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陸奉身世
“二?十多年了啊。”
皇帝高大的身軀靠在龍椅上, 聲音顯出一絲滄桑,“君持,待陳王事了, 朕想認……”
“圣上,臣姓陸。”
陸奉淡淡道:“父親養我,護我,我身為嫡長子,當為他供奉香火,盡身后事。”
“他又不?是沒?有親兒子, 用得著你!”
皇帝低聲呵道, 他虎目睜圓,大殿所有的內侍立刻悄聲跪下?,皇帝煩躁地拂袖, “都下?去。”
“等等——給陸指揮使看?座。”
君威難測,內侍們都踮著腳尖走路,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待大殿只剩兩個人, 皇帝高高坐在上首,看?著下?處的陸奉。
他沉靜地低著頭,鋒利的輪廓被殿外?透過的光影分割, 一半明, 一半暗。
所有人都道圣上對陸指揮使寵信萬分,他敢頂撞皇帝,可不?穿官袍, 甚至可以御前帶刀,歷朝歷代,從?沒?有寵臣得帝王如此信任。
陸奉手段狠絕,明眼人看?來, 他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利刃。像這般人物?,煊赫一時,但善終者寥寥無幾。不?是兔死狗烹被清算,就是皇帝留給下?一任帝王,殺雞敬猴的活靶子。
經他之手,抄家滅族者不?知凡幾,很多人都眼巴巴看?著、盼著,想看?大名鼎鼎的陸指揮使會是何種下?場,他一手恢復的前朝酷刑,是否最終會作法自斃,報應到自己身上。
只有皇帝知道,他們永遠等不?到這一天。
他怎么忍心呢?君持是個好孩子,是他最愧疚,也是最肖像他的……親兒子啊。
皇帝的思緒逐漸飄遠。
……
二?十多年前,那?時的皇帝還?是幽州王,剛和魯王在祁州大戰一場,慘勝收場。南邊的陳王趁機走水路上京,迅速攻陷京都,黃袍加身,登基稱帝。
陳王稱帝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使臣向幽州王議和,企圖兩分天下?,二?帝共治。
此乃緩兵之計,幽州王當然不?信,只是他經過和魯王一戰元氣大傷,急需休養生息。雙方各有算計。
他沒?有想到陳王竟陰毒至此!
在雙方簽訂盟約的路上,陳王派人突襲幽州王府,意挾持他的家眷。當時幽州老宅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三歲稚童,全是老弱婦孺之輩。在逃竄途中?,他的一妾一子被陳王兵將所擄。
他快馬加鞭趕來,那?妾看?見他,美眸中?流下?兩行熱淚,凄厲喊道:“王爺,妾求您,救救我們的孩
子。”
“他才會說話,昨天還?叫了父王,他聰慧、伶俐,王爺,王爺啊——”
那?妾說完,一頭撞死在身邊士兵的刀刃上。
殷紅的鮮血順著寒冷的刀刃緩緩流下?,雙方大戰,場面一度混亂。他的副將陸長淵機敏擅戰,趁機搶回稚子,快馬奔回大營,卻又遭大批陳軍截殺。
陳王想讓他們都死在這里。
他們只率了一支精銳回幽州,敵強我弱。皇帝至今不?愿意想起那?場戰斗,全是血。他的下?屬,他的副將,他的手足兄弟們,他們昨日還?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說等將來王爺登基,高低討個威武大將軍當當。
永遠沒?有那?一天了。
幽州是他發家的地方,皇帝登基二?十余年,從?未踏足幽州地界一步。于他而言,那?不?再是生他養他的地方,是他兄弟們的埋骨之地!
滿地殘肢斷臂,收斂衣冠,分不?清誰的胳膊誰的腿,至今想來,仍是錐心之痛。
死了那?么多人,可笑的是,他活著,他的孩子活著。他的兄弟們為保護他而死,他兄弟的孩子,代他兒子受死。
陳兵緊追不?舍,陸長淵逃至幽州老家,把自己年紀相仿的兒子和幽州王之子互換衣裳,引開追兵,他趁亂攜子北逃。
那?孩子被亂刀剁成了肉泥。
幽州王大慟,回到大本?營之后,連夜撕毀議和書,對陳王宣戰。
兩方打仗,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誰都不?知道老天哪日收走這條命。大戰前夕,幽州王帶著孩子,去了一趟陸長淵的營帳。
他道:“兄弟,我為王爺,你為副將,名分雖分尊卑,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們當親兄弟。”
“要是早知如此……我斷然不?會允許你這樣?做。”
陸長淵沉默,自古忠義難兩全,那?是他的骨肉血脈,他也痛。
幽州王嘆了口氣,“長淵,你失去一個兒子,我還?你一個兒子,你先別慌,聽我說——”
“陳王與我不?共戴天,不?將其挫骨揚灰,難消我心頭只恨!只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贏。”
“你膝下只有這一條血脈,說句難聽的,他日馬革裹尸,誰給你哭喪摔盆?放心,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將孩子給了你,日后于我再無瓜葛。”
“不?管將來如何,他永遠是你陸長淵的兒子。”
……
思及過往,皇帝威嚴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哀傷。
當年活下來的那些兄弟們,他個個沒?有虧待他們,加官進爵,封妻蔭子,至少保他們三代富貴無極。
長淵封陸國?公,世?襲罔替。他如今過得很好,有妻有妾,他發妻又給他生了兩個兒子,他的美妾為他生下?一個千金,兒女雙全,高官厚祿。生前位極人臣,死后入忠烈祠,與他一同,享萬世?香火供奉。
他自認,對得起他。
他總是不?自覺關注陸奉。
他被養得很好,相貌英挺,允文允武。他把幽州軍交給他,他第一次上戰場,就一人一馬單騎闖敵營,斬下?多頡的人頭。
他十幾個孩子,唯獨這個被送出去的兒子,最肖他。
他或許是老了,總想起以前的事。他這一生有很多女人,那?福薄的妾并非絕色,他連她的鼻子眼睛都記不?清,卻總想起那?天殷紅的血,和她凄厲地叫喊。
她用她的命為他們換來一線生機,她求他,去救他們的兒子。
皇帝曾在文化殿設酒宴,他沒?穿帝王袞服,一身便衣常服,親自給陸國?公斟了酒。
他道:“長淵,一晃二?十多年,時過境遷,我總夢到從?前的事。那?些死去兄弟們,幼麟、青松,凌峰……都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如今他們也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
陸國?公一如多年前沉默寡言,舉杯道:“圣上,往事不?可追,您勿傷懷。”
“是啊,都過去了。”
皇帝嘆息一聲,“當年兄弟們浴血廝殺,才有你我如今的光景。朕……我這些年,從?不?敢忘卻你們的輔佐之情。”
陸國?公道:“圣上待臣等恩重如山,臣也不?敢忘卻圣上的恩德。”
“既然如此。”
皇帝看?著陸國?公,眼含殷切,“我待你不?薄啊長淵,你如今兒女雙全,膝下?承歡,那?你、你能不?能——”
——能不?能,把我的兒子,還?給我啊?
皇帝眸光含淚,陸國?公悶聲喝酒,兩人不?歡而散。
皇帝動了心思,一發不?可收拾。他想,他會給長淵很多補償,加封異姓王,賜免死金牌、丹書鐵券,他什么都愿意。他是天子,承受天命,富有四海,沒?什么是他拿不?起的。
可他沒?想到,長淵,沒?了。
急病,太醫趕到時,身體已經僵了。
皇帝看?著在棺槨前披麻戴孝的陸奉,幾番囁嚅,最后什么都說不?出口。
當年那?些兄弟們,又走了一個。怪不?得天子自稱“寡人”,寡人,寡人,他當真成了孤家寡人。
當年那?一輪荒涼的圓月下?,他說讓這個孩子為長淵哭喪摔盆,竟一語成讖。
后來發生太多事,陸奉斷腿,性?情大變,執掌禁龍司,今年他的妻子再度有孕,皇帝才恍然驚覺,他這個兒子,已經快到而立之年。
他也垂垂老矣。
在有生之年,他能聽他叫一聲“父皇”嗎?
皇帝嘆了一口氣,緩聲叮囑,“此行路途遙遠,你帶上禁龍司的精銳,遇事不?要逞強,千萬小?心。”
“臣遵旨。”
陸奉神色并未波動,他抬頭,忽地問道:“京城繼續盯?”
他說的是城南的小?巷,雖說現在還?未有動靜,陸奉總覺得能引出大魚。
陳王手段陰毒,喜歡對老弱婦孺出手,其余孽,未必沒?有其父之風。
皇帝頓了下?,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既然交給你了,朕不?過問。”
他不?喜歡江婉柔,更厭惡江婉雪。這些個女人,個個都是紅顏禍水,挑得他的兒子們自相殘殺,可惡,可恨,可恨至極!
在皇帝眼里,他的兒子們沒?有不?好的,即使犯大錯的恭王,也只是聽信奸人挑撥,幽禁王府,半為懲罰,暗中?有保護之意。
手心手背都是肉,畢竟,那?也是他曾喜愛過的兒子啊。
皇帝道:“她……若真引出陳王余孽,念她有功,事成之后,賜一個體面罷。”
江婉雪若不?是為恭王誕育一兒一女,皇帝斷不?會留她性?命。這些年皇帝時常回想,會不?會是他錯了?當年那?首什么什么賦,他一個字兒沒?聽到心里,只是看?這姑娘模樣?俊,家世?差了些。無妨,他兒子喜歡,他便賜她一份尊榮。
于是,天子金口玉言,一夜之間,江婉雪“才女”之名冠絕京城。
如果他知道恭王因此看?上江婉雪,埋下?兄弟鬩墻的禍患,他一定早早命人絞死那?女人,而不?是留至今日,進退兩難。皇帝對江婉柔冷眼相對,一是覺得她身份低微,配不?上陸奉,還?有一部分則受到江婉雪的連累。
他才不?管什么嫡女庶女,都是一個窩里出來的,姐姐水性?楊花,妹妹能是個好的?
皇帝至今以為,恭王和陸奉之爭,只是因為一個女人。
陸奉眼睛閃過一絲嘲諷,他淡道:“畢竟是皇孫之母,我不?殺她。”
被自己的未婚妻算計,當眾出丑,當年心智不?堅的陸大公子憤恨、屈辱,過去這么多年,他早放下?了。
他甚至有些慶幸,若不?是當年那?一場意外?,婉柔也不?會成為他的妻。對曾經的他來說,“妻子”只是一個符號,男子加冠,娶妻生子天經地義。
他需要一個妻子,為他操持家務,打理內宅。陸大公子的眼光極高,他的妻子需得容貌姣好,讓他賞心悅目;需得恭謹柔順,為他侍奉高堂;需得身子康健,為他生下?健壯的子女;需有詠絮之才,精通撫琴作畫,讓他在閑暇之余,放松消乏。
當年的陸大公子怎么也想不?到,最后會娶這樣?一個妻子。
他生性?嚴謹持重,像江婉柔這樣?妖嬈嫵媚的女子不?在他的審美之列。刨去出身不?提,她不?知四書,不?精六藝
,琴棋書畫一竅不?通,完全不?滿足他對于“妻子”嚴苛的要求。
但她很好。
她準備的飯菜永遠溫熱,合乎他的口味。
她做的護膝柔軟舒適,免他受嚴寒之苦。
她把宅院打理得很好,踏進門便覺得如沐春風,心情愉悅。
她把淮翊教得知禮守節,伶俐聰穎。
……
兩人志趣殊異,經歷更是天差地別,但陸奉回想,與她共處一室,從?未覺得無趣,反而舒心安適。
無妨。
她不?通琴藝,他來為她彈,看?她亮晶晶的眼眸,他心中?生出一股驕矜。
那?些在他看?來不?知所謂的戲本?,她喜歡,他也嘗試著理解。盡管他最后依然覺得荒唐,但看?著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竟也覺得有趣。
夫妻之樂,不?止在魚水之歡。陸奉坐在陰冷的大殿里,忽然有些牽掛她。
這個時辰,她應當在用膳了吧?她近來脾性?嬌氣,沒?有他看?著,不?知道今日有沒?有好好喝安胎藥。
陸奉起身,躬身道:“圣上若無事,臣先告退。”
“去罷,年前藩國?進貢,有一個什么‘軟猬甲’,據說刀槍不?入,呵,也不?知道真假。”
皇帝笑了一聲,道:“朕給你送去。陳王之事雖重,皆不?及你的安危。君持啊,你這性?子,一條道走到黑,朕讓裴璋在你身邊,既是輔佐,也是規勸。”
陸奉驍勇善戰,皇帝毫不?意外?地想,倘若真和陳王余黨對上,陸奉一定是第一個拔刀向前之人。他是千軍萬馬廝殺出來的皇帝,他這個兒子最肖他,他不?舍得把他放在邊關,這些年,恐怕憋壞他了。
威嚴的帝王神色慈祥,臨行前諄諄教誨,盡顯一片慈心。
陸奉神情微動,把頭壓得更低了,“是。”
“臣離京這段日子,望圣上垂憐,照拂臣之妻兒,臣感激不?盡。”
“放心,你那?媳婦、孩子,有朕看?著。”
皇帝略顯疲憊地拂袖,“快回去吧,一會兒天黑透了,路上不?好走。”
皇帝坐在龍椅上,看?著他的背影逐漸遠去,神色頓收,又成了那?個天威難測的帝王。
“來人,宣裴璋。”
……
江婉柔白?天美美睡了一覺,睡得香腮粉嫩,想不?到晚上就得到一個噩耗,陸奉要下?江南!
第32章 第 32 章 夫妻離別,脈脈溫情
“這?……這?般突然?”
江婉柔怔怔睜大美眸, 暖黃的燭光下,顯得神色越發?茫然。
陸奉之前不是沒有外出公干過,短則三?五日, 長則半月一旬。如若三?五日,他會派人知會一聲,長時間外出,他也記得往家中寄信,報平安。
他的家書十分簡潔,沒有纏綿的思念之語, 亦不會告訴江婉柔他在哪兒?, 在做什么,大多?只有四個字,“安好, 勿念。”
字不多?,江婉柔收到家書時總是高興的,她為他求了許多?護身符, 她還年輕,淮翊還沒有自立,她可不想早早當寡婦。
江婉柔臉上扯出一抹強笑, 像之前他每一次外出一樣, 柔聲叮囑,“夫君在外千萬小心,天寒了, 晚上記得添衣……”
“不想笑,就?不要笑。”
陸奉執起江婉柔白皙的手,溫聲道:“我盡量趕在你生?產之前趕回來。”
春夏交接,天兒?只會越來越熱, 何須添衣。
江婉柔后知后覺,也再不裝做如往常“大度賢惠”的樣子,低落地垂下頭。
“要去?這?么久啊。”
她語氣悶悶,雙手撫摸圓滾滾的肚皮,道:“太醫說,距離我生?產,還有足足四個月呢。”
江婉柔從未有過的失落。
或許女?子有孕時,更易多?愁善感。他從前出門,她擔心他的安危,心中卻沒有多?少不舍之意。
這?回她慌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陸奉簡在帝心,能讓他外出公干,一定是天大的事,作為一個賢內助,她實在不該怨懟。
可她控制不住。
陸奉低聲嘆了口氣,輕柔地把她笨重的身子攬在身前,摸了摸她微紅的臉頰。
“我知你不舍。”
她生?產在即,他又何嘗舍得離開她呢?
生?陸淮翊的時候,他沒有多?余的情緒,只當女?人懷孕生?子,天經地義。這?一胎盡管不在意料之中,但他的確滿懷期待。
他親眼看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親自經歷過她孕吐難忍,看著她雙腿腫脹,看她在夜晚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她受苦了。
江婉柔用臉頰蹭了蹭他粗糙的指腹,像只慵懶的貓兒?一樣,悶聲道:“就?不能換個人去?么,夫君不我身邊,妾心中慌亂,沒有主心骨。”
陸奉沉默。
別的事能商量,陳王與他血海深仇,他的生?母,那個代他而死的稚子,忠烈祠里不計其數的牌位……這?一筆筆血債,不將其挫骨揚灰,他有面?目立于世間?
