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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蓬萊島(17)

    使者大人?

    使者大人?!

    少年好似傻在了原地, 直愣愣地盯著面前好像從神像里走出來的青年。

    直到赤鳳不滿地朝他噴了一口火。

    達亞爾頭發被火燎著,頭皮傳來痛意,這才回過神來, 連忙嗷嗚著用手撲滅。

    但是赤鳳的真火的哪能是尋常手段可以弄滅的?

    于是旁邊的燭龍又張開嘴, 朝著少年吐了口帶著冷意的龍息。

    差點沒將達亞爾一口吹下刑臺。

    達亞爾:“……”

    人差點沒送走。

    “您是使者大人嗎?”少年像是半點沒察覺到這兩只上古神對他的惡意,兩眼亮晶晶地注視著眼前的天道使者, “是……聽到我的呼喚才來的嗎?”

    天道使者垂下眸,露出一個輕柔的笑來:“是呀。”

    達亞爾仿佛感覺被使者大人的笑容擊中了心口。

    好溫柔,好喜歡!

    “怎么回事?”逗弄完修羅族的小孩, 天道使者這才抬眸, 注視著臺下跪拜著不敢抬頭仰望的邊境村民。

    他臉上笑意微收,漂亮張揚的五官頓時落得幾分攻擊性。

    “是……是這修羅族的小孩跑到我們這邊來,我們以為她要殺人!”行刑人離得最近, 瞧見使者那帶了冷色的面容, 心跳得便如擂鼓。

    使者大人福澤終生,人又極溫柔,縱然作為高高在上的神明, 卻不如其他古神一般傲慢,總是游走在人間,很多人間生活的種族都有幸窺見過使者大人的真容。

    所以,沒有人甘愿被使者大人厭棄!

    行刑人這般想著,語氣里便下意識帶了些給自己推脫的惶恐。

    使者大人有著好看的一雙黑眸, 沉眸凝視時便無端帶了些卷風黑云般的壓迫。

    行刑人覺得后背的冷汗浸濕了麻布衣裳。

    可使者大人忽而又移開目光, 像是知道他的內心快要因此不堪重負一樣。

    “路羅林,你來說。”青年的眸光似乎無意間落到了臺下俯跪的人群中, 卻喊出來了一個明顯不是漢人的名字。

    從人群中緩步站出了一個穿著過長兜帽的男人,膚色黝黑, 眉目立體。

    “使者大人。”他喚道。

    使者大人露出來了訝然的表情:“上次見你,你還是個孩子。”

    路羅林,達亞爾的父親,修羅族這一任的國王,有些滿心復雜地說道:“您上次見我,是十八年前的事情。”

    使者大人眨了眨眸:“咦,有這么長時間嗎?”

    他語氣忽得變得輕佻起來,哪怕隔著十八年的闊別,對路羅林的熟稔卻仿佛朝夕相處的伙伴,連帶著其他村民都因為這驟然放松的氣氛而神色松快了不少。

    使者大人注視著路羅林,像是在從他臉上尋找這十八年帶來的新奇的痕跡,福至心靈一般,黑眸突然從路羅林移到了達亞爾的臉上。

    “這是你的小孩吧?”青年臉上露出來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生得可真像你!”

    雖然達亞爾難得繼承了修羅族膚白的基因,但少年漂亮立體的五官,簡直是當年路羅林小時候的一比一復刻版。

    路羅林臉上露出幾分驕傲:“使者大人,他叫達亞爾。”

    迎著使者含笑打量的目光,達亞爾莫名有些局促。他朝旁邊躲了躲,正好撞上自己啃斷繩索的索圖雅。

    少女失去繩索的束縛,從高高在上的木棍上跌落下來,砸在了毫無防備的達亞爾身上。兩個小孩同時發出一聲“哎喲”,頭撞頭,眼冒金星地倒在了地上。

    “這位……?”使者大人望著索圖雅,漂亮的臉上露出幾分孩子氣的好奇。

    索圖雅瞬間感覺仿佛打了雞血一樣復活。

    旁邊的達亞爾還在捂著頭暈頭轉向,小姑娘直接鯉魚打挺一個起身,興沖沖地朝著漂亮的使者大人自我介紹:“索圖雅是達亞爾的侍女!”

    “可有受傷?”使者大人問道。

    漂亮的哥哥在關心她!

    索圖雅連忙搖頭:“達亞爾的頭沒我的硬,應該是他哭鼻子才對,我一點事都沒有!”

    達亞爾:“……”

    誰能想到,區區一件小事也能被索圖雅單獨拎出來在使者大人面前踩高捧低!

    好心機!

    哪怕確實疼得讓少年現在都眼前發黑,達亞爾也連忙學著索圖雅一樣爬起來,結結巴巴地申辯道:“我沒哭!”

    天道使者:“……”

    青年眉目間添了幾分無奈。

    “我是問,”使者道,“人族有沒有傷到你?”

    索圖雅:“這、這樣啊?!”

    理解錯了使者大人的意思,小孩的臉一下子紅了個徹底,方才那股跳脫勁似乎也在青年的關切下,羞澀逃竄得無影無蹤了。

    索圖雅在害羞,旁邊的行刑人卻是冷汗頓時落落而下。

    雖說沒有刻意欺凌,但抓捕修羅族幼崽的時候,怎么可能不分毫磕碰?

    假若她將身上的傷痕暴露出來的話,使者大人是否會因此對人族失望?

    那他可就成為千古罪人了啊!

    從來不敢去篤信人族在天道使者心里的重要性,即使使者的外貌最接近漢人。人間的族群都知道,使者大人的愛是平等眾生的。

    他不會偏愛任何一方,宛若量尺一般公平無私。假若人族真的違背了天道使者的理念,或許會被厭棄。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行刑人和其他村民渾身都像是被泡在了火辣辣的鹽水中。

    “使者大人,是我的錯!”刑臺上的大漢咬了咬牙,揚聲道,“是我一個人的錯!如果需要請罪,我一個人承擔,請您……請您……”

    千萬不要因此牽連人族啊!

    赤鳳噴了口鳳魄,火息繚繞,行刑人頓時感覺一股無形的來自古神的壓迫宛若排山倒海的傾軋而來。

    五臟六腑都似乎被積壓得變了形,赤鳳冰冷審視的目光落到行刑人身上,仿佛是因為他為難了它身旁的青年,而動怒得斟酌著是否要燒死他。

    行刑人雖然恐懼,但這大漢長年累月與刑臺與殺戮陪伴,竟從中磨礪出來了幾絲血性。一想到會因為退縮而導致人族同胞們被罰進苦難深淵中,縱然是一絲一毫的可能性,他也依然咬緊牙關,不愿牽連整個族群。

    “我什么時候說過要問罪了?”使者大人無奈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收回鳳魄。”

    最后一句帶了些許警告。

    赤鳳不甘心地將偷偷放出的威壓再度收回,扇動著翅膀,發出一聲長鳴。

    身上的負重頓時一輕,行刑人終于松了口氣。他再度看向那個修羅族的女孩,眸中不免添了幾絲擔憂與希冀。

    使者大人只想從當事人嘴里得出真相。

    他既希望修羅族的少女可以網開一面,又怕她會因為懷恨在心,從而夸大其詞。畢竟,傳說中的修羅族就是一□□詐且兇殘的生物。

    在行刑人與村民們殷切不安的注視下,索圖雅似乎感覺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她不禁朝著達亞爾身后躲了躲,方才上頭的羞澀此時也終于穩落下來。

    “沒有的……使者大人,我想和他們玩,但是被誤會了。就這樣。”

    少女稚嫩的聲音飄然落地,好像黃鸝一般的清脆悅耳,卻仿佛一記耳光重重打在了旁聽的人類身上。

    他們剛剛竟這般揣測這孩子!

    行刑人心底驀然滋生出來了絲絲縷縷的愧疚,隱約中似乎感到某種長久穩固的觀念被少女的聲音輕而易舉地撼動了。

    “想讓他們補償你嗎?”使者問道。

    索圖雅的目光滑過臺下的村民。

    方才他們一個又一個地掛著奇異興奮的表情,將她當做妖邪一樣綁在高高的棍子上,準備點火行刑。

    索圖雅的眼神最終定格在身側的行刑人上,大漢因為懸而未決的鍘刀高高掛在脖子上方,而嚇得面如土色。

    少女朝著使者大人搖了搖頭,又問行刑人道:“我以后還想來玩的話,你們會歡迎我嗎?”

    行刑人冷汗涔涔:“自然是歡迎的。”

    “那就可以了。”索圖雅彎起月牙似的眼睛,又轉向面前的青年,“謝謝使者大人!”

    既然順利解決了這場糾紛,路羅林帶著兩個小孩不再多留,畢竟人族和修羅族的恩怨一時半會沒那么容易消弭,留在這里兩邊都不會太舒服。

    但至少,索圖雅開了個好頭。

    臨走前站在村口,路羅林朝著相送的使者大人恭敬地祈福與告別。達亞爾忽而從父親的懷中跳出來,張望著面前即將分別的青年。

    他走到使者大人面前,不顧兩位古神不爽的警告,伸手拉住了使者大人垂在身側的手。似乎沒預料到少年會這般做,白玉骨節分明的手忽而在孩子嬌嫩的掌心里輕微地蜷縮了一下。

    但沒有掙脫。

    “使者大人,”少年期盼地問道,“等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還會出現嗎?”

    “會的。”白衣青年鄭重而又溫柔地回應了孩子天馬行空的祈求。

    “當你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就呼喚我的名字吧。”

    使者大人的聲音如春風沐面,明明是皎潔如月的神明,卻不帶半分遠在高空的冷意。他的指尖碰到達亞爾時,傳遞著和人族無二的溫度,就像汩汩溪流,很輕易地便撫平任何人間不平的褶皺。

    *

    不知為何會突然在這種境況里想到與使者大人的初見,達亞爾強迫自己聚焦到目前的對立上去。在玄寧譏誚的注視下,少年的聲音發了抖,但還是帶了一抹不可撼動的堅定:“你們挑戰天道,更大的概率是死亡。假若……懼怕死亡的話,可以和我走的。”

    因為天道使者酷似人的外表與習俗,達亞爾就愛屋及烏地主動汲取學習著漢人的文明。久而久之,修羅族的少年沾染了人族的習氣,在族人中開始格格不入起來。

    從前尚不分別,因為他是修羅族眾星捧月的小國王。可在面臨種族決定生死的關頭,天真的小國王失去了修羅族刻在骨子里的血性后,便被毫不留情地丟下了。

    “小國王陛下,修羅族喜歡自由,不喜歡壓迫。”玄寧道,“哪怕是死亡,也比蜷縮在這里強。”

    “你懦弱得像個漢人,可是他們會承認你的存在嗎?”

    不留情的話語仿佛利刃,血淋淋地割在少年的心口。

    岑舊一直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像是旁觀鬧劇的臺下觀眾。可在少年因為這話搖搖欲墜地像在空中無法展力而迷茫的幼鷹,他卻突然感覺到了某種情緒壓抑極致而產生的怒意。

    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心底的苦痛是他為了達亞爾而憤怒,還是幻境中來自那位使者大人的心疼。

    他驀然出聲:“夠了。”

    抓住少年垂在身側不住發抖的手,岑舊眸色沉了沉,問道:“要和我走嗎?”

    因為玄寧的話,達亞爾的眸中失去了光亮的神采,空洞干癟的好似一瞬之間便頓失了所有的悲喜。

    冰冷的掌心卻突然被一道溫和所包裹,達亞爾的眸光微動,好像又回到了八歲那年,第一次觸碰到使者大人,驚訝地感應著他體溫的時候。

    溫和,卻堅硬,宛若世間最密不透風的屏障,替達亞爾擋下一切的攻訐。

    達亞爾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死死緊貼著那抹溫熱,大顆大顆的淚珠滾滾而下,為自己哭,也為不可撼動的命運悲劇而哭。

    他再一次向使者大人發出來了最迫切的求救。

    “帶我走吧,使者大人。”

    第102章 蓬萊島(18)

    “帶我走吧。”

    少年希冀地抓住岑舊的袖子, 就像迷途的羔羊朝著唯一一輪金日發瘋地奔去。

    他眸中空洞,唯有一絲因為青年話語而重新點燃的光亮。

    “好。”

    岑舊應下,便不再看那些修羅族因為憤怒與失望而微微扭曲的嘴臉, 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玄寧。

    “好自為之。”他警告道。

    玄寧笑了:“我自是清楚的。”

    比起被煽動的其他修羅族人, 他對岑舊的態度更為平和一些。即便是在這樣讓人容易頭腦發昏的氣氛下,玄寧甚至還給岑舊與達亞爾道了聲溫和的告別。

    大祭司的選角, 最需要參考的標準便是學識淵博,需要讀遍人間所有的典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也要有著天生與天地溝通的靈性。

    作為大祭司存在的玄寧, 清醒地在這世間沉淪著。注視岑舊和達亞爾離去的身影,沉默的他整個身軀掩映在黑袍里。

    熱鬧不屬于玄寧,離群索居的孤獨也不是他。玄寧知道未來的注定結局, 也通曉所謂天道使者, 不過是多重萬物輪回中,修羅族同樣存在的相同下場參照。

    所以沒必要怨懟一個和他們一樣的可憐鬼。

    “玄寧大人,放過他們嗎?”有族人問道。

    玄寧若有所思地回過神:“當然啦。”

    青年的半張側臉莫名帶了些許陰翳, 在熱鬧中格格不入。

    其實玄寧和達亞爾才是最相似的存在,因為讀過足夠的書,不可避免的被最大的文明種族所同化。

    只不過兩個人選擇了不同的極端。一個向生而死,一個向死而生。

    飛蛾撲火固然愚蠢,但是倘若什么都不嘗試, 只會故步自封的話, 不知何時就無聲無息的湮滅了。既然橫豎都是滅亡的下場,為何不努力留下一點掙扎的痕跡呢?

