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 鳳凰淚(2)
程佩離把他們帶進宮中, 隨便找了個借口開溜。
好在唐凝霜從小生活在宮里,程虛懷又是個幾百年不挪窩的老祖宗。
即便沒有小公主帶路,三個人依然順利找到了程虛懷的別院。
和程虛懷交接完煉廬的神器后, 唐凝霜并沒有主動離開。
她對程虛懷道:“師尊讓我暫時侍奉您一段時間。”
程虛懷輕輕點了下頭。
把目光落到岑舊身上:“你們在宮外可有遇見什么事情?”
冷不防被長輩抓包, 岑舊抬起頭來“啊”了一聲。
桃花眸中透露出一股清澈的愚蠢。
程虛懷氣笑了:“你這性子這么沒著調,還想著學別人收徒?”
岑舊:“……”
岑舊拍了拍身側的少年, 信誓旦旦地說道:“徒弟靠譜就行了。”
唐凝霜道:“老祖,我們在外遇見了公主。她出來調查最近鳳梧城的命案,正好撞上了兇手。”
唐凝霜毫不留情地把程佩離這個熊孩子做的事情捅了出去。
程虛懷氣道:“我給她法寶是讓她防身用的。明明佩云那么靠譜, 怎么他的妹妹跟岑遠之一樣瞎胡鬧!”
無辜被牽連的岑舊:“……罵歸罵, 拉踩是什么意思?”
“不過,我們也不是毫無收獲。”岑舊抗議完,伸手掏出一枚留影石, “至少確認了兇手的身份。”
熟悉的面具出現在了投影上。
岑舊:“幾番交手, 我已摸清面具人的身份,他從沒有暴露過真身,只是用某種邪術奪舍在凡人或者尸體之上。但修為……可能到了大乘期。”
“大乘期……”程虛懷冷笑道, “還真是貪心啊。”
白發紅衣的男修面上似乎喜怒難辨,一雙如玉的手在桌上無意地輕輕敲著。
過了一會兒,岑舊聽到他的聲音幽幽傳來。
“這次鳳梧城之事,你來調查。”
岑舊應下。
“對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輩您說, 之前那令牌是有人替我求來的。”
“是誰?”
*
“陛下。”
名為余觀的侍衛少年從暗處花叢中走出,望著面前的紅衣青年, 低頭垂首,單膝跪在地上。
一襲紅衣的帝王停下步伐, 沉眸望去。他有一雙極為漂亮的丹鳳眼,眼尾狹長上挑。
程余觀猶疑了一下,如實稟告道:“公主她……有些發熱,已經請太醫看過了。”
程佩云一挑眉:“孤這妹妹平日里壯得跟牛似的,怎么會無緣無故發熱?”
程余觀:“……公主昨日做了個噩夢,被夢魘魘住了。”
程佩云打量著程余觀,鳳眸冷淡,看不出真實情緒。
直到少年跪在地上的身形都有些不穩,青年帝王才幽幽道:“你最好記得自己的主子究竟是誰。”
程余觀咬牙道:“不敢欺瞞陛下。”
程佩云沒瞧出異樣,冷哼一聲:“下去吧。”
程余觀一退下,新帝身邊一直跟隨的的大太監戰戰兢兢地站出來,問程佩云今日有什么安排。
“孤想自己走走,你們不許跟著。”紅衣新帝命令道。
趕走所有人后,程佩云才嘆了口氣。他避開總是巡邏的宮女太監,從一處宮墻輕松翻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處無人居住的宮院,但程佩云卻對這里熟悉得很。
這是他幼年住的太子宮。
因為程佩云即位后一直沒有娶妻生子,被暫時擱置了起來。
院中央有一棵生得高大的梧桐樹。
程佩云走到梧桐樹旁,蹲下來,也不顧臟,用手挖起了土。土被一層層向外扒開,沾染了蔥白的指尖,露出兩個酒壇的紅色布料蓋子來。
青年帝王坐在地上,長長的衣擺如同花開一般散在地上,梧桐樹泛黃的枯葉掉落在他的衣擺上,宛如點綴。
他盯著酒壇盯上的泥土出了好一會兒神,才苦笑道:“罷了,十八年了都沒有來,今年花鳥節怕是也不來了。”
程佩云將兩壇酒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打開一壇,桃花酒的香氣頓時彌散在整個院子。
“呵,”他突然冷笑一聲,“也許早就忘了呢!”
程佩云一邊生悶氣,一邊舉起大酒壇仰著頭灌了一口。這等放浪形骸之舉,自從他即位后就很少再有過。
桃花酒是給小孩子們喝的果酒,不醉人,是用桃花與一種名為丹朱的果子做的,因此滾入喉中,滿是甜香。
陳酒雖香,帝王臉上卻始終蒙著一臉郁色。他預備著再喝第二口時,梧桐樹上突然傳來漫不經心的調笑聲。
“喲,這酒不是咱們說好一起喝的嗎?”
“小皇帝,怎么一個人偷偷吃獨食啊。”
程佩云醉意上頭,被冷不丁的聲音嚇得手一抖。
整壇酒灑在了胸前。
濃郁的桃花酒香氣仿若化成了掩在眼前的迷霧。紅衣帝王愣愣地抬起頭,自梧桐碧綠間,在桃花酒香中,看見了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
程佩云兒時其實是個混不吝,天天氣先帝與太傅。先帝為了管教他,叫了江丞相的兒子進宮當伴讀。
然而長輩們不知道的是,江逢秋雖然美名在外,性子其實陰得很。過了半年,程佩云不僅沒學得了好,反而懂得了怎么邊玩邊糊弄先生。
沒過多久,岑遠之入宮了。
岑舊其實是作為質子進入皇宮的,除了程佩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太子殿下曾經天真的以為,岑家小公子是母妃為自己找來的玩伴。
畢竟他和岑遠之性情那么投契。
上房揭瓦,逃課挖洞,幾乎年少人最混的時光都玩到了一起。岑舊七歲進的宮,一直住到了第二年的花鳥節。
花鳥節當天,兩個少年人偷了兩壇桃花美釀埋在了太子宮苑的大梧桐樹下。
“都說桃花酒越陳越香,”少年岑遠之揚起臉看向少年太子,“殿下,你說我們十年后再喝這酒怎么樣?”
*
“十八年了,”岑舊跳下梧桐樹,從程佩云身旁搶了那壇還沒開封的,嘗了一口,“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有些苦。”
程佩云驚喜道:“遠之,你怎么想到進宮了?”
“唉,你要說這個,”岑舊笑道,“那可就說來話長了。”
分明二人之間有十八年的時光未見,可語氣熟稔得仿佛多年好友。
岑舊比程佩云想得更多一些。
其實上一世,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在他聲名狼藉時還能湊過來巴巴討嫌的。
程佩云就算一個。
岑舊有很長一段時間因為被人追殺,而藏到了鳳梧城。
鳳梧城是所有修士最忌諱去的地方。
因為這里有程虛懷坐鎮。
自打聽說岑舊靈根被廢后,程佩云幾乎每個月都寫信讓岑舊來鳳梧城住。后來岑舊走投無路間,終于去找了兒時的好友。
程佩云沒有過問過他一句過往經歷,只是讓岑舊安心在宮中住下。那是岑舊上一輩子中,為數不多的充滿愉悅的一段時光。
可好景不長,新帝勤勉精明,卻惹得天妒人怨,三十五歲年紀輕輕就重病身亡。程佩云死后,不顧他后人和程虛懷的挽留,岑舊還是離開了鳳梧城。
至此,顛沛流離,漂泊了一生。
“令牌是陛下給我的吧?”岑舊道。
程佩云不好意思道:“聽老祖說,我才知道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總得有人給你撐腰吧?”
岑舊笑了笑:“陛下之恩,我都記著呢。”
他曾將鳳梧城短暫地當過家。
程佩云咳了一下:“一見面這么膩歪做什么,難得見你這大忙人一面,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去哪?”
“自然是宮外那家茶樓。”
兩個人熟練地翻過宮墻,來到了京城的街上,找到了那家兒時常吃的茶樓。
“居然還新增了講書的。”岑舊坐下后,對程佩云感慨道。
程佩云道:“這兒故事換得勤,講得也好。”
他們二人交談間,說書人已經拍響了案板。
“今日我們要說的,乃是昔年間一位花魁的故事!”
“這位花魁姓秦,曾經就住在咱們對面那個巷子里,當年名動京師,多少達官貴人散盡千金,只為搏得紅塵一笑。”
“可花魁娘子對這些人從來不屑一顧,卻在一年的花鳥節上,隨侍女出來游玩,對街上班師回朝的年輕將軍一見傾心……”
說書人剛亮起腔調,從幾個茶桌便傳來了幾聲不滿。
有人出聲道:“不行啊老李,這種故事太俗氣了。”
“花魁將軍的事情,話本都要寫爛了。”眾人附和道,“還是接著講志怪吧!”
老李卻嘿嘿一笑,拍了拍驚堂木示意眾人冷靜下來:“急什么,我還沒說到最精彩的地方呢。”
“這個故事可是改編自真人真事!”
他說到這里,眼睛一瞇,似乎對這個故事胸有成竹一般。
“那為什么這么出名的花魁和將軍我們不曾聽聞,”食客道,“怕不是老李你自己挽尊胡說的吧!”
被眾人如此搗亂,老李并不惱怒,話音一轉,道:“你們可知最近的京城女子連環兇案?”
食客們以為老李終于要干回志怪的老本行,也不再故意陰陽怪氣,紛紛聚精會神。
見效果達成,老李臉上浮現出了些許笑意:“據說兇手每次作案后都留下‘蒹葭’二字。”
他猛地一振聲:“而那位花魁生于先帝十八年,世人鮮少知道她的閨名正是蒹葭!”
眾人頓時嘩然。
“那個時候好像確實有個花魁姓秦……”
而很快,便有心思敏銳者發現了其中的關竅。
"可先帝在位時期,武將勢弱,能打勝仗的年輕將軍只有……"
一語驚人,卻讓整個茶樓都沉寂了下去。
他們不約而同聯想到了同一個名字,但卻沒人敢將這份禁忌說出口。
先帝三十三年,平遠侯世子大捷,班師回朝。同年,平遠侯府謀逆犯上,世子當街斬首。
程佩云心底猛地墜入冰窖,看向對面的岑舊。白衣青年嘴角噙著的一抹笑,卻無端讓人心驚。
“等……”
程佩云沒能拽住好友,眼睜睜看著岑舊大步走到說書人面前,一腳將措手不及的對方踹倒在了地上。
白衣青年踩在說書人的胸口,眸子里的冷霜快要凝固成冰。
“我怎不知,世子還有這等風流韻事?”
青年人有著一身好皮囊,說話間眼波流轉,卻莫名讓人膽寒。
"你……你……"看清岑舊臉的那一刻,說書人的臉色難看得就仿若見了鬼一樣。
可不就是見了鬼嗎?
說書人見識廣闊,小將軍班師回朝的時候他也去圍觀過。自然瞧見面前這年輕人一雙桃花目,神似當年意氣風發的世子爺!
“鬼……”說書人大叫一聲。
“平遠侯世子冤魂索命來了!”
“什么?”
“平遠侯世子?!”
說書人老李的那一聲喊得極其洪亮,茶樓頓時引發了一陣騷亂。喊完之后,老李本想直接暈過去,卻被白衣青年揪著領子拽到了面前。
“你再仔細看看呢?”岑舊道。
老李心臟跳得飛快,偏偏對方那雙桃花眸好像一汪深淵,教他暈都暈不過去。
“我……我……”
老李漸漸從一開始的驚恐慌亂中冷靜下來。
盯著青年的臉,他忽然福至心靈起來。
不對啊!
平遠侯世子十八年前已然及冠,就算真的沒死,也絕不可能還這么年輕。青年與平遠侯世子長得并不算完全一樣,世子久經沙場風霜,膚色偏黑,五官也更為銳利鋒芒。
面前這人的容貌更風流招人一些,氣質清雅,并不像當年意氣風發的小將軍。
見說書人清醒過來后,岑舊松開了他的衣領:“說說,誰給你的膽子編排反賊的?”
“我……”老李道,“前不久,有個戴著斗笠的貴人前來,給了我十兩銀子。他說,只要我講了岑小將軍與秦姑娘的故事,事成之后還有重謝。”
“你可見他長什么樣?”程佩云走到岑舊身旁。
“不、不清楚。”老李訥訥道,“聽聲音應當是個年輕男子。”
岑舊冷笑一聲。
“傳播這些謠言,是想將這兩日的命案與平遠侯府聯系在一起。”程佩云道,“其心可誅。”
“我們回去說。”岑舊道。
程佩云卻問道:“這人你要怎么辦?”
說書人嚇得一個激靈,連忙朝他們二人叩了幾個響頭。
“兩位公子,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涕泗橫流地說道。
岑舊:“罷了,被人當靶子了而已。”
難得出來去茶樓和好友吃飯,沒想到最后鬧了個不歡而散。
程佩云有些郁悶。
岑舊倒是面上不見郁色。
及至兩人回了程佩云的寢宮,程佩云才沉聲道:“抱歉,我……”
岑舊卻笑道:“又不是陛下給錢讓他講書的。”
若是前世,他受到這種挑釁,怕是會忍不住和程佩云生出些嫌隙。岑舊卻已經知道,程佩云在這個階段已經開始偷偷著手為平遠侯府平反。
此番輿論的興起對程佩云來說也不好受。
“我們今日來鳳梧城時,恰好遇見了命案的兇手。”岑舊道,“怕是他已然知道了我是平遠侯府的人,才出此舉。”
雖然對岑舊來說,平遠侯府已是塵俗之事,十八年過去了,傷不及根骨。
但確實足以惡心他。
岑舊可沒忘記,這個面具修士當年很有可能是伙同他人殺掉自己母親的兇手之一。
“我總覺得這個節點挑得實在太不巧。”程佩云道,“念哥當年花鳥節遇見秦姑娘的事情,按理來說,除了在場的咱們兩個,沒有人知道。”
這些事情在前世岑舊從未經歷過,他那時恰好剛被剝去靈根,連活著都很艱難。自然不知道同期鳳梧城竟牽扯了這么多驚心動魄的事情。
后來岑舊性子愈發偏激,程佩云許是怕讓他煩心,便沒有將這些告知給岑舊。
“難道是……”岑舊道,“十八年闊別,你可還有那位秦姑娘的消息?”
*
陸研聞到了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他睜開眼,面前赫然是妖魔境的景象。
那股奇怪的味道竟來源自面前無數被屠戮殆盡的妖獸尸體。
陸研聞得隱隱有些作嘔。
奇怪,自己不是正在睡覺嗎?
“這里自然是夢境。”
身旁不知何時出現了那位魔尊大人。
男人額頭上的紅痕似乎更明顯了一些。
“那小子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魔尊懶洋洋地說道,“拿清音鈴把我壓制了這么久。”
他語氣狂邁,聽得陸研一陣心驚肉跳。
“你想對我師父做什么?”少年警惕地問道。
“師父?”魔尊驚異道,“你竟拜那家伙為師?”
陸研不悅道:“和你有什么關系?”
紅眸男人打量了少年半晌,忽而發出嗤笑一聲。
他搖頭道:“與其跟那表里不一的家伙學,不如找我呢。”
“畢竟咱們兩個才算是同根同源。”
陸研一陣惡心:“誰跟你同源?”
