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蓬萊島(37)
蘇和樗待了沒多久之后, 就感覺腿上的傷差不多了。
雖然還是沒有完全愈合,一旦大幅度牽動骨骼還是會疼痛,可總歸能夠行動了。
楚師叔給蘇和樗交代過, 她去附近獵殺妖獸了。
雖然妖獸似乎源源不斷, 但是楚無思還是想盡可能保護那些躲在深處傳承地的人族修士。
距離楚無思離開才不過半炷香的時間,蘇和樗沒打算亂跑, 她沒有太高的武力值,貿然出走,怕是會給師叔添麻煩。
蘇和樗對楚無思口中的薲草很感興趣。
她從蓬萊島的史書上看見過秘境中生長的這種靈藥, 可以生白骨、療重傷, 但蘇和樗修為還沒到金丹,從來沒有來過第四層秘境,因此還是第一次見這種有些近乎神性的靈草。
作為醫修的本能性讓蘇和樗對薲草生出一種探究的沖動。
薲草的生長地就在洞口, 她并不會離開楚無思設置的防護陣法。
只是在洞口拔幾株仔仔細細觀察一下。
蘇和樗站起來, 輕手輕腳地走到洞口。
山洞外是一處平緩的坡面,在洞口不遠處躺倒著一只龐大的妖獸尸體。
很明顯,這山洞是它的穴居, 被楚無思武力征服了。
聞著妖獸尸體上傳來的酸臭味道,蘇和樗捏了捏鼻子。
她蹲下來,開始在坡面上摸索。
只是還沒等手指碰到薲草時,指腹忽而感覺到一種針扎般的刺痛。
緊接著,駭人聽聞的一幕出現了——
倘若蘇和樗沒有眼花的話, 眼前的一株看似平平無奇的草植好像自發行動了。
在她的面前, 小心翼翼地探出一點草尖。
蘇和樗凝神細望,發現這家伙的尖端有幾滴紅。
正是剛剛她指腹刺中時流出的血。
蘇和樗:“?”
這是怎么回事?
蘇和樗屏住呼吸, 聚精會神地盯著那抹草尖。
許是因為太久沒有感覺到動靜,以為蘇和樗已經離去, 那草尖便又直起身軀,磨磨蹭蹭、小心翼翼地往前開始走。
它身后蘇和樗想要摘的那幾根薲草也跟著一起移動,仔細看去,便發現是前面那株小草伸出來了細長的葉子綁縛在了薲草之上。
會自己動的草,還真是為所未聞。
蘇和樗若有所思,不動聲色地展開靈力,在那小家伙意識到不對勁打算桃之夭夭時已經為時已晚,一個專門用來捕獵草藥的草籠憑空出現,將它與薲草接連罩住。
草籠被頂得不斷起伏,看起來就像是里面有個鮮活的小動物。
蘇和樗貼了張定身符在草籠周遭,才漸漸安靜下來。
她翻轉草籠,便瞧見里面躺著兩三株薲草,以及那個剛剛叮咬了她指腹的罪魁禍首。
小草的葉子尖端居然生長著刺,看得蘇和樗一陣牙酸。
還好沒有毒!
“交出來。”
還沒等蘇和樗繼續觀察下去,突然一道冷冽的女音從旁邊憑空響起。
蘇和樗下意識用雙手護住草籠,隨即便大感不妙地蹙起了眉。
楚師叔走的時候不是布置了屏障了嗎?
面前的女修從哪里闖進來的?
“放開。”
冷冰冰的呵斥。
蘇和樗不滿道:“懂不懂什么叫先來后到啊你,這是我先發現的!”
“……”
女修沉默了。
蘇和樗眼睛一亮,這家伙或許可以講道理嘛。
“抱歉。”女修語氣平和了一些,“我的同伴急需牧柳,方才是我著急。”
蘇和樗擺擺手:“這種事情說清楚就好啦,不是什么大事……等等!”
蘇和樗眨眨眼睛。
“牧柳是什么?”蘇和樗困惑道。
這些草藥不是薲草嗎?
女修蹙眉:“我親眼看見它被你用草籠抓住了。”
蘇和樗:“……?”
蘇和樗低頭朝懷中的草籠看去,便瞧見那株可恨的小草如今還在蠢蠢欲動來回蹦跶,妄圖沖破她設置的禁制。
“原來這玩意叫牧柳。”蘇和樗幽幽道。
她抬起頭來,將草籠朝女修面前一遞。
清麗的五官流露出幾絲笑意。
“姐姐,給啦。”蘇和樗說道。
女修沒有立馬上手,她肉眼可見地身體一僵,隨即不可置信地問道:“你叫我什么?”
蘇和樗:“我不應該叫姐姐嗎?姐姐不喜歡稱呼的話,我可以換一個!”
蘇和樗結丹早,如今外貌也不過是十四五歲的少女,對面的女修看著則更為成熟一點。
許是很少有人可以拒絕一個小姑娘撒嬌似的討好,對面沉默了一會兒,卻并沒有堅硬抗拒,“咳,你叫什么都行。”
語氣略有些局促。
蘇和樗忍不住捂嘴偷笑。沒想到對面的姐姐看著像冰山美人,實際上這么容易害羞。
她想拉近關系,一來是要找個可以保護自己的隊友。
蘇和樗擅長治療而非攻擊,對面的姐姐看起來卻十分能打的樣子。
二來,她想知道關于牧柳的用途。
“姐姐,”蘇和樗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呀?我看校服像是云澤派的。”
女修:“曈弄溪。”
蘇和樗猛地瞪大眼睛。
居然碰上了云澤派的首席大弟子!
天吶,她也太幸運了叭!
蘇和樗一直都對云澤派有種莫名其妙的好感,因此對其的了解很多。
這一代的新秀最出眾的便是曈弄溪,聽說才二十三歲,就已經是金丹期大圓滿。
之前在上上屆論道大會甚至可以和岑師兄旗鼓相當的戰斗力哇!!!
望著曈弄溪,蘇和樗的眼睛冒出來了小星星。
曈弄溪:“……”
雖然是門派里的大師姐,實際上因為有冷玉師叔和她師尊在,曈弄溪不需要操心如何協調門內師妹們的人際關系。
對于這種纏人而熱情的小孩,曈弄溪有點應付不來。
是不是……應該禮尚往來一下?
對方問了自己性命,她也理應關心一下。
“你是蓬萊島的……?”曈弄溪道。
蘇和樗:“我叫蘇和樗!”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曈弄溪只覺得太陽穴好像被一根鋼針快速而猛烈地扎了一下。
她臉色頓然蒼白起來,但卻連自己都不知道胸腔溢出的情緒是什么。
蘇和樗:“……姐姐,你怎么這個反應?你不舒服嗎?”
曈弄溪:“沒事,應該是舊傷發作了。”
那抹異樣情緒轉瞬即逝,讓曈弄溪自己都無法分辨。
蘇和樗驚訝:“姐姐居然有傷在身嗎?”
行事作風雷厲風行,完全看不大出來。
“小傷。”曈弄溪道。
她不想多跟外人透露曾經的經歷。
蘇和樗:“所以姐姐拿牧柳是準備給自己療傷嗎?不對啊,難道姐姐的同伴受傷更嚴重嗎?”
曈弄溪看她一眼:“你想做什么?”
蘇和樗的小算盤被識破,她笑了笑,大大方方道:“我可以和姐姐同行嗎?姐姐也知道我是蓬萊島弟子,我可以給你同伴治傷的。”
曈弄溪腳步一滯,隨即打量起蘇和樗。
盡管蘇和樗讀出來了她眼神的含義,卻也不生氣,而是微微一笑,背手道:“難道姐姐隊伍里已經有醫修啦?”
曈弄溪有些吃驚。
蘇和樗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天真爛漫的鄰家妹妹,卻沒想到心智竟這般七竅玲瓏,曈弄溪都不知道哪里露出的破綻讓她猜出來了真相。
從剛剛開始,她似乎就一直被這丫頭牽著鼻子走。
還真是個不容小覷的角色啊。
“你們蓬萊島的人都這般聰慧嗎?”曈弄溪忍不住感嘆道,“罷了,你和我回去吧。那位弟子丟了個師妹,說不定就是你呢。”
蘇和樗笑瞇瞇地跟在曈弄溪身后。
“說起來,”她道,“姐姐還沒告訴我牧柳的用處呢。”
曈弄溪:“……”
曈弄溪無奈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你。這是我同伴的私事,至少不能讓我擅作主張就隨便告訴你。”
蘇和樗:“了解。作為醫修,我只是想知道牧柳的用途嘛!它剛剛咬了我一口,好兇的。我從來都不知道還有這種有意識的靈藥。”
蘇和樗伸出手指,在她瑩白的指腹上果然有一道傷痕,竟然有些隱約的深。
血跡干涸在指腹上,看起來有幾分觸目驚心。
曈弄溪作為劍修,偶爾不可避免地要深入兇險之地搜羅資源,再猙獰的傷口她都能面不改色。
這樣一道快要愈合的幾乎微不可查的傷口被遞到曈弄溪面前時,她卻覺得心口被一只小兔不輕不重地踢了一下。
“你……”曈弄溪不是滋味地問道,“疼嗎?”
蘇和樗本意不是尋求同情,她和曈弄溪一樣,更糟心的情況都遇到過,因此聽見之后有點意外地愣了一下,一時沒能接上話。
作為蓬萊島的小師妹,又是沈聽寒的親傳弟子,蘇和樗自然是追星捧月長大到現在,早就不缺噓寒問暖和關懷備至了。
可蘇和樗分得清,那些只是師兄師姐們對小輩應有的禮節性的照顧,從來沒有人和面前剛認識不過一會兒的曈弄溪一樣,連眼角都寫滿了心疼。
她們……真的只是剛認識嗎?