他雙臂收緊,又說了一遍,“我會在你生?產前趕回來。”
夫妻對視,相顧無言。
江婉柔也知道,自己方才異想天開了,陸奉身負圣命,哪兒?是她一句話能留住的。她閉上眼,靠在他懷里。
他的懷抱堅實有力,讓她有種莫名?的安心。
她低聲問:“什么時候走?”
“三?日后。”
原本裴璋定下的啟程日期是在半個月后,意欲做足準備,陸奉辦事干脆利落,輕車簡裝,生?生?提前了十天。
早一日走,便能早一日回來。
陸奉一下一下摩挲著她柔順的長發?,道:“我不在府中這?段日子,你安心養胎,無事不要出門。”
“我已交代過二弟、三?弟,這?幾個月閉門謝客,實在推不掉,還有兩個弟妹,你無需操心。”
“嗯。”
江婉柔低低應了聲,“如今凡事都不如我的身子重要,我知輕重。府中諸事自不必說,我心中有譜,我……我擔心外頭……”
陸奉在這?個節骨眼兒?出門,她不可避免地想起生?淮翊的時候,明?槍暗箭不斷,她受驚早產,險些一尸兩命。
想起當初的艱難,她心中一陣后怕,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莫慌。”
陸奉安撫地輕拍她的肩膀,從懷中拿出一塊黑底金漆的腰牌,上面?龍飛鳳舞一個大字——“禁”。
“這?是禁龍司的調令,見此令如見天子,可任意調用禁龍司的兵馬。此外京城諸軍,如五城兵馬司和巡捕營,見此令,莫敢不從。”
陸奉把令牌塞進江婉柔手中,握緊她的手,“我在府內外留有探子,常安也留給?你,不怕。”
陸奉想得如此周密,倒讓江婉柔受寵若驚。
冰冷的令牌棱角分明?,她仿佛拿了個燙手山芋,磕磕絆絆道:“夫君……這?般重要的東西?留給?妾,是否不妥?”
此物之貴重,單一句“見此令如見天子”便已明?了。聽陸奉的語氣,除了皇宮護衛帝王的禁軍,此令可調用京城中任意一支兵馬,這?……也就?比兵符差點兒?,圣上竟把這?般重要之物賜給?陸奉?
陸奉就?這?樣……輕飄飄給她了?
江婉柔神情恍惚,恍在夢中。
“死物而已,無需多?慮。”
陸奉不在意道。當年陳王趁幽州大軍前往議和地時,突襲幽州老宅,挾持老弱婦孺,血流成河。前車之鑒在此,他不敢大意半分。
盡管有皇帝的承諾,陸奉從不會把冀望系于旁人之身,他自己的妻兒?,他護得住。禁龍司的精銳,他多?數留在陸府周圍,只帶了一些親信和幾位能人異士。倘若真對上陳王余孽,他一人一刀亦不懼。
“那妾就?收下了。”
江婉柔握緊手中的令牌,目光忐忑,又夾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渴望。
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是徒增煩擾。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反握陸奉的手,放在自己圓滾滾的肚皮上。
隔著一層薄薄的寢衣,肚子里的孩子感受到了熱源,在里頭翻江倒海。
她看著陸奉,認真道:“夫君放心,妾一定保護好自己跟孩子,等你回來。”
陸奉如此相護,她不會辜負他的一番情誼。為母則剛,當年那么難都把淮翊養大了,
如今天時地利人和,她難道還護不住自己?
她叮囑道:“您在外萬事小心,不用記掛妾和府里,我……我等你回來。”
燭火搖曳,暖光四溢,夫妻倆眼神對視交織,房里彌漫著脈脈溫情。
忽地,陸奉臉上微變,皺眉道:“他……剛才是不是動?了?”
“是呢,孩子也舍不得你。”
江婉柔還沒有發?現不對勁兒?,嗔道:“趁現在,你多?摸摸他,說不準下次再見都生?出來了。”
陸奉眸光凝重,看向江婉柔,問她:“那,之前……”
之前?
江婉柔瞬間福至心靈,想起自己曾經恃孕生?嬌,幾番捉弄陸奉。
糟糕!
方才的離別之情驟然消散,江婉柔神色訕訕,尷尬道:“之前……之前孩子也動?,這?一回,可能是聽見父親出遠門,格外歡快哈哈……”
在陸奉黑沉的眸光中,江婉柔的聲音越來越小,心里也越來越虛。
離別在即,她倒不擔心陸奉對她做什么,只是這?個男人在某些時候格外固執,單說教就?夠她喝一壺的。
江婉柔看向陸奉,男人面?容冷峻,鳳眸、挺鼻、薄唇……過了一會兒?,她長長呼出一口氣。
下一刻,雪白的雙臂如蛇般纏繞上男人的肩膀,唇/齒/相依,由?淺入深。
她緩緩閉上眼眸,如同一只小舟,任由?狂風驟雨侵襲。
***
既然一定要走,與其離別傷懷,不如早做準備。
翌日一早,江婉柔早早起身,為陸奉準備南下的行囊。
換洗的衣物是一定要帶的,春夏之際,乍暖還寒,除了夏日的薄衫,她沒忘給?他放兩件厚衣裳。陸奉不愛佩戴香囊、玉佩等飾物,省了江婉柔不少功夫。
南下須得乘船,水上不比地面?,難免會遇到風浪、下雨,她為陸奉準備了擋雨的蓑衣、斗笠和厚實的披風。
除了衣物被褥,江婉柔還備有常用的藥材,治個頭疼腦熱不成問題。盡管陸奉說他沒有暈船之癥,以防萬一,她依然在行囊里放了幾片生?姜。
剩下的一些小物件,如水囊、麻繩、匕首、碎銀等,江婉柔尤嫌不夠,雜七雜八地,一大早,竟收拾出三?口大箱子。
盡管不用她親自動?手,折騰幾個時辰,依然把她累得臉色蒼白,翠珠端著一碗參茶過來,心疼道:“夫人,您歇口氣兒?吧,大爺還有三?日出發?,不急。”
“這?才哪兒?到哪兒?,日后還有得添吶。”
江婉柔坐下,喝了一口茶潤嗓,皺眉道:“這?參……有點兒?老了。”
養尊處優這?么多?年,她這?舌頭養得越發?金貴,一口就?嘗出不同。
翠珠忙道:“夫人恕罪,奴婢去?換一盞。”
“不必,你去?看看,今日的茶為何不同,茶水房的丫頭偷懶,還是換人了?”
一口茶而已,她倒不是責怪懲罰下人。先前陸奉日日在府里,猶如一根定海神針,安她的心。
如今人還沒走,江婉柔已有些草木皆兵。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一點,沒什么不好。
她吩咐道:“下午把府中所有人叫到小花園,我要訓話。”
“還有,日后錦光院只出不進,不管是內房管針線的,還是外院侍弄花草的,病了就?換個人頂上,不許進生?面?孔。”
江婉柔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道:“去?一趟禁龍司,先把這?些送給?大爺瞧瞧,缺什么,少什么,再與我報備。”
“噯!”
翠珠去?外頭叫了幾個侍衛抬箱子,還沒出院門,江婉柔忽喊道:“等等——”
“等我一會兒?。”
她扶著腰肢走進寢房,在高枕底下,翻出一塊錢幣大小的圓形的玉璧,上串紅繩,質地潤澤細膩,正面?刻有麒麟祥瑞圖,反面?刻著密密麻麻的佛文。
她看了一會兒?,拿起這?枚玉璧,讓人打開箱子,夾雜在衣物里。
“去?罷。”
這?是她初知自己有孕時,為自己和孩子求的。花了大價錢,請皇覺寺的高僧念足七七四十九天經文,開過光,護佑她平安。
她也想他平安。
第33章 第 33 章 前塵驚夢
三大口雕刻著精致花鳥圖案的紅木金漆箱子抬到禁龍司的時候, 陸奉正?在和裴璋商議南下路線。
“先抬下去。”
陸奉唇角緊繃,轉身對裴璋道:“內子無狀,裴大人見笑。”
“夫人蕙質蘭心, 賢德體貼,堪稱賢婦典范,實無可笑之?由。”
裴璋的目光從?那三口紅木箱收回,拿起毛筆,身體微微前傾,在輿圖上勾勒出一條線路。
“如方才所言, 兵分兩路。十日后許大人和劉大人乘御船, 帶足人馬從?京城浩蕩而出。你我先一步趕往通州,從?通州口岸出發,扮作販賣茶葉的商人, 微服暗訪。”
裴璋道:“如若中途沒有遇到風浪雨雪等?特殊天象,我們應該比兩位大人早到一旬,我們——”
他用筆在輿圖上圈出一個地方, 一錘定音,“在蘇州下船。”
“可。”
陸奉掃了一眼輿圖,看向裴璋, 眸中暗含欣賞, “裴大人胸有丘壑,考慮地很周全?。”
裴璋笑道:“陸大人謬贊,下官想的您都想過?了, 細算起來,是下官班門?弄斧。”
“不?必自謙,裴大人,你是個聰明人。”
不?同于裴璋的處事圓滑, 陸奉生而尊貴,向來不?假辭色。他不?屑對厭惡之?人多投一個眼神,他稱贊一個人,同樣出自肺腑。
裴璋有毅力一章章翻閱多年前的卷宗,且心細如發從?中找出端倪;兩人一同商議南下路線,雖然他覺得此人有時過?于謹慎溫吞,但他的考量確有道理。
陸奉把輿圖收起來,“今日就到這里,裴大人,南下路途艱辛,做好準備。”
“皇恩浩蕩,不?敢言苦。”
裴璋含笑道,他走到陸奉跟前,微微躬下身,對陸奉行了一禮。
“南下之?行,還望君持兄長,多多擔待。”
既然決定微服暗訪,陸奉肯定不?能頂著“陸奉”這個如雷貫耳的大名。他化名“沈君持”,身份是茶商世家的一族之?長,裴璋則化名“沈璋”,是“沈君持”的堂弟,一行人的“二當家。”
“璋弟客氣。”
陸奉從?善如流回道,他位尊,不?必對裴璋垂手行禮,只?微微頷首,“諸事已落定,這兩日不?必來了,料理好家事。”
這句話?是提點。
陸奉向來公?私分明,不?喜歡把家事公?事混為一談。因為南下一事,他與裴璋在刑部、大理寺經常遇見,有時候裴璋直接來禁龍司拜訪,兩人逐漸熟稔。
他常常看到裴府的人給裴璋送羹湯。
若只?是一碗羹燙,陸奉不?至于嚴苛至此。有意思的是裴府每次不?是送一次,是送三次。
三次,分別?在不?同的時辰,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食盒送過?來。
被?陸奉撞上的次數多了,他沒問,裴璋反而先開口解釋。
“陸大人要去用膳么?,不?若你我一同?”
裴璋最后哪碗都沒有喝,任由它?們放涼,結塊,最后進入街頭大黃狗的肚子。
兩人舉杯對酌,陸奉第一次在這個年紀輕輕、運籌帷幄的裴大人臉上,看出一絲苦意。
“早晨那碗雞湯,是我的母親為我熬的,入口溫熱,湯味鮮美,上頭飄著一層薄油。從?前日子苦,母親舍不?得吃喝,家中有點葷腥,全?給了我。”
裴璋悶頭喝了一杯酒,又道:“午時那碗魚湯,是我妻子為我熬的。文火慢燉,里頭加了人參、靈芝各種名貴藥材,滋補養身。”
“傍晚這一盅,出自我的表妹之?手。她聰穎心細,那會兒恰逢一日忙完,正?是餓的時候,她做的銀耳蓮子粥甜而不?膩,恰好解一天的疲乏。”
陸奉想起裴璋從?未動過?的飯盒,沉聲道:“你不?喜歡。”
他寧愿和他這個上峰一起喝酒,也不?愿意碰家中精心烹制的羹湯。
陸奉道:“不?喜歡,不?準她們送便是。”
若從?前陸國公?尚在的時候還能壓一壓陸奉,如今陸奉在外?是天子寵臣,在內是一家之?主,他皺個
眉頭,旁人心里都得抖三抖,二爺和三爺也不?敢在這個面冷的大哥跟前說笑。裴璋的瞻前顧后,如陸奉這般強勢的男人不?能理解。
“人生在世,哪兒能事事隨心?”
裴璋苦笑一聲,把自己跟前的杯盞添滿。
“母親生我、養我,為供我念書,一針一線做繡活兒,差點熬瞎了眼。我身為人子,怎么?辜負她的一番慈心?”
即使上頭的油多得發膩,他還要笑著,說一句“多謝母親。”
“我的……妻子。她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在我最困苦的時候下嫁于我,糟糠……糟糠之?妻不?可棄,我同樣不?能辜負她。”
妻子卻從不知道,他不?愛吃魚。
“我的表妹,她……”
陸奉聽不?下去了,打斷他:“來人,裴大人醉了,送他回去。”
或許旁人會說裴大人溫柔體貼,陸奉看在卻是優柔寡斷、軟弱不堪!他不敢相信如裴璋這般,皇帝親口承認的“天縱之?才”,竟會被內宅婦人所困。
……
裴璋有大才,圣上欲重用他,陸奉讓他“料理好家事”,是提醒,亦是提點。
裴璋聽出了陸奉的言外?之?意,朝他拱手告辭,沒有說話?。
陸奉看著他挺如青竹的背影,心中閃過?一絲可惜。他招手,對一小旗吩咐道:“圣上賞賜之?物?中,有個軟甲,給裴大人送去。”
小旗磕磕巴巴:“這……大人,那軟甲據說刀槍不?入,圣上留給您作防身之?用,給裴大人,是否太可惜了?”
陸奉淡道:“一件輕便的護甲而已,沒那么?玄乎。”
這世上沒有刀槍不?入的東西,陸奉仔細端詳過?,若讓他來,使八成力便能把這軟甲破開,一力降十會,他在十五歲時便能拉動三百石的硬弓,臂力驚人。
陸奉上過?戰場,在尸山血海中明白?一個道理:御之?至者,攻也。
倘若淪落到防御之?時,已然落了下風。這東西對陸奉來說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對裴璋這種書生正?合適。
說不?準能在關?鍵時候救他一條性命。
小旗領命退下,陸奉想起妻子為他準備的行囊,心中一陣熨帖,卻沒有立即去看里面的東西。他把輿圖放好,吩咐道:“來人,請許大人和劉大人前來一敘話?。”
陳黨猶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這回,必將他們一網打盡!
***
裴璋回到裴府,沒有回正?院,也沒有去看母親,徑直去了書房。
小廝見到他,趕忙迎上來,道:“大人,您吩咐的東西都小的都準備好了,這是單子,您過?目。”
裴璋拿來掃了一眼,道:“不?錯,先放進庫房……等?等?——”
他把沒走遠的小廝叫回來,“照著單子謄抄一遍,給禁龍司的陸大人送一份。”
“啊?”
小廝睜大眼眸,“這可是您花費好幾個夜晚整理出來的,就這樣,白?白?給別?人?”
小廝在準備行囊的時候心中驚嘆,他家大人細心謹慎,事無巨細,什么?情況都考慮到了。這張單子比真金白?銀金貴,豈能白?白?便宜旁人?