魔尊殺了那么多無辜人類,作惡多端,他才不覺得自己和這魔頭是同一個人!
魔尊道:“你天生成魔,尋常的修仙路子并不適配于你。怎么樣?要不要我教你一些妖魔的修煉法子?”
陸研:“……不要。”
陸研:“放我出去。”
他才不想在這勞什子妖魔境和男人待在一起呢。
“你難道不好奇,”魔尊緩緩道,“我當時為何要拼命闖出妖魔境?死后為何又生出一個全新的你來?”
少年沉聲道:“不感興趣。”
“那倘若我說,”魔尊道,“我和你師父有些淵源,你也不感興趣嗎?”
肉眼可見地,陸研臉色微僵。
“想聽嗎?”魔尊聲音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
陸研卻蹙起了眉:“你想做什么?”
“倒是聰明。”魔尊道,“我在鳳梧城感覺出來了仇人的氣息,你借我用一天身體,我把你師父的過去告訴你。”
陸研果決道:“不可能。”
這家伙嘴上說得好聽,可細究全是避重就輕。鬼知道他獲得了身體后,究竟會去做什么。
與此相比,自己那點好奇心顯得尤其微不足道。
魔尊哼笑一聲,轉手把陸研丟出了夢境。
陸研睜開眼時,才發現自己竟是一口氣睡到了晚上。外面月色灑在窗口,宮墻中的梧桐樹葉發出細響。
陸研下意識摸向手腕,才想起清音鈴已經壞掉了。心里煩躁的厲害,少年索性盤腿坐起來,按照岑舊教他的心法開始修煉。
“呵……”
魔尊突然發出的聲音差點讓陸研走火入魔。
陸研道:“你做什么?”
“建議你出去看看。”魔尊道,“我感覺到了沐安的氣息。”
“沐安是誰?”陸研問道。
魔尊:“哦?你師父連這個都不告訴你嗎?”
“不要挑撥離間。”陸研警告道。
他能看出來,魔尊這么大費周章地與自己周旋,實際上是某種勢弱的表現。
魔尊笑道:“沐安是九大門派之一的白玉京掌門,我的死和他有些關系。”
“他……是大乘期劍修嗎?”陸研問道。
魔尊道:“總之,我建議你去看看。我正是因為身懷龍骨而被他算計,你師父的無情道骨也是一樣,難保他不會動什么歪點子。”
雖然知道魔尊無緣無故和自己交好必定有詐,但男人確實說到點子上了。岑舊對他很好,陸研不希望青年出什么意外。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推開了臥室的門。
“你感覺到的氣息在哪里?”
引氣入體后,陸研感覺身體輕盈了許多,上房爬樹都不是難事。他避開宮中巡邏侍衛的耳目,按照魔尊的指示朝著那地方趕去。
“這里是……”少年仰頭望了望宮殿外掛著的匾額,“公主寢宮?”
魔尊道:“左邊有一棵梧桐樹,去那里躲著,有人要出來了。”
陸研忙不迭地躲在了樹后。
他側過身,看見昨夜才認識的那位公主緩步從寢宮中走了出來。
她穿著一襲紅色宮裙,步履輕快。
魔尊道:“沐安的氣息在她身上,跟上去看看。”
陸研抿了抿唇,不緊不慢地跟在了程佩離身后。現在已經接近晚上,這位公主要去做什么?
分明昨夜才差點沒命,她膽子真那么大嗎?過了一會兒,陸研一路跟著程佩離到了宮墻邊。
那小公主縱身一躍,竟是直接翻了出去。
陸研本想繼續跟著,余光中忽然躥出一個黑影。
“你是……那個仙師的徒弟?”走出來的是那個公主身邊的少年侍衛,“跟著我們公主做什么?”
“我睡不著,出來走走。”陸研道,“瞧著她似乎舉止有些詭異。”
程余觀蹙眉。
半夜去換燈,被侍女慌里慌張地通知公主不見了后,他才來到這里,恰好看見翻墻而出的公主和鬼鬼祟祟的陸研。
“我瞧著像是中了邪。”陸研把魔尊的話翻譯成小侍衛可以理解的程度。
程余觀也覺得程佩離有些蹊蹺。
程佩離雖然膽子大,但卻不莽撞,絕對不會遇險之后還敢大搖大擺地往宮外走。
思緒飛速運轉,最終程余觀道:“我先照看著公主,勞煩公子去找人求救。”
分工完畢,小侍衛像只貓一樣,輕巧地翻過了宮墻。
陸研開始朝岑舊住處走去。
“公主身上怎么會有沐安的氣息?”陸研問魔尊道。
魔尊若有所思道:“應當是某種蠱蟲,可以暫時操縱人神智。”
與此同時。
余觀尾隨在程佩離身后,只見她左拐右拐,竟是來到了護城河前。
少女的裙擺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余觀心里驀然生出些不太好的預感。
還沒等他趕到公主身邊,程佩離突然向前一躍,竟是朝河里跳去!
*
落水的聲音很大,惹得花鳥節在護城河旁放花燈的人群一陣驚慌。
“有人落水了!”
少年岑舊正捧著剛買的花燈,聞言立刻就要往河邊沖。
衣領卻猛地被一股大力扯住。
少年岑舊巴巴地一仰頭:“大哥?你怎么也出來玩了?”
來人一襲紅色官服,膚色微黑,冷笑一聲:“要不是我一路暗中護送你們兩個小兔崽子,你們一出宮就要被人販子拐去了。”
岑舊心虛地撇了撇嘴。
“無痕哥哥,”少年程佩云替他解圍道,“是我想帶遠之出來的。他頭一次在鳳梧城過花鳥節,我想讓他出來看看。”
“殿下何必替他背鍋。”岑念一巴掌呼在了弟弟的頭上,恨鐵不成鋼地說道,“我可太知道這瓜娃子是什么東西了。”
“你倆在這里等著。”
青年將軍說完,將身上的零碎物件解下來扔給兩個小孩。
擠開紛亂的人群后,他站在護城河邊恣意地吹了聲口哨,一躍而下,精準地逮住了剛剛落水的小孩。
岑念這一番動作行云流水,惹得在場人一陣喝彩。兩個少年還是長個頭的年紀,視野平白被一群大人擋了個徹底。
少年岑舊好久沒見過哥哥和父親了,喝彩聲聽得他心癢。只不過還沒擠幾下,肩膀突然被一只手摁住。
“哪家的孩子?”女子聲音泠泠,“前面人多,別丟了。”
少年程佩云及時反應過來,拽回岑舊和女子道了謝。
“你們家大人呢?”女子問道。
少年岑舊這才回過神來:“喏,那個就是。”
岑念剛從水里出來,把濕透了的長發隨手一挽:“岑遠之,又出什么幺蛾子?”
女子目光落到岑念身上,失神了片刻。
她喃喃道:“原來剛剛英勇救人的大俠就是你兄長啊。”
“什么大俠?”岑念這才注意到旁邊的素衣女子,“這位姑娘是……?”
女子蒙著面紗,衣釵素凈,唯有一雙美眸宛如薄煙,主動向岑念講了自己的來歷。
岑念爽朗一笑:“多謝姑娘替我照看我們家小孩。我叫岑念,字無痕,今后姑娘若有什么事,就去隔壁羽林衛報我的名字。”
姑娘輕聲道:“原來是岑小將軍,久仰大名。”
岑念來了之后,她似乎不愿多聊,轉身要走。
岑舊一把抓住她衣擺:“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剛剛幫了我,我讓我兄長給你謝禮。”
童言無忌,女子笑道:“你們叫我‘蒹葭’即可。”
蒹葭……?
蒹葭?!
程佩離只覺得意識仿若被什么狠狠地扯了一下,脫離了溺斃的狀態,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從混沌中清醒過來:“蒹葭!”
“你說什么?”
耳畔冷不丁響起熟悉的聲音。
程佩離身子一僵,轉眼看見了一旁坐著的紅衣帝王。
“哥……?”程佩離訕笑道,“您老怎么有空來我寢宮?”
“呵。”程佩云突然不陰不陽地笑了一聲。
程佩離:“……”
程佩離頓時感覺不太對起來。
下一秒,熟悉的訓斥聲就響了起來。
“程佩離,孤準你能自由出宮,不是讓你去摻和命案的!”程佩云厲聲道,“你可知要不是余觀和遠之救了你,你現在早就成為護城河里的一縷亡魂了!”
“還讓你那侍衛瞞著孤,仗著自己是公主就無法無天了?你可知但凡出了事,他可是要掉腦袋的!”
程佩離猛地瞪圓眼睛:“哥,你不許動他!我吩咐他瞞著你的,他怎么敢不從?”
程佩云道:“……別這么看著孤,他沒什么大事,功過相抵,只不過逃不了一頓板子罷了。”
程佩離松了一口氣。
“哥,你為什么說我去了護城河?”她納悶道,“我難道沒在寢宮睡覺?”
“你問孤,孤還想知道呢!”程佩云面色陰沉,“興許是面具人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腳。遠之已經去查了。”
程佩離小心翼翼地問道:“哥,你和那修士原來真是好友啊?”
剛剛夢中她看見了年少時期的兄長和那位白衣修士。
“和你有什么關系?”程佩云道。
程佩離小聲道:“他不是平遠侯府的二公子?哥,你真放心他啊?”
“怎么說話呢!”程佩云一巴掌打在了妹妹的頭上。
程佩離撇撇嘴。
“你剛剛醒來的時候,念叨什么呢?”程佩云道,“誰告訴你的?”
程佩離蹙眉:“我剛剛做了個夢,夢里……”
她撇了一眼程佩云的臉色:“有十歲的哥,和平遠侯府的兩兄弟。”
她把夢里的景象原原本本告訴給了程佩云。
“你夢見了蒹葭?”程佩云道,“秦蒹葭……”
程佩離警覺:“她是誰?”
“跟你沒關系。”程佩云道,“今天開始,你別想踏出宮門一步。不許再摻和這件事!”
他說完,不顧程佩離的抗議聲,拂袖而去。
走到宮外,忽聽得一聲調笑。
“這小丫頭倒是挺有你當年風范的。”岑舊靠著宮墻,對剛出來的程佩云道。
“我那個時候哪有她這么不知分寸。”程佩云氣道。
岑舊道:“小公主既然能夢到秦姑娘,也許其中還有什么關竅未可知呢。”
程佩云抿了抿唇,有心想說些什么,可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這個妹妹太難帶了。
“你接下來打算做什么?”程佩云問道,“秦蒹葭我已派人找過,據說十八年前她得貴人賞識,已被重金贖身。”
岑舊道:“先去她之前住的滿花樓看看。”
*
滿花樓。
望著眼前枯舊一片的廢樓,岑舊和陸研止住步子,白衣青年臉上露出來了震驚神色。
“這是……?”岑舊道,“小皇帝怎么沒告訴我滿花樓被燒干凈了啊。”
滿花樓隔了他們去吃飯的那家茶樓二條街,這里本來是很有名的勾欄瓦舍,盛產美人名妓的滿花樓就坐落其中。
可是面前的一條街巷竟冷清無比,哪還有當年熙熙攘攘的勝景?
岑舊拽了一個行人打聽,才得知滿花樓十八年前就已經被一把大火燒了個干凈。因為沒有及時滅火,當時整條街都受了牽連。
加之后來斷斷續續流傳出死人的傳言,這里逐漸凄清下來,不少勾欄瓦舍陸陸續續搬走,久而久之就成了鬼巷。
岑舊挑了挑眉。
又是十八年?
十八年前發生的事情也太多了些。
“師父,我們進嗎?”陸研問道。
岑舊:“進。”
他拉起少年的手,一腳踹開了滿花樓搖搖欲墜的大門。因為十八年未有人光顧,樓內散發出一股木料腐朽的氣味。
岑舊愣了下。
他沒想到這里面居然這么大。
一樓有舞池,各種坐席桌幾。二樓是供客人玩樂小酌的單間。三樓才是歌伎名伶和仆役們的個人休息房間。
這么找起來,猴年馬月才能找到秦蒹葭的臥室?
岑舊捏著鼻子一間一間開始排查起來。
過了這么多年,秦蒹葭的房間可能也不會留下什么東西。
但萬一會有痕跡呢?
秦蒹葭是唯一一位,還與平遠侯府有牽扯的凡人了。
于公于私,岑舊都不太想讓她出事。
兩個人在三樓不斷進進出出,岑舊卻在推下一扇門時,遲疑道:“什么動靜?”
耳畔隱約響起來細碎的腳步聲和談話聲,岑舊抱起陸研,靈活地閃進了身旁的房間。門是由琉璃制的,勉強可以看見外面的景象。
本該空無一人的滿花樓此時卻突然變得有些喧鬧起來。
“秦蒹葭那個賤蹄子還真是好命。”一女子道,“世子爺被砍了頭,沒想到轉頭勾搭了別的人給她贖身。”
“別說了,我覺得她也挺慘的。”另一人道,“蒹葭她本該和世子爺成一段佳話的,在世子行刑當日卻被迫委身他人,也太殘忍了。”
最開始說話的女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風塵女子,哪能真的幸福呢?”
“世子爺那么好的一個人,唉……”
聲音逐漸遠去。
岑舊松開懷里的少年。
“這也是死域嗎?”陸研問道。
岑舊:“沒錯。”
冤死的地方最容易生成死域。
看來鬼巷的傳聞倒不是空穴來風。
“不過比平天門的死域好一點,”岑舊道,“畢竟只是凡人。”
他鼻子一動,空中隱約的焦尸之味在這一刻忽然強烈起來。岑舊一手攬著陸研,一手用本命劍擋住了向他襲來的鬼爪。
只見在他們剛剛站立的地方,天花板上匍匐著一個皮膚被火燒得焦枯的干尸。它四肢折斷,宛如蜘蛛一般身軀主干下沉。
“死域會維持生前的景象。”岑舊給陸研解釋道,“只有當它們察覺到外人的氣息后,才會原形畢露。”
這也是當時岑舊和竹景半分不敢踏入平天門死域的原因。滿花樓一群凡人死后還能變成厲鬼,更別提那上千人的門派了。
岑舊一劍穿透干尸的軀干后,帶著陸研從旁邊的窗口跳了下去。
可是剛跳下去,他就覺得不對。
濃霧掩住了巷口,一眼望不見盡頭。
不只是滿花樓,這條鬼巷竟全是死域!
“來這里。”
一道女音適時響了起來。
岑舊抬眼,只見一黃衫女子在院子門口探著身子,示意他趕緊過來躲藏。
岑舊定了定心神。
這女子,竟是死域中的生魂!
岑舊沒有多想,拉著陸研沖進了那生魂藏身所在的院子中。
假若對方不安好心,狠心殺了便是。
等到岑舊和陸研進入院子,黃衫女子動作利落地關上了大門。
她拍著胸脯,劫后余生地看向岑舊:“你們兩個也被困在這里了?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女子容貌清秀,美中不足的卻是左眼周遭一圈紅色胎記。
岑舊道:“新帝程序當位。”
黃衫女子震驚道:“我被困了這么久?”