    至少玄寧沒有向任何人撒謊。在夜觀天象時, 他在星子光輪中,確實看到了千年之后屬于修羅族的無人問津的結局。

    所以不得不抗爭一把, 哪怕會失敗,也要將生命燃燒殆盡,才會不留下任何遺憾。對修羅族來說,他們貫徹眾生的信念便是如此。

    *

    達亞爾從走出白色城池時的那一刻開始,就莫名被莫大的悲傷席卷了全身,不可自抑地流起眼淚。哪怕捫心自問,少年也不能很好地詮釋這股過分悲慟的情緒。

    好像從知道修羅族預備反叛的那一刻,他就悲觀地望到了自己和其他族人在時間盡頭的結局。

    但更令達亞爾不安的是,他無法找到修羅族的錯處。縱然是背離了最高主宰,卻是為了挽救滅亡的命運存在,沒有人可以阻止他們僅有一次的抗爭。

    少年哭著,終歸是昏睡在了身旁岑舊的懷中。等他再醒來時,時間已經到了深夜。

    映入眼簾的是卷輪懸天的星海,沙漠荒無人煙,貧瘠的地面承載著月明皎皎的千里鋪筑。四周寂靜得可怕,連風也悄無聲息。

    而在明月濯濯如清泉流鎮下,一抹白衣正肅立于前方的山巔,好若飄然弱羽。

    達亞爾那顆因為醒來便見到深夜而惶恐不安,宛若被遺忘落隊的小獸的心情一下子被安撫好了。

    “使者大人,以玄寧的執行力,”達亞爾說道,“今天天亮了就會出發。”

    岑舊聽到少年醒來的聲音,轉過身來注視著他。

    月光下達亞爾的面龐愈發白皙,竟因此透露出幾分脆弱的病氣來。

    岑舊微微蹙眉,那股不知是不是使者殘存的情緒再度攀繞上他的心口。

    按理來說,岑舊不是一個會輕易被牽扯悲喜的人。他至情至性,骨子里卻并不帶悲憫。

    這也是岑舊和這位天道使者最大的不同。

    “可惜日不落谷太遠,索圖雅可能趕不回來。”達亞爾喃喃著說道。

    岑舊努力壓過那抹不屬于他的酸楚,走到達亞爾身旁,和他并肩坐了下來。

    “你有什么愿望嗎?”他問道。

    如今,一切都很明晰了。穿越千年執念編織的秘境中,殘留的上古意志正是面前名為達亞爾的修羅族的少年。

    只是不知什么讓他苦苦堅守了千年?

    會不會任務太過棘手?

    沒有思考過完不成的可能性,師弟還在蓬萊秘境最深處等著他,那里不知殘存著多少上古危險,岑舊不可能因為其他事情絆住腳步。

    而且,達亞爾澄澈的眸子狀若星海,他也想通過了卻這少年的夙愿,好讓千年的孤魂得到最終的解脫。

    達亞爾似乎沒想到岑舊會問這個問題,眼睛微微瞪得圓了些,流露出幾分意外與茫然。他眉頭微蹙,顯然是在斟酌思考著天道使者的真實用意。

    如果問達亞爾有什么愿望,那可太多了。

    他想要日不落山谷的花開遍荒漠,想要遠行數年的父母與他重聚團圓,想要看著索圖雅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嫁給她喜歡的一個邊境漢人,也想要使者大人留在這里,陪他過完三天后的十八歲成年生辰。

    可隨著明日玄寧與修羅族對天道的反叛,達亞爾的心愿將統統化作泡影,連一點實現的可能性都沒有。

    那他還能要什么呢?

    唯一的遺憾是什么?

    從青年那雙漂亮的桃花眸中,達亞爾忽然讀出來了他話語的真實含義。

    少年抽了抽鼻子,在干燥沁涼的夏風中感覺到了鼻頭迸發的酸意。

    可是明明在使者大人面前說過大話了,現在突然哭鼻子是不是有些太丟人了些?

    達亞爾不是一個坦誠的孩子。

    從小到大,父母都會苦惱地對他說:“達亞爾,想要什么可以直接說出來,不要別扭著在心里。這樣除了大大咧咧的索圖雅,沒人會有耐心了解你的愿望。”

    小小的達亞爾冷笑道:“誰說我想要了?我根本不想要!”

    可現在,他卻第一次有了將內心剖白講給使者大人聽的沖動。

    眸邊的濕潤提醒了達亞爾,他在剛剛出城門的時候,就已經很沒骨氣地哭過了。意識到了之后,少年忽而忍不住地拿胳膊擋住了雙眸,發泄似地爆發出來了哭音。

    “我不想死……索圖雅還要一天回來,我想讓使者大人看見日不落的花。”

    于是最后一點愿望便落在了唯一實現的可能性。

    深夜逐漸過去,天幕輪轉,星移月落,自遠方浮現了一抹魚肚白,微涼的風逐漸帶了些日光浸染的熱意。

    達亞爾聽見青年問道:“只是這樣?”

    少年屈起腿,胳膊環膝,將頭埋在里面,悶聲悶氣的聲音傳出來:“使者大人,去日不落山谷,看一看我讓索圖雅給你摘的花吧。”

    “好。”岑舊應下。

    達亞爾沒有再抬頭去看使者,害怕暫時感受到分別之后割舍的苦痛。從前,少年會在每個星夜,按照玄寧教的辦法,偷偷地將兩只手交叉著握在胸前,祈禱著終有一日與青年的再會。

    如今,卻是毫無希望的永別。

    風過浪野,遠處白色城墻傳來馬蹄踏地與整齊劃一腳步聲,聲勢浩大,仿佛地面都因此震動。

    玄寧在最前面,騎著一頭高大烏黑的馬,面容肅穆。大祭司頭一次脫下長袍,卻是因為所篤信的命理要扼殺他們族群的希望,因此換上了修羅族的戎裝。

    當馬蹄卷起塵土,踏出修羅族城池國度的那一刻,好似一陣沙土吹過,萬籟俱寂,時間靜止定格在了原地。

    玄寧不可自抑地露出來了愕然的神色,他頭一次察覺到了,他們所與之匹敵的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

    只要這樣,稍稍一動怒,無論怎么掙扎著希望的修羅族都會仿若螞蟻一樣,被輕易地用手指碾死。

    但恐懼歸恐懼,玄寧卻并不想退縮,這天地寂靜得好似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沒有回頭去看其他修羅族人怎么樣了,大祭司突然坐在馬上,對著這空籟絕響的天地放聲大笑起來。

    像是蜉蝣湮滅的最后一刻,也要瘋狂地掙扎,直到死亡。

    荒漠里忽而平地起來了陣陣狂風,夾雜著沙礫與石塊,將修羅族的一切封存了起來。

    征伐的男女老少,繁榮的白色城池,山巔上蹲守著的哭泣少年,花海處回奔的天真少女,都隨著這颶風一起風化在了原地。

    太陽終于升起來了,俯照著千年后留下來的修羅族遺址,被風沙包裹的建筑和遺體因為被封存在了蓬萊秘境中,至今完好無損,栩栩如生,好似他們沒有死亡,只是在沉眠。

    過往的回憶終于破解,在修羅族自取滅亡的那一刻,在少年夙愿執念溶解的那一刻,只留下漫天昏暗的狂風,和一個正在趕往日不落山谷的白衣青年。

    到了谷口,岑舊終于瞧見了索圖雅。

    漂亮的少女臉上猶然帶著笑容,動作卻永遠停滯在了千年前。她身上被風沙塑造成了宛若石像一樣的存在,唯獨懷中的花束依然鮮活。

    是漢人城中最常見的野花,珠光香青。

    卻因為在這沙漠中罕見,被少年少女奉若至寶,想要敬奉給他們深愛的神明。縱然過了千年,也被達亞爾殘留的執念庇護滋養著。

    一切都消磨在了時光中,包括記憶。珠光香青卻依然在少女的懷中,靜然盛放,仿佛那個在天光剛明時,悲慟地想要抓住生機的修羅族少年。

    岑舊用靈力將那捧花束從索圖雅取出,托在掌心,花朵蹭在指腹的觸感,有些像少年初次抓握指尖時傳來的溫度。

    面前的索圖雅似乎微微動了,又似乎只是岑舊一廂情愿的錯覺。在發白的日光與陣陣狂風下,她石化的身軀突然開始溶解,一點點地,自下而上,化成了荒漠中的沙土,與地面融為一體。

    修羅族們徹底消失了。

    留下漫天卷云的風,無邊無際的荒漠,寒冷發白的紅日,與一束放在青年掌心的野花。

    最常見的野花。

    最長久的執念。

    第103章 蓬萊島(19)

    岑舊將花束掩在袍袖中, 他環顧四方,找到了絕情谷的出口。

    黃沙漫天,滾滾而過, 四周狂風獵獵, 呼嘯如怨,就連天地也被陰風襯得好似灰白陰暗一片。

    在走到絕情谷出口的時候, 岑舊聽到了熟悉的交談聲。

    “師弟,你說這什么鬼地方啊?!”

    是秦雪霜的聲音。

    岑舊停下腳步,向不遠處望去。

    只見兩個穿著淡藍色校服、個子高挑的青年正站在一座半人高的山丘上, 神色茫然而隱隱帶了些恐懼與不安。兩個人腦袋湊得極近, 透出幾分鬼鬼祟祟的感覺。

    風將他倆的交談聲一字不差地傳到岑舊的耳朵里。

    “而且你看見了嗎?”秦雪霜說道,“那些古城和人類看起來都是沙子做的,給我的感覺卻像是曾經活過的一般。”

    傅煊凪蹙眉。

    他也有這種感覺。

    從那個陌生的古城經過之后, 傅煊凪心底一直毛毛的。

    不過……總不能在這里自亂了陣腳。

    “別瞎說。”傅煊凪道, “師兄,你該不會是怕鬼吧?”

    修士修煉,自然要斬妖除魔當歷練。

    于是青年的語調又再度微微上揚:“我還是從沒有見過怕鬼的修士呢。”

    秦雪霜:“……”

    秦雪霜炸毛了:“怕鬼怎么了?怕鬼吃你家大米了?”

    傅煊凪一臉震驚:“你真怕啊?”

    秦雪霜咬牙切齒:“你討打呢?”

    就在這時, 突然一道幽幽的,縹緲如風的聲音插了過來。

    “不是鬼哦。”

    這一聲聲音很輕,虛無縹緲,語氣中夾雜了些許詭譎。本來還在打打鬧鬧的師兄弟二人瞬間啞了火。

    秦雪霜一臉驚恐:“啊啊啊啊啊!”

    方才還嘴硬的修士此時嚇得恨不得四腳并爬地纏在自己師弟身上,宛若一只抱樹的樹懶。

    傅煊凪被他扭曲地攬著脖子, 好險差點沒直接白眼一翻, 背過氣去。

    “不是鬼……師兄,你松開點, 我要被勒死了!”傅煊凪艱難說道。

    秦雪霜:“我不信!!!”

    傅煊凪:“……”

    這么怕啊?

    他目光落到登上山丘,一臉笑瞇瞇旁觀的罪魁禍首, 不由懷疑這家伙究竟是個什么促狹性子。

    “師兄,是岑道友。”傅煊凪拍了拍身上秦雪霜的背,“我沒騙你。”

    秦雪霜聽見岑舊的名字,這才松開了傅煊凪的脖子,雙腳落到地面,用手握成拳頭抵在唇邊瘋狂干咳了一陣,看樣子是想直接將這段尷尬的記憶當場清空。

    傅煊凪:“……”

    傅煊凪和岑舊對視一眼,幽幽地嘆了口氣。

    “我們剛進入幻境就和岑道友分開了。”他道。

    岑舊了然:“看樣子是分別傳送到了不同的地方……你們有再度進入幻境嗎?”

    秦雪霜與傅煊凪扭了扭頭。

    “這倒是奇怪。”岑舊道,將他剛剛的所見所聞告訴給了秦雪霜與傅煊凪。

    秦雪霜驚訝:“這里竟然就是修羅族的遺址?……不是說他們被關在了妖魔境嗎?”

    岑舊:“那都是混血種了。純血的修羅族估計全在這里了。”

    天道使者當時已經為修羅族和人族和諧友好相處做了不少的努力。像索圖雅這種天然對人族抱有好感的修羅也大有人在,或許有與人族通婚的,繁衍后代的。天道也只是懲戒了這些妄圖挑戰權威的純血,在人族棲息地亦或是更遠的深處,還有修羅尚可存活,才會生出他們現在能見到的一些在人間茍活的混血。

    “這么看來,蓬萊秘境像是天道在人間單獨開辟的一處折疊的、不為人知的空間,”傅煊凪道,“存放那些上古的神棄之地。”

    但因為靈力充沛,竟被人族當做了天道降臨的福祉,在數次開發后,空間崩潰,一些妖獸突破封印,妄圖回到人間,天道這才不得已封閉了入口。

    某種方面來說,他們是在無知的情況下自食了惡果。傅煊凪心情有些復雜。

    “還是先想想怎么出去吧。”秦雪霜說道,“風息浪野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它的出口現在完全看不見啊。”

    岑舊和傅煊凪默然。

    三個人沒有再繼續浪費時間,開始結伴在修羅族的古遺址中走了起來。

    朝著遠離古城的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后,他們眼前赫然出現了一棟直升的閣樓。閣樓四周光滑,伴生環繞著險松與峭巖。徑直高升,揚起脖子也無法觀測到閣樓的最高處。

    他們在將要可以看見閣樓的地方停下,面前是平地而起的陣陣颶風,卷著沙礫塵土導致肉眼可見波浪陣紋般的風浪。

    而在昏暗沙土中,不時有某種大面積的黑色陰影若隱若現,帶了些不可名狀的壓迫感。

    岑舊蹙眉:“該不會……在最上面吧?”