蘇和樗壓下心頭微妙的異樣感,揮了揮手。
“我連藥都不嫌苦。又怎么會……”
“在意這點小傷呢?”
“姐姐,我不疼的呀。”
第122章 蓬萊島(38)
不在意嗎?
曈弄溪盯著蘇和樗, 卻只能讀出一片清明的澄澈來。
她有些想問,為何要喝那么多藥?
這些年難道吃了很多苦?
可是話到嘴邊,千言萬緒卻總有一種近鄉情怯無法言說的晦澀感。
最后只落得了一句:“原來如此。”
曈弄溪他們落腳處距離蘇和樗的山洞并不遠, 幾乎就是翻了一個山頭。
竹景和秦雪霜都搜尋無果, 如今正蹲在一塊石頭旁聊岑舊。
實在不是秦雪霜對岑遠之多么好奇,主要是唯一一個可以聊天的人是塊石頭, 也就是在他大師兄的事情上會稍稍吐露一些只言片語。
秦雪霜嚼了片葉子在嘴里,不留神被苦得砸吧下了嘴,心想這師弟一點也不可愛, 不如傅煊凪。
至少傅煊凪會接話茬啊。
也不知道岑遠之那種好玩愛鬧的性格是怎么和他師弟相處下去的。
就在秦雪霜無聊到爆炸的時候, 終于聽見了腳步聲。
是曈弄溪回來了。
他一抬頭,目光落在了曈弄溪身后的少女身上。
“小、小師妹!”秦雪霜驚喜道,“原來你就在附近啊。”
曈弄溪把草籠遞給竹景:“竹道友, 你牧柳。”
竹景將草籠整個收進儲物袋:“多謝。”
秦雪霜幾步跑到蘇和樗的面前, 上上下下確認少女沒有大礙之后,才松了一口氣。
沈聽寒仙逝前最心疼的便是蘇和樗,蘇和樗年紀小, 秦雪霜甚至對她有幾分養女兒的感覺。
他真怕要是蘇和樗出事了,日后自己在黃泉路上該挨師尊多少板子。
還好沒事。
蘇和樗在路上已經從曈弄溪那邊得知了秦雪霜的身份,比起激動的秦雪霜,她情緒比較平和,和秦雪霜解釋了這一路上的經歷之后, 注意力落在了曈弄溪身后那個穿著綠袍的青年。
青年膚色微黑, 五官深邃,不太像漢人的長相, 瞳孔隱約泛藍,有些異域。
蘇和樗感覺他有點眼熟, 但一時半會沒想起來在哪里見過,于是小聲問秦雪霜道:“師兄,這人是誰啊?”
秦雪霜:“你還記得岑遠之嗎?這是他師弟。”
蘇和樗恍然大悟。
怪不得她會覺得眼熟。
論道大會上一直陪在岑遠之身邊的那個人啊!
“那,他要牧柳做什么?”蘇和樗不禁道,“岑道友是受傷了嗎?”
秦雪霜便簡略地把岑遠之之前在門派的遭遇告訴給了蘇和樗。
雖然莫名其妙對那白衣青年自帶畏懼與抵觸,但聽見這種不平之事,蘇和樗還是情不自禁地憤憤不平起來。
“還好那李夢浮得到了報應!”蘇和樗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她的聲音太大,引來了那一側曈弄溪和竹景的注視。
猛然被兩個冷冰冰的劍修這么一盯,蘇和樗瞬間把秦雪霜往前面一推。
秦雪霜:“……”
他是什么屏障嗎?
“喲,我說怎么找不到你了。原來在這里。”
一道女音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響了起來。
竹景和曈弄溪下意識地拔劍。
“不對。”曈弄溪的眉心狠跳了一下,“這個聲音……”
“師尊?!”
到來的正是楚無思。
楚無思解決完妖獸之后,發現山洞里面沒了蘇和樗的身影。
她疑心受傷的小孩出了什么變故,連忙在附近搜羅起來,神識掃蕩到這一片時,楚無思察覺到這里靈氣格外濃郁,猜測應當是有其他修士過來了,卻沒想到其中一人正是自己的徒弟曈弄溪。
曈弄溪從未想過能在秘境中見到楚無思,包括蘇和樗與秦雪霜,也均是瞪大了眼睛。
只有竹景面無波瀾,倒不是因為知道什么內情,純粹是不太關心。
“您……您怎么會在這里?”曈弄溪的情緒罕見地出現了大波動。
秦雪霜愕然道:“您不會是在我們之后進來的吧?”
楚無思:“對。”
曈弄溪在此時已經顛沛流離許久,身上有傷,心也疲累,此時看見自己的長輩,心里面的委屈與酸楚便像活泉一般涌動了起來。
“師尊,我……”她徑直跪了下來,“我沒有照顧好師妹們!您罰我吧!”
蘇和樗一驚,下意識想扶起曈弄溪。
手伸到一半,被秦雪霜打了一下,才意識到此時是什么場合。
她解釋不清楚剛剛那股子沖動是因為什么,只是注視著跪在地上的曈弄溪,心里面特別不是滋味。
倘若等會楚師叔要不近人情懲罰的話,她一定得為姐姐求情。蘇和樗這般想著。
在這種情況下,甚至把對楚無思單方面的畏懼與傾慕都盡數忘卻了。
“這不是你的錯。”楚無思緩緩道,“我來,也不全是為了你們。”
她要救天下人。
作為如今大乘期之一,本就應該擔負起救萬物的責任。
每一個大乘期都背負著這種理念,于是乎,柳退云得道圓滿,沈聽寒身死道消。
大乘期最難度的從來不是飛升劫,而是世間一切滄海桑田的變數。
這一次原本也輪不到楚無思。
可是……鳳梧宮禁閉的大門,從內里傳來的奄奄一息的聲音,以及每一次見面時,程虛懷愈加灰白的頭發,都引證了這個修真界第一人如今不過已是強弩之末的風燭殘年。
如今的大乘期,只剩下楚無思一人。
她必須來。
還有冷玉與她的弟子們在此間受難。
她不得不來。
“辛苦了。”楚無思對曈弄溪鄭重地說道。
曈弄溪眼圈一紅,此時此刻才顯出來了幾分本該屬于她這個年紀的情態。
她年紀輕輕,二十出頭,平日老成持重慣了,竟忘記自己也不是全然有作為,也是需要長輩扶一把、拉一把的。
“姐姐。”
見楚無思的態度并沒有往她設想的糟糕方向發展,蘇和樗松了一口氣。
她趕快跑到曈弄溪身邊,伸出手將她扶起來。
楚無思眉毛一挑,竟沒想到這么一會兒,她的徒弟竟和這有趣的小丫頭結下了緣分。
見尷尬局面化解,秦雪霜才終于大著膽子上前。
“見過楚師叔。”秦雪霜恭敬道。
楚無思臉上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我記得你在論道大會上的風采。”
秦雪霜:“……”
秦雪霜因為羞窘紅了臉。
這和長輩看見自己耍猴戲有什么區別?
當時秦雪霜答應了岑舊要幫他拿第一,結果沒想到中途冒出來了姜歸,在實力旗鼓相當情況下一時間膠著住了,秦雪霜不可避免地上了頭。
現在想想,當時的表現可謂是尷尬到爆表啊!
秦雪霜干咳一聲,頭皮發麻:“師叔謬贊了。”
楚無思問道:“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她的目光忽而落到了一直沒吭聲的竹景身上。
“竹時澤。”楚無思喚出來了他的名字。
竹景有些意外:“師叔喚我應是要事?”
楚無思:“你師兄找你。”
秦雪霜:“岑遠之?!師叔你碰到過他了?”
楚無思搖頭。
“最開始的時候一起進來的。”楚無思道,“我直接來的人面桃花。”
“多謝師叔。”竹景沉聲答謝。
楚無思:“這倒不必。你師兄讓我照顧你。”
竹景抿唇,垂在身側的指尖卻有些顫抖。
他本以為,夢見的那些疑似前世的記憶是一種特權。
可以讓他帶師兄逃脫這場命運般的枷鎖,可變數實在是太多了。
前世楚無思根本就沒有進入秘境,師兄也沒有。
變數一多,那些前世的記憶便通通不可靠起來。
這讓竹景陷入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慌之中。
他不擔心自己,而是害怕師兄闖入此間,卻入了一場死局。
他該相信命運,就此躺平任洪流席卷嗎?
不……不行的。
若命運讓師兄死,他又何必去信!
“我要去找師兄。”竹景冷不丁地冒出這一番話來。
不對勁。
蓬萊秘境從一開始就不對勁。
他從未細想,是因為覺得自己是心安理得的旁觀者。
如今發現眼前霧障重重,原來早已成了局中之人。
這秘境是死局,不論前世,亦或是今生。
但作為有兩世記憶的竹景,還是能察覺到內里細微的差別的。
從楚無思與秦雪霜各自講述的經歷中,竹景品悟出來了微妙的異樣感。
前世的蓬萊秘境和現在不一樣。
本以為是變數擾亂了運行,但總不該有如此大的變動。
第一層的天道使者神像,第二層的修羅族舊址,包括這一層參差不齊的只有在傳說中才有所耳聞的古神妖獸,無一不例外地將線索攏齊,指向了同一件事——人妖之戰。
人妖之戰之后發生了什么?
妖族淪陷,眾神隕落,人族慘敗。
天道使者就此銷聲匿跡,若不是火鳳將神魂分割,用程家人每一代的壽命獻保,怕是凡間將陷入諸侯割據的戰火,屆時尸骨遍野,戰俘掠地。
這樁樁件件,都彰顯了亂世之象。
如今竟全部重新上演在了這秘境之中。
背后的操盤手是誰?