“這里到處都是怪物。”她抱怨道,“也不知道蒹葭姐姐是否安全。”
凡人不知死域,那些被火燒成的干尸被認成鬼怪倒也情有可原。
令岑舊更為注意的是:“姑娘認識蒹葭姑娘?”
“對。我名曉風,本為賣花女,遭街上小賊欺辱,”女子道,“是蒹葭姐姐救了我。我聽說她快要贖身,擔心她因平遠侯世子尋了短見,想來開解她一番,豈料……”
一腳踏進了死域,再也未曾出去。
想來火災當日正是蒹葭贖身之時,這棟樓里的所有姑娘全都被一場火海化作冤魂,困在了這方寸死域間。
包括他們遍尋不得的蒹葭。
岑舊忍不住嘆了口氣。
秦姑娘命途多舛,著實讓戲外人聽了都可悲。看來那幾起連環案子只是被面具人利用蒹葭之名,妄圖給平遠侯和大楚抹上罪名罷了。
岑舊讓陸研照看好這位曉風姑娘,他則推開院門,向外走去。
只見不遠處早就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女子,她們或清麗絕倫,或嫵媚嬌艷,輕紗羅裳,眉目多情。
為首的老鴇款款向前:“公子,可是想來尋哪位姑娘?”
她們和常人無異,一舉一動,仿若生前。
岑舊笑道:“蒹葭姑娘可在?”
他這一聲仿若石子落入湖面,頃刻砸出無數細碎漣漪。
“蒹葭?感覺好久沒見過她了。”
“我頭好痛……”
“蒹葭……蒹葭……不正是放火燒了我們的賤人嗎?!”
紅顏剎那化成枯骨,向前方的白衣修士撲食過去,伴隨著嘶吼與悲鳴。岑舊將劍立在眉間,劍氣裹挾風將他的鬢發向后吹去。
他眉目凜然,另一只手在劍刃上割破虎口,將血盡數抹在本命劍上,身軀后傾,挑了了個干凈利落的劍花。
白衣修士身后升騰起一柄由劍氣所化的劍刃,朝著烏黑一片的冤魂橫空掃去。
“破!”
一聲清呵。
冤魂仿若被火焰灼燒,在空中扭曲延展著消散,盡數吸進了岑舊手中的拂衣劍中。他只覺胸腔好似猛地被重錘砸擊,五臟六腑都傳來猙獰疼痛,拂衣劍也不住嗡鳴起來,連劍刃的寒光都黯淡了幾分。
死域沒有辦法正常祛除。
除非封鎖看管。
或者將這些冤魂封進自己體內。
“師父!”
聽見動靜的陸研急忙忙過來,一把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岑舊。
少年的眼眶紅得快要滴血。
看著岑舊慘白的面色,他哽咽道:“師父,都怪我太弱小了……”
要是、要是他像身體里那個魔尊一般強大,師父是不是就不會平白遭受如此多苦痛?
額頭傳來清涼的觸感。
岑舊用一根手指抵在少年額前:“清障,別想有的沒的,生了心魔我可管不了你。”
藏在陸研識海深處的魔尊猛然被一道靈力擊中命脈,他嘖了一聲,撤回了對陸研的干預。還真是……把這小孩盯得這么緊,讓他連下手的時機都沒有。
曉風走到岑舊身邊:“公子,你可有見到蒹葭姑娘?”
“沒有。”岑舊道,“未在尸鬼里察覺到秦姑娘的神魂。”
“那就好。“曉風紅著眼睛應下,“我失蹤許久,家人或許已然心焦,我先回家去。”
岑舊應了聲好。
曉風離去后,這條街又重回死寂。
岑舊眉心卻緊蹙著。
秦蒹葭的生魂去哪里了?
*
“好無聊啊!”宮裙少女在床上滾來滾去,自言自語道,“哥又不來看我,余觀還被他打得現在只能臥床養傷,可惡!”
“這下子禁足之后,我連溜都溜不出去。”
程佩離越想越憋屈,從床上跳下去,坐到茶桌旁邊惡狠狠地吃著糕點。
“非要讓我知道那個害我的蒹葭是何許人也!”
一陣涼風忽地掠過胳膊。
程佩離警覺道:“誰?!”
遠處床幔輕動,依稀飄出一道淡色素影。
程佩離:“……”
不會說什么來什么吧!
她硬著頭皮朝那邊走了幾步,素影倒是自己動作了起來。
掀起簾幕,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芙蓉面。
“你是……”程佩離震驚道,“秦蒹葭?!”
哥哥他們拼命找的人怎么在自己屋里?!
“你、你,是人是鬼啊?!”程佩離感覺自己快要被嚇暈過去了。
秦蒹葭面上很是從容,她抬起袖子打量了一下周身,道:“應當是死了的。”
程佩離:“……!”
小公主嚇得沒一口氣厥過去。
她拼命拍著自己的胸脯,好不容易順過來了氣:“那你怎么到了我屋里。”
程佩離迷惑道:“我們也不認識啊。”
秦蒹葭:“是因為你活下來了。”
程佩離:“?”
“什么?”小公主牙齒打顫,“我跳河不會是因為被你鬼上身了吧?”
秦蒹葭笑了:“倒也沒有,你只是被人下了蠱。”
程佩離:“……蠱?”
女子垂眸,本就虛渺的身形,此時看著如同風吹就散的紗。
過了一會兒,她的聲音才響起:“相思蠱,會蠶食苦主的精血,控制神智直到死亡。”
“這蠱是拿我煉制成的。”
“大概是有人暗中救了你,切斷了蠱蟲與蠱母的聯系,我才得以脫身。”
程佩離:“……”
程佩離默然。
過了一會兒,紅衣公主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秦姑娘,你一定很痛苦吧?”
想到夢境中秦姑娘與平遠侯世子的相遇,程佩離這等聰慧,如何不能猜出這其中有些曲折。愛人死于極刑,自己又被煉制成不老不死的蠱,其中苦痛,觸目驚心。
程佩離忍不住上前摸了摸秦蒹葭的頭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秦姑娘,我會替你報仇的!”
秦蒹葭柔柔一笑:“多謝。”
“……只是,”她垂下眼,“我并不記得將我煉制成蠱的人的相貌,過往塵緣,我也忘了個干凈。”
“依稀只記得,我有個什么約定還未完成。”
她說完,嘆了口氣,竟是露出笑顏。
秦蒹葭道:“我間接害了那么多好姑娘,自知罪孽深重,不求身入輪回,只愿……”
“身赴此諾。”
*
岑舊再回宮時,遇到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婢女。
婢女瞧見他,眼睛一亮:“仙師,國師有事找你。”
岑舊頓了頓,笑道:“好呀。”
他跟著婢女越走越偏僻,直到來到了一處廢棄已久的冷宮處。
岑舊本想開口,那婢女卻突然朝他跪拜下來。
“欺騙仙師是我不對!”婢女道,“只因公主有要事想請仙師幫忙!”
程佩離被新帝禁足,沒有辦法出寢殿。
岑舊挑了挑眉,心想這小丫頭片子究竟看了多少話本子,想出這么一個求人的破點子。
他差點沒氣笑。
“行了,你們公主呢?”岑舊示意婢女起身。
“在這!”一道清亮的少女聲音從旁邊的宮墻上傳來,只見一襲紅衣宮裙與天邊晚霞合二為一。
程佩離利落地跳下來,混不吝的樣子頗得了她親哥的真傳。
“公子,有事求你。”程佩離朝他討好地笑笑。
岑舊道:“喲,不認為我是反賊,偷偷和你哥告狀了。”
程佩離:“……”
程序這丫怎么什么都告狀!到底誰才是他妹妹!
“這事情國師和哥哥我暫時都沒有告訴,”輕咳兩聲,程佩離果斷進入正題,“我覺得公子才是解決此事的最佳人選。”
岑舊:“哦?”
程佩離拉著岑舊風風火火躲進冷宮。
這冷宮是先帝時期囚禁罪妃的,新帝上位之后沒有往后宮里收過人,這里就被廢棄了。程佩離好不容易才溜了出來,只能找這種偏僻地方避人耳目。
“這里……”程佩離拉著岑舊站定,“你看到的嗎?”
岑舊疑惑:“看得到什么?”
程佩離瞪大眼睛,目光在秦蒹葭和岑舊臉上兜轉個來回。
“你看不到秦姑娘?”她問道。
岑舊笑意微收:“秦蒹葭在這里?”
程佩離點了點頭,大致把她的遭遇向岑舊復述了一遍。
“這樣啊,”岑舊若有所思地說道,“大概是因為你身上有相思蠱,才能看得到秦蒹葭。”
程佩離傻眼了:“那怎么辦?”
“不怎么辦。既然你曾夢到過秦姑娘的過往,說明這個相思蠱可以讓你短暫地擁有秦姑娘的意識,”岑舊道,“倘若要解開她的心結,怕是要重新回顧一遍記憶。”
程佩離:“……”
程佩離:“……公子,你能種這個蠱嗎?”
岑舊:“不用那么麻煩。”
白衣青年將百花燈從儲物袋中取出,放在掌心中。
“過來,我教你筑迷陣。”
第023章 鳳凰淚(3)
“筑陣?”程佩離迷茫道, “我?”
岑舊把百花燈扔給她。
“相思蠱在你身上,”他笑道,“你不來讓誰來?”
程佩離噎了口唾沫, 只覺得世界相當魔幻。大楚尋仙問道的風氣一直很盛行, 加上如今的修士也不一味講究無為避世,開始善用自身優勢與民間朝廷或者地方官府合作經營, 甚至會固定去人間找好苗子招收門派。
但修仙也不是誰想修就修的,多少凡人折戟沉沙,敗在了靈根資質的第一步。
程佩離提醒道:“老祖可從來沒說過我有什么靈根資質!”
他們程家人一向與仙途無緣, 幾百年里只出了一個程虛懷。
岑舊道:“我看得出來, 你有。”
程佩離只覺得天降喜訊。
“真的?”她喜悅道,“我也可以像老祖那般騰云駕霧?”
岑舊哼笑道:“修真界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比擬程前輩的吧?你倒是敢想。”
“趕緊的。”
程佩離捧著百花燈,總覺得面前這家伙語氣輕佻得像哄小孩。
“我該怎么做?”她虛心問道。
“沉下心, 小皇帝應當讓你練過武吧?”岑舊道, “引氣入體和你們運用丹田練氣差不多。將天地靈氣匯聚到周身靈府后,摸到百花燈的邊,它會自動汲取你身體的靈力。”
“嘗試與百花燈建立聯系, 回憶你上次落水時看到的東西。”
青年的聲音正經起來很是好聽,仿若一曲安魂曲。程佩離閉上眼,掌心觸碰到百花燈的地方開始發燙。
紅衣少女輕輕吸了口氣,開始嘗試構筑百花燈的環境。周身冷宮逐漸浮光幻化,岑舊抬眼, 只見他們二人來到了一處宮宇。
遠處婢女太監往來紛擾, 火樹銀光,絲竹幽鳴, 熱鬧喧囂。
程佩離驚喜道:“成了!”
“咦,”她望著面前熟悉景象, “這不是每年花鳥節舉行的國宴嗎?”
岑舊挑了挑眉:“跟我來這邊。”
不遠處依稀可見座無虛席,盡是官員大臣、宗室王親。
程佩離好奇道:“這是你和哥哥小時候嗎?”
這些宮人瞧著都面生得很。
岑舊帶著她一路避開宮人耳目,到了程佩離熟悉的太子宮院前。
“這不是我哥沒登基前住的地方嗎?”程佩離道。
她話音剛落,遠處猛然跳出一個紅衣少年。
“哇!”和親哥打了個照面,程佩離心虛地叫出聲來。
定睛一看,卻只見當時的程佩云眉目稚嫩,竟是比程佩離還要小的八歲小童。程佩離瞠目結舌地看著記憶中端莊威嚴的皇帝兄長爬樹翻墻,好不熟練。
程佩離:“……”
他們老程家還真是祖傳爬墻熟練工啊。
年輕的紅衣太子身后還跟著一個同樣上躥下跳的白衣少年,正是她身旁那位白衣修士的縮水版。
程佩離匪夷所思道:“你們兩個居然在宮宴的時候偷溜出來?”
這等潑猴行徑放到現在,程序不得把她打斷腿啊!
“年輕嘛。”岑舊朝她一笑,毫不猶豫地就把好兄弟賣了個干凈,“你哥當年干的事情可比你驚世駭俗多了。”
白衣修士帶著程佩離跳到院中的梧桐樹上藏身。樹下兩個小孩鬼鬼祟祟地在梧桐樹下藏了兩壇桃花釀。
少年程佩云道:“遠之,我帶你出去看鳳梧城的花鳥節吧?”
“你不是……馬上就要離京去周陵了么?”
少年岑舊興奮道:“好啊,殿下可要帶我玩個盡興!”
皮猴一號和皮猴二號一拍即合,當即甩開宮人偷摸地翻墻出去。
望著熟悉的翻墻地點,程佩離一陣窒息:“……”
怪不得她說這處宮墻無人看管,比別的地方還略低一些,感情是先人扒禿嚕皮的啊!那她之前為溜出宮還絞盡腦汁找各種借口,程序不會在心里笑話她吧?!
眼見兩個少年出宮,岑舊一手提溜著程佩離的后衣領,在宮中的梧桐樹上跳來跳去,很快跟去了宮外。
鳳梧城的花鳥節是除了新年中秋以外最盛大節日,舉國歡慶,祈禱來年風調雨順、海晏河清。
這一天本就繁華的鳳梧城中的游人更是絡繹不絕,街邊攤販售賣的商品琳瑯滿目,望眼過去,不少都是舉家出來游覽的,也不乏一些懷有兒女心思的年輕那女出來私會。
除了街上的集會、舞獅,放花燈也是花鳥節的重要習俗。護城河上的漁船畫舫被清空,細長的河流上擠滿了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花燈。
雖然大楚會著重在花鳥節這一天安排更多守衛官員維持鳳梧城城內秩序,可畢竟人潮洶涌,每年或多或少都會鬧出些小意外。
兩個少年還沒擠到護城河邊,就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
有個孩子被擠到河里了。
接下來的每個畫面,都在程佩離落水后夢見過。
一直到了秦蒹葭向岑念三人告別。
“我們跟上秦姑娘。”岑舊對程佩離道。
秦蒹葭畢竟不是良籍,哪怕這種舉家歡慶的節日,她出來時依然喬裝打扮,用白紗遮面。往前走了沒幾步,就有一個岑舊眼熟的姑娘急匆匆跑過來,挽住了秦蒹葭的臂膀。
“秦姐姐,”那姑娘穿著黃衫,正是先前被困在死域的賣花女曉風,“你跑哪去了?可嚇死我了!”
曉風絮絮叨叨和秦蒹葭說著剛剛一路上的見聞,過了一會兒才發覺這位名動京城的名伎似乎一直在出神。
曉風:“……秦姐姐?”
秦蒹葭“啊”了一聲:“什么事?”
“秦姐姐,”曉風比劃道,“你臉好紅哦,難道……”
秦蒹葭怔然:“有嗎?”
她似乎心神不屬,就連回復都慢了半拍。
曉風憂心忡忡道:“姐姐你不會被擠出什么好歹了吧?我就說不能帶你來這等地方,到頭來沈媽媽要是怪我怎么辦?”
