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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所求在眼前 江山非所愿,所求在眼前……

    殘陽盡褪, 夜幕降臨。

    車隊終于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到了個小鎮,避免了一行人要露宿荒野的命運。

    然而小鎮不大,鎮上也只有一家客棧, 并不寬裕的房間, 在他們到來后,徹底捉襟見肘。

    一名護衛走到寧懸明面前, 低聲恭敬道:“郎君,主君說房間有缺,想請您今夜與他同住。”

    作為護衛口中的主君, 越青君就坐在寧懸明隔壁桌,桌上擺著在這小店里以算是最好的飯菜,他卻未動筷, 只飲著熱水。

    只隔著幾尺之距, 寧懸明卻頭也不抬, “勞煩轉告, 寧某身份低微, 未免擾了貴人清凈, 就不打擾了, 與其他人擠擠就好。”

    說罷,低頭吃面,再不言語。

    那名護衛隨即轉身對越青君稟報:“主子, 郎君拒絕了。”

    越青君聞言笑了下, “既然如此, 那就算了, 都坐下吃飯吧。”

    護衛們不敢坐越青君那桌,作為一個體貼下屬的領導,越青君并未勉強, 而是讓人將自己桌上的幾個菜大都端去了別的桌,只留下自己夠吃的份量。

    今日一整天都遵循越青君的話,假裝對方不存在的寧懸明,視線終于往他桌上看了一眼。

    見越青君用簡陋的碗筷,吃著粗糙的飯食,舉止卻始終如常,從容自若,未有半點不適。

    寧懸明微微蹙眉。

    縱然已經適應將越青君與衛無瑕分開看待,但既明知越青君從前作為衛無瑕生活二十余年,此時便不太明白對方為何能做到見榮華如浮云,處窮困亦安然。

    衛無瑕是王朝的余燼,那么越青君又是什么人?

    似是察覺到了這道視線,越青君動作微頓,轉頭看去。

    寧懸明卻在即將與他對視時,視線將將錯開,眉目流轉間,二人只匆匆交錯過一眼。

    當晚,寧懸明終究還是沒能與其他人擠一間屋。

    護衛們努力擠擠,空出一間屋子留給了寧懸明。

    寧懸明知道,越青君沒有阻止他,護衛們自然也不能拒絕,可他們又擔心,真與他共處一室,他自己沒事,越青君卻可能記在心中,日后找其他人麻煩。

    如此,空出一間房給寧懸明,就成了最好的辦法。

    可這并非寧懸明本意。

    他不愿因為自己的私事,而給他人帶來麻煩。

    可眼下看來,若他一直與越青君這樣僵持,諸如此類的事,恐怕還會有不少。

    既(被迫)同意了與對方同行,就沒有反悔的余地。

    思及此,寧懸明心中暗暗有些后悔,若是今日態度堅定一點,無論是哄是騙還是其他,先將那人趕回京城趕回皇宮就好了。

    怪只怪他當時怒火攻心,不夠理智。

    可換句話說,聽到那樣的言論,誰又能維持冷靜?

    不理智的后果就是現在,自己選的路,自然要自己擔責。

    因此寧懸明對那護衛笑了笑道:“不必了,我之前開玩笑的,今晚我與……正好有些話要說。”

    他卡了殼,一時不知該如何在其他人面前稱呼越青君。

    如今他既無官職,便不是對方的臣子、下屬,又沒有與無瑕的親密關系,若說能勉強沾邊的,應當只有友人。

    可這世上,當真有越青君這樣的友人嗎?

    寧懸明進來時,心緒仍舊未平,早早進來的越青君卻已經洗漱完畢。

    聽見開門聲,越青君仍舊在看手中冊子,未曾抬頭,口中卻道:“屏風后還有熱水,換洗衣物在凳子上,我讓人搬了兩床被褥上來,鋪在軟榻上。”

    不等寧懸明開口,越青君便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完全踐行了自己的許諾,既照顧他,又不勉強他,細致妥帖至極。

    寧懸明心頭微堵。

    “當然……”越青君說完抽空抬頭,看著寧懸明笑了下道,“你若是想睡床,我也不介意。”

    寧懸明:“……”

    他什么也沒說,轉身去了房間另一邊的屏風后。

    越青君笑意漸濃,解釋才姍姍來遲,“別誤會,我說的是你若想睡床,我也可以和你換。”

    寧懸明側身與他隔著屏風相對,冷笑一聲,“我與閣下只是相識,勉強算半個友人,出門在外條件有限,同睡一床也無妨,閣下為何避而不談?是不敢嗎?”

    越青君一心二用,一邊看資料,一邊回道:“我為懸明著想,懸明竟還笑起我來了,既然不介意同睡,那我這就將床褥撤了,正好給別人送去。”

    ……屏風后再未言語。

    寧懸明毫不懷疑,越青君是真能干出這種事,他微微擰眉,靜靜聽了半晌,卻什么也沒聽到。

    想著對方若當真那么做,那他就叫小二再送一套上來,又或者自己去馬車取。

    然而等他洗漱后走出去,卻見榻上還是如剛才一般,被褥也好好的,方才根本無人進來。

    越青君適時故作聽到聲音,抬頭望去,面露懊惱,“方才看入迷,竟然忘了叫人。”

    他微微擰眉,“看來只好委屈懸明,獨享一榻了。”

    說罷,他又笑了,望向寧懸明的眉眼間皆是愉悅。

    寧懸明靜靜看著他。

    半晌,終究是轉過身去,背對著越青君,在其看不見的地方,輕輕抿唇,微不可察地淺笑一瞬。

    一人直面,一人回避,一人坦然,一人內斂。

    卻都似寒冬中的紅爐,以風雪襯暖夜。

    寧懸明能感覺到,越青君當真在如他所說,對他極盡包容,大到離京遠走,小到衣食住行,于公辭官,于私情愛,他都做到了不勉強。

    他隱隱覺得,即便他今夜當真要與別人同睡一屋,越青君應當也不會阻止,只會擔心他睡不好。

    如此極盡的包容與尊重,饒是寧懸明,也難免會動容。

    尤其對方還身為天子(雖然寧懸明對這位天子的認可度每時每刻都在瘋狂動搖,但畢竟身份不是假的,那就姑且算他是吧)。

    也因此他更加不解,越青君為何如此,怎會如此。

    世上難得難解之事,難解之人莫過于此,讓他摸不清,看不透。

    寧懸明吹滅了蠟燭,“閣下還是早些睡的好,免得患了頭疾,再說今日那般胡話。”

    越青君也不辯駁,只輕笑道:“你覺得是,那便是吧。”

    當夜窗外風雪呼嘯了一夜,寧懸明原以為自己會睡不著,誰知聽著窗外風聲,嗅著屋內熟悉的氣息,他躺下還未過一刻鐘,便悄然入夢。

    夢中是寒冬夜里交頸纏綿,舊夢依稀。

    夢里溫情,夢醒悵然,再見到越青君,難免有些許失神。

    越青君與他招呼他用早膳,他也沒應。

    寧懸明忽然發現,即便是同樣意思的笑容,越青君給人的感覺,也與衛無瑕有所不同。

    即便再看見同一張臉,寧懸明也很難將對方當成衛無瑕,當成那個與他日夜相伴,同床共枕之人。

    二人在小鎮上停了一夜,清早補給過后,便再次啟程。

    越青君剛坐上馬車,護衛隊長便上前稟報:“主君,昨夜有人打探我們的消息,瞧著像是受人指使,屬下的人跟蹤對方,但跟丟了。”

    越青君手抵著窗,“我才剛出京,有人就坐不住了。”

    不過這也在意料之中。

    “另外,郎君說,我們隊伍人多,太過引人注目,不如裝扮成走南北買賣的商隊,好掩人耳目。”

    他們此次出行,車上確實帶了不少商品物資,今日又在鎮上買了一些,裝成商隊毫無問題。

    越青君聞言莞爾,愉快道:“懸明縱然生氣,卻還是關心我的。”

    “就按他說的做。”

    “是。”

    一行人改頭換面,越青君也換上了更低調的藍色布衣,只是氣度如此,即便簡單的衣裳,也能輕易看出他是商隊的大掌柜。

    走了幾日,眾人終于要到清垣府城。

    然而在要走過一條山道時,前面的人卻察覺不對。

    “大掌柜,前面有人埋伏,可能是土匪。”

    說著,已有護衛高聲喊:“哪條道上的兄弟?既等在此,何不現身一聚?也好讓咱們瞧瞧閣下的風采!”

    山上小弟轉頭對同伴道:“三哥,怎么辦,他們發現咱們了。”

    三哥將身上遮掩一掀,“好眼力,本事不錯,不過,你以為這樣就算了?今日不將三車貨物留下,休想離開虎踞山!”

    在他的示意下,山上的人齊齊現身,竟是有小幾十人,且各個帶著武器,手上弓箭都堪稱精良。

    隊長聞言臉色很難看,他們離開京城時,不過只有五輛馬車,其中兩輛還坐著人,路上雖有補給,也不過又多了兩輛板車。

    對方開口就要三車,這是要分一大半。

    寧懸明在見到那些人手中的弓箭時,神色便頗為古怪地看向越青君的方向。

    越青君也默默將一本冊子往身后藏了藏。

    這份關于清垣的冊子上面,赫然還有山上那位“三哥”的畫像,而對方在上面的身份,還是明月山莊清垣分莊里,負責對外交流的管事。

    好一個對外交流,做山匪打劫,怎么不算對、外、交、流呢?

    “山上的兄弟,不是我們不給,而是這些貨物都是東家的,可丟不得。”前面的護衛還在交涉。

    “管你是東家西家的,路過這兒就是我們兄弟的!”上面有人喊道。

    “就是!就是!”

    隊長抽出刀,威呵道:“我等是明月山莊的人,聽東家吩咐,自北邊回鄉,諸位若非要留下貨物,就不怕被明月山莊找上門來?”

    此言一出,山上的人都安靜了。

    眾人面面相覷。

    “沒聽說有隊伍要來啊。”

    “會不會是假的?”

    “之前也有人狐假虎威,不都被戳穿了嗎?”

    三哥一腳將人踹開,“蠢貨!”

    上次那個太假了,這回這些人裝備齊全,精神面貌極佳,且馬車上還真有山莊標志,只是不是每一輛都有,而那一輛又離得太遠,他們方才沒注意,光看前面了。

    他娘的,竟然是真的!

    三哥當即給自己蒙上布巾,遮住面容。

    色厲內荏道:“既然是明月山莊的人,那今日就放你們一馬,兄弟們,走!”

    一行人匆匆跑了。

    隊長過來稟報時,便見越青君面無表情地將一本冊子合上。

    “路上危險,將懸明請來,方便集中保護。”

    有此理由,寧懸明當然不會拒絕。

    然而他踏上越青君馬車后,笑看了越青君一眼,說的第一句話卻是:“莊主得見山莊發展至今,底下人仍感懷于你,不忘祖宗基業,重操老本行,可有感動之至?”

    越青君:“…………”

    失策,他知道明月山莊的情況不好,但沒想到能這么草臺班子。

    “所以懸明可愿意,為我整肅管理明月山莊?”

    寧懸明面上的調侃漸漸消失,神色正經起來,“若我沒記錯,前不久我剛辭去官職。”

    越青君一臉疑惑:“做我山莊的大管家而已,與官職有何關系?”

    寧懸明皺眉。

    越青君解釋道:“我打算重整產業,部分收為國有,部分留下,讓明月山莊僅做一個立足于民間的組織。”

    他語氣誘惑:“懸明若答應,也不影響今后回朝做官,許你發展一個當副業,如何?”

    寧懸明:“……”

    他錯了,怎么能怪明月山莊草臺班子呢,這個朝廷從上到下,根本都是草臺班子,尤其是當今天子。

    越青君望著他,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必覺得有負擔,以你命名的山莊,能落到你手上,也是它最好的歸宿。”

    寧懸明:“……?”

    他沉默良久,方才開口,“敢問莊主,你何時給山莊起的名?”

    何止是起名,在有名之前,他們都叫山匪。

    說到這事,饒是越青君,也難免尷尬一瞬,但他還是實話實說。

    “實不相瞞,我也只比你早知道一日。”

    寧懸明想到衛無瑕禮佛,想到劍屏山的越青君,想到衛無瑕與越青君的無縫銜接……

    其中關竅,不必言說,自心領神會。

    一股荒謬的情緒直沖他天靈蓋,生生將寧懸明逗笑了。

    又氣又笑。

    “你、你真行……”話到此處,寧懸明已徹底詞窮,窮盡他一生,也難以對越青君這番行為做出評價。

    圖什么?

    一道難以遏制的情緒,在這幾日相處中積攢許久,直到此時產生質變,迫使寧懸明付諸行動。

    他迫近越青君,直抵對方面門,狹小的馬車里,二人呼吸可聞,越青君避無可避。

    “……你到底圖什么?”

    越青君也沒有避。

    他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寧懸明,心說你都這么主動了,那我回應一下,也不要緊吧?

    下一刻,他微微前傾,在寧懸明唇角落下一個輕吻。

    屬于越青君與寧懸明的第一個吻,讓他愜意地瞇了瞇眼睛。

    “江山非所愿。”

    “所求在眼前。”

    “懸明,只要你愿意,就能讓我做個符合你心意的天子。”他的氣息輕吐在寧懸明耳邊。

    “真的不心動嗎?”

    第112章 青帝 怕越青君三個字,侵入骨血里……

    高高在上的天子, 任由自己隨心所欲地塑形。

    從此江山也如掌中之物。

    這是何等的誘惑!

