手筆,哪怕是南孚光看了都直呼豪氣,用腳趾頭猜都猜到是宴幾安的手筆。
前未結契道侶別的不說,倒是很有錢也愿意給道侶花錢,這也算是他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
站在爐鼎前,南扶光胡思亂想,這時候有玄機閣的執法者兩人一對小心翼翼搬上來一個木質劍匣,擺在爐鼎旁邊、眼下南扶光面前的空桌上。
南扶光手比腦子動的快快,立刻伸手把那劍匣子合頁翻開。
木質翻蓋“啪”地落在桌子上發出輕響,周圍的人“啊啊啊啊”亂叫一片,把她嚇了一跳。
一抬頭發現眾人臉色煞白,見鬼似的瞪著她,她默默地縮回了手:“怎么了?這劍匣淬了毒?新型防盜?摸了會怎么樣?死人嗎?現在洗手還來不來得及——”
她說到后面自己已經憋不住不正經的語氣。
包括玄機閣主事在內,一群老中青年各自臉上白的白,青的青,玄機閣主事道:“沒事,不是有毒,我們的意思是慢點,輕點!”
“鹿桑這劍也是要用的。”
“今夕不同往日,不同往日啊!你看看這伏龍劍背面——”
南扶光翻過來看了眼,果然看見了裂痕,裂痕之下隱約透著紅色的光,是從碎裂的劍身裂縫透出的火氣森森主材料,真龍心弦。
此時此刻,那心弦如有生命般跳動,流淌著暗紅色的光澤。
“這伏龍劍如今劍體破碎,已經暴露其本源真龍心弦……真龍心弦為純火屬性,可是不得落地,若摻雜了混淆了土氣——”
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個可以替換的。
正如世界上不會有第二把伏龍劍。
聞言,南扶光已經把伏龍劍拿起來,握在手心掂了掂。
伏龍劍在她掌心騰空的那一瞬,玄機閣主事瞪著眼已經舌尖打結;
伏龍劍落回她掌心的的那一瞬,玄機閣主事的心臟也跟著重重砸回了原本該在的位置。
仿若全然不在意眾人這般小心翼翼,南扶光用伏龍劍挽了個劍花,在感覺不到絲毫的共鳴后,只感覺到沉甸甸的金屬冰涼如一潭死水……
她撇了撇嘴,把劍放回劍匣,回頭一看,一屋子的人眼巴巴的盯著她與她放回去的劍,她笑了笑:“第一,我也是劍修,執劍之手未必不比鹿桑還穩;第二,既然找我修劍,不拿起來仔細研究狀態,光靠看的,怎么修;第三,不用緊張,我對此劍毫無想法,它對我如破銅爛鐵,若伏龍劍有朝一日在我手上壞了,那一定是我故意的。”
她說完,對著鴉雀無聲的玄機閣掃視一圈。
而后一撩頭發,淡道,那就開始吧,早些修完早點回家還能趕得上明日早膳。
……
事實證明南扶光偶爾也有把話講大的時候。
她這輩子也想不到自己還有為了鹿桑的生辰禮物熬更打夜整出黑眼圈的一天。
《我為前未結契現任道侶打工》這種東西編成話本賣出去早上上架傍晚作者就得滑跪公開道歉外加退圈一條龍,現實居然就如此自然的發生在了她的身上。
南扶光前期準備全程沒怎么動手,因為她發現那句“如果伏龍劍壞了那就是我故意的”這句話好像被人當了真,所以全程她站的很遠也就動動嘴皮子,指揮齊秉他們干這干那——
比如取伏龍劍劍體分析成分與克重這種,在如今有精密器械輔助的情況下,是個器修就能做到。
但一些精細活兒是她親自動手干的。
比如從伏龍劍上取劍身碎片,眼瞅著所有人都很有笨手笨腳的面相,只能她自己換了裝備親自上。
宴歧一只腳踏入玄機閣(沒人知道他怎么就大搖大擺的進來了)時,一眼就看見站在玄機閣中央木桌前的南扶光——
她背對著他。
身上是玄機閣的執法者道袍,前方還掛了個圍兜,圍兜一根細繩從前往后繞過她的腰隨意饒了三圈,在后面系了個活結;
她一頭長發十分不符合當前三界六道女子裝扮禮儀,僅用一只可能是午膳時隨手抽來的筷子盤起:
這會兒她腰幾乎彎成直角,手中捏著一個完全不傳導屬性的小鑷子,正細細挑走黏在龍心弦上的劍身碎片。
為了看得更清楚,她的左眼戴著單邊放大水晶片,金色的掛鏈伴隨著她微小的移動輕輕搖曳。
宴歧站在她身后,不吵不鬧欣賞了很是一會兒。
直到南扶光小心翼翼地,將完整的碎劍內膽剝離出來,放到了旁邊準備好的無塵隔絕匣中。
松了口氣,她站起來,摘了水晶片,招來旁邊的小器修把東西送去保存好,“小心點兒啊——”
她一邊叮囑,一抬眼就看見男人含笑站在自己面前。
南扶光愣了下,第一反應是這人也太大膽了就這么沖進來了,周圍的人也沒人攔著他,就好像「翠鳥之巢」是什么菜市場一樣說逛就逛。
兩人四目相對,那殺豬的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懶洋洋道:“還挺好看,下次在穿一穿我——”
南扶光:“噓。立刻閉嘴!
宴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突然身后傳來一聲驚叫,緊接著就是“哐”“啪”的一聲,南扶光頓時感覺到一陣頭皮發麻。
回頭一看,就看見方才自己隨便叫來的器修小阿弟呆愣在原地,面前是摔得四分五裂的無塵隔絕匣,還有滾落在地上的真龍心弦。
南扶光:“?”
這一聲困惑的聲音,正如投入死寂湖面的一顆石子,直接激起千層浪,人群“哇”地一聲炸裂開來!
人群中路人甲:“啊啊啊!南扶光!。!你是不是故意的!!!”
南扶光:“啊??”
宴歧:“誰啊?我要是你,我就不這么激動!
玄機閣主事:“等下?你誰。磕阍趺催M來的?”
宴歧:“……”
南扶光:“啊?啊?。俊
第177章 都是伏龍劍
這件事嚴格來說跟南扶光一點關系都沒有。
她從頭到尾出色的完成了自己分內的工作, 不遲到、不早退、不曠工、不闖禍。
眼看著這劍也修復到了關鍵時刻,卻因為一個名字都不太讓人記得清也沒有戲份的路人甲,毀于一旦。
這個闖禍的路人甲,和南扶光連雙面鏡聯絡方式都沒加。
整件事唯一和她有關聯的點在于, 這人當時站在旁邊, 是她隨便叫了他去捧那個龍心弦的, 所以當這個事跑到《三界包打聽》流動版,敘述的方式就可以變成——
【說時遲那時快,南扶光隨意、未經過任何思考便喊過了一個站在旁邊的器修捧起龍之心弦,然后就轉頭和那個不知道怎么能出現在現場的殺豬匠說話去了。
結果毫無意外的, 意外發生了!
如此春秋筆法。
使得她在這個事故中從一個無足輕重、幾乎不相關的人, 變成了不可或缺的女主角。
《三界包打聽》如何混亂暫且不表, 當時現場都直接亂做一團——
人們看著那世間僅此一把的伏龍劍的劍核就這樣被玷污,接下來是否還可用與否陷入未知, 皆是滿臉茫然。
那可是鹿桑的本命劍。
鹿桑是神鳳。
神鳳可是要拯救三界六道的。
現在三界六道的救世主之一, 靈骨受損, 金丹破裂,連本命劍的修煉都出了問題,這么大的責任,根本不是隨便拎出來一個人以死謝罪就算完的。
哪怕已經過了當值表上的時間,但此時此刻玄機閣大門緊閉, 內外一片肅穆。
好像門里有仙盟盟主當場駕崩又沒宣布傳位于誰一般,玄機閣內, 人人自危, 說話都下意識壓低了嗓音。
眾人商討怎么辦的時候,南扶光和宴歧暫時退到了一旁。
在角落里,南扶光手邊的是是另一個重要物件——
是那日道陵老祖于夢境中遞給鹿桑的那把匕首, 原型乃一塊黑鐵狀不規則礦物,這就是原本用來當伏龍劍進階的材料。
其外看上去平平無奇,像天外來石,通體漆黑,實則包涵精粹火種,需要用完全絕塵的特殊保存器將其保存,否則它遇空氣便能夠自燃。
其燃燒烈焰之霸道,經過初步幾輪測試,這東西的火焰仿若還附帶腐蝕性,可以融化世間絕大部分的金屬,真正做到了“火克金”原態。
一顆小小的石子被小心翼翼保存了下來,現在罩在一個透明的罩子里。
隔著罩子,南扶光觀察了一會兒那東西,沒觀察出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問宴歧:“這個你知道是什么嗎?”
“知道!
他答得自然,那副樣子,連眼皮子都沒抖一下,就好像人家問南扶光見過大黃狗沒,她應該也是一個反應。
大概是感覺到南扶光投來的異樣目光,男人笑了笑,隨手拿過了桌邊的一壺茶,倒進杯子里。
“對于你們來說,這是稀罕物嗎?”
南扶光一邊問,一邊搶過倒滿了的杯子,意思是問你話呢喝什么茶。
宴歧眼皮子都沒抬一下,語氣隨意答了個模棱兩可的“不算是”,隔空點了點南扶光手中的杯子,杯蓋自己就掀開了。
掉在桌子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在南扶光愣怔時男人又接過了那個杯子放在自己面前,手指伸進杯中攪了下,南扶光眼睜睜看著那杯子中的茶漩中,出現了個小小的、被撕開的時空間隙裂縫。
宴歧將杯子放回南扶光掌心,她下意識穩穩接住。
早就知道這殺豬的有這本事,但此時此刻親眼在茶杯中見到深紫色時空間隙,難免感覺到新奇與詫異,她心跳加速,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掌心茶杯——
緊接著便看見,與面前防護器具中被小心翼翼、嚴防死守保存起來得一模一樣的石頭從茶碗里蹦出來,噼里啪啦掉了一桌面。
黑色礦石接觸空氣“噌”地自然,南扶光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后挪了挪椅子,椅子腿與地面摩擦發出“滋”一聲刺耳聲響,引得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
在云天宗大師姐頭發都要豎起來時,忽而感覺手中一空——
是宴歧眼疾手快,拿過茶杯,將其中的水潑出來熄滅了那幾塊自燃的石頭。
人們沒來得及看清楚這些石頭的原貌,只看到了南扶光手邊放著的那個保存伏龍劍進階材料的特殊器具,以及她在放了這個寶貴東西的桌子上玩火。
眾人:“……”
玄機閣主事年紀跟謝從差不多,脾氣也差不多,這會兒忍無可忍的問南扶光:“扶光仙子!你又在做什么?!”