“沒有啊,”秦蒹葭笑著摸了摸她的頭,“我要多謝曉風才是,說動了媽媽讓她放我出來玩。”
“我今年才來鳳梧城,還是第一次見這等節日呢!”
曉風心思簡單直白,幾句話就被秦蒹葭安撫好了心情。
可秦蒹葭笑完,眼神卻又怔忪癡然。
岑舊和程佩離跟著秦蒹葭一路回到滿花樓。出乎兩人意料的是,岑念與秦蒹葭卻沒有再見過一次面。
平遠侯父子歸京凱旋,少年岑舊就沒了在京城當質子的意義,很快便被平遠侯找了個借口送回了周陵封地。
然而平遠侯和世子卻因為身負要職,還要在鳳梧城留守直到過年。岑舊本以為,大哥就是這個時候和秦蒹葭相處出了感情。
可花鳥節一別,大大咧咧的年輕將軍壓根就沒記在心上。秦蒹葭每日對鏡哀嘆,卻也并未真的去找岑念要求什么報恩。
將軍與名伎,本就是毫無干系的兩種人。
這等發展看得岑舊與程佩離眉頭緊皺。
本以為是苦命鴛鴦,到頭來卻發現只是一場單相思。
很快便到了年關,岑舊臉上的笑意消失。
這個時間……距離平遠侯謀反東窗事發很近了。終于,在一個裹挾著風雪的夜晚,秦蒹葭臥室的門被不速之客敲響了。
“世子爺?”秦蒹葭震驚道,“您怎么會來這等地方?”
岑念似乎并沒有變多少,他走到秦蒹葭的臥室,大馬金刀地坐下:“怎么?我不能來嗎?”
“這等風月場所,世子爺還是不來為好。”秦蒹葭柔柔道,“對您名聲不好,假如以后娶了夫人,也會讓她無端誤會。”
青年正色道:“我來,是有一事相求。”
秦蒹葭會意,忙關上門窗。
聽著岑念一字一句娓娓道來,她面色也逐漸變得凝重起來。
“不瞞世子爺,我雖是三流歌伎,”秦蒹葭苦笑道,“卻也知道平遠將軍對大楚的血汗功勞,怎么會淪落至此?”
“沒什么不可能的,鳥盡弓藏而已。”岑念道,“姑娘,我有平遠侯府平反的證據,然而現在拿出來實在太不合時機……”
“姑娘可愿暫時寄存一二?”
他從懷中遞出厚厚一疊泛黃的紙,送到秦蒹葭面前,桃花眸滿是鄭重。
秦蒹葭頷首:“我曾是邊境難民,父母皆死于胡虜鐵蹄之下,倘若不是世子爺與平遠將軍,小女也不會活到現在。”
“于公于私,我都愿意。”
岑念目光復雜:“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倘若陛下真的趕盡殺絕,或許你也逃不了一死。”
“沒關系。”秦蒹葭道,“家國大義,孰輕孰重,我也是知道的,平遠侯府戰功累累,本就不該如此下場。”
岑念愣了一下,似乎并沒有想到,能從一個青樓歌姬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他彎起眸子:“好。事成之后,我會為姑娘贖身。”
之后的幾天,為了遮掩耳目,岑念每日都故意現身于滿花樓,活脫脫一個被花魁勾了神魂的紈绔世家子弟。
樓內不少女子對秦蒹葭都頗有些酸言酸語,覺得她命好,說不定會給世子做配房。只有秦蒹葭知道,世子爺每次前來都只是為了交接那些證據,連口她這里的熱茶都不肯沾。
世子爺潔身自好,想必以后與他白首的世家小姐會很幸福。這般胡思亂想著,卻在某一天,一如既往拜訪的岑念缺了席。
秦蒹葭在滿花樓足不出戶,消息閉塞。
直到另一位和世子爺交好的公子拿著贖金到訪,將秦蒹葭贖了身,她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岑念本做好了一切準備,殫盡竭慮,卻被心腹背叛告發,過往種種努力盡數付之一炬。明明他本來也沒求過甚,只希望家人功成身退。
那位公子是清臣之子,與岑念明面上并無甚交情。岑念也是信任他,才會讓他帶著自己的全部家當來給秦蒹葭贖身。
他雖然沒成功,卻依然履行了諾言。
秦蒹葭得知這個消息時,行刑的時間已經過了。
前來傳話的岑念友人于心不忍,帶她去了現場。鵝毛大雪,白茫茫一片,將鮮血戾氣蓋了個干凈。
刑場處已經無人駐守。
秦蒹葭奔過去,只來得及見到世子爺被隨意扔進周邊的尸體。
平遠侯及其部屬百余人,全部斬首。
年輕的小將軍死后眼睛還牢牢睜著,似乎不甘極了。秦蒹葭踉蹌著抱起岑念的尸體,伸出手攏去他的雙目。
指尖觸及溫熱。
秦蒹葭一愣。
她碰了碰自己的臉頰。
忽然放聲大哭起來,似喜似悲。
溫熱如生,原是伊人淚染滿襟啊。
第024章 鳳凰淚(4)
之后的事情, 秦蒹葭有些記不清了。
她像是把自己的靈魂也埋在了那場皚皚雪中,和忠臣良將的白骨一起葬于青山。岑念生前為人忠直仗義,那位和岑小將軍身為摯友的文官之子冒著被人抓把柄的風險, 和秦蒹葭一起雇了些附近的挑夫, 幫忙把這些尸體收殮在了城外,親自刻碑祭拜。
秦蒹葭和其告別后, 自己一個人渾渾噩噩地回到了滿花樓。分明沒有飲酒,卻像是大夢一場,只不過黃粱一枕, 盡數蒼茫。
到了晚間, 滿花樓再度熱鬧起來,好似先前刑場上那一番血腥尸骨都是她的夢魘。秦蒹葭今天已被贖了身,自然沒人催著她下去迎客。
她坐起來, 開始收拾自己的物件。
雖然贖身了, 但秦蒹葭心底其實并不怎么輕松。
她也曾是世家小姐,父親在邊城當太守,可沒想到胡虜肆虐, 城門踏破,父母與百姓一起亡于鐵蹄之下。
如她一般幸運逃亡的茍活下來,便成為了顛沛流離的難民,無處可去。家亡了,親人沒了, 天地茫茫, 嬌生慣養的小姐灰頭土臉,只背著一個包了些碎銀的布包, 站在遼闊草原,不知歸去也不知來途。
那時她不過六七歲, 路上跌跌撞撞,被人牙子拐去了江南,又被青樓的老鴇買下,當瘦馬培養。
后來秦蒹葭抓住機會,憑借才情得到青樓中教她唱歌的師傅賞識。師傅進京時,便順帶將秦蒹葭帶來了滿花樓,做了個清伎。
三六九等,她是最下等之人。
再后來,平遠侯橫空出世,以少勝多,將那群蠻人趕了回去。他收復失地,救回淪為奴隸的百姓,為當時守國官兵正名。
被正名的就有她的父親。
然而物是人非,哪怕父親不再背負叛國的罪名,秦蒹葭依然找不到可以自證身份的證據幫助自己從賤籍脫身。
她淪為瘦馬的時候年紀實在太小太小,這么些年來,早連自己的名字都盡然忘卻。她便時常關注著岑家兩代將軍的故事,有時會自愧自己不爭氣,倘若如梁紅玉、李秀寧那般巾幗,自也可在沙場為父母與族人報仇。
這樣救了無數如她一般難民的將軍,又怎會做下大不敬的謀反之事?
秦蒹葭心緒難平,碰翻了首飾盒。
琳瑯滿目的金玉首飾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然而秦蒹葭卻注意到了被她藏在首飾下面的一沓密函。
這是……小將軍留在這里的平反證據。
秦蒹葭心跳得快了些。
她何等聰慧,自然能看出平遠侯覆滅一事背后如何危險重重。
但是,她曾記得,阿爹告訴自己,“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秦蒹葭顫抖著手將那些密函收進袖子中。
眼下雖然不是平反的好時機,可她可以等,等到總有一天,賢臣可以抹去冤屈,就像平遠侯為她父親所做的那樣。
可是……
在秦蒹葭還沒來得及收走全部密函的那一刻,她的脖頸就被抵上了尖銳的劍尖。
“把東西給我。”
秦蒹葭不知道這人是何時在自己屋中的,她后背發冷,小幅度地回頭看去,只見那人一襲白衣,鮫紗遮面。
只一眼,閱人無數的秦蒹葭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將袖子中的紙團成一團。
在對方劍穿透自己咽喉的那一刻,盡數咽進了喉嚨中。
墨香頃刻就被濃郁的鐵銹味掩蓋過去。
秦蒹葭本想怒罵幾句,可那利劍滑過了她的喉管,只發出“嗬嗬”的氣聲。
她無力地軟倒在地上。
鮫紗遮面的白衣人收回劍,淡聲道:“既然這么甘愿做蜉蝣,那你就守著這個秘密,不生不死吧。”
他語氣聽不出喜怒,隨手一揮,將幾張火符扔到了秦蒹葭的面前。
火焰順勢而起,攀咬上了女子的衣裙。
在烈焰的灼燒中,秦蒹葭感覺自己要死了。
她卻突聽得一聲輕笑。
“這等至情至性之人,倒適合煉制人蠱。”
火焰很快順著蔓延到了樓下,秦蒹葭聽得尖叫聲與奔走聲。那白衣人不知何時已然離去,在無盡的痛楚中,秦蒹葭覺得自己好似化成了灰。
“仙師,”程佩離在不遠處望著,哽咽出聲,“我們不能救救秦姑娘嗎?”
岑舊挑眉:“怎么救?這是幻境,真正的秦姑娘早就被煉制成了人蠱。”
程佩離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但是這也太慘了吧!”
明明秦蒹葭沒有做錯什么,明明岑念將軍也沒有做錯什么!
岑舊推開秦蒹葭的房門,那些火焰好似被什么東西隔絕在了外面,絲毫燒不到他身上。秦蒹葭抬起眼,朦朧間,與那雙桃花眸對上。
她似乎是痛苦極了,表情都忍不住露出些猙獰。可即便如此,岑舊見她嘴唇努力動著,朝他露出來了個笑容。
隨后,幻境紛然破滅。
滿花樓和熊熊大火眨眼之間無影無蹤,岑舊此時才終于得見了冷宮里端坐的秦蒹葭。素衣女子怔然看著他,右臉上還淌著干涸的淚。
“真像……”秦蒹葭笑道,“瞧見小公子還活著,我很滿足。”
說到最后,她喉頭似乎是努力壓下了一聲泣音。
岑舊問道:“秦姑娘可后悔?”
秦蒹葭搖了搖頭。
岑舊又道:“你的相思可是對兄長?”
秦蒹葭笑道:“不過是少年慕艾罷了,''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我的相思,來自故人,來自故鄉。”
“我的家在草原。我的阿娘會用馬頭琴拉出好聽的樂聲,我的阿爹會帶我騎馬馳騁牧場。可我這一輩子,卻回不到草原,也見不到他們了。”
“我幫世子爺,不是因為女兒家的心思。平遠侯對我家、對邊塞百姓有一輩子也無法還的恩,我所做的,也不過是微末小事。”
她說著,目光逐漸溫柔。
“我現在終于想起那個承諾是什么了。”
秦蒹葭將一處巾帕遞給岑舊:“我這些年并不是神智全無,偶爾醒神,就會用心頭血記些什么。這上面是一些和平遠侯有關的人證物證,也許會對小公子有大用。”
將巾帕交給岑舊后,她的身軀逐漸變得透明。
秦蒹葭眼圈紅了,眼淚留了下來。
然而她卻努力對岑舊露出一個笑。
“謝謝公子幫我想起來。”
“我現在終于可以去找爹娘了。”
她的身軀在空中越來越淡,直至最后散成了爐灰。程佩離在陣法中央看著,淚流滿面,此時終于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岑舊扭過頭去:“你哭什么?”
“不、不知道,但是就是很難過。”小公主毫無形象地抽泣道,“剛剛秦姑娘念的兩句詩是什么?”
岑舊低笑一聲。
他將那巾帕收進懷里。
“她的意思是,”岑舊道,“''一寸相思一寸灰。''”
程佩離哭得更傷心了。
岑舊卻面色凝重。
剛剛在幻境里,他看見了沐安。
鮫紗遮面,白衣執劍,除了沐安,他再也想不到第二個人了。雖說岑舊本就懷疑沐安和母親之死有關,可他沒想到這家伙居然還攪和進了那場謀逆案。
甚至不惜對知情的秦蒹葭痛下殺手。
沐安跟他們家什么仇什么怨?
岑舊越想越生氣,顧不得還在哭哭啼啼的程佩離,拿著那抹巾帕朝冷宮外走去。
他要找程虛懷問個清楚!
可還沒等踏出冷宮的那一刻,一道劍氣猛然掃來。岑舊反應迅速,及時后撤,這才沒讓那劍氣割掉雙腳。
他戾氣抬眸,只見前面樓閣房檐上杳然站立一道白色身影。
對方還是戴著那詭異的笑臉面具。
但岑舊此時已經完全能確認對方的身份了。
“沐、安!”
他咬牙切齒,幾乎是提劍就追了上去。
沐安朝宮外跑去,許是怕驚動程虛懷。
岑舊幾步輕跳,果斷跟了上去。
他知道自己現在有些不理智。
沐安能和師尊打個平手,以他現在的修為,絕對無法抗衡。
但岑舊就是氣不過。
沐安害了他母親,疑似間接害了他父兄,又將無辜的秦姑娘煉制成人蠱。眼看他馬上就能抓到這家伙的馬腳,他又怎么能坐得住!
岑舊瞅準沐安胸口,提劍就刺。
他有足夠保命的底牌,頂多也就是兩敗俱傷而已。
只要能惡心到沐安就可以!
“沐安前輩為何突然來鳳梧城?”岑舊道,“還戴這勞什子面具?”
沐安沒有還手,只是躲著岑舊致命的攻擊。
“把百花燈給我。”沐安的聲音沙啞無比,似乎做了偽裝。
岑舊:“哦?前輩既然有求于我,就不該這般遮掩。不然我會以為前輩打算殺人滅口呢。”
沐安輕笑道:“你沒有證據。”
他是指,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些腌臜事的兇手,和那光風霽月的沐掌門是同一個人!
岑舊氣得簡直想笑。
天底下怎么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百花燈我不會給你。”岑舊冷聲道,“其他神器我也不會讓步。”
他盯著面前的白衣修士,一字一句仿若都化成了利刃,要將對方摧殘至死。
“我偏要看看,你這家伙失敗之后,涕泗橫流的可笑嘴臉!”
第025章 鳳凰淚(5)
沐安沉默以對。
過了一會兒, 他才道:“你不值得我出劍。”
岑舊面色淡下去:“我自是知道這個。”
“但是……”
他揮起拂衣劍。
沐安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向旁閃躲。
百花燈在空中發出瑩然的光,將他整個人籠罩了進去。
岑舊道:“我倒要看看, 你究竟是什么人!”
沐安低笑出聲:“只怕你并不想看到。”
即便被百花燈攝取記憶, 沐安也并沒有絲毫慌亂的樣子。他表情悠閑,仿若面對一個不甚聰明的小輩。
“收回去!”