    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人,聽了都會萬分心動。

    寧懸明清楚地聽見自己胸腔中急促的心跳聲。

    一下一下,震耳欲聾。

    “堂堂天子, 當真心甘情愿, 對他人唯命是從,任由他人搓圓捏扁?”寧懸明輕聲低語, 卻因彼此距離,饒是再輕,也聽得分明。

    越青君微微闔眸, 鼻尖輕輕在寧懸明脖頸蹭了蹭,心滿意足道:“天子不愿,但越青君可以。”

    他垂眸而下, 指尖輕輕勾動寧懸明的手指, 一根、兩根、三根……

    即將全然握緊時, 越青君卻又一根一根, 慢慢松開, 漸生笑意。

    “離京之前, 我給薛行野留了一封密信。”

    “若有不測, 皇位隨他拿去。”

    越青君語氣再尋常不過,越是尋常,越是漫不經心, “天子而已, 既然可以隨意丟給別人, 隨你揉捏塑造又何妨。”

    寧懸明心中震動, 并非是因為越青君對皇位這不放在心上的態度,而是對方竟如此信任那位鎮南王薛將軍。

    難怪此人竟敢隨意離京,自信是真, 做好萬全準備是真,不在意也是真。

    先前越青君說的那些為了寧懸明才要這個皇位,寧懸明比皇位重要更重要這等聽著好似隨口哄人的鬼話,終于真正落到了寧懸明心里,留下幾分痕跡。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寧懸明不覺高興,反而沉重。

    他緩緩退開,直起身子,拉遠二人之間的距離,神色恢復之前的淡定疏離,“閣下未免太看得起我,江山之重,皇位之尊,哪里能容我一介凡夫俗子指手畫腳,不勝惶恐。”

    寧懸明撩了撩衣擺,輕彈衣上灰塵。

    無論是江山還是天子,都不應由他決定。

    越青君既已許諾會盡自己所能,做個好天子,即便對方行事作風再不如意,寧懸明也不能為此指指點點。

    越青君口口聲聲說隨他心意,任他施為,好似一切由他主導,實際上卻不過是以身為餌,誘他上鉤,囚困樊籠。

    因而,即便對方做的某些事荒唐無稽,荒謬絕倫,荒誕到不可理喻,惹人生氣又發笑,寧懸明都只能忍住,堅守本心,對對方的任何利誘都視若無睹。

    誘餌越大,越要堅定。

    越青君故作遺憾,“果然是懸明,定力遠超常人。”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重新恢復成衣冠楚楚、彬彬有禮的模樣。

    好似不過隨意聊了聊家常,絲毫看不出方才說了什么瘋話。

    馬車在城門口放緩,給了一包碎銀后,官兵滿面紅光,隨意檢查了一下,便輕易放行。

    寧懸明看向越青君。

    后者攤手,無奈道:“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縱然再如何嚴刑峻法,若想鉆空子,便有的是。”

    無法禁止。

    寧懸明抿了抿唇:“我想說的是,若以商隊論,我們剛才給的稅錢還不夠。”

    只是稅錢給的是官府,碎銀給的是私人,那些人當然愿意給個方便。

    “他們估計是看見了這個。”越青君指了指馬車上掛著的明月山莊的標識。

    過了那座山,他們便讓那輛掛著標識的馬車走在最前面,保證一來便能讓人看到。

    行走在路上,越青君觀察著街上行人面對明月山莊的反應。

    雖沒抵觸,卻心存畏懼,輕易不敢招惹。

    想來清垣城的明月山莊沒有大善,卻有小惡,且一定鬧出過很大動靜,聲名遠播。

    改朝換代于民間的影響,興許還沒有明月山莊大。

    剛入城,便有一名穿著山莊服飾的人快跑迎了上來,拜了一拜說:“聽聞有北方的兄弟南下,我家掌柜已設下宴席,就等諸位兄弟入座了,也好與我家掌柜聊聊南北風情。”

    早就被越青君叮囑過的隊長拱手道:“那就有勞掌柜了,待我們一行人安頓好,必定上門道謝。”

    那人還想請越青君等人入住清垣城掌柜安排的別院,被眾人以想體會清垣風土人情為由拒絕。

    雙方別過,那名跑腿回府稟報。

    大掌柜沉思片刻道:“所帶貨物不多,不像是專程南下行商。”

    “你確定他們是北地分莊的人?”這話問的是在一旁坐著的三掌柜。

    后者連連點頭,“聽說是回鄉。”

    明月山莊在南地起家,動亂時,為求前程跟隨主子往北去的人不在少數,如今一切安定,回鄉看看也是尋常。

    只是若是這種人,在分莊中的身份地位必然不凡,沒讓對方看出貓膩還好,若是發現端倪,便不好再息事寧人。

    當晚,越青君便帶著寧懸明與幾名護衛去了明月山莊赴宴。

    桌上酒水佳肴歌舞一應俱全。

    推杯換盞間,大掌柜終于提到:“聽聞諸位在虎踞山上遇到了土匪?可有出什么事?”

    越青君:“有驚無險,對方聽聞我等來自明月山莊,便不戰而逃。”

    大掌柜滿臉慚愧,“都是在下招待不周,讓諸位在清垣地界受驚。”

    越青君擺擺手道:“山匪行事,與大掌柜何干,不過,我瞧著那些人對咱們頗為畏懼,想來應當不足為懼,何不將其剿滅?剿匪成功,也是大功一件。”

    大掌柜面露難色:“兄臺有所不知,那些人行事猖狂,與本地大族多有勾連,也是看在明月山莊背靠朝廷的份兒上,否則也絕不可能收過。”

    越青君聞言皺眉,“原來如此,當地大族竟為虎作倀,本……我改日修書一封,送去京城,必會有人前來剿匪。”

    聽他如此輕松隨意的語氣,大掌柜便知對方所言不假,即便如此,更證實他心中所想,對方絕非普通回鄉的掌柜。

    “此乃小事,傳至京城,若擾了貴人清凈,可就不好了。”大掌柜感激勸道。

    越青君一臉無所謂,“既然有問題,便要向上稟,不因事小而姑息,這是當初加入分莊時,上頭交代下來的話。”

    見此人腦袋一根筋,說不通,大掌柜面上神色也有些許勉強,歌舞過后,一名女子便裊裊上前,給眾人行禮。

    大掌柜對越青君露出個心照不宣的微笑,“這是我清垣城里最有名的風姑娘,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精,一舞傾城,兄臺今日不妨瞧瞧,南北美人風情有何不同。”

    說罷,那位風姑娘就在他的示意下,要坐到越青君身邊。

    后者面露好奇,“原來姑娘多才多藝。”

    “只是,今夜為我兄弟二人跳一夜舞會否太累?”

    風姑娘臉色一僵,來之前只知要伺候這位貴人,可沒說過要伺候兩位,當即面帶一絲羞辱道:“小女子雖非良家,卻也是清白身,豈容郎君如此羞辱!”

    越青君一臉莫名,看了看寧懸明,又看了看大掌柜,不解道:“我請她為我們跳一夜舞,怎么就算羞辱了?”

    寧懸明嘴角微抽,實在不忍再看。

    從前不知此人真面目,對對方裝模作樣毫不知情還好,如今既知真相,再看對方表演,才深感嘆服。

    他一個看戲的都覺得不忍直視,對方作為當事人竟演得津津有味,毫無破綻。

    他閉了閉眼,心中再次感嘆,被騙三年,并非自己識人不清,而是對手太過強大,不冤。

    大掌柜笑道:“風姑娘分身乏術,哪能為兩人跳。”他還以為對方說的“跳舞”另有他意。

    越青君皺眉:“怎么就分身乏術了?我與弟弟同住,也不勞姑娘兩頭跑。”

    大掌柜:“客棧有諸多不便,不如住到別院來,也免得還要擠一間屋。”

    越青君聞言卻面露不悅,“我們二人結契多年,到了外面還要分房睡?我本以為你為人赤誠,才愿與你相交,卻不想你竟離間我二人情誼!”

    “多謝今夜款待,在下就此告辭!”

    說罷,越青君拉上寧懸明起身就走。

    徒留大掌柜與其他陪客一臉懵逼。

    “那人什么意思?”怎么突然還生氣了?

    有人遲疑開口,“聽說南地有些人家娶不到妻,便有男子與男子結為契兄弟。”

    眾人聞言嘴角一抽,表情一言難盡,沒想到那人口中的兄弟竟是這意思。

    對方怎么也不說清楚?

    “此人性情頗有些憨直,若不好好處置,后果難料。”

    “也罷,且待明日再邀他前來,許下金銀試探一二。”

    眾人還在商量著,卻不想他們根本沒能等到明日。

    當晚,山莊守衛便被放倒,官兵圍困,一群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山莊之中藏有危險武器之地,被嚴加看守,幾名掌柜被抓。

    “誰給你們的膽子?!竟然敢這么對我們!”幾人渾身上下被捆著,狼狽地跪坐在地上。

    幾人原想抬出朝廷與天子,然而待到將山莊徹底掌控,卻見一道身影緩緩從人群中走來,身上仍是兩個時辰前的藍色布衣,仍是那副模樣,卻再無憨直之感,冷眼一掃,唯余鋒芒。

    大掌柜滿臉驚怒,大聲道:“竟是你?!好!好!今日我好心招待你,你竟然恩將仇報?我告訴你!就算你也是明月山莊的人,也絕無跨地界插手別莊之權!待我向上面稟報,你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越青君充耳不聞,看著沒往他那兒看一眼。

    他看向某個極力遮掩自己面容的人,冷聲道:“讓他抬起頭來。”

    被徹底無視,大掌柜臉色漲紅,惱怒不已,卻無人在意他的心情。

    一名護衛上前,抓著三掌柜的頭發,強迫他抬起。

    對上那張驚懼的面容,越青君緩步上前,抬腳便踩著對方的臉壓在地上。

    唇邊含笑,聲音卻如寒夜風雪:“哪日劫道不好,偏偏要在今日。”

    “害我今日顏面盡失,這筆賬,如何算?”

    見他笑著將人往死里踩的模樣,眾人皆是心頭一驚,渾身寒毛倒豎,雞皮疙瘩一片接著一片。

    不過轉眼間,此人便性情大變,下手狠辣,與先前截然不同,帶給人的駭然之感更甚幾分。

    “……饒命!大人饒命……”腦袋被踩著,就算想磕頭,也根本磕不了,只能連連求饒。

    越青君踩夠了,放下腿,在地上蹭了兩下,神色淡淡道:“既然喜歡做山匪,那就按山匪身份入罪吧,也不枉你始終念念不忘這一行。”

    對于其他人,越青君看也沒看一眼,便讓人將他們壓下去。

    當地守官上前請罪,“下官治下不嚴……”

    越青君抬手制止:“從前如何不必再言,今日之后,就不一樣了。”

    他懶得算從前罪責,今后若仍是如此無能,那就死遠一點。

    接下來半月,越青君皆在清理清垣事務,清查賬目,清垣分莊里人員大換血,舊人定罪下獄,新人戰戰兢兢,饒是護衛中不乏能干之人,也忙得腳不沾地。

    寧懸明竟也沒將自己已經辭官掛在嘴邊,默默從旁協助,不必言語,舉止之間自有默契。

    二人相處之時,竟難得有了幾分從前寧懸明與衛無瑕相交之感。

    此后半月,產業切割,官民劃分,責權細分,皆一一解決,自清垣開始,往各地推行。

    天子詔令下達各地。

    越青君近來心情不錯,唯一的遺憾是,直到明月山莊大改,寧懸明也沒有答應他那個請對方做山莊天下總管事的提議。

    看得出來,他還挺想將這份禮物送出去的。

    可惜對方不收。

    一日醒來,越青君還沒用膳,便見護衛隊長匆匆走來,急急忙忙道:“不好了,主君,寧郎君要走了!”

    越青君聞言一愣,雙眸微瞇。

    “什么意思?”

    “今日一早,郎君就讓人備好馬匹行李,只有他一人的份。”隊長忙道。

    越青君起身正欲出門。

    卻在門開時,正好與站在門外之人對上視線。

    雙方對峙,久久無言,一人在門內,一人在門外。

    越青君問:“聽說你要走?”

    寧懸明并未否認:“原想直接離開,可后來想,你一直對我直言不諱,我也不該一聲不吭就走。”

    他走了進來。

    隊長忙不迭退下。

    吱呀一聲,房門關上。

    屋內只剩他們二人。

    越青君面上未有怒意,反而抬眸看向寧懸明,眼中似泛著難言的微光,微微抿唇笑道:“只身進來,這可不像是要逃跑的模樣,就不怕我強行留你?”

    寧懸明神色坦然,微微一笑道:“你既說不會勉強,我便信你。”

    越青君微微挑眉,“原來我在懸明心中,竟如此有誠信。”

    寧懸明:“所以,你會辜負我的信任嗎?”

    越青君默默無言,望著寧懸明的眸光卻亮了亮,半晌,方才輕笑一聲道:“懸明,你好像比之前更會拿捏我了。”

    寧懸明無聲輕嘆,雖然非他所愿,但遺憾的是,似乎確實如此。

    他如今也隱約感到了越青君的無賴之處。

    此人先前處處退讓,唯有一點,要隨他身側。

    這本就是個陷阱。

    世上有多少人,都敗在天長日久下?

    哪怕一條狗,看久了,都覺得對方眉清目秀。

    何況越青君本就是世間難尋的天之驕子,站在那里便光彩奪目。

    縱然寧懸明如今覺得對方腦子有疾,也難保自己今后沒有被腦疾傳染的一日。

    “明月山莊之事解決,你的身份也再難掩蓋,自然也無需我在旁掩護。”寧懸明緩緩道。

    越青君笑了,他之前諸多令人分心的言行,竟都未糊弄住寧懸明,讓對方忘了二人能此行的最重要的原因。

    “你之前說,天下之大,我哪里都去得,天下之事,我一切都做得?”寧懸明上前一步問。

    越青君點頭。

    “你還說,只要能在我身邊,見到我,哪怕我對您視而不見,也無妨?”寧懸明再上前一步。

    越青君再次點頭。

    “可以。”寧懸明道。

    他抬眸,與越青君四目相對。

    忽而,寧懸明彎唇一笑,“我阻止不了你,也拒絕不了你。”所以他不阻止,也不拒絕。

    “你既愿意,那便來吧。”

    “只要不被我看見,不被我發現。”

    “我也很想看看,對于那些荒謬言論,閣下能做到何種地步。”

    房門再次打開,寧懸明回頭看了他一眼,徑直走去,上馬,回身,遙遙相望時,彼此的身影皆模糊不清。

    今日無雪,卻有薄霧未散,為彼此徒添一份神秘,也是在這份神秘中,寧懸明方才能稍稍泄露半分,神色難言。

    馬蹄聲漸遠,越青君仍未收回視線。

    他眼中笑意漸深。

    說了那么多,終究遮掩不住,他怕了。

    怕潛移默化,怕日久生情,怕越青君三個字,悄無聲息侵入骨血里。

    朝朝風雪催青帝,晚來天既明。

    第113章 桃花運 “你贏了,我跟你走。”……

    嚴寒已過, 南下漸暖。

    寧懸明到達江南一帶,見城中處處皆是綠意花影,竟恍惚覺得已至春時。

    “郎君, 買花嗎?清晨才采的鮮花, 可新鮮可漂亮著呢。”小姑娘提著花籃在酒樓書肆門口叫賣,進出此處的皆是或家中富貴或附庸風雅之人, 賣出的幾率大大提高。

    寧懸明走過去,買了幾支。

    他將花插在馬上,卻沒進酒樓, 而是在路邊的攤子上買了一個燒餅兩個包子。

    漫步在街上,一邊吃著東西,難得有這么悠閑的時候。

    寧懸明自己都忘了, 上一次閑來無事, 自在輕松地逛街究竟是在何時。

    雖是孤身一人。

    難得孤身一人。

    江南的景美人美, 露天席地, 竟有人壘了高臺, 讓一群姑娘在臺上表演歌舞, 引得無數人觀看。

    寧懸明有些好奇, “這是在做什么?”

    “郎君是從外地來的吧?”身旁一個人聞言回道,眼睛卻始終看著臺上,沒有錯開半分。

    “你有所不知, 這不花朝節要到了, 城中正在為挑選今年的神女做準備, 這是為挑選神女準備的比賽, 愿意的姑娘都可以報名,若是選上了,就能在今年代表全城的女子, 向花神娘娘獻禮,可是極大的榮耀。”

    寧懸明聞言來了興趣,站在人群中看了好一會兒,見這些姑娘都自信滿滿,落落大方,僅是這副精神面貌,便勝過許多人。

    “今年的神女多半是古家的古二姑娘,當年她姐姐便做過神女,聽說這位妹妹的才貌不輸于姐姐。”

    “我還是更看好錢姑娘,對方那身金縷衣可真美,華麗又富貴,錢家今年為這比賽可出了不少銀子。”

    “瞧你說的,以往不也有出了銀子卻落選的,知府大人可不是那等看銀子辦事的人。”

    “別吵了別吵了,等會兒都跟我把花投給江姑娘,江姑娘才是今日最美的神女!”

    人群中的聲音不斷傳來眾人的爭論聲。

    寧懸明卻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退出人群。

    他尋了一家客棧住下,卻見客棧有處神仙亭,里面掛著往來客人留下的墨寶詩詞,甚至還有名家之作。

    江南文風極盛,隨處可見文人墨客,寧懸明在那里鑒賞一番,還真看見了不少佳作。

    如今新朝初立,越青君上位前,又砍了不少官員,朝中正是用人之時,若是這些人愿意北上京城,未必不能搏一個好未來。

    念頭剛起,寧懸明便擰眉。

    怎么又想到與那人相關?