茶葉水順著木桌邊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南扶光用平靜但微死的目光看了眼一桌之隔的罪魁禍首,后者剛剛放下茶杯,一臉無辜:“我還以為,你需要我證明我說的是真的?”
“?”
“這東西叫銼火砂礦,產自公共星域邊陲的一座礦星,有點類似黑獵空礦石在你們這的意義吧,是基礎礦物,但是被管制了。”
宴歧一只手支著下巴。
“很堅硬的一種攻防建筑材料!
南扶光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她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
此時人群從外被人撥開,匆匆從外進來的是謝允星,在她身后跟著「翠鳥之巢」指揮正副使,謝允星走前面,兩張一模一樣的臉跟在她身后。
分不清哪個才是老大。
她板著臉從外而入,人群因為她身后兩尊神自動分開兩邊,她暢通無阻的來到南扶光跟前,先是把她拎起來,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眼中那份焦急與擔憂難以掩飾。
南扶光笑嘻嘻地問她,彌月山大不大,她剛從哪個后山遛狗回來么?
這般指桑罵槐別人聽不懂,謝允星毫無反應,倒是站在她身后的段南撩了南扶光一眼,面無表情道:“渾身上下就嘴皮子最硬!
說完飛快的瞥了眼她旁邊坐著的宴歧,后者笑吟吟地回望他,副指揮使響亮的哼了聲,像是很煩看到他出現在這里,影響他繼續罵南扶光的發揮。
段北沒說話,他只是立在一旁,微微彎腰詢問玄機閣主事事情經過起因。
此時眾人微妙的發現,哪怕是「翠鳥之巢」正副指揮使,也對南扶光將她的凡人殺豬匠丈夫帶入玄機閣,甚至大搖大擺入座并不問責——
甚至頗有容忍此事的姿態。
震驚于他們對南扶光的寬容,轉而目光無法控制的落在南扶光面前那人身上,一身「翠鳥之巢」新人執法者黑漆漆的道袍,穿在三界第一美人身上別有一番美麗,怪不得說人美批麻袋都好看……
可惜也是不敢多看。
畢竟如今這位美人身邊有了兩條把她盯得死緊的惡犬,過去這惡犬不近女色,如今開了竅,簡直有了一種除了謝允星,再也不可能受別人控的氣氛。
人們嘆息南扶光命好,本是被罰定了,哪怕不是她做的這事兒她作為修劍的主導者肯定也有連帶責任,夠喝一壺的——
但這節骨眼出現個救命的謝允星,誰人不知云天宗大師姐和二師姐自小一塊兒長大,情同親姐妹,雖然最近為了修劍與否的事鬧了些間隙,沒有天天在一塊兒了,但那謝允星眼中的擔憂清清楚楚,再也沒有假。
她不會不管南扶光的。
眾人如此猜測中,正心想南扶光逃過一劫,卻不了南扶光卻與謝允星吵了起來。
本來是謝允星先查看了一眼污損的龍之心弦,見似乎完全沒有挽救的可能,便轉向南扶光,張口就是:“我早就告訴過你,這活兒接不得!
這話說的沒毛病。
無論宴幾安如何腦回路覺得南扶光能給日后早晚拔刀相見之人修劍,但凡從她考慮鹿桑事她前任的現任、如今關于他們三人的流言蜚語滿天飛這一點,她也不該碰伏龍劍。
但南扶光聽聞謝允星的話,眾人注視下,她臉上從笑得放松逐漸失去笑意。
她將手從謝允星手中抽回,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淡:“現在再說這個還有什么用!
謝允星又重復了一遍:“我提醒過你了的。”
南扶光道:“小時候,有一次我熬夜看了一宿劍譜,第二日就想睡覺,我娘親非要進來,一會兒讓我吃了早膳再睡,一會兒又說要給我打掃洞府衛生,我被鬧得沒法睡,讓她別管我,她也罵我說都是為我好,她打掃衛生也不關我的事,我還嫌棄上了……后來她罵我是白眼狼!
謝允星停頓了下,上上下下打量了眼南扶光,問:“難道不是么?”
南扶光揣著手:“我讓你別跟段北和段南混在一起,你也沒聽我的——我前腳讓你離他們遠些,后腳你就搬進了段北的院子。”
謝允星的臉色變得白了些。
南扶光道:“以后若你被狗咬了,咬得見血,別忘記,我也提醒過你的!
她一字一頓。
眾人聽得滿臉懵逼。
都以為謝允星是帶人來救南扶光的,沒想到趕在仙盟問責前,兩親如姐妹之人先吵了起來——
而且看著她們神情,對方說的話句句都是不中聽的,或者戳心窩子的,謝允星目光輕晃時,南扶光已經撇開了頭,不再看她。
一桌之隔,殺豬匠“噯”了聲,低聲勸慰:“有什么事回去說,在這里——”
“跟你有什么關系?”
“跟他是沒關系,所以你別嚷嚷他。”
南扶光語落,兩人終于相對無話,互相注視之中,有什么緊繃的情緒一發既崩,那般氣氛,連「翠鳥之巢」正副指揮使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
段北抬手打斷了玄機閣主事的闡述,轉過頭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謝允星,見她肩頭微微顫抖,蹙眉問她:“怎么了?”
段南則是手都摸向了背后的那把前些日子剛剛才找回來的赤怒鬼頭鐮——
說起來這武器還是宴歧給他弄回來的。
作為他夜晚砍伐樹根,白天還要不停歇的隨「翠鳥之巢」出征討伐砍伐樹根之人,十二個時辰輪班不眠不休演戲的補償。
眼下氣氛一下子劍拔弩張。
南扶光冷著臉對謝允星說:“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別扯無關的人進來,也別遷怒他,有什么事沖我來。”
謝允星看著有些驚訝她說的那么生硬,震驚地微微瞪大眼重新望向南扶光,后者卻只是保持著冷臉,讓她先走,有什么事以后再說——
謝允星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柔情似水,此時她居高臨下掃了云天宗大師姐一眼,背挺得筆直。
最終淡道一句“沒什么好說的”,她拂袖離去。
段南追了上去。
段北看著也挺想跟上的,奈何眼下還有正事拖著他,抿抿唇,他勉為其難讓玄機閣主事言簡意賅,有話快說。
云天宗大師姐與二師姐猝不及防如此分崩離析,眾人看得一愣一愣的,一時間居然誰也沒能湊上前寬慰幾句。
……
謝允星走后,剛吵完架的南扶光就像被抽空了靈魂,雖然看著是她吵贏了把謝允星弄走了,但她垂著腦袋,像是精氣神都沒了。
宴歧坐在旁邊一臉擔憂地看著她,看上去欲言又止,但似乎也不知道這種場合該說什么。
抬手拍拍南扶光的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這時候,人群中有個穿著「翠鳥之巢」執法者道袍的人將兩人小小互動看在眼中,冷笑一聲,多身邊的人不屑道:“你看,所以嫁給凡人男人有什么用,徒有其表……一旦修士們吵架,他都插不上話,一點忙都幫不上!
旁邊那人聽同伴如此赤裸裸地看不起凡人,動了動唇還想反駁他,但話到了嘴邊有些猶豫,片刻之后他還是點點頭,低聲道:“也是!
正如此次,伏龍劍受損,南扶光恐遭牽連,流言蜚語的道德審判怕也是跑不掉,他在旁確實一點忙都幫不上。
這種時候,扶光仙子需要的可不熟一個高大英俊的花頭鴨子站在旁邊拍怕她的背說一句“沒事的”就完事。
可惜能幫忙的謝允星,甚至因為他被南扶光趕跑了。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謝允星走后沒多久,拎著裙擺趕到的是鹿桑。
看見劍核受損遭到污染,且是掉在地上都無法逆轉的污染程度,她一下子哭出了聲——
畢竟伏龍劍為其本命劍,劍修的命根子,與她的道源息息相關,更是宴幾安送她的“定情信物”……
如今她本就身體不好,被伏龍劍的情況一影響,簡直成了弱柳迎風,垂淚自泣的樣子,更是我見猶憐。
跟著她隨后到來的是宴幾安,想也是,伏龍劍受損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出現。
小小的玄機閣這下里三層外三層被擠得水泄不通。
鹿桑倒是沒說什么,但跟著她來的小師妹顯得很有意見。
那小師妹大概是哪個修仙世家子弟,今年剛剛拜入云天宗,不見云天宗尋常弟子那般見人怯場反倒落落大方,一邊安慰鹿桑給她遞手絹,一邊轉過頭抱怨坐在旁邊喝茶的南扶光:“大師姐,鹿桑師姐那么信任你,只是仙尊一句話說這伏龍劍如今三界六道可能只你能修,她便將伏龍劍交給你……你怎么辜負她呢!”
她話語一落,人群中有人附和,聽著像是最開始第一反應就先問責南扶光“是何居心”之人。
南扶光此時終于從方才的游魂狀態回過神來,她坐直了一些,淡道:“東西也不是我弄地上的,賴我辜負她?”
“這么重要的東西,她放心交付與你——”
“那也是云上仙尊建議的,她聽的是她夫君的話,還是出于信賴對我,她自己心知肚明!
“啪”地一下放下茶碗子,力道大概大了些,茶蓋“嘩”地一下滑落在地,摔的四分五裂。
端坐于位置上,南扶光甚至沒站起來,然而現場卻因為這一響動有瞬間的鴉雀無聲。
先前人群中還有數人為鹿桑打抱不平,問責云天宗大師姐,此時被她目光一掃,皆是不言不語默默挪開了視線——
進入「翠鳥之巢」至少也是金丹期修士,眼下他們那模樣,好像都忘記了在他們眼前的不過是個金丹破裂,嚴格意義上來說只是一個凡人的普通人。
“我不管!”那云天宗師妹跺了跺腳,“你就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故意買通了剛才那個玄機閣的器修,讓他打翻龍之心弦,污染伏龍劍——”
“我圖什么?”南扶光奇怪的問,“她金丹還在的時候打不過我,你可以說那會兒她只是筑基期功夫不到家……但后她化仙期了,用完全體的伏龍劍也打不過我!