    話音一出,引發了一陣氣氛的凝滯。

    但是卻沒有人反駁。

    傅煊凪和秦雪霜也覺得這個猜測該死得有可能。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要怎么上去啊?

    別說這高度御劍到半空,靈力會不會率先枯竭,這颶風和那些在風里飛著的妖獸似乎就夠他們吃一壺的啊!

    “試試吧。”傅煊凪面無表情地說道。

    三人開始用靈力驅動自己的本命劍,剛一進入颶風區域,便很明顯地感覺到了強力的阻力。不得已施加了比平日御劍兩倍還多的靈力與之對抗。

    好不容易在颶風中穩住身形,顫顫巍巍的御劍帶著他們往上緩慢升空,還沒到一半,塵土中驀然空墜下一道龐大黑影,帶著殺意的爪子猛地朝著岑舊三人揮去。

    岑舊最先反應過來,用指尖凝固出兩道靈力,擊打在秦雪霜和傅煊凪的劍面上,讓他們往旁邊偏移,躲開了黑影的爪子。岑舊降了些高度,飄到秦雪霜身旁。

    “先走。”他道。

    秦雪霜與傅煊凪跟著岑舊朝高臺旁邊的山巖處飛去,在巨獸再次揮動爪子攻來之前,匆忙地滾進了山巖上一處狹窄低矮的石洞里。

    那巨獸落到他們的面前,但因為身形太過龐大,因此只能與岑舊三人大眼瞪小眼氣起來。

    方才混亂不已,沙土又很遮擋視線,其實都沒看清楚這妖獸是什么模樣。此時猛然看見,秦雪霜直接一聲“臥槽”罵出來了口。

    他再度戰戰兢兢地爬上師弟:“真的有鬼啊!!!”

    傅煊凪:“……”

    傅煊凪:“沒鬼,師兄。”

    秦雪霜:“那它為什么長了一張人臉!!!”

    說是人臉倒也并不十分準確。它只是臉型與人族類似,加上五官分布很均勻,兩個眼睛一張嘴,眼睛幽深如洞,嘴裂開得很大,在像人類的基礎上,恐怖程度加倍。

    而且這酷似閻羅惡鬼的臉還長在了一個鳥類的身體上,圓身平滑,附著羽毛,扇動著又長又大的翅膀,但它扒拉在洞口的爪子后面,卻有一條粗長的狗尾巴。

    被那雙枯井似的眼睛盯著,秦雪霜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傅煊凪竭力和師兄的雙手斗爭,防止他真把自己勒死:“這是人面鸮啊師兄,不是鬼!”

    秦雪霜:“不是鬼就行……等等,你說這是啥?”

    “人面鸮。”傅煊凪道,“‘有鳥焉,其狀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號也,見則其邑大旱。’。”

    秦雪霜:“……”

    聽不懂。

    “也就是說,”岑舊好奇地湊過來,“這里的風息浪野的異象是它造成的?”

    傅煊凪:“……對。”

    那人面鸮在洞口幽幽地望了他們一會兒后,因為察覺到了僵持不下,不一會兒又扇動著翅膀沒入颶風中了。

    秦雪霜這才心有戚戚地從師弟身上下來。

    岑舊摸著下巴道:“既然如此,我們殺了它,是不是就可以順利御劍飛上去了?”

    “恐怕不行。”秦雪霜道,“依照我對冉遺魚的經驗來看,這些上古妖獸估計是喜歡群居的。我們殺掉一個,恐怕會引起人面鸮群起而攻之,哪怕打得過,也雙拳難敵四手啊!”

    何況打不過。

    想起來了被冉遺魚追殺的狼狽情景,秦雪霜默默打了個冷戰。

    這種情形,絕對不要再經歷了啊!

    岑舊道:“那就只有一個選擇了。”

    傅煊凪問道:“什么?”

    岑舊:“馴化它們,讓它們帶我們上天。”

    秦雪霜:“……?”

    他看著岑舊的臉,非常想上前搖著肩膀問他是認真的嗎。

    打還打不過,該怎么讓人家心甘情愿地被馴化啊!

    傅煊凪:“……好像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岑舊道:“總之,我們要先試探一下它們的底線。”

    秦雪霜:“……”

    秦雪霜默默走開,心想這倒霉活千萬別找上他!

    單是看著人面鸮的那張臉,他都腿軟啊!

    就在這時,他下意識的將目光從巖石邊落到地面。狂風之中,一抹淡藍衣袍無比鮮明,在昏黃沙土中跳來跳去。隨著跳躍間隙,可以看見兩只人面鸮在風中出沒,朝著藍色衣袍猛然飛去。

    秦雪霜猛地瞪大了眼睛。

    “喂,先別討論了。底下好像有蓬萊島的弟子!”秦雪霜道,“被人面鸮纏上了,我們得想辦法幫一下!”

    第104章 蓬萊島(20)

    “這到底什么鬼東西?”

    淡藍色衣袍的少女在颶風中艱難御劍, 揮來的爪子粗長的指甲從她的面頰咫尺蹭過,瞬間削斷了她的一縷鬢發。

    這少女正是秦雪霜的小師妹。

    先前好不容易從那人面蛇的威脅下逃生,卻不知道掉在了什么鬼地方, 連一口氣都沒來得及喘, 又被這兩只長相恐怖的巨獸壓著打。

    她欲哭無淚地想,吾命休矣啊!

    有著宛若人類長相的妖獸忽然再度揮來爪子, 小師妹瞳孔驟縮,在她往旁邊躲避之時,忽而感受到了來自后背貼近的殺意。

    這妖獸竟也和人族一般會思考。

    她被埋伏了!

    少女下意識閉緊了眼睛, 雖然心涼得可以, 還是妄圖揮劍想要去抵擋身后偷襲的妖獸。

    那大爪子穿透人該有多疼啊!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頭上薄汗將頭發黏濕,粘在額頭鬢角上, 呼吸急促。

    能……活下來嗎?

    她還不想死!

    她還沒有見到師兄們, 還沒有救下蓬萊秘境的其他人,還沒有……

    找到姐姐!

    爪子帶來的颶風刮得少女頭發都飄了起來,她感覺到面皮傳來一陣被撕裂的疼痛, 眼角也跟著積壓出恐懼的眼淚。

    卻在這時——

    “蘇和樗!”

    聽見熟悉的聲音,少女猛然一愣,下意識朝眼前看去。只見剛剛還氣勢洶洶的妖獸如今仿佛瞬間蔫軟了下去,赫人的臉上毫無生氣,瞳孔渙散。

    蘇和樗目光下移, 看見了穿透妖獸身軀的一柄流光長劍。長劍輕微掙動, 散發出靈力道韻,在巨獸痛苦不堪的咆哮聲中, 猛然將它撕裂成碎片。

    明明是極其血腥的場景,但驅動長劍的人衣衫卻白得無比惹眼。蘇和樗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神仙似的修士從天而降, 好似清風白鶴一般不染塵埃。

    等等……好像有些眼熟?

    蘇和樗脫口而出:“岑遠之!”

    在論道大會上時,蘇和樗作為蓬萊島的醫修弟子,在另一邊賽場,雖然聽說武試那邊出了不少亂子,可總歸是沒有親眼看見。對岑舊的唯一一面,也就是剛入鳳梧宮時的驚鴻一瞥,而且因為她個子太矮且在隊伍末端,看得倒不十分分明。

    和青年那雙活色生香的桃花眸對上時,明明是頂好看的皮囊,蘇和樗卻感覺好像被什么東西吸住了一般,不由得后背升起來了一股涼意。

    “大、大師兄。”

    宛如找到了救命稻草,蘇和樗戰戰兢兢地躲在了趕來的秦雪霜與傅煊凪身后。

    秦雪霜問道:“你怎么在這?”

    “我們之前不是跟著師兄你的嘛,”蘇和樗道,“誰承想剛進秘境就都暈過去了,我再醒來就是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中……”

    岑舊:“迷霧?”

    蘇和樗扶著秦雪霜的肩膀,猛地點頭。

    “很大的霧,伸手不見五指,周圍還有些長了很多手的妖獸。我一開始不明所以,就順著白玉臺階往前走,結果哪里是什么臺階!那是巨蟒啊!”

    說到后面,蘇和樗都快嚇哭了。

    岑舊也表情古怪起來。

    那居然……是一條潛伏的白色巨蟒。

    “后來你怎么逃出來的?”岑舊好奇道。

    蘇和樗老實回答:“那巨蟒要吃我。我嚇得掉進了迷霧中,一直從天上掉下到了這里。”

    傅煊凪道:“原來如此。這秘境空間是混亂的,不能用平常思維去思量。岑道友從迷霧中出來后,才到的第一個秘境。小師妹卻是從迷霧而到第二個秘境。”

    岑舊蹙眉。

    “倒像是沒有開天辟地前的混沌了。”他道。

    傅煊凪:“為何不算?神棄之地,封鎖的都是上古的遺跡,或許那個時候還沒有天地日月這般明確的概念。”

    蘇和樗:“……”

    二師兄又在念叨他那些奇奇怪怪的理論了!

    不過蘇和樗不知為何,總覺得看見岑舊就有些害怕。明明對方長得那般好看,但蘇和樗還是盡可能地躲在了秦雪霜的身后。換作平常,她早就開始打趣二師兄,如今卻是連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然而,還是被注意到了。

    他們接了蘇和樗之后,因為在外面容易被人面鸮攻擊,所以重新回到了那個過于矮小導致人面鸮進不來而非常安全的山洞中。

    “你說,你叫蘇和樗?”岑舊問道。

    蘇和樗:“……!”

    像是在學堂里面被長老抓住開小差一般的恐懼感電流一樣地躥到了她的脖頸。

    “是、是的。”蘇和樗聲音顫顫巍巍。

    秦雪霜稀奇地看了一眼小師妹。

    夭壽啦,這還是他們那個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蓬萊島小師妹嗎?

    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在岑舊面前,乖巧得像遇見了貓的老鼠。

    “你……”岑舊若有所思道,“是有個姐姐嗎?”

    明明那段慘痛的記憶被他刻意忘卻,按理來說,年歲太小,本該記不住這些在記憶中轉瞬即逝的名字。可偏偏又在秘境里重歷了一次,于是擋在孩子們面前的老修士,毅然引誘敵人的少女,面龐便再度浮現出來,清晰又鮮明。

    蘇和樗年紀還小,藏不住事情,盡管害怕岑舊,可一聽到關鍵字詞,耳朵便猛地豎了起來。

    “你怎么知道我還有個姐姐?”少女驚訝道。

    岑舊垂眸。

    記得姐姐,但是不記得他了么?

    也難怪,當時蘇和樗年紀太小,又身染鬼嬰劫,重病纏身,如何能夠真的記得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少年?

    雖然并不知道蘇和樗是怎么活下來的,但必定是兇險萬分,人族慣會自我保護,不好的記憶與痛苦總是記不長久。要不是因為幻境提醒的緣故,怕是岑舊也完全想不起來當年的老修士與少女。

    但是蘇和樗還是本能地害怕他。

    是不自覺地將他和痛苦聯系在了一起嗎?導致就算沒有了那段記憶,刻在骨子里的恐懼依然抹除不了。

    也理應這樣。若不是為了幫助岑舊,她的姐姐或許不一定……

    秦雪霜一把拽過了岑舊:“你一個人在瞎盤算什么呢?臉色這么難看,都快把我們小師妹嚇暈了。”

    “我可能認識她姐姐。”岑舊語焉不詳地說道。

    “真的?”秦雪霜道,“這小妮子是師尊他一次離島撿回來的。也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渾身都是傷,身上還有詛咒,居然這樣都沒死。我師尊覺得她福大命大,便收入了門下。這些年我老聽她念叨要找姐姐,但是問她姐姐是誰,在哪里,家是哪的,統統一問三不知。我們懷疑是詛咒弄壞了腦子,也就只記得她有個姐姐了。”

    他一口氣把蘇和樗的身世抖落了個清楚,說時語氣激動,及至停了卻突然靜默了一會兒。

    “她姐姐應該是很重要的存在吧?”秦雪霜憂心忡忡道,“那不可能丟下她不管。我懷疑那種情況下,她姐姐很可能……”

    看著岑舊不很分明的神色,秦雪霜罵了一聲。

    “還真是啊!”

    岑舊道:“你不要和她說。”

    “肯定不行。這丫頭自從被師尊救回來,就不怎么愛動愛鬧,一點同齡人的活力都沒有,格外老成。全靠她姐姐的念頭吊著呢。”秦雪霜苦笑道,“這是什么事啊!”

    岑舊卻搖頭:“我的意思是,我并不確定她姐姐有沒有活著。可能活著,但可能性很低。”

    畢竟,他沒有親眼見到蘇靈智死去。少女有著超出年齡的心智,又英勇異常,或許……和她妹妹一樣,也僥幸得到了什么機緣活下來呢?

    所以,沒有親眼見到,便不能輕易篤定她的死亡。

    “那就好。”秦雪霜道,“修真界這般大,她姐姐要是能在那種慘案下活下來,只能是得了什么修道的機緣。遲早有一天會遇見的。”

    傅煊凪走過來:“你們嘀嘀咕咕什么呢?”