一聲呵斥在岑舊耳畔響起。
沐安微微抬頭, 和天空中一襲黑衣的獠牙面具對上。
“啊,是你。”沐安道,“居然沒死?”
他說話一直語氣死板, 似乎天生冷情。
岑舊也抬頭望去。
“魔尊?”他露出來了些許意外神色。
想及剛剛魔尊的那句話, 岑舊當即收回了百花燈的靈力,御劍飛到男人身旁。
“你剛剛什么意思?”他問道。
魔尊道:“沐安此人,最擅長玩弄人心。你在窺視他的時候, 他也在窺視你。”
依然站在房檐的沐安微微歪了歪頭。
“說得不錯。”沐安道, “只差一點,就能看見你的秘密了,岑遠之。”
岑舊抿了抿唇。
身上被縛仙索穿透的窟窿明明已是陳疾, 此時卻又忽的發疼起來。
他自然坦蕩,唯一的秘密便是……
重生。
還好魔尊及時趕來,不然要是被沐安窺見了老底,那可真是損失。
“多謝。”岑舊道。
“沐安,欺負小孩子算什么本事?”男人揚聲道, “不如來算算我倆的賬?”
“一抹殘魂。”沐安道, “我怕什么?”
饒是如此,他卻沒有動手的意思, 而是宛如云霧般消散在了空中,留下一張輕飄飄的紙片。
又是化身。
岑舊的腦袋上挨了一下。
魔尊道:“何時見你如此莽撞?要不是本尊察覺到沐安的氣息, 你現在早就被那家伙用邪術奪舍了!”
岑舊:“……我是心急了。”
胸口的窟窿愈來愈痛。
“還是差了太多。”
倘若要為父母兄長與秦姑娘報仇,他和成功之間橫亙一道天塹。岑舊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喉嚨泛起惺甜味,整個人一下子就沒了意識。
魔尊被身旁的白衣修士嚇了一跳,眼疾手快及時撈住了往下墜落的昏迷青年。他鼻尖嗅到一股血腥味,這才意識到不對。
扒開青年衣襟一瞧,只見縛仙索留下的幾個大窟窿此時全部開裂,血把里衣都快浸透了。先前為秦蒹葭制造幻境,雖說起陣人是程佩離,可她沒修為,靈力自然還是岑舊間接供給,本就透支了個徹底。
這家伙居然還敢不知死活追殺沐安!
“還真是……活膩歪了。”魔尊磨了磨牙。
要不是看在這小子最后解脫了他,他才不會多管閑事!防止路上造成岑舊傷口開裂,魔尊索性用了個縮地術,眨眼間就來到了程虛懷的宮中。
當然,在此之前,他把身體還給了一直鬧著要見師尊的少年。陸研剛接住昏睡的白衣青年,眼圈就紅了一圈。
“怎么了?”
聽見動靜,唐凝霜匆匆走了出來。
陸研簡單把過程和她描述了一遍。
雖然暫時讓魔尊主導了身軀,他也保留了對外界的意識。
唐凝霜走過去,將兩指搭放在岑舊的手腕上,感知了下他的靈氣:“你師父只是力竭昏過去了,我讓老祖幫他輸送些靈氣就好。”
陸研應下,目光卻依然停留在岑舊身上。
瞧見少年這番模樣,唐凝霜會心一笑。
岑遠之這一生過得實在坎坷,連她這種局外人都覺得觸目驚心。
好在這小徒弟瞧著也是個有心的。
“幫我把你師父抬進去。”唐凝霜出聲提醒道。
他們身后的房間是程虛懷的茶室,里面有個隔間,放著兩張臥榻。陸研背著岑舊,隨唐凝霜進去后,按照她的指示,將岑舊放在了外側的臥榻上。
“這是……”程虛懷坐在里間臥榻的邊上,似乎在給什么人把脈,聽見動靜掃過來視線,“岑遠之的徒弟?”
唐凝霜給陸研暗地里使了個眼色。
少年會意,又將剛剛說過的話和程虛懷復述了一遍。
“什么?”程虛懷還沒反應,臥榻上的人先大呼小叫起來,“仙師出事了?”
程虛懷笑道:“看見了沒,別在我這里賴著了,我忙得很。”
臥榻上的紅衣少女撇撇嘴,從床上跳下來,委屈地看向唐凝霜:“凝霜姐姐……”
唐凝霜:“……”
唐凝霜無奈道:“公主眉心的桃花印應當只是相思蠱留下的印記,半個月之后就會自行消退。”
程虛懷數落道:“我看你以后還敢不敢亂跑。”
程佩離:“……”
她懨懨地應下。
程虛懷走到岑舊旁邊,他凝眉盯了一會兒,突然伸手去扒開青年的衣襟。程佩離“啊喲”一聲,下意識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可是又很誠實地把手指露出兩個縫,睜眼望去。
陸研見狀,幾步錯過來,擋住了程佩離的視線。
程佩離:“……”
小氣!
“出去。”墨衣少年冷冰冰地呵斥道。
程虛懷這才注意到程佩離,訝異道:“你怎么還沒走?”
“這是你一個小姑娘能看的嗎?小心長針眼嫁不出去。”
下一秒,程虛懷就用靈力將程佩離整個扔了出去。
程佩離捂著屁股忿忿站起來:“誰要嫁人?!要嫁你嫁去!”
“這么小氣,還不讓看,我看他比我像大姑娘!”
罵罵咧咧完畢,程佩離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地上眼熟的巾帕上。
好像是秦姑娘遞給岑公子的?
興許是剛剛不小心掉出來的。
程佩離眼珠子轉了轉,將那巾帕撿起來塞進自己的懷里。
她大人不計小人過!給他將證據送給程佩云好了!
程佩離立即往程佩云的書房走。
她哥平日除了上朝就寢,就總是窩在書房處理政務。雖然程佩云管得比較嚴,但還是挺寵她的,連書房這種重地程佩離也可以說進就進。
可今天奇了怪了,程佩離剛到書房前,就被兩個御前侍衛攔了下來。
程佩離納悶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兩個侍衛不敢直視她:“公主,抱歉,陛下說了誰也不見。”
程佩離:“……”
有古怪!
她也沒打算為難這兩個侍衛,敷衍完就離開了。
程佩離心底犯了難,平遠侯平反的證據至關重要,她必須要親手交給程佩云,當面說清楚才為好。
可程序今天不知道發什么瘋,偷偷摸摸居然不見人!
身后忽然響起細碎腳步聲,程佩離回頭,發現是幾日未見的程余觀。小侍衛還是穿著尋常的侍衛服,梳著利落的高馬尾,臉色蒼白,身形消瘦。
“傷都沒好,”程佩離道,“瞎跑什么。”
程余觀道:“不放心公主。”
“說得好像我天天闖禍一樣。”程佩離不滿道。
望著面前的小侍衛,她忽然靈光一閃。
“余觀,”少女眨著水汪汪的杏眼,“幫我引開哥哥書房那兩個侍衛,好嗎?”
程余觀沒有遲疑,他像只貓一般躍上一旁的屋檐,很快就吸引了書房門口兩個侍衛的注意。
“什么人?”那兩個侍衛追著程余觀而去。
程佩離躲在書房旁的梧桐樹后,見狀立刻鉆進了書房。
“哥!”她興奮地大喊一聲,卻沒想到端坐著的紅衣帝王身軀一僵。
程佩云猛地轉過了身,背對程佩離:“做什么?出去!”
程佩離納悶道:“哥,你躲什么呢?”
她湊到程佩云身旁,硬生生扒開了青年欲蓋彌彰的手。紅衣帝王容貌依然張揚奪目,眉心一朵桃花印記卻更為顯眼。
似乎沒預料到程佩離會強硬扒開手,此時手足無措,素來威嚴的帝王臉上閃過幾絲慌亂。
“這不是……”程佩離傻了眼,“相思蠱嗎?”
程佩離第一反應是,這蠱居然對男子也有用。
再然后,她意識到不對。
夭壽了,她哥對誰動凡心了?
程佩云被妹妹詭異的目光打量著,惱羞成怒道:“干什么?有屁快放!”
程佩離:“……要不哥,你去找老祖看看?”
“去什么,”程佩云道,“小事而已,不必勞煩老祖。”
程佩離面色古怪:“哥,你是什么時候被下的蠱?”
如今人蠱死了,所有苦主身上都會留下桃花印記,至少說明,這蠱在程佩云身上種了有不少時日了。
加上程佩云這種諱疾忌醫的態度,估計一開始就死瞞著。
“關你屁事。”程佩云破防了。
程佩離:“……”
鐵樹開花真的好好笑。
程佩離忍住笑,將巾帕遞給程佩云,將她在幻境中看到的盡數告訴了程佩云。
程佩云奇怪道:“既如此,為何是你來告訴我?遠之他果然還是……心有芥蒂嗎?”
“不是不是,”程佩離道,“岑公子他現在受了重傷,老祖正在幫他療傷呢。”
程佩云急道:“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程佩離:“……你也沒問我啊。”
程佩云坐不住了,拿起桌子上的抹額遮住額頭,就匆匆往外走。
“哥,你慢點,等等我!”程佩離急得追過去。
恰好遇上一紫衣官員來稟報事情,將程佩云堵在了書房門口。
“陛下,”官員道,“剿匪一事收尾完成,您……”
程佩云一擺手:“逢秋,此事容后再議,孤有急事。”
江月白眉心一跳:“那……臣回京途中,還順帶找到了平遠侯府一位幸存的婢女,這個也容后再議嗎?”
程佩云步子停了下來。
“你說什么?”他震驚道。
第026章 鳳凰淚(6)
“這是……”望著青年肩背及胸膛上的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程虛懷面色愈加難看,“他們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竟敢直接對本門弟子動用縛仙索!”
縛仙索是刑罰中最嚴重的酷刑道具之一,會鎖住罪人的神魂, 傷疤烙印在身上, 無論什么天材地寶都無法消去。
更重要的是,這些傷不能自愈。
唐凝霜是器修, 自然知道縛仙索用在一個修士身上意味著什么,她怔然道:“岑師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這些……”
從周陵到鳳梧的一路上,身上留著這么多無法自愈的傷, 青年卻應是沒有顯露一分異樣。
“本以為無涯派內部出了亂子, ”程虛懷已經從剛剛的氣頭上緩過來了,他冷笑道,“現在看來, 怕是根都爛透了。”
唐凝霜還是有一點不解:“無涯派為何要對岑師弟如此恨之入骨?”
“自然是, ”程虛懷悠悠道,“他身上有其他人嫉妒得不到的東西。”
唐凝霜:“岑師弟莫不是天生道骨?”
她素來坦蕩,程虛懷和唐弦將她保護得很好, 加上煉廬本就不過問修真界的世事,唐凝霜并不清楚這其中的糟粕。
“可岑師弟有道骨,無涯派不應該把他當寶供起來么?”她問道,“畢竟修真界已經好久未出飛升之材了。”
程虛懷意味深長道:“你也知道修真界好久未出飛升的修士了……”
一直站在一旁的黑衣少年驀然出聲:“前輩,真的沒有辦法治好這些傷了嗎?”
和唐凝霜交流間, 程虛懷已經給岑舊灌注了靈力, 眼下青年呼吸平穩,顯然是睡熟了。
在場三人都沒有叫醒他的意思。
明明才二十六歲, 放在修真界還算是個毛頭小子,偏偏經歷了那般詭譎人心與驚心局勢。哪怕岑舊表面云淡風輕, 但程虛懷私心還是希望他能夠好好休息一下,哪怕只是現在的片刻。
“有倒是有。”程虛懷道,“蓬萊島上有個秘境,里面種植了靈草牧柳,據傳牧柳一族可生白骨、活死人。也許它們有辦法治愈縛仙索的傷。”
陸研脫口而出:“蓬萊島在哪?”
“蓬萊秘境今年正在開放,但是已經限制進入了。”程虛懷道,“你要想去,須得等五年后。”
聽見這消息,少年眸色黯淡了些。
不過他還是牢牢把程虛懷的話記在了心里。程虛懷和唐凝霜便不再打擾熟睡的岑舊,囑咐了陸研好好照顧白衣修士后,二人離開了書房。
走在外面,唐凝霜跟在程虛懷身后,問道:“老祖,蓬萊幻境開放時間不定,但基本都要相隔數十年,您剛剛……”
“我算的。”程虛懷道,“亂世將至,蓬萊島也該出世了。”
*
岑舊睜開眼時,猛然一下不知道自己在哪,他下意識握緊手中的拂衣劍。
“師父。”
聽見陸研的聲音,他這才卸去了氣力。
“什么時辰了?”岑舊輕松道。
陸研:“師父你也就睡了一個時辰。”
岑舊爬起來,這才注意到自己周身衣物煥然一新,從那破爛白袍變成了鎏金紅衣。
岑舊嘴角一抽:“……”
這大紅大紫、批金鑲玉的審美一看就知道是誰家的。
非常嫌棄地把衣領整理好,岑舊嘆了口氣:“小皇帝來過了?”
陸研點了點頭。
“不過因為師父在睡著,”陸研道,“我沒讓任何人進。”
岑舊醒來沒多久,就惦念著平遠侯府的事情,胸口沒摸到巾帕,面色一變:“糟了!”
難道是和沐安打斗的時候掉了?
就在這時,紅衣身影從旁邊的窗口一躍而進:“仙師你醒啦?”
程佩離就是怕岑舊醒來找不到巾帕鬧什么幺蛾子,一早就讓余觀盯著這邊動向,如今聽到岑舊一醒,立刻就趕了過來。
她簡短把自己的用意和做法告訴岑舊:“兄長現在也已經找到了當年幸存的婢女,如今估計在大理寺提審呢!”
“你倒是膽子大,”岑舊道,“但確實聰明。”
程佩離得意笑笑。
“看,我就說有要事吧!”她炫耀似地對一旁的陸研道,“小鬼,攔著不讓我進,小氣!”
岑舊也設想過,要怎么向程佩云投遞證據。雖說他倆的關系親厚不用多疑,可這證據畢竟不是給程佩云看的,想要為平遠侯府平反,首先得堵住朝廷那一群老家伙的口。
所以這個證據,不能他這個平遠侯府的二公子去提交。如今,程佩離的無意之舉,反而冥冥中替岑舊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皇帝的親妹妹,大楚的唯一公主程佩離提交了為平遠侯府澄清的證據,這還有誰敢質疑證據的用心和真實。
思及此,岑舊平和道:“阿離公主幫了我,想要什么?力所能及的話,我都會報答公主的。”
程佩離眼珠一轉:“倒是有一件事。”
“仙師,你說我有靈根對吧?什么資質啊?我也能修仙嗎?”她炮彈似發射了一連串問題。
岑舊:“……”
他油鹽不進地說道:“一國公主,你要去修仙,我覺得小皇帝得殺了我。”
程佩離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我哥可舍不得。”
岑舊和善微笑:“所以公主你的愿望是……?”
程佩離:“仙師你一定還缺一個噓寒問暖的徒弟吧?!”
話音剛落,岑舊還沒表態,他身旁那個黑衣少年就惡狠狠地瞪了過來。
程佩離:“?”
瞪她干什么?
“阿離公主,”岑舊笑道,“你要想辦法說服的可不是我。你敢把自己這大逆不道的想法講給你哥聽聽嗎?”