似乎……只有一個答案。
天道。
師兄是天道此時此刻最痛恨也最想抹殺的變數。
竹景暫時還沒有理清內里的關節,但他的直覺告訴他,就該是這樣。
“唉唉唉,這就跑了?”秦雪霜沒攔住竹景,反而差點被劍氣削掉袖子,捂著差點短袖的衣袍,他急道,“不是告訴過他,在原地等著比沒頭蒼蠅更保險嗎?”
“算了。楚師叔,晚輩和竹師弟一起!”秦雪霜快速朝楚無思作揖道,“我師弟和岑遠之在一起。也許我可以憑著我和我師弟身上的法器找到彼此。勞煩師叔你先照顧一下我師妹了。”
他急急忙忙朝竹景離開的方向奔去。
雖然秦雪霜嘴上抱怨竹景性子急,但其實他又何嘗不是擔心師弟,只不過一時半會被心中叫做責任感的東西絆住了腳步。
楚無思垂眸。
“師尊,他們……”曈弄溪蹙眉,“為何這么心急?”
楚無思卻道:“我理解他們。”
誰不想和至親重逢?
她也很想不管不顧地尋找冷玉的身影。
她還安否?
可有受傷?
此時在哪里?
如此危險的地方,種種念頭都在灼燒著每一個離人。
但楚無思是最不能拋下一切的人。
“走。”楚無思對蘇和樗道,“你師兄過會兒應該就會回來了。我先帶你們去安全的傳承地落腳。”
語調后面,夾雜了一層愁緒。
楚無思不無艷羨地想,年輕真好。
為了至親至愛,便真的可以滿腔熱血一腔孤勇地拋下所有。
第123章 蓬萊島(39)
“喂喂喂, 跑那么快干什么!!!”秦雪霜中途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抹了把汗。
天殺的姓竹的這小子修的什么邪門功法,怎么可以跑得如此之快?
他靈力加持也根本望塵莫及啊喂!
秦雪霜叫苦不堪, 也只敢喘了兩口氣就連忙朝著竹時澤的方向急匆匆追趕。
一不留神就看不見背影了, 哪里敢多停一會兒!
好在這一次終于趕上了。
秦雪霜幾步跑到竹時澤面前,發現他站定了。
秦雪霜:“?”
這小子良心發現在等自己嗎?
……個屁!
秦雪霜懷疑竹時澤壓根就沒記住他名字!
這種滿心滿眼只有師兄的家伙真的太討厭了。
“時澤, 怎么了?”心里腹誹,但秦雪霜面上卻很關切。
竹景奇怪地看他一眼:“你跟過來做什么?”
秦雪霜:“……”
果然還是很討厭啊!
能不能天降岑遠之把竹時澤收回去!
秦雪霜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兩聲:“沒有我,時澤怕是很難找到遠之吧。”
“你有辦法?”竹景完全忽略了這人的陰陽怪氣。
秦雪霜催動靈力, 一抹紅線便自他手腕蜿蜒而下, 像扭曲的蛇一般向他們身后繞去:“這是我和師弟互相聯系的法器。你別用這個眼神看我!我是覺得這地方空間布局混亂,擔心法器失靈。而且比起找師弟,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竹景:“哦。”
秦雪霜拍拍他的肩:“看在你這么迫切的份上, 反正都已經跑這么遠了, 所以我才想著,與其沒有方向亂轉,不如看看這個法器會帶我們去哪里。對了, 你剛剛站住是因為什么?”
竹景示意他往前看:“有個坑。”
“坑?秘境里有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秦雪霜不以為然地說道,“何況這坑一眼便能瞧見谷底……我靠啊!!!”
一道天雷就在這個時候落下,正好擊在秦雪霜面前方寸處,幾乎差點就親上了他的鼻尖。
秦雪霜一蹦三尺高,面色驚恐連連后退, 倘若傅煊凪在這里, 他怕是會當場爬到師弟的身上。
竹景:“你不覺得奇怪?”
秦雪霜:“……”
秦雪霜:“這里為什么會有天雷?”
奇怪,實在是太奇怪了啊!
仔細看去, 天雷好像被什么東西控住了一樣,只在那坑的四周瘋狂落劈。
剛剛秦雪霜是為了瞧坑底的光景, 站的近了些,就差點被天雷殃及池魚。
竹景:“師兄他們來過這里。”
他語氣篤定。
秦雪霜:“岑遠之和我師弟?”
天殺的,他們是怎么通過這么多道密密麻麻、氣勢洶洶的天雷跨過這個坑的?
“應當是跨過來,”竹景思索道,“所以紅線才會在咱們后方。”
或許,天雷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可它如今是被什么困住了?
誰在幫師兄嗎?
竹景目光游移,最終突然朝某個方向走去,在一處雜草堆里翻找。
一抹紅色尾羽被他夾在了指尖。
“這是……?”
尾羽在他的指尖中被陽光映襯的熠熠生輝,盡管不知在這里落了多久,竹景依然能感受到上面蘊含的滾燙的道韻。
留下這個的家伙實力很強。
周圍沒有打斗的痕跡。
說明,應該沒有和師兄起正面沖突。
秦雪霜湊了過來。
“這是?”他語氣有點驚訝。
竹景:“你知道?”
秦雪霜:“……”
秦雪霜:“不知道。”
竹景:“?”
秦雪霜惱羞成怒:“我禮節性地問一下怎么了?”
他伸出手去碰那尾羽。
蓬萊島一向以淵博學識著稱,所以竹景把羽毛交給了秦雪霜,尋思也許他可以想起來什么關鍵性的東西。
秦雪霜不負所望。
他將尾羽在太陽光下翻來覆去看了兩下之后,指著其中從陽光投射出來的流光,道:“你看。”
竹景望過去,蹙眉:“不就是很常見的火紋?”
一些妖獸行火道,身上便會留下這種火紋痕跡。
竹景不覺得很需要留意。
秦雪霜:“咱們凡間能見到的動物,包括妖獸,包括普通帶翅膀的,據我所知,沒有這種火紋樣式。”
竹景:“……”
竹景:“難道是這秘境里的古神?”
秦雪霜笑著看他一眼。
“我倒覺得巧合的是,這一路上所有的痕跡都與天道使者息息相關,這東西自然也不會例外。”秦雪霜道,“你覺得呢?”
他一雙狐貍眼忽而富有生氣起來,帶著幾絲狡黠。
竹景才意識到,這一路來秦雪霜的嘻嘻哈哈不過是他最表層的掩飾,就和他那浮夸絢麗的外表一般。
蓬萊島的首席大弟子,岑遠之都愿意結交的人物,又怎么會是善于之輩?
他只是在裝傻。
卻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
竹景的目光落到了不遠處的天雷劈砍后留下的一片狼藉。
他們離天外天實在太遠,飛升是所有修士心中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對天道的印象,也只有那么可憐的一丁點。
大道無情,是被用慣了的詞語。
可秘境親眼所見,樁樁件件,都是私心與偏見。
天外天并沒有想象的那般美好,與人間一般,同樣翻滾著骯臟欲望。
秦雪霜:“想到了嗎?”
竹景:“使者身邊的鳳凰。可是……”
他本想問,鳳凰不是早在一千年前就四分五裂了么?
按理來說,它的道韻應該留在了程家人的身體里啊。
卻在最后的關頭,竹景止住了話音,在秦雪霜專注的目光下,平白地生出了一陣冷汗。本該隕落的古神們都在這里。誰確定鳳凰沒有欺騙天道呢?
鳳凰,師兄……
竹景越來越不想承認的真相在逐漸逼近他。
秦雪霜嘆了口氣:“時澤師弟,我聽說你曾在宮里住過,對嗎?”
“你是婉容公主的孩子,在胡人那里出生。卻沒想到生母難產而亡,與此同時,胡人部落發生了動亂。大王毒發身亡,幾位王子為王位搶得焦頭爛額。
“在那個時候,一個襁褓小兒如何活得下去?你的漢人奶娘就加急給先帝傳了信。
“先帝憐你年幼,將你接回宮中……”
秦雪霜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竹景:“……”
竹景動作僵硬了一會兒,他從未想過自己不愿意回顧的過去竟突然如此坦誠地暴露在陽光之下。
讓他沒有任何防備。
兒時被排擠、孤立、疏遠與暗戳戳的羞辱而帶來的情感好似一張蛛網一般,狠狠地黏著在了竹景的五官上,讓他陷入一種溺水般的窒息。
他忍不住抽刀出鞘,將寒光對準了秦雪霜。
“我不知道這也是蓬萊島弟子需要知道的東西。”竹景目光凌厲,“你為什么調查我?”
秦雪霜:“……”
秦雪霜苦笑一聲:“你們門派有個內鬼,你應該知道的。”
“岑遠之曾告訴我,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但他狠不下心對付你們這些師弟師妹,所以我替他查了所有人。不止你的過往,還包括那個吟九……不過這并不是現在我們應該關注的事情。”他道,“竹時澤,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只是改名換姓,無法抹消你也是程家后人的事實。”
竹景握著劍柄的手抖了下,寒光差點真的刺入秦雪霜的咽喉。秦雪霜只得朝后退了一步。
面前的青年向來沒有在出劍的時候暴露過軟肋,他向來都是削鐵如泥、不留半分情面的。
如今手抖得好似快要將劍掉在了地上。
“我不是程家人。”
只是這般決絕地否認著。
“你承不承認也無所謂,我也不是逼著你和當今圣上認親。”秦雪霜無奈道,“鳳凰的神魂四分五裂,據說繼承在了程家后人身上。你覺得呢?你也是程家后人,有感覺到嗎?”