    朝中有沒有干他何事?難道還真要困死在京城,在朝堂耗盡歲月不成?

    原想擺脫了那人,獲得了自由,便自在閑適,再無約束。

    ……哪怕僅是明面上。

    然而一路走來,那人的身影卻始終揮之不去,時而出現一瞬,讓人猝不及防。

    客棧中往來行商不少,寧懸明不經意聽到,有人談及明月山莊之事。

    “聽聞天子到了那清垣城外,便遭遇山莊中人假扮的劫匪,天子多番忍耐,進城后讓人打探情況,當晚便以雷霆之勢抓住禍亂百姓之人,還請來判官為其定罪……”

    故事略有夸張,還莫名其妙多了些神異色彩,但越是如此,眾人便聽得越是津津有味,連寧懸明這個當事人,都覺得故事跌宕起伏,引人入勝,直到……

    “期間還與一位青樓女子多有糾纏,那女子見天子正氣十足,縱然位卑也小心提醒,卻被那賊人發現,差點性命難保,好在天子出現及時,將人救下,二人之間情意糾葛,多番牽扯,道不盡,道不盡……”

    寧懸明:“…………”

    他嘴角抽了抽,回想那日越青君裝瘋賣傻將一群人戲弄一番,總共沒和那位風姑娘說上幾句話,也不知究竟有什么說不得的。

    若是越青君知道有人將故事編成這副模樣,只怕會后悔在清垣表露真身。

    也不知此人如今正在何處……

    寧懸明沉默片刻,默默扶額,怎么又想到那人。

    未免自己一直想到越青君,寧懸明在府城住了下來,意圖逛遍繁華熱鬧的江南,好讓自己忽略某人的存在。

    然而不知是否因身邊無人,加之江南繁華,寧懸明隱約覺得,郊外桃林還未開,自己卻仿佛盛開的桃花,莫名招搖。

    他遇到過賣身葬父的女子,酒樓賣唱的歌女,青樓逃跑的清倌。

    也有書肆受辱的貧困書生,拐角誤撞的畫館畫師,酒樓一鳴驚人的風流才子。

    今日更是奇怪,明明好好走在路上,卻還能被遠處的繡球砸中。

    下人匆匆跑來,要將他請上去。

    寧懸明解釋道:“我并非搶繡球之人,只是被誤砸中。”

    下人倒是十分客氣有禮,

    “雖是誤砸,那也是中,郎君瞧著也是讀書人,應當也知禮。”

    寧懸明無法,只好道:“家中已娶妻。”

    下人賠著笑臉,“小人不過是個跑腿的,郎君若有話,不如與我家老爺說個清楚?我家老爺也并非不講理之人,若他知道,說不得還會給郎君一些銀兩,贖回繡球。”

    寧懸明便去了。

    當然不是為了那點銀錢,而是正如對方所說,未免讓人誤會,不如直接當面說清。

    他被請到了閣樓上,見到了那位老爺,對方卻如那下人所說,是個講理之人。

    寧懸明并未進場,無意接繡球,且家中已娶過妻,那位老爺當場便要贈銀贖回繡球。

    卻聽屏風后傳來一道微啞的聲音。

    “等等……”

    寧懸明正要下樓的腳步,被老爺攔住,“不如聽聽?”

    那位姑娘到底不便,便由丫鬟幫忙傳話。

    “我家姑娘說,你既沒有進場,又是巧合路過,可這繡球卻偏偏砸中你手中,豈不更是上天注定的緣分?若是錯過,豈不可惜?”

    寧懸明不曾抬頭看去,只低著頭禮貌道:“世間緣分何其多,不過匆匆一場,我與姑娘甚至并未相見,怎敢提緣分二字。”

    片刻后,丫鬟又道:“我家姑娘說,郎君與她無緣,便是與別人有緣了?”

    寧懸明腦中又瞬間浮現出一道身影。

    “在下已娶過妻。”

    “我家姑娘說,娶妻便娶妻,娶過是何意?莫非之前是妻,如今便不是了嗎?”

    寧懸明沉默片刻,說出的話略有些無禮,“在下自言娶妻,已是拒絕之意,姑娘執意相詢,是否過于冒犯?”

    “我家姑娘說,她問這些,不過是想了解你,想主動抓住這段緣分,不想讓自己后悔,這并非冒犯,而是敢于爭取。”

    寧懸明垂眸斂目,“承蒙姑娘厚愛,可惜在下已娶過妻,縱然他已逝,眼下尚在守孝中,無心再娶。”

    又是娶妻,又是守孝,無論如何,這里是待不下去了,臨走之前,那位姑娘還似惱羞成怒讓丫鬟說了一句:“守你的孝去吧!”

    寧懸明拒絕銀兩后離開。

    屏風后的人,眼睫微垂,眼尾輕揚,幾分艷麗,幾分風情。

    大約是發現自己出門便遇麻煩,接下來幾日,寧懸明一直在客棧看書。

    熱熱鬧鬧的神女選拔已經結束,寧懸明原本還想瞧一瞧,如今也只好錯過。

    小二來送餐食,“郎君,今兒外面可熱鬧了,您真的不去瞧瞧?錯過可就要再等一年了。”

    寧懸明放下書籍,問了一句:“咱們這兒的花神娘娘管姻緣嗎?”

    小二點頭應道:“也有一些女子會向花神娘娘求姻緣,不過大部分還是求今年花開得更好,人長得更美。”

    寧懸明心道原來還得怪自己來錯了時間。

    若非是此時,興許這桃花運就未必落在自己身上。

    ……但也只是未必。

    選拔結束后,徒留空虛。

    暮色降臨,原本熱鬧的街道此時驟然寂靜,地上滿是白日里看熱鬧的人丟棄的雜物,偶有一二行人路過,也十分安靜。

    寧懸明難得有些享受這份暗沉與安靜,好似夜幕將自己籠罩包裹其中,深深藏起,隔絕外界。

    他站在夜色里,唯余淡淡月光讓人能依稀看見人影。

    寧懸明眼見著一道拉長的影子漸漸走來,一路上走走停停,或俯身低頭,或挑挑揀揀。

    他抬眼看去,竟是一位衣衫襤褸的老人,在街上拾荒。

    寧懸明盯著對方許久,見那人腳下微跛,行動艱難。

    片刻之后,他出聲道:“外面危險,老人家這么晚了還不回家?”

    老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家里沒人啦,哪里都一樣,還不如出來拾掇東西。”

    寧懸明點了點頭,意料之中,“原來如此。”

    “今日相逢便是有緣。”寧懸明好似忘了繡球之日說過的話,“既然遇見了您,不如隨我進店里,請你吃一碗面?”

    老人見他面帶笑容,和善有禮,一邊推拒,又一邊遲疑。

    然而在寧懸明的再三邀請下,老人終究還是猶猶豫豫跟著對方進了客棧。

    客棧中魚龍混雜,見到拾荒老人平日里并不刻意驅逐,卻也不歡迎,可今日是客人領進來的,且此時大堂人少,見老人可憐,便勉強留下了。

    寧懸明幫老人叫了一碗面,又要了一壺醋。

    “郎君,咱們店里醋都是真醋,味道正宗,東西實在,平時吃,一碟也就夠了,口味重的再加一碟,一壺那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小二勸道。

    寧懸明微微一笑:“無妨,吃不完還可以留著下次吃。”

    如此,小二也沒再說什么。

    不多時,一碗面與一壺醋都送了上來。

    寧懸明沒讓老人動手,自己幫忙給對方加醋,只見他提起壺,噸噸噸倒了快一小半,原本清淡的清水面,立馬變了顏色,成了醋面,或許應該叫一碗醋里混了一坨面。

    他這才將這碗面推到老人面前,“聽說老人家大多口味重,我特意點了一壺醋,覺得不夠還可以再加,不必客氣。”

    “快吃吧。”

    老人望著眼前的面,大約是因為身體不好,握著筷子的手有些不穩。

    遲遲未下筷。

    寧懸明靜靜看他,“怎么不吃?不喜歡嗎?”說著,還望小二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似只要對方說一句不喜歡,他就能再叫一碗。

    老人沒說什么,而是開始動筷,夾了幾次才終于夾起一筷,顫顫巍巍送進口中。

    寧懸明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好吃嗎?”

    老人不說話。

    當然,也可能是被酸掉了牙,說不了話。

    寧懸明雙手交疊,支著下巴,幽幽細數:“賣身養父的尸體,沉默的書肆掌柜,酒樓演奏的樂師……以及,閣樓里的大小姐,究竟還有多少身份,是你想不到的?”

    老人吃下這口醋面,稍稍調整坐姿。

    背不駝了,腰不彎了,眼不瞇了,手不抖了,腿也不瘸了。

    以袖擦掉臉上的妝容,蒼老的面容下,露出一張熟悉的俊臉。

    “不急,容我先吃完這碗面條。”說著越青君又拿起筷子繼續吃面。

    見他當真一口一口吃著,寧懸明眸光微動,神色難言,卻未張口勸阻,而是靜靜看著,默默等著。

    直到最后一口面吃完,越青君連喝了快一壺水。

    寧懸明別開眼去,垂眸道:“既然難吃,又何必吃完。”

    越青君理所應當道:“你請的面,自然要吃完。”

    說罷,他又好奇問道:“你何時知道那些人是我的?”

    聞言,寧懸明面上當即似笑非笑,“若非大小姐說什么天定的緣分,或許我還要當自己桃花附身,受盡偏愛。”

    自從越青君與他說什么天命,說什么緣分后,寧懸明幾乎對天命有了心理陰影,但凡聽到,便要想到越青君。

    繡球之前,他或許還不清楚,繡球之后,他再傻也能回過神。

    既清醒,再回想近日經歷,從中找出可疑之處,便不是難事。

    越青君坦然一笑,“是我輸了,再有下次,再不讓你發現。”

    寧懸明定定看了他良久,忽然道:“你不是輸了。”

    “你是倦了,厭了,不耐煩了。”

    以越青君的本事,繡球那日也可以天衣無縫,然而他卻屢次三番,露出破綻。

    仿佛在引誘勾引迫使寧懸明發現。

    事實也確實如此,只是寧懸明當日忍住了。

    寧懸明盯著他的視線,卻難得帶上幾分從未有過的壓迫感。

    語氣幽幽道:“你要的不僅是能看見我,陪伴我,你還要我也看見你,甚至只看見你。”

    “什么要我當你不存在,都是假話。”

    越青君聞言微微一笑,坦然道:“我說時認真,然人心易變,貪婪不止,得寸進尺太過尋常。”

    寧懸明并未借機嘲諷,反而斂眸沉思。

    忽而抿唇一笑道:“是啊,人心易變。”

    有時,甚至連自己都沒發現。

    “當初走時,雖覺得渺茫,但仍抱了幾分,任你如何,我兀自生活的念頭。”寧懸明緩緩道。

    他微微側目,望向外面夜色,只覺沉沉。

    “然而一路走來,途徑各地,卻發現自己時刻在想,你在不在,你在哪里,你會是誰……”

    或惦記,或警惕,又或者是不安,擔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越青君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無法挽回的事,令人后悔莫及。

    “直到真正看見你,才覺得心中安定。”在眼前時未必乖巧,但看不見時必定在作妖。

    當初聽時只覺得氣,如今實行才覺得難解。

    明知對方的險惡用心,明知自己應當拋卻一切包袱,不要在意,卻仍舊難免掛懷。

    當他知道某人的一切言行皆受自己影響,與自己有關后,便再難袖手旁觀。

    此計之毒,在于人心。

    從一開始,越青君就萬分篤定,才穩坐釣魚臺,有恃無恐。

    越青君給二人倒茶,動作悠閑,再不見剛才喝了一壺的狼狽模樣。

    寧懸明轉回眼眸,盯著眼前茶杯,見其中還有些許顏色并不清澈的茶末,便知其粗陋廉價。

    越青君卻喝得神色如常。

    醋面吃得,粗茶也喝得。

    此人眼中,達官顯貴可以如螻蟻,尋常平民也可以禮貌尊敬。

    矛盾又神秘,怪異又有病。

    唯有一點,唯有一人,是他唯一的明確與堅定,能讓繩子對他稍稍約束與收緊。

    縱然寧懸明未必愿意,也無法改變,無法擺脫。

    既如此,那便這樣吧。

    “越青君。”寧懸明抬眸開口,第一次當面正經喊他名字。

    這是越青君曾說的,最喜歡的稱呼,此時方才如愿。

    越青君眸光微凝,與他四目相對,良久,誰也不曾讓開。

    看似輕松悠閑,實則緊繃,仿佛齊齊等著,等著目睹緊繃的繩子徹底斷掉,確定勝局。

    終于,寧懸明收斂起笑意,面無表情地盯著眼前人,對上對方無論何時,好似都淡淡含笑的眼眸,聲音低沉又悵然。

    “你贏了。”

    “我跟你走。”

    第114章 人生如戲(本章有小劇場) 從一開始就……

    崎嶇的山道上, 一行人緩慢前行。

    隊長抱著一堆果子走到下馬休息的寧懸明身邊。

    “郎君,這是兄弟們剛才在附近摘的野果,主君嘗了一個, 說味道不錯, 讓您也嘗嘗。”

    寧懸明撿了一個,“剩下的你們留著吃吧。”

    他用袖子擦了擦, 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口感一般,勝在味道挺甜, 一顆果子沒有多大,幾口便吃完了。

    寧懸明準備牽馬去吃草,還沒解開繩子, 便又見隊長匆匆跑來, “郎君, 主君問你, 若是要把馬牽去吃草的話, 他也與您一起, 好有個照應。”

    寧懸明松開手, 讓繩子繼續拴在樹上,“附近草木稀疏,放開也吃不了幾口, 直接喂自己備的草料就好。”

    說著, 他便吩咐隊長, “就麻煩你了。”

    隊長:“……”

    當初抽簽決定誰陪天子一同出行時, 他一下抽中,只當是上天保佑,讓他能夠成為天子近臣, 護衛立功,升官嘉爵。

    然而現在看來,什么上天保佑,分明是老天爺看他不順眼,才給他這么個差事,莫說什么升官嘉爵,沒被折騰掉這條小命便是萬幸。

    休息了一個時辰,期間生火做飯,輪班休息,寧懸明皆在自己的馬車附近。

    上次雖說跟越青君走,但也僅僅是跟對方走而已。

    天子身份特殊,總歸要坐鎮朝中方能安定人心,如越青君這般,無故出門月余,如今朝中還未發生什么大事,已是越青君的詭譎與威赫留下的影響。

    然而天威再如何厲害,正主不在,那留下的影響便一日比一日弱。

    寧懸明終究不是越青君這種任由天下也玩弄掌中,隨意揉捏的人,不忍見到新朝尚未安定,便再生事故。

    或許讓那御座上的人換一個,是能避免越青君這個不穩定因素的最佳辦法,然而短時間內改朝換代速度太快,絕非好事。

    前朝末帝上位不足一年,作為新朝開國之君,越青君要在那個皇位上坐久一點,越久才好。

    為了讓此人安分一點,盡快回京,寧懸明也不得不結束短暫的南下之旅,重回波詭云譎的京城。

    此事縱然是寧懸明通情達理,心甘情愿,但終究不是沒脾氣。

    于是二人之間的關系又退回到剛離京時,此后種種,倒像一場短暫的夢境。

    等給馬喂完草料,隊長回去復命,越青君頭也未抬,在箱子里找出幾本書,讓隊長給寧懸明送去,“歸途難免寂寞,這是我在南地順手買的一些話本,送給懸明,免他無趣。”

    隊長又當了一回聯絡人,但這次并未受阻。

    寧懸明雖避免與越青君面對面,但卻并不拒絕對方送來的東西,一如之前的野果。

    他將話本留下,閑暇休息時偶爾翻上一翻,原并未抱什么特別的念頭,然而看進去后,才覺這些話本的風格特別,不似從前,頗有新意。

    行文偏向白話,便是一些未曾讀書識字的人,聽別人讀,也能大致明白其中意思。

    內容也并非從前偏向記述性,而更有故事性,擁有更為明顯的起承轉合,讓人看了手不釋卷。

    寧懸明并不知道,這得多虧了趙怡。

    當初對方找了一些落魄書生寫書,在她的指導下,那些人寫出了更偏向現代小說的話本,一經出版,銷量火爆。

    自此,更多人學會了這種風格,從此流傳開來,寫的人越來越多。

    上流文人圈子當然看不上這種東西,但多的是需要養家糊口的書生寫,不過一年,南地已經泛濫,若非之后發生戰亂,也早該流傳至京城,寧懸明若非耽于朝政,也早該知道。

    越青君別的不說,挑選話本的眼光卻是極好,選出的這些,皆是他在府城中千挑萬選后,覺得無論是類型還是質量,都是最好的一批,且內容應當也是寧懸明喜歡的。

    果不其然,自有了話本,寧懸明每日休息時,大半時間都耗費在了這上面。

    對此,越青君也沒有半點意見。

    甚至偶爾寧懸明一時松懈,他還能趁機與對方聊上幾句關于話本內容的話題。

    寧懸明回過神后,心中懊惱,難免生硬說上幾句:“閣下日理萬機,平時里正該勤于政事,少在閑書上浪費時間。”

    越青君搖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看過閑書后心情放松愉悅,更有心情理政,怎能不算一件有益之事呢?”