“那次選拔,鹿桑師姐敗落是因為靈骨受損!金丹有裂痕!你不知道嗎?!”
“……我連靈骨都沒有,金丹都碎成渣了!蹦戏龉狻皣K”了聲,“越描越黑,你到底是站哪邊的?”
那小師妹一瞬間收聲,原本囂張跋扈,氣勢洶洶的臉漲得通紅。
她求助似的看著鹿桑。
原本鹿桑一直紅著眼,心疼自己的伏龍劍同時,還在扯著她這好師妹的衣袖讓她不要說了,此時在南扶光一言一語中,只覺得自己又被奚落嘲笑了個夠——
可她做錯了什么呢?
被弄壞了本命劍的是她,她不該來看一眼嗎?
卻還要被人當軟柿子捏。
鹿桑擦擦眼淚,奈何眼里掉的更兇,她哽咽著說道:“大師姐,你到底為什么要將話說的那么難聽,原本伏龍劍修復這件事,夫君說交給你,我沒有任何的反駁,且不可逆損壞這事不能完全怪你……但他人略有微詞質疑,屬實正常,你何必這樣咄咄逼人?”
南扶光反問:“我咄咄逼人?”
鹿桑:“我知道你始終對我最終還是與仙尊成婚此事并不甘心——在你的大部分認知中,你們相知相守數十年余,我一遭出現卻搶走了你許多東西,你心有怨念實在正!
南扶光:“我怨念什么?”
鹿桑旁邊的云天宗師妹立刻插嘴:“你不怨念你能因為賭氣嫁給一個區區凡人殺豬匠?現在后悔了吧?可后悔了又有什么用,那都是你任性的結果!你咎由自!”
南扶光心想,上一次被人這么大版大版的罵,還是白灸還活著的時候了。
有點懷念。
那師妹大概真的出生修士世家,說話到后面越發放飛,說殺豬匠如何空有一張臉,根本沒有用,身份低賤不配站在這,看著她和謝云星吵架也不敢插話——
“嫁給這種村野鄉民,你是后悔了吧!你后悔了卻來毀我鹿桑視師姐的舉世無雙的伏龍劍,不知道我師姐心系三界六道,還要用伏龍劍拯救蒼生呢!你這是為一己私利,枉顧三界六道千千萬萬百姓黎民生命!”
那師妹越說越來勁。
南扶光也一副沒準備反駁的樣子。
直到被她罵的狗血淋頭、一無是處的男人摸了摸鼻尖,突然開口道:“伏龍劍不差,但用上‘舉世無雙‘倒也大可不必!
低沉帶著淡淡笑意的嗓音讓那小師妹下意識地停住了歇斯底里的吶喊。
她猛地一愣,像是十分震驚這個凡人殺豬匠膽敢反駁她,怎么仗著大師姐的面子還真以為自己是盤菜,她可不是二師姐,并不會挨罵了還乖乖買南扶光的帳——
在她目光看過去的時候,卻發現男人看都未看她哪怕一眼。
慢吞吞從原本坐著的位置上站起來,男人只是用那雙過分深邃漆黑的目光,淡淡掃視了一圈陷入沉默的人群,最終目光輕飄飄地落在了宴幾安的身上。
目光閃爍時,笑意收斂。
這場鬧劇終究不過是沖著他來的罷了。
大擺一出鴻門宴,擬邀南扶光,約的倒是他宴歧。
“看來,今日不解決這件事,我們還真走不出這個地方,是不是,安安?”
他看著宴幾安調侃。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尚未回過神他在同誰說話時,男人抬起了手。
在他手落下的同時,在他身后、空地中間,毫無征兆的出現了個與各種秘境開啟時同樣的空間間隙裂縫。
他就像隨手撕開一張宣紙一般簡單的撕開了空間。
緊接著,金屬光芒閃爍,伴隨著“哐”“咣”的金屬碰撞聲,無數把與伏龍劍一模一樣的劍,搞廉價批發一般,從那深色的裂縫中傾瀉而下。
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其中幾把滾落在面色蒼白的鹿桑腳下。
在她身邊,那弄翻了龍心弦、早就被嚇得魂不附體的器修此時回過神來般,迅速撿起一把劍進行常規檢測——
“這!是龍之心弦!”
他震驚地抬起頭,穿透所有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直直的看著不遠處立于一大堆成百上千劍山之后的男人。
“真的是伏龍劍!這些……都是伏龍劍!”
第178章 世界本在其腳下
還是同樣一個人, 同樣一張臉,同樣一件洗的泛白看上去窮酸得距離要飯只差一步的那件粗布殺豬匠衣服,眼前的英俊男人甚至連唇角邊微笑的弧度都沒有改變。
但當他以那一堆破銅爛鐵似的跌在地上的伏龍劍為界限,后退兩步, 再一次退回椅子上坐下時, 那上揚的薄唇怎么看都有了一絲盛氣凌人的壓迫感。
現場一時間又靜謐如墳場。
那些伏龍劍在地上閃爍著冷劍雪光。
南扶光一邊覺得現在看周圍所有人包括宴幾安那副無話可說、目瞪口呆的樣子很好笑, 一邊自己也像個土包子似的,跟這些人一樣震驚——
最慘的是她還得忍著。
假裝自己早就知道了這一切。
然而真相是她完全難以置信,她和宴歧兩人天天睡一張床上,這人聽著她叨逼叨本命劍、伏龍劍、憑什么、鹿桑等關鍵詞恐怕早就聽得耳朵起繭, 從來都不安慰她。
每次只是用十分困惑的語氣問她, 要我說多少遍這些都不算什么, 你到底為什么那么在乎。
每當這時候南扶光難免總要和他吵兩句,固定臺詞是“如果這都算沒什么, 那什么才算有什么”。
原來, 這些真的都不算什么。
他是對的。
——她但凡早一日看見這伏龍劍居然能和云天宗每年上合作的鐵匠鋪批發青光劍似的廉價批發, 她都能少抱怨兩句。
現在想起來,那些碎碎念確實值得他困惑。
就像什么化仙期渡劫期在他看來不過是一些妖樹的鬼把戲,伏龍劍也不過是一堆破銅爛鐵。
眼前一幕過于詭異。
四舍五入說是價值觀乃至世界觀崩塌也不過份,有人不信也是正常的。
玄機閣主事最先反應過來,大喝一聲“等等”, 成為人群中第一個站出來質疑的人:“你是何人!從何習得妖術,得以復制伏龍劍迷惑蒙蔽眾人?!”
宴歧瞥了老頭一眼。
看在他過去對南扶光是真的欣賞與回護的份上, 沒搭理他。
“伏龍劍污損之事發生在玄機閣, 老夫當然會徹查清楚,且目前來看確實與南扶光大概率無關……無論這位道友是從何而來奇人,大可不必另辟如此蹊徑——”
“首先, 我不是‘道友‘!
宴歧緩緩道。
“其次,也不是另辟蹊徑。年剛過,還沒到上演江湖雜耍供人娛樂的時候。”
他說著看了南扶光一眼。
這一眼完全不含任何溫情,純純就是使喚下屬時的眼神指令,那刻在骨子里的自然,讓南扶光站在那沒動。
等男人反應過來,“哎呀”一聲抱歉地沖她笑了笑,轉而溫和道:“日日,拜托你。”
南扶光這才深深的凝視了他一眼,彎腰撿起那一堆伏龍劍中其中一把,掂在手上掂了掂。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她撅斷了那把劍。
在里面,同樣流淌著紅色血脈搏動光芒、卻與之前被污損的經脈走向與形狀都有不同差異的另一根龍之心弦暴露出來。
南扶光好奇地伸手戳了戳,那根心弦立刻給與了反饋,狠狠地跳動了兩下,她縮回手,回頭去看宴歧。
——腳下的這些伏龍劍是真的。
其他的人從頭到尾都輸崩潰到想要尖叫的神情暫且不提,玄機閣主事看上去舌頭已經絞成一團,他短暫失去了言語功能,瞠目結舌的樣子。
——鹿?瓷先ネ耆魷×恕
上一刻,未干的眼淚還掛在紅通通的眼角,這時候為“自以為”的稀世珍寶心痛痛哭出來的淚水顯得十分廉價和可笑。
她所寶貴的東西在別人眼中分文不值。
“這么多伏龍劍——你是什么人?!”
玄機閣主事問。
“我是一個殺豬匠。”
男人緩緩微笑,抬手又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此時,眾人震驚到無法再更深刻驚訝的目光皆落于他的指尖,指尖另一個縫隙被強行打開,這一次從里面掉出來的,是云上仙尊的羽碎劍。
又是成百上千把。
好伏龍劍一塊兒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仿若刀劍架起來的一座荒山。
“其實我曾經也很困惑,為何仙尊大人當初會在新婚前夜,如托付什么重要物品般,小心翼翼地將那把羽碎劍交給我的妻子?”
云上仙尊肅著臉,并未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手看似輕搭在腰間羽碎劍的劍柄上,實則不用費勁便可看見其指尖用力至泛白,想來在極致容忍著什么。
“給了就無礙,我尋思拿著玩也沒關系!蹦腥溯p笑一聲,“結果在青云崖,又好像那把劍多寶貝似的,那般大張旗鼓的要回去。”
他似在說什么笑話。
眉眼間倒是也云淡風輕。
他一邊說著站了起來,來到南扶光身邊,一只手壓在她的背上——力道很輕,但隔著春日輕薄的布料傳遞來得掌心的溫度十分清晰,這個像是無意識的動作讓南扶光想到了一個詞。
撐腰。
哦。
原來這就是背后有人撐腰的感覺。
她眨眨眼,顯得有些遲鈍的轉過頭,從她的角度能看見身側的男人放松的下頜弧線,和輕挑的唇角。
“是誰毀了伏龍劍這件事,你們還要想繼續追究責任倒也沒問題,我就怕你們越追究,越發現真相叫人驚喜!
宴歧用最溫和的嗓音說著最溫和的話語道。
“但這事顯而易見和南扶光沒有任何關系。她犯不著。望周知!
沒人會大費周章去損毀一把平日里用來砍柴的柴刀——
哪怕劈柴的伙夫自認為離開這柴刀,他活不成。
說完這句話,他由掌貼著南扶光的背心,上滑至她肩頭,攬過她的肩,帶著一臉未反應過來的她往外走。
在他們來到人群跟前,這一次不用宴歧再開口說話,人群再次自動分開一條通往大門的道。
這一條道比方才謝允星帶著「翠鳥之巢」正副指揮使進來時讓出來的道更加寬闊。
南扶光就這么被半拖半攬地離開了是非地。
走的時候感覺后腦勺要被各種灼熱目光燒得起火。
“……接下來這些人該什么也不做,瘋狂的調查你到底是誰這件事了。”
“無所謂!