竹景喉嚨滾了下。
“鳳凰將傳承賜予程家人這件事……”他道,“難道是謊言?”
可不是因為鳳凰,天道才會對程家人降落神罰嗎?
每一個繼承了道韻的程家后人都無法活到三十歲。
“不,不對。”
竹景心底猛地冒出一個念頭。
程家受到天罰這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
但鳳凰傳承本身就是一個障眼法!
鳳凰沒有隕落,沒有消散。
祂活得好好的。
因此會在這里留下痕跡。
甚至可能是故意留給他們看的。
竹景聲音猛地變大:“是鳳凰淚!”
程家人執意守護鳳凰淚,才因此得到的天罰!
鳳凰淚世代與程家后人貼身相伴,天道根本無法分辨具體情形。
祂不會親自來察看的。
這不是一個無情的神明該做的事情。
祂既然要當神,就應該扮演神明,被所謂的大道拖累。
鳳凰便是鉆了空子。
“鳳凰淚在師兄身上。”竹景道,“是……程序給他的。”
這是他第一次正視程序這個名字。
竹景本以為,自己會逃避且痛恨程家人一輩子。
在宮中時,他活在梧桐樹的陰影下,而程序卻永遠可以正大光明的喜怒哀樂。
就連師兄,也只記得程序。
他微不足道,低賤如泥。
只有逃出宮中,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人生。
盡管早已與過往和解,但對程序,竹景還是感到膈應。
現在第一次直面的說出來,才仿佛給一切畫了句號。
竹景忽然發現,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鳳凰選擇了師兄。”竹景語氣有些干澀,“那條龍也選擇了師兄。”
師兄這兩世的命途本該坦蕩,摧毀這一切的人,原是……
“天道。”
第124章 蓬萊島(40)
竹景面色煞白。
他的周身渾身發冷。明明才過秋至, 竹景卻有一種仿若寒冬的戰栗感。
“天道……”
咬牙切齒的聲音從齒縫中擠出。
秦雪霜:“?”
秦雪霜疑惑:“時澤,你在念叨什么?”
旁邊的天雷未曾止息,被困在這里依然不依不饒地劈著深淵旁邊的黃土。
地面被天雷染成漆黑猙獰的樣貌, 可憐的草皮焦苦翻滾, 裸露出土地的真實肌理。
這是世間殺傷力最大的武器。
是每個人飛升都要經歷的劫數。
多少修士恐懼天雷,古往今來能人志士半數殞命于此。
但他們也渴望天雷。
在此之前, 竹景一直覺得天雷是規則的象征。
通過天雷便可以得道飛升。
天雷不知不自覺便成了一場規則與秩序對人族的考驗。
這么珍貴的天雷如今卻肆無忌憚地出現。
只是為了追殺天道所認為的一個變數。
竹景覺得有點諷刺。
秦雪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時澤,你說句話啊!你這樣沒反應我害怕。”
他的聲音里帶了恐慌。
“你要是出個好歹,岑遠之得宰了我啊啊啊啊!”
聒噪的聲音將竹景從心境的嚴寒中帶回到了現實。身上寒意一點點消退, 他有了實感。
“我沒事。”竹景道, “剛剛是想事情想入迷了。”
秦雪霜拍著胸口大喘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秦雪霜:“你在想什么呢?”
竹景一時沒有作答。
秦雪霜:“?”
秦雪霜:“不能告訴我嗎?”
“抱歉,”竹景道, “等找到我師兄再說吧。”
他態度如此鄭重, 于是秦雪霜也漸漸收起了笑意。
“好。”秦雪霜道,“我們去找他們。”
*
楚無思將曈弄溪和蘇和樗帶到了傳承地。
這里來自一位上古大能的傳承。他已經飛升成仙,于此降下福澤, 本是想庇佑宗門子弟。
可能連前輩自己都沒能想到,日后他的無意之舉給多少修士暫時提供了一片安全的庇護所。
蘇和樗跳下御劍。
她興奮地來回打量這片凈土。
明明是傳承地,卻一點都不顯眼。入口處特意設置了屏障,穿過屏障,眼前豁然開朗, 田野交錯, 房屋縱橫。
溪水潺潺,日光灼灼。
仿佛蓬萊秘境的兇險只不過是一場夢。
這里才是真正的人間。
近處的房屋內陸陸續續走出好奇張望的人。他們穿著門派宗門的校服, 手里也基本拿著佩劍。
瞬間打破了桃源夢鄉的假象。
“是楚前輩!”
害怕是妖獸來襲,許多人出來的時候面色緊張。
直到看見入口的楚無思, 有人驚呼出聲,那些緊張的修士才終于松懈下來,露出一點笑意。
他們紛紛圍到楚無思面前。
離得近了,蘇和樗才看清這些修士身上或大或小的傷口。
有的人傷的很重,幾乎斷肢殘腿。
可卻沒有一個人垂頭喪氣,失去生機。望著楚無思的時候,修士們的眼神是亮的。
他們把楚無思當做了救命稻草。
“本來是想帶秦雪霜回來療傷的。”楚無思道,“云澤派不精于此道。但是……”
“你可以嗎?”
她溫和地看著蘇和樗。
沒有過分嚴厲地要去蘇和樗必須承擔沉重的責任。
蘇和樗:“……我試試吧!”
楚無思:“謝謝。”
“可能會缺少一些藥。”蘇和樗提前預防道。
曈弄溪:“秘境里靈草多的是,我幫你去取。”
他們的談話沒有刻意避開其他修士。
因此,在蘇和樗和曈弄溪商量完之后,幾個人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即使有這么多傷者,他們也是其中傷勢最嚴重的。幾乎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
膚色略黝黑的少年顫顫巍巍地被旁邊的同伴扶著,他兩只手都失去了,腿也只剩下一條。
“姑娘,我……還有沒有可能拿劍?”
充滿希冀而又小心的語氣。
蘇和樗被他的目光燙了一下,匆忙地移開了目光:“抱歉。”
她語氣沉重:“我只能治傷。”
“沒關系,”少年露出笑容,“我已經很滿足了。”
他低下頭顱。
“謝謝姑娘!!!”
少年的聲音成了開啟閘門的開關。
一時間,修士們齊齊朝著蘇和樗低頭行禮,嘴里不斷說著感激的話。
他們是真心的。
這里缺醫少藥,但最缺的,卻是醫修。
尋常醫修不會輕易獨自踏足秘境。他們沒有自保能力。
一些嚴重的傷不是單吃醫藥就能好的。
蘇和樗作為醫修的到來,對所有人來說就像是一場及時雨。
小姑娘被這陣仗嚇得后退了幾步,不由得感到一陣無法推卸的責任感壓在了身上。
“我會盡力治好大家的!”她發誓。
楚無思對蘇和樗道:“有什么需要的,跟你曈師姐提就行。這里的禁制很穩固,妖獸闖不進來。”
蘇和樗:“您還要出去嗎?”
楚無思:“我去再找幾株牧柳來。”
她視線掃過剛剛出來詢問的少年。
少年這時正和同伴聊天,臉上帶著一種安穩的神情。
蘇和樗明白了楚無思的意思。
大師兄說過,牧柳可以生白骨。
楚師叔想幫肢體殘缺的人也治好傷。
楚無思離開后,蘇和樗就開始了救治工作。
她本以為出來的這些修士就是全部,卻沒想到每個房子里都有一些動彈不得、奄奄一息的傷者。
“我們本來以為沒救了。”少年對蘇和樗道。
蘇和樗才終于理解了他為何聽到無法再練劍也并不過分難過的原因。
和這些人相比,他還算是幸運的。
這些傷勢太重,沒有醫修,其他人頂多是貢獻了身上的丹藥幫他們吊命。
蘇和樗再晚來一會兒,怕是真的無力回天了。
曈弄溪提劍跟在蘇和樗的身后,像是一抹安靜的影子。
“需要草藥的時候,就告訴我。”她說,“我出去找。”
蘇和樗清點了一下放在面前的草藥,掏出幾片手帕墊在地上,把草藥按照大致用途分類匯總。
她抬起頭來:“目前應該是夠用的。”
方便及時用藥,蘇和樗讓尚有行動能力的修士們一起將他們所攜帶的還剩余的草藥集齊給她。
曈弄溪目光閃爍兩下。
“你年紀這么小,卻很厲害。”她輕聲道。
蘇和樗笑:“姐姐也很厲害。”
曈弄溪臉紅了,下意識撇過頭去。
讓一個小姑娘夸自己,太不好意思了!
蘇和樗從最近的房子開始逐個救治。
曈弄溪跟在她身后,防止出現動亂。
不知道過了多久,楚無思還沒有回來。
草藥已經開始見底。
曈弄溪道:“我出去采集。”
蓬萊秘境靈氣充沛,靈草這東西漫山遍野都是。
蘇和樗給曈弄溪仔細講解了幾種必需草藥的分辨方法。
以防萬一,她還額外補充了幾種可以替代的同功能草藥。
曈弄溪一一記好,表情認真。
她心底逐漸浮現出一絲恍惚。
仿佛本就該知道怎么做一樣,曈弄溪發現自己居然對其中幾味藥材感到熟悉無比。
“我……”曈弄溪不由得一陣失神。
她望向蘇和樗。
少女察覺到曈弄溪的異樣,偏頭看過來。一雙杏眸圓溜溜的,頗有幾分好奇。
“沒事。”曈弄溪把話咽了回去。
她本來是想問,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眼下卻不是問問題的好時機。
先去找草藥吧。
剩下的之后還有時間說。
曈弄溪給了蘇和樗一件攻擊類型的法器,一道留在符紙上的劍氣。
隨即出了禁制。
蘇和樗用完最后的草藥,終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機會。
好在她是按照傷勢重輕來決定醫治順序的。
如今已經沒有人有火燒眉毛的性命之憂了。
屋里都是傷者。血肉腐爛與草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并不好聞。
蘇和樗坐在外面的空地上。
她擦了擦臉上的汗,借力躺了下去。
一只手搭在眼前,陽光從縫隙里漏出點金色。
“蘇姑娘。”
蘇和樗頓時再次坐了起來。
一個包著右眼的女修蹲在她旁邊。
蘇和樗對她還有印象。
“怎么了?”她好脾氣地問道。
女修:“楚前輩和瞳師姐什么時候回來啊?”