    寧懸明冷笑一聲,“古來賢明君主,皆以理政為樂,閣下此番行徑,合該想想自己究竟有何不對之處。”

    “旁人尚能用成為天子并非本心為由,閣下能嗎?”

    寧懸明斜睨他一眼,“當今新帝,開國之君,若說成為天子并非本意,天下人就該笑掉大牙了。”

    越青君聽出來了,這是逮著機會刺他閑著沒事有病,辛苦謀來皇位,卻又棄之如履的行為。

    占著茅坑不拉屎,大抵如此。

    聽著就知道,想罵他很久了。

    越青君虛心聽諫,死性不改。

    到了一處村莊,一行人在附近停下休息,順便補充一些新鮮菜蔬。

    未免麻煩,越青君并未進村莊,只派了人去辦,剩下的人宿在野外。

    護衛們扎好帳篷,越青君與寧懸明共用一間。

    這是二人難得不可避免地相處時間,寧懸明倒是想倒頭便睡,然而野外到底有諸多不便,饒是寧懸明再想睡,也不免輾轉反側好一陣。

    越青君忽然出聲:“若是懸明睡不著,不如我讓人來唱搖籃曲?”

    寧懸明聞言,不由扯了扯唇角,“何必再找人,我瞧著您就挺合適的。”

    此前寧懸明始終沒想明白,越青君對他的那種態度究竟像什么。

    如今被越青君一提醒,寧懸明當即就福至心靈,像長輩對晚輩,父母對子女。

    縱然覺得太過扯淡,但并不影響寧懸明借此刺越青君幾句。

    然而越青君卻絲毫不覺得這有損他天子威儀。聞言竟笑道:“有何不可。”

    寧懸明額角一跳。

    不是吧?

    下一刻,幾個音符便從不遠處飄了過來。

    寧懸明:“……”

    越青君一段音還未哼完,自己的嘴便忽然被人捂住。

    越青君轉眸看去,對上寧懸明一言難盡的表情。

    “陛下,您有面具,我可沒有。”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被對方用搖籃曲,當做孩子哄說出去,必定要引來萬眾側目。

    越青君的爹名固然要傳揚四海,他出門在外,估計也要被別人喊上一聲兒子。

    越青君眨了眨眼睛,眼神中透著乖巧的模樣,便是他知道了,他答應了。

    寧懸明這才松手。

    越青君果然沒有再繼續。

    “既然懸明不喜歡,那便作罷。”

    “只是見你難眠,我也難免憂心。”

    寧懸明有些頭痛,躺下閉眼,“多謝關心,不過不必多慮,我如今覺得好多了。”

    未免受越青君折磨,睡意主動襲來,寧懸明不過剛閉上眼睛,便覺得身心俱疲,昏昏欲睡。

    但隱約覺得還差點什么。

    直到半夢半醒間,身旁之人逐漸靠近,陌生的味道,熟悉的氣息,令人驟然心中安定,沉入夢鄉。

    良久,越青君伸手為其理了理被子與頭發,原想收回手,寧懸明卻追著他的氣息轉過身來,手無意識地在身旁摸索,好似在尋找什么。

    越青君猶豫了一下,將手放了過去,寧懸明將其握住,抓在手中,抱在懷里,恢復安寧。

    越青君微微一笑,湊到寧懸明耳旁,用氣聲道:“這可是懸明主動的,怪不得我。”

    盯著寧懸明的嘴唇半晌,越青君到底忍耐住了想要親上去的沖動。

    算了,既許了尊重,即便寧懸明不知,越青君也不愿食言。

    他任由手臂跨過兩床被子,自己也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翌日,寧懸明醒來,便見到自己與越青君挨得極近。

    也不知是否因為夜間太冷,自己主動尋求溫暖,最終尋到了越青君身上。

    他跨過了兩人的界限,屬于他的被子只有一角還在身上,剩下的大半身子,都探進了越青君的被子里。

    不僅如此,他還抱著越青君的手臂,整個人幾乎快要貼在越青君身上,躲在他懷里。

    寧懸明清早才醒,頭就開始疼。

    他緩緩……緩緩松開越青君的手臂,又慢慢從對方被子里退出,涼風趁虛而入,將兩人都冷得渾身一緊。

    寧懸明還未來得及宣告大獲成功。

    身旁便傳來一道慵懶的聲音:“懸明這么想毀尸滅跡,對于我,也該一起滅口才是。”

    寧懸明輕手輕腳的動作仿佛笑話。

    他當即退出越青君的被子,又扯過自己的蓋上,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去,背對著越青君,皺眉懊惱。

    越青君單手蓋住額頭眉眼,唯余那唇角緩緩牽起,難掩笑意。

    當日,寧懸明一直窩在馬車里看書,用飯也是單獨吃。

    直到下午,寧懸明難得上馬,在附近跑了幾圈,山間林風自身旁擦過,帶走了心中幾分郁氣。

    身后馬蹄聲漸進,越青君的馬越過寧懸明,在他身前勒住韁繩,調轉馬頭,與之相對,無論寧懸明是快是慢,他都配合調整,游刃有余。

    寧懸明瞥了他一眼,加速上了山頂,山頂草木稀疏,視野沒有遮擋,山風迅急猛烈,吹得衣擺在風中獵獵作響。

    越青君牽著馬走到寧懸明身旁,天邊殘陽映在天地間,落下一層暖光。

    望著山頂景色,越青君微微仰頭,悵然道:“春天了。”

    寧懸明不說話。

    越青君望著他不搭理自己的模樣,不由一笑道:“等會兒我去找邱御醫問問,世間可有那怪病,讓人早上還一切都好,下午便不搭理人,女子月信也無此多變莫測。”

    寧懸明依舊不搭理。

    越青君歪頭傾身,湊近他面前,“真不理我?”

    寧懸明別過頭去。

    越青君也不覺得尷尬,繼續道:“上一個春日,還是在病中度過。”

    寧懸明聞言,方才側目,轉頭看向越青君。

    這還是越青君第一次,主動提起并承認自己作為衛無瑕時的經歷。

    過往越青君總要和衛無瑕分割,可原來,在他心里,過去的那些,也是真實存在并經歷過的。

    寧懸明眼中有著一絲恍惚,片刻后回神。

    “您記錯了,病中度過的是衛無瑕,而非越青君。”寧懸明聲音被風一吹,聽得不那么清,更不提其中情緒。

    越青君笑了一下,“你又怎知,我說的是越青君,而非衛無瑕?”

    寧懸明轉眸看他,眸光好似染上一絲山風帶來的淡漠。

    “已死之人,怎配被您提起。”

    越青君雙眸微瞇,“懸明似乎對我有一些誤解。”

    寧懸明忽而笑了,只是那笑容里,帶上了幾分意味不明。

    “是否誤解,閣下應當心知肚明。”

    越青君定定看他,默然不語,寧懸明卻偏過頭去,望向遠方。

    半晌,方才沉聲開口:“今日我看了《玉玲瓏》。”

    越青君眸光微動。

    《玉玲瓏》講的是一對因玉結緣的男女,從一見傾心,到兩情相悅,再到突生變故,經歷種種誤會之后,才得以圓滿。

    故事平平無奇,內容狗屁不通,可就是這狗屁不通的內容,讓人不停看下去。

    全文很長,除了前面開頭的甜蜜,以及短暫的結局,中間幾乎都是以各種誤會串聯劇情。

    明明開頭幾萬字就能結束,讓男女主終成眷屬的故事,生生拖了好幾倍。

    其中有假死、失憶、替身……種種對低血壓極友好的情節,讓人看了忍不住心頭那份火氣。

    寧懸明心情極差,未必沒有受它折磨的原因。

    “我從未看過如它一般滿是匠氣的話本。”

    若說別的故事,都多少有寫作者的喜愛,那么這一本,就全是誤會,沒有感情。

    “但我也不得不感謝它。”

    寧懸明語氣復雜地說了一句。

    “感謝它,讓我看清。”

    他轉頭盯著越青君,眼中是風也捕捉不到的情緒。

    “一個故事,總要經歷跌宕起伏,曲折動蕩,才能圓滿。”

    “衛無瑕前二十年平平無奇,默默無聞,便是無趣。”

    “你讓他百病纏身,讓他參與奪嫡,讓他癡心深情,讓他艱難抉擇,最后……決絕死去。”

    寧懸明目光微紅,染上幾分山風的鋒芒銳利。

    “像你在江南府城安排的那些故事,扮演的各種角色一樣。”

    “你在像寫話本故事一樣寫他,是與不是?”

    “過往種種,或悲或喜,或苦或甜,皆是故事所需,是也不是?!”

    從前并不明白的所謂天命,所謂禮物,原是此意。

    “你要他多病身,要我離別苦。”

    “從相識起,你便安排好了生離死別的結局。”

    他忍著輕顫,咬了咬唇,一字一頓:“……是也不是?”

    第115章 絕對主角(本章有小劇場) 人生賭局,……

    初春的風迅猛又微涼, 吹拂在臉上,傳來陣陣涼意。

    二人對峙在山頂,仿若風中的松柏, 任憑勁風加身, 也不可摧折。

    越青君伸出手,指腹輕輕撫過寧懸明臉頰, 惹得后者眼睫輕顫兩下。

    寧懸明這才發覺,方才左眼竟是落下一滴淚來,然而迎風片刻, 已然快要干涸。

    越青君的聲音緩緩:“賦他情感,予他靈魂,將他無趣的生平變得更有意義, 這樣不好嗎?”

    “悲苦固然有, 但喜樂亦不缺, 從前默默無聞, 如今青史留名。”

    “就連懸明你……”越青君傾身上前, 湊到寧懸明眼前, 讓對方避無可避, 四目相對,誰也不曾退讓。

    越青君忽而一笑,悠悠道:“愛的究竟是他的肉身, 還是他的靈魂?”

    “若是前者, 那你如今應當對我鐘情。”

    “若是后者……豈不是更說明我送的這份禮, 很合你的心意?”

    “既然如此, 你又怎能為此而責怪我呢?”越青君的聲音帶了幾分微不可察的委屈,仿佛做了好事,對方卻不領情。

    越青君并未否認寧懸明的問題。

    寧懸明臉色微白, 更襯得那雙眼睛泛紅。如天邊霞光一點,暈染整雙眼睛。

    “一個人的一生于你算什么?輕易編造一段人生,對你又有什么意義?手握天下還不滿足,還要如操控傀儡一般操控他人嗎?”一番話,好似生生從寧懸明口中擠出來,咬牙切齒。

    越青君神色微斂,“若是傀儡,懸明此時也無法站在我身前,更無法神思清醒地說出這番話。”

    “你可知,真正的傀儡是何模樣?”

    “沒有思想,沒有感情,沒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苦樂悲喜。”

    越青君抿唇,神色緩和道:“你既看了話本,就該知道,越是復雜,越是有靈魂的人物,寫書人所用筆墨也就越多,傾注的心血與感情也就越多。”

    “他能讓你情腸百結,刻骨銘心,讓你不計后果與我對峙,讓你甚至忘了我這位承載他的扮演者,萬般心思皆系在他身上……”

    “這便是他的意義。”

    “也是我做這一切的意義。”

    越青君說得真心,可落在寧懸明心中。卻如重錘落地,震徹心扉!

    他怔然半晌,方才苦笑一聲,“原來……你操控的不是他,而是我。”

    越青君眸中輕顫。

    “我是不是還要說聲榮幸?”寧懸明又問。

    越青君看著他。

    寧懸明不閃不避,“依你所言,為我付出心血,便是你的愛意,莫非往后余生,我都要生活在你的安排中,一切經歷,一切感情,皆由你定,才表示你對我獨一無二的寵愛?”

    ……與傀儡又有何異?