“死物?而已,不?足為貴,送去罷。”
裴璋略顯疲憊地揮了揮手,交代小廝:“再給我拿瓶樟腦丸。”
他最近失眠多夢,醒來頭痛欲裂,大夫給了一瓶樟腦丸,強烈的辛味兒直沖顱內,讓他好受些許。
只?是樟腦提神醒腦的同時,有一定的毒性,大夫囑咐讓他注意用量,小廝想提醒,抬頭看見裴璋清冷的眉眼,嘴邊兒的話?又咽了下去。
大人平時好脾性,冷下臉的時候也真讓人害怕。尤其進京以來,大人日漸威重,連老夫人都不?敢動不?動叫大人去后院,他一個小廝,管那么?多閑事做什么?。
裴璋進了書房,拿起桌案上一個小瓷瓶,放在鼻尖輕嗅。
他又頭疼了。
他近來反反復復,做兩個夢。
第一個夢,夢見那個潮濕的陋巷,身穿橘紅霞衣的豐腴美婦人,朝他屈膝行禮。她低眉順眼,柔聲叫他:“裴大人。”
她離他似乎很近,他朝她走去,卻怎么?都不?能靠近。在掙扎中驟醒,單衣薄被?,只?有他一個人。
他打開窗,看著黑沉夜幕下的一輪圓月,心中思緒萬千。
他自幼習得圣人之?書,明禮義、知廉恥,竟……竟對一個有夫之?婦動了那等?心思,醒來那一刻,裴璋有一個大膽而荒唐的念頭。
幸好。
幸好她是自己的上峰之?妻,幸好她有一位權傾朝野的夫君。如若她嫁的是個販夫走卒,無名之?輩,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事。
圣人言,做事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他想,無妨,或許美色惑人,他只?是一時被?皮相所迷。一個內宅婦人,一個朝廷命官,他克己守禮,兩人這輩子都不?會有交集。
他會想辦法,讓自己忘記她。
可有些事偏偏不?受控制,越想忘記,越會想起。
在他為這個夢輾轉反側之?時,他又做起另一個夢。
夢里是那家熟悉的書肆,有個面容模糊的姑娘,去里面買醫書。
她口齒極為伶俐,“掌柜的,你這書破了一個角,里面也被?蟲蛀了,除了我,估計也只?能放在倉庫里喂蟲子。”
“差兩個銅板而已,何必斤斤計較。”
掌柜那時的面容還沒有這么?蒼老,他穿著常穿的青色長褂,無奈道;“這位姑娘,你從?三十個銅板硬給我砍到十五,如今臨了,好嘛,你只?能拿出來十三個,這……殺價也不?能這么?殺啊。”
那姑娘高高昂著頭,眼尾卻紅了。
她道:“我不?白?要你的,等?下次出門?,我再給你三個行不?行?我娘生病了,我要給她看病抓藥。”
掌柜驚奇道:“你這女娃子,身上連十五個銅子兒都拿不?出來,還想抓藥?若是自個兒看醫書就能成郎中,老朽我也能考一考狀元。”
“我看你衣著富貴,不?像窮人家的女娃。快走吧,小店開門?做生意,不?是玩鬧之?地。”
那姑娘不?說話?,也不?走,就那樣直愣愣站在那里,他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自己那般落魄,偏偏走上前,攤出手掌。
“姑娘若不?嫌棄,我這里有兩枚銅錢,可予你應急。”
姑娘上下打量他一眼,“我苦你貧,你也不?像個富家公?子,我們萍水相逢,你……就不?怕我不?還了?”
“還不?還的,有什么?要緊。”
他苦笑一聲,“當我日行一善,積功德罷。”
“我身上穿的綾羅綢緞,你穿的粗布麻衣,你看清楚了?”
“我知。”
“方才那掌柜的說我無聊玩鬧,你可聽到了?”
“我知。”
那姑娘頓了下,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第34章 第 34 章 淤泥里開出的花
“免貴姓裴, 單名一個璋字。”
他道:“區區一介書生,不值得姑娘掛懷。”
“你說你這?個人,真奇怪。”
那姑娘仰頭看著他, “你若不想讓我掛懷,不告訴我便是,你這?般言行不一,我到?底聽哪個?”
裴璋處事圓滑,第一次被一個姑娘問得啞口無言。
他原以?為?姑娘不會理?會他,可她竟毫不猶豫地拿走他手?心的兩枚銅幣, 放在掌柜面前。
“喏, 錢貨兩訖。”
她回身,對他彎腰行了一禮,“裴公?子, 今日多謝你。你留個住址吧,我日后好報答于你。”
“姑娘這?么說,好似我脅恩圖報, 倒陷裴某于不義之地。”
掌柜把書包好,附和道:“就是,兩個銅板兒而已, 值得你們兩個婆婆媽媽半天……”
姑娘反唇相譏, “要不掌柜把錢退給我?兩個銅板而已。”
掌柜悻悻然,不說話了。
裴璋平日見到?的女子多溫婉恭順,第一次見這?般口齒伶俐的姑娘, 不由笑道:“姑娘胸有丘壑,縱然一時困苦,終會云開?霧散,窺見天光。”
她衣著富貴, 身上卻連十五個銅板都拿不出來,他不去揣測大戶人家的陰私,但她一定
過得十分不易。
這?世道艱難,男子尚能走出宅門建功立業,有一番作為?。女子卻多束于內宅,縱有才華,難以?施展于外。
“借你吉言。”
姑娘的笑聲很好聽,縱然看不清她的臉,他覺得她的笑容一定是爽朗恣意的。
她道:“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裴璋,我記住你了。”
“你是進?京趕考的舉子嗎?”
他回:“是。承蒙圣恩,我進?京參加今年的恩科。”
姑娘贊嘆道:“哇,你好生厲害!年紀輕輕,竟能一路考到?京城!”
他苦笑一聲,“我身無長物,只會念書罷了。不怕姑娘笑話,春闈在即,同窗皆埋頭苦讀,我……我只能在這?里租閱書看。”
“只要把書念到?肚子里,是租是買有何區別?,細算下來,你賺了。”
姑娘認真地告訴他,“莫欺少年窮,我看你儀表堂堂,似有鴻鵠之志。”
“同樣借姑娘吉言。”
“欸,我說真的,你別?不信。”
姑娘一字一頓,道:“上天不公?,世道艱難,但只要肯拼、敢搏,縱然在淤泥里也?能掙扎奮起,活出個人樣來。”
“說不定你日后,能當個大官兒,名垂青史?呢。”
他低聲道:“好。裴某記住了。”
“姑娘如此心胸,日后定能前途順遂,富貴無極。”
……
裴璋頭痛欲裂,樟腦丸強烈的辛味兒似乎也?不能緩解。
那只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他連夢中姑娘的臉都看不清,卻清楚地記得她的每一句話,記得她帶給自己的震撼。
她說:莫欺少年窮。
她說:要活出個人樣。
她說:他日后能名垂青史?。
裴璋是個諸事藏心的人,少時的清苦成就他這?般謹慎內斂的性情?。他讀了那么多圣賢書,依然有時會怨天尤人,卻驀然被一個姑娘點醒。
她像塘中開?出的最艷麗的花,讓他這?個同樣在淤泥里苦苦掙扎的人,忍不住想靠近。
大夢驟醒,沒有花,也?沒有什?么姑娘,心中像少了一塊兒似的,悵然若失。
只怪這?個夢太逼真,竟讓他寧愿徜徉在夢中,不愿意醒來。
裴璋揉了揉太陽穴,走至書架前,修長的手?指在《齊物論》跟前徘徊片刻,終究沒有拿,抽出另一側講江南風土人情?的《江南策》和一本《茶經》。
***
江婉柔給闔府上下緊了緊皮子,外加陸奉出遠門,整個陸府籠罩著一層沉悶的氛圍,連愛玩鬧的三爺也?安分不少,整日呆在府中。
那日臨時起意問的參茶,竟真問出些東西。
錦光院就這?一個正經主子,陸奉那邊沒有“上進?”的機會,丫鬟們只能在江婉柔這?里獻殷勤,平時她喝的茶,一定是入口新鮮溫熱的。
上回那茶老了,翠珠下去一問,原來煮茶的不是茶水房慣用的丫鬟,是從別?處來的,剛伺候一天。把翠珠氣得破口大罵,罰了整個茶水房一個月月銀。
茶水房的丫頭們委屈道:“翠珠姐姐消消氣,若是尋常人,就是給我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讓人碰夫人的茶水,那位……是二夫人房里那個。”
“二夫人親自送來的,我們壓根兒不敢讓她動?手?,人家眼?巴巴泡上,剛好您又來催……曖,這?不趕巧嘛!”
江婉柔養胎這?段日子,府中大體風平浪靜,唯一的波瀾就是二房三房因為一個丫鬟鬧得不愉快。
說是丫鬟,其實是周家落難的遠方親戚,當初因為?恭王案牽涉為?奴,平時在二房院里,沒人讓她做端茶倒水的活計,住的房間也不是丫鬟住的通鋪,是單獨的小隔間,像個遠方嬌客。
要不是三爺做出那等荒唐事,引起軒然大波,誰也?不會注意到?她。
那姑娘不愿意做妾,一根兒白綾上了吊,幸好被救回來。養了一段日子,哭哭啼啼跑到?周若彤跟前,說愿意去錦光院伺候,做個灑掃丫鬟也?使得。
她怕三爺再來,闔府之中,只有大夫人護得住她。
周若彤原本把這?遠方親戚當累贅,這?回她寧死不為?妾,這?份氣節讓周若彤高看三分,她本是詩書世家,覺得這?姑娘如今落難,倒也?不墜周家的清名。
于是親自走了一遭,把人送到?錦光院。原本要拜訪江婉柔,恰好江婉柔在午睡,她不好打擾,留下一句:“這?丫頭便留在這?兒,讓她代我伺候長嫂,今日不巧,我改日再來看望長嫂。”
二夫人親自送來的,丫鬟們敢怎么辦?這?人身份尷尬,主不主、仆不仆的,哪里都不愿意收這?個祖宗,最后塞到?偏遠的茶水房,誰知第一回煮茶,就趕上江婉柔立威。
“這?真是事兒趕事兒趕上了,茶水房的妹妹們也?是難做。”
翠珠在茶水房罵了一通,在江婉柔面前倒是為?她們殷切求情?,“夫人,人是二夫人親自送來的,她們也?沒辦法。”
“行了,我知道。”
江婉柔揉了揉額頭,周若彤塞這?么個人過來,不僅底下人難做,她同樣不知道該怎么安置。
二弟妹的遠方親戚,周若彤曾親口對她說過:“原也?是個千金小姐”。她不知道倒也?罷了,如今知道了,能讓人一直做個端茶到?水的丫鬟?
錦光院不缺一口飯吃,如若往常,當養了個客人,閑養著也?罷。如今她身子重,力?有不逮,實在不放心在身邊放這?樣一個人。
那姑娘一家遭受恭王案牽連,抄家流放,辦恭王一案的人,不正是陸奉么?說她謹慎也?好,小人也?罷,她寧可小人之心,也?不愿將?來真出什?么事,追悔莫及。
翠珠小心翼翼道:“夫人,那丫……那姑娘,還在茶水間候著呢,要不叫來,您見見?”
江婉柔斜睨翠珠一眼?,“嫌你夫人我太閑了?”
就是府中正兒八經的客人,也?得親自攜重禮,登門拜訪,枯坐幾個時辰,才能見到?陸府大夫人一面。一個身份尷尬的奴婢,不值當江婉柔費心。
她的肚子越發大了,才六個月,竟跟尋常婦人七八個月差不多大。她不見人的時候能穿寬松舒適的襦裙,發髻拿根輕便的木簪挽起,舒服自在。見客便得起來裝扮一番,即使沒人敢挑她的不是,她也?不愿意在人前展露自己的疲態。
老祖宗幾次派人來,說生產之前,不準她去春暉堂。江婉柔摸著肚皮笑,都道老祖宗人老了,糊涂,她倒看闔府沒有比老祖宗更明白的人了。
她想了想,道:“派人去二弟妹那里說一聲,說我這?里不缺人,讓那姑娘回去吧。”
“三爺風流歸風流,但不是強人所難之輩,我回頭再跟他說說。二弟妹實在放心不下……把人送春暉堂吧,祖母慈祥仁愛,定能護得姑娘周全。”
這?樁事沒在江婉柔跟前掛心,她如今滿心想著陸奉下江南一事,送去三口大箱子后,她零零碎碎又添了一些,時間過得很快。
等?陸奉帶著夜間的寒氣回府時,江婉柔已經睡了一覺。
“你可回來了。”
江婉柔揉著惺忪的睡眼?,把他冰涼的大掌放進?被窩里捂著。
“我從來沒出過京城,啊——”
她打了個哈欠,忍著困意道:“江南只在戲本兒里聽過,聽說是個富饒的好地方。我尋思那地兒應該不缺吃穿,準備的東西也?不多。夫君看看還缺什?么,少什?么,我再添置。”
陸奉冷峻的臉上露出一絲柔情?,溫聲道:“夠了,你準備的很周全。”
裴璋命人送來一份他整理?出的單子,他感嘆裴璋心細如發,沒想到?妻子準備的竟不必裴璋差多少。除了火石這?種她興許沒見過的東西,她什?么都考慮到?了。
他把她額前的碎發輕柔拂去,道:“睡吧,我看你一眼?,今晚睡書房。”
江婉柔懷孕后期睡眠不好,陸奉晚上回來得晚,不想驚動?她,經常在書房睡。
“別?呀——你都要走了,趁還在府中,多陪陪我和孩子吧。”
江婉柔掙扎著坐起身,薄被從她身體上滑落,寢衣上的盤扣被她睡得崩開?一個,香/肩/酥/胸,白皙柔軟。
“胡——”
“好好好,我胡鬧,無需夫君教誨,我知道了。”
江婉柔擺擺手?,她白天睡得多,晚上沒那么多覺,如今被陸奉一驚,更沒了睡意。
她隨手?把寢衣往上攏了攏,對陸奉道:“夫君,我渴了。”
陸奉起身,為?她添了一杯茶水。江婉柔喝了一口,眉心輕攏,“夫君,燙。”
第35章 第 35 章 為陸奉流淚
陸奉微抿一口, 道:“并不燙。”
“夫君皮糙肉厚的,你覺得不燙,我喝著就是燙。”
江婉柔不依不饒, 道:“我要一杯涼的。”
陸奉起身,換了一個茶壺,江婉柔依然說燙,幾番下來,要不是江婉柔神色懇切,他還以為是她?新想出來折騰他的法子?。
“我給你吹吹, 可?好?”
陸奉在杯沿輕吹片刻, 終于能入江婉柔的口,她?瞇著眼睛喝了個精光,把?空杯盞交給陸奉。
“還要。”
陸奉又給她?倒了一杯, 如之前那般,吹涼。
“夫君,還要。”
第三次, 陸奉接過茶盞,低頭摩挲著杯沿兒,意味不明道:“你如今使喚我, 倒是順手。”
江婉柔心里“咯噔”一下, 臉上訕訕道:“這?不是翠珠和金桃沒在身邊嗎,夫君的手累不累?我給你揉揉。”
她?殷勤地給陸奉揉手腕,一邊抬頭看他的臉色。
在她?第一回說燙的時候, 她?沒多想,是真燙。
等回過神,陸奉已經淺嘗一口,且為她?吹涼了茶, 讓江婉柔大為震驚。
陸奉身上有著世家公子?的臭毛病:愛潔,從不與人共用茶盞。江婉柔從前嗤之以鼻,兩人床榻間唇齒交纏,不知吃了她?多少口水,也沒見他嫌棄。穿上衣裳倒是衣冠楚楚不認人了,呵,男人。
心中暗罵,江婉柔卻從來沒有犯過陸奉的忌諱,錦光院每一處桌案都放有他專用的杯盞,日日拿去燙,過月就要更換,反正陸府有的是銀子?,不缺幾套茶盞錢。
如今陸奉與她?共用一個杯子?,江婉柔的睡意被驚醒,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近來兩人相處漸多,江婉柔也能感覺到他如今待自己不一樣。只是這?個“不一樣”究竟有多特殊,她?不知道。
她?想試試。
陸奉任由?她?捧起自己手腕,為他揉捏。他的腕子?剛勁有力,猶如鋼筋鐵骨,江婉柔的手細膩柔軟,一下一下戳著,不像按摩,像撓癢癢。
“不準胡鬧。”
他捉住她?的手,淡聲道:“你近來,越發沒規矩。”
言辭嚴厲,語氣卻沒多少責怪之意。
江婉柔拿不準他的意思,不過她?這?個人最會打?蛇隨棍上。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圓滾滾的肚皮上,豈料還未開口,陸奉悠悠道:
“又踢你了?”