蘇和樗:“我也不知道。”
她仔細觀察著面前的女修。
對方神色凝重。
蘇和樗漸漸意識到不對勁。
假裝沒有察覺到,少女自然而然地問道:“姐姐,你有什么事,我也可以幫忙的呀。”
語氣平和,像是熱心腸的小姑娘。
女修滑過一絲猶豫的神色。
蘇和樗捕捉到了。
她故意道:“沒關系的,姐姐不告訴我也是可以的。”
大概是想到了先前蘇和樗不顧自己,連軸轉救人的事情,女修咬了咬嘴唇,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
“蘇姑娘,你知道詛咒嗎?”
她問道。
蘇和樗:“怎么啦?蓬萊島藏書很豐,詛咒也算是疾病的一種,我自然是看過的。”
女修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星。
蘇和樗的袖子被抓住了。
女修急切地問道:“那您可曾見過一種會讓人高燒不退、渾身潰爛的詛咒?”
“怎么回事?”蘇和樗沒了笑意,“帶我去看看。”
女修忐忑地將蘇和樗領進了屋里。
屋中還有幾個修士在修養。
女修低著頭,蜷縮著身子,像是要極力降低存在感一樣。
蘇和樗跟在她后面,雖然不知道女修為什么要避開別人的注意力,但也跟著沒發出聲響。
到了屋子的最深處,陽光也照射不到的死角,蘇和樗才發現那里躺著個人。
女修抬起頭來,哀求道:“蘇姑娘,楚前輩她們不回來。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您能幫我看看,她到底是中了什么詛咒嗎?”
女修把她的同伴扶起來。
是一名和女修差不多年紀大的女子。
兩個人都穿著同款式的校服。
蘇和樗半蹲在病人面前,第一眼望過去,不由得被驚得瞪了下眼睛。
只見那病人臉上已經有大半張臉爬上了蛛網一般的黑色絲線。絲線縫隙中,隱約可見鮮紅的皮肉。
她緊閉著眼,面色蒼白,呼吸微弱,看樣子意識已經近乎于微弱。
“幾天了?”蘇和樗問道。
女修:“就今天一早。”
按照傳承地的日月星辰推算,蘇和樗花了三天時間救治。
曈弄溪是今天早上出去的。
詛咒竟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傳播如此之快?
蘇和樗有點吃驚。
修士入門第一步便是鍛體。
因此發燒這種事根本是不可能的。
何況如此可怖的表征,一看便是詛咒。
“我擔心詛咒具有傳染性。”女修道,“便將師妹帶來了角落。”
蘇和樗道:“姐姐做的很對。”
女修聲音急切:“那蘇姑娘,您看出這是什么詛咒了嗎?”
蘇和樗沒有回應。
她臉上的血色一點點地褪去。
像是突然陷入了某種漫長的夢魘。
“我知道。”蘇和樗道。
這是一種她無法釋懷的詛咒。
詛咒被來自惡意的修士施加在她的家鄉。
從此,她家破人亡。
蘇和樗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了聲:“是……”
鬼嬰劫。
第125章 蓬萊島(41)
要冷靜。蘇和樗想。
骨子里從年少時根植的恐懼在直面鬼嬰劫的那一刻盡數冒了出來。
甚至讓她想要直接逃離這里。
可是正如女修所說, 楚師叔與姐姐都不在這里。
她不能逃,也無處可逃。
女修:“您真的知道?!”
她臉上滿是驚喜。
哪怕知道這詛咒可能會傳染,女修依然死死握著她師妹的手。
如今淚眼朦朧間看向蘇和樗時, 目光盡是哀求。
仿佛在說, 救救她。
蘇和樗冷汗漸出。
她當年也患過鬼嬰劫。
正是因為這樣,才會被仇人們當做注定要死的孩子而放過, 從而被沈聽寒撿到,逃過一劫。
因為在書中的記載里,鬼嬰劫是沒有解法的。
蘇和樗不知道沈聽寒想了什么法子。
她醒來時已經不太記得前塵了。
如今的寥寥也是從師尊和師兄口中打聽來的。
沈聽寒劍醫雙修。雖然劍道屈居柳退云之下, 但他的醫道可是世間毋庸置疑的至極巔峰。
師尊他應當是自己鉆研出來的解法。
可蘇和樗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醫修, 如今不過筑基期而已。
尋常的疑難雜癥尚且可以全力一試。
她能做到師尊那樣嗎?
蘇和樗的心跳得很快。
可是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
“姐姐,”蘇和樗道,“幫我個忙。”
女修:“蘇姑娘請說!”
蘇和樗:“鬼嬰劫這種詛咒不是迅速致命的類型, 但是傳染力卻很強。已經半天過去了, 我需要姐姐組織幾個男修女修幫忙在每個屋子里排查。”
她條理清晰,字句分明。
女修聽到師妹暫時還不會死掉,臉上出現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我現在就去!”
女修走前, 小心地將她的師妹放回地面。
地面上鋪了一塊絨毛毯子。
如今,蘇和樗瞧著眼前昏迷不醒的第一位感染者,太陽穴產生了一陣陣刺痛。
她想,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如果師尊還在就好了。
想到師尊,蘇和樗鼻子有點發酸。
但是她不能哭。
她還沒有找到姐姐。
這個念頭冒出來之后, 蘇和樗快速眨掉眼淚, 摸向了眼前昏迷不醒的病人。
尋常的詛咒有解法。最精于此道應當是符修。
蘇和樗不確定這些修士中有沒有恰好是符修的,她打算等會問問。
醫修也有一部分會鉆研詛咒。
醫者仁心, 對醫修來說,詛咒也算一種頑疾。
不同的詛咒有不同的解決辦法。
有些需要用靈力驅散凈化, 這是木靈根才能做到的事情。
有些則服藥就好。
還有一些甚至只用在特定穴位放血即可。
鬼嬰劫的棘手之處便在于沒有一本書記載了它的解法。
詛咒的解法這么多,如果沒有方向的話根本無從下手。
蘇和樗打算將自己當做實驗樣本。
她從儲物袋里掏出一個匕首,在手腕上快速地劃了一道血痕。
血液很快流出,蘇和樗將手腕放到昏迷之人的嘴邊。
鮮紅的血緩慢地滲進唇齒中。
蘇和樗記得她當時醒來之后還喝了許久的藥,同時伴有針灸。
針灸的部位倒是記得。
藥方卻只有沈聽寒知道。
距離那次詛咒解除已經八年了。
蘇和樗也不確定她的血中還是否存在解藥。
只能先試試了。
等待的時間是很漫長的。
期間蘇和樗等來了她吩咐去辦事的女修。
女修說,所有修士已經全部聚集到空地上了。
昏迷不醒的重傷者已經提前檢查好了。
只有一個。
如今單獨被放在一個房子里。
蘇和樗道:“那把姐姐的師妹也運送過去吧。”
她伸手準備去搬,卻被女修擋住了行動。
女修不好意思道:“既然這詛咒有傳染性,還是讓我來吧。姑娘你已經幫了許多了。”
雖然說著傳染,女修依然毫不顧忌地伸手將師妹抱在了懷中。
蘇和樗:“你不害怕嗎?”
女修:“她是我的師妹呀,怎么會害怕。”
蘇和樗心頭無端漾起一片羨慕來。
她沒有再言語,目視著女修和她的師妹出去。
太陽穴又開始疼了。
眼前似乎零散地閃過畫面。
印象中,她好像也和別人問過問題。
那個人是怎么回答的呢?
昏沉中,額頭的細汗被輕柔地擦去。
“你是我的妹妹,我不會害怕你的。”
蘇和樗遲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額頭上被手帕蓋住的感覺是真實的。
她瞳孔漸漸聚焦。
外出找草藥的曈弄溪已經歸來,身上還背著蘇和樗給她的小背簍。
手里拿著一張帕子,曈弄溪問道:“外面這是怎么了?”
記憶與現實重合。
蘇和樗心臟驀然慌亂起來。
眼下卻還有更緊急的事情。
她簡略地把事情經過告訴給曈弄溪。
“姐姐,你知道鬼嬰劫嗎?”
語氣帶著蘇和樗自己都沒曾察覺的希冀。
曈弄溪搖頭。
蘇和樗眸中染上一抹失望悵然。
“鬼嬰劫是旁門左道。姐姐不知道才最好呢。”蘇和樗笑道。
曈弄溪一把抓住了蘇和樗的手腕。
蘇和樗嚇了一跳。
“姐姐?”
曈弄溪仔細觀察了手腕上的傷痕。
盡管蘇和樗已經動用靈力讓它加速愈合了。
“你傷自己做什么?”
曈弄溪瞳色好像壓了層黑云。
她在生氣。
蘇和樗縮了縮脖子:“我之前……受過鬼嬰劫的詛咒。師尊給我治好了。我想著,也許我的血有些用處。”
手腕上的力度放松又加重。
曈弄溪語氣嚴厲:“和別人講過嗎?”