    不知便罷,既然知道,那這一切便都成了笑話。

    “越青君,你應該去寫話本,編戲劇。”

    “而不是操控編造他人的人生。”寧懸明冷聲道。

    越青君還是覺得自己有那么一點冤枉,無論是寧懸明,還是衛無瑕,包括原著上百個人物,本就是他所寫,自然該由他掌控。

    至于其他并非出自他筆下,而是世界自動衍生出來的千萬人物,越青君可從沒有掌控他們人生,操縱他們生死的想法,他沒那個興趣,平日里遇到這些人,越青君皆是以各自身份待之,給予一份自由與尊重。

    有時的目中無人,不把人當人,漠視生命,純粹是他冷心冷情,本性如此而已。

    然而這一切,皆因種種不可言說的原因,無法宣之于口,畢竟誰也不會相信,作者真的會穿進自己寫的書里。

    當然,即便他說了,寧懸明大約也只會理解,不會接受。

    “懸明,你知道,話本僅僅是話本,是某些故事與情節,而在話本之外,還有許多時間與空間,是寫作之人也不可掌控的領域。”

    “它寫不了你與無瑕日日夜夜,寫不了你們字字句句,也寫不了你我每次言行。”

    “當我作為無瑕,陪你伴你,愛你敬你,每時每刻,未有一絲疏漏,便已經不是簡單的故事與戲劇。”

    “它就是真實的人生。”

    “當我也在戲中,與你同做戲中人,你又怎能說我虛情假意。”

    寧懸明面上那一絲悲傷斂去,冷笑道:“是了,你怎會虛情假意,你只是高高在上,覺得能夠操縱別人的命運而已。”

    越青君無可反駁,沉默良久,方才語氣溫柔,聲音緩緩。

    “懸明,你可知道,縱然是書寫者,當落筆之后,故事軌跡也未必由他決定。”

    “往往許多人寫到最后,都是由書寫命運的人,變成被人物命運牽著走的記錄者。”

    “縱然拿著筆,卻也并非隨心所欲。”

    “真正決定一切,還是人物本身。”

    他走到寧懸明面前,彬彬有禮道:

    “我很榮幸,能夠親自成為衛無瑕,與你相識相知相愛,體驗一段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生,這也是唯一一個,從開始到結局,全然由我書寫,一切也由我掌控的人物。”

    “我并非衛無瑕,你的衛無瑕卻是我的一部分。”

    “我也無法真正從身到心控制你。”

    從他進入這個世界,甚至在這之前,在原著故事成型,在寧懸明這個角色從性情到思想再到經歷,他的靈魂也完整后,就并非是越青君用筆控制他,而是寧懸明引導越青君手中的筆。

    越青君望著眼前人,微微彎了彎唇。

    “我只是了解你。”

    越青君的聲音染上了些許無奈。

    “基于這些了解,我會有一些……在別人看來,有點過分的行為。”

    “這固然很不對,但很抱歉,終此一生,我應該也無法改變。”

    “提前向你致歉,希望你能理解。”

    明明說得禮貌又客氣,看著一副君子端方,彬彬有禮的模樣。

    然而說出的話,卻又那樣霸道固執,任憑天崩地裂,海枯石爛,也毫無轉移。

    雖然已經見過很多次,但寧懸明此時仍難以理解,此人是如何能在如此場景下,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番話。

    這份沒來由的偏執,已經超出他的想象,突破他的理解,讓他在愕然之余,只剩不解。

    連憤怒都吝嗇。

    他的表情有些無力,“原來你也知道過分……”

    越青君面上難得露出些許歉意,但歉意歸歉意,真到了行動時,他依舊會死性不改。

    “我一直認為,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場戲,只是有的精彩,有的平庸。”

    “我與你同在一片天地,共同經歷一段時光,就是在同一場戲里。”

    “你是對的,我對你的愛不僅僅是伴侶。”

    越青君承認,這份感情從來不純粹,但那又如何,無論是伴侶還是主角,他也從來只有這一位,無論是怎樣的感情,他也從來只給了他一人。

    “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但于我而言,我的主角,卻只有你。”

    越青君自異世而來,孑然一身,他沒有來歷,沒有過去,沒有羈絆,沒有屬于他的命運軌跡。

    他進入了寧懸明的命運,一切心思與行為,皆為寧懸明而起。

    縱然這個世界是越青君的作品衍生,但越青君對它的喜歡,不及寧懸明的萬分之一。

    這個世界真正由他書寫的部分很少,但寧懸明卻完全屬于他。

    “沒有操控,只是一個貿然闖進你的人生中的人,給予你的一份贈禮。”

    “無瑕也好,青君也好,都是如此。”

    他將自己贈予對方,來交換寧懸明的自由與歸屬……雖然他本就覺得那屬于自己。

    看似不平等,可仔細算來,又何嘗不是一種公平。

    從前聽著這些言論,寧懸明只覺得云里霧里,如今借用話本比喻,方才覺得撥開云霧,窺見幾分真實。

    見他沉默,不表示反對或接受,越青君也不擔心,反而眉目溫柔。

    “如果人生是一場戲,那么我只是個無戲可演之人,只能進入你的戲里,意圖成為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此時此刻,越青君仍自恃作者身份,卻再無高高在上,而是以一種禮貌客氣的態度,宣告自己的降臨。

    “所以,不必懷疑,也不必怕我。”

    “你面前這個人,在用他擁有的一切愛你。”也占有你。

    寧懸明看了半晌,緩緩別過眼去。

    “我不愿被誰掌控,也無意接受他人命運。”

    或許越青君真心如此,但寧懸明卻只覺身心俱疲,衛無瑕那段過往,是最純粹的感情與經歷。

    那時的他萬萬沒想到,將來會要面臨一個復雜到難以言喻的人,一份連當事人都說不清的情。

    他只想回避,只想逃離。

    “你既說人人都是主角,那就請你做好自己的主角。”

    “其他,就不必說了。”

    說罷,寧懸明翻身上馬,縱馬下山。

    入戲也好,主角也罷,寧懸明都不想要,只想將什么都拋下。

    如今,寧懸明終于接受,衛無瑕永遠停留在過去,因為僅僅是一個越青君,就讓他頭疼不已,避之不及,至于衛無瑕,只有永遠凝滯在從前,才是美好的,不容玷污的。

    而他也終于放下衛無瑕,放下他自己也理不清的過去。

    望著他的背影,越青君神色平靜。

    他摸了摸自己這匹馬的馬頭。

    “你說,他能否明白。”

    “當一場賭局中其中一方傾盡一切時,另一人也退無可退,必須將自己的全部籌碼押上賭桌。”

    而這場賭局,無論是哪個結果,越青君都會贏。

    當夜,越青君下山,直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此時的寂靜。

    來自京中的密信。

    “陛下!八百里加急!突厥來犯!”

    第116章 主角光環 遇越青君,便罪孽勾銷,功德……

    日夜加急, 飛奔而來的密信,終于送到越青君手中。

    越青君拿到手后,卻并未拆開, 而是直接將它丟進了聽到消息后, 不禁走近的寧懸明懷中,也不管對方接沒接住。

    寧懸明心情復雜, 剛剛他本打定主意與越青君劃清界限,然而匆匆而來的一封密信,卻又讓他不得不暫時放下與越青君之間兒女情長那點小事。

    下意識接住信件, 正要開口詢問,卻見越青君毫不猶豫翻身上馬,抽刀迎敵, 還不忘丟下一句:“躲好。”

    寧懸明:“你……”

    話音未落, 便見一群黑衣人自送信人身后而來, 二話不說, 齊齊舉刀朝著越青君沖來!

    “有刺客!”

    “護駕!”隊長話音剛落, 越青君的刀已經見血。

    黑衣人下手狠辣, 招招致命, 且人數不少,一群人應對得有些吃力。

    寧懸明聽話地借著馬車掩護,迅速拆開信件, 將內容一一看完。

    信上說, 突厥突襲永安鎮, 將小鎮百姓盡數屠戮, 洗劫一空,當地守軍追擊不成,反被砍殺數百人, 之后又偷襲兩鎮,在他們走后,皆是寸草不生。

    幾日前,突厥大軍集結,正式對大景宣戰,突厥王親自上陣,以示對這場戰爭的信心,與對大景的志在必得。

    寧懸明知道,如今新朝初立,朝政尚且不穩,突厥在此時開戰無可厚非,只是即便開戰,最好也應當選擇衛國岌岌可危時,趁虛而入,渾水摸魚,那時出手,興許還能因為衛國無暇顧及而多得利益。

    如今衛國覆滅,新朝已立,期間經歷數月,早已錯過了最佳時機。

    莫非京城的替身暴露了身份?探子得知天子不在京城,這才趁機出手?

    寧懸明望著那些來勢洶洶的黑衣人,一時也在猜測,這些人究竟是突厥的人,還是京城的人。

    信是從京城來,這些人也是從京城跟著送信之人。

    若他們是朝中派來的人,那便說明朝中有人圖謀不軌,意圖弒君。

    說他們是突厥派來的人,就說明京城有突厥的探子,且手段了得,連這等密信也能得到手。

    又或者……更糟糕的可能,京中已有人與突厥聯手,雙方通力合作下,才讓這封密信與刺客來的十分及時,打了越青君一個措手不及。

    事實證明,禍害遺千年,即便刺客下手狠辣,準備充足,在一眾護衛的拼死反擊下,也并未占到什么便宜。

    隨著時間流逝,死去的刺客數量也在逐漸增加,眼見不能成事,有人轉身就要逃跑。

    越青君沉聲下令:“不許刺客逃竄,驚擾附近村民,一個不留。”

    “是!”

    眾人奮起追擊,成功將最后一名刺客斬殺。

    刺客雖死,隊伍中的護衛也損失不少,看著地上刺客與護衛們的尸體,隊長心中沉重,到底相處多日,有了幾分感情,他皺著眉來到越青君面前復命,“主君,屬下無能,沒能留下活口。”

    越青君冷冷道:“不必留活口,我也知道何人所為。”

    他掃了一眼地上尸體,“將傷亡記下,加倍撫恤。”

    “是!”

    越青君下馬走到寧懸明面前,“信看完了?”

    寧懸明將信遞給他,默默無言。

    眸中神色卻有些復雜。

    越青君方才的話,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危急之時還不忘消除后患,考慮周邊百姓安危,戰后第一件事是記錄傷亡,撫恤士兵。

    無論哪一樣,都不能不算體恤民生與下屬,是個合格的上位者,如他所言,是有在認真做這個天子。

    若說他將所有人都當做工具,看誰皆是螻蟻,沒有絲毫仁心,必然沒有道理。

    此人仿佛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面對其他人時的正經,瞧著就像是個正常人,一半是面對他時的經常發瘋,仿若犯病。

    如今他知道了,那不是犯病,而是對他的偏執認定,只是不知,為何這份偏執,只對著自己。

    他敢肯定,來京城之前,他與越青君和衛無瑕都素不相識,毫無關系。

    可對方卻好似在初次見面起,便對他步步為營。

    莫非當真有什么天命,讓此人第一眼就看中了自己?

    他自問不過一尋常人,何德何能,竟能成為對方眼中的“主角”。

    腦中思緒幾轉,寧懸明面上不顯,“京中或有人與突厥勾結,陛下有何打算?”

    聽見這聲陛下,越青君看了他一眼。

    “你的建議?”

    寧懸明當然是想讓越青君趕緊回京,然而可想而知,這一路上必定會困難重重,刺殺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他凝眉片刻后道:“陛下行蹤已然暴露,不如我假扮陛下,明面上引開眾人視線,陛下秘密繞路回京。”

    越青君聞言,沒忍住抿了抿唇,“若要假扮,我為何不找其他人,非要用你?”

    寧懸明動了動唇。

    越青君:“若你的理由說服不了我,我便當你是為了躲我。”

    寧懸明面無表情道:“難道我不該躲著陛下?”

    越青君微微揚唇,老實道:“應該。”

    他竟還知道應該。

    寧懸明心中冷笑,面上卻連一個多余的眼神也不給。

    幾乎已是明說,假扮他的原因之一,便是為了躲他。

    “這是最穩妥的辦法。”寧懸明說道,“我不會武,在你身邊也是無用。”

    越青君先是點頭,對他的主意表示肯定,隨后上前兩步,湊近寧懸明面前,面帶微笑,聲音輕緩,語氣堅定:“懸明,你要明白一點。”

    “倘若有朝一日,你我之間真有性命之危,必須犧牲一個,保全另一個,那也只會是犧牲我,保全你,絕無其他可能。”

    寧懸明抬眸望向他,視線相對,被越青君眼中的堅定灼燒了一瞬。

    他下意識側了側頭,卻不想竟看見什么,瞪圓雙目,厲聲呵道:“小心!”

    一邊喊,一邊還將越青君往旁邊推。

    越青君身形卻紋絲未動,他迅速轉身,即便如此,那道自暗處而來的利箭卻也已至眼前。

    帶著寧懸明一起避讓已經來不及,越青君擋在寧懸明身前,不曾有絲毫退讓,手中長刀飛快一擋,將利箭打偏,箭尖順著手臂擦了過去,劃出一道血線。

    寧懸明瞳孔微縮,“你受傷了!”

    越青君來不及回應他,因為第二波刺客已經出現。

    同樣的黑衣人,應當與先前的人是同一批,先派出一隊人,被他們解決后,讓他們心防松懈,再在他們以為敵人已經解決,心中放松時,上第二批,此時護衛們不僅反應慢半拍,且已經被第一批消耗了精力,身體疲憊,正是好下手時。

    越青君的反應已算快,他一把抱起寧懸明,將人甩上馬背,自己也一躍而上,坐在寧懸明身后,擁住對方。

    他并未戀戰,而是選擇迅速逃離,將刺客甩在身后,用自己的后背,面對身后之敵,全然將寧懸明護在一個較為安全的環境。

    寧懸明大聲道:“放下我!你自己跑會更快,他們只追你,也未必會注意我!”

    越青君笑了,揚聲而出的話散在風中,卻也隱約入了寧懸明耳里。

    “所謂主角,便是全書之重,集偏愛于一身,全文所有角色,都將為其服務,為其付出,為其犧牲。”

    寧懸明心跳如身下馬蹄,急促而倉皇。

    越青君湊到寧懸明耳邊,確保自己的聲音,一定能被他聽到。

    “懸明,或許你并不知道,也無法理解,但無所謂……我心如此,明月為證。”

    在人生這場戲里,他愿意給寧懸明作配。

    他的主角,天下皆應為其陪襯,包括他自己。

    寧懸明雙手緊緊抓住馬凳,一如內心,不敢有絲毫松懈。

    駿馬疾馳,盡管盡力克制,可心中卻仍好似隨其震動,百般滋味,復雜難言。

    寧懸明當然不會以為,自己一介草民的性命如何能與天子相比,越青君這般態度,只會是因為他那番主角理論。

    然而即便如此,寧懸明也沒想到,越青君能做到這種地步。

    鼻尖嗅到一絲血腥味,也不知是越青君方才殺敵染上的鮮血,還是對方左臂上擦過的傷口。

    方才越青君堅定擋在他前面的身影,還有此時全然護他周全的行為,皆在向他表明,對方確實如自己所說,正在踐行自己的諾言。

    哪怕離經叛道,荒唐至極,罔顧天下世俗倫理。

    此時的他,真切地意識到,在對方心中,主角論的地位之高,幾乎立于世俗間的一切之上,而他這位所謂主角,又有多么重要,甚至重要過越青君自己。

    對方所做的一切,顯然已經超過了戲弄、玩弄的范疇。

    哪怕寧懸明仍難以理解,卻已經可以確定。

    他死死咬了咬牙,半晌,方才吼道:“越青君!你是不是有病?!”

    他的心好似被什么東西攪來攪去,眼中也漸漸涌上一絲酸意。

    抓緊馬凳的雙手已經泛白,“……是不是有病?!”

    一連兩句有病,可見他心中思緒紛亂,情緒激動。

    然而聽著他再次對自己直呼其名,越青君卻是暢快地笑了。

    他毫不介意地承認:“是啊,我有病。”

    “無藥可醫。”

    馬兒跑的飛快,那些刺客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見越青君逃跑,并未再與護衛們纏斗,少數人留下攔住護衛們,大部分人都紛紛上馬。

    “追!”

    他們緊隨其后,緊追不放。

    夜色下,道路難辨,寧懸明好歹還能為越青君提醒,避免對方一不小心撞上什么障礙物的命運。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眷顧他們,所謂的主角,不過是越青君一個人的戲碼。

    二人跑了許久,終于到了盡頭。

    眼前的橋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斬斷,底下是滾滾江河,只聽聲音,便知湍急。

    二人已經無路可走。

    刺客只為殺人而來,自然不必談判說什么活捉,眼見他們的身影越來越近,刀劍離自己也越來越近。

    越青君帶著寧懸明下馬,他松開韁繩,拍了拍馬屁股,放馬兒跑路,不必留在此處,平白丟了性命。

    如他所想,刺客也沒必要特意去殺一匹馬。

    他們的目標始終明確,只是越青君而已。

    越青君握緊寧懸明的手,望著眼前河水,微微一笑,聲音平靜淡然道:“懸明,你可知,在結局之前,主角無論遇到什么絕境,都會逢兇化吉,化險為夷。”

    寧懸明瞪向他,“越青君!”

    他顯然已經想到越青君的意思,也因此更覺對方不可理喻。

    此刻危在旦夕,此人難道要寄希望于那縹緲無形的天命嗎?!