程佩離心底打的算盤被岑舊一針見血地指出。
“想讓我背黑鍋,”青年修士笑吟吟地說道,“沒、門。”
程佩離:“……”
程佩離假惺惺地說道:“仙師你誤會人家了……”
“公主約摸是為近日朝堂上奏和親一事發愁吧?”岑舊道,“放心,陛下不會舍得公主去那蠻荒之地的。”
前世直到程佩云死前,程佩離都沒有和親遠嫁,小皇帝重情重義,雖然大楚現在武將勢弱,邊境紛亂,他也沒想過打過這方面的注意。
程佩離卻不服氣道:“你不是我哥,你怎么知道!”
“還是說,”岑舊朝她一笑,“你想讓我把你那小侍衛的真實身份說出去?”
“女扮男裝,罪臣之女,”岑舊道,“小公主可真是膽大。”
程佩離:“……”
紅衣少女后頸猛地繃緊,不可置信地說道:“你怎么知道?”
岑舊笑道:“如果你能說服小皇帝,我可以收你為徒。”
“我自然可以!”程佩離磨了磨牙,雄赳赳氣昂昂出了屋子。
她穿得一身紅,那架勢活像一只要斗毆的小火鳥。逗完程佩離,岑舊一扭頭,就發現自家小徒弟牢牢盯著自己。
“怎么了?”岑舊一噎。
陸研:“師父很喜歡那個丫頭,也要收她為徒嗎?”
少年過長的睫毛垂下,遮去眸子里的落寞之色。他孑然一身,不知來處未知歸途,想要留在岑舊身邊,是因為他看出來這個青年修士也是孤零零一個人。
兩個人在這世上都是不被容納的煢立異類,可現在,師父他有了更多的牽絆,甚至還會有更多的徒弟。
想到這里,陸研就止不住地難過。
岑舊笑道:“先不論小皇帝放不放她去修仙。就算她認了我做師父,那以后不也是你師妹嗎?”
“怎么委屈得好像我要把你丟掉啊?”
日近黃昏,青年聲音輕得像一抹浮云。
陸研心底那點不快突然戛然而止了。
他望著那雙桃花眸,領會了青年修士的言外之意。
他永遠都是師父第一個徒弟。
“對不起,”陸研臉紅地結結巴巴道,“我、我太小氣了。”
“你才十二歲,”岑舊道,“小氣點怎么了?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還在跟師妹師弟搶靈果呢!”
說來,離上次他幫陸研梳理經脈已有許久。
岑舊難得萌生出一股愧疚感來:“最近修煉得怎么樣?”
“每晚都有打坐,”陸研認真答道,“不過暫時似乎沒有什么突破。”
“正常。”岑舊道,“修仙本就是漫漫長途,你仙資極高,未來必定是個飛升之材。”
陸研聽到這話,本來因為修為凝滯而微微焦躁的心緒瞬間就被安撫了。因為想要得知身世,所以陸研對變強有一種偏執的執著,但岑舊好像有什么魔力一般,總是能夠讓他信服。
腦海中的魔尊冷笑著開了口:“你就聽你師父糊弄吧。你明明適合修魔。”
陸研:“……”
少年面色不變地對岑舊道:“師父,我還有一事苦惱。”
岑舊:“什么?”
陸研:“最近打坐時,常有蒼蠅蚊子在耳邊徘徊,煩不勝煩。”
岑舊笑瞇瞇地說道:“好說。”
他抓起少年手腕,輸入一股靈力,快準狠地擊在了魔尊的命脈上。
魔尊只覺得殘魂一陣漲痛,頓時啞了聲息,再沒有力氣發出聲音,只能連忙在識海中用靈力護住差點就魂飛魄散的殘魂。
魔尊:“……”
岑、遠、之!
第027章 鳳凰淚(7)
花鳥節過后, 鳳梧城又快速回歸成往日那般風平浪靜的模樣。許是上次魔尊的威懾起了作用,至少在最近,沐安安靜得像死了一般, 沒再搞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
岑舊心安理得地以養傷為借口在宮中住下, 一直住到了端午節。期間,程佩云拿關鍵證據為平遠侯府平反, 雖然還沒有徹底壓過頑固派的聲音,但已經初見成效。
幾個老臣在朝上怒罵程佩云違背先帝意志。程佩云面色不變,轉而將他們的幾個入仕的孩子派去了邊境。
聽說那幾個老臣接到圣旨之后, 面如死灰, 從此再也沒在朝堂提過一句有關拒絕平反的話。
岑家二代武將沒落后,先帝在位時,尚能維持安穩的假象。及至程佩云上位后, 邊境紛亂沒一天少過, 武將勢弱,平遠侯一案又讓不少人心寒,大楚在邊境戰事上幾乎是常戰常敗, 已經接連丟了好幾座城池。
程佩云有心改革,卻終究沉疴難醫,大楚這么些年的禮法制度帶來的弊端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撼動的,只能攘外之前先安內,派江丞相與其三年前的探花郎、現少師江逢秋父子二人前去各地剿匪安頓。
好在江家父子剿匪大捷, 凱旋歸朝。江逢秋年紀年輕已經身居高位, 程佩云就安排這個少年時期的伴讀心腹進了內閣。
顧寒松隨江逢秋一起回了鳳梧城,住在江閣老府中安心備考, 預備下一次科舉下場。
時間一眨眼從初春到了端午。
大楚繼承了前朝的風俗,端午素有吃粽子、戴香囊的習慣。唐凝霜起了個大早, 借用了皇宮的御膳房,為程虛懷幾人準備粽子。
雖然除了程家兄妹以外,其余人都是辟谷的修士,但程虛懷是個極其愛吃的人,粽子自然也要湊個熱鬧,其余人例如岑舊則是沾了老祖的光。
畢竟唐凝霜作為一個水準極高的器修,刀工、火工都是一流的。
“哇!凝霜姐姐的粽子我能吃一大盆!”熱乎乎的粽子一出爐,程佩離就急不可耐地拿了一個。
程余觀在一旁無奈提醒:“公主,燙。”
程佩離捂著被燒紅的舌尖,含糊不清地說道:“好、好次!”
程虛懷拿了個粽子在指尖把玩,白發垂在肩頭,懶洋洋地問岑舊道:“今年的論道大會定在了鳳梧宮,你什么想法?”
岑舊一愣。
在鳳梧城生活久了,猛然聽到修真界相關的事情,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什么想法?”岑舊笑道,“我在五年前已經是魁首,現在論道大會可不會歡迎我。”
論道大會有明文規定,凡是魁首者便不可再參加比試。論道大會五年一比,任何適齡弟子都可參加,限制在金丹期修為以下。
“我的意思是,”程虛懷道,“無涯派屆時來的領隊長老是你師尊。幾日前,柳退云出關了,你很清楚,他出關是為的誰。”
“我能怎么辦?”岑舊笑了,“無涯派可沒給我選擇權,師尊想必也已經知道了最近的亂子。”
“我會退出無涯派。”
程虛懷默然。
青年說這話時,表情沒有多大波動,他根本想不到這孩子到底是糾結了多久,淌了這般心血才能果斷地剔除過往的一切。
白發修士慢悠悠地說道:“無涯派現在依然沒有把你除名,應該是柳退云在中阻礙。你師尊對你有救命之恩,不要太傷他的心。”
岑舊垂眸,“我會的,”他輕聲道,“我只是已經擔負不起師尊的期望。”
程虛懷:“你自己有決定就好。”
程佩云看了岑舊一眼,將手中的粽子葉扔到了桌上。
幾人吃完粽子后,又自行散開。
岑舊打算回屋打坐,路上卻發現程余觀守在了自己的屋前。
“仙師,”清瘦的黑衣少女道,“我想和您聊一聊公主。”
岑舊揚了揚眉。
自打那次他拒絕收徒后,程佩離就再也沒提過這檔子事情。
沒想到這丫頭還沒死心。
岑舊:“請講。”
“公主對我恩重如山,”程余觀道,“因此我想來為公主向仙師求情。”
她說話間,臉上浮現出幾絲愧疚。
“我知道,這對仙師來說,并不公平。”程余觀道,“但我曾聽老祖說過,公主她是有仙緣的人。”
“你真名叫什么?”岑舊問道。
程余觀一愣,似乎沒想到仙師并未按常理出牌。
“我、我叫茯苓。”少女遲疑道,“家父姓秋。”
岑舊笑道:“不要將請求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不如將你們的私心講給我聽聽。”
白衣修士的眸子摻雜了些許黃昏朦朧的光,好似搖晃的水紋。
“公主……”秋茯苓道,“如果一直是公主的話,她遲早有一天要嫁人的。”
“皇家宗族的婚姻,決定權根本不在公主自己的手中。”
岑舊:“我已經說過了,決定權不在我這里。”
秋茯苓:“……”
女扮男裝的少女面色雖有失落,還是道:“多謝仙師。”
“不過,”岑舊道,“請你轉告公主,可以為我們的交易加碼。”
“如果她能得到鳳凰淚,我就同意收你兩個當徒弟。”
秋茯苓:“?”
秋茯苓:“鳳凰淚是什么?”
岑舊:“公主作為程家人,應當知道。”
得知岑舊的態度還有周旋的余地,秋茯苓喜上心頭,又再次低聲道過謝。
身形消瘦的少女雀躍離去。
岑舊側了側身,轉頭問屋中的人道:“小皇帝,聽得過癮不?”
只見岑舊的臥房中走出一位俊美的紅衣帝王。
程佩云面上不見喜怒,道:“果然瞞不過遠之。”
程佩云本是怕岑舊因今日老祖的那些話,心情不好,因此才早早到了岑舊的臥房等著青年修士歸來。
卻沒成想聽到了意料之外的對話。
岑舊問道:“秋茯苓是你幫著安排入宮的吧?”
“對。”程佩云嘆了口氣,“阿離很早就沒了母親,她想要什么,我都會給她最好的。”
紅衣帝王說完,過了一會兒,又沉吟著開了口。
“其實老祖是有心想讓你收阿離為徒的,要不然不會允許她天天在你面前沒大沒小的晃悠。”
“一次偶然,我曾聽老祖提起過,吾妹是有氣運加身的,而且與你未來緣分不淺。”
“如果你能收她做徒弟,也不是壞事。”
岑舊:“……”
岑舊好笑道:“你這話已經說的遲了,鳳凰淚難道不是你們程家和鳳梧宮歷代看守的神器?小公主哪怕再不知好歹,也能明白我是在故意為難她。”
程佩云:“你要鳳凰淚做什么?”
岑舊沒有回話。
程佩云盯著他,道:“遠之,你也要瞞著我嗎?”
岑舊:“這不是在考慮告不告訴你么。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假如公主真去修仙,那群老家伙可就會只盯著你一個人催婚生子了。
“你沒有半分想法?”
岑舊依稀記得,前世程佩云是有一個繼承人的,但他并不清楚好友后宮之事,因此現在看見程佩云已然二十七八,卻還沒婚娶,頗為奇怪。
這和那繼承人的年歲有些對不上啊。
程佩云一向重臉面得緊,相思蠱的印記烙印在額頭上時,他竟是一連半月不見外人,不得已外出時也都用抹額遮掩之,因此岑舊并未知道程佩云的心事。
程佩云:“這是為君的本分之事。你可別學那老家伙們,我天天上朝已經夠煩了。”
“如果不能一生一世一雙人,”青年帝王認真道,“我不會糟蹋別人家的好姑娘。”
岑舊:“?”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你這是心有所屬?”
“有。”程佩云淡聲道,“單相思。”
岑舊:“……”
信息量突然有些大。
“那你……子嗣呢?”他不確定地問道。
程佩云掃他一眼:“宗室子弟一樣是程家血脈。這些小輩中未嘗沒有好苗子。”
岑舊笑道:“你們程家還真是,代代出情癡啊。”
先帝不是一個好君主,可也與皇后做到了一生唯愛一人。先皇后死在了前頭,在那之后,先帝再也沒有娶過他人,很快就隨著他的妻子一起離開了世間。
但畢竟人心都有偏向,看好友如此癡情苦守,岑舊不免有些心疼:“為什么不爭取一下?倘若有機會,也不會孑然一身。”
從前世來看,程佩云應該是單相思到了最后。三十五歲身死那年,他都沒有立過后。如今看來,竟是真的孤獨一人走完了一生。
與世俗相背的孤寂實在不好受,岑舊不愿好友再與前世一樣苦苦廝守。
“世界那么大,”岑舊道,“也許不必囿于一方天地。”
程佩云垂下眸:“不,從一開始我就做好決心了。”
“孤獨終老也好,孤苦一生也罷,我心只有方寸,容了河山,便只能再容一人了。”他目光落到岑舊耳邊,“遠之,你發帶被花枝勾破了。”
說話間,他從袖間掏出一條紅色發繩。
在岑舊驚愕的目光下,繞至他身后,換下那條殘破的白色發帶,用發繩給修士束好頭發。
“我和阿離,總要有人被鎖于囚籠,也總該有人自由無憂。”程佩云道,“鳳棲梧桐,卻應當做直上九天的玄鳥,而不是被紅塵牽絆的凡俗。”
“阿離,就托付給你了。”
發繩上閃過一絲流光,被岑舊敏銳地捕捉到。
程佩云拍了拍他的肩,背手離去。
直到聽不見帝王的腳步聲,岑舊這才摸向腦后,只見發繩底端墜著一顆紅玉流蘇,里面蘊藏著無窮靈力,程佩云指尖的燙意似乎還殘留在上面。
是鳳凰淚。
第028章 鳳凰淚(8)
“您為什么……”程佩云撫摸著發繩上的玉石, 愕然望向一頭白發的程虛懷,語氣驚異,“老祖?!”
程虛懷:“收著吧, 你會知道怎么做的。”
程佩云納罕道:“可是鳳凰淚不是程家和鳳梧宮歷代堅守的神器么?”
程佩云:“……”
紅衣帝王遲疑地收下了鳳凰淚。
“其他神器都是由大妖的神魂煉制, ”程虛懷道,“然而鳳凰淚卻不同。你知道為什么程家多么年以來, 只有阿離有了修仙的資質嗎?”
程佩云無意識抓緊了手里的發繩:“為什么?”
“天道使然。”程虛懷道,“鳳凰淚是當年唯一一只鳳凰渡劫形成的眼淚凝結。后來人妖之戰后,天道震怒, 鳳凰為了挽救圣靈, 自愿轉生,等待救世的契機。然而有失必有得,程家受命在天, 因為被鳳凰選中, 才得以鎮守江山和神器,鳳梧宮之名也是由此得來。”
“阿離她竟然是鳳凰轉生么。”程佩云怔然。
青年帝王臉上似乎瞬間滑過了很多情緒,有驚訝, 有欣喜,但程虛懷卻捕捉到了另一種隱秘的神色。
羨慕。
程虛懷道:“你可知岑遠之身邊的少年是何跟腳?”