宴歧語氣很淡,始終目視前方。
“隨他們!
……
目送扶光仙子與她的“殺豬匠”“凡人”夫君離去,玄機閣內儼然還處于一種幽魂的狀態。
只有腳邊堆積成山的伏龍劍與羽碎劍,冰冷雪色的金屬光澤提醒著眾人他們的天真與愚昧,更讓他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上一瞬還在為伏龍劍心痛哭泣的神鳳。
……喏,現在地上好多把伏龍劍,你別哭了?
大家尷尬的面面相覷,藏不住事兒的孩子已經掏出雙面鏡開始和場外的親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隱約有一種自己可能目睹與見證了某些翻天覆地量級大事件的預感。
“那……怎么說?”
哪怕是歷經豐富的玄機閣主事這會難免也有些遲疑。
“這樣看來污損伏龍劍的事確實與扶光仙子毫無關系,那,鹿桑仙子你暫且——”
彎腰從地上撿一把你覺得襯手的回去用?
……兩把也行。
三把也不是不可以。
鹿桑未做反應,反而是周圍其他人看著地上的劍雙眼中,突然集體迸發出一些狂熱與貪婪!
無論如何,這都是伏龍劍與羽碎劍吶——
無論它們如今如何的批量出現,身價大跌……
但也是伏龍劍與羽碎劍!
凌駕于一切寶器的存在!
哪怕是高階的神兵甚至仙器也與之無法與之相提并論!
放在過去,莫說是擁有,他們是看一眼的機會都沒有的!
然而當所有人都開始躁動,蠢蠢欲動準備伸手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把神兵利器,玄機閣的大門又被人從外面推開,門外掉出來一個跌跌撞撞的吾窮——
這位奇珍異寶閣閣主仿佛從天而降,身上還穿著一層深色的外罩,外罩對于大部分玄機閣的人來說不陌生,當他們開始操作起精密的儀器,試圖進行一些特殊環境的研究時,這種外罩只是裝備組成的一部分。
而她臉上的暴躁也復合做研究一半被打斷時的刻板印象。
她罵罵咧咧地沖進來,又在一大群人面前站穩,與一群的修仙問道界頂尖的人們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凡人該有的怯場,她只是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道:“打擾了,我來回收下破爛!
一邊說著,她拿出一個類似乾坤袋但看上去不完全是的東西,抖了抖,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將地上的那一大堆伏龍劍與羽碎劍一股腦地裝了回去。
收到最后還剩一把伏龍劍,她停頓了下,拎起來在手心掂量了下,這才轉身問鹿桑:“你要嗎?聽說你為這個劍著急得又哭又鬧……倒是可以給你留一把?”
……
當天下午,《三界包打聽》緊急更新。
此官方要聞載體平臺自創刊以來,時經千年,幾乎與仙盟同歲而存——
從古至今,哪怕是宣布修仙界末日那段艱難的時期,也堅持著主版每日一更的鐵律。
但這個規律在這一日被打破了。
在這個閑暇的午后,當人們吃飽喝足,在下午打坐或則學習煉體開始前,準備瀏覽一遍今日不痛不癢的要聞打發時間,靜享美好午后,卻發現《三界包打聽》的主版有那么大約十分鐘的卡死。
然后“嘩啦”一下,早上早膳時匆匆瀏覽尚未來得及看完的要聞內容全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內容。
【伏龍劍污損】
【伏龍劍污損后續相關報道】
【伏龍劍與羽碎劍非天下無雙?戰力崩壞的開始!】
【論他化自在天界境界劃分的合理性與依據】
【論三界六道之外生命共存體】
【舊世主言與神書體參悟現狀工作進度報告】
《三界包打聽》前的讀者朋友自然一頭霧水,匆匆忙忙點入流動版,卻發現其他人也是一頭霧水,只知道好像是發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有二三知情者斷斷續續描述了上午在玄機閣發生的一切。
用非官方的、普通人能夠聽得懂的語言概括一下——
云天宗大師姐嫁的不是普通殺豬匠,殺豬匠只是他的一個馬甲,羊皮之下是非本土不明生物,他可以徒手撕開空間裂縫間隙,并從里面掏出了無數把貨真價實的伏龍劍與羽碎劍。
被他化自在天界奉若珍寶的雌雄雙劍,某一刻成為了街邊隨處可見的破銅爛鐵。
換而言之,被他化自在天界奉為神明的真龍與神鳳,是否也——
墜落神壇?
「怎么沒人說話?我雖然很震驚但也不至于震驚到不能發言耶?
意思是那個殺豬匠身份不一般?
那他是誰呀?
主版突然提到了舊世主……那,這個聯想可就不得了了!
簡單的就說是南扶光差點又被污蔑損毀伏龍劍,關鍵時刻她那個一直被我們視作花頭鴨子、屁用沒得的夫君豬德瑞拉站了出來,淡定的表示什么你們說我媳婦兒為了一把破銅爛鐵耍心眼你們是不是有眼無珠啊然后掏出了一大把伏龍劍?
啊。
這。
真的不是在唱戲嗎?
就說主板某條中二氣氛濃郁的標題是怎么回事,《三界包打聽》終于招到了年輕人?」
首樓恢復完美的概括了一切。
后面陸續的恢復則展開的方向四面八方。
人們圍繞著「殺豬匠是什么人」「主版突然討論起舊世主是什么暗示」「舊世主又是什么人」「宇宙中我們是否是唯一的智慧生命體」「這才收真正的世界觀崩塌」等問題,展開了一系列的討論。
可惜最后也不了了之。
沒人能給出一個標準的答案。
人們只知道當晚仙盟盟主出面,親自設宴邀請了那個殺豬匠,欲進行會面與商談。
……
仙盟盟主名段從毅,同時也是仙盟排名第一大宗無為門的宗主,其年三百余歲,看上去不過凡人普通男子年歲四五十余中年,乃化仙初期藥修。
云上仙尊宴幾安與他并排而立,倒是越發顯得年輕,宛若一個稚嫩后生……若非此時此刻其面如寒霜,氣勢逼人,那造勢恐怕還要被那段從毅下去。
而此時,高堂明亮,仙盟總部無為門的設宴專用庭院富麗堂皇,戒備森嚴,每一個進出入大門都派有「翠鳥之巢」執法者看守,人均修為不低于金丹末期。
南扶光他們到的時候,倒是沒有人對他們進行例行檢查。
也不知道是覺得壓根不用做這種無意義的事還是別的原因。
反正她身邊站著的殺豬匠依舊是一身粗布衣,在這般正式、華麗的晚宴場合,他那粗糙裝扮與周遭一切顯得格格不入,但顯然他并不在乎。
宴幾安在他們到的第一時間,停下了與段從毅的低聲交流前來迎接,與宴歧短暫對視后,他看向了站在男人身邊的南扶光,淺淺蹙眉:“把她帶來做什么?”
南扶光揣著手:“我也不想來的!
宴歧聽他們倆像學前兒童吵架的對話,淡淡笑了笑,拂了拂手,道:“日日也是為了這件事受到牽連,吃你一口飯還不成了么?”
宴幾安又看向南扶光,半晌抿起唇,不再言語。
說是宴請,排面很大,實則席位上一眼望去,規模充其量算得尋常富貴人家家宴規模,只是在場的僅有他化自在天界仙盟高層,所謂家屬等一干閑雜人等均未出現。
南扶光挨著宴歧坐下。
開始深刻懷疑,自己能出現在這,可能真的是因為“受害者吃口飯怎么了”。
正如前面所言,什么修復伏龍劍、伏龍劍污損,不過只是為了引出宴歧的身份設下的一局——
一切歸咎于他最近,砍伐沙陀裂空樹樹根的動作過于頻繁。
從不凈海東岸零星兩三處開始,至不凈海西岸整個仙盟山高皇帝遠、鞭長莫及的地方,在南扶光撲騰「翠鳥之巢」選拔過程中,宴歧累積摧毀樹根不下于三十余處。
這種敵人在暗、我在明的局面,終于讓一些人無法坐穩。
道陵老祖入夢真龍、神鳳,在明知道鹿桑身受重傷、尚未恢復的情況下,指引鹿桑與南扶光在「翠鳥之巢」選拔賽中進行正面對抗。
伏龍劍碎是計劃。
把伏龍劍送到南扶光面前修復,也是計劃。
在“修復伏龍劍”的計劃由宴幾安主導,捧到南扶光面前時,宴歧一眼就看出宴幾安想做什么——
誠然宴幾安不是真的愚蠢和天真,在如今的發展下,所有人的記憶幾乎全面覺醒,他清清楚楚新仇舊恨下,南扶光無論如何已經堅決的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正常情況下他不可能跑來,巴巴地讓南扶光去修復鍛造伏龍劍。
可他偏偏裝傻充愣,反行其道,以他知曉南扶光為萬器母源這一點為理由,送上伏龍劍,假裝傻白甜地天真邀請她修劍。
他之前真情實感做的無厘頭的事兒可太多了,多這一件似乎也不足以引起懷疑,在他的概念里,無論是宴歧還是南扶光,都根本懶得計較他各種奇怪的行為。
他想的是對的。
最初,南扶光只覺得這人莫名其妙,第一反應是拒絕。
是宴歧讓她答應的。
【不揭露所謂舊世主的身份,并不是沒有必要做所以不去做。但既然他們著急了,那就讓他們遂心如意一回!
男人是這樣說的。
【希望他們不會后悔!
晚宴進行到一半,例常熱場子的表演過后,仙盟盟主開始了他的表演。
歌舞笙簫、竹樂音息過后,偌大的晚宴只剩燭光搖曳,頭頂的夜明珠折射璀璨的光芒,拖得人影搖曳。
在場只有南扶光還舉著筷子,一臉認真的在戳弄面前餐盤里用來做裝飾的白蘿卜雕刻的小兔子的耳朵……
那名今日因為手滑、污損了伏龍劍的玄機閣器修被人壓上來時,她連頭都沒有抬。
如此場合,那器修兩股戰戰,大氣都不敢喘,段從毅問他今日所發生的一切,也是答得磕磕巴巴,不明不白。
他說不清楚是有人指使,只道自己當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能只是手滑。
南扶光聞言嗤笑一聲,兔子的耳朵被她戳斷掉下來。
此時身邊的男人拍拍她的肩,讓她想想辦法,否則他們可能就要這樣坐在這里坐一個晚上,欣賞各路人士上演哭哭啼啼,飯菜又不是很合胃口。
“自己非要惹的事,但凡你自己動手擦一次屁股。”
“抱歉。拜托你嘛!