    然而眼下情景,又實在無路可走。

    越青君對他的橫眉冷目毫不在意,抱住他的腰,含笑道:“這一回,真的要借用你的主角光環了。”

    “懸明,我的命運,皆系于你,就讓我們看看,我的主角,能不能庇佑你我,度過此關。”

    “抓緊我!”激昂的聲音里,毫無緊張與擔憂,只有盡情的快意,好似前方并非地獄,而是天堂。

    說罷,便抱著寧懸明,縱身跳入河中,頃刻之間,便失去蹤跡。

    刺客匆忙上前,卻沒能抓住二人。

    “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

    瘋了!

    他瘋了!

    跳進河里的那一刻,寧懸明幾乎在心中狂吼,恨不能將越青君罵個千八百遍!

    但為保二人在河中不被水流沖開,他仍是下意識將自己掛在越青君身上,死死抱緊。

    此時此刻,寧懸明也不得不第一次在心中暫時相信,真心祈禱,越青君的鬼話是真有其事。

    相信世上當真有天命。

    天命既安排他遇到越青君,那么讓他逢兇化吉,化險為夷,也不足為奇。

    畢竟,遇越青君一人,他此生便算是渡盡蒼生,功德圓滿。

    這是老天爺欠他的。

    第117章 死灰復燃 越青君終于承認衛無瑕,拾起……

    河流下游, 水流減緩。

    寧懸明再次醒來時,整個人躺在河邊石灘上。

    事實證明,越青君說的那些話, 或許當真有那么點靈應, 而那所謂的主角光環,也有一點用處。

    寧懸明記得自己昏迷前, 抱住河邊巨石,讓自己停下。

    此時他已經筋疲力盡,勉強拖著已經昏迷的越青君爬到河邊淺灘, 便再支撐不住,昏睡過去。

    如今再次醒來,才發現自己倒是全須全尾上了岸, 越青君卻是上半身在岸上, 下半身還在淺水里。

    寧懸明將人拖上來, 休息了一陣, 折騰了許久, 才終于升起火來。

    他們遇襲時正是入夜, 而此時天邊卻已現一絲晨光, 天色將明。

    越青君意識逐漸清醒,緩緩睜開眼睛,便見身前蹲著一道熟悉的人影, 對方正在為他寬衣解帶, 下手干脆利落, 毫不客氣。

    “咳咳、咳……”越青君重重咳了幾聲, 仿佛要將吞入肺腑的河水都咳出來。

    此時的越青君,一時竟仿佛變回了衛無瑕的模樣。

    寧懸明有一瞬間的失神。

    而就是這一瞬的失神,讓越青君逮到機會, 連眼睛都沒能徹底睜開,眼前的身影也尚未徹底清晰,他卻已經開口:“是我不對,早知如此,就該晚點再醒,好讓懸明有足夠的時間欣賞我的身體……”

    即便大難不死,即便生死危機,越青君也能一句話破壞氣氛,化緊迫危險于笑談間。

    寧懸明握緊手中腰帶,很想將它直接丟在這人臉上,然而對方如今才剛醒,也不知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后遺癥,要讓他立刻起身脫衣,卻是萬萬不能。

    半晌,他終究再次伸出手,三下五除二將越青君扒了個一干二凈,把自己已經烤的七七八八的外衣丟在越青君身上。

    “趕緊遮住,閣下的千金貴體,但凡被我看上一眼,都是我占了便宜。”

    山間吹來一陣冷風,幾乎要將涼意吹進人的骨頭縫里。

    越青君渾身顫栗,然而那雙腿在水里泡了太久,此時仍未能徹底恢復,只能無力地躺在那里。

    他聽話地將外衣穿上,雖無法驅寒,卻好歹能遮羞,維持聊勝于無的體面。

    他動作不疾不徐,察覺到自己雙腿的異樣,也沒露出半分驚慌之色,只輕輕扯了扯唇角,淺淺笑了一下,“能讓懸明欣賞,是我這具身體的福氣,無論你想再看多久,我都可以,且不收利息。”

    寧懸明將越青君身上的濕衣裳架起烘烤,皮笑肉不笑,“多謝閣下出手大方,不過并不需要,我對旁人的身體不感興趣。”

    才剛勉強度過危機,越青君才醒沒一會兒,二人便又針鋒相對起來。

    說針鋒相對也不對,越青君從未對寧懸明出刀,寧懸明的鋒芒也徒有其表,從不見血,二人之間不能算針鋒相對,刀劍相向,只能算小孩子過家家。

    越青君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是一口氣太急,讓他再次咳了起來。

    他覺得主角光環是真的有用,否則分明是一同跳河,寧懸明醒來休息過后只是有些虛弱和疲乏,其余什么事也沒有,而他醒來卻是身不能動,腿不能移,如今還要仰仗寧懸明,看對方臉色說話。

    雖然他從來也不看就是了。

    若此時是別人,那自然是豈有此理,可他是越青君,是親自賦予這份主角光環的人,當然不會覺得老天偏心,區別對待,只覺得滿意。

    縱然被寧懸明懟上幾句,可在這河邊石灘,半邊身子吹著冷風,半邊身子烤著火堆,一冷一熱,半睡半醒時,越青君也難得覺得渾身放松。

    對寧懸明的冷嘲熱諷也并不在意。

    “今日大難不死,還多虧了懸明。”越青君道。

    “不敢當,是陛下洪福齊天,天命在君。”

    寧懸明并不攬這個功,畢竟他從來覺得越青君說得那些話都是奇奇怪怪,邏輯詭異,縱然之前勉強相信了那么一下,此時卻也將之拋諸腦后。

    他不知從哪兒尋來的草藥,將其嚼碎了敷在越青君左臂的傷口上,又撕下一塊烘干的衣服,將傷口包好。

    傷口沒有及時上藥,還泡了水,極易感染,眼下條件有限,也只能如此。

    幸而如今天氣較冷,溫度偏低,極大降低了傷口感染的可能性。

    也幸好箭上無毒,否則即便寧懸明的主角光環再有用,此時也只能束手無策,給越青君收尸。

    望著手臂上被包扎的傷口,越青君忽然彎了彎唇,眼中流露出些許懷念,“當初懸明與無瑕滾下山崖,也有這一出,如今竟仿佛往事再現。”

    “回想過去,分明仿若昨日,轉眼卻已是兩年前。”

    寧懸明聞言,神色有一瞬怔然。

    他抿了抿唇,垂下眼眸,緊了緊手中木棍,粗糙的木棍咯得手心微疼。

    “……你不是不承認無瑕,也不愿提起嗎?”

    越青君轉眸看他,笑道:“我并非是否認過去,只是想讓你將衛無瑕與越青君分開。”

    “事實上,發生過的就是發生過,經歷過的就是經歷過,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輕易抹去,當做不存在,我又沒有失憶。”

    你竟然還知道?!

    寧懸明不知多少次在心中暗恨,此人分明對什么都心如明鏡,卻總愛裝聾作啞,裝模作樣。

    “只是那時無瑕剛走,你滿心滿眼皆是無瑕,我若不狠心點,堅定點,你只怕如今還將我當做衛無瑕,無法從與衛無瑕的過去中走出。”越青君解釋道。

    “我當然可以不管不顧,只要與你在一起就好,可那樣問題并沒有解決,隱患一直存在,你遲早會發現,我并非純白的衛無瑕,而那時你若再想離開,就再難挽留。”

    只有把濾鏡打破,跟過往割裂,一次又一次將寧懸明從過去拽出來,強行讓越青君以強勢霸道的姿態出現在寧懸明面前,寧懸明才能看得到越青君,才能在心里抗拒之前,讓越青君先一步留在他心里。

    哪怕是以一個并不美好的形象。

    那也是真的他。

    寧懸明怔怔半晌,望著越青君的目光有些意外與失神。

    “你……”

    “你竟還會條理清晰地說人話?”

    他意外的并非是越青君說的內容,而是越青君竟然能說出這么正常正經,思路清晰,邏輯完整的話來。

    這些時日以來,此人神經病的形象已經在他這里深入人心,如今竟然恢復成了一個正常人,如何不讓人驚嘆。

    越青君:“……我倒也沒有真的身患腦疾。”

    他只是心病。

    寧懸明不得不承認,越青君說得有道理。

    至少如今他再見到對方,想的絕不是衛無瑕,而是越青君。

    不過短短數月,甚至未過半年,對方在自己眼中,便全然從衛無瑕的形象中脫離,大半都要歸功于對方鍥而不舍地強勢刷存在感與定期犯病。

    寧懸明曾經還怨越青君狠心,狠心將衛無瑕拋棄,而今,他卻全然沒了從前的想法。

    衛無瑕是衛無瑕,越青君就是越青君,并非是越青君將衛無瑕拋棄,而是前者絕不可能變成后者。

    寧懸明見不得他得意,“縱然我與無瑕只有不到三年,卻也覺得他的性情勝過你百倍討喜,無論你做什么,都拍馬不及。”

    越青君不見生氣,反而笑了,十分真心,十分愉悅的笑容。

    “能讓你喜歡,就不枉費我付出的心血。”

    沒有誰喜歡長時間戴著面具演戲,能將一場戲演上快三年,都只是為了寧懸明而已。

    寧懸明心中將二者拿來比較,可即便寧懸明對衛無瑕愛重深情,對自己不假辭色,越青君也從不嫉妒衛無瑕。

    他為什么要和自己的禮物爭風吃醋?寧懸明越喜歡衛無瑕,他只會越高興。

    越青君從前說這話,寧懸明只覺得心堵,如今再聽,寧懸明卻已經相信了話里的真心實意,也能隱約明白越青君的想法與心理。

    心中不由劃過一絲悵然。

    原來從摘下面具后,越青君與他說的每一句,都字字真心。

    只是曾經只覺得荒謬,如今卻……

    如今卻……百般滋味,心緒難平。

    “昨晚你抱著我跳河時,可有想過老天爺不保佑,你我當真遭遇不測?”

    越青君坦然一笑,“何必要想呢?”

    “若主角光環有用,你我幸運地活了下來,自然皆大歡喜。”

    “若真有什么意外,那么與你死在一起,于我而言也是一個不錯的結局。”

    他彎了彎眉眼,“畢竟,我曾經許過你,生死同衾,此時赴約,也算榮幸。”

    什么江山天下,什么黎民百姓,在他心中的份量可以忽略不計。

    脫離了他的筆,這個世界依然會擁有屬于自己的命運,有沒有他,并沒有那么重要。

    在這個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唯一完全屬于他,也只有寧懸明而已。

    有寧懸明在身邊,他便擁有整個世界,即便是面對生死,他也能從容淡定。

    寧懸明心頭一震,手中的木棍久久未動,火舌已經燃起,引得寧懸明回神后不得不丟下這一根,重新撿起一根,攪動火堆。

    胸腔中的心跳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方才那一瞬間洶涌而來的情緒差點將他淹沒。

    一道酸澀自心間升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流遍四肢百骸,讓他喉中堵塞,半晌難言。

    卻并非是從前的酸苦,反而更像是喜極而泣。

    往日種種歷歷在目,一個“我”好似瞬間將人帶回了夫妻情濃時,纏綿悱惻的情意,自心中死灰復燃,迅速燎原。

    時隔數月,越青君終于再次承認衛無瑕,拾起那被遺留擱置許久的過去。

    第118章 溫言軟語 不為天子,只為越青君

    晨光漸起, 云霞微明。

    寧懸明借著晨曦之光,在河里撈了幾條魚烤了,勉強給一夜未進食的兩人填了填肚子。

    吃飽喝足, 越青君便干脆閉眼睡覺, 不見絲毫緊迫和著急。

    寧懸明微微擰眉感嘆,“你竟還睡得著?”

    眼下二人不知流落到何處, 如何能與人匯合,刺客會不會尋到這里,越青君的身體也需要治療與休養, 更不必說,遠的還有京城通敵之人,邊境有突厥作亂……種種麻煩, 都亟待解決。

    此人就半點不擔心?

    越青君掀了掀眼皮, “我如今這情況, 除了休息, 恢復體力, 又能做什么呢?”

    如今他行動不便, 刺客不來便罷, 若是來了,便是此時就走,也未必能走脫, 這里沒有大夫, 就算想治傷, 也要等進入城鎮。

    至于其他事, 那就更遠到他如今鞭長莫及,又何必再提。

    “懸明,折騰許久, 想必你也累了,不如也過來一起睡。”

    并非是越青君有意占便宜,而是事實如此,如今雖進春日,但天氣仍然偏冷,尤其此時他們已經到了北地。

    林間樹木,河邊流水,皆為這份冷意添磚加瓦,在這荒郊野嶺,若想取暖保存體溫,兩個人一起睡是最佳選擇。

    哪怕如今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興許都要為了現狀妥協。

    可偏偏是他們。

    可偏偏是他們。

    看著越青君坦然自若,誠心邀請的模樣,寧懸明心想,自己果然還是不夠大公無私。

    若他當真心無旁騖,就該同意越青君的建議,即便不為自己,也要為越青君這位天子考慮。

    雖然越青君總說有沒有自己,天下都會順其自然,但以如今的情形,為天下安定著想,越青君活著總比死了強。

    而如今,還勉強能為保護越青君做貢獻的,也只有自己。

    寧懸明隔著火堆望了越青君許久,才垂眸斂目,“不必了,我還不累。”

    他將身上的中衣脫下,蓋在越青君身上,“你睡吧。”

    越青君仰頭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由扶額一笑,“若早知有今日,此前我必不會與你爭執,讓你心存芥蒂,如今連與我互相取暖也不肯。”

    “懸明,陌生人尚且要防備一二,無法彼此信任,你我之間,應當也沒有到連陌生人也不如的地步?”

    他雖然對他不干人事,發瘋犯病(用寧懸明的話來講,他自己是不承認的),但好歹不會真的傷害他,不必懷疑,也無需防備。

    在此時此景,能有這樣一個同伴,已經是他們的幸運。

    越青君繼續勸道:“若你實在介意,那等我睡著,你悄悄過來便好。”

    他微笑揚唇,“放心,我不會醒的。”

    寧懸明低頭垂目望著地上躺著的人,感受著隨時入侵的冷風,半晌,終究沒有轉身離去。

    并非是他心軟,而是越青君都這么說了,若他仍是拒絕,豈不是顯得自己心胸狹窄,斤斤計較,更甚至……像是有多放不下此人似的。

    一刻鐘后,寧懸明依偎著越青君,漸漸睡去。

    昨晚在水里漂了許久,又吹了一夜冷風,醒來還忙了這么久,寧懸明其實早就累了,剛剛一直勉力支撐,此時一時松懈下來,很快便睡了過去。

    直到身邊人呼吸勻長,心跳平緩,越青君方才睜開眼,靜靜望著身邊人。

    此時此刻,身處在荒郊野嶺,除了偶爾出沒的山間野物,再無其他生靈,更遑論人。

    心心念念之人,此時就在自己身邊,恍惚間,好似天地只剩下彼此。

    越青君唇角微揚,舒展的眉眼中染上一絲愜意,伸手小心將人攬入懷中,以一個能將人圈在懷中,又不讓人覺得太過拘束的姿勢,漸漸收緊。

    二人這一睡,便是半日過去,待到再次醒來,已是午后。

    填飽肚子后,寧懸明問越青君:“還能走嗎?”

    他們不能繼續在這里停留,必須盡快離開。

    越青君伸手,寧懸明自然而然接住,借著寧懸明的攙扶,越青君試著站起,不過勉強支撐著起身,還未站穩,便要歪倒在地。

    寧懸明趕忙將人接住,才避免越青君摔在地上的命運。

    靠著寧懸明,越青君無奈輕嘆,“看來,眼下我只能仰仗懸明了。”

    寧懸明并未多言,給越青君尋了一根木棍當拄杖,矮身將人背在背上。

    二人走走停停,待到再次見到人煙時,已經過了一日一夜。

    “前面是個村落,可要去歇腳?”寧懸明問。

    越青君想了想倒:“你我身份來歷不明,若是貿然出現,必定會引人注意。”

    倘若追殺他們的刺客尋來,對這村子的人不是什么好事。

    如此,二人并未現身,只是躲在山中。

    翌日,村里的張大娘起床做飯,到了院中,當即睜大眼睛,叉腰怒罵起來:“天殺的!誰家的小賊把我家的衣裳偷了?!”