    “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秦雪霜把他的腦袋妄圖摁回去。

    傅煊凪:“……”

    如此幼稚!

    “我是來告訴二位,”傅煊凪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剛剛去人面鸮的老窩轉了一圈。”

    秦雪霜:“……?”

    秦雪霜震驚:“你是怎么在這段時間里找到它們老家的?”

    “《山海異聞錄》有記載它的習性與居住地。雖然這里和書上地址不同,但總歸喜惡是差不多,我便猜了幾個它們會呆的地方。”傅煊凪慢條斯理地整理了袖子。

    秦雪霜:“……”

    讀書多了不起啊!又開始裝了!

    岑舊好奇道:“它們沒攻擊你?”

    傅煊凪笑道:“這也是我才發現的。只要我們不試圖御劍往天上飛,人面鸮是不會隨意攻擊我們的。畢竟它的食譜里沒有人。”

    “那馴化倒是簡單許多了。”岑舊道,“只要討好它,想辦法讓人面鸮同意帶我們上天就好了。”

    其實也是鉆了天道的漏洞。

    人面鸮很顯然是被天道安置的,特意守住風息浪野通往星宸月綴的入口。至于為什么阻攔?顯而易見,星宸月綴被放出來的東西很有可能是他們現在見到的、經歷的一切還要恐怖上萬倍的存在。

    既然不能御劍上去,那讓人面鸮載他們,既不算人面鸮失職,也不算他們違規,一舉兩得嘛。

    岑舊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扭頭一看,只見蓬萊島師兄弟一臉悚然地望著自己。

    岑舊:“怎么了嗎?”

    秦雪霜:“……突然慶幸你來修道了。”

    不然以這家伙的行事作風,在凡間妥妥是個大奸臣啊!還是那種能笑到最后的那種!!!

    第105章 蓬萊島(21)

    秦雪霜面無表情地站在沙丘上, 不遠處略微凹陷的坑底里,一只只人面鸮正在他面前爬來爬去。

    秦雪霜也很想當場表演一個陰暗地爬行。

    他明明都刻意回避了,這種倒霉活為什么還是輪到了他頭上?

    還記得傅煊凪剛指定人選的時候, 秦雪霜一個炸毛, “為什么是我當那個吸引人面鸮的誘餌?”

    傅煊凪攤手:“總不能是小師妹去引怪吧?”

    秦雪霜:“……”

    秦雪霜恨恨地盯著他:“憑什么不對你自己?”

    傅煊凪嘆了口氣,趁著秦雪霜不注意的情況下, 一腳把他從山洞口踢了下去。狂風拍打在秦雪霜的臉上,聽得見衣袍獵獵聲和來自上空不懷好意的一聲安慰——

    “我是想讓師兄鍛煉一下膽識嘛。”

    秦雪霜:“……”

    鍛煉你妹。

    于是情況就變成了,秦雪霜哆哆嗦嗦地提溜著自己的本命劍, 爬在山頭去看地上爬來爬去的一群人面鸮。看一眼, 嚇暈,又想起他是帶著任務來的,只能再鼓起勇氣繼續看第二眼。但無論如何, 秦雪霜的手腳好像都被釘在了原地。

    笑死, 不敢動,一點也不敢啊!

    萬一手滑掉下去,他就給這群家伙加餐了吧?

    “我都說了人面鸮不吃人啊, 師兄。”幽幽的聲音從秦雪霜背后冒出來。

    秦雪霜嚇得一個手滑,差點沒真跌下去。手腕在空當處被人握住,秦雪霜抬眼,便瞧見了一臉無可奈何的傅煊凪。

    秦雪霜張口就想罵:“你妹……”

    傅煊凪笑:“再說下去我就松手了哦師兄。”

    秦雪霜:“你妹……妹說過你要來啊!”

    在傅煊凪奇怪眼神的打量下,秦雪霜爬回山丘, 啪地坐在了地上。純粹是腿軟, 嚇的。

    “我是想看看師兄能不能克服自己的內心恐懼。”傅煊凪道,“看來還是不行。人面鸮不吃人, 也不會主動開展攻擊,師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秦雪霜斬釘截鐵:“長得丑。”

    傅煊凪:“……”

    傅煊凪嘆了口氣。

    師兄真是在這種時候都沒忘記以貌取人呢。

    拎著秦雪霜飄到另一處更近的山巖上, 傅煊凪蹲下來打量這些人面鸮。比之在天上飛的那群,這一群體型和速度都要略微差上許多。單看走路姿態與動作,慢吞吞的,說明脾氣也應該溫和。

    “所以,試試吧師兄。”傅煊凪誠懇道。

    秦雪霜:“……”

    說得這么輕松,你自己為什么不試啊!

    秦雪霜咬牙切齒:“我……不……啊啊啊啊啊傅煊凪你妹的!!!”

    還沒來得及表達完他的抗議,傅煊凪就一把將他推下了山巖,同時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開始準備記錄人面鸮的反應狀態。面對恐怖的失重感,秦雪霜本能地開始御劍。腳剛站穩,便聞見了一股帶著腥臭的氣味。

    扭頭一看,一張人面鸮的大嘴幽幽地沖了過來。

    秦雪霜:“靠!”

    他暗罵一聲,連忙躲開。

    大嘴張開又閉合,鋼鐵似的牙齒上下相撞,發出清脆如刀戈相撞的響聲。

    秦雪霜冷汗都下來了。

    許多人面鸮聽見了動靜,紛紛注意到這邊。而因為它們的同伴對秦雪霜展開了殺意,于是不分青紅皂白地也揮著那一人高的爪子不斷朝秦雪霜撲來。

    “你確定它們不吃人嗎?”秦雪霜震驚地朝著遠處傅煊凪喊道。

    不吃人為什么牙齒如此鋒利?!

    不吃人為什么要張嘴對著他咬啊?!

    傅煊凪老實道:“書上說不吃人,我不確定啊。”

    秦雪霜:“……”

    秦雪霜:“傅煊凪,我日你大爺!”

    傅煊凪:“師兄,你口味何時變得如此重了?”

    秦雪霜:“滾吶!”

    等他安全了,一定要掐死這個沒大沒小的師弟!!!

    傅煊凪一邊和秦雪霜插科打諢,一邊在本子上飛速記錄著他對人面鸮觀測的各項數據。通過秦雪霜與人面鸮的纏斗,傅煊凪可以判斷出這些家伙的戰斗習性、力量水平,以及最直觀的思維模式。

    最終,傅煊凪得出個結論,化神之下的修士在這群人面鸮面前只有挨揍的份。記完后,收回本子,傅煊凪想喚秦雪霜回來,“師……”

    話音剛落,他眼前猛地出現了一道黑色身影。傅煊凪臉色頓時變了,手中自發從內府抽出了本命劍。

    秦雪霜的身后,從天而降一只比這些人面鸮身軀要龐大數倍的大家伙!而且秦雪霜還猶然未知。

    遭了,傅煊凪心里發緊,但是比他動作更快的是拂衣劍。

    拂衣劍攔在秦雪霜背后,散發出瑩潤的光,隨后又在空中升起一盞花燈,光芒籠罩住那個巨大人面鸮和其它同伴之后,它們忽然就像被定格住了一樣,動作凝滯在了原地。

    傅煊凪這才趕來,拉著秦雪霜朝著旁邊飛去。不遠處可以藏身的山丘處,一抹白衣素然。

    “這是百花燈?”傅煊凪問道。

    他雖然知道岑舊手里有了不少神器,可從小到大都沒見過,傅煊凪一直其實沒什么實感在。這還是他第一次見有人驅動神器對付妖獸的。

    秦雪霜摔在地上,想干嘔,吐不出來,最后虛弱地說道:“你還真是擅長以毒攻毒啊。”

    岑舊笑瞇瞇:“我怎么覺得不像夸獎呢?”

    傅煊凪朝他拱手作揖:“接下來就要勞煩岑道友了。”

    岑舊召回本命劍,讓拂衣劍帶著他一頭扎入人面鸮中,隨即指尖輕攏,便收回了百花燈。百花燈的幻境一接觸,那些妖獸就瞬間開始行動起來,它們還是維持著剛剛追捕秦雪霜的姿勢,就著慣性朝前撲了個空,隨即茫然地左顧右看,才發現站在面前的人族已經換了一個。

    因為岑舊身上的氣息明顯比秦雪霜要危險莫測許多,人面鸮雖然齊齊盯著他,但也只是在大眼瞪小眼,一時之間沒有妖獸敢輕舉妄動。

    最大的那只人面鸮興許是什么小頭領,它盯了會兒岑舊,終于開始了動作。一步一步地緩步到了岑舊面前,低下了頭顱,從喉嚨里發出猛獸似的呼嚕聲,隨后便又只是默默地盯著岑舊。

    岑舊:“……?”

    岑舊蹙眉。

    這反應倒是在他意料之外了。

    本來看著岑舊一頭扎進人面鸮群中,還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秦雪霜就感覺到了身臨其境的皮驚肉跳。他一直抱著傅煊凪的胳膊,不停地發出吸冷氣的聲音,到那只頭領朝著岑舊一步步走過去時,更是感覺到了好似酷刑的凌遲,甚至直接拿著傅煊凪的手擋住了眼。

    傅煊凪:“……師兄你沒有自己的手嗎?”

    秦雪霜:“我……我手軟。”

    傅煊凪:“……”

    只聽過腳軟腿軟,手軟是個什么害怕法?

    不過傅煊凪也很緊張,全神貫注地去注視著人面鸮接下來的反應。及至人面鸮就這么平和地在岑舊面前停下之后,他的臉上也出現了某種訝然。

    人面鸮剛剛發出的聲音,是在交流嗎?

    這個念頭滑過傅煊凪的腦海,隨即便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秦雪霜輕微地晃了晃。

    “打起來了嗎?”秦雪霜顫顫巍巍道。

    傅煊凪復雜道:“沒打。”

    秦雪霜:“啊?”

    秦雪霜猛地撒開傅煊凪的手,便看見了對他來說可以稱得上算是天方夜譚的一幕。

    他滿臉不可置信:“這群家伙怎么還搞區別對待啊?!”

    傅煊凪:“我也很想知道。”

    為什么人面鸮對他們就是喊打喊殺,對岑舊卻態度如此心平氣和。假若能聽懂人面鸮的語言就好了,可惜這些妖獸在上古就已經絕跡,如今連一點資料都尋不到。傅煊凪心里有些遺憾。

    岑舊只是短暫愣了幾秒,就意識到了人面鸮對他的異樣態度。他試探似地朝后走了兩步,來觀察人面鸮對此的反應。

    在人面鸮張嘴撲來的那一刻,拂衣劍便猛地亮然出鞘,流光溢彩的靈力道韻卻又在下一秒直接熄了火。

    人面鸮沒有攻擊岑舊。它張開利齒,慢悠悠、輕飄飄地咬住了岑舊的袖子,力道輕得甚至在這種尖銳牙齒之下,布料依然完好無損。

    它慢慢后退,從岑舊的袖子里叼出來了一束花。脫離了時光長河中天道凝固的時間禁錮,離開了土地的珠光香青此時已經有些枯萎蔫巴。人面鸮小心翼翼地叼著花莖,深深地再度望了一眼岑舊,轉身回退。

    其他人面鸮見頭領如此,雖然一頭霧水,還是自發地跟在了它的身后。人面鸮群如潮水般褪去,很快撤離回了他們剛剛的棲息谷底。

    秦雪霜看傻眼了。

    “這里哪來的花?”他問道。

    風息浪野寸土不生,黃沙漫天,別說野花,就連土地上一點綠色都見不到。秦雪霜與傅煊凪一路走來,根本沒有發現還有珠光香青的存在。

    “我從那邊撿的。”岑舊回來,指了指遠處的日不落山谷。

    傅煊凪眼睛一亮:“難道這些人面鸮的食物正是珠光香青?”

    岑舊頷首:“即便不是食物,也應當是它們所看重之物。拿這個來討好人面鸮,應該足夠了。”

    或許人面鸮與修羅族有淵源,或許它們也曾受過那位使者大人的恩惠,也或許只是因為黃沙之中的珠光香青顯得太過獨一無二。

    岑舊的視線落到了遠處的人面鸮。因為收了他的珠光香青,它們難得溫順。感覺到岑舊的目光后,頭領晃動尾巴,又從喉嚨里接連發出一陣陣咕嚕聲。即便語言不通,也能感覺到了它們態度明顯的改善。

    珠光香青被人面鸮小心翼翼地捧在懷里,一如歲月里那份來自修羅族對使者大人的珍視。

    有一瞬間,岑舊感覺似乎重新聽到了達亞爾的聲音。

    “我希望……使者大人可以去看一看日不落山谷里的花。”

    他好像生出來了一種錯覺。盡管經歷的是前人之事,和他毫無關系。

    仿佛達亞爾的祝福穿過了歲月,以珠光香青的形式,送到了他的懷中。

    修羅族的語言中,珠光香青,名為永恒。

    第106章 蓬萊島(22)

    日不落山谷。

    這里是一處闊大的峽谷, 唯獨在對著修羅古城的方位有一條直通往外的近乎垂著的小路。和漫天遍野黃沙不同,日不落山谷中翠色琳瑯,于谷底甚至有幾汪鏡子似的成團湖泊。因為有水源, 有植被, 這里沒有颶風,沒有沙土, 也沒有旱熱,所以珠光香青一片片地開在谷底,放眼望去, 宛如在日光下堆滿了不會融化的雪。

    索圖雅的石像已經化作粉末, 湮滅于天地,了無痕跡。岑舊帶著他們跨過荊棘與野草,最終走到了山谷的最深處。

    “采多少?”秦雪霜已經撈起袖子, 蹲下來問道。

    岑舊想了想道:“每個人都采一捧吧。”

    畢竟并不確定, 一束珠光香青是不是只能當一個人的通行證。

    傅煊凪道:“大不了之后再來。”

    四個人蹲在地上,將手深入土地。風息浪野的土壤比較干燥,哪怕是日不落山谷這種有水源滋養的地方, 觸感也依然特殊。像是撫摸上了最干癟的樹皮,結塊的沙子偶爾從指縫間漏出。

    他們打算把珠光香青帶著根完好無損地拔出。既然答應了給人面鸮送花,那么總歸得讓珠光香青盡可能地保存得長一些。

    等每個人都挖了足夠分量的花,岑舊一人分發了一條他慣常束發用的發帶,讓他們把花束按照大小或是交錯地擺在一起, 用絲綢帶子系好。

    “接下來, 誰先試試第一個送花?”蘇和樗問道。

    秦雪霜猛地一巴掌拍在了傅煊凪的背上:“當然是師弟了!”