蘇和樗:“沒有。他們才剛剛聚集到外面開始檢查詛咒感染情況。”
曈弄溪望著蘇和樗的雙眼。
少女的眸子依然澄澈。
心底的石頭平穩落地。
曈弄溪剛剛的慌張終于消散了。
“那就好。”她道,“不要暴露。”
如今聚集在這里的修士魚龍混雜,暫時的平和是因為有更大的生死危機。
鬼嬰劫的出現,就像一顆石子砸中了平靜的湖面。
一定會有人因此生出其他的心思。
在沒有明確解決辦法的情況下,蘇和樗作為鬼嬰劫的幸存者,不會被當做救世主的。
曈弄溪道:“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外出。”
采摘的草藥已經足量。
她需要貼身保護蘇和樗的安全。
而且……
詛咒絕對無法憑空出現。
施加鬼嬰劫的人,就藏在那些修士之中!
走出房間。
蘇和樗先看見了那個女修,她叫謝檀香。
謝檀香就站在隊伍最前面,手里捧著一張紙。
看見蘇和樗和曈弄溪之后,急忙走過來。
“我們登記好了,蘇姑娘,瞳師姐!”謝檀香把紙遞給她們,“這里一共有三十個人,感染的五個,包括我師妹,已經登記在冊了。”
“我們把他們聚集到一個房間去了。”
蘇和樗:“辛苦了。姐姐你們先休息吧,我去屋子里面守著,順便鉆研一下解決辦法。”
謝檀香解散了眾修士。
蘇和樗朝感染者的房子走去。
曈弄溪跟在身后。
馬上要踏過門檻,蘇和樗卻突然停了下來。
“姐姐。”她無奈道。
曈弄溪:“怎么了?”
蘇和樗指了指房間內部。
這些房子門窗如今都被緊閉,陽光無法直射,顯得像是黑色的深淵巨口。
從門口望過去,可以瞧見地上鋪著幾層墊子。
墊子上躺著意識昏沉的感染者。
他們感染狀況嚴重的,如今已經四肢潰爛。
站在門口都可以聞見腐爛的氣味。
蘇和樗:“姐姐,鬼嬰劫是有傳染性的。我是痊愈者,因此不怕。”
“但你不是。”
蘇和樗踏過門檻,伸手扶住門框。
她對曈弄溪叮囑道:“姐姐在門口守著也是一樣。”
關門的手受到了阻力。
曈弄溪的劍柄抵住了門。
“不看著你我不放心。”曈弄溪道,“我不怕詛咒。”
說完這話,曈弄溪忽而眼前快速地閃過了畫面碎片。
曾幾何時,她好像也對一個人說過相似的話。
是什么時候?
曈弄溪不由得蹙眉。
蘇和樗:“那我開著門,姐姐你一眼就能望到我啦。”
蘇和樗是犟種。
曈弄溪也是。
不過眼下不是僵持的好時候。
曈弄溪只能選擇蘇和樗這個折中的建議。
她抱劍站在門口,視線一直環繞在蘇和樗的身上。
像是一尊守護神。
蘇和樗進入房間之后,視線在五個人身上審察了一番。
找到了謝檀香的師妹。
她是第一個被發現的。
但如今面上竟有些血色,呼吸也平穩了起來。
因為鬼嬰劫引起的潰爛皮膚日后可以再治。
如今還是要想辦法先把燒退掉。
蘇和樗伸手摸了摸謝檀香師妹的額頭。
發覺溫度已經正常了。
居然真的有用!
她的血可以當藥。
不過即便燒退了,謝檀香師妹看起來依然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蘇和樗打算再喂一點。
試探一下到底需要多少劑量。
匕首剛拿出來,身邊就多出來了一陣冷冽的寒氣。
清脆的聲音響起,蘇和樗手腕一酸。
她愕然回首,瞧見了門口怒氣沖沖的曈弄溪。
曈弄溪按照約定,沒有進屋。
只不過用靈力擊落了她的匕首。
“姐姐……”蘇和樗下意識出聲。
曈弄溪:“你拿自己當藥?”
蘇和樗:“……”
少女垂下了眼眸。
“不然呢。”
她身上不諳世事、一派天真的偽裝盡數消散。
蘇和樗盯著曈弄溪,露出一個苦笑。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啊,姐姐。”
第126章 蓬萊島(42)
岑舊和傅煊凪剛解決完一波妖獸。
人不是鐵打的, 不停的戰斗耗費了他們大半的精力。
兩個人暫時找了個地方設置結界休息了一會兒。
“岑道友,你的猜想很可能是正確的。”傅煊凪道,“蓬萊秘境不可能有這么多的妖獸。”
現在秘境全方位封閉, 而且還是天道親自封閉的。
只有一個可能。
這些妖獸本來就封印在秘境中的隱蔽空間中。
如今天道充當撒手掌柜之后, 封印勢弱。
已經開始空間融合了。
“我們必須馬上出去。”岑舊道。
傅煊凪脫口而出:“不行!”
岑舊看向他。
傅煊凪苦笑:“岑道友你可以出去。”
但是蓬萊島不能。
倘若蓬萊島弟子存活下來,且沒有救下其他人的話, 那些業障與口舌足以讓整個宗門萬劫不復。
師尊好不容易爭取來贖罪的機會。
傅煊凪不可能一個人出去。
“找到其他人,一起出去。”岑舊道,“我還在找師弟呢。”
然而這話也實在是太過蒼白無力。
找到了又怎么樣?
他們要怎么出去呢?
大乘期拼死才能突破的道韻。
他們怕是一起赴死也打不到這個閾值。
就在這時, 傅煊凪卻突然覺得手腕一痛。
環繞的紅線越來越緊, 像是逐漸逼近的腳步聲。
盡管什么都沒有聽到,傅煊凪還是下意識順著紅線延伸的方向看了過去。
遠處山坡上逐漸升起一抹身影。
藍衣飄逸,一雙狐貍眼。
傅煊凪一下子站直了身體。
“師兄?!”
岑舊也跟著扭過頭來。
果然看見秦雪霜正大步往這里走來。
他手腕上也綁著紅線。
隨著秦雪霜與傅煊凪距離的拉近, 紅線逐漸彎曲縮短, 最后隱匿在空氣中。
“本來是想賭一把的。”秦雪霜道,“還真讓我給找著了,岑遠之, 你瞧我給你帶了什么?”
隨著他話音落下,山坡盡頭又有一道身影。
岑舊猛地跳起來。
“竹時澤?”
來人正是他進入秘境的唯一初衷。
岑舊的師弟,竹景。
秦雪霜和傅煊凪聽著這話音里滿滿的怒氣,心有靈犀地后退了一步。
傅煊凪:“岑道友怎么看著不是很高興的樣子?”
秦雪霜:“假如你偷偷獨自去了危險的地方被我抓到,你也得挨揍。”
傅煊凪:“……”
平時最愛笑的人一旦沉下臉來, 殺傷力是很大的。
竹景本來還沉浸在見到師兄的喜悅、激動和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中。
然后突然瞥見了他師兄的臉色。
竹景剎住了步子。
他冷靜道:“師兄, 我想我可以解釋……”
啪地一聲,拂衣劍擊在了水墨劍的劍面上, 發出兵戈相見的清脆嗡鳴聲。
岑舊皮笑肉不笑:“我讓你一個人涉險了嗎?”
竹景下意識回嘴:“可是……”
蓬萊秘境馬上就要消失了!
他必須拿到牧柳,要不怎么救師兄啊?!
額頭突然一陣悶痛。
是岑舊空閑的那只手, 趁著竹景不注意,狠狠給他來了一下。
“還敢回嘴。”岑舊道,“說明小竹子你還沒有認識到自身的錯誤。”
稱呼回來了。
師兄應該沒有太生氣吧?
岑舊:“還在走神?”
竹景:“師兄……”
他從儲物袋里拿出來了草籠,像個做錯事情而努力討家長歡心的小孩。
“是牧柳。”
被塞了滿懷的岑舊愣了一下,便見一向鮮少有表情的師弟露出來了一個開心的笑容。
他徹底沒了脾氣。
罷了,師弟也是因為自己的傷。
他能怎么辦?
罵也舍不得,打也舍不得。
秦雪霜走了過來:“你們重逢完了?”
岑舊聽得懂他話里的打趣,沒搭理他。
倒是傅煊凪問道:“師兄,你們是怎么碰上的?”
秦雪霜跟竹景走在一起,憋了一肚子的話,如今終于有人捧場了,滔滔不絕地打開了話匣子。
“你們不知道……”
從如何與小師妹走散,遇見竹景、曈弄溪,再到三人商量尋找牧柳,及至楚師叔和小師妹匯合,秦雪霜一股腦全告訴了傅煊凪。
岑舊道:“哇哦。”
秦雪霜:“這就是你的評價?”
岑舊:“怎么,難道要我夸你真棒嗎?”
秦雪霜:“……”
一陣惡寒,倒也不必哈。
傅煊凪道:“既然如此,我們去和楚師叔他們匯合吧。”
他剛剛還在和岑舊討論破局的問題。
楚無思是個大乘期,比他們都應該靠譜。
秦雪霜道:“只是不曉得那個傳承地在哪里?”
一籌莫展之際,突兀的聲音響起。
“我知道。”
岑舊回頭,瞧見是他師弟在說話。
秦雪霜意外:“你不是和我一塊的嗎?你怎么知道的?”
也沒看見楚師叔單獨給竹景開小灶啊。
竹景:“我……”
他垂下泛藍的眸子,似乎將要做一個猶豫不決的決定。
要說出來嗎?