程佩云:“……不知。”
“那是天地最后一條魔龍尸骨所化。”程虛懷緩緩道,“魔龍與鳳凰為神魔中兩個極端,卻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遠之。”
“岑遠之,是應天命而生的人。”
在臺下的帝王身形微僵, 像是被點破了某種微妙的修士, 他臉上浮現出一種苦澀的神色。
遠之,果然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再怎么追趕, 已如天塹。
程佩云抿了抿唇:“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老祖,冒昧多問, ”年輕君王忽又抬起頭,直視著高臺上的白發修士,“您先前頭發全黑,卻在立春時,忽而一夜白頭,是否……”
他面上涌現出悲色,不忍說出最后殘忍的話語。
程虛懷笑道:“生死有命,我的道不求長生。”
“活了這么多年,是我賺了。”
紅衣修士容貌昳麗,端坐高堂,白發如朝雪,卻無端襯出一片孤寂之意。
程佩云見狀,不再多說,俯身退去。
程虛懷又靜坐了許久,忽而一個拂袖,動用靈力轉移到了一片空地之中。此時春夏交織,碧草綠樹,雨水如絲,打在紅衣修士如綢緞一般的白發上。
程虛懷止步,面前坐落著一處金碧輝煌的廟宇。廟宇前有一高墳,旁梧桐茂深,牌位上赫然寫著“大楚高祖昭皇帝程渡虛瑜”。
梧桐樹響,春雨落地,仿若故人昨日仍低語。程虛懷忽又覺得自己回到了二十歲生辰禮的那天,病重在床的皇兄形容枯槁,渾身痙攣,明明前不久他還率領軍隊擴充城池。
意氣風發的壯年君主不消半年便成了行將就木的病人。
這是程家人的頑疾。
萬世河山換來的,是再也沒有帝王活過四十歲。程虛瑜握著程虛懷的手,指尖涼得好像門外的雨。
“吾弟,”他吃力地說,“好好活,活得越長越好。吾不甘心……”
這位開國明君喃喃著,眼角沁出淚光,呼吸也逐漸放緩了。
閑散慣了的逍遙王爺頭一次紅了眼眶,也頭一次認真地許諾道:“兄長,我記住了。”
程虛瑜唇角添上了笑意。
程虛懷茫然無措地跪坐在龍床邊,聞著虛幻的帳中香。耳畔是君王駕崩才會敲得聲聲悲切的喪鐘。
淚已然干涸,唯獨指尖似乎還沉甸甸地承載著諾言。
他要替兄長好好活著。
程虛懷收回思緒,伸手捻了捻雨水。
“皇兄,我已經活得夠久了。”一向以強大著稱的修真界第一人此時卻滿臉疲憊,語氣像是孩子在向長輩抱怨一般,“我見證了大楚的江山動蕩,也看慣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什么都見過了,皇兄。我因活著而入道,如今,倒是大道已成。”
“皇兄,我也會累。”
程虛懷說著,垂眸坐在了墳邊,伸出手將上的石碑抱住。
白發蜿蜒在地,被雨水打濕。
他像個孩子一樣,妄圖從石碑中汲取溫暖。
“皇兄,”紅衣修士又輕聲道,“我累了。”
一聲又一聲皇兄散在皇陵中,唯有回以梧桐葉響。
*
“真的假的?”程佩離被天大的消息砸蒙了,“我真能拜師了?”
程佩云眼都不抬地處理桌上的文書:“孤已經和遠之說好了,不信你去問他。”
程佩離:“……”
程佩離:“哥,你快說,騙人是小狗!”
程佩云:“滾。”
程佩離:“好嘞。”
小公主歡天喜地地拉著侍衛朝自個新師父的住處跑了。
屏風后的紫衣官員這才走出來,不贊同地看向程佩云:“陛下,那些朝臣是不會同意公主去修仙的。”
“不修仙,孤也不會讓阿離去和親。”程佩云冷哼道,“怎么,逢秋這么關心阿離,想娶她?”
江逢秋:“……”
江逢秋:“臣惶恐……”
“看,”程佩云道,“阿離的性子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哪敢有人娶她?不如出去闖闖。大理寺提審的那個婢女結果如何?”
江逢秋:“這婢女出現的時刻太過微妙,臣懷疑是有心之人故意將其推到我們眼前,也許與平遠侯府覆滅一事有關。不過她的嘴很嚴,臣現在還在想辦法。”
程佩云:“不管用什么辦法,都務必問出她的主子。最后留一口氣就行。”
江逢秋垂眸應下。
“邊境近日又有動亂,”江逢秋道,“陛下,不如讓臣擔任運糧使前往邊境統整一番?”
程佩云一口否決:“不可。逢秋你不是將才,如今邊境局勢混亂,去了容易有性命之憂。何況來年還要殿試,也需要你籌辦。”
江逢秋:“……關于武舉,今年是否再放開一些?”
“孤在思考。”程佩云掐了掐眉心,“近來不知怎的,總覺得頭痛。”
*
正午用膳。
主座自然是程虛懷,剩下的位置就不怎么講究。程佩云自然坐在了岑舊身邊,只見他那便宜妹妹此時早就叛變,一口一個“師父”親親熱熱地給岑舊夾菜。
自己一口也沒吃到的程佩云:“……”
拳頭硬了。
不過在場不爽的人也不止只有他一個。
陸研坐在岑舊另一側,被這公主煩得不勝其擾。再怎么說也是他先來的,憑什么這家伙這么旁若無人啊!
那明明是他師父!
少年氣鼓鼓地吃菜。
魔尊:“……要不你也夾?”
陸研:“我才不要那么幼稚。”
魔尊:“說得好像你現在不幼稚一樣。”
魔尊翻了個白眼,覺得陸研這小子真丟他的臉。
也不知道這種別扭性子是誰教的。
“想要卻不說,”魔尊苦口婆心道,“你是想讓你師父猜嗎?”
陸研:“……”
陸研沉思了下,發現這魔頭難得狗嘴里吐出來了象牙。他放下筷子,在心里努力做了下思想工作。
岑舊本就一直注意著身旁獨自生悶氣的小徒弟。畢竟那小家伙頭頂上的黑云都快化作實質了。
不過,他本來性格就惡劣,自然是靜等著看小孩有什么作為,只管自己夾菜吃飯。
袖子忽然被拽了一下。
少年郁悶中帶著委屈的聲音道:“師父,我想吃那道菜,有些夾不到。”
岑舊很爽快:“行啊。”
陸研心安理得吃到了師父夾的菜,同時炫耀般地瞪了一眼程佩離。
程佩離:“……”
媽的,怎么感覺喝了一口茶。
魔尊:“……”
你這樣就不幼稚了嗎?
只不過還沒吃完這頓飯,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飯桌上其樂融融的范圍。岑舊放下碗筷,抬眼注視一襲青綠袍的來人。
程虛懷:“哦?論道大會還未開始,你們無涯派這就來了?”
因為岑舊的遭遇,程虛懷的態度說不上熱情。
來人正是和岑舊鬧得不歡而散的竹景。
他自然感受出來了這位修真界第一人的話語中隱藏的不喜,因此拱手道:“前輩,非無涯派,我是代表自己來找師兄的。”
岑舊:“出去說。”
他隨竹景走出別院,來到宮中的花園中。
“師兄近來可好?”竹景問道。
岑舊:“挺好的。”
竹景張了張嘴,他想起來了師兄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疤。或許對師兄來說,在哪里都比回到無涯派要過得舒心。
他本不理解師兄離開門派的舉動,直到回到門派,聽到那些流言蜚語,竹景才逐漸明白了,或許離開才是對師兄來說最好的選擇。
岑舊笑道:“今年沒我在,論道大會想必你可以奪魁。”
“奪不了,”竹景悶聲道,“我和人打架,失去了參賽資格。”
岑舊:“何時這般莽撞了?”
竹景:“……”
竹景:“還不是他們……嗯……欺負吟九。”
“我怎么記得你對小九的態度也說不上好啊。”岑舊道,“你打架了,他呢?”
竹景翻了個白眼:“就他那個模樣,怎么敢打架?”
岑舊:“你給我好好說話。”
其實是因為那些同門弟子說了些師兄的閑話,竹景才上去揍人的。
可這些話不能對大師兄講,平白傷了他的心。
竹景含糊道:“反正今年的論道大會沒我的事,我就索性出來找師兄了。正好師尊出關了,我也想著知會師兄一聲。”
“師尊在論道大會之后就要準備渡飛升劫了。”
“師兄,你還是見一面吧。”
第029章 伏念琴(1)
竹景沉默了一會兒, 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師兄,你真的不打算回去嗎?師尊他……一直很擔心你。”
岑舊輕輕搖了搖頭,目光落在遠處的宮墻之上。竹景嘆了口氣, 師兄看著格外輕佻, 可卻是一旦決定了什么,就很難改變的性子。
他只好換了個話題:“師兄, 煉廬一別,你的眼睛……”
岑舊笑道:“多虧了程前輩,眼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竹景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遞給岑舊:“這是師尊讓我交給你的。”
岑舊接過信, 信封上沒有任何標記,只有淡淡的墨香。他拆開信封,里面是一張薄薄的信箋, 上面只有幾行字。
岑舊凝視著字跡許久, 將信收好,深吸一口氣,對竹景道:“告訴師尊, 我會再與他見一面的。”
竹景:“……”
竹景看樣子似乎還想再說什么,可最終只是垂眸低應了聲,便情緒低落地轉身離去了。
*
翌日,岑舊和他收的三個便宜徒弟,跟著程虛懷往鳳梧宮啟程。紅衣修士帶著岑舊幾人穿過了鳳梧城, 來到了城外的一片幽靜之地。
他輕輕拂袖, 特意設下的障眼法便消散在幾人面前。只見鳳梧宮整個藏在蔥郁的梧桐林,驀然出現, 紅光爍爍,流光溢彩。
程虛懷領著他們來到了鳳梧宮的供外人歇腳的別院, 地勢開闊,四周圍著紅墻種滿了梧桐樹。
門派事務繁多,程虛懷不回來還好,一回來就立刻被他的徒弟、鳳梧宮的首席大弟子抓去處理門派內務了。
送走程虛懷后,那位首席大弟子這才看向岑舊等人。鳳梧宮的門派校服是以紅色調為主,加上這位弟子生得濃眉大眼,看起來格外精神。
“岑師弟好,”他笑呵呵道,“在下姜歸,以后負責你們的飲食起居。”
岑舊拱手:“姜師兄,有勞了。”
姜歸擺了擺手,笑容滿面:“哪里哪里,能為岑師弟和三位小友服務,是我的榮幸。不過今天旅途勞頓,還是先休息吧,明天我再帶你們參觀一下門派。”
岑舊應下。
第二天一早,姜歸如約帶著他們參觀了鳳梧宮。他詳細介紹了宮中的各種設施,包括修煉場、藏書閣、煉丹房等,還告訴他們如何使用鳳梧宮中的資源。
參觀結束后,姜歸帶著他們回到了住處,叮囑他們好好休息,同時對岑舊道:“岑師弟,師尊問我,你可有讓這三名小友參賽的意思?”
“雖然這三位小友天資都算尚可,可畢竟剛入門,還是要抓緊時間修煉為好。”
岑舊:“嗯?”
怎么沒事提論道大會?
姜歸:“……”
姜歸一時愣住,他仔細瞧著面前的白衣修士,臉色茫然不似作偽。
“哎呀,怪我,忘了和師弟講了!”姜歸,“今年魁首的獎勵正是伏念琴!”
“伏念琴?”岑舊訝然道,“這不是魔尊死后失蹤的那個法器么?”
魔尊生前,曾掠奪過三件神器歸于魔修門派。伏念琴就是其中之一,被他放置在了妙音門中,只不過魔尊身死后,妙音門便沒有能鎮壓住伏念琴,讓其下落不明。
怎么會……出現在論道大會上?
“我們都不知。”姜歸苦笑道,“論道大會一直由摘星樓主辦,摘星樓那群人神秘得很,如今在這時候拿出神器,也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
“姜師兄,”岑舊沉聲道,“伏念琴的來歷,你們可有線索?”
姜歸搖了搖頭:“摘星樓行事向來神秘,具體詳情,恐怕只有他們自己知曉。”
岑舊:“……”
岑舊心底不免溢起失望。
不過不是針對姜歸。
于是過了一會兒,白衣修士緩緩道:“讓那仨小孩歷練一下也好,可要是拿魁首太過異想天開,還得另想法子。”
姜歸點了點頭:“師弟放心,師尊已經發話,鳳梧宮和煉廬會全力支持你們。”
“替我謝過程前輩。”岑舊笑道。
等到姜歸離開后,岑舊站在住處的窗前,望著鳳梧宮的夜景,微微嘆了口氣。伏念琴的出現,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即將到來的論道大會。
總感覺又會是一場風波。
岑舊轉身回到屋內,看到程佩離、陸研和秋茯苓正圍坐在一起,討論著剛剛參觀的鳳梧宮。
岑舊輕咳一聲,吸引了他們的注意:“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們。”
三個徒弟立刻安靜下來,目光集中在岑舊身上。
“今年的論道大會,你們可以參加,就當見見世面。”岑舊緩緩道,“但你們記住,安全第一,不要逞強斗勇,傷了自己。”
陸研問道:“師父,論道大會是有什么異樣嗎?”
“魁首可拿伏念琴。”岑舊道,“不過你們才練氣,這事情不用操心,權當試煉。”
程佩離和秋茯苓對視一眼,她們不知道伏念琴的具體來歷,但能從岑舊的語氣中感受到事情的嚴重性。
程佩離舉手提問:“師父,伏念琴是什么?”
岑舊:“伏念琴是神器之一,曾經被魔尊掠奪,魔尊死后一直下落不明。”
“好了,早點休息,明天開始,我開始帶你們修習。”
三人齊聲應是,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陸研回到房中后,心跳得格外不安。他打坐在床上,卻第一次無法專注。
“伏念琴的事情,”陸研道,“和你有關系嗎?”
魔尊懶洋洋地說道:“我都死了這么久了,自然不可能和我有關。”
陸研心底疑竇頓生:“可那是你的神器!”
伏念琴在魔尊死后失蹤了這么些年,卻為何又突然出現在論道大會上?
魔尊:“神器封印的都是大妖神智,這么多年來早已開化,我死后自己跑哪都有可能。”
“不過,”男人嗤笑道,“你現在只是個練氣期,如何去打敗那些筑基甚至是金丹的修士?”
“你難道不想為你的師父分擔一些嗎?你瞧他,多辛苦啊。”
魔尊刻意放低的聲音里充滿了對少年的誘惑。陸研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魔尊的話中帶著挑撥,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對伏念琴的事情感到好奇。
但更多的是對師父的擔憂。
陸研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的心境平靜下來:“我不會修魔。”
魔尊輕笑道:“你這小子,倒是有幾分意思。不過,你真的以為,你師父會告訴你所有的事情嗎?”
“嘖嘖嘖,有些人一心為了他師父,可卻不知那人自己瞞了多少實情呢。你覺得他對伏念琴當真一無所知?”
陸研睜開眼睛,目光堅定:“我相信我師父。”
少年沒有再回應魔尊的話,他知道魔尊不會真心幫助自己。魔尊采取的一切行動都不過只是為了蠱惑自己的心志。
陸研重新調整呼吸,開始引導體內的靈氣,按照岑舊教導的心法,緩緩運轉。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冷靜下來,靈力在體內流轉,慢慢匯聚到丹田中,溫養出凝固的暖流。
夜深后,鳳梧宮的燈火漸漸熄滅,整個門派陷入了一片寂靜。夜色深沉,陸研的呼吸放緩,感受著靈氣在周身經脈的游走。
他逐漸感到一種玄妙的境界,周身經血似乎朝著某一關竅涌入。身體發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陸研感覺到有什么關竅將被打破。
就在此刻,魔尊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認真:“小子,你真的不想知道伏念琴的秘密嗎?它和我的死亡也就是和你有關。”
陸研的心中微微一動。
他踏入仙途,就是為了尋找自己的身世之謎。伏念琴是魔尊生前的遺物,陸研如何不對它產生些許好奇和渴望?