    傅煊凪:“……”

    傅煊凪眉毛擰在了一起:“憑什么?”

    “你先前踹我的時候,有問過憑什么嗎?”秦雪霜面目猙獰, “最好心甘情愿一些,不然我也踹你進去。”

    傅煊凪:“。”

    秦雪霜確實因為他而受到了危險, 假若沒有岑舊,怕是性命都有隱憂。總歸是自己理虧,雖然師兄看起來不怎么在意的樣子,但是傅煊凪其實一直心里面擰巴著,在想如何用一種不下自己面子的姿態去跟秦雪霜道歉。

    沒想到,反而是師兄率先看出來了他心里的九九,提前遞了臺階。

    “好,我去。”傅煊凪眉目間輕松了些許。

    再次回到了人面鸮的老巢時,幾個人的心境都不一樣了。畢竟一開始這種上古神獸長相嚇人,他們又從未見過,雖說知道不食人,但心底總歸是有些發怵的。可現在不一樣了!

    他們發現了人面鸮的某種可以稱得上弱點的地方。

    既然喜歡珠光香青,那就多送點。由首領在搶走岑舊袖子里藏的花之后態度明顯的改觀可以看出,它們不是不講道理的存在。

    傅煊凪捧著他自己采來的珠光香青,走到人面鸮聚集的窩點,放在了離出口最近的那一只妖獸面前。雖然說暫時減輕了恐懼,但還是要保持警惕。找這個離出口近的人面鸮試探,哪怕對方突然攻擊偷襲,傅煊凪也能迅速溜之大吉。

    人面鸮抬眼掃了下傅煊凪,身后的大尾巴慢吞吞地搖了搖。傅煊凪從它酷似人類的臉上讀不出什么情緒。

    和人面鸮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傅煊凪知道自己可能暫時等不到結果了。明明采的都是一樣的珠光香青,為何這只人面鸮看起來并沒有被討好的樣子?

    難道是他們理解錯了?

    所謂的珠光香青只是那只大妖獸的個人偏好嗎?

    心里面沒底,傅煊凪也知道不能真的空耗在這里一直等待人面鸮的反應,只能先返回山洞和岑舊他們匯報進度。

    看見傅煊凪踏入山洞的那一刻,秦雪霜就湊到了他面前:“成功了?”

    傅煊凪:“沒。”

    秦雪霜:“怎么會?!”

    傅煊凪便把剛剛的經歷告訴給了他們。

    蘇和樗插嘴:“會不會是劑量不夠大?”

    “那我們試試把日不落山谷挖禿?”秦雪霜躍躍欲試道。

    不過這個提議被一致否決了。

    如今秘境中各種空間混亂折疊,根本看不見其他修士,搞不好會有人如同蘇和樗一樣,在他們走后掉入風息浪野。那他們把珠光香青挖干凈,等于把這些人出去的法子給斷了。還是得積點德。

    傅煊凪有些失望:“難道真是因為岑道友特殊?”

    他說著,忍不住打量起岑舊來。可是哪里特殊呢?他們都是人類,不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一張嘴嘛。頂多岑舊生得好看一些,可傅煊凪秦雪霜也生得不差,憑什么被區別對待。

    岑舊:“再等等。”

    他也有些不確定了。

    為什么人面鸮對自己網開一面?為什么他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有關修羅族與使者的幻境?樁樁件件,組成了一個讓岑舊自己都有點悚然的猜測。

    他不會和上古的那位使者,甚至和天道有某種淵源吧?

    四人只能暫時按捺住心底的躁動與不安,決定再等一晚上。

    “如果太陽出來,人面鸮還是沒有回來找我們,”秦雪霜道,“我們就想別的法子。”

    四人都是修士,而且三位成年男子的境界都不低,因此并不會覺得勞累困乏,也不怎么需要睡眠。等著也是等著,索性找了塊干凈地方打坐入定。只有蘇和樗年紀小,還是筑基期,如今奔波許久,困意在她腦袋靠在山石上的那一刻就爆發似地盡數涌了上來。

    畢竟才經歷過生死一線的驚心動魄,此時猛然安定,渾身都累得不行。被睡意蒸的朦朧間,蘇和樗看向不遠處的三道身影。

    大師兄二師兄都在,還有一個很厲害的岑師兄。這種時候……哪怕她睡著了也沒關系吧?

    這個念頭剛一冒出,蘇和樗的意識就墜入了黑暗。

    “小妹,小妹……”

    溫柔的女子聲音宛如山泉般泠泠動耳。

    誰在叫她?

    蘇和樗迷迷糊糊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入目的是陳舊的紅色床幃。她感覺身上燙得可以,便下意識伸出手去碰。手伸出來,才發現不對勁。瘦削的手指,嬌小的手掌,手上鮮嫩,紋路清晰,尚且沒有后來蘇和樗練劍練針時在指腹與掌心里磨出的厚厚的繭。

    雖然修士自然有無數靈丹妙藥可以維持容貌的美麗,區區厚繭自然不在話下。但是蘇和樗執意保留下來的。

    她不愛美。只想找到姐姐。不斷地練劍,不斷地修行,才能變強,才能有找到姐姐并保護她的那一天。可修真路實在是太長了,就連蘇和樗自己都無法保證自己是否有一天會忘記最初拿劍修醫的初心,所以她才想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些盡可能多的痕跡。

    蘇和樗用了些力氣,手指輕攏。這手掌看起來應該是個孩子的,蘇和樗失去了從前的記憶,因此感覺格外陌生新奇。

    她這是陷入了過去的夢魘了嗎?

    這么想著,忽從半空中伸來一只大了些許的手,骨節勻稱,指甲修整,輕柔地握住了蘇和樗不斷收攏又放開的指尖。

    “小妹是難受嗎?”剛剛的聲音再度響起,“還是說,想吃糖?”

    少女的聲音很是輕柔,帶了些耐心的勸誘。

    蘇和樗的睫毛輕微地抖了抖:“姐姐?”

    少女笑道:“嗯,我在。”

    蘇和樗僵住了。

    她只記得要尋找姐姐,卻因為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便也解釋不清這種執念。如今,執念卻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蘇和樗入蓬萊島后,師尊師兄師姐們都對她很好,不但帶她修煉,還給蘇和樗讀書。

    原來書中的近鄉情怯是這種感覺啊。明明想見的人近在咫尺,蘇和樗卻不敢扭頭。

    真的是姐姐嗎?

    還是她在夢魘中自我創設的心魔?

    “果然是燒迷糊了吧。”少女等不到蘇和樗的回答,嘆了口氣,松開手,轉而將掌心貼在了蘇和樗的額頭上。

    因為要用手測溫,她不可避免地要往前探出身子,好聞的芳香隨著垂下來的烏發落到蘇和樗的鼻尖。然而,她眼前卻是朦朧一片,只能瞧見一個少女的大致輪廓來。

    蘇和樗心有些慌,“姐姐,我為什么看不清你?”

    “因為你燒了很久,眼睛也受了影響。”少女拍了拍她的臉頰,安撫道,“袁先生給了我些草藥,馬上就煮好了,喝了就能好得快點。”

    蘇和樗有些失望。她既怕真的看見姐姐的樣貌,看不清時心里卻又空落落的。

    于是只得伸出手,拉住了少女落在她額頭的手。

    “姐姐,我想你了。”蘇和樗說道。

    還在病中的孩子聲音沙啞,帶了幾分弱氣,聽得人心里很軟。

    “我該去哪里找你啊?”

    蘇和樗問道。

    你叫什么?你現在在哪里?姐姐,你也在尋找我嗎?

    少女沒有回答。

    她只是被蘇和樗拉著,宛若一尊姣好的雕像。

    及至眼前朦朧感愈來愈重,蘇和樗意識到自己即將要醒,于是急得死死握緊了少女的指尖。

    “姐姐,你在哪啊?”

    可最終還是沒有等來任何答案。

    蘇和樗心里猛地跳了起來,睜開了眼睛。

    “剛想叫你。做噩夢了?”秦雪霜后退幾步,“我覺得這地方挺邪乎,來了之后我天天跟夢魘一樣。”

    蘇和樗垂眸:“嗯。”

    她的心跳還十分紛亂,夢魘殘留的情緒猶然令指尖發麻。

    “走吧。”傅煊凪道,“等了一夜,人面鸮來找我們了。”

    先前人面鸮沒搭理傅煊凪,只不過是需要折返回去和大部隊們商量要不要幫它們。如今商量好了,便派了四只大人面鸮落在了洞口。

    當然以上都是傅煊凪的推測。

    人面鸮可沒有解釋,他們也聽不懂。不過四只人面鸮很明顯就是來載他們去高樓樓頂的。

    蘇和樗咽下思緒,跟著三人朝外走去。日光大盛,人面鸮在洞口外盤旋。四人分別跳上一只妖獸,它們扇動翅膀,便在颶風中平穩地向上飛去。

    愈飛愈高,地面逐漸糊成一片,而高樓上的景象也逐漸落入視野。那是一扇泛著紫色流光的門,門框上爬滿青澀藤蔓,人面鸮將他們放到門前,便再度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往下飛去。

    “看來這里就是通往星宸月綴的入口了。”岑舊說著,率先走了進去。

    *

    “醒了?”

    涼薄到不近人情的青年聲音響起。

    只見一個偌大的平滑石頭上,正躺著一個穿著紫色衣衫的女修。女修捂著頭睜開眼睛,露出冷冽的眉目。

    她五官生得其實很明艷,偏偏氣質肅殺,仿若可以單靠眼神就能凍死人。

    女修張了張嘴,臉上的茫然被痛苦一點點所替代。她剛剛經歷了一場死戰,幾個師弟師妹全部都死在了那些恐怖的妖獸口中,到最后女修悲憤不已,想要拼死一搏,卻不巧被巨獸的尾巴掃落,從高空墜下,昏迷到了現在。

    “你……”女修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才注意到了旁邊的青年,她訝然道,“是無涯派的竹時澤?”

    竹景:“嗯。”

    他懶得和外人解釋太多他跟岑舊與無涯派的淵源,因此只是略微敷衍地應下了。

    “不用自我介紹,”竹景道,“你是曈弄溪,云澤派首席大弟子。”

    曈弄溪:“……”

    兩個人都不是愛說話的性格,氣氛一瞬間就凝滯下來了。竹景繼續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搗鼓什么,曈弄溪沒有好事,而是自己檢查了一下周身傷勢。竹景看樣子沒碰她,傷口干裂留血都快把石面染成整片紅色了。

    曈弄溪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感慨真不愧是岑遠之的師弟,這種隔岸觀火的性子真是如出一轍。默默吞了個止血丹防止真的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后,曈弄溪抱住雙腿,忍不住開始思索起來之后的事情。

    沒有保護好師弟師妹,是她這個大師姐的失職,回到門派自當向師尊與師叔請罪。

    可……他們真的還能回去嗎?

    秘境出現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曈弄溪感覺到了某種不太妙的預感。她垂著眸,用指甲一點點地摳著石頭縫里的青苔,竭力使自己的情緒不至于過度崩潰。

    就在這時,竹景開口問道:“你剛剛說夢話了。”

    曈弄溪蹙眉:“我夢見什么了?”

    竹景道:“你把我當成你妹妹了。”

    曈弄溪:“……”

    曈弄溪臉上浮現出來了奇怪的神情。

    “我分明沒有妹妹。”她冷冰冰地說道。

    第107章 蓬萊島(23)

    竹景對曈弄溪有沒有妹妹并不敢興趣, 他也只是隨口一問,“哦。”

    曈弄溪道:“我怎么記得你提前出了秘境?為什么還在這里?”

    “有點私事,”竹景垂眸, “因此回來了。”

    曈弄溪:“……”

    一回來就被封困在了秘境, 也太倒霉了吧!

    雖然曈弄溪情感并不豐沛,也依然對竹景產生了同情。

    “我們要不要組隊?”曈弄溪問道。

    如今她領著的那些云澤派弟子全部遇難, 最深處的秘境又是極度兇險,放在平常,曈弄溪都不敢以平常心對待。更別說如今秘境肉眼可見的發生了某些異化。在這種情況下, 和同為人族的修士組隊, 似乎比單獨行動更加安穩妥帖一些。

    竹景問道:“你想出去嗎?”

    曈弄溪:“……廢話。”

    哪有人無緣無故就想去死的?

    “如果你很想出去,那我們就一起組隊想辦法。”竹景道。

    青年站起來,拎著水墨劍朝前方走去。

    曈弄溪愣了下, 連忙跟在了竹景的身后。

    他們走過一道狹窄的石橋, 衣擺垂到橋下的深潭里,沾染濕意。

    曈弄溪問道:“為什么你要這么問?”