南扶光嘟囔著碎碎念從腰間乾坤袋里摸出了個竹筒——拔開竹筒,小小的蟲子嗡嗡嗡的飛了出來,落在了那個跪在所有人中央的器修身上。
一瞬間,他從渾渾噩噩吐字不清的狀態猛地一頓,突然渾身一顫。
而后突然直起身,他雙眼發直,而后猛地一個磕頭:“是聲音!我聽到了一個聲音——那聲音熟悉又陌生,他——他讓我把伏龍劍的劍核跌落在地上!”
他的頭砸在地上,額頭砸受傷了,鮮血染紅了晚宴庭院的青石磚地。
“那個聲音告訴我,只要我這么做了,我就會有機會看見最偉大的煉造奇跡!我將會成為發現奇跡的偉大器修,名垂青史!”
已經是春末夏初,人們身著薄衫,哪怕是晚風也該帶著暖意,而不知為何,在場眾人見此一幕,皆遍體生寒,靜若寒潭。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是云上仙尊的聲音!”
此話一出,擲地有聲。
一時間,所有人轉過頭,齊刷刷望向云上仙尊,后者眉目淡然,絲毫不見慌亂,短暫沉默后,道:“沒錯,是本尊!
段從毅配合的露出個震驚的表情。
南扶光開始摳手中的筷子。
“千百年前,舊世主率領凡人軍隊,與沙陀裂空樹下誕生的修仙問道人士爆發史無前例的規模戰爭,修仙問道人士生存空間幾欲被壓榨至無處立足。”
宴幾安端坐上首。
“在他離去后,雙方議和,戰爭停止,三界六道終于盼來千百年的和平……”
“如今舊世主歸來,一切和平戛然而止。”
“各大宗門靈脈枯竭,鎮派寶器失效,天降狂獵異像,修士無論煉氣筑基,或金丹元嬰,不分境界、年齡、性別,命星隕落于尋仙問道之途——”
宴幾安歪了歪腦袋,微微瞇起眼。
“一切皆因舊世主降世。”
宴幾安一字一頓。
“如今,其藏于他化自在天界,行走自由,娶云天宗宗門弟子為妻,以奇詭手段,助其以無金丹凡人之軀,取得「翠鳥之巢」執法者身份……賊子已然公然登堂入門,本尊被迫肅清,有何不可?”
他話語落下,字字擲地有聲,現場一片死寂。
南扶光終于放下了她的筷子,算是以新鮮的角度上下打量不遠處的云上仙尊——
關于“東君”對于“宴震麟”的記憶如何模糊,只記得自己是捅了他一刀,傷透小少年的心,如此暫且不提。
對于南扶光來說,“云上仙尊宴幾安”幾個字的形象卻是真正立體生動的。
在她前半生的印象里,云上仙尊矜貴冷漠,事不關己,與人始終保持著一種相當距離,仙盟大小事務他皆知曉卻甚少插手;
在她后半生的印象里,宴幾安行為邏輯割裂,人設割裂,腦子里想的和實際上在做的永遠兩套,他不停的出現在她面前,找事,被罵,任罵,道歉……
他就像個被道陵老祖設定的程序,走完他需要完成的一切。
她從未見其主動策劃、謀劃某件事。
這倒是頭一樁。
是要與他們撕破臉皮。
為了他的三界六道,為了他眼中的修士與凡人和平共處,為了他堅持的修士生存之地——
他把所有人甚至包括鹿桑和她的伏龍劍算,只為將南扶光從「翠鳥之巢」清算出去。
不意外。
他們本為對立面。
這一日早一日、晚一日都會到來。
以什么方式、值不值得、是不是過于激進或則不體面,他根本不在乎,他要得便是像今日這樣,把潛伏于他化自在天界的舊世主的存在,狠狠揭示于眾人面前。
而他的目的今日達到了。
宴歧站了起來,他緩步來到那名還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嘴巴里碎碎念個不停的器修身邊,伴隨著他每一步邁出,他身上的粗布衣衫都在發生變化。
最終,皂靴化作皮質長靴,寬容洗的泛白的藍色粗布化為黑色的、裁剪貼合的特殊編制面料。
仿若天邊懸掛的星辰也在這一刻變得璀璨閃爍,星光猶如從天幕受召降落,橙黃色的光點又像是螢火蟲般籠罩于男人的周身。
他輕輕拉扯手中所戴的皮質手套腕部,待指尖完全貼合,從腰間佩戴的口袋中掏出一把石子——那黑色石頭如天外來石,倒不,現場眾人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東西他們是見過的。
其中一粒就被他們寶貝似的用特殊器皿隔絕,供奉如珍寶般貢在玄機閣正中央那張桌子上。
男人隨意像是撒落星砂一般,將掌心一把石頭撒出,霎時間,石子燃燒起來,猶如一道道反向的彗星,拖著長長的金光尾,向著天邊四散而去。
黑夜因此被照亮。
好像年夜時那一瞬炸開的最絢爛的花火。
“轟隆隆”那驚天動地的聲音中,大地都在震動,若此時此刻有位于高處的人們,不費勁就可以看見,一座閃爍著星光璀璨般光點閃亮的大橋,正在不凈海上升起。
那座橋一眼望不見盡頭。
仿若無窮無盡的海平面,連接著不凈海兩岸。
那星光躍起,跳躍斑點,仿若又一朵絢爛盛開的煙火,旋轉而上,這一次組成的是包括不凈海在內,整個三界六道的完整立體圖——
他化自在天(修仙)界、妙殊(凡塵)界、摩天(鬼)界。
自在天道、人道、修羅道、畜生道、妖道、夜摩天道。
……三界六道,逐一展現。
星光轉轉至底部,甚至地界(下界)為牢獄流放之地也被一一繪織而出。
當完整的地圖由星光跳躍編繪,最終所有的光芒仿若從三界六道每一個角落躍出至今彌月山匯集,聚集在男人的身上。
夜幕被絢爛的金色光芒照亮。
星光所繪三界六道立體地形圖下所立之人,仿若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每一縷頭發,每一根睫毛,甚至那雙永遠深邃黑沉的雙眸。
輕輕一揮手,頭頂組織交織而成的三界六道立體圖收斂飛入他手掌心,他沉靜立于光芒中,投目望向不遠處仙盟盟主以其身旁云上仙尊。
目空一切眼中有平等悲憫。
正如世界本就在其腳下。
第179章 再見
這一夜對三界六道的每個生命體來說, 都是非同尋常的。
有關于“舊世主”的消息不再需要用各式各樣的暗示遮遮掩掩,當晚但凡不是個瞎子的人,稍微抬起頭看向天空,都會看見漫天繁星組成的星體異像——
三界六道的立體構成圖在天空中漂浮了那么久, 猶如天神打碎了裝著星辰的流沙瓶, 那一刻, 仿若銀河在眨眼,星夜之蒼穹美得動人心弦。
誰也不知道在彌月山究竟發生了什么。
消失已久的舊世主在彌月山降臨歸來。
第二天,《三界包打聽》的銷量達到了歷史的巔峰,那些對這個破玩意兒向來不屑一顧的老頑固都不得不掏錢買了一份基礎款。
展開卷軸, 就可以看見首版鋪天蓋地都是一張照片——
星光之下, 男人一身裁剪合體的精裝, 腳踩黑色皮質長靴,手戴黑色手套。
他下顎微抬, 一只手抬起, 星辰形成的三界六道盡數收斂, 璀璨繁星皆落入他的掌心。
卷起的風讓他有些長的黑色碎發飛揚,一縷柔潤的發垂落在眉心,將那張英俊的面容分隔,半明半寐。
【舊世主降臨】的標題,成為了今日絕對唯一的頭版話題。
……
當絕大多數人沉浸在這一擁有跨時代意義的大事件。
只有熱衷于流動版的吃瓜群眾使勁扒拉著舊世主大人的照片時驚恐地發現, 這舊世主,貌似, 大概, 好像,可能還是個老熟人。
他甚至在出名之前就已經出名,擁有屬于自己的外號, 豬德瑞拉。
流動版的眾人:……emmmmmmmmmmmm?
就像是一夜醒來,發現自家那只會在飯點流口水最多搖下尾巴的漂亮笨蛋小寵物突然學會了后空翻,并應聘上了「翠鳥之巢」有了職稱。
那個過去在人們眼中除了高大英俊近乎于一無是處、被封為上個季度最狗屎運的雄性生物的殺豬匠,搖身一變,變成了身份最尊貴的存在。
不僅如此。
——首先,舊世主不可能是窮鬼。
續掏出無數把伏龍劍、羽碎劍,摧毀了真龍與神鳳甚至他兩之外其他所有劍修辛苦建立起來的價值觀與世界觀后,他于彌月山以舊世主身份歸來。
與此同時,在不凈海西岸彌濕之地,著名的不凍港口,大日礦山廢棄遺址之上,有一座城池王都拔地而起。
那城池不說富麗堂皇,卻也極其巍峨壯觀——
不如淵海宗奢靡,亦不如無為門人來來往往……
但每一塊地上的青石瓦都被打掃的干干凈凈。庭院的噴泉里流淌著晶瑩的清水。
灌木結著可愛的果實。
一夜之間的變化讓碼頭上的人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日礦山作為曾經的禁地,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往里張望的人。
更勿論第二日太陽升起后,他們錯愕的看著連接著碼頭的那座平空出現的大橋,每一寸榫卯結構都如此天衣無縫,就好像這座橋本身就存在于這里,連接著這座港口。
過去沒發現只是他們集體眼睛出了問題。
——其次,舊世主不可能是無戰斗力慫包。
他只帶南扶光一人角色,單刀赴會應邀仙盟邀約,面對段從毅、宴幾安這些如云高手,他毫不怯場,最終全身而退。
——最后,舊世主不會是個徒有其表草包。
伴隨著【舊世主降臨】的消息鋪天蓋地,當天傍晚,于大日礦山遺址宮殿,強行打開了雙面鏡“聽聽神奇的海螺怎么說”功能,向整個昆法大陸、彌濕之地發送了一次公開聲明。
聲明中的第一句話既點名主題——
“‘和平‘‘友愛‘‘共處‘從不存在,《沙陀裂空樹》律法之下是成堆的、鮮血淋漓的凡人骸骨!