江婉柔:“……”
陸奉摸了兩把?她?的肚皮,道:“我走后,不要日日聽?戲本兒,讓人給你念些?四書?五經,我們?的孩兒,日后不能當個紈绔。”
江婉柔答應地十分痛快,“放心吧,夫君,我都聽?你的。”
陸奉哼笑一聲,不知道信沒信。帶有薄繭的手在她?的肚皮上摩挲,順著肚臍緩緩往下……
“夫君?”
江婉柔心中一驚,因為身子?笨重又合不攏,驚恐地拉住他的手臂。
“怕了?”
陸奉似笑非笑,道:“我還以為你天不怕、地不怕,連夫君都敢戲弄。”
“我這?不是看夫君待我好,才敢跟您開玩笑的嘛。”
江婉柔委屈道,“如若夫君不喜,妾以后再?也不敢了。我膽子?小,您別?嚇唬我。”
“你還有害怕的時候?”
陸奉盯著她?,目光沉沉,“再?沒有比你更會裝模做樣的,你……罷了,待我從江南回來,你我夫妻坐在一起,好好算一算賬。”
他看了江婉柔為他準備的南下行?囊,同樣發現?了她?悄悄放進去的玉璧,心中一陣柔軟,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忽地,他又驟然想起這?并不是他第一次出遠門,從前每次出行?,她?表現?地依依不舍,貼心地為他準備衣物,卻從未像這?次這?般。
那箱子?一打?開,不用他開口,一旁的小旗連聲贊嘆,“夫人對大人,乃一片真心。”
見識過真情,怎能分辨不出假意?
難道她?從前都是裝模做樣敷衍自己么?
一瞬間,陸奉的臉色五彩紛呈,推了公事回府,他要好好質問?這?個女人,問?她?、問?問?她?……
他在路上想了很多。
一路疾行?,等真見到她?恬靜的睡顏時,他忽然覺得不重要了,心中只有一個荒唐的念頭:讓她?好好睡一覺。
她?說渴。
他為她?倒水。
陸奉覺得自己有些?不對勁兒。
除了當年那一杯加料的酒,從未有人敢如此戲弄于他,這?女人仗著有孕越發不敬,如今連“賢惠”都懶得裝了!
他心中竟無半分怒火。
……
陸奉眉骨高,瞳仁幽黑,盯著人的時候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江婉柔被他看得不自在,訕訕道:“夫君,可?是妾臉上有什么東西?夜深了,咱們?安寢吧。”
“妾服侍您寬衣。”
說著掙扎著起身,被陸奉按著肩膀,不讓她?動。
“不必。”
陸奉瞧著她矯揉造作的樣子,自她?肚子?漸大,他從未讓她?動過手,往常瞧不出什?么,如今一看,全是破綻。
他身為禁龍司指揮使,刑部、大理寺的斷不了的案子?交給他,不出一旬便能堪破,窮兇極惡之徒在他面前只有瑟瑟發抖的份兒,不敢動半分歪心思。
終日打?雁,反而讓家雁啄了眼,好,很好!
江婉柔見陸奉殺氣騰騰地去寬衣,嘟囔一聲“寬衣而已,至于么”,她?如今萬事不掛心,打?了個哈欠,躺下閉上眼眸。
原本只想瞇一會兒,等陸奉回來再?跟他說會兒話。三爺是她?的小叔子?,別?的事好說,可?她?身為長嫂,總不好管到小叔子?房里去。
由?陸奉這?個兄長出面正好,強扭的瓜不甜,三爺才貌雙全,儀表堂堂,何必做強人所難之事。
江婉柔高估了自己。
陸奉沐浴回來,只見江婉柔枕著胳膊側躺著,臉頰泛紅,唇瓣粉嫩,濃密的睫毛翕動,如同兩把?小扇子?。
他沉靜地走過去,把?她?的手臂抽出來,放在錦被里,起身吹滅蠟燭。
***
陸奉沒有大把?的時間浪費在后宅。
江婉柔沒來得及把?三爺那檔子?事告訴陸奉,轉眼就到了出發的日子?。他卯時整理好行?裝出門,那時候天空黑沉,不見一絲光亮。
翠珠辰時給江婉柔熬了一盅燕窩,讓她?墊墊肚子?再?睡。她?推開門,看見窗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
“哎呦,我的好夫人,怎么不點燈呢?”
翠珠忙把?托盤放下,尋摸著火折子?把?蠟燭點上,又拿起衣桁上的披帛,搭在江婉柔的肩膀上。
翠珠絮絮叨叨:“雖說春將交夏,早晨還有寒氣呢,您看那草上,全是露珠,夫人如今雙身子?,萬萬不能受涼。”
江婉柔攏了攏柔軟的披帛,低聲道:“他走了。”
陸奉從來沒有出過這?么久的遠門,近來夫妻感情漸入佳境,他忽然這?么走了。
江婉柔曾想過,離別?之時,要說些?什?么。
是“君行?千里、妾心相隨”的纏綿情誼?還是“此去與師誰共到,一船明月一帆風”的殷切祝愿?他曾說她?“不學無術”,她?特意翻過府中的藏書?,找出幾句有文采的詩句。
一句也沒用上。
昨夜,兩人如同每一個尋常的夜晚那樣和衣而眠。卯時那會兒,陸奉起身,她?聽?著窸窣的穿衣聲,怔怔望著床側的百子?千孫帷帳,喉嚨里像塞了一塊棉花,無從開口。
陸奉同樣一言不發,他的靴子?很重,沉悶的腳步聲靠近,她?慌忙閉上眼。她?以為他會像之前那樣,用帶著厚繭的指腹輕蹭她?的臉頰,或者撫摸她?的肚子?,他卻只看了她?一會兒,腳步聲逐漸遠去。
她?慌亂起身,打?開窗子?,在黑沉的夜色下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他手里握著慣用的長刀,衣袂翻
飛,步履沉穩,整個人如山一般堅毅。
她?看著他的身影逐漸遠去,在拐角處,他忽然停了下來,抬起左臂,微微擺動一下,不回頭地往前走。
那一刻,江婉柔心里空空的,面上微涼,一摸,她?竟流淚了。
江婉柔很少哭,因為她?知道沒用。父親看不見她?哭,嫡母不會在意她?的眼淚,只有麗姨娘,她?哭,她?抱著她?一起流淚。
后來她?學乖了,眼淚這?種東西,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沒有人疼的孩子?,是不配流淚的。
江婉柔默然拂去臉上的淚珠,她?這?輩子?,為姨娘的病哭過,在生淮翊時哭過,如今,竟為陸奉流了眼淚。
她?尤記得,初成婚時,她?嚇得戰戰兢兢,連他的臉都不敢多瞧。
江婉柔想,或許他近來對她?太好了,也或許孕期的女子?,總愛多愁善感。
她?捧著肚子?繼續回去睡,閉著眼,卻怎么也睡不安穩。
江婉柔喃喃道:“也說不上喜歡,但習慣了,忽然沒有了,怪難受的。”
“啊?夫人喜歡什?么?奴婢為您尋來。”
“老祖宗和大爺都交代過了,這?闔府上下,委屈了誰都不能委屈夫人您!”
翠珠嘰嘰喳喳地把?窗子?關上,燕窩尚且溫熱,江婉柔喝了兩口,放下。
她?問?道:“淮翊呢?”
翠珠道:“大公子?正在書?房念書?,您要想他了,奴婢叫大公子?來錦光院用早膳?”
“不必,早晨天冷,不值當他走一趟。”
江婉柔嘆了口氣,她?心里不得勁兒,閑著更愛胡思亂想。
得找點兒事做。
她?問?:“二?弟妹房里那位姑娘,如今在春暉堂如何,可?還安分?”
“啊,那位啊……”
翠珠圓圓的臉上顯出一絲為難,她?瞧著江婉柔的臉色,小心翼翼道:“夫人,奴婢說了,您可?別?生氣。”
“哦?莫非有什?么變故?”
翠珠磕磕絆絆道:“奴婢按您的吩咐,把?話兒原封不動傳給二?夫人,本以為這?事兒妥了,結果……結果今早奴婢一問?……”
“那姑娘沒去春暉堂,去了……去了南邊的小佛堂。”
江婉柔的臉色驟然大變。
第36章 第 36 章 夫人不是心慈手軟之輩
南苑的小佛堂是府中禁忌, 如?今鮮少有人?提及。那佛堂里住的不是旁人?,是江婉柔頂頭的婆婆,趙老夫人?。
江婉柔對這個婆母, 心中著實發怵。
趙老夫人?是跟著陸國公起?家的糟糠之妻,聽說還上過戰場,為?陸家生育三個兒子,陸府唯一的一位千金出自一個妾室,那妾曾是趙老夫人?的貼身丫鬟,她親自做主給陸國公納的妾。
這般人?物, 江婉柔在剛嫁進來時, 用盡心思奉承討好,可?惜人?和人?的眼緣不同,老夫人?一直不喜歡她。
三個兒媳婦, 晨昏定省,她來得最早,走得最晚, 老夫人?從不給她一個好臉。
她嫁進來的名聲尷尬,她認。惹不起?她還躲不起?么?平日盡量避著老夫人?走。趙老夫人?性情剛硬,卻不是個主動來磋磨人?的婆母, 最初, 日子也還過得下去。
直到她懷孕。
旁人?家的婆婆縱然不喜歡兒媳,只要兒媳有孕,看在孫子的份兒上, 也不會太過分?。她家剛好相反,最初婆母對她的態度是眼不見為?凈的漠視,她一有孕,則是明晃晃的厭惡。
春寒料峭, 讓她挺著肚子站在外頭立規矩。
婆婆“病了”,只要大?兒媳去侍奉湯藥,跪在榻邊伺候,一跪就?是一天。
夏日炎熱,婆母心血來潮想吃烤板栗,一定要大?兒媳親自去做,一會兒嫌生了一會兒嫌燙了,非得折騰她。
一日三餐,要懷孕長媳伺候才吃得香。
……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最后趙老夫人?被關小佛堂,是因為?江婉柔在她院中喝下的茶中有紅花。陸國公大?怒,次日收拾出南苑的小佛堂,吩咐道?:“夫人?吃齋禮佛,閑事不得打擾。”
這是軟禁。
江婉柔有個秘密,婆母平日為?難她,但那碗紅花確實與她無關。
是江婉柔自己下的。
她實在沒有別的法?子,那會兒她身子已經五個月了,婆母那般日夜磋磨,若她不用點兒手段,孩子總有一天會被折騰沒的。
公府門規森嚴,外是外,內是內,天命之年的老祖宗不管事,陸府內宅就?是趙老夫人?的一言堂。男人?們?不過問內宅之事,陸奉她更指望不上,十天半個月不回來一趟,她就?算真鬧到他跟前?,他還能為?自己這個硬塞進來的妻子,質問違逆他的母親嗎?
江婉柔思慮許久,只能自救。
麗姨娘久病成疾,秦氏那毒婦不給她們?請大?夫,她便?自己找醫書看,自己抓藥,也成了個半吊子郎中,略識得一些?藥性。
她只敢沾了一丁點兒,便?做出腹痛難忍的樣子,那日正好陸國公休沐,叫大?夫來瞧,恰巧揭露這場內宅陰司。
江婉柔本意?不想害趙老夫人?,老夫人?陪陸國公白手起?家,又生育三個子嗣,她也沒想憑這個扳倒她。她只想安安穩穩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來而?已,最好是個男丁,如?此?她便?能在府中站穩腳跟。
后續的走向,是她沒有預料到的。
陸國公雷厲風行收拾出來小佛堂,宮中還下了一道?敕令,大?體訓斥趙老夫人?“為?母不慈”云云,一夜之間,壓在江婉柔頭上的大?山轟然倒塌,陸奉特意?回來一趟,對她道?:“怎么不早告訴我?”
江婉柔低眉順眼,“媳婦伺候婆母,天經地義,不敢言苦。”
她那會兒根本不敢把陸奉當成救命稻草,所?幸那件事之后,陸奉對她漸漸上心,臨近產期遇到的那幾回刺殺,若沒有陸奉看顧,她和淮翊也活不下來。
淮翊生來體弱,大?家心照不宣是因為?遭遇陸奉政敵的刺殺,陸奉為?此?對她愧疚,江婉柔心中卻一直有個疙瘩。
她覺得罪魁禍首是她親自下的那碗紅花茶。
盡管她已經足夠小心,可?她又不是神仙,哪兒能那么準確控制用量呢?她當時想好了,如?若事成,至少壓制婆母一段時日,讓她平安生下孩子;倘若萬一……真沒了,趁機把婆母苛待兒媳的事捅出來,公爹是個正直之人?,日后自有她的松快日子過。
至于?以后,她還年輕,好生籌謀,還會有孩子的。
江婉柔時常回想,她那時確實太年輕,換做現在,她有百種更好的法?子解決,不至于?破釜沉舟到那種地步。當時只想著保全自己,肚子里的只是塊肉,是圓是扁都不知道?,當時拼命想保,也只是想憑借一個孩子在陸府占一席之地。
后來陸淮翊出生,她生下淮翊的時候才十六歲,還留戀著姨娘懷抱的年紀,驟然當娘了。
他聰明、伶俐,懂事,唯一的不好,只有身子弱。
江婉柔后悔了。
這些年她對淮翊縱容溺愛,陸奉都看不過眼,誰都不明白她心中對淮翊的愧疚。她行事謹慎,那碗紅花未經旁人之手,這是她爛在肚子里,帶到墳墓里的秘密。
……
“嘶——”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受到母親情緒的感染,江婉柔捂著肚子坐下,眉心輕攏。
“翠珠,給我熬一碗安胎藥。”
她不喜歡吃甜,更討厭苦味,喝了苦藥沒有別的東西壓,只能由自已生生受著。平日要陸奉看著喝安胎藥,如?今沒人?管,自個兒得知輕重。
用過早膳和安胎藥,江婉柔喚來金桃,道?:“把人?帶過來,我瞧瞧。”
陸國公臨終前?交代,讓老夫人在佛前好生“靜心”,自此?南苑小佛堂成了府中忌諱,后來江婉柔管家愈發威重,更沒有人敢大張旗鼓提起。
這個姑娘,好聽點兒是落難嬌客,說白了就?是罪奴,還敢在主人?府中挑三揀四??
江婉柔心覺蹊蹺。
金桃很快將人?帶了過來,姑娘十四?五歲的樣子,巴掌大?的小臉兒,柳葉眉,圓杏兒眼,櫻桃唇,細皮嫩肉的,縱然穿著丫鬟的嫩綠色褙子,看起?
來也不像會伺候人?的樣兒。
江婉柔盯了她一會兒,悠悠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姓周,名妙音。”
這個名為?周妙音的姑娘怯怯看著江婉柔,福下身子。纖柳細腰,身段兒倒是極好。
“免禮。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年前?來的府中?這樣一個標志的人?兒,我竟不曾見過。”
“夫人?事忙,不敢驚動夫人?。”
周妙音維持著半蹲禮,低頭道?:“小女自知叨擾貴府,自進府以來戰戰兢兢,足不出戶,不敢給夫人?、二夫人?添麻煩。本想聊此?殘生,豈料……豈料……”
周妙音眼角沁出了淚花,“多謝夫人?救我,日后必結草銜環,感念夫人?大?恩。”
“我倒不必你報我什么恩,我只想問一問你,按照你以前?的身份,做妾是辱沒了,可?我家三爺身份尊貴,風流倜儻……”
江婉柔輕抿一口茶水,繼續道?:“如?今你這種境遇,二弟妹能照顧的了你一時,不能照看你一輩子。三爺溫柔多情,我那三弟妹也不是不能容人?的妒婦,你后半輩子有個依靠,為?何不愿?”