    竹景道:“這種情況下,除非特別想活下去, 不然的話,很難求生吧?”

    曈弄溪:“……總感覺你還是在說廢話。”

    竹景:“……”

    竹景:“要組隊就快跟上。”

    他余光掃過曈弄溪的面容。這個女修是上輩子為數不多真的活下來的存在。

    蓬萊島沉沒后,竹景一個人浮在海面上,本以為只有自己是幸存者,回到門派后又因為師兄的事情搞得暈頭轉向、焦頭爛額。過了很久之后, 他才得知, 其實蓬萊秘境中活下來的人族修士還有其他幸運兒。

    雖然不多,但總歸沒有讓他一個人承擔了當時所有的記憶。

    其中, 曈弄溪這個名字是被提及頻率最高的。

    她出蓬萊島的時候,據說一條腿沒有了, 雙眼蒙著布條,修為也盡數消散干凈。所有人都在感慨曈弄溪福大命大,在這種幾乎沒有任何行動能力的情況下,她居然還是平安地活下來了。

    或許曈弄溪也遇到了什么機緣。

    竹景并沒有利用前世記憶去奪取她的生機的想法,只是覺得,曈弄溪修為不低,加上她既然很大可能可以碰到屬于她的機緣,也許他們組隊,自己的生還概率會大大增加。

    出島之后的那一年,正是……師兄墜崖的時間段。這一世,他不會再傷害師兄,也不會再讓任何人去傷害他。

    必須要活著出去,必須要改變師兄的命運。竹景眸色漸深。

    *

    流光長鞭似的軟劍卷到修士的腰肢,將他帶離了妖獸散發著腥臭氣的牙齒下。等修士脫險,軟劍便松開了它,而后猛然扇在了朝這邊奔馳的妖獸的脖頸上,看似柔軟不堪的劍刃滾了一圈,將妖獸的頭整個削斷。恐怖猙獰的頭顱在地上滾了一圈,到了那名修士的面前,它嘴還張著,可以看見利齒上掛著新鮮的肉渣與殘缺的布料。

    修士:“……”

    他只覺得一股猛烈的酸臭味道撲面而來,胸中氣血翻滾,“哇”地一下吐了起來。

    等到吐完,嗓子火辣辣的,修士抬頭,才發現女修救了他之后一直沒有走,而是站在原地,就這么看完了他被死去的妖獸嚇吐的全過程。

    女修長得很漂亮,眉眼婉約,唇紅齒白,此時笑盈盈的,無端讓男修感覺到了一陣窘迫。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多謝道友相救。”

    “我叫謝冷玉。”女修道,“你是哪門哪派的弟子?”

    男修答道:“李賀,散修。”

    謝冷玉“哦”了一聲,轉身過去。李賀看見她手里纏著一條綢緞似的物件,用靈力燒掉,沒過一會兒,便聽見了不遠處匆忙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疊聲的“謝師叔”。

    李賀有些吃驚。主要是謝冷玉外表看著實在太過年輕,完全不像他能接觸到的那些尋常門派里已經凸顯老態的長老們。雖然修士都可以駐顏,但歲月帶來的痕跡不止會改變外貌,一個人的皮囊可以永遠年輕,他的骨頭與心性卻不會。

    謝冷玉和那些幾百歲的老家伙們不一樣,那些小門派里的長老已經到了他們修為的上限,資源也是他們接觸到的最好了,修為止步不前,無法突破,整個人便總有一種即將死亡的暮氣。

    難道是九大門派的人?

    李賀只是個筑基期的散修,連入論道大會的資格都沒有,自然不認識謝冷玉與那些趕來的大部分女子身上的校服來自云澤派。

    謝冷玉大概是使用了什么通訊道具,聯絡了這些人她的所在地。聚集過來的足有十個人,且八個都是穿著校服的年輕女子,她們聚攏在謝冷玉身邊,你一句我一句的嘰嘰喳喳:

    “謝師叔,沒有遇到危險吧?”

    “我們發現了大師姐留下的痕跡,她可能帶著另幾個人朝更深處去了。”

    “我們接下來怎么辦啊,謝師叔?”

    李賀看過去,不免愕然,這些年輕的女子的修為居然全都是筑基以上。修仙在凡人看來,是一件很光鮮亮麗的事,但只有修士知道,不是這樣的。能夠攪弄風云的寥寥無幾,絕大數人一輩子甚至都無法結丹。

    不到金丹期,充其量也就是個強身健體、會點法術的凡人了吧。

    李賀挪開目光,看向旁邊站著的兩個男子。他們沒有圍過去,表情也都比較沉重,便顯得格外涇渭分明。

    兩人都穿著黑色的道袍,不過非常狼狽,身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傷痕,其中一個甚至連左眼都包扎起來了。察覺到他的目光,獨眼的青年回看過來,露出一副厭惡的被人踩了痛腳的表情。

    “看什么看!”他罵道。

    李賀:“……抱歉!”

    謝冷玉和那群女弟子們討論完,又走了過來:“你要和我們一起走嗎?”

    剛剛經歷過死戰,李賀意識到秘境已經出了問題。他只是個沒有什么戰斗力的散修筑基,自然要趕緊抱住謝冷玉的大腿。

    “好,多謝謝姑娘。”李賀感動道。

    獨眼修士嗤笑一聲:“沒用的廢物。”

    李賀:“……”

    李賀被人當面跳臉,也不惱怒。他本就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獨眼說的沒錯,修行了快一百年還不結丹,在世人眼里可不就是廢物嗎!

    而且廢物怎么了?

    能活下去的廢物就是好廢物。

    再說了,他這么嫌棄,不也是老老實實跟在謝冷玉隊伍里一起走嗎?這是什么端碗吃飯,放碗罵娘的白眼狼存在啊。

    李賀憂心忡忡,決定趁著之后獨眼不注意的時候,提醒謝冷玉注意一下這個人。

    他們沒走多久,路卻突然斷了。只見前面高空之上,漂浮著數丈長的正方形木頭,上面縱橫交錯,無數線條整齊排列。李賀努力仰頭看著,沒一會兒就感覺到了頭暈目眩。

    “有上古道韻。不要長時間盯著它看。”謝冷玉提醒道。

    李賀這才撤回目光,果然剛剛心神震顫的感覺瞬間消退。

    “這是怎么回事?”他驚疑不定地說道。

    謝冷玉:“暫時不知。不過我瞧著有些像棋盤。”

    李賀恍然大悟。那些線條這么一說,還真是棋盤上的方格。

    但這棋盤實在是太大了,數百個人站上去都綽綽有余,假若真要對弈,怕是可以比試到地老天荒了吧?

    獨眼出聲:“如此膽小。背后分明沒有路了,說明我們只能朝著前面走吧?”

    謝冷玉:“暫時還不清楚這東西是什么功效,還是不要輕舉妄動了。”

    獨眼:“想知道什么功效,上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往前走去。

    謝冷玉臉上浮現出來了不贊同的表情,不過卻并沒有干涉獨眼擅作主張的行動。

    從斷掉的路面往前,有一個巨大的被挖空的花托,正好可以容納一人上前,獨眼跳上去,花托穩穩當當地承載著他,將他送到了上空的棋盤上。

    獨眼在上面走了幾步之后,他朝著底下道:“你看,根本沒什么……”

    話還沒說完,卻猛地戛然而止,增添了一種詭譎的氣氛。眾人等了一會兒,卻發現棋盤上失去了任何動靜,安安靜靜,就好像從來沒有人登上去一樣。

    “謝師叔,他的氣息沒有了。”女修震驚道。

    謝冷玉:“嗯。”

    她表情沒有意外。

    李賀看著,竟覺得有幾分心驚肉跳來。難道謝冷玉早就知道上面有危險?于是便放任獨眼上去探路了?

    雖說獨眼的行徑確實有些討厭,也是他自己主動去棋盤上的,謝冷玉做了阻攔。但李賀還是有些毛骨悚然。這種害怕來源自謝冷玉那種溫柔可親的氣質,只要和謝冷玉接觸久了,便真的會放下任何警惕心,從心底里自發地認為謝冷玉是個好人吧?

    果然,年紀輕輕便能身居高位的,哪有什么真的良善之輩?

    “謝師叔,我們……”

    謝冷玉:“去找找有沒有別的去路。”

    “沒有別的去路。”

    突然冒出的男音打斷了謝冷玉與云澤派弟子的講話。

    只見對面走出幾個紅衣弟子,為首的那個拿著一只長笛。

    “你們是……鳳梧宮的?”謝冷玉問道。

    長笛弟子作揖道:“謝師叔好。在下鳳梧宮顧羽,除了鳳梧宮弟子外,我們路上還救了一些其他道友。”

    顧羽朝旁邊側去,給謝冷玉展示。四個鳳梧宮的,兩個蓬萊島的,剩下五個穿的不是校服,應當是和李賀一樣的散修。

    謝冷玉:“你們剛剛說的是什么意思?”

    顧羽:“我們比謝師叔你們早來一天。探尋過了,這天翼棋盤就是通往下一個秘境的必經之路。”

    謝冷玉:“……”

    謝冷玉抬頭望了望那闊大的棋盤。

    “怎么過去?”謝冷玉道,“難道是要對弈?棋子呢?”

    顧羽苦笑一聲。

    “我們就是棋子。”

    第108章 蓬萊島(24)

    謝冷玉問道:“我們必須上去?”

    顧羽點了下頭。

    謝冷玉沉默了一會兒, 又看向身側的其他人:“你們可以選擇留下,去尋找其他的出路。”

    “師叔你呢?”有人問道。

    謝冷玉道:“我上去確認一下。”

    謝冷玉的態度頓時引發了云澤派弟子疊聲的抗拒。懸空的棋盤明擺著就是個大陷阱,方才膽大妄為的獨眼如今沒了聲息, 也佐證了她們的猜測。更遑論還有“把人當棋子”這種荒謬中夾雜著一絲詭譎的說法。

    “師叔, 要去一起去。”幾個弟子因此都說道。

    謝冷玉:“也好。不過……”

    她語氣停頓,看向旁邊的顧羽。

    “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事情的?”

    顧羽笑道:“我方才說過了, 師叔是對我依然心有疑慮嗎?”

    “正道門派同氣連枝,我并非這樣想。”謝冷玉否認,“我只是想知道顧小友是從哪里得知的這些線索, 好讓我有個思路。”

    顧羽指了指上面懸浮的棋盤。

    “和師叔一樣, 我們也派人上去了。不過,我讓他帶了留影石。本來是打算隨時通訊的……”顧羽嘆氣道,“結果就看見了這些。”

    他從儲物袋里拿出一塊紫黑色的拳頭大小的石頭, 石頭上刻著紅色的鳳凰圖騰。這種圖騰叫做留印, 是鳳梧宮與煉廬器修的習俗,預防倒賣、仿制等情況發生。煉廬的器具絕佳好用,留影石自然也比其他煉器修士出品的要清晰。尋常的留影石不能記錄聲音, 但是這個可以。

    顧羽用靈力驅動之后,留影石上的鳳凰圖騰便散發出一道火紅色的光束。光束筆直地照向半空中,像是針線一般織就出一個手持圓鏡大小的的光屏。

    光屏上的畫面正是那位被顧羽派上去探查情況的不幸的同門弟子最后所記錄下來的影像。

    一開始畫面開始移動,呈現出棋盤上的光景。如同尋常所見到的人族用來對弈、消遣用的棋盤,方寸丈地, 散發著白光的細光流動在棋盤上, 組成棋盤上的方格構線。而在棋盤上方,漫天星斗好似咫尺之近, 隨著留影石被刻意舉到空中,愈發顯得光怪陸離。

    “天上的星辰與我們平常所見的不一樣, 似乎和這棋盤上的相對應。”留影石里傳來了聲音。

    緊接著,留影石的畫面又恢復成平視的角度,并且一步步朝著棋盤的中央逼近。

    “棋盤中央好像有什么……糟了!”話還沒說完,留影石突然劇烈震顫了一下。

    前方不遠處墜落了一顆星辰,石頭大小,尾部還掛墜著長長的火光,砸在棋盤上掀起風浪,然而懸浮的棋盤仿佛并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留影石再度上移,因為一顆星子的隕落,整個天空的星斗排列赫然出現了變化!本來鳳梧宮弟子站著的位置正與星盤所對應,可措手不及而又悄無聲息的變化讓他的位置瞬間變成了錯誤的站位。

    棋盤中央凝結出一團烏黑的墨,在沉沉夜色下,好像墨硯傾倒在了空中,縹緲虛無,沒有實體。它慢慢延展,順著網格線爬到了鳳梧宮弟子所站立的方向。留影石摔落,記錄下了最后這團黑霧將弟子整個吞噬殆盡的畫面。

    及至最后,留影石也被侵吞,畫面終結。

    謝冷玉:“我們需要按照天上群星變化下棋。”

    “沒錯。謝師叔派上去的道友,想必也是根本沒有注意到,一步踏錯,瞬間就會被這家伙吃掉。”顧羽手指在留影石上敲了兩下。

    “那是什么東西啊?”云澤派弟子問道。

    顧羽搖頭:“從未見過。”

    吃人不吐骨頭,似乎修為再高,也能瞬間被這家伙一口吞掉。

    畏懼的心情頓時溢在了每個人的腳底下。

    “你的打算是什么?”謝冷玉問道。

    顧羽道:“不破不立。”

    謝冷玉:“嗯。”

    她也是這么想的。

    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與天爭命,倘若連點在逆境中求突破的膽識和決心都沒有,如何尋求浩氣大道?