    天還未亮,村頭到村尾,都聽得到張大娘的叫罵聲。

    躲在附近的二人自然也不例外。

    寧懸明將衣裳丟給越青君,臉色不太好看。

    越青君見狀笑了笑,“難為懸明了,一世光明磊落,如今竟要為我做一回賊人。”

    聞言,寧懸明不免泄氣。

    經過幾番周折,二人的衣裳皆在林中損壞,不能說不能穿,只是穿出去必然會引人注意,若是有那細心之人,興許便能瞧出不對勁來。

    不得已,兩人只能另尋衣裳,不僅是為越青君,寧懸明自己也需要。

    好在他們的銀兩尚未丟失,寧懸明留下一塊碎銀作為報酬,然不問自取仍為偷,寧懸明自然心有不悅,只是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他到底不至于連這也不明白,因而惱過之后,便也作罷。

    二人換好衣服,又簡單做了遮掩,讓他們瞧著再無先前那般鶴立雞群,趁著天色尚早時進城。

    “大夫,他的腿情況怎么樣?”進入縣城,二人首先換掉農裝,改穿更符合氣質的長衫,又才去了醫館。

    大夫診脈過后,在越青君仍癱軟無力的雙腿上捏了捏,又問了一些問題。

    “寒氣入侵,有點嚴重,得服藥針灸,雙管齊下,精心調養一段時日,才能恢復。”

    以他的話,興許還會留下病根。

    寧懸明聞言下意識凝眉,望向越青君的腿,眼中帶上幾分憂慮。

    越青君卻好似半點不擔心,反而與大夫攀談起來。

    此人若真想與人打好關系,對方根本無法抵擋,不過片刻功夫,大夫便熱絡起來,不知不覺中,將自己家中情況都抖落得一干二凈。

    針灸過后,越青君能稍稍走上幾步,不如先前那般吃力,二人離開醫館,見寧懸明仍眉頭不展,越青君出言寬慰:“不必擔心,縣城的大夫都能將我治好,只說有些后遺癥,到了府城,回了皇宮,興許連病根也能根除。”

    寧懸明瞥了他一眼,心中微堵,心道連此人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他替對方操心個什么勁兒?

    “你倒是寬心,若是高手在民間,那位大夫的醫術已是極好呢?”

    越青君微微一笑,“我方才與他攀談,聽他祖上并非杏林之家,不過是祖父在一家醫館中做過學徒,學了點皮毛,從前在村子里給人治病賣藥,父親那輩才送去正經學習醫術,興許有些天資,數十年功夫,才在城中站穩腳跟,開了間醫館。”

    他瞧來醫館的人大多先問的大夫的父親,想來那位大夫本人,醫術應當比不上其父。

    更遑論他人。

    寧懸明:“……”

    方才聽此人與那大夫拉家常時,他還疑惑,對方何時這么熱情。

    此時方才明白其用意。

    默然無語的同時,卻也稍稍放心。

    二人暫居客棧,寧懸明找人備好馬車物資,回來對越青君道:“從這里回京城,坐馬車需要七八日,你要隱瞞行蹤回去,還是去官府尋人護送回京?”

    越青君看了他一眼,“懸明當真覺得,我如今向官府表明身份是個好選擇嗎?”

    連之前的護衛他都沒有試著聯系,更遑論從前并不相識,不過擔著個君臣之名的官府。

    “若只有你我,路上再遇到危險,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寧懸明對自己的武力值十分有信心。

    越青君微微揚眉,“沒關系,若真有那時,懸明盡管拋下我自行離去。”

    寧懸明冷笑,“是啊,當初刺客追的本就是你,若非我在你馬上,他們興許都看不到我,若非河里我死死抓著你,興許你我也早被沖散,若非見你腿不能走,實在可憐,我也無需背著出去。”

    “多次危機,幾番受累,原來竟都是我自找的。”

    說罷,寧懸明轉身就要走。

    卻被人一把抓住,拉進懷里。

    寧懸明下意識要掙脫,卻只覺腰間那雙手宛如鐵臂,竟是半點掙脫不得。

    “不是說隨我自行離去?如此作態又是為何?總不見得剛說的話,轉眼就要收回去?”

    越青君坐在床上,本就矮他許多,此時也只能埋首于寧懸明腰間,輕輕嘆息一聲,語氣無奈:“明知我口是心非,就不能讓一讓我嗎?”

    你我什么關系?我為何要讓你?

    本就是你無理取鬧,你竟還有理?

    這般溫言軟語,撒嬌賣乖,真當我還如從前那般心軟?

    心中憋了一肚子話,沒來得及懟回去,便又聽越青君聲聲切切,哀哀戚戚。

    “畢竟我如今行動不便,正是懸明脫身離去的最好時機。”

    寧懸明心口一滯,即將說出口的話,又停在了嗓子里。

    此前寧懸明不止一次想過要與越青君分道揚鑣,再不相見,如今機會就在眼前,只要他將越青君交給值得信任的人,就能徹底脫手,甩掉對方。

    只要他所托之時選擇正確的人,也不會耽誤大事。

    寧懸明算什么,一介布衣,于天下大事無甚影響,唯一能影響到的,也只有越青君而已。

    “我先前答應過你,好好做這個天子,如今正是危急之時,他們需要我,而我又僥幸沒死,必然要親自前去處理。”

    越青君非去不可。

    “可你若要走,我攔不住你。”越青君語氣幽幽。

    寧懸明沉默不語。

    越青君的手臂還環在他腰間,寸寸收緊。

    “我當然可以對你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以天下大事勸服,這并非逼迫,也不算違背我從前的許諾。”

    “可我還是想聽聽你的真心。”

    “懸明,不為天子,只為越青君,你可愿意留下?”

    越青君抬起頭來,仰視著寧懸明,一雙眼睛皆是情意綿綿,讓人一眼看去,仿佛陷落進棉花里。

    從前平安順遂時,越青君百般手段,姿態強硬。

    可如今危難之時,越青君反而軟了下來。

    只溫聲輕嘆一句:“懸明,我追不上你。”

    第119章 無憾 盼你夢里夢外皆圓滿,時時是佳期……

    越青君僅在縣城停留了半日, 當晚天色尚未完全黑暗,他便與寧懸明一起坐馬車離開。

    一夜趕路疾行,終于在第二日入夜之前到達府城。

    一路上的顛簸自不必提, 若非這雙腿尚且有用, 倒不如全然失去知覺。

    府城的大夫當真比先前那位好上許多,以他的醫術不會留下病根, 然而即便再簡單的病,也無法立時痊愈。

    經過初步治療,越青君已經能勉力走上一會兒, 但很容易感到疲乏無力,無法長時間行走,更無法策馬疾行。

    “若非我拖累, 懸明此時怕是已經到了京城。”越青君喝完藥說。

    寧懸明正要按照大夫所說的穴位與指法給越青君按摩腿部, 聞言卻是直接轉按為捏, 讓越青君好生疼了一回。

    越青君猝不及防, 差點將唇瓣咬出血來。

    寧懸明抬眸掃他一眼, “若你每日只有這些話, 就不必說了。”

    “我不走, 不過是因為局勢需要你,而你如今需要我,為了正事, 我自然可以將私下的一些恩怨放在一邊, 我不是不知輕重緩急之人。”

    “畢竟, 在天下大事面前, 你我之間那點小小糾葛,實在不值一提。”

    寧懸明輕描淡寫的語氣,仿佛他口中的小小糾葛, 當真很小,小到都不曾被他放在心上,小到此時可以隨意提起。

    寧懸明的語氣淡淡,仿佛越青君在他心里也如他此刻的話一般。

    說著還斜睨了一眼,淡聲道:“莫要太看得起自己。”

    所以,收起你那副模樣,收起你那些手段。

    寧懸明本就聰慧機敏,當然不可能被越青君三言兩語給迷惑。

    何況此人前科累累,寧懸明本就對他心存戒備。

    如今見對方這般作態,寧懸明自然知道,對方弱是真弱,示弱的話也不假,只是這心中想法,所做目的,卻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

    越青君向來擅長陽謀,讓人明知其中有陷阱,明知對方目的為何,明知此人用心不純,卻仍不得不跳進去。

    寧懸明已經對此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應對起來也十分得心應手。

    越青君靜靜望著他,歪頭輕笑,“你說得對。”

    “無論是腿傷,亦或是危急的局勢,于我而言都無足輕重。”

    “懸明既然心如明鏡,那就該知道,你最好的選擇便是此時棄我而去,去一個我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跑不了,也追不上,只要你夠快,就能離開我身邊。”

    一個戳穿真相,一個坦然承認,你知道我,我了解你,雙方皆是明牌,只看對方如何應對。

    越青君的聲音一字一句誘惑著寧懸明,讓寧懸明手上動作逐漸慢了下來。

    一瞬間的失神,仿佛讓寧懸明真的幻想到了那個畫面。

    然而也只是一瞬。

    寧懸明很快便又繼續給越青君按摩起來。

    “閣下多慮了。”他說話語氣悠悠,不疾不徐,有了幾分氣定神閑的姿態。

    他既說越青君高看自己,便是對于寧懸明而言,如今越青君的言行與選擇,并沒有那么重要,非要在他身邊緊追不放也好,又或是哪日病好,不再執著癡迷也罷,他都無甚要緊。

    抬眸輕掃了越青君一眼,眼中是許久未見的平靜與安定,甚至輕抿了一下唇瓣,神色淡然。

    “你若仍執迷不悟,我也只當有只鬼魅糾纏不休。”

    既是鬼魅,便是看不見,摸不著,也無需理會。

    “你若幡然醒悟,我自當道聲恭喜。”

    寧懸明沉靜淡然,無悲無喜的神色,讓越青君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有那么一瞬,越青君恍惚覺得好似回到了最初。

    ……又好似見到了原著中的寧懸明。

    那時的他未有嘗過情愛,更不曾為情所困,一心只愿做好自己,擔得起頭上官職。

    便是如眼前這般,隨遇而安,盡己所能,不問來路,不問歸宿。

    自越青君來后,衛無瑕與寧懸明的生死之戀,越青君的詭異糾纏,讓寧懸明身心俱疲,已經許久未再見到對方眼下這般狀態。

    如今衛無瑕的前世今生已經圓滿,越青君的諸多糾葛也已經和解,不必越青君做什么,寧懸明心中已然將一切都釋懷。

    縱然歷盡千帆,歸來仍是初心。

    再見到這樣的寧懸明,越青君向來猶如銅墻鐵壁的心臟也難得有幾分心虛與歉疚。

    越青君緩緩伸出手,試圖撫上寧懸明的臉頰。

    寧懸明側身避開,才讓他的動作停留在半空中,眨眼之間,悄然回神。

    他直直看著眼前人,不閃不避,眼眸中的神情帶著幾分欣賞與沉迷。

    寧懸明按得心無旁騖,越青君卻忽然璀然一笑,望著寧懸明道:“懸明,你如今可有想做之事?”

    寧懸明動作頓了頓,似在沉思。

    越青君繼續道:“你我相識時,曾經想要讓舊事大白于天下。”

    那是與衛無瑕,與越青君都無關的舊事。

    后來被越青君用來拉近身份。

    “如今,你可還有未圓之憾,未盡之事?”

    寧懸明大腦飛快轉動,然而想了許久,也沒想到有什么遺憾。

    雖說越青君此人身為天子,有諸多不靠譜之處,然而不知是否是對方從前的騷操作太過匪夷所思,太過驚世駭俗,對方既活著,寧懸明便相信,此人有能力解決如今朝局危機,心中憂慮始終未能真正升起。

    河邊一夜,交流談心,越青君承認衛無瑕,再談過去事,重拾舊時情。

    寧懸明心中對衛無瑕的一點遺憾也終于放下。

    更有越青君生死相隨,身體力行地證明了他那所謂的主角論,證明了他并非嘴上說說,而是身心皆入戲,成為戲中人。

    如此決絕,如此認真,寧懸明又怎能說對方言行皆兒戲,皆是玩弄他人。

    畢竟此人對自己也是一視同仁。

    此時此刻,他回望過去,卻發現縱然幾番周折,雖有諸多疑慮,然而真要說未圓之憾,卻也當真沒有。

    他面上不顯,神色淡淡,“世上遺憾不知凡幾,閣下若想做那好心為人圓夢之人,不妨去尋別人,浪費在我這等無足輕重的心愿上,實在可惜。”

    越青君微微一笑,“既如此說,那便是沒有了。”

    寧懸明抬眸看他,二人四目相對。

    越青君神色帶著些許寧懸明看不明白的復雜情緒。

    靜靜望了許久,方才收斂笑意,難得帶上幾分正經。

    “懸明,我既希望你日夜皆有夢,年年有期許。”

    “又盼你夢里夢外皆圓滿,時時是佳期。”

    復雜又矛盾,卻皆是真心。

    原著中的寧懸明,一生都在向前行走,踽踽獨行,從未停歇,直至結局方能安息。

    而今,他只愿寧懸明余生順遂安寧。

    在府城多停留了兩日,越青君忽略城中戒嚴,城門口的搜查也更加嚴格。

    寧懸明皺眉,“那勾結外族反叛之人的勢力,竟還滲透到了京城周邊府城?”

    寧懸明尚未想明白,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膽。

    但見此情景,又覺得那人大膽得有些道理。

    “我倒是知道是誰。”越青君低頭看了看自己仍然無法支撐騎馬、長期趕路的雙腿,“只是眼下要緊的是要如何出城。”

    寧懸明轉頭打量著越青君,直把后者看得低頭看了看自己,確定自己除了一雙腿不良于行外,沒有什么不得體的地方,這才稍稍放心。

    兩個時辰后,一輛馬車低調出現在城門口。

    守城士兵嚴加盤問,“車里是什么人?為何出城?”

    車夫趕忙笑著遞上銀兩道:“勞煩軍爺通融,我家夫人病重許久,眼見著越來越不好,郎君聽說南邊有位神醫,能妙手回春,只是脾氣古怪,時常不見人,遂帶著夫人前去求醫。”

    一只手臂從車內將簾子掀開,白衣男子神色憔悴,面帶倦容,儼然已經許久未曾好好休息。

    而他身邊的女子更是面容蒼白,靠在白衣男子懷中,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模樣,平白招人晦氣。

    白衣男子神情恭敬,態度謙和,“軍爺,可要在下下車檢查?”