周妙音抬起?頭,一雙圓杏兒眼直勾勾看著江婉柔,道?:“我周家世代清名,寧為?奴,絕不為?妾。”
江婉柔看著她,忽地笑了,“你在我二弟妹跟前?便?是這樣說的?哄得她將你送來我這里。”
“不愿做三爺的房里人?,倒看上了大?爺。你倒是給我說說,都是做妾,大?房的妾室比三房高貴不成?還是姑娘雄心壯志,等著我給你騰位置吶。”
江婉柔笑著,聲音愈發冰冷,周妙音立刻跪了下去,“撲通”的跪地聲沉悶,空氣仿佛凝固。
“夫人?冤枉!小女萬萬不敢有這般心思——”
“我記性不錯。”
江婉柔驀然打斷她,“除夕家宴,有個丫頭險些?把酒水灑在大?爺的衣衫上,你真該慶幸,那天是個好日子。”
按照陸奉的脾性,放在往常,一記窩心腳踢過去,依這姑娘孱弱的身板兒,早下九泉了,哪兒有如?今這么多事。
方才還信誓旦旦的周妙音,瞬間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周妙音看向江婉柔,道?:“是,我……是有這個心思。大?夫人?,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理,您如?今身懷六甲,還想霸著大?爺不放嗎!”
“你個賤人?,我撕爛你的嘴!”
“翠珠——”
江婉柔還未言語,翠珠先上去狠狠給了周妙音一巴掌,翠珠是窮苦人?家出身,一把子力氣大?得很,周妙音被打得頭一偏,白皙的臉上浮現五個清晰的手指印。
“翠珠,你出去,給周姑娘拿塊冰敷臉。”
江婉柔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淡道?:“丫鬟不懂事,回頭給你送些?傷藥。”
周妙音恨恨看著她,“打都打了,何須夫人?假惺惺!”
江婉柔輕嘆一口氣,道?:“委屈了?”
“妾,女子在下,立著伺候為?妾,如?今這點兒委屈都受不了,何談以后。”
“周姑娘,我觀你貌美聰穎,做個妾,著實委屈你。我陸府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你今日便?收拾東西,從哪兒來,回那兒去。”
周妙音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她咬了咬唇,道?:“夫人?,我不敢跟您爭。如?若您不放心,我情愿喝下絕嗣藥,在您不方便?的時候把大?爺籠絡住,我……夫人?,反正總要有這個人?,為?何不能是我?我一介罪奴,什么都沒有,您捏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我只求一個安身之地,求您!”
她跪著不住叩頭,聲音凄切。江婉柔斂下眉目,手指緩緩摩挲的著杯沿兒。
確實,一介罪奴,她尚且不放在眼里,她也從未有過找個年輕貌美的妾室為?自己固寵的念頭。這姑娘心太大?,三爺那事興許還有內情,來錦光院不成,又攛掇周若彤把她送到小佛堂,她究竟意?欲何為??
江婉柔又好聲好氣問了一通,言明陸奉是恭王一案的主審官,算起?來是周妙音的仇人?,為?何不喜歡溫柔多情的三爺,反而?看中面若閻羅的陸奉?
周妙音哭道?:“夫人?,雷霆雨露具是君恩。小女不敢怨恨圣上,更不敢怨恨陸大?人?。而?且……陸大?人?為?那么多人?翻案,興許、興許我把大?人?伺候舒服了,我爹爹也能借此?翻身……”
因青州知府的冤案,圣上在年后下令再次徹查恭王案,確實翻出幾件屈打成招的冤假錯案,江婉柔知曉一二,周妙音這個理由,也算說得過去。
但她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說不上來。
她道?:“我再問你一遍,你愿不愿意?走?我可?以給你一大?筆盤纏,足夠你后半生依憑。”
周妙音低著頭,“小女只想要個容身之地,望夫人?成全。”
江婉柔想了一會兒,笑了,“你說的有理,我這樣的身子,確實不便?伺候大?爺。”
“這樣吧,你先回去,等大?爺回來,我同他說道?說道?,如?若大?爺也有此?意?,我倒不好棒打鴛鴦。”
周妙音臉上恍惚,不敢相信就?這么成了,震驚和喜悅交織在一起?,顯得她秀麗的五官些?許猙獰。
她指天發誓,“夫人?,您可?以賜我避子湯,我絕不和您爭——”
“好了好了,說不準以后都是姐妹,什么爭啊搶啊,說出來傷和氣。”
江婉柔撫著肚子,笑得端莊大?氣,“你若有福氣,能為?陸府開枝散葉,我高興還來不及。”
正巧翠珠拿著冰袋進來,臉拉得老長,一臉不情愿。
江婉柔輕斥了兩聲翠珠,讓翠珠把周妙音客客氣氣送走,待兩人?身影消失不見,一旁沉默寡言的金桃忽然開口,道?:
“夫人?,不若奴婢前?去結果了她?”
江婉柔臉上的笑容漸消,斜睨金桃,“你啊,別成天喊打喊殺,當心折了福氣。”
金桃唇角微抿,拿不準江婉柔的意?思。她跟在江婉柔身邊最久,這些?年日子過的舒心,夫人?行事越發寬仁,但她同樣不敢忘記夫人?的手段。
夫人?,從不是心慈手軟之輩。
江婉柔看著窗外的茵茵蘭草,緩道?:“若只是個心大?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也好辦。”
這位妙音姑娘折騰大?一圈,偏偏選在陸奉出門的日子,讓江婉柔十分?不解。
她覺得周妙音不簡單。
她說的對,她一介罪奴,不足為?慮,江婉柔擔心她身后還有什么人?,與其攆走打殺,不知道?什么時候掀出風浪,不如?放在眼皮底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道?:“旁的不要做,盯緊她。”
“奴婢遵命。”
金桃低聲道?:“那……小佛堂那邊,您打算如?何?”
江婉柔語氣淡淡,“該如?何便?如?何,與往日無貳。”
趙老夫人?遭幽禁,管家權落到了江婉柔這個長媳身上,她從未仗著這點便?宜苛待婆母,一應吃穿用度比照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恨么?
江婉柔想,受了那么多苦,她當年一定是恨的。頭頂的婆母像座大?山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如?今可?能是日子久了,她再度有孕,竟連婆母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
只記得是個高挑清瘦,顴骨突出的婦人?,她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公爹的葬禮上,她老了許多,兩鬢已有白發。
她原以為?公爹和婆母關系不好——至少她看到的是這樣。公爹只有一個早亡的妾,但他卻很少去婆母的院子,兩人?的院落一個在南,一個在北,平時誰也不去找誰。逢年過節,兩人?高坐在上首接受小輩的拜見,他們?互相不說話,眼神也沒有交匯。
夫妻情感這樣寡淡,強勢的婆母卻在公爹的棺槨前?哭得不能自已,幾度昏厥。
公爹臨終的遺言,讓婆母在小佛堂“清靜”,后面還有一句,“不要苛待她。”
……
若說陸奉不喜形于?色,陸國公這個爹比其更沉默寡言,江婉柔從未在他臉上看出過激烈的情緒,他臨終時交
代,“你們?母親……不愿與我合葬在一處,百年之后,你們?當遵循你們?母親的遺愿,為?其供奉香火,不可?斷絕。”
她第一次在公爹堅毅的臉上看出遺憾。
后來婆母便?消停許多,也不鬧了,安心在佛堂禮佛,讓江婉柔清靜至今。
她問道?:“老夫人?身子骨兒怎么樣?”
金桃回:“還是老樣子,自從老公爺走后,老夫人?一直要病不病的,也不肯吃藥,就?生熬著。”
江婉柔交代道?:“盯緊那個丫頭,勿要驚擾老夫人?。”
心里一直恨一個人?是件很累的事,趙老夫人?是陸家三位爺的親生母親,是圣上親封,開國的第一批誥命,她還真不能拿她怎么樣。
過去這么多年,她在佛堂生熬,半截身子快埋進土里,而?她正值年輕,即將養育她的第二個孩子,一切恩怨,都算了罷。
江婉柔眉間浮現一絲疲憊,她懷著身子本就?辛苦,又思慮這么多,金桃忙蹲下來給她揉腿。
江婉柔看著天色,輕嘆道?:“這個時辰,他應該已經出京了吧。”
第37章 第 37 章 夜晚驚變
此時, 陸奉和裴璋已經出了?城門?。
行囊已經遣人?提前送往通州,一行人?輕車簡裝,從卯時出發, 一人?一騎,快馬加鞭,已經出了?城外五里?地。
“噓——”
前面的侍從勒住韁繩,策馬回身?道:“大當家,前面有個茶肆,我們?是否前去休憩一番, 喝口茶?”
陸奉本想說“不必”, 余光瞥見裴璋蒼白的臉色,他輕夾馬腹,停了?下來。
“所?有人?聽令, 前方休整。”
裴璋拉緊韁繩靠近陸奉,苦笑道:“多?謝陸……君持兄掛懷。”
陸奉翻身?下馬,沉聲道:“你一介書生, 跟現在已為不易,休憩罷。”
陸奉帶的一行人?皆是禁龍司精銳,陸奉本人?騎射功夫自不必說, 一路快馬疾行, 裴璋悶不作聲,不叫苦叫累,也沒有掉隊, 已讓陸奉刮目相看。
馬蹄聲疾疾,一行人?高頭大馬,玄衣勁裝,把茶肆老板嚇得臉色煞白, 原本坐著的客人?也坐立不安,起身?欲走。
“諸位,不要害怕。”
裴璋上?前,拱手行了?一禮,徐徐道:“我們?是路過?的茶商,有正經官碟在身?。路途多?劫匪,我與兄長?雇了?一個鏢局為我兄弟倆保駕護航。路過?喝口茶,叨擾諸位,對不住。”
一行人?個個虎臂蜂腰,面色帶煞,渾身?上?下散發著不好惹的氣息,只有裴璋這個“文弱書生”看起來斯文儒雅,茶肆老板直接略過?氣場強大的陸奉,來到裴璋面前。
“叨擾說不上?,這位公子,我這……小本生意,能否讓諸位的馬匹……挪遠一些,免得驚擾客人?。”
裴璋轉頭看陸奉的臉色,陸奉點頭,道:“可。”
他大馬金刀地坐下,把手中的長?刀放在外頭支起的小桌上?,“上?茶。”
……
一行人?安頓好,裴璋這個“二?當家”坐在陸奉對面,手端一碗淡茶,道:“君持兄怎么不喝?”
陸奉面前的茶水分毫未動,他從腰間拿出一個水囊,“我習慣用這個。”
裴璋和他漸熟,略微知曉他的潔癖,他笑了?一下,眼神不由看向水囊口處,用紅繩懸掛著銅錢大小的玉璧。
他道:“這玉質地不俗,君持兄掛在水囊上?,未免暴殄天物了?。”
“這個?”
陸奉哂笑一聲,無奈道:“我夫人?為我求的護身?符。神神鬼鬼之道,也只有這種?沒見識的婦人?信。”
嘴上?這么說,陸奉用手摩挲著,甚至舍不得用力。
他沒有佩戴玉佩的習慣,外出趕路,最重要的東西便是水囊,他把它放在水囊處,每一次喝水,總能想起她。
裴璋眼神微黯,“君持兄和夫人?,鶼鰈情深,真讓我羨慕。”
“璋弟何須妄自菲薄。”
此行扮做茶商,在外陸奉是“大當家”,裴璋是他的堂弟,兩人?私下也以“兄弟”相稱,多?了?分熟稔。
陸奉道:“聽聞你夫人?多?年未孕,你也只守著一個,璋弟比我,不遑多?讓。”
裴璋含笑不語,低頭喝茶。
放下茶碗,他看向一馬平川的遠方,悵然?道:“前路迢迢,唯愿你我此行,能把陳王余孽徹底剿除,還江南百姓一片安寧。”
陸奉喝了?一口水,冷眸堅毅,“一定。”
……
隊伍休整一番,陸奉看向裴璋,“快馬加鞭,按我們?現在的腳程,還有兩日到達通州,你能否受得了??”
裴璋笑道:“君持兄未免小瞧愚弟,我縱然?不如諸位兄弟們?健碩,也不至于拖諸位的后?腿。”
“兄長?,請。”
出了?巍峨森嚴的京城,裴璋言行不像在京城那般拘謹,君子如松,清風朗月,時而?又展示出豪邁的氣魄,正好對上?陸奉的胃口。
他抬掌拍裴璋的肩膀,“賢弟,請。”
倏然?,陸奉輕皺眉頭,“為何不穿軟猬甲?”
南下一行,明著做“靶子”的許、劉兩位大人?都是禁軍教頭出身?,只有裴璋是個文官。
裴璋道:“通州離京城不遠,近年來從未有過?劫匪擄掠案件,等上?了?船,我自會保全自身?,君持兄放心。”
裴璋收到陸奉送來軟猬甲,親自登門?感謝一番,倒也沒推辭。他知道自己的優劣,盡量揚長?避短,真動起刀劍,不讓一行人?為他分心。
陸奉淡淡應聲,“跟緊我。”
裴璋是個肱骨之才,真折在這里?,不僅圣上?,連他也覺得可惜。
裴璋似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打趣道:“君持兄竟和我那拙荊同出一轍。臨行前,我妻同樣?叮囑我,說君持兄有大氣運加身?,在你身?邊,可保我平安無虞。”
陸奉挑眉,“令夫人慧眼如炬。”
裴璋撫掌大笑,道:“那這一路,愚弟全仰仗大當家了?。”
“好說。”
馬蹄揚起漫天的黃沙,一隊人?浩浩蕩蕩遠去,其他客人?覷著他們?的身?影遠去,才敢放聲說話。
“嚯,不得了?,天子腳下,連茶商都有如此氣派。”
“嗐,近來不太平,南邊鬧水匪,京城有個王爺犯了事,年前一直在抓人?,年后?又喊上?冤了?,似要翻案。”
“他王爺犯了?事,不還是王爺嗎。今年米價又上?漲三成,只有咱們?老百姓,難吶!”
“勿議國事,勿議國事哈,大家吃茶。”
起風了?。
***
不管外頭如何,江婉柔窩在錦光院這一方小天地中,安穩養胎。
轉眼兩個月過?去,院子里?的迎春花開了?敗,池塘中的尖尖小荷逐漸冒頭,伸展,如今荷葉田田,滿目蒼翠,秀麗的荷花大朵大朵綻放著,已經到了?炎炎夏日。
午后?,知了?聲伴隨著朗朗書聲,從錦光院里?傳出。
“好了?好了?,弟弟妹妹們?都聽好了?,我的乖兒,你喝口水歇歇吧。”
江婉柔躺在樹蔭下的躺椅上?,身?邊是手捧一本《三字經》的陸淮翊。他放下書本,皺起秀眉,道:“母親,不要總打斷我。”
江婉柔扶額,腦仁兒痛。
陸奉走時交代,讓她多?聽正經書,不要總聽那些不知所?云的戲本兒,她嘴上?答應地好,心里?沒當回事兒。
所?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陸奉一走,她就?是府中的“大王”,誰能管到她頭上??