    他們朝著那個花托走去。每當傳送人上去不久,花托便會自動降落下來,等待著新的人踏上。

    隨著花托上升,棋盤的全貌也映入眼簾。浩瀚星河,一望無際;闊大棋盤,無窮無盡。站在邊沿上,很容易便會因為這不常見的怪異瑰美景象而失了心神。

    這棋盤最難之處,不是對應星斗站在相應位置上,而是當星斗快速隕落時,整個棋譜便會發生相應改變。因此,不能一味照本宣科,按照棋譜規規矩矩地行動,需得根據現在的星象提前預知變化。因為無論千變萬化,每個棋譜大差不差,總會有固定點位。預測星斗輪轉隕落的規矩,選擇即使變化后也會沒有錯誤的站位,才是重中之重,也是唯一的出路。

    顧羽那邊的一個散修突然冷笑道:“你們大門派不會是打著讓我們當實驗品,試出正確點位幫助你們推演規律吧?”

    冷不防的一句話,頓時便把本就凝重的氣氛壓得愈發深重。

    顧羽扭頭看他,唇角笑意冷卻:“如果不想送死,可以不用跟著我們上來。”

    那人被嚇得縮了縮脖子:“我又沒說怕死!”

    “既然這樣,”謝冷玉柔柔道,“為了避免我們真的濫用無辜之人的姓名,第一局的點位——你們自己決定。當然如果有拿不定主意的,可以來問我。待第一局結束,自然可以選出那個真正可以推演棋局的人。”

    這話說得一點錯處都挑不出來。

    “也、也行。”那名散修道。

    顧羽忍不住看了旁邊的謝師叔一眼。這位謝長老的美名他早就有所耳聞,長得好看,脾氣也是溫柔似水,云澤派出來的弟子對她都是贊不絕口,就連其他門派和謝師叔共事過的長老或者掌門人,一提起謝冷玉,也是滿臉敬佩。所以顧羽在察覺到來人是謝冷玉之后,才會毫不猶豫地向她求助,只因為在顧羽心目里,只有一個人品絕佳、君子之風的人才會贏得一眾好評。

    而且也應當是個聰明的好人。

    如今看來,聰明是八面玲瓏的聰明,好人卻是還有待商榷。這等為人處世,那散修一下子便被糊弄得暈頭轉向,馬上就要死了,可能還在心里夸贊謝冷玉為人公允呢!

    顧羽:“……”

    看著笑吟吟的謝冷玉,莫名一陣惡寒怎么回事!

    還好他沒得罪謝師叔啊!

    有了探討結果后,幾名散修便自發地與云澤派、鳳梧宮、蓬萊島等大門派的弟子涇渭分明起來。不怪他們多疑,實在是今年自打岑遠之被無涯派栽贓陷害東窗事發之后,正道門派便沒消停過,信譽值幾乎大打折扣。最開始質疑的散修一臉自信,朝著他早就望中的點位奔去,似乎是怕別人搶奪。

    云澤派弟子則紛紛問了謝冷玉的意見。畢竟自家師叔怎么可能會害她們?

    鳳梧宮的幾個弟子面面相覷半天,最后還是顧羽咳了一聲:“想去問謝師叔就去,我們也都知道她的為人。”

    等到所有人都站在了棋盤的點位上,或遠或近,縱橫交錯,沒有人再挪動半分半毫,一時間都屏氣凝神盯著天上的星河,非常擔心下一局的變化會讓自己的點位變錯。

    等了一會,還是沒有動靜。

    “難道……”最開始搶位置的那個散修驚喜萬分,“我們都猜對了?”

    “這玩意簡單嘛,也不過……”

    忽而,一陣熱浪席卷了他的臉頰。散修沒說完的話和笑意一起凝固了起來,眼睛瞪大,不可置信地扭過頭來,一顆滾燙星子砸在了他身后的格子里。

    “怎么會?!”散修慌亂無比,本想后退,卻發現雙腳好像黏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以他的腳下為起點,一抹艷紅的光開始自發延展,串聯起了幾個人的點位。都是剛剛擅作主張的散修。

    棋盤中央螺旋升起一抹黑霧,順著紅線將他們頃刻吞噬干凈。連聲音都沒有來得及發出。

    謝冷玉的軟劍已經出鞘,她想救人。劍刃卻在觸碰到黑霧的時候,瞬間穿了過去,猛地擊打在棋盤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臉上露出不解的神色。

    沒有身體……卻能吃人?

    這到底是何種怪物?

    謝冷玉已經算足夠鎮定了,其他目睹同伴吃掉的年輕人有的直接嚇得腿軟,靠本命劍扎在棋盤上勉強撐著身體。

    再害怕他們也不敢倒下去,鬼知道會不會因此被判定為站點錯誤。

    除了四個散修被吃以外,李賀聽了謝冷玉的建議,還有兩個散修運氣比較好,不過那兩個此時都面如金紙,看樣子是徹底嚇老實了,估計不會再肆意妄為了。

    鳳梧宮與云澤派的弟子都聽了謝冷玉的指引,因此全部安然無恙。

    不過……謝冷玉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蓬萊島的幾個弟子身上。他們沒有詢問謝冷玉的意見,而是自己聚在一起小聲嘀咕了許久,如今臉上也沒有太多震驚的表情。

    “你們知道這個棋局?”她蹙眉道。

    假若這棋局和蓬萊島有關,為何藏著掖著不說?

    那名離得最近的弟子下意識打了個寒噤,連忙解釋道:“師叔,我們……剛剛也是心有疑慮,不敢將猜測拿來輕易實驗。如今才知道,這棋局到底是不是我們想的東西!”

    顧羽問道:“是什么?”

    “我們二師兄淘到的一本書里有記載,這個叫爛柯棋譜!”蓬萊島弟子羞愧道,“他和我們講過,但我們總嫌棄其枯燥無味,因此只記了其中一些變化。但是……”

    “這棋盤到后面會變化得愈來愈復雜,如果只靠人力根本無法預算。”

    “我們得前往中間,取棋譜找到真正的破解局!”

    第109章 蓬萊島(25)

    第一局就這么平安存活下來, 但沒有人心存僥幸,畢竟誰都知道接下來還有一場割據戰。

    因為謝冷玉確實能夠預測到接下來星象的輪轉,所以不論是散修還是鳳梧宮云澤派的弟子, 甚至蓬萊島都將目光放到了她的身上。

    謝冷玉突然變成了主心骨一般。

    她忍不住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 面無表情地盯著天上的星河。

    “我能夠猜到一個固定點位。”謝冷玉溫和道,“無論如何變化, 它都是固定安全的。”

    顧羽驚訝:“還真有這種永恒的位置?”

    謝冷玉:“但是我只能猜到一個,所以我有一個要求。”

    女修的目光緩慢地掃過在場所有人,溫柔卻不容抗拒。

    “我要占據這個點位, 才能更好的觀測。”

    顧羽率先道:“這是自然!”

    于他這般, 心胸坦蕩的人便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謝冷玉又不是因為一己之私而強行占據安全點位。

    只有她全神貫注進行觀測,大家的安全才能得到保障。

    謝冷玉余光掃見了一些神色下意識露出不滿的人, 但因為顧羽這個領頭的年輕修士都發聲了, 很明顯他們與鳳梧宮和云澤派這兩個大勢意見相左,掂量了之后還是沒敢發聲。

    她沒太因此露出受傷的神色,反而包容的一笑。

    謝冷玉走到固定點位上:“接下來我們不僅要預測安全點位, 還要盡可能地靠近棋盤中央。抱歉,我需要一個可以讓我集中精神觀星的安全地位。”

    謝冷玉很擅長用言行舉止把自己放在道德高地,在得利的情況下還讓別人也為之動容。

    最開始下意識不滿的人表情踟躇起來,畢竟謝冷玉確實很辛苦,像觀測星象并且猜出正確點位這種事, 十分耗費精力。

    在場之人只有她能做到。

    第二局沒有留多長安全時間, 謝冷玉走到安全點位上時,很快就逐一播報出了眾人最近的安全位置。

    最后一人站穩之后, 星子便急切地落了下來,砸在所有人目光匯集的中央處, 灼燒出一片紅色長線,但長線最終沒有波及到任何人在的位置。

    所有人都站對了點位!

    正如謝冷玉所說,她不僅推測出來了眾人的點位,還確實讓他們是朝著離棋盤中央的架勢愈來愈近。

    顧羽佩服地看向這個小師叔。

    他離謝冷玉最近,帶著笑意的望過去后卻明顯一愣。

    謝冷玉并不像表面上那么鎮定。

    女修白皙的額頭上此時已經布滿大大小小的細汗,只不過因為她態度一直和緩,就像吃飯喝水一般從容不迫,所以旁人便下意識忽視了謝冷玉也不過才是個化神修為。

    謝師叔……似乎很辛苦。

    顧羽有點愧疚。

    他根本幫不上任何忙,不僅幫不上忙,他的存在就已經是謝冷玉負累的一部分,如今能做的,似乎只有一聲不吭不添亂。

    正如那幾位蓬萊島弟子所說,棋局隨著推進,變化越來越夸張,甚至有兩三顆星子同時墜落,改變情況的時候。

    謝冷玉額頭上的汗也越來越多。

    她已經失去了笑意,全然的冷了臉。

    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他們離棋盤越來越近了。

    離中央最近的黑衣散修正是謝冷玉除獨眼與李賀以外救下的那個,最開始他沒有聽指揮,僥幸活了下來之后一直安靜如雞。

    這個黑衣散修距離棋盤只有一步之遙。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棋盤中央的分界線上,正放著一本棋譜。

    那是可以救他們所有人的東西!

    爛柯棋譜就放在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周身散發著一層朦朧的白光,一眼看去就好像要被吸住就此沉淪下去。

    宛若被蠱惑一般,黑衣散修朝著棋譜探出身子伸出來了手。

    謝冷玉本來還在觀測星象,意識到出了亂子,忙撤回視線,朝那黑衣散修喊道:“住手!”

    棋盤中央可是還守著一只詭異的妖獸啊!

    除了魔怔的黑衣散修以外,所有人都在恐懼地呼喚,但沒有人能夠移動過去阻攔他的行動。

    一旦移動,不僅可能馬上撞上棋局變化,還有可能讓謝冷玉好不容易推演的心血付諸東流。

    那名黑衣散修對旁人的阻攔充耳不聞,手已經碰到了爛柯棋譜的書頁腳。

    一瞬間,木頭棋盤整個產生了劇烈的震顫。

    所有人必須用靈力強行給自己穩固重心。

    他們看向棋盤中央,赫然發現本來只有棋盤的地方慢慢躥出來了一團偌大的黑霧。

    這黑霧剛剛已經吞噬了不少人。

    它似有形又似無形,縹緲在空中,沒有實體,卻又好像在黑霧中夾雜了萬生諸相。

    正如它帶來的恐懼不是直觀意義上的,而是一種好似心臟被什么大型猛獸盯上的瀕死感覺。

    黑霧絲絲縷縷的伸出宛如手臂一樣的細長分支,纏繞上了散修的手。

    散修這才好像完全清醒過來。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五官因為驚嚇過度而顯出幾分驚悚的扭曲。

    爛柯棋譜被散修扔回了原地,但黑霧并沒有松開手。

    和剛剛吞噬其他人的行為無二,散修甚至發不出聲音,沒有掙扎地在黑霧中化為了虛無。

    死一般的寂靜蔓延在了棋盤上。

    黑霧沒有再消失,而是盤旋在爛柯棋譜的上空,幽幽地飄著,自發地勾起人心中的恐懼。

    它沒有臉,沒有身子,卻好像隨時都會變出一張張血淋淋又笑吟吟的被吞噬掉的死者的臉。

    “師叔,這要怎么拿?”有人啜泣著問道。

    同伴接連不斷的死亡已經讓一部分人心理防線快速崩塌,不少人壓抑著發出來了哭聲。

    有的雖然勉強維持住情緒,但臉依然變了色,似乎正在瘋掉的邊緣徘徊。

    如果一開始就毫無希望,或許大家還不會這般崩潰,興許會有觸底反彈的求生意志,但黑霧好像天生就會玩弄人心。

    它最初沒有出現,讓爛柯棋譜給了他們一些虛無的期盼。

    仿佛只要拿到棋譜,他們就可以得救。

    就在拿到的那一刻,黑霧以捕獵者的姿態告知所有人,這其實是一個陷阱。

    陷阱上面的肉自然肥美,可前提是有本事拿到。

    方才謝冷玉軟劍穿過黑霧身軀的畫面所有人都親眼目睹,假若這東西打不到,那他們對付敵人的法子便廢了大半。

    “別急。”謝冷玉道,“目前棋局暫時還能應付得過來,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顧羽忍不住看向謝冷玉。

    他想,那師叔自己呢?

    如此長時間持續不斷地拼命推演下去,會不會讓謝冷玉透支自己?

    可能已經在透支了。

    謝冷玉的臉色都變得蒼白起來。

    “師叔……”顧羽訥訥道。

    和其他人比,他似乎鎮定得可怕。

    顧羽想說,要不讓謝冷玉顧全自己就好了。

    自私一點,放任他們自生自滅吧。

    謝冷玉分明不需要對所有人的性命負責。

    以她的心智,顧全自身是絕對沒問題的。

    像是察覺到了顧羽接下來要脫口而出的話,謝冷玉打斷了他:“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她繼續快速而精準地報出每個人的點位。

    星辰隕落,宛若是歡迎黑霧的降生,這一次墜落到棋盤上的,有三顆星子。

    紅線密密麻麻蔓延在棋盤上,沒有被沾染的點位少之又少。

    很多人都與它險險蹭過。

    這種不妙的預兆又再度引發了慌亂的尖叫,有個云澤派的弟子甚至掩面大哭起來。

    這一次是三顆星子的變化,那之后呢?