    說著,他便做勢要帶著身邊女子下車,士兵見那女子靠在白衣男子懷中,半死不活的模樣,生怕對方當場身亡,他們雖不怕,卻也不喜歡麻煩,連忙擺擺手,讓馬車出城。

    到了城外,車夫拿了銀子下車離開,寧懸明取代車夫的位置,架著馬車,載著車中美人匆匆離去。

    美人越青君一改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樣,精神許多,連帶著這條腿也比先前有力,只是仍不得奔跑騎馬。

    “平日里見夫君為人君子,卻不想說起謊來,竟也毫不眨眼,沒有半分遲疑。”

    越青君穿這一身,口稱夫君,面上沒有絲毫勉強之色,反而坦然自若,饒有興致。

    卻是讓寧懸明手下鞭子不經意間重了幾分,馬兒猛地蹬腿,速度加快,差點將寧懸明甩出去。

    他扶著馬車穩住身體,冷眼瞥了一眼車內,淡聲道:“若你閑來無事,不如好生想想,等到了邊城,要如何面對你的兩朝忠臣。”

    是的,縱使他們如今距離京城只有兩日路程,越青君也不打算回京,而是準備繞道去北地邊城,直接去尋李不爭父子。

    然而如此一來,越青君勢必要與李家父子相見。

    想當初,衛無瑕還曾寫信讓二人在當地維護一方安寧,若有意外,直接轉投明月山莊。

    當時那父子二人還在心中悲痛難過許久,敬佩衛無瑕的心胸氣度,上演了一出絕世好君臣。

    殊不知某人改頭換面,不過是左手倒右手,卻平白賺他們一份恩情,讓越青君的登基之路更加順遂。

    如今越青君再次出現在那二人面前,寧懸明都難免擔心,此人連李家父子的人都沒見到,便被人亂棍打出去,或者悄悄套麻袋。

    越青君輕嘆一聲,坦然一笑道:“若當真有那么一日,只能勞煩夫君為我收尸。”

    “將我尸身焚燒,骨灰撒盡,只留一點帶在身上,也好讓我隨在身側。”

    這是曾經衛無瑕說過的話。

    到了如今,再次被越青君說出,有種命運輪轉,兜兜轉轉仍是你的命中注定。

    若是之前聽了,寧懸明怕只當此人哄人的話,然而此時聽著,卻覺得衛無瑕時雖未實現,但卻也并非純粹哄人。

    雖是笑談間,隨口言生死,卻也是真心相許。

    寧懸明眉目淡淡,“既然這么會說話,不如好好想想等見到了李將軍父子,要如何組織語言,才能免于被打。”

    越青君不說話了。

    寧懸明眉梢微揚,微不可察地彎了彎唇。

    第120章 不負卿卿 “這一次,我將選擇權交給你……

    永安, 李不爭剛從軍營里回來,進書房與幕僚商議之后對敵事宜。

    “那突厥人不知從哪兒偷來的機密,竟也制作了一些火藥, 只是威力暫且不如我們, 但即使如此,此番傷亡也遠超預期。”李不爭語氣稍稍有些沉重。

    縱然從前打過無數次仗, 殺過不少人,然而如眼下這般慘重的傷亡,仍是讓人心有余悸。

    回想戰場上尸橫遍野, 到處都是尸首殘骸的場景,李不爭就從心底里畏懼起了火藥這玩意兒。

    難怪制作火藥的人曾說,這東西就是怪物, 既能創造盛世, 也能制造地獄, 端看使用它的人。

    如今火藥竟也流傳到了突厥, 更加讓李不爭堅信, 這東西再無可能退出戰場, 未來死在戰場上的人會更多。

    “既然如此, 將軍何不避其鋒芒?”幕僚出言勸道。

    “如今京中仍未有消息傳來,可見傳言中天子不在京中,而在地方整頓吏治的消息為真, 若有人以將軍不聽命令貿然出兵為由降罪攻訐于您, 豈非不妙?”

    李不爭不為所動, “該降罪的, 前朝時也沒少降罪,可我若退了,突厥只會更猖狂, 邊城百姓的日子過得更艱難。”

    想到突厥屠戮的那兩個村子,李不爭的心又硬了起來。

    “派去突厥的探子可有什么消息?”

    “并未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看突厥百姓人人節衣縮食,便知此次戰爭消耗不少,且突厥王銳意進取,絕不可能輕易退兵。”

    前朝時期的那次爭端,不過是對方剛剛上位,想要鞏固地位,而今再次出手,便是真刀真槍,唯有將他們打服打怕,打到今后數十年都無力再掀起戰事,方能停歇。

    “我寫一封信,你派人送去……”

    “將軍!外面有人求見。”一名仆從匆匆趕來。

    李不爭當即皺眉,下意識想要斥責,隨后又想到,府上下人都是老人,不會不知道他在書房時不能隨意打擾,眼下這情況,只能是前來求見之人身份不同尋常。

    李不爭收斂神色:“來者是誰?”

    仆從謹慎道:“來人并未表明身份,只說是從京城來的使者。”

    從京城而來!

    李不爭聞言再沒耽誤,當即派人請對方進來。

    “敢問二位,是京中何人派遣的使者?”李不爭原本以為是天子的人,然而見來者竟只有兩人,且以斗篷遮掩容貌,心中便有些遲疑。

    為首之人摘下斗篷帽子,抬頭望向李不爭,“將軍不知來者底細,便輕易放人進門,實在大膽。”

    李不爭手中力道失控,差點將手中的杯子捏碎。

    說罷,越青君對著李不爭微微一笑,“當初京城一別,許久不見,將軍別來無恙?”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聲音,讓人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

    李不爭腦中瞬間掀起一陣風暴,片刻后,他方才如夢初醒般,起身下跪,拜道:“臣,參見陛下!”

    看見眼前人的第一眼,李不爭便心中一緊,下意識以為是前朝末帝假死脫身后,來尋求支持爭取翻盤。

    李不爭自認自己不如父親迂腐,若非章和帝死的快,他說不定早就不受朝廷掌控,暗中自成一派。

    如此情況下,即便衛無瑕來尋求他的支持,李不爭最多能做的也只是不將對方告發,以還對方恩情。

    這樣的念頭稍一轉過,李不爭又瞥見跟在越青君身側的寧懸明。

    京城與邊地本就遙遠,消息傳播的速度很慢,尤其是一些令人諱莫如深,難以宣之于口的消息。

    也是在看到寧懸明的這一瞬間,李不爭才忽然福至心靈,想起一個自京中傳來,荒謬絕倫的流言。

    當今天子與前朝末帝長相宛如雙生兄弟,一般無二。

    有說他們就是雙生子,還有更大膽的,直說二者本就是同一人。

    當時李不爭只當這是無稽之談,此時見到來人,卻醒悟,原來最荒誕的才是現實。

    下跪參拜之時,李不爭心中想道:眼前人口稱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可自新朝建立以來,他從未見過新帝。

    唯一見過的,只有前朝末帝衛無瑕。

    對方如此態度,顯然是不再掩飾,且不介意暴露身份。

    “不知天子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寧懸明所說的挨打情節并沒有出現,雖然李將軍性情剛毅,對于衛無瑕假死,開馬甲成為新帝這種操作也覺得對方病重頗深。

    想想過去數月里發生的事,想想衛無瑕送來的那封信,饒是李不爭見多識廣,見識過許多大場面,此時也不由面皮抽搐,低頭看著腳下,才勉強克制住了表情。

    然而早在前朝時期,李將軍就明白了,對于一朝天子,多看少說為好,縱然對方有病,也不可當面拆穿。

    李將軍是個厚道人,當然不會當面指著越青君的鼻子罵人,既然罵人都省了,那么將人揍一頓這種事,也只好在夢里實現。

    現實中他唯一能做的,大約只有將那封衛無瑕送來的,曾經讓他們父子感動不已的信件毀尸滅跡。

    畢竟這玩意兒的存在,無論是作為天子的黑歷史把柄,還是作為李家父子二人被天子耍得團團轉的證據,都是個令人心梗的存在。

    越青君親手將人扶起,“是我隱瞞身份,不請自來,將軍不要覺得我麻煩就好。”

    當然麻煩。

    天子突然出現在邊城,朝中竟毫無反應,李不爭有不是什么蠢人,自然明白眼下情形多半是京中出了什么問題。

    然而天子已至,他難道還能將人殺了嗎?

    “邊境戰火紛飛,陛下安危重要,不如臣派人送陛下回京?”

    表示自己愿意讓人護送越青君回京,也是委婉試探京中情況是否如他所想的那般危急。

    越青君微微一笑,“京中自有京中的人與事,將軍只要守好邊境就好。”

    見對方如此氣定神閑,仿佛事情皆在掌控之中,李不爭稍稍放下心來,既然如此,想來京城亂局或許并不嚴重。

    “陛下趕路辛苦,不如先在臣家中住下,養精蓄銳,其余諸事,皆等陛下休息好再說。”

    在李不爭的安排下,越青君與寧懸明暫且在將軍府安頓下來。

    等回到屋中,越青君方才一改之前的端方儀態,半靠在床頭上,歪著身子側躺著。

    “左右你都要喝藥,遲早也要被李將軍知道,何必逞強。“寧懸明道,“可有不適?”

    越青君搖頭笑道:“遲早知道是不假,但或遲或早,效果可能截然不同。”

    初次見面,當然要在氣勢上壓人一頭,不能露怯,才有利于接下來的相處。

    畢竟,越青君倒也不是真忘了自己曾經干過什么,不先聲奪人,占據上風,之后被人欺負了怎么辦。

    何況經過這段日子的調養,越青君已經好的七七八八,日常行走基本看不出問題,只是比起從前,仍有些無力,不可騎馬劇烈運動。

    寧懸明輕笑一聲,“倒是挺會裝模作樣。”

    如今他對越青君的態度越來越不客氣,當著別人的面還會收斂一些,給予越青君身為天子的顏面,私下無人時,卻是沒了顧忌。

    越青君也不見生氣,只靜靜望著他,含笑道:“若非如此,又怎會得懸明青睞。”

    對于自己不擇手段,百般心計,才令寧懸明傾心這件事,越青君沒有絲毫慚愧,即便當著寧懸明的面,也毫不介意被提起。

    寧懸明不想理他,轉身去煎藥。

    越青君望著他的背影,久久未語。

    進入將軍府后,越青君并未要求封鎖消息,因而不出一日,城中將領便紛紛知道,天子駕臨,意欲親征。

    不出三日,城中百姓也都知道,天子親至,朝廷并未放棄他們,反而很是看重。

    一時間,城中一掃前段時間被戰火侵擾,親人傷亡的頹喪悲傷,人心凝結,士氣十足。

    京城的糧草物資還沒送來,但卻已經無人擔心。

    又過了一日,明月山莊送來了大批糧草物資,足矣讓城中將士度過眼下糧草不足的危機。

    李不爭原本以為天子前來不過是為了避難,如今再看,或許避難是真,但親征也不假。

    有這樣一位態度強硬的天子,李不爭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從前多年的窩囊氣,如今或許終于能一口氣出個干凈。

    悲的則是……之前被衛無瑕假死欺騙這個仇,此生大約是沒機會報了。

    “陛下,聽您的吩咐,城中抓到不少探子,已經審問出,與他們有聯系的人,是突厥王妃。”李不爭稟報道。

    越青君面上沒有絲毫意外,“既然是她的人,那就給她送回去。”

    “要好生招待一番,莫要讓對方小瞧了咱們的待客之道。”越青君語氣卻意味深長。

    “是。”

    那些人的尸體被送去突厥王庭,朝陽公主并未被嚇到,只覺得羞辱。

    “廢物!”

    “都是廢物!”

    她在帳中大發雷霆,既氣探子暴露,更氣越青君。

    旁人不確定越青君的身份,可擁有特殊消息渠道的朝陽公主卻清楚地知道,對方就是衛無瑕。

    此人登上皇位還不夠,為了甩脫衛氏,還假死脫身,一朝翻臉不認人。

    “好!好!可真是本宮的好弟弟!”

    越青君上位后,并未承認前朝皇室,朝陽公主如今也不過是個亡國公主,然而此時卻無人提醒。

    “京城那邊怎么說?”

    “回公主,自天子親至永安的消息傳出后,京城便沒有消息傳來了。”婢女硬著頭皮稟報道。

    朝陽公主聞言氣笑了。

    “好,不愧是本宮的好表兄。”

    “他想當縮頭烏龜,也要看本宮愿不愿意。”

    越青君喝過今日最后一碗藥,在寧懸明要為他按摩時,伸手將寧懸明的手握住。

    “不必了,我已經好了。”

    寧懸明抬眸掃他一眼,又垂眸落在越青君的手上,微微抿唇。

    越青君卻毫無放手的意思。

    寧懸明挑眉道:“你這是腿好了,手又病了嗎?”

    越青君忍俊不禁,“是啊,得了一種不親近懸明,就渾身不自在的病。”

    “懸明可愿意做我的解藥?”

    寧懸明瞥他一眼:“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越青君煞有介事道:“若你不愿,我自然不好強人所難。”

    “若是愿意……”

    寧懸明抬眸望著他。

    越青君傾身,與他四目相對,咫尺之距,避無可避:“自是此生相許,不負卿卿。”

    不知何處來的一陣風,吹滅了屋內幾盞燈燭,讓原本明亮如晝的房間,變得一燈如豆。

    氤氳的微光里,唯有眼中映著的星火閃爍,璀璨動人。

    寧懸明眼眸微垂,抽回手道:“我曾聽過許多諾言。”

    “不差這一句。”

    越青君失笑:“我也許過你許多諾言。”

    “句句皆真心。”

    寧懸明抿唇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等一次應約再說吧。”

    既是賭桌,總要讓人看看籌碼,才能決定跟不跟注。

    越青君聞言,未再提起這個話題,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

    “有人給我寄了一封信,信上向我揭露了京城動亂的幕后主使,還有追殺你我的那些刺客的來歷。”

    寧懸明聞言皺眉,“這個時候,莫不是渾水摸魚?”

    越青君將那封信點燃燒了。

    “真的無所謂,渾水摸魚也不要緊,總歸一切都將塵埃落定。”

    見他自有打算,寧懸明也不再詢問,正要起身離去,卻忽然聽越青君道:“懸明,我送你回京,如何?”

    寧懸明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二人視線相接,卻都未開口。

    半晌,越青君才道:“先前你我無人可用,如今大可以讓李將軍安排人護送。”

    這本也是李不爭一開始的提議,只是當時對方想的是送他們兩人,此時越青君說的,卻只送寧懸明一人回去。

    “京中遲遲不定,難免耽誤戰機。”

    寧懸明提醒:“我已非朝廷命官。”

    越青君笑了,“當初你上的是請辭奏折,我批的是休假,你的官印官服,也都在你走后歸還府里,若你回去,立馬便能銷假歸朝。”

    寧懸明眉眼微沉,心下不愉。

    越青君能這么做,顯然便是早就知道他遲早會回京,回到他身邊。

    此人嘴上說的好聽,實則從未決定放他離去。

    越青君輕嘆一聲,“莫要這么看我,我不過是多做一點打算罷了。”

    “再者……”

    他笑了下道:“即便你什么都不要,我也不忍你出門在外,要受人欺凌,總歸要有一些保障。”

    即便寧懸明要走,他也不可能讓人干干凈凈,一無所有地離開。

    若當時寧懸明多想一些,便知道越青君干脆答應他辭官的要求之下,必定藏著貓膩。

    寧懸明輕笑,“原來我還得多謝陛下好意。”

    聽他口稱陛下,越青君眨了眨眼睛。

    當初的好意未必領情,放到此時,卻成了恰到好處的時機。

    “你帶著我的詔令,回京收拾殘局,也能盡快讓朝廷支援到位。”

    “你知道的,若世上還有誰能被我無條件信任,只會是你。”

    寧懸明斂眸。

    “你這么說,是不怕我不告而別?”

    越青君嘆道:“怕啊。”

    寧懸明當然不會棄百姓于不顧,越青君交給他的任務他也會盡力完成。

    可完成之后呢?

    總有他能離開之時。

    “可是那又怎么辦呢。”

    “若你心有不甘,我總不能一直困著你。”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忍心。”越青君望著他,眉目疏淡,笑意清淺。

    “懸明,你說我控制你,我不否認。”

    “但控制也源于愛意。”

    他拉過寧懸明,仰頭吻上寧懸明的唇。

    沒有欲擒故縱,沒有百般心機。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這一次,我將選擇權交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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