仙盟管制下,大日礦山草芥人命,投放「翠鳥之巢」管理層,以強大禁制法術管制曠工,曠工一日踏入礦區,既終日不見天日,被強行忘卻姓名賦之以冰冷編號,被刑責,被殘殺,被獻祭,黃沙之下,是一把把枯槁腐朽的白骨森森。
礦區起義,絕非《三界包打聽》官方宣稱小規模天災人禍,而是一場以一己私欲為出發點,對其他生命視作草履的、慘絕人寰的無差邊屠戮。
自千百年來,凡人不得使用修士器皿,乾坤袋,縮地尺,修器爐鼎,甚至是跨海翼舟船票,皆需到黑市以地下手段購買。
修仙界禁法提升境界時間,云天峰山脈之下東極村民同樣陷入夢魘、昏迷夢境,仙盟不聞不問,往來奔波于云天宗,卻無一人東極村慰問撫恤。
又有仙盟與淵海宗古生物研究閣私下勾結,做非法研究實驗,將凡人以高薪高酬、永生獲利為由,哄騙其答應與靈獸異種融合,枉顧道德禮法,形成人造新物種,制造異種軍隊。
測試異種軍隊服從性期間,他們以“古生物研究閣生物暴走”為借口,實則釋放融合異獸,下方昆侖山脈凡人村落,屠殺凡人,只寥寥數人幸免于難。
更有不成戰斗力融合異獸,被作為沙陀裂空樹提供所需養分的肥料,集中埋葬高塔,生不如死。
以上。
他化自在天界視妙殊界為其附屬,仙盟草芥人命,虛與委蛇,頒布《沙陀裂空樹》律法企圖維持這種虛偽的和平假象。
但和平,本該是一場雙方面對面的談判,而不是從頭到尾有一方低著頭、委曲求全。
……
雙面鏡中的講話使得當是時三界六道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混亂。
首當其沖便是頻繁被點名的仙盟。
仙盟之下的「翠鳥之巢」玄機閣中,通訊部的執法者從一開始發現頻道被強行侵占急得上竄下跳,至最后聽著關于大日礦山事故報告時,陷入沉默。
切斷頻道信號的按鍵就在手邊,一時間卻沒有人上前,將它按下去。
“彌濕之地自古便是更多凡人聚集的地方,駐扎在那邊還被看作是發配邊疆的苦差事咧!”
一名執法者道,“如果他說的是假的,那確實說不通,為什么身為「翠鳥之巢」內部人員,我們從來沒有聽過有同僚參與過什么‘大日礦山曠工叛亂‘的相關?”
當他們得到消息的時候,《三界包打聽》也刊登了關于礦工叛亂的消息。
他們得到的亦是結果通知,和其他普通人一模一樣。
“聽說當時南扶光就在礦區內,親眼目睹了一些事……哇,所以從頭到尾她和舊世主就是一國的啊——噯,允星仙子,你可曾聽過這件事?”
竊竊私語中,一名執法者伸腦袋問。
被提問之人此時正倚窗而坐,目視遠方,聞言慢吞吞轉過目光看了那人一眼,那人被那漆黑平靜眼眸瞬間一瞥,下意識有些緊張。
“你問她……”旁邊的人撞了撞這貿然提問的家伙,“她前段時間為了伏龍劍修復的事,已經和南扶光鬧掰了你不知道啊?”
“?”
“真是的,這件事人盡皆知啊,你平日里但凡出個門呢——”
“我靠,那豈不是倒在黎民前?!南扶光嫁的可是舊世主本尊,那個閉上眼就能倒出成百上千伏龍劍的人……!”
“噓,別說了!
兩人竊竊私語中,謝云星收回目光,手中的雙面鏡閃爍,雙面鏡的那邊,有發表完講話的昔日殺豬匠離開坐席,鏡頭轉移,一掃而過坐席下首站立的南扶光的臉。
她看上去沒什么表情,只是在男人經過她時抬手把他拽回來,順手整理了下他那身鎧甲肩頭有一點點歪掉的金屬徽章。
男人臉上的緊繃消失,看著是短暫笑了下,勾首和她說什么,她睫毛顫了顫但沒回話搭理他。
畫面在此時被切斷,謝允星的指尖輕輕拂過暗下來的雙面鏡。
此時,玄機閣的門被人從外推開,段北從外而入。
玄機閣眾人被嚇得夠嗆,以為這位指揮使大人是來問責——
沒想到后者卻看都未看他們一眼,徑直來到窗邊,伸手卡著坐在窗邊女人的腰,將她一把抱了下來。
“看夠了?”段北問。
謝允星“嗯”了聲,拍了拍掐在她腰間不曾放開的手,示意他輕點,把她掐疼了。
段北像是壓根沒注意到她的小小掙扎,眾目睽睽之下抬手將她一縷柔軟的發挽至耳后,露出白皙柔軟的側臉,盯著看了片刻,俯身親吻她圓潤的耳垂。
她飛快蹙眉,往后躲了躲。
原本掐著她腰側的手該為掌推,他壓著她的后腰將其攬入懷中,鼻尖埋入女人柔軟馨香的頸窩,深深嗅了下。
“她回不來了!
他言簡意賅的宣布。
“你選擇了「翠鳥之巢」,選擇了他化自在天界,現在就最好永遠忘記她……因為總有一日,你們會再見,但是在戰場上,刀劍相見!
……
段北并非危言聳聽。
當晚,謝允星便在他的書桌上看見了無數從迷失之地送來的信函,上面零零總總囊括多處原本駐扎守護沙陀裂空樹樹根的「翠鳥之巢」分部報告,不凈海西岸多處沙陀裂空樹的分支樹根先已經遭到毀壞。
毀壞均為不可逆傷害。
在真龍、神鳳大婚后復蘇的沙陀裂空樹,此時此刻在這片位于不凈海西岸的土地上空,樹木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迅速腐朽。
謝允星站在一旁圍觀完了段北簽署了無數關于「翠鳥之巢」駐守執法者的撤離申請,按照這個速度,迷失之地的大部分仙盟執法者組織將在明日天亮前即將一夜之間人去樓空,只留下空蕩蕩的建筑。
隨之陸續撤離的,就會是那些在西岸的小宗門與散修——
修士依靠沙陀裂空樹的賜福而誕生,仰仗彌月山指定的律法維持優越生活,如今這兩樣都得不到保證的地方,他們不會過多停留。
“還不睡么?”段北頭也不抬地問,“明日有安排你的模擬艙訓練!
謝允星看著他手中在翻閱一張迷失之地的地圖,當他手執狼毫,根據據點送過來的情報在被損毀的沙陀裂空樹樹根上坐標記時,她“嗯”了聲,她拍拍段北的胳膊。
后者果然自然的抬起手,讓她自然而然從桌側滑入,坐在他腿上。
整張地圖等同于在她面前展開,段北手動了動,她也微微瞇起眼,俯身去看那張地圖上所剩無幾的幾個沙陀裂空樹樹根標記點。
“看那么仔細?”
身后傳來一聲嗤笑,冰冷的手掐著她的下巴擰過頭她的臉。
謝允星平靜無波瀾地對視上那雙漂亮卻如蛇蝎萃毒的金色瞳眸。
“怎么?”段北湊近了她,蹭蹭她溫暖的鼻尖,“記下來告訴南扶光么?”
謝允星停頓了下,片刻之后微笑起來,他們挨得極近,近到兩人之間似乎毫無秘密可言,猶如兩條相互絞纏在一起的蛇。
她任由身邊的人氣息貪婪地撲灑在她的面頰上,當他放下了手中的那張分布圖,湊過來親昵的用舌尖舔她的唇角時,她順從地啟唇,側臉含住他的舌尖。
“是啊!彼掏痰鼗卮穑皶粋不差的告訴她的,不想泄密?你可以像殺了大日礦山里的那些人一樣,殺了我!
話語落下,她發出一聲驚呼,下一瞬便被抱起來放在書桌上,頭上的發簪被解落下,柔軟烏黑的青絲一泄而下。
記載著來往于迷失之地的各類機密要函如大雪紛紛揚揚,散落一地。
……
次日,「翠鳥之巢」駐于迷濕之地分部陸續撤離。
最后的修仙小宗門“月綺總”舉家上下登上十二翼舟,宗主望著那座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跨海巨橋,潸然淚下,揮淚闊別彌濕之地……
至此。
雖有一橋相連,昆法大陸與彌濕之地徹底割裂。
……
南扶光是在舊世主降臨后第三日回到「翠鳥之巢」,正經八本地辦理了離職手續。
雖然氣氛非常的微妙,打從她一步踏入「翠鳥之巢」總部的地界開始,一身普通羅裙便與來來往往身著執法者道袍的人們顯得格格不入。
南扶光卻并沒有覺得過分的別扭,陽光下微微瞇起眼,她反倒覺得今日陽光燦爛,天朗氣清,天氣不錯。
夏季快要來了。
天氣逐漸炎熱,「翠鳥之巢」總務處的今日值班辦事者是一名金丹中期的衣修,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是云天宗大師姐與她的豬德瑞拉的忠實觀眾。
眼瞅著人在自己面前,她有些五味陳咋外加唏噓:“倒也不用辦理離職吧?……時代在進步嘛,舊世主歸來也沒有宣布戰爭即刻爆發,大家完全可以求同存異——”
當然這種事,根本不是他們這些小人物可以決定的。
求同存異不可以是踏在尸山血肉上的一方提出來的。
大日礦山、東極村、古生物研究閣甚至更多不成規模的地方,凡人受到的不公平甚至殘忍的遭遇已經發生了,血色歷史不由任何人輕易點頭原諒。
誰都沒有那個資格。
“「翠鳥之巢」是所有修士的夢想,也曾經是我的!
南扶光解下了腰間那屬于執法者的腰墜。
“但現在不是了!