    萬一會掉更多怎么辦?

    謝冷玉現在能推演,那五顆星子,六顆星子,甚至更多呢?

    她只是個人族修士,甚至連大乘期都不是。

    他們真的能信賴這個人嗎?

    鳳梧宮的一個年輕修士終于控制不住了,崩潰大喊道:“都怪你讓我們去死!我們分明不會踏上這個棋盤的,是你說能推算出來的,你現在還能保證我們不會死嗎?”

    顧羽頓時變了臉色:“程梁,閉嘴!”

    名叫程梁的青年卻好似崩潰了一般,又哭又笑:“我他媽受夠了,這跟凌遲有什么區別!反正注定會死的,根本就沒有破局的辦法!難道她能帶著我們下一輩子的棋,難道我們要在這里困上一輩子嗎?”

    他像是瘋了一般,離開了自己的點位,張開雙臂,撞向了棋盤中央的黑霧。

    黑霧順勢蔓延,頃刻便將喧囂湮滅得無聲無息。

    哭聲更大了。

    顧羽氣得額頭青筋都冒了出來。

    他用手指著所有人轉了一圈:“還有誰像他這樣,也別怨天尤人了,當時你們自己主動要上來的!我們都給了你們離開的機會,現在想死的,自己和他一樣去死好了!”

    作為鳳梧宮的二弟子,顧羽平時基本上和姜歸一起掌管鳳梧宮的大小事務,對這些弟子們來說,和半個長老沒什么區別。

    他這般一發脾氣,原本有些動搖的人頓時安生下來。

    但這絕不是長久之計。

    更別提只有鳳梧宮吃這一套。

    云澤派自然信賴自家師叔,但還有兩個散修和蓬萊島的弟子作為定時炸彈。

    謝冷玉揉了揉額角:“噤聲。”

    她再度報出了點位。

    只不過這一次,最后一人移動的時候,星子已經掉了下來。

    謝冷玉的推演,失誤了。

    第110章 蓬萊島(26)

    “這給我干哪來了?”傅煊凪嘟嘟囔囔, “這還是星宸月綴嗎?”

    好陌生!

    浩瀚的夜色潑墨如紗,漫天星子若隱若現,好似不存在青天白日, 走了一段路了, 天空依然黑漆漆的。

    腳下路面并不平坦,叢生著荊棘與各種瑣碎石塊。

    四周蒼蔥林木中, 偶爾可以聽見遠處妖獸瘆人如雷鳴的嚎叫。

    傅煊凪停下腳步:“所以,我們真的和大師兄小師妹走散啦?”

    在他身后,藍白衣衫晃動。

    “應當是的。”岑舊轉眸打量著星宸月綴, “要么是他們不小心卷進了扭曲的異度空間, 要么幸運一點,可能直接進最后的秘境了。”

    傅煊凪:“……好像后一種情況也不怎么幸運哈。”

    他們雖然想找沈聽寒和蘇和樗匯合,可也確實有心無力。

    岑舊是第一次來星宸月綴, 本就暈頭轉向, 原本還算熟悉的傅煊凪也不認識如今變化的秘境,能不能順利找到出路還是個問題。

    對于那兩個同伴,只能讓他們自求多福了。

    "前面這是?"傅煊凪道。

    他們停了下來, 仰頭看著古怪的懸浮在天上的巨大木頭棋盤。

    “這一百個人站上去都綽綽有余了吧?”傅煊凪愕然。

    岑舊:“按照前兩個秘境的規律,出口應該就在這棋盤上面。”

    傅煊凪:“……”

    那倒是。

    深受其害的他們已經摸清了天道的套路。

    為了預防漏網之魚靠著每個秘境的連接口逃回人間,天道改變了幾個主要秘境區域的地形地貌,并刻意在秘境通口處增設了關卡。

    隨著秘境危險程度升高,還會安排相應的古神看守。

    傅煊凪有點麻麻的。

    防不防妖獸還不清楚, 倒是把人族坑得死死的。

    “要上去嗎?”傅煊凪說了句廢話。

    岑舊幽幽地嘆了口氣:“唉, 來都來了。”

    傅煊凪:“……”

    這種時候就不要有這種心態了吧?

    雖然看見了疑似可以傳送人的花托,但很明顯那花托是一人承載量, 以防是陷阱,他們兩個人直接御劍上了棋盤。

    本來一路上都沒有看見人, 岑舊其實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沒想到剛一踏上棋盤邊沿,就差點被熟悉而喧囂的人族聲音砸得昏頭巴腦。

    這是……在做什么?

    傅煊凪站在岑舊身側,發出了感嘆:“好多人啊。”

    岑舊:“你的語氣好像挺幸災樂禍的。”

    傅煊凪:“哪有!”

    他只是被天道迫害了一路,如今終于瞧見同樣凄凄慘慘的道友們,有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罷了!

    簡稱,看見大家都在倒霉,傅煊凪就放心了。

    棋盤上的氣氛此時已經壓抑到了極點,如今吵吵嚷嚷一片,明顯是在重大危機、考驗人心時候的面前,出現了分歧,但岑舊和傅煊凪都不是什么會讀氣氛的主兒。

    岑舊是不想讀懂,傅煊凪是壓根看不出來。

    “謝師叔!呀,顧師兄也在這里!”他興致勃勃道。

    岑舊:“……”

    岑舊有點好笑。

    本來以為傅煊凪會比秦雪霜靠譜一點,結果這兩人半斤八兩,像是同一個地主家出來的兩個傻兒子。

    傅煊凪一聲還夾雜著喜悅的呼喚像是一顆石子,把本就混亂的局勢攪得更亂了些。

    顧羽扭頭一看,瞧見岑舊時,臉上明顯有些訝異,似乎沒想通他是怎么突然冒出來的。

    傅煊凪還在火上澆油,“終于遇見同伴了,真好啊!”他感動地說道。

    “……”

    就連一開始崩潰發瘋,逐漸和謝冷玉顧羽站到對立面的人都因為傅煊凪的出現而詭異地停頓了一下。

    是指一見面就死人的真好嗎?

    哪家的修士?

    這般心大啊怎么!

    蓬萊島弟子們:“……”

    已經開始腳趾抓地了啊啊啊!

    雖然有點恥于當眾認領他們二師兄,但畢竟傅煊凪才是那個真懂爛柯棋譜的人。

    一名蓬萊島弟子趕緊道:“二師兄,你快跟他們解釋一下爛柯棋譜!”

    謝冷玉還在忙活推演,完全沒空搭理岑舊和傅煊凪。

    在這種情況下,她還順利報完了下一輪的棋譜點位,與此同時對他們兩個人提醒道:“先不要上來!”

    “爛柯棋譜?”傅煊凪只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這些人是站在了什么上。

    除了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外,蓬萊島的二弟子還是很靠譜的。

    爛柯棋譜的名字來源于一個叫“爛柯”的典故。

    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數人棋而歌,質因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起,視斧柯已爛盡,既歸,無復時人(1)。

    傅煊凪解釋完,問道:“現在是哪一局?”

    “我們不知道啊師兄,你平時講的東西太抽象晦澀了,我們根本沒有聽懂!”弟子道。

    傅煊凪:“……”

    傅煊凪怒了:“原來你們平時都是應付公事不認真聽課啊!”

    眾人:“……”

    這是重點嗎?

    謝冷玉心平氣和地問道:“傅小友可知對應棋局解法?”

    她大致把最近的幾次的幾次棋局變化告訴給了傅煊凪。

    傅煊凪眼睛一亮:“這不是讓你們解棋,而是讓你們對應每個殘局站點位!”

    只要站到殘局上黑白子落定的位置,就不會出事。

    “殘局有多少個?”顧羽問道。

    傅煊凪:“一百二十個。”

    顧羽:“……”

    這跟死局也沒什么區別啊!

    懸著的心還是死了。

    顧羽最后還在試圖挽救,“你背得過嗎?”

    傅煊凪冷漠無情地打破了他的希望,“怎么可能,我是大羅神仙嗎?!”

    顧羽:“……”

    唉,沒有秦雪霜在旁邊調和氣氛,感覺他很快就會被傅煊凪氣得原地升天。

    岑舊摸了摸下巴:“棋譜在最中間吧?我們過去拿不就好了?”

    “可是……”謝冷玉把剛剛散修的遭遇告訴給了岑舊。

    岑舊和傅煊凪打眼一看,這才瞧見徘徊在中央半空的黑霧。

    傅煊凪:“這不是混沌?”

    岑舊:“你又知道了?”

    感覺傅煊凪這一點非常實用,簡直是秘境中行走的百科全書啊!

    傅煊凪道:“‘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2)’”

    岑舊:“對付他,得給他開竅?”

    傅煊凪:“應當是這個意思。”

    “尋常武器碰不到混沌。”謝冷玉道。

    岑舊:“……”

    岑舊忽而一笑:“那不尋常的武器呢?”

    有人看岑舊不爽,如今他姿態又顯得輕輕松松,倒好像襯得他們這些嚇破膽子的是跳梁小丑。

    “你有什么辦法篤定你的武器可以對付混沌?”那人冷然出聲。

    岑舊哈了一聲,像是他拋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包袱。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為什么被追殺的?”

    眾目睽睽之下,他突然在空中順勢一拋,幾件神器在空中懸浮,散發出威懾的道韻。

    百花燈,伏念琴,陰陽扇,黃粱枕,紅蓮筆……

    每一件神器都貨真價實。

    “……”

    除了知情的謝冷玉,在場人頓時被神器的道韻震懾得心神混亂。

    不是,原來你小子每到一個地方都真的在連吃帶拿啊!!!

    本來以為傳言岑舊霸占神器是夸大其詞,沒想到是真的。

    被佐證的荒謬感簡直不要太美妙。

    顧羽干咳兩聲。

    秘境沒關閉之前,他和師尊師兄傳信,其實知道了鳳凰淚也在岑舊的身上。

    還是不要在這種時候說了,感覺真的會把某些人嚇死。

    傅煊凪:“……”

    傅煊凪震驚得瞪大了雙眼。

    有一種本來以為都是家徒四壁的好兄弟,結果對方背著自己發財了的悲憤感!

    “你之前為什么不用?!”他質問道。

    岑舊:“拿神器對付人面鸮,有點大材小用了。”

    傅煊凪:“……”

    現在對付混沌就不浪費了嗎?

    岑舊原本沒打算羅列神器,但是挨不住這棋盤上有人如今生了異心。

    不僅對岑舊不利,還有可能影響接下來幫忙推演暫時穩定棋局的謝冷玉與傅煊凪。

    正好有人對他能力質疑,索性直接來劑猛藥震懾一下。

    就是可能藥性有點太大了。

    傅煊凪都一臉恍惚。

    岑舊拍了拍他的肩:“回神,你幫師叔推演棋局,我去對付混沌。”

    傅煊凪:“……行。”

    為混沌提前默哀一下。

    惹到岑遠之,你算是倒霉透啦!

    岑舊和傅煊凪踏上了棋盤。

    傅煊凪和謝冷玉迅速分好負責位面,一人推演白子,一眼推演黑子。

    雖然星子變化越來越復雜,但兩個人分工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一些。謝冷玉的臉色輕松不少。

    但關鍵還得看岑舊與混沌的交鋒。

    岑舊在一片紅線之中,自由自在地徑直朝混沌走去。

    一旦有混沌的分支想要吞噬他,岑舊就會拿伏念琴硬控一下。

    伏念琴可以操控生靈的神智,本就是上古大妖也就是古神的魂魄煉制,所以硬控一個混沌不在話下。

    一路順風順水,暢通無阻。

    岑舊站到了棋盤中央。

    他離得近了,才發現混沌并不是遠處看到的那樣真的一片虛無。

    黑霧繚繞,構成了一只惡犬的形狀。

    不是真的沒有形體,那就好辦了。

    伏念琴上的琴弦流光脫離,絲線絲絲縷縷地纏上了混沌的軀體,將它捆了個結實,以防萬一,岑舊還用百花燈給它編了個一時半會脫離不了的幻境。

    準備做足,岑舊這才彎腰去拿爛柯棋譜。

    指尖剛碰到棋譜紙頁,卻感覺到一股流火般的灼痛。

    天道道韻附著在棋譜上,向岑舊散發出來了警告。

    岑舊:“……”

    岑舊冷笑一聲。

    他烏發上捆著的紅色發帶猛然躥出鳳魄,紅焰躥到書頁上,將本就可憐的一丁點道韻燒了個干凈。

    拿起棋譜,翻到最后一頁的殘局。

    岑舊掏出紅蓮筆,問道:“給這個答案,我不算挑戰天道吧?”

    紅蓮筆:“……”

    岑舊:“我只是想下個棋,我有什么錯呢?”

    紅蓮筆:“……”

    岑舊:“不說話的話,就把你喂混沌哦。反正你也挺雞肋的。”

    魔……魔鬼啊!

    紅蓮筆哆嗦兩下,在岑舊的死亡威脅下,顫顫巍巍地在書頁上標注了重要點位。

    “停。”岑舊對眾人道,“跟著我的點位走。”

    只要能夠順利解出一百二十個殘局的其中一個,便可以通過爛柯棋譜的難題。

    所有人按照岑舊的指點,站到了該站的地方時,岑舊蹙眉望向了謝冷玉。

    “謝師叔,你為何不動?”

    謝冷玉露出來了個笑容。

    “我動不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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