自己前世在蓬萊秘境活下來這件事。
理智站上了天平,在同伴目光的投射下不斷加碼。
“我……”
“請稍等一下,我有話需要和我師弟單獨談談。”
竹景的話被打斷了。
他看向突然出聲的岑舊。師兄從未在他面前露出這種表情。
竹景沒有辦法形容出來。
一種正式的、仿佛糅雜了風與雪的滿是滄桑地表情。
竹景心臟不由得漏了一拍。
師兄……難道已經知道了些什么?
秦雪霜表示理解,拉著傅煊凪走出岑舊放下的隔絕聲音的結界。
現在只剩下師兄弟二人了。
“你是在夢里見過?”岑舊問道,“還是親眼見過?”
他問的是傳承地的事情。
竹景的心臟高高懸起。
“師兄,我不太懂。”他語氣干澀。
岑舊:“我是重生的。”
兩句話幾乎是前后同時響起。
沒有給竹景一點喘息的時間。
“重生?”竹景下意識重復了這個陌生又古怪的詞語。
臉色一點點的變化,他才慢慢反應過來了師兄交代了什么信息。
似乎許多謎團一下子就解釋通了。
師兄突然越獄,本來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像是突然有了同伴一樣,竹景終于覺得整個人輕松了一些。
同時又有些世事弄人的無奈與好笑。
“前世的師兄……”竹景還是忍不住確認道,“現在在哪里?”
岑舊:“佩云死了。我出了鳳梧城。”
竹景:“之后呢?”
岑舊:“我找上了你。”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好像是要把過往的塵埃徹底擦拭干凈。
竹景:“我殺了師兄。”
岑舊:“不是你殺的。”
“是我不想活了。”
前世眾叛親離,聲名狼藉。
只有鳳梧城是他的容身之所。
可等到程序死后,岑舊才發現,鳳梧城不是家。
是他自作多情。
唯一的親人唯一的摯友告別之后,岑舊就真的孑然一身了。
這個時候,活著有什么必要?
岑舊讓師弟做了他的執刑人。
因為他以為……
“對不起。”
岑舊望著竹景。
“我以為你不會因為我傷心的。”
后來重生之后,岑舊才發現不是這樣的。
他只是因為遭遇的變故太多,前世將自己囚禁在了牢籠里。
岑舊道:“掉下絕情崖后,我沒有死。”
竹景猛地回聲:“可是……!”
他分明記得,前世不久之后,陸研稟報了師兄的死訊。
“是病死的。”岑舊笑道,“我背負的業障太多。只是那孩子不知情。”
陸研給他安置了墓,替他下了葬,在岑舊人生的最后給予了他熾烈的溫情。
岑舊:“你前世從蓬萊秘境活著出去了,我知道的。”
正因為能夠活著出去,才會有后來這么多事情。
岑舊:“你找牧柳,是想贖罪。”
“可是,師弟,我從未怪過你。”
竹景的眼圈刷一下紅了。
他從來不是一個情緒起伏很大的人。
因為他知道,喜怒哀樂都救不了一個在深宮中被當做異類的胡人小孩。
他本以為,是自己害死了師兄。
“我……”竹景只說了一個字,忽而用雙手捂住了臉,放聲大哭起來。
一直以來壓在他身上的那種沉重的罪孽感只用了如此輕易的一句便就此煙消云散了。
“別哭了。”岑舊道,“現在外面還有外人呢。等出去之后,咱們找個地方偷偷哭。”
竹景忽而想起那年的花鳥節。
作為公主的遺腹子,而且身上帶有胡人的血統,他是不允許參加宴會的。
宮門不知被哪個惡劣的宮人上了鎖。
宮殿里一個人都沒有,大家都偷偷摸摸跑去看宴會了。
孤零零的異域小孩蹲在院中的梧桐樹下,看地上的螞蟻搬家。
他很害怕。
高大的梧桐樹顯得陰氣森森。
遠處雖然很熱鬧,但也愈發顯得竹景這里孤獨凄清。
就在這時,梧桐樹葉忽然猛烈地晃動起來。
將驚弓之鳥的異域小孩嚇得大叫一聲,朝后跌去。
“小心。”
清脆含笑的少年音。
小孩仰望,從天而落一抹云白錦衣。
好似翩然一輕羽。
“哎呀,走錯了。”
白衣少年道。
“這里太黑了,分不清哪里是太子宮。”
他一扭頭,露出皎然的眸。
“小孩,對不住,嚇到你了。”
這般老成持重的語氣,但少年本人其實也沒大多少。
竹景腦袋都被嚇木了。
他任由少年拉起手,站起來。
依然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嚇壞了?這可麻煩了。”
少年撓了撓頭。
竹景嘴里突然嘗到了軟甜的糕點味。
他已經很久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了,這才回過神來。
眼前的白衣少年正舉著一個油紙包。油紙攤開在他掌心里,上面放著幾塊精巧的糕點。
見竹景望過來,少年道:“好吃吧?我花大價錢買的。”
“本來是要送給太子殿下的。但是剛剛嚇到你是我的錯,”白衣少年道,“當做賠禮吧。”
他將油紙包塞給了竹景。
再次爬上梧桐樹,消失不見了。
竹景把那個油紙包保存的很好。
每天只舍得吃一點。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油紙包不見了。
因為有寄人籬下的自覺,竹景在宮中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活著。
那是他頭一次發火。
貼身婢女被抓到時,她還在嘴硬:“不就是外面街巷里小攤販上的紅豆糕嘛!您好歹也是皇親國戚,計較這些干嘛?”
竹景心想,不是的。
那是他在深宮中唯一的慰藉。
他忽然萌生出了要逃離這里的想法。
這個想法在聽到平遠侯府一家無人生還時達到了頂峰。
竹景逃出去了。
他本就是沒有人愿意要的累贅。
因此逃出去也很輕松。
剛出去的時候,半大孩子顛沛流離難免吃了不少苦。他半饑半飽、跌跌撞撞地奔向了平遠縣。
他不信少年就這樣死去。
躲過了人販,躲過了流匪,風雨大作的時候,就在破廟落腳。遍體鱗傷的少年意識昏昏沉沉,像是舔舐自己傷口的流浪貓。
突然,身上被什么東西蓋住了。
唇邊喂了些水和餅的碎屑。
竹景聽見少年的聲音說:“哪來的小可憐,和我一樣沒有家嗎?”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瞧見灰頭土臉卻依然眉目清亮的少年。
可是第二天,少年就不見了。
竹景到處打聽,最終得知少年發著燒替他買食物時暈倒在路邊,被一個負劍仙人抱走了。
“您知道他是哪個門派的修士嗎?”竹景抓住目擊的小販問道。
小販揮了揮手:“這我哪知道。”
又過了三年。
竹景來到了無涯派。
爬過漫長的臺階,熬過心境的試練,在正殿中,竹景終于再次見到了岑舊。
他穿著白衣,也不再蓬頭垢面,一如初見。
“我要拜柳劍尊為師。”當著眾人的面,竹景鎮定說道。
他根骨很好,無涯派的長老都在爭搶他。
除了柳退云。
但竹景偏偏就是選擇了這個不茍言笑的劍尊。
“你確定?”李夢浮震驚道,“柳師弟他眼光很高的。”
竹景:“哪怕當劍尊的掃地仆人,我也愿意。”
眾人都以為他是敬仰劍尊瘋魔了,一時間七嘴八舌地勸阻起來。
直到混亂喧囂中,傳來了一聲冷冰冰的“好”。
來到柳退云的洞府,作為師兄的岑舊幫他安置妥帖。
“你以后就是我的小師弟啦。”
少年笑道:“我叫岑遠之,你呢?”
他沒有認出來自己。
竹景卻并不失望。
因為——
“師兄。”
竹景喚道。
修士還有百年甚至千年的時光,足夠他還恩了。
哪怕師兄其實什么都不知道。
第127章 蓬萊島(43)
竹景本來哭得止不住。
直到岑舊伸手指了指一邊。
一扭頭, 便瞧見兩個湊熱鬧的腦袋。
秦雪霜:“岑遠之說什么呢?把他師弟都訓哭啦?”
傅煊凪:“居然真哭了。”
竹景:“……”
竹景瞬間面無表情。
“師兄,我確實知道怎么出去。”竹景道,“那個傳承地里有出口。”
他曾經就是躲在傳承地中, 直到秘境分崩離析。
隨后, 傳承地開始裂開,竹景掉入縫隙。
恢復意識的時候, 他已經在海里了。
前世應該有不少人都在傳承地,比如曈弄溪也是靠著這個裂縫出去的。
但后來竹景根本沒心情關注這些。
“你知道前世今生的事情,不用和別人透露。”岑舊溫和道, “解釋之類的事情, 有師兄在呢。”
坦誠布公之后,岑舊撤去了結界。
秦雪霜和傅煊凪措手不及被抓包。
“咳咳咳!”秦雪霜道,“我們沒有偷聽!”
岑舊:“你們在偷看。”
秦雪霜:“……”
秦雪霜:“這怎么叫偷看呢?”
傅煊凪:“正大光明的看?”
秦雪霜:“師弟你可閉嘴吧。”
“我師弟知道傳承地的位置, 我們先過去和楚師叔匯合一起討論一下怎么出去吧。時間應該不多了。”岑舊道。
秦雪霜和傅煊凪都是聰明人, 沒有多問竹景是怎么知道的。
他們朝著傳承地走去。
*
曈弄溪本來在看守著蘇和樗。
遠處傳來了一陣腳步響動。
“誰?!”