還真有,陸淮翊。
她的肚子越來越大,太醫逐漸察覺出不對勁兒,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太醫湊一塊兒嘀咕半天,得出結論:是雙胎。
當下最好的雙胎懷相便是龍鳳呈祥,兩個男胎反而?不吉利。皇帝龍顏大悅,大手一揮賞賜許多?東西,旁人?撿著吉利話說,都道是一男一女。
陸淮翊按照父親的交代,每日按時給母親讀一卷書。一聽是雙胎,思索片刻,自個人?兒悄悄加了?一卷。對江婉柔言之鑿鑿道:“圣人?云,君子順時而?變。之前以為母親肚子里?只有一個,如今徒生變故,自然?要見機行事。”
江
婉柔大驚失色:我的兒,算術不能這么算,你只讀一卷,弟弟妹妹都聽得到。
陸淮翊秀氣的眉目輕攏,“母親,弟弟的是弟弟的,妹妹的是妹妹的,你不能厚此薄彼。圣人?云:……”
“好了?好了?,你念吧。”
……
江碗柔經不住兒子的纏磨,每日聽他跑過?來給自己念書。如今陸奉不在京中,陸淮翊的字在裴璋的指導下進步神速,他功課松快,有大把時間往錦光院跑,江婉柔就?沒那么自在了?。
之前陸奉為她念書,她聽得煩了?,朝他撒個嬌,他言辭嚴厲,眉頭緊皺,卻拿她沒辦法。
夫妻之間如此,母子卻不行,風水輪流轉,如今沒轍的人?成她了?。
淮翊年紀輕輕,倒把他爹沉穩持重的性?情學了?個透。天天板著小臉跟小大人?似的,陸奉念書她還能瞇一會兒,兒子跟前連哈欠都不敢打。
淮翊這孩子執拗,不會把她晃醒,但會一直在她身?邊等著,直到她睡醒。有一次她睡到傍晚,他就?等到傍晚,江婉柔心疼地不行。
等念完書回去,淮翊要完成他的功課,不管多?晚,有沒有人?檢查,他總要做完的。
他心氣高,偏身?子羸弱,累著了?又生病,江婉柔打不得罵不得,真生了?個活祖宗。
江婉柔親自起身?給淮翊倒茶,推過?去,“諾,多?喝點兒水,我聽你聲音沉悶,興許是上?次的傷風沒好利索。”
陸淮翊立刻垮下小臉,悶聲道:“母親,太醫說過?,兒子已經痊愈了?。”
他表現地再老成也只是稚童,那苦苦的藥,他不愿意喝。
江婉柔聞言睜大美眸,輕斥他:“你這孩子,聽太醫的還是聽母親的?”
“自然?是聽太……聽母親的。”
陸淮翊一改方才的昂首挺胸,乖乖喝下江婉柔遞過?來的茶水,錦光院里?的茶大都味兒淡,把陸淮翊喝得秀眉緊蹙。
江婉柔苦口婆心道:“等會兒讓洛小先生給你把個脈,母親讓人?給你做你愛吃的小餛飩,晚上?做完功課,早些安歇。”
“前幾日你父親來信,問起你,我都不敢說你又病了?。你父親在外刀光劍影,我卻把你養得病懨懨,等他回來了?,你要母親如何向他交代!”
江婉柔輕聲細語,語氣并無責備之意,卻聽得陸淮翊心中愧疚難安,忙道:“母親,是兒身?子不爭氣,您千萬別這么說,兒子惶恐。”
他時常覺得對不起江婉柔,明明是母親生死一線生下他,又含辛茹苦把他養大,因為他身?子弱,母親反而?多?受詬病,何其不公!
世道就?是如此,對女子苛刻,孩子是從女人?肚子里?出來的,一切便都是女人?的錯。憑什么別人?生得出來你不行?憑什么別人?能生出男丁你不行?憑什么別人?的孩子健健康康,你就?把孩子生得病歪歪?
皇帝對江婉柔的偏見一半來自這里?。
陸淮翊這一番話說的江婉柔心中柔軟,她拿出手絹給淮翊擦了?額頭上?的汗珠,柔聲道:“我的淮翊長?大了?。”
再過?幾個月,就?是他的五歲生辰。
江婉柔心中惆悵,淮翊的生辰是八月初八,初秋,她的產期也差不多?在那個時候,不知道陸奉能否趕得回來?
他常往家中寄書信,剛開始還道:定早些回來。近來寄的書信越來越少,也不再提何日回,她猜測,他可能遇到了?棘手的事。
她哪里?能把府中的事講給他聽,亂他心緒呢?給他的家書中,她一向報喜不報憂。
想起佛堂里?的周妙音,江婉柔一陣煩躁,母子兩人?各有心思,今日這書草草念完,陸淮翊回了?前院。
……
子不語怪力亂神,有些話不能亂說。江婉柔沒想到白天隨口說的話,竟一語成讖。
亥時三刻,陸淮翊的書童書棋慌忙拍錦光院的門?,大公子發熱昏厥了?!
江婉柔驚得繡鞋都沒穿好,在丫鬟的攙扶下來到前院,陸淮翊小小一個人?,躺在榻上?,小臉燒地通紅。
“怎么回事?大夫呢?洛先生呢?你們?都是吃白飯的嗎!”
長?子虛弱地躺在榻上?,江婉柔罕見發了?火,眾人?烏泱泱跪了?一地,兩個書童哭道:“今兒一天兒都好好的,大公子晚膳比平時多?用了?兩碗,奴才們?還高興……后?來大公子在書房念書,稍晚了?一個時辰,不讓奴才們?打擾。”
“就?比平時歇得晚點兒,奴才夜里?給主子掖被?子,才發現大公子竟昏厥了?。”
兒子昏迷不醒,江婉柔沒心思追究責罰,只想淮翊早些醒來,可惜屋漏偏逢連夜雨,今日洛小先生給陸淮翊號完脈,無大礙,竟回府了?。
人?家不是賣身?給陸府的家奴,江婉柔無話可說,只好找府中的大夫。幾個老大夫扒著眼皮、看看舌苔,在江婉柔等得不耐煩之時,道:“大公子原先的傷風已無大礙,只是公子心中藏事,郁結于心,晚膳用多?了?積食,又太過?勞累傷神,才有此癥。”
作為陸奉這么多?年唯一的嫡子,如今母親肚子里?還有弟弟妹妹,陸淮翊是個心氣兒很高的孩子,吃飯、念書、拉弓、揮劍……他比平日更用功,勤能補拙,他想為母親掙一份尊榮。
他本就?體弱,前段日子春交夏,他急著穿薄衣裳,受寒傷風,那病還沒好全,各種?因素夾雜在一起,造成如今的局面。
江婉柔此時不想聽大夫的廢話,只想知道該怎么把她的兒子治好,醒來!
大夫道:“夫人?稍安勿躁,我等為大公子開一貼溫補的湯藥,待明日看看情況。”
陸淮翊的身?子他們?也知道,怕他虛不受補不敢用猛藥,穩妥起見,只敢用溫和的藥材。老大夫捋著胡須道:“明日若還不成,夫人?可以請宮中的太醫瞧瞧,我記得太醫院的院正大人?,尤擅小兒驚厥之癥。”
“何須等到明日。”
江婉柔掐緊自己的手心,手中的刺痛讓她冷靜下來,她坐在淮翊身?邊,吩咐道:“把常安叫來。”
此時宮門?已經關閉,但陸奉走時把常安留給她,還給她留了?一個“見此令如見天子”的令牌。
誰知今日諸事不順,常安同樣?不知所?蹤。
江婉柔忍住怒火,叫了?另一個侍衛去辦,她用帕子給淮翊擦臉,有條不紊地吩咐,“翠珠,燒熱水。”
“金桃,給大公子拿幾件干凈衣裳。”
“書棋還有書墨,你們?兩個看著熬藥。”
“大夫,今晚辛苦你……”
……
當晚,陸府燈火通明,折騰到夜半三更。
***
同晚,常安并非玩忽職守,他在城南的小院。
原本清雅的院落一片狼藉,院中的石凳被?利刃劈開,梧桐樹倒了?兩顆,滿地殘枝落葉,嫣紅的鮮血滲進土里?,如劣質的胭脂。
“這……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穿著鋒利鎧甲的侍衛把小院圍得水泄不通,江婉雪推開房門?,火把照著她蒼白的臉頰,弱柳扶風,我見猶憐。
“我與人?無冤無仇,為何……為何有人?來……殺我?”
常安抱劍頷首,“王妃請回。”
今夜小院遭襲,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陸奉的本意是用餌釣大魚,暗衛藏得隱蔽,欲趁機引出陳王舊部,不若危機情況,根本不會出手。
今夜小院有動靜,常安迅速趕來,沒成想那些人?上?來二?話不說,直接動手,雙方激戰一番,大獲全勝。
可惜,人?全死了?,捉的活口也盡數咬舌自盡,沒留半分線索。
形勢完全超出了?常安的意料,他面色冰冷,在冷風中思慮如何稟報主君。
這時,江婉雪不依不饒,來到他跟前,道:“我要見陸奉。”
因陸奉交代過?,盡量滿足江婉雪的要求,常安對她還算客氣,回道:“大人?暫時繁忙,王妃有什么話,可托卑職轉述。”
她日日困在一方天地中,還不知道陸奉離京的事,小院兒向來安穩,今日她正在用晚膳,忽然?從四面八方冒出來黑衣刺客,讓她心神俱裂。
恍惚撿回一條命,她后?知后?覺地發現,原來陸奉當初沒有騙她。
他,竟狠心至此!
她渾身?微顫,對常安道:“你聽好了?,我要見陸奉。”
常安不耐地皺起眉頭,生硬道:“王妃娘娘,大人?實在繁忙。”
“忙到連見我一面都不愿意么,你個狗東西!”
江婉雪驟然?爆發,
聲音尖銳,“狗奴才,我認識你們?大人?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玩兒泥巴呢!”
“我告訴你,當年……我一句想吃糖,他為我從城北跑到城南,我們?何等情誼!輪到你這個狗奴才來欺侮我!”
常安身?為陸奉親隨,在外旁人?須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常安大人?”,江婉雪左一句狗奴才,又一句狗東西,他也不是沒脾氣的面人?。
他不客氣道:“王妃娘娘怕是得癔癥了?,大人?從未做過?您說的那些事。”
陸奉是什么人??一句話讓他從城北跑到城南,還買糖?怕是天子也沒那個殊榮。他頂天吩咐一句,跑腿兒的事兒都是他們?下人?做。
話說,他當年沒少給這位“未來夫人?”跑腿。
常安實話實話,江婉雪不相信,吵嚷著見“陸奉”,常安被?她吵得頭痛,怒道:“人?都死了??還不扶王妃進房間!”
從偏門?出來兩個瑟瑟發抖的丫鬟,她們?也嚇壞了?,怕刺客,也怕眼前黑著臉的常安。
好說歹說把人?勸了?回去,江婉雪睜大雙眸,對欲走的常安大聲道:“我的耳墜!”
“你們?大人?親自答應幫我找的耳墜,現在還沒有找到。”
常安揉了?揉額頭,“您要什么樣?式,卑職為您買新的。”
他不明白女人?,就?一個破耳墜,值當折騰這么久,陸奉不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全落到他這個親隨頭上?。
常安心中苦悶。
“慣用舊物,難舍舊情。”
江婉雪道:“我只要我原來的。你們?大人?親口答應幫我找,狗奴才,你休敢糊弄我!”
常安大步奪門?而?出,連夜給陸奉寫密信報京中變故。翌日,他得到昨晚大公子驚厥的消息。
同時,大夫人?傳召。
第38章 第 38 章 結發為夫妻
昨晚連夜將太醫院的院正請來?, 施針灌藥,淮翊已經?退了熱,早晨還喝了一碗清粥, 直到天蒙蒙亮,江婉柔才放心闔眼。
昨晚一夜未眠,江婉柔睡到午時一刻,醒來?時常安正在錦光院外?請罪,已經?候了幾個時辰。
“昨夜不在,這?會兒?倒來?了。”
江婉柔接過?丫鬟送上來?的清茶, 掩嘴漱口, 另一個機靈的丫頭立刻半跪在她身前?,雙手捧著漱盂接。
江婉柔用手帕擦了擦唇角,“請進來?。”
常安目不斜視, 進來?直接撩起衣袍單膝跪地,“卑職玩忽職守,請夫人降罪。”
“原也沒什么大?事, 言重了。”
江婉柔淡淡道:“昨夜大?公子急病,我?一時慌了神,想起夫君臨行前?的囑托, 讓我?遇事找常安大?人。”
常安把頭壓得更?低了, “卑職惶恐。”
翠珠和金桃喊他一聲“大?人”是敬重,主母這?樣叫便是折他的壽了。因為他是陸奉的親隨,江婉柔對他頗為客氣, 平時陸奉在的時候,冬日的暖爐,夏天的涼茶,凡給陸奉準備的, 她都不會把常安落下?。
陸奉公務繁忙,一年?中在外?的日子比在內帷的日子多得多,江婉柔對常安好,經?年?累月的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盡管常安和他那主子一樣性冷,但?他對江婉柔這?個主母十分敬重。
平時錦光院下?人犯個錯,江婉柔尚且能寬容,如今常安一時疏忽,他還是陸奉的人,她還能打他一頓不成?
只是昨晚出事的是淮翊,江婉柔心里有氣,言辭分外?冷淡,“昨夜我?已叫了旁的人,現下?大?公子病情已穩,你回罷。”
常安一動不動,低頭道:“夫人容稟,昨夜實在情況危急,人命關天。卑職一時糊涂,請夫人責罰!”
陸奉臨走前?命他守好府中,昨晚城南小院忽來?刺客,出手狠辣,刀刀致命,他來?不及細想,立刻帶人過?去。
先不說主君對那邊的看重,那位……就算如今落魄,論起身份,也是在皇家玉碟上的王妃娘娘,堂堂王妃不明不白地死在他們手里,不知?會給主君帶來?多少麻煩。
沒想到那么巧,就這?一晚,原本安穩的府中恰巧出事。常安現在想來?,只能感嘆蒼天弄人,時運不濟。
江婉柔本想輕拿輕放了,聽常安這?么一說,反而來?了興趣。
她問:“哦?你倒是跟我?說說,有什么人命關天的大?事。”
在半年?前?的禁龍司,因為一個不長眼、大?放厥詞的丫頭,常安親眼目睹主母和主君鬧別?扭。
事后夫妻倆在閨房中如何和好、又如何蜜里調油,常安不知?道,江婉柔被哄好了,他只當陸奉已經?把來?龍去脈盡數告訴她。
作為陸奉親隨,他是最先察覺到主君情緒變化的,近來?主君對主母越發上心,且在臨走時交代:一切聽主母安排。
他把調兵遣將的令牌交給了江婉柔。
種種跡象,加上常安心中那絲若有若無的愧疚,他沒有半分隱瞞,“昨晚城南小院遭刺客襲擊,王妃險些喪命。”
“咳、咳……”
江婉柔被茶嗆了一口,濃密纖長的睫毛顫動著,她美眸睜大?,瞳仁中滿是震驚。
她很聰明,根本不必常安提大?名,能和陸奉扯上關系的“王妃”,只有那么一個。
身旁的小丫鬟連忙圍在江婉柔身邊,前?前?后后忙活,掩住了江婉柔臉上的神色。
“是么?那真是……不幸呢。”
過?了一會兒?,江婉柔微微垂眸,低聲道:“常安,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陸奉性情霸道,常安平時不敢盯著主母瞧,此時也未發現主母的異常。
他冒著冷風和刺客拼殺一宿,結果人全死了,線索全斷。江婉雪左一句“狗奴才”、右一句“狗東西”罵得他狗血淋頭,回府驟然?得知?自己又多了一項“玩忽職守”的罪名。
常安眼前?一黑,他心中苦悶,話也不自覺多了起來?。
“此事正是蹊蹺。”
常安道:“主君也沒料到這?種情形,他臨走前?吩咐好生看著那邊,如今驟生變故,卑職已連夜寫密信稟報主君,再作安排。”
江婉柔涼涼道:“特?意吩咐的過?的呀,你們主君,對王妃倒是上心。”
他走得這?段日子,府中諸事都是她一個人扛,連淮翊生病,她都不敢告訴他,生怕他擔憂分心。
倒是她枉做賢良!