曾經的南扶光,只是呆在云天宗,犯過最大的錯就是在宗門御劍飛行,她單純的想著靈骨,想著境界提升,煩惱只有真龍鍍麟會不會有危險,總是做著有朝一日得道飛升的美夢。
但當一個人不經意接觸到更廣闊的世界,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她的夢想,就總也會改變的——
就算從頭至尾,她不過是故事中并不起眼、沒有被濃墨重彩描繪過的小角色。
解下一切屬于執法者的物件,南扶光轉身走出了建筑,陽光灑在臺階上,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她整個人快要融入陽光里。
南扶光下臺階時,正巧趕上一個隊伍的新人與她擦肩而過,正要到模擬艙那邊去進行今日份的特訓。
隊伍與她擦肩而過,南扶光一眼便看見隊伍的最后,有微微仰著下顎,平靜地注視著她的人——
一身「翠鳥之巢」執法者道袍的云天宗二師姐,背后背著那把巨大的冥陽煉。
兩人目光對視的一瞬,南扶光眨了眨眼。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云天宗二師姐對她笑了笑,一如許久之前的某個午后,同樣燦爛的陽光下,她站在青云崖沖她招手,逗她日日怎么又撅著嘴,是不是又和藥閣那些人吵架啦?
垂落于身側的手中無聲卷縮。
南扶光動了動唇,她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應該擰看看頭去假裝什么也沒看見。
但她沒忍住,在那浩浩蕩蕩的隊伍與自己擦肩而過的時候,還是說了一句——
珍重,再見。
第180章 純情就是要被騙的
南扶光差一點就等到了回應。
在她語落的一瞬間, 謝允星回過頭來,她的一只腳錯亂步伐邁出了整齊的隊伍中,她向南扶光伸了伸手。
但只是兩人指尖相互交疊的一瞬間,段北就像是一條嗅著血腥味的狗從天而降, 蒼白無血色的手扣住了謝允星的手腕, 將她的手彎折起來, 遠離了南扶光可觸碰的距離。
衣袖翻飛間,南扶光不合時宜的想起八百萬年前看過的一個畫本,里面的美麗善良蛇精姐姐被鎮壓在一座塔下之前與她的書生丈夫告別,眼朦朧間, 也是出現了一頭不解風情的禿驢, 彎折了蛇精的手腕, 打斷了小情侶的牽手話別。
段北就是那個禿驢。
祝福他,現在不禿以后也會禿。
段北顯然比禿驢更加過分, 因為他的手以一種完全足夠形成職場性騷擾程度的方式拂過謝云星整條胳膊, 然后攬過了她的肩, 將她強行攬到自己懷里。
新人執法者的隊伍因為段北的從天而降亂了一瞬。
眾人頗有怨言,但轉頭看見段北的瞬間所有的埋怨煙消云散,他們假裝沒有看見將云天宗二師姐強行夾在自己懷中的指揮使大人,紛紛回過頭,目視前方。
漂亮的少年那雙金色瞳眸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耀武揚威的挑釁向南扶光看過來,后者面無表情地回視他——
真的想給他一拳。
在這樣迫人的目光下, 段北卻表現出了全然的無所謂, 直到跟隨著隊伍轉了個彎,身后的南扶光徹底再也看不見他,他搭在云天宗二師姐肩上的手才悄然滑落。
親密不在。
與外界傳聞那般「翠鳥之巢」正副指揮使完全拜倒在三界六道第一美人冥陽煉謝允星的石榴裙下并不相符合——
事實上只有謝允星清楚, 這雙生子兄弟,完完全全陰晴不定。
正如此時此刻,段北目光閃爍地望著謝允星,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事:“你跟她果然藕斷絲連!
謝允星目視前方,看著十分不喜歡聊這個話題,只是壓低聲音,以慣有柔聲道:“不要再用這種無聊的話試探我。”
段北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半晌嗤笑一聲,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追究,雙手交疊墊在腦后,他走路的步伐變得輕松了一些。
他轉過頭看著身邊的人完全沒有跟他搭話的意思,又有些不高興——
就好像忘記了方才話里話外在試探她、懷疑她的人不是自己。
少年忽然顯得有些突如其來的興致高漲,湊到謝允星柔軟的臉蛋旁,飛快地啄了一口她的臉。
謝允星短暫一蹙眉,抬手擦擦臉。
段北跟她搭話:“今日要進的模擬艙計劃是什么級別?”
「翠鳥之巢」模擬艙中會出現的內容,基本都是在過去「翠鳥之巢」成立之后辦案歷史檔案中,提取的各類有代表性的事件案例。
每一次「翠鳥之巢」執法者出完特定任務,都會在團隊成員中尋找一人提取其記憶,將整個執法過程記錄在案并妥善存放……
而后,這些記憶將會被投入模擬艙的事件池中。
根據任務事件的兇險程度、保密程度、難易程度以及對翻閱者的可能精神損傷程度,這些事件是分級別的,模擬艙記錄事件,被分別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個級別。
其中“辛”為最低級,事件多為「翠鳥之巢」執法者日常工作內容——
內容比較枯燥,比如追捕闖過禁制入妙殊界霍亂一方的靈獸;
或者前往不凈海深處取回某珍貴材料;
更有甚者,傳聞有人在模擬艙中抓了一陣天仙盟某位高層夫人家走丟的小貓咪。
“庚”“辛”級別的事件,多放給新人執法者沉浸觀看,新人進模擬艙這件事本身就像是鬧著玩似的,是為了讓他們的「翠鳥之巢」職業生涯快速進入狀態,以此拉開序幕。
但伴隨著事件程度級別升高,事件的復雜程度也升高,到了“丙”級以上事件,就相當具有一些破壞力……
心靈上的。
屆時,這模擬艙就是用來訓練「翠鳥之巢」精銳部隊精英們的戰爭模擬器。
至于“甲”“乙”級事件,則少之又少,傳聞并沒有任何一名「翠鳥之巢」的在職執法者見到過——
這種級別的事件通常涉密。
目測也就段北和段南他們兩兄弟親自見證過,而對于他們來說這不是訓練,而是相當于對一些事件進行“復盤”與“檢測”。
此時此刻,面對段北的明知故問,沒話找話,謝允星掀了掀眼皮子:“我們會進入什么級別的模擬艙,不都是你安排的?”
“新人不歸我管,什么事都要親力親為,是想累死我么?”
段北慢吞吞地說著,他說的倒也是真的,新人的事本身隨意,確實用不上他這堂堂指揮使親自安排。
啊,但凡事也有例外。
外面的傳聞其實也不完全正確,事實上,也還是有「翠鳥之巢」的新人一上來就得到了指揮使大人的特別關照,躺進模擬艙既享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乙級事件回顧——
那個人就是南扶光。
她看到的大日礦山場景,完完全全就是為她特別定制的優先待遇……
換句話說,當她怒氣沖沖的掀翻模擬艙、沖出模擬艙、在最終的卷宗上亂寫一氣放棄考核。這原本就是段北的計劃。
他是不會讓舊世主身邊的人通過「翠鳥之巢」的考核的。
計劃上是這樣。
但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后來謝允星出現了。
他動搖了一瞬,便讓南扶光鉆了空子,真的打入了「翠鳥之巢」內部。
好在后面還有云上仙尊出手。
在逼出舊世主公開身份的計劃中,他們也順便替「翠鳥之巢」肅清了內部,趕走了本不應該進入這里的人。
這事想來還算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小小失職。
一邊想著,段北微微瞇起眼,這時候感覺到謝允星主動拉扯了下他的頭發——長長的白發一端扯在女人柔軟的掌心,高高在上的指揮使大人不僅沒有生氣,甚至順勢順著她的力道,順從的歪了歪腦袋:“什么?”
“就不能給個有趣點的事件看看么?”
當然不行。
“「翠鳥之巢」定義下的‘有趣‘恐怕和你概念中的‘有趣‘風馬牛不相及,所以,不太行。”
“丁級也好。”
“可是丁級也會見血的!
段北憐愛的蹭了蹭面前的人那張美麗的臉龐,真誠的希望她能夠當一個安靜又漂亮的花瓶,只要乖乖地擺在他的房間里就可以了……
丁級?
他連辛級的模擬艙都不太想讓她進。
謝允星推開了他的手:“今晚分房睡!
“什么?”
段北愣了愣,隨后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這一瞬間,他看上去有一些像他那個一根筋的白癡弟弟。
“不可以——怎么可以分房睡?……那讓你看個庚級的總行了吧——庚級很可以了,入「翠鳥之巢」一至二年才可以安排的級別!”
“……”
“不分房。怎么可以分房,你一周只有三日才睡到我這邊!
“一言為定。庚級。別動手腳!
看到謝云星立刻改口,段北露出一個有些后悔的表情。
“?”
謝允星沉默一瞬,宣布。
“晚上我去找段南!
“庚級。我不動手腳。別再說這種氣人的話了!
……
根據宴歧的情報,無論是前世還是現世,雙生子都是絕對邪惡的,令人討厭的存在,他們手上過過得人命成千上萬——
并且不分凡人和修士,在他們眼里一視同仁,萬物皆為螻蟻。
橫跨三界六道甚至地界,不分男女老少與物種,如果破開胸膛挖出心臟,會發現他們的心臟也許比沙陀裂空樹樹根液體更黑,甚至散發惡臭。
傳聞雙生子之所以為舊世主收為神之防具,其一點是因為舊世主喜好惡趣味,喜歡看熱愛搞破壞的家伙卻無奈背負著守護一切為使命的別扭束縛……
還有一點是因為,雙生子不死。
他們因為過于邪惡成為了邪惡的本身,天道不收,于是超然于三界眾生輪回之外,成為了不死之身。
這樣的存在,哪怕是吾窮或者是脾氣很好的黃蘇提起也是一臉茫然,直言雖然過去同為同事,但是接觸并不太多,吾窮說,靠近他們就會有不舒服的感覺,尤其是那個哥哥。
段南只是手起刀落、心狠手辣至無情,他有時候意識不到善惡的分界線……
但段北不同,他比段南的腦子要清醒的多,好像多了一副腦子深知人心偏向,卻往往故意落在堵其生路,喜樂于破壞、損毀、崩壞美好,看他人痛苦掙扎。
“但感情方面,倒是純情的一塌糊涂!眴问种е掳,舊世主大人懶洋洋道,“你師妹可能看上了這個,‘純真就是男人最好的聘禮‘什么的!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側躺在那坐落于大日礦山遺址的舊世主宮殿的柔軟大床上,一只手很閑的撥撩躺在身旁的人的長發。
話語里有一種很迷的優越感。
“據我所知你的‘純真‘喪失沒比他早太多,大概半旬?”
南扶光打了個呵欠,翻過身躲開不停擺弄她頭發的大手,“憑什么用這種過來人的語氣說話?”