可他不相信魔尊。
這家伙實在是太危險了。
危險到陸研感覺自己任何動搖都是在與虎謀皮。陸研心底仿若出現了一柄秤,搖搖欲墜地給兩方權衡砝碼。
突然,他太陽穴一陣刺痛,隨后識海緊閉,意識陷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魔尊趁著陸研入定突破之際,直接搶了少年的身體控制權!
第030章 伏念琴(2)
桌上紅燭搖曳, 映在身旁墻上的影子隨之晃動。白衣修士將信紙放在桌面,墨痕已干,他卻覺得能從字里行間聽到師尊的絮絮之語。
岑舊在思索師尊給自己這封信的目的。
他師尊柳退云年紀輕輕, 卻是修真界排第一的劍修, 無人敢有異議。性格清冷孤傲,不善言辭。寫信這種事情, 不太像他本人能做出來的事情。
活到他師尊和程前輩那個份上,一舉一動皆有可能是窺探天機后的深意。
師尊為何要執意相見?
何況他在信里竟直言說自己瀕臨飛升。
有道是,天行有常, 然天道無常。
師尊怎么會篤定這次飛升一定會成功?
岑舊的心思如桌邊燭光一般深淺起伏, 半晌,他輕微地嘆了口氣。原來前世師尊竟是在這個節骨眼就已大道飛升。
那想來自己之后的那些破事,應當沒有傳到他那里。
記憶中, 貴胄公子落魄流浪街頭, 血跡斑駁,衣衫襤褸,曾經在周陵與鳳梧招貓逗狗的平遠侯家的小公子, 拼命在街邊鬣狗的撕咬下護著一塊涼透了的胡餅。
他經脈皆廢,五感俱失,后背脊柱處被硬生生割除了一道口子。有修士貪圖他無情道骨,想剝但沒成功。
渾噩如身死,在漆黑視野中之中, 年幼的流浪兒忽聞得一點淺淡梅香, 零星如孤山,隨后身體一輕, 他被人輕柔抱在了懷里。
眼前一陣熱意,他失去的五感被人恢復。
流浪兒抬眼, 便瞧見白玉芝蘭似的謫仙客,細眉冷目,薄唇微沉,唯有那梅香是他潔白如雪的道袍上一點多余色彩。
“我會護你。”謫仙道,“往后,喚我師尊即可。”
岑舊忽伸指尖在信紙上微捻,又放至鼻尖,依稀只覺丁點冷香從掌間聚攏又消散。
他輕微笑了笑,覺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竅。
不再多想,岑舊伸手預備挑滅燭火,窗子忽然自己打開,一陣風刮來,刮得室內簾幔輕紗齊齊晃動,也使燭光猛地跳滅。
空曠的床邊忽然坐臥了一道黑色身影。
男人腰身瘦削,黑衣如墨,一張臉毫無血色,但眉間紅痕亮眼。
“喲。”他聲音促狹,“大半夜坐這兒招鬼呢?”
岑舊如實道:“那確實。”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信藏在袖中,道:“奪了我徒弟身軀,有什么事?”
魔尊將腿翹起,腳尖沖著坐在窗邊椅子上的白衣青年不安分地晃悠。
“什么你徒弟的?”魔尊不滿地齜了齜牙,他一雙犬牙生得銳利,這般便多了幾分獸性,“這身體也是本尊的,本尊想用就用了。”
“你打算讓這三小鬼參加論道大會?”
魔尊素來是個直性子,沒兩句話就顯了自己意圖。
岑舊挑眉:“怎么了?”
“還能怎么,”魔尊不滿道,“你也是參加過上屆論道大會的,自然知道這論道大會不限年齡和出身,除了大門派的天之驕子,小門派與散修中的佼佼者也要參加。從中勝出魁首自然難中之難,這仨小孩怎么可能拿到第一?”
“我沒說讓他們拿啊。”岑舊無辜地聳了聳肩,“只是讓三個小孩見見世面罷了。”
“還是說……”
月光下,青年修士的桃花眸像藏了云霧,掃過魔尊時好似帶了羽毛。
“你想要伏念琴?”
魔尊氣道:“那本來就是我的,被摘星樓拿去做了黑心買賣罷了。”
岑舊:“被你搶的門派怎么說?”
“總之,”男人道,“我不相信鳳梧宮和煉廬的實力,萬一伏念琴真被沐安拿走了怎么辦?”
想到殺他的仇人洋洋得意這件事,比殺了他都難受!
雖然魔尊討厭正道人士,但他更睚眥必報一點。像岑舊這種表里如一的修士起碼不會兩面三刀,謀財害命!
岑舊:“……”
嗯,怎么說呢,他也是會謀財的啦。
岑舊:“你再瞪我也沒用啊,魔尊大人,我上次奪魁的時候,您老不還沒死呢嗎?”
魔尊沒好氣地道:“我自然知道。”
倘若岑遠之沒禁賽,這事情不就穩了嘛!
但他不能在這件事上借題發揮啊,總不能怒罵人家修煉太快了吧!
“你那個臭臉師弟呢?”魔尊問道。
岑舊忍笑:“不好意思,打架被禁了。”
魔尊:“……”
魔尊破防了:“你平日怎么教導你師弟的?這個節骨眼上還想著打架?”
“孩子大了管不住啊。”岑舊道,“所以這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好了。”
魔尊:“……你必須要拿到。”
岑舊:“在努力了在努力了。”
魔尊:“……”
魔尊:“你努力個屁!”
“別這么說嘛。”岑舊道,“我能怎么辦?讓陸研幾個月速成金丹期,你要不直接殺了我省事。”
“我有一計。”魔尊正色道。
“讓我代替這個小鬼上場。”
男人說著,俊秀眉宇帶了些洋洋得意。
“我穩贏。”
岑舊:“……別開屏了魔尊大人,你當觀戰的大能們死了不成?”
“說來,你和我師尊打架,哪個能贏?”
魔尊:“……”
魔尊忽然沉默了一會兒。
隨后男人嘴硬道:“……我現在是殘魂。”
“而且,”岑舊道,“我本意就是讓這三個孩子去歷練。你上場,問過陸研意見了嗎?”
“伏念琴重要,還是那小鬼重要?”魔尊不爽道。
岑舊:“自然是我徒弟重要。”
魔尊冷笑一聲。
“至于伏念琴,”青年修士道,“我已有安排。”
“放心,我們穩贏。”
魔尊狐疑道:“你派了誰?”
青年忽而彎起桃花眸,眸中滑過狡黠笑意。
“蓬萊島今年開島,”岑舊道,“自然是上一屆我的手下敗將蓬萊島首徒,秦雪霜。”
“我不拿第一,應當就是這位了。”
*
蓬萊島。
“大師兄,”一個藍衣少女伸了個懶腰,看向身旁的青年,“誰給你發的留影?”
青年穿著一襲流光淺淡的藍袍,身形高挑,眼型狹長上挑,皮膚白皙,唯有左眼眼角下有三枚血痣并列而出。
他平日臉上總帶著笑意,眼睛輕瞇,眼角便形成了天然的鉤子。
“是岑道友。”青年答道。
少女撇了撇嘴:“他來給雪霜師兄傳音做什么?難道來耀武揚威?”
秦雪霜作為蓬萊島的首徒,自然也是年紀輕輕便極負盛名。可惜蓬萊島閉島已久,好不容易出世歷練一次,參加個論道大會,敗在了岑遠之手下。
秦雪霜從未經歷如此挫敗,回島之后一直閉關至今,險些生了心魔。
在島時,作為大師兄,秦雪霜為人周道溫和,這還是師弟師妹們頭一次見到雪霜師兄如此失態。因此五年來,全島上下都對那個從未見過的岑遠之頗有微詞。
“不,”秦雪霜的眸子酷似白狐,正色時便透著一股凜然,“他有求于我。”
小師妹:“?”
“憑什么幫他。”她小聲抱怨道。
秦雪霜又瞇起雙眸:“幫,當然得幫。”
他語調從容,似乎并無太多喜悲。
“師妹,陪我去請示師尊,我們蓬萊島今年派一隊弟子外出參加論道大會。”
“哦、哦,好的師兄。”
小師妹忙跟在青年身后,望著秦雪霜的背影,迷茫地眨了眨眼。為什么她感覺看到了師兄身后似乎有濃濃燃燒的火焰?是錯覺嗎?
*
時間很快就到了論道大會。
期間,雖然三個徒弟都勵志不給師父丟臉,但一口吃不成胖子,現在也就陸研摸到了筑基的邊。
但少年為此還是意志消沉了好幾天。
魔尊:“半年就已經修煉成筑基了,放別的門派你該被供起來,你還想怎么樣?”
“還不夠。”少年消沉道,“我還不能幫上師父。”
魔尊:“……”
這個師父腦沒救了。
被陸研左一句師父,右一句師父念得心煩,魔尊單方面切斷了和陸研的聯系。陸研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聽見了后山腳下斷斷續續的動靜。
他收起佩劍,拉住路過的一位鳳梧宮外門弟子,問道:“外面這么忙,是在做什么?”
“回師兄,”弟子規規矩矩地回答道,“眾門派今日抵達鳳梧宮附近,在正門處做完登記后,鳳梧宮須為他們安排住處。”
陸研平日在后山練劍,此時隨著外門弟子走到山邊,正好可以窺見正門處的光景。
鳳梧宮上下都被打點過,那位白衣修士和他帶的三個小孩是掌門的座上賓,于是外門弟子盡心盡力地開始講解道:“師兄,最前面的竹綠衣服的,是無涯派。”
是師父曾經的門派?
陸研冷哼一聲。
他凝神看去,只見為首的人氣度不凡,清冷孤傲,和其他人不同,穿著一身素白,渾身不帶一絲多余顏色,卻像極了高山雪。
他身后的女子個子極高,沒有帶釵環,而是直接將烏發綁在腦后,露出一張極度艷麗的臉。然而更吸引的人,是她腰間的兩柄巨斧。
“帶隊的是無涯派的長老柳退云前輩,也是岑師叔的師尊。”外門弟子順著陸研的目光一一給他介紹,“他身后的是無涯派的二弟子,叫李醇熙,不是劍修,本命武器就是她腰上的兩柄巨斧……再往后那個是九弟子,和岑師叔同為柳前輩座下親傳弟子,叫吟懷空。”
陸研目光后移,落到了吟懷空身上。這名少年五官陰柔,有些雌雄莫辨,似乎正在和身邊的同門談笑。
而此時,隨著無涯派登記進入鳳梧宮,另一班人馬也將將到達。他們穿得是深藍道袍,女子皆梳著雙螺髻,男子則披散頭發,唯有鬢發被發帶束于腦后。
“這是蓬萊島?”外門弟子道,“沈聽寒怎么親自來了?”
陸研看向為首的人。
只見他面帶微笑,頭戴方巾,溫文爾雅,和孤傲的柳退云一比,就像一個滿腹經綸的儒生。而他身后的弟子身形高挑,一雙狐貍眼瞇著,正是應岑舊之邀而來的秦雪霜。
小師妹跟在秦雪霜身后,小聲道:“大師兄,你怎么把師尊他老人家說動出島的啊?“
秦雪霜:“……咳咳。”
鑒于師尊他老人家耳朵很靈,他不敢亂說什么。
但心里也在想,對啊,為什么呢?
有沈聽寒在場,秦雪霜只感覺壓力很大。
但跟千年狐貍的沈聽寒比,秦雪霜頂多算是個剛出世的小狐貍,哪怕心里再怎么腹誹,他也沒敢在笑瞇瞇的師尊面前表露出來。
只是想,這波真是太辛苦了。
事成之后,他非要好好敲岑遠之一筆不可!
無涯派還沒進去,蓬萊島又到了正門,兩派弟子來了個狹路相逢。
無涯派二弟子李醇熙揚了揚眉,語調輕松:“秦師兄,好久不見,上次沒被我師兄打出陰影吧?”
秦雪霜:“……”
秦雪霜訕笑兩聲,沈聽寒卻擋在了自家徒弟面前,搖著不知何時變出來的羽扇,笑瞇瞇地說道:“岑遠之還算無涯派的弟子嗎?”
“被污蔑不得不越獄自證清白,哎呀呀,當了無涯派弟子真是倒了八輩子霉了。”
秦雪霜:“……”
他師尊是專門跑過來開團罵人的?
沈聽寒雖是滿臉人畜無害的笑意,說出來的話卻足夠陰陽怪氣。一時之間,氣得不少無涯派弟子手摁在了佩劍上,卻被柳退云一眼掃去,平定了騷亂。
“只要我沒死,”柳退云涼涼道,“岑遠之就是我徒弟。”
沈聽寒唇角一勾,眸中閃現寒光。
“那他被污蔑入獄的時候,你這個好師尊在哪里呢?”
吟懷空忍不住開口道:“師尊他在閉關。”
“閉關好啊,”沈聽寒鼓掌道,“一句閉關就能洗脫責任。”
“師尊……差不多得了。”秦雪霜扯了扯沈聽寒的袖子,在無涯派弟子仇恨的目光下,恨不得鉆進地縫底下。
都說他師尊不能隨便出島吧!
再說下去,秦雪霜都懷疑他們能不能平安回去了!
“沒良心的兔崽子,”沈聽寒道,“為師是在給你出氣,那李醇熙都快騎你身上了,你還這么唯唯諾諾,丟人。”
秦雪霜:“……您說得對。”
“柳師叔,”李醇熙常年游歷在外,為了參加論道大會這兩天才回來,此時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瞪圓美目,“沈前輩說得是真的嗎?”
“您怎么能……!”
吟懷空忍不住道:“二師姐,師尊他當時確實在閉關。”
李醇熙呵斥道:“哪有你說話的份!”
“和你們無關。”柳退云道,“我說了,岑遠之永遠是我徒弟。”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調笑。
“喲,人擠在這里干什么?打架呢?”
秦雪霜眼睜睜看著岑舊頂著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笑容,一頭扎了進來。
秦雪霜:“……”
秦雪霜開始頭疼了。
“師兄,”李醇熙徑直道,“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真。”岑舊挑眉,“要看看我身上縛仙索的印記嗎?”
“我……”李醇熙眼圈紅了,“你,你真的要退出無涯派嗎?”
岑舊收起笑意,桃花眸泠然落到了柳退云身上。
“自然。”
他慢吞吞地道:“正好人都在這里。”
岑舊看向默不作聲的柳退云。
“師尊,我要退出無涯派,你沒意見吧?”
登時,現場變得鴉雀無聲。
眾人目光聚集在這一對師徒身上。
秦雪霜:“?!”
他沒聽錯吧?
岑遠之當面拆了柳退云這個第一劍修的臺階?
然而,眾人預想中的暴怒并沒有到來。
柳退云只是靜靜站在那里,如一抹凝雪。
“我說過,”他淡聲道,“我一天不死,你就一直是我的徒弟。”
“離不離開無涯派,和此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