江婉柔緊閉雙眸,胸口微微起伏著。不自覺地,舌尖被她咬破,輕微的刺痛感和口中鐵銹味兒?讓她冷靜下?來?。
她忽然?想起來?,半年前禁龍司和陸奉鬧那次,陸奉說,那是故人的家眷。
夫妻多年?,她了解他的脾性,他不屑說謊。既然他沒有騙她,這?個曾經?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如今于他而言,只是“故人之妻”,僅此而已。
多年?前?的老黃歷,如今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為他生兒?育女,他還能惦記別?人的妻子嗎?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她應該對他多一些信任。
江婉柔安慰自己,但?這?件事如同心中的一根刺,她又忍不住想試探。
她問常安:“夫君需要王妃為他……做一些事,才這?般照顧,是吧?”
常安理所當然?道:“當然?,王妃很重要。”
聽到這?里,江婉柔心中稍安,又問:“夫君有沒有說過?,將來?怎么安置……王妃?畢竟是王妃娘娘,他身為下?臣,這?樣……萬一傳出去,名聲不太好。”
這?回問住了常安,他茫然?道:“主君的心思,卑職不敢枉加揣測。”
江婉柔心里又沒有那么安了。
她看著常安,有很多話想問,陸奉在干什么?他對她那嫡姐,他的前?未婚妻,到底是什么心思?
她終究沒有問出口。
這?些話,她不應該在常安嘴里聽到。
她略顯疲憊地扶著額頭,對常安道:“起來?罷,我?知?曉人命關天。”
“你們主君許多事……他不說與我?聽,我?縱然?擔心,也無從助他。你對他忠心耿耿,我?怎么會怪你呢。”
一番話如春風化雨,讓常安吹了一夜冷風的心驟然?回暖,他雙手抱拳,認真道:“夫人高義?。”
有江婉柔的對比,更?顯得城南那位王妃的傲慢無禮。
都是一府姐妹,怎能相差這?么多呢?還“京都第一才女”,是讓世人見到才女破口大?罵的丑惡嘴臉,豈不讓人發笑。
反觀夫人,世人對她諸多誤解,但?他從沒見過?比她更?好的女子。不外?乎主君日漸淪陷,誰能逃過?夫人的溫柔鄉?
常安不免發牢騷,道:“若都像夫人這?樣就好了。正值多事之秋,那位還不安分,吵著找什么耳墜,若不是主君吩咐在先,卑職真想……”
“什么耳墜?”
江婉柔打斷他,電光火石間?,她驀然?想起一件她早已遺忘的舊物。
她輕扯唇角,臉上卻不見笑意,悠悠道:“不會是——一個紅瑪瑙耳墜吧?”
***
千里之外?的杭州。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
炎炎熱夏,杭州城恍若人間?仙境。煙柳畫橋,綺羅繡戶,分布得錯落有致,街巷上行人絡繹不絕,衣袂飄飄,一派盛世之景。
杭州城最大?的銷金窟,紅袖坊卻閉門謝客。從京城來?了兩位財大?氣粗的茶商,一到杭州,直接包下?整個紅袖坊,引起一時轟動。
紅繡坊是煙花之地,前?樓輕紗粉帳,香煙裊裊,后院卻有一片竹林,頗為雅致。
陸奉沉著臉從房里出來?,他一身黑色錦袍,衣角沾染了點點血跡,渾身上下?的血味兒?濃得刺鼻。
裴璋正在院外?的石凳上看邸報,聽見腳步聲,忙站起來?,問道:“如何,可吐出有用的消息?”
陸奉悶不做聲灌了口茶,倏然?冷笑一聲,“奇了,青天白日,有人上趕著做白日夢!”
形勢比想象中的復雜。
他們從通州出發,順流而下?在蘇州下?船,一路暢通無阻,反而大?張旗鼓乘御船南巡的許、劉兩人大?人,中途遭遇幾番刺殺,許大?人被毒箭射中肩膀,毒入肺腑,不得不停靠在蘇州療養。
天子御船,上供尚方寶劍。這?不是刺殺欽差,是明晃晃打圣上的臉!偏偏陸奉裴璋一行又格外?順利,山不就我?,我?去就山,陸奉率人黑衣蒙面在渡口蟄伏數日,終于發現水匪蹤跡,殺之,活捉之,來?來?回回殺了幾百人,這?群人猶如春草,春風吹又生。
后來?他們興許得到命令,慢慢銷聲匿跡,百姓和往來?商人拍手稱快,終于得一片安寧,但?陸奉他們不是真來?打水匪的,這?些小打小鬧,根本不是他們的目的。
他們在蘇州逗留一個月,沒有再見到水匪的蹤跡,兩人同時決定,前?往杭州。
他們買下?當地最大?、最精美的商船,一到杭州就大?肆揮金,現在整個杭州城都知?道,紅袖坊有兩位財大?氣粗的大?商人。他們找不到水匪的老巢,只能等。
等待的過?程并不好受,陸奉心有牽掛,更?痛恨這?些反賊,親自上手審問。禁龍司尤擅刑訊,陸奉身為禁龍司指揮使,這?批人落在他手里,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今日,一口咬死是“普通人”、“活不下?去”、“被迫落草為寇”的水匪,終于承認自己的身份,被大?怒的陸奉一掌拍死。
陸奉冷笑著,咬牙道:“你知?道他們想做什么嗎?”
裴璋不愛聞血腥味兒?,他不參與審訊,不過?看著勃然?大?怒的陸奉,他猜測道:“復國?”
“呵!”
陸奉輕蔑冷笑,“他們說,光復陳朝。”
“陳王稱帝不過?百日,史書上只有寥寥幾句‘陳賊’,他們倒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可悲,可笑!”
裴璋給陸奉倒了一杯茶,緩聲道:“人活一輩子,總要有個念想。君持兄消消氣。”
陸奉著實氣狠了,原本只是以為米倉里有幾只老鼠蟑螂,拍死罷了。沒成想這?些老鼠蟑螂有如此“雄心壯志”,竟想翻身自己做主人,這?還了得?
裴璋道:“江南富饒,那些人在此搶掠往來?商船,攫取金銀,又囤積武器兵馬,連欽差都敢下?手,可見所圖甚大?。”
“君持兄,越是如此,我?們越要沉得住氣。”
略澀的茶水入喉,陸奉逐漸冷靜下?來?,他松開杯盞,對裴璋道:“我?方才無狀,嚇到你了。”
裴璋掃了一眼沿兒?口已有裂縫的杯盞,笑道:“兄長英武。”
若從前?只是聽說過?陸指揮使的“鼎鼎大?名”,南下?同行數月,每遇戰斗,陸奉一人一刀,身姿矯健如龍,行如疾風,力破千均,隔數丈遠都能感受到他的雷霆之勢。
他終于明白,陸奉只帶這?么些人的底氣。
裴璋垂下?眸光,攤開石桌上的府報給陸奉看,“君持兄你瞧,近來?京中米價漸貴。”
米價上漲乃是常事,被裴璋注意到卻不尋常。一路從京城到通州,再到蘇州、杭州,裴璋被陸奉的英勇所折服,陸奉同樣贊嘆裴璋的心思周全。
再加上兄弟相稱,兩人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陸奉仔細看完,皺起眉頭,“這?么一看,確實有些蹊蹺。”
米價隨收成浮動,收成好,米價就賤,收成不好,米價就貴,一般浮動不大?,各府各道有常平倉,圣上登基二十余年?,百姓從來?沒有吃不飽飯。
但?京城的糧食,多走江南漕運,江南魚米之鄉,京都的糧價反而比尋常便宜些。近來?米價上漲,裴璋忽然?想起近來?銷聲匿跡的水匪。
不等兩人細說,一青衣侍從匆匆前?來?,手捧一個信封,“大?當家,從京城來?的家書。”
第39章 第 39 章 家有妒婦
陸奉臉色稍緩, 沒有避諱裴璋,不緊不慢地?拆開信封。
他的眸光逐漸凝重。
裴璋在衣袖下?的手悄然握緊,松開, 又握緊,修長的手指關節微微泛白。
他低頭?抿了一口了茶,狀若無意?地?問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變故?”
陸奉狹長的鳳眸微瞇,哼笑一聲,把信攏在掌心?。
“婦人爭風吃醋,無妨。”
常安的密信比江婉柔的家?書?早到一天, 他已知曉城南小?院遇襲的事, 他不認為是陳王的人。
陳王余黨雖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近來幾番交手, 陸奉斷定他們的老巢在江南一帶,京城乃天子腳下?,陳黨最多放幾個探子探聽消息。
連恭王府都不敢闖, 敢大張旗鼓地?刺殺江婉雪么?
而且他們沒有理由殺她。他查過賬本,最后一批兵器數量龐大,定金高達二?十萬兩, 他們真有復國這個膽子, 此刻最焦急的應是那批兵器的下?落。
不是陳王余黨,那么想要江婉雪命的……陸奉已有猜測。
這場忽如其來的刺殺打亂了陸奉的計劃,他回信命人繼續盯著, 以不變應萬變。剛回完常安的密信,今日收到了江婉柔的家?書?。
她的家?書?很長,說府中諸事,說陸淮翊, 說腹中的孩子,說她自己。諸如早膳用了什么,她近來口味偏重,喜歡吃姜辣羹;池塘中那尾“淺黃”生了一窩小?魚仔兒……絮絮叨叨,一次能?寫四五張紙。
陸奉喜歡在夜晚打開她的信,洗去一身血腥,在燈火下?反復研讀,仿佛置身于千里之外的陸府小?院,讓他心?中悅然。江婉柔這次的信卻只寫了兩頁,不復以往溫情?,臨到最后,甚至有興師問罪之意?。
她照常說了府中諸事,說淮翊生病,她動用了他給的令牌,如今病情?已穩,接著話風一轉,轉到城南小?院上。
“妾竟沒想到,原來夫君口中的‘故人’之妻是妾的嫡親姐姐,都是一家?人,夫君何苦瞞我?”
“原先妾不知道便也罷了,如今知道了,少不得登門拜訪。可如今妾身懷六甲,不宜出門,這可如何是好?”
“妾與?姐姐許久未見,等夫君回來,不若你?我一同前?去罷。妾是個女流之輩,不懂大局,只是覺得這般,實在不合禮數,夫君以為呢?”
“書?短情?綿,盼君早歸。”
……
一共薄薄的兩頁
紙,一半陰陽怪氣,一半質問,陸奉摩挲著手中柔韌的信紙,心?中好氣又好笑。
她貫來愛端著,高興了笑,不高興了也笑,旁人都道他脾氣古怪,難以琢磨,殊不知他夫人比他不遑多讓。
如今這般拈酸吃醋,倒是難得。隔著信紙他都能?想象出她下?筆時的樣子,一定是前?所未有的生動、鮮活。
這女人不知怎么想的,平時精明,怎么在這事兒上犯蠢,跟個護食兒的小?貓似的。這段日子在煙雨江南,這里的女子環肥燕瘦,不乏如江婉柔一般美艷豐腴者,陸奉是個血氣方剛的壯年男人,在府中有江婉柔給他各種紓解,如今結結實實素了幾個月。
他從未外出這么久,下?屬給他找來干凈的女人泄.欲,他驟然想起她,想她一定會傷心?難過。雖然他八尺男兒,并不是那種懼內的軟腳蝦,但他不愿她傷心?。
如今一看,這女人心?眼兒小?成這樣,確是妒婦無疑。
他心?中喟嘆一聲,拍下?裴璋的肩膀,道:“賢弟,提前?十日行動。”
“為何?”裴璋道:“可是出了什么變故?君持兄如若不嫌,愚弟可參謀一二?。”
陸奉唇角微勾,“不必,按我說的做。”
家?有妒婦,他在外心?難安吶。
……
陸奉行事果斷,一行諸多決策,雖是陸裴兩位當家?一起商議,最后拍板決定的只有陸奉,他不容別人忤逆,裴璋縱然覺得有些激進,思慮再三,還是沒有開口。
他回到房間,拿出暗格里的樟腦丸瓷瓶,放在鼻下?輕嗅。
他近來的夢越發?多了。
除了陋巷中那個豐腴美艷的婦人,他頻繁夢見書?肆中的姑娘。
他又一次見到了她,這回不是在書?肆,在他租賃的小?院中。
“喏,裴公子,我說過會還你?的。”
他看著姑娘白皙手心?里的兩枚銅幣,沒有接。
“你?一個姑娘家?,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我問了書肆掌柜。而且你這里很好找,稍一打聽,都知道這里住了一位豐神俊秀的郎君。聽說你經常幫街坊寫信?裴郎君,你?在附近的名聲很好呢。”
“哎呀,別說這么多廢話,你?快拿著,我不能?出來很久,被發現就慘了。”
他依然沒有接。
他定定看著眼前?的姑娘,道:“我觀姑娘衣著富貴,想必是大戶人家的千金。”
“不是什么千金,只是一介庶女罷了。”
姑娘垂著頭?,語氣驟然低落,“你?也看到了,我娘生病了,我連為她請個大夫,抓副好藥都做不到。”
“寄人籬下?,是生是死,皆在別人一念之間。”
他心?中微震,原來說出那番話的倔強姑娘,竟活得如此艱難。
他問道:“敢問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你?問這個做什么?”
姑娘往后退了兩步,警惕地?看著他,“虧我覺得你?是個君子,女人家?的清白有多重要?萬一出了什么事,我要以死明志了!”
“姑娘不是動輒尋死之人。”
他笑了笑,道:“我與?姑娘有緣,想……幫幫你?。”
“你?看起來年紀輕輕,怎么說話神神叨叨的?看好了啊,咱倆的緣只有這個。”
她“啪”地?一聲把兩枚銅幣放在院中的石桌上,道:“我還給你?,以后咱們橋歸橋路歸路,你?可千萬不要說見過我,我還指望嫁一個好人家?呢。”
“何謂好人家??”
他淡淡道:“貌比潘安、溫柔小?意??抑或家?財萬貫、權勢滔天?”
“裴公子,你?青天白日做夢呢!”
姑娘沒好氣道,“世上真有這樣的郎君,也輪不到我啊。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只要他對我好,對我姨娘好,能?護住我們母女,就心?滿意?足了。”
他沉默片刻,道:“不日就是春闈,我在府試和院試中皆奪得魁首,我觀一同參與?春闈者,無人出吾之右。”
“嗬!好大的口氣,那我在此先恭喜裴公子高中。”
“倘若真有那一天,我蟾宮折桂,姑娘可……可愿嫁我?”
他后退一步,廣袖輕揚,雙手拱于身前?,在她面前?彎下?腰。
“姑娘鐘靈毓秀,蕙質蘭心?,裴某為之心?折,愿以余生相護,與?姑娘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他面色如常,手心?卻已滲出了細汗。此舉實在孟浪,姑娘顫著手,“你?……”
他做好了被罵“登徒子”的準備,沒想到等了半天,那姑娘道:
“你?——”
“你?兩個銅板就想娶媳婦兒,想得美!”
他怔住,轉眼姑娘已經跑了出去,他起身欲追,后院傳來母親的聲音,“璋兒,外頭?來客人了?”
他回到母親身邊,攙扶她的手臂,“母親,已經走了。”
“嗐,你?這孩子,怎么不請人來家?里坐坐,我們孤兒寡母,仰仗四鄰頗多,咱們家?雖不富裕,也不能?失了禮數。”
“兒子知曉。”
他想了一會兒,道:“母親,兒子心?悅一位姑娘。”
“哦?這是好事啊,我兒終于開竅了!”