這問題好像無論怎么回答都會闖禍。
但又不可能硬要承認自己身經百戰,宴歧笑了笑:“不一樣。我之前連人都不算,成人之后就沒耽誤多久了。”
南扶光昏昏欲睡,又打了個呵欠,然后很滑稽的聽到身后的人靠過來,半認真的跟她說“謝謝”,謝謝她帶他長大成人。
這話說的非常不要臉且不正經。
與前些日子身著正裝對著雙面鏡義正辭嚴講話的人判若兩人,宛若精分。
被窩下,南扶光抬腳去踢他,被男人一把握住腳踝,大手順著她的小腿下滑,他讓她不要亂動除非想再來一回,沒有辦法,剛剛長大成人的小男生都不太有克制力,更何況這件事對他的身體有益無害,他完全找不到克制的理由。
他說這話的時候嗓音慵懶且具備松弛感,這段時間他奔波于清理迷濕之地上的沙陀裂空樹樹根確實十分辛苦,時常快要天亮才帶著沐浴過的濕潤、疲憊的掀開被窩摟過睡眼朦朧的南扶光。
這一天對于他們來說是難得休閑的假期。
但也沒有那么休閑。
當南扶光第一萬次對自己說“心疼男人倒霉三年”然后心疼的翻過身壓著男人的頭顱壓向自己,主動親吻他時,忽然外面有一陣騷動——
有什么人在喊“謝允星”的名字。
嗯,是謝允星過來了。
“嗯?今日不是金曜日?”
宴歧停下來,抬起頭,顯得有些茫然地問。
按照正常情況,謝允星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這件事也是宴歧肆無忌憚嘲笑雙生子的緣由之一,兄弟二人被一個謝允星拿捏住就算了,他們甚至非常融洽地自己解決了關于分配的問題——
按照七曜歷法算,每逢月(一)、水(三)、金(五)曜日,謝允星會待在彌月山,與段北住在一處;
又每逢火(二)、木(四)、土(六)曜日,謝允星會跟段南待在一塊兒,大部分時間也在彌月山,偶爾會到迷濕之地這邊的宮殿來。
日曜日休息。
南扶光沒有對謝允星出現在此處表現出任何的詫異,她只是拍了拍宴歧的肩,讓壓在她身上蠢蠢欲動男人起開。
……
宴歧嘲笑雙生子的感情經驗程度與殺戮經驗程度完全成反比不是沒有依據的。
比如但凡段北聰明一些或者經驗稍微豐富一點,就不會在第一次被謝允星威脅“我去找段南”的時候,就迅速妥協,答應她提出來的要求。
這樣做的后果就是,這一次當申請模擬艙的報告表送到他的面前,看著謝允星填寫的“戊”級事件申請,他笑了笑,問她在開什么玩笑。
他笑得嗤之以鼻,笑得時候有多囂張,換來謝允星扭頭就走時,臉上的表情就有多慌張。
可謝允星這次當真走得頭也不回,在本該屬于段北的水曜日消失的干凈利落。
當下面的人來報她果然出現在迷濕之地、段南的住處時,「翠鳥之巢」的指揮使大人捏斷了手中的狼毫。
此時他本人親自前往不凈海西岸,面色陰沉地要接「翠鳥之巢」在職執法者回總部述職,面對一前一后從那座一夜之間平地拔起的宮殿中走出來的女人和孿生兄弟,他始終沒有任何的好臉色。
待謝允星走到他面前,他便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甚溫柔的將人拖到了自己的身后,金色的雙眼確實閃爍著狼一般銳利的光,盯著段南:“你壞了規矩!
段南對兄長向來敬重有加,但這未必代表他對自己好好地吃獨食、突然被強行要求分一杯羹這件事毫無怨言。
目光輕飄飄地落在被段北攔在身后的女人身上,四目相對一瞬,他唇角古怪的上揚了下:“腳長在她的腿上,所謂規矩,她好像也沒答應過!
段北不得不承認他說的也有道理。
于是發現整件事的重點還在身后這個女人身上。如果可以的話怎的很想把她的腿打斷,這樣她就可以不用亂跑。
可惜不行。
就算他不在乎在床上永遠擺著一個雙腿殘廢的人,她本人卻可能因此變得意志消沉……
人類永遠不如想象中那般的堅強,這件事無論對于男人或者女人都是一樣的結論。
他沒有太多的辦法,發現自己暫時沒有辦法從任何一個方面,像是管束「翠鳥之巢」其他執法者那樣管束住謝允星——
那些人害怕他,畏懼他,敬重他。
可她什么都沒有。
沒有一個人會對曾經脫光了、坦誠相見的人保持敬重。
這件事是他的錯。
“我答應你。”段北的臉黑的猶如鍋底,他為自己的妥協感到不恥,但他真的沒有任何的辦法,“‘戊‘級事件,條件是你得把昨天一夜還給我,今晚你也不必換回來了,你就在我那待到下一個交換日。”
謝允星“哦”了聲。
停頓了下,她眨眨眼,又道:“我設定了個容器爐鼎,從模擬艙出來正好時間到,你得放我回來開爐!
段北面色一沉。
“一個時辰就夠了!敝x允星道,“你若不放心,可以在門口等著!
會乖乖蹲在門口等著里面的人出來的,除了壯壯那只豬,只會是狗。
在段南一臉嘲諷地注視下,段北卻覺得這沒什么,無所謂的道“可以”,他側臉向謝允星:“親一下。”
段南短暫的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謝允星毫無反應,面無表情地拒絕道:“你做了什么好事,還跟我討賞?不是你撕了我的申請書,我也不用過來這邊,昨晚我很辛苦。”
至于辛苦什么,不言而喻。
段北不再索吻,而是轉頭陰惻惻的掃了段南一眼——
兄弟二人共享的人,雙方都應當知道分寸,給對方留一口是共識……
這件事是段南不對。
但這一日謝允星難得工作情緒高漲,她催促著段北迅速啟程回「翠鳥之巢」,別讓所有人都等她,她會覺得很尷尬。
……
本次申請“戊”級模擬艙的一共三十五人。
模擬艙事件是相互獨立、不同的事件,但根據過往經驗,相同批次的模擬艙事件的核心內容基本是一致的。
站在模擬艙前進行進艙前準備,謝允星打聽到,這一個批次大概都是關于淵海宗古生物研究閣的相關計劃。
如今古生物研究閣工作,是否真的按照之前仙盟的責罰喊停還是繼續進行著地下的工作屬于未知……
但復工大概只是時間問題,否則「翠鳥之巢」也不會安排執法者進行模擬艙訓練。
新人執法者能夠參與“戊”級事件內容本身就少見,站在一堆老油條中間,眾人對謝允星的手段又是不太看得起又是有些崇拜。
“那個人只會用臉作為武器”和“臉在江山在”表達的是一個意思,但怎么理解,其指向天差地別。
謝允星看著不太在乎。
她躺進模擬艙的動作甚至不是那么嫻熟,模擬艙外協助她的是同一批次的新人,對于三界第一美人主動鬧脾氣要求遭罪這種行為萬分不解,她擔憂地說:“你不舒服就立刻從模擬狀態醒來,我會在你模擬艙附近,盡快把你拉起來——”
謝允星點點頭道了謝。
隨即沉入黑色濃稠、土腥味濃重的液體中。
當她再次睜開眼,她發現自己在一艘小小木舟上,周圍是一望無際的不凈海波瀾壯闊,和幾座巨型的冰川。
弦月高掛,昏黃的月色照不透夜晚猶如墨汁般的深海,漂過的浮冰不時撞擊船身發出“嘎吱”的聲音。
木舟上除了她之外,還有三名身著淵海宗道袍的弟子。
她身上穿著執法者的黑色道袍,是個器修,手中拎著一盞油燈,那也是此時此刻他們唯一的光源……
此時坐在她對面的三人都是男的,身體強壯,比一般修士看著都高大結實一些,且均濃眉大眼,陽剛味十足。
木舟在波濤中起伏搖曳,每一次海浪拍打都仿若要將這一葉扁舟拍碎,巨大的海浪中,謝允星稍微拎高了一些手中的那盞油燈——
與此同時,她也看清楚了面前那些淵海宗弟子的瑟瑟發抖,還有臉上對即將到來的事情的恐懼。
他們是來捕捉冰原鮫的。
古生物研究閣接下來會進行大批次的冰原鮫融合實驗,他們需要很多很多的冰原鮫,雌性的,美麗的。
對于雌性冰原鮫來說,最好的誘捕物當然就是一切強壯的雄性類人生物,這就可以解釋了同船的淵海宗弟子為何瑟瑟發抖……
沒人想被雌性冰原鮫拖到海底,接著因為溺水進行人生中最后一次雄起,然后留下一批子孫精華,最后被嚼碎吃掉。
然而盡管他們在不愿意,一切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
波濤泛起的海面在木舟駛過兩座冰山中間,突然安靜下來,周圍的一切聲音仿若消失不見了,靜得可怕。
三名淵海宗弟子的心在一瞬間高懸而起,顫抖的呼吸和他們牙關發顫的聲音成為了靜謐之下唯一的動靜……
直到水下有一絲不同尋常的波紋泛起,仿若有什么東西在飛快的游動靠近。
他們甚至沒來得及驚叫,已經有渾身泛著冰藍色光芒的生物破水而出——
上半身未著寸縷的美麗雌性冰原鮫雙臂掛在其中一名淵海宗弟子的脖子上,未等他反應過來,一個有勁的后空翻,“嘩啦”一聲!
巨大魚尾拖著長長的透明魚鰭,有力的拍打船體,銀色的鱗片在月色、冰川映照下泛著冰冷的白光。
事件中,「翠鳥之巢」的執法者需要盡量按照事件劇本走,救下淵海宗弟子,以達到模擬戰斗經驗的效果……
若救援失敗,模擬艙會發出錯誤警報,模擬艙內的人會即刻脫離模擬狀態,宣告模擬失敗。
拎著油燈的女人不太在意失敗與否,顯然她在意的是整個事件能不能順利的、低調的進行下去——
所以當她站在船舷,火紅的光劍出現在她身后,而后伴隨著她手腕一陣,猶如孔雀展屏,光劍呈現扇狀一分為數把!
火光照亮了靜謐黑暗的海面。
船舷邊上站著的人轉過身,沖著還呆在船上、此時此刻完全呆住了淵海宗弟子笑了笑,明知道他們只是虛幻的投影,不會有任何事件外的記憶存留……
她卻還是抬起一根手指,壓在自己的唇邊。
“噓!
直到她背負劍陣,如一尾游魚一躍而入冰川瀚海,船上的人還是沒想明白——
她明明是個器修,怎么可能會使用萬劍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