母親笑地?合不攏嘴,問他:“是哪家?的好閨女?說來與?我聽,母親為你?提親。”
“她……身份非同一般,是名門閨秀,兒子恐怕配不上。”
“這有什么,我兒何須妄自菲薄。”
母親用布滿老繭的手請輕拍他,“如今確是有些為難,再等等罷,等我兒高中,官袍加身,就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也娶得。”
“只要你?喜歡,咱們老家?還有幾畝薄田,母親攢了一輩子,手里有些體己錢,都拿來做聘禮,定然給兒媳風風光光地?娶進門。”
……
裴璋頭?痛欲裂,明明是個夢,夢中的情?形卻那么真,他甚至能?感受到求娶姑娘時,心?中砰砰亂跳的緊張感。
都是假的,大夢醒來,沒有什么姑娘!他如今娶的妻,是在他初來京城,囊中羞澀時,為他解圍的江五姑娘。
她是他的恩人,她卻不要他還銀子,她要他娶她。
她哭道:“我是個庶女,自小?被家?中嫡母虐待,如今她要將我嫁給一個吃喝嫖賭、五毒俱全?的男人,裴公子,你?不娶我,我會被打死的。”
她是侯府小?姐,不嫌棄他的貧寒的家?境,毅然嫁給他,糟糠之妻不可棄,盡管兩人婚后并不和美,他也從未動過旁的念頭?。
直到見到那位指揮使夫人。
裴璋感覺自己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君子之道、是與?陸奉的朋友之誼,另一半被兩個姑娘占據,雖然沒看清臉,可他有種感覺,那個姑娘就是她!
雖然兩人身量、性情?各不相同,他就是那么篤定,一定是她。
莫非我與?她是前?世的夫妻嗎?
裴璋陷入深深的迷惘,這時傳來“篤篤”的敲門聲,外頭?有人問:“二?當家?在嗎?”
“何事?”
“大當家?吩咐,請您離我們兄弟近些,刀劍無眼,以免誤傷到您。”
裴璋低聲道:“嗯,替我謝過大當家?。”
***
千里之外,江婉柔的日子依然安穩。
陸府有最好的藥材,太醫院里的太醫隨意?傳召,淮翊的病情?很快好轉,為了他的病,江婉柔好幾天沒睡好覺,讓陸淮翊心?中十分?愧疚。
江婉柔問了書?棋書?墨兩個書?童,大概能?猜到他心?里想的什么,她揮退眾人,親自給淮翊喂湯藥。
“我的兒,母親讀的書?不多,近來看到一句詩,不解其意?,你?能?為母親解惑嗎?”
陸淮翊烏黑的眼眸“唰”地?一下?亮起來,微微點頭?,矜持道:“母親請講,”
“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家?所作。”
江婉柔緩緩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淮翊,你?父親給你?請的老師皆是當代大儒,你?來為母親解釋一番,這是什么意?思。”
陸淮翊的小?臉瞬間耷拉下?來。
他拉住江婉柔的衣袖,“母親,對不起,我錯了。”
他不該讓母親擔心?。
江婉柔摸摸他的頭?,溫聲道:“母親不是責怪你?
,你?有上進心?,是好事,我江婉柔生了一個的胸懷大略的兒子,高興還來不及。”
“若是旁人,我一定喜歡聰明又上進的。但你?是我兒子,我寧愿要一個平安康健的紈绔,也不愿要一個體弱多病的文曲星。”
“母親。”
陸淮翊不甘地?嘟囔道:“兒子不會成為紈绔。”
他身邊圍繞著一大幫學識淵博的老師,又有父親和圣上看著,怎么也不至于成為紈绔。
江婉柔輕嘆一口氣,問道:“淮翊,你?觀咱們陸國公府如何?”
陸淮翊想了想,吐出四個字,“富貴無極。”
“你?父親如何?”
“權傾朝野。”
“既然如此,你?更該明白,咱們陸國公府不需要一個超群絕倫的繼承人。”
江婉柔苦口婆心?勸道:“你?父親樹敵頗多,如今咱們陸府烈火烹油,本已足夠招人忌憚,如若你?再樣樣出色,我們豈不是更成了旁人的眼中釘?”
“可我常年體弱,我們同樣是別人眼里的釘子啊。”
陸淮翊沒有輕易被糊弄,他思索片刻,口齒伶俐地?反駁道:“父親說過,對待敵人,示弱無益,唯有勇毅之心?、剛猛之拳,兵矛之利,輔之以鮮血震懾,令人恐懼而退避。”
“兒子覺得,父親說得有理!”
江婉柔:“……”
她忍不住點了一下?陸淮翊的小?腦袋,沒好氣道:“你?可真是你?爹的親兒子!”
陸淮翊手摸額頭?,討好地?朝母親笑笑,“兒子知道母親的意?思,我知錯了。”
“我向您保證,一定會好好照顧自己,不讓您操心?。”
一碗湯藥見底,陸淮翊苦得五官緊皺,愣是忍著不說,還是江婉柔心?軟,給他喂了一口蜜餞。
“行了,你?好好養病,不用那么拼。”
江婉柔給他掖了掖被子,“咱們家?已足夠顯赫,你?就是拼死了,頂天繼承個爵位,可我的兒,你?是長子嫡孫啊。”
“你?父親的東西,早晚都是你?的。”
她無法理解小?淮翊心?中的上進,陸奉站得太高了,位極人臣,已經到了后輩無法企及的位置。旁人三代籌謀,不及陸奉傳下?來的國公爵位,用不著這么拼呀。
她如今只盼平安生下?肚里兩個孩子,三個孩兒,縱然她不許陸奉納妾,旁人也不好說什么,將來到了地?底下?,她也對得起陸家?的列祖列宗。
外頭?出力的事兒都讓男人去干,她只等著躺平,舒舒服服享受她的后半生。
第40章 第 40 章 奇恥大辱
江婉柔“不求上進”, 生的兒子卻?小小年?紀胸懷大志。淮翊生病的這?幾天,江婉柔做主停了他的課業,可能是休養得好, 也可能是讀書心切,陸淮翊這?次好得很快,不消幾日就恢復得活蹦亂跳。
江婉柔與他約法三章,凡事量力而行?,不可太過勤勉,讓自己勞累。江婉柔臨近產期, 肚子日漸滾圓, 陸淮翊不敢讓她操心,十分聽?話。
轉眼?間到了七月末,驕陽似火炙熱烤著大地, 錦光院早早用上了冰鑒,一進房門,一股清涼之意撲面而來, 沁人心脾。
江婉柔慵懶地躺在窗邊的梨花椅上,一身?肌膚如?雪,身?上裹了一層柔軟的薄緞, 外罩香色的輕盈紗衣, 小臂半露,清透的碧玉手?鐲套在雪白細膩的手?腕上,整個人如?同畫中?仙子。
“最近米價, 漲得有些快。”
她一頁頁翻著賬本,因?為即將臨盆,她把以前蓄的鳳仙花汁長?甲絞了,五個指尖圓潤飽滿, 指甲上透出淡淡的粉色,讓她一時有些不適應。
她嘟囔道:“等生下來,還是把指甲蓄起?來為好。”
“這?有何難?奴婢見庫房里有許多精致華貴的護甲。”
翠珠端著一碟顆粒飽滿的葡萄進來,放在她手?邊,同時抽走了江婉柔手?中?的賬本。
“夫人,您還說大公子呢,都快臨盆了,還如?此勞累!”
江婉柔笑道:“我不過看兩眼?賬本,有什么勞累的?”
她自從把府中?諸事撒開手?后,一天天過得舒坦無比,翠珠和金桃把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府中?各路名廚變著法兒給她做好吃的,什么都不用想、不用操心,整個人養得唇紅齒白,色如?春花。
可神仙日子過久了,也覺得無聊。
她管家五年?,府中?自有一套規矩,短短幾個月也不會亂套,更何況她把權柄分給周氏和姚氏,有讓她們二?人互相制衡之意。
早晚要交還給她,兩個弟妹倒也沒?敢趁機作妖,錦光院的待遇甚至比她管家時還要好些。比如?前段日子宮中?賞下的花草,按照往年?,江婉柔往前院送兩盆,二?房、三房各兩盆,春暉堂、小佛堂各送一盆,剩下歸錦光院的,也只剩兩三盆。
這?回兩個妯娌彷佛約定好似的,都把各自的分例勻錦光院,七八盆鮮艷欲滴的名貴花種齊刷刷擺在窗外,引得五顏六色的蝴蝶翩躚飛舞,成了一大景致。
當時翠珠好奇地問:“兩位夫人這?是什么意思?”
江婉柔想了想,“興許是賠罪吧。”
周若彤身?上有著書香世家的清高,為人處世上實在欠缺,可能后知后覺回過味兒來,覺得周妙音那事她辦得不地道,又拉不下臉過來認錯,只好用這?婉約的方式服軟。
姚金玉就比她精明?多了,三房也不無辜,看著二?房表衷心,她焉能落后?什么事都先緊著錦光院,江婉柔要看賬本,立刻把賬本送來,沒?帶半分猶豫。
要不說皇商世家出來的姑娘,一筆一筆記得清晰明?了。原本江婉柔做好了準備,水至清則無魚,陸府每月往來就是一大筆開支,管家權油水大,就算趁機撈點兒,她也不會說什么。
誰知出乎意料,她看著賬本,除了米價上漲得厲害,其他地方清清楚楚,沒?有一絲貓膩。
陸國公府人口眾多,大房子嗣稀薄,二?房三房可是熱鬧,加上伺候的下人,里里外外加起?來三四百口人,一個月光吃飯就得花上百兩銀子。
江婉柔問翠珠,“近來京中?可有大事發生?”
翠珠想了想,搖搖頭,“奴婢沒?有聽?說有什么稀罕事。”
“今年?各地可有旱災?”
“回夫人,并無。”
“那奇了怪了。”江婉柔把賬本合上,吩咐道:“你得空去米行?問問,怎么米價上漲這?么多。”
翠珠低頭應諾,她沒?心眼?兒,在江婉柔面前貫來有什么說什么,她疑惑道:“夫人,就幾文錢,咱們公府又不是買不起?,管那么多作甚?”
“你啊,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江婉柔點了一下她的發髻,緩道:“一斤上漲幾文錢,十斤上漲幾十文,百斤就是一兩銀子了,光我們府中?,一個月吃進去多少米,你算過沒?有?”
翠珠摸著腦袋,算了半天也沒?算明?白,不過不妨礙她崇拜地看著江婉柔:“夫人,您真厲害!”
江婉柔苦笑一聲,道:“這?算什么厲害,我只是過過苦日子,更懂民生多艱罷了。”
米價上漲,只對窮苦人家有影響,即使姚金玉那么精明?的人也對此毫無所覺。她和翠珠想的一樣:又不是吃不起?,漲得這?些攏共不如?她一根簪子矜貴。
江婉柔雖生在公侯世家,但閨中?的日子實在清苦,秦氏刻毒,卻?裝得賢惠,她不會毒打?她或者在衣著上克扣她。小時候,她經常穿著華貴的衣衫,卻?餓得整夜睡不著覺。
如?今她時常恍惚,當年那個饑腸轆轆、滿身凍瘡的小姑娘,竟也過上了夢中?的好日子。
錦衣玉食、綾羅綢緞、奴仆環繞。冬日有上好的炭火,夏日有用不完的冰鑒。她不同周氏或姚氏這?種嬌養出來的姑娘,周氏嫌二?爺終日沉溺山水,不上進,姚氏嫌三爺風流多情?,妻妾成群。江婉柔從來沒嫌棄過陸奉陰晴不定。她頂著那樣的名聲嫁進來,他至少給了她妻子的尊重,讓她擺脫秦氏的陰影。
這?些年?,隨著陸奉平步青云,她的腰桿子也越來越直。她回侯府只看望麗姨娘,很少見秦氏,有時在宴會上偶爾遇見,她坐在上首,看著遠
處老了許多的嫡母,才?發覺她原來如?此渺小。
她很珍惜自己現下的日子,她與陸奉夫妻五載,除了夫妻之情?,還有相濡以沫陪伴,有相敬如?賓的朋友之義,她以為他們會一直這?樣下去,平淡安穩,又忽然冒出個江婉雪。
江婉柔眸色漸深,問翠珠,“城南那邊……怎么樣了?”
“啊?”
翠珠小腦袋里還想米價的事,驟然跳轉話題,想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啊!那邊啊。”
她癟癟嘴巴,道:“聽?說還在鬧呢,一直不消停。”
江婉柔得知陸奉口中?的“故人之妻”是嫡姐,心中?正不得勁兒,又發現當初在陸奉房里找到的耳墜,竟是江婉雪的。
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流水有沒?有意她暫且不知,總之落花一定有情?。
理智上,她知道兩人如?今的身?份隔著天塹,江婉雪純粹異想天開。
情?感上,她很不開心。
如?同細小的魚刺卡在喉嚨里,咽不下去,吐不出來,純讓她難受、惡心。
因?為陸奉禁龍司指揮使的的“赫赫大名”,她以前很少為陸奉的后宅操心,即使有一兩個為榮華富貴不要命的,她松松手?就解決了,那時她想的很簡單,不能讓別人動搖她在陸奉心中?的位置,不能讓旁人威脅到淮翊。
或許人心總是貪婪的,如?今不用為生存殫精竭慮,她想要的卻?更多了。
她不僅想要坐穩國公夫人的位置,她還想要陸奉的心。
她看那些戲本,男歡女愛乃人之天性,有言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各中?滋味,妙不可言。
她今年?才?二?十出頭,經歷過艱辛困苦,享受過榮華富貴,還沒?有體會過情?愛的滋味。人生在世短短幾十年?,不活個夠本兒,豈不是虧了?
她不容許有人覬覦她的東西。
當日,短暫的思索后,江婉柔叫人打?磨了一對一模一樣的耳墜,叫人送去城南小院,并讓常安傳話。
“三姐姐原來那枚耳墜不好找,舊物而已,不足為重,丟了就丟了。”
“剛好庫房里有肖似的,我不喜歡,放在庫房里也是吃灰,不如?借花獻佛,送給姐姐,望三姐姐不要嫌棄。”
不出江婉柔所料,以江婉雪高傲的性子,一眼?沒?看就把裝著耳墜的盒子摔了稀碎。兩人曾經是姐妹,嫡庶有別,秦氏又那般苛待庶女,她們庶女在府中?的地位跟個丫鬟差不多,在嫡母和嫡姐跟前卑躬屈膝,沒?有半分尊嚴。
后來即使她高嫁給陸奉,江婉雪卻?嫁入皇家,比她更尊貴。而且江婉雪曾是陸奉的未婚妻,當年?是她拋棄了他。
庶妹撿了她不要的男人,江婉雪心中?是得意的,即使這?些年?陸奉權傾朝野,她也從未看得上江婉柔,她在她面前,總自以為高她一頭,甚至酸酸地想:要不是當年?她放手?,哪兒輪得到江婉柔一個卑賤的庶女?
如?今風水輪流轉,她折騰再三、視如?珍寶的耳墜被江婉柔說“不足為重”、“丟了就丟了”,反手?把她不要的東西給她,對江婉雪這?種生來高傲的人來說,是奇恥大辱。
聽?說江婉雪那天把房里的瓷器全砸了,聽?到她不高興,江婉柔心里好受多了。
總不能讓她一個人膈應不是?
當時她讓翠珠跟著常安一起?去,翠珠回來時高興地手?舞足蹈,看起?來比她本人都解氣,又絮絮叨叨,在她耳旁出了許多主意,狠狠道:“呸!還王妃呢,那般不要臉皮,跟紅樓的娼婦有何區別?”
“人家都打?到家門口了,夫人您可不能退縮,咱們這?樣……再這?樣……”
她好笑地拍了下翠珠的腦袋,道:“好丫頭,你知道嗎,你這?種在戲文里,叫做‘狗腿子’。”
可能懷有身?孕,她心境比之前大為不同,竟覺得江婉雪有些可憐。而且兩個女人斗來斗去,即使她贏了,也覺得沒?甚意思。
等陸奉回來吧,再好好掰扯。
她雙手?撫摸著肚皮,吩咐道:“叫常安看著,別鬧出大事。”
“小佛堂呢,那位妙音姑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