劍刃出鞘,抵在了纖細的脖子上。
謝檀香笑了笑:“曈師姐,是我。”
她揮了揮手里的食盒。
曈弄溪:“我已經辟谷。”
謝檀香:“我知道。但是這種事情很耗費精力, 所以還是吃一些吧。”
曈弄溪沒有吃飯的胃口。
但蘇和樗忙活一天了,應當是需要進食休息一下的。
于是她接過了食盒。
“我師妹還好嗎?”謝檀香問道。
曈弄溪:“燒退了,但人還沒醒。”
謝檀香:“人沒事就好!”
她拍了拍胸脯,似乎是在安慰擔驚受怕一天的自己。
曈弄溪走到門口給蘇和樗遞了飯。
轉身卻發現謝檀香還在那里。
她不自覺地蹙了下眉。
謝檀香察覺到了:“抱歉,我有點擔心我師妹。”
曈弄溪直言不諱:“你不能進去。你感染上了只會更添亂。”
謝檀香幽幽道:“瞳師姐說得對。”
兩個人沉默以對了一會兒。
月光灑在她們二人腳邊, 冷冰冰的。
謝檀香問道:“曈師姐可知道平遠縣?”
曈弄溪搖頭。
“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謝檀香道, “只是因為鬼嬰劫,想到了八年前聽過的一則慘案。”
“曈師姐想聽聽嗎?”
曈弄溪本是個漠不關心的性格, 卻莫名被“平遠縣”三個字撥動了神經。
“你說。”
謝檀香:“當年平遠縣的凡人似乎就被人下過鬼嬰劫。”
曈弄溪想起蘇和樗說她也是八年前的幸存者,心臟忽而加速怦然了起來。
難道……這兩者是有關聯的?
“當時有些修士想要無情道骨——他們打聽到平遠侯夫人的小兒子就是。”謝檀香道, “曈師姐知道那兒子叫什么嗎?”
“他叫岑、遠、之。”
曈弄溪冷聲:“你到底想說什么?”
曈弄溪注意到了謝檀香在說起這些時氣質產生的明顯的變化。
陰郁而沉重。
“沒什么。”謝檀香瞇起眼笑了笑,“就是和曈師姐聊聊往事罷了。”
曈弄溪:“既然你記得鬼嬰劫,為什么不上報?”
謝檀香:“曈師姐是在怪我嗎?畢竟已經八年了啊,我也是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想起來的。”
“曈師姐不想知道當年的結局嗎?”
想的。曈弄溪想的。
平遠縣對她來說有種特殊的吸引力。
但曈弄溪不想聽她說。
眼前的謝檀香明顯別有用心。
“不想。”曈弄溪回絕道。
謝檀香:“也許會給蘇姑娘提供一些線索呢。”
曈弄溪抬眸。
謝檀香:“施加鬼嬰劫是需要代價的。詛咒會反噬施咒人的自身。更何況范圍是當年平遠縣整個縣城的人呢。”
曈弄溪忍不住道:“既然有報應,為何還要這么做?”
話音剛出,曈弄溪就后悔了。
她被面前這個人牽扯了心神。
“要怪就怪平遠侯夫人啊。”謝檀香道,“為什么要護著自己兒子?”
“拿一個無情道骨來換一城人的性命不是很劃算嗎?”
“岑遠之倒是被她瞞著跑出了平遠縣城。他連累了多少人呀。”
曈弄溪聽得心里煩躁得要命。
她一劍刺向謝檀香的胸口。
謝檀香躲閃不及,只來得及避開要害。
鮮血汩汩地留了出來,她卻忽而大笑起來。
“你殺我有什么用?你去找岑遠之報仇啊!”
曈弄溪不知道謝檀香是激動說錯了,還是有其他的隱情。
她和岑遠之又沒什么仇怨,報哪門子的仇。
謝檀香眼神逐漸變得冷然。她道:“我發現了蓬萊秘境的出口。”
曈弄溪:“在哪里?!”
謝檀香:“就在我們腳底下。”
為什么突然又談起這個?
謝檀香此時的狀態看起來有些太詭異了。
“這和你剛剛聊的有什么關系?”曈弄溪問道。
謝檀香吐出一口血,笑了起來。
“當然是……我發現需要獻祭才能打開禁制啊。”
她的脖子上的偽裝脫落,一道又一道的黑色絲線蠕動蜿蜒,爬上右半張臉。
“我最討厭你們這種好心辦壞事的人了。”謝檀香道,“我明明可憐你們也被岑遠之禍害過,才想著要救你們出去的。”
“為什么要救他們!”
謝檀香道:“因為爛好心導致你們變成現在這幅模樣。姐姐失去記憶,妹妹詛咒纏身,你們不覺得自己很愚蠢嗎?”
曈弄溪聽明白了。
鬼嬰劫就是謝檀香下的。
第一個詛咒者就是她的師妹。
曈弄溪:“那可是你師妹!”
謝檀香:“我要是死了,還有什么師妹?!”
曈弄溪氣得發抖,手上不再留情,一劍劈砍向謝檀香的脖子。
謝檀香臉上驀然浮現出一種詭異的笑。
她腳下裂開了一個縫隙,縫隙相接,伸展出一塊黑洞。
在劍氣擊中前,謝檀香被黑洞吸了進去。
與此同時,屋里傳來蘇和樗的驚叫聲與重物落地的聲音。
曈弄溪:“……”
曈弄溪握緊劍,下意識朝蘇和樗那邊望去。
黑洞閉合了。
*
謝檀香睜開眼。
一陣柔和的海風吹來,她不由得深深吸口氣。
這種感覺還真是久違了。
鬼嬰劫與曈弄溪留下的劍傷還在猛烈地撕扯著謝檀香的神智。
但她卻露出來了一股解脫的笑容。
喉嚨被扼住。
謝檀香垂眸,瞧見了一根懸浮的白綾。
她從蓬萊秘境傳送到了絕情崖。
崖邊站著一個白衣修士,鮫紗覆面。
“原來是沐安前輩,您在這里做什么呢?”謝檀香問道。
白玉京的掌門人冷眼俯視著她,手中操控著那段白綾。
“我不記得讓你一個人出來。”
謝檀香:“您讓我以命換命,保證岑遠之活著出來。可是,憑什么呢?”
沐安:“我記得和你說過,你的父親就是那個牽連平遠縣的傻子。”
謝檀香:“您是在替岑遠之報復我們嗎?真好笑。”
“明明最想殺掉他的,一直在和他對著干的,不就是您本人嗎?”
謝檀香臉上的笑意猛然沉成一片郁色。
“明明只要犧牲他一個,我們都可以得救。你們這些拼命護著他的人都是蠢貨!”
沐安八風不動:“你在秘境里知道了什么?”
謝檀香臉上有一瞬迷離:“我看見了……”
可就在她快要說出來的那一刻,天上突然降下一道雷光,罩住了謝檀香。
紅顏瞬間殞命。
“天道……”沐安面色有些難看。
另一道身影浮現。
“怎么了?”
是有些沙啞的青年聲音。
沐安:“謝檀香被天道蠱惑,沒將岑遠之帶回來。”
青年輕笑一聲:“這樣啊。”
“你應該相信我師兄的。他一定會回來的。”
說這話時,青年眸子里迸發出奇異的神采。
可惜沐安不關心,也不理解。
“鎖靈藤有異動。”沐安道,“我要回白玉京一趟。你幫我看顧一段時間。”
在沐安動身離開前,青年叫住了他。
“沐安。你知道不知道我們人族有個道理,叫做……”
“貪心不足蛇吞象?”
他語氣森森,壓著陰郁。
沐安冷然:“那是對你們人類來說。”
身形消失不見,沐安離開了。
青年目光放到遠處的海上。
白霧渺渺,隱約可見遠處的小島輪廓。
明明旁邊還是謝檀香的尸體,青年卻面色如常。
他漫不經心地欣賞著蓬萊島緩緩升起的日出。
粲然的日光通紅灼灼,將海平面映照得通紅一片。
連青年的眸底都染上了詭異的暗紅。
他穿著無涯派綠色的道袍,頭發被規整的束起,腰側掛著的一柄折扇是歷代無涯派掌門人的標志。
唇紅齒白,眉眼深邃,眼角自然下垂,看起來有幾分柔弱無害。
眉眼間卻一直掛著一股陰郁之色。
“五年了啊……”他喃喃道。
蓬萊秘境里面的人沒有時間依據,便無法真正感知到外面時間的真實流動。
但五年的時間足夠天翻地覆了。
五年,可以讓少年長大,改頭換面。
五年,可以讓一個人人嘲笑的修羅族混血成為無涯派實際的掌門人。
吟九幽幽地望著寂靜的海面。
他輕聲道。
“師兄,你要是死在里面就好了。”
第128章 蓬萊島(44)
“這是……怎么回事?”
秦雪霜后退一步。
眼前的傳承地的禁制搖搖欲墜, 哪怕是還隔了一段距離都能聽見里面鬼哭狼嚎的哀慟。
肉眼可見地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秦雪霜臉色變了:“小師妹還在里面!”
“等等!”突然出聲的源頭來自另一邊。
傅煊凪拉住躁動的秦雪霜,轉頭看向來人。
“顧羽?楚師叔?”他驚訝道。
來人正是顧羽一行人與楚無思。
沒想到顧羽他們行動如此利索。
再一瞧到楚無思凝重的面色,傅煊凪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
楚師叔難道已經知道了……謝師叔身死的事情?
“里面不對勁。”楚無思說話卻是如常, “不要輕舉妄動。”
秦雪霜心里焦急。
不能自亂了陣腳。他只得這樣安慰自己。
岑舊出聲道:“有鬼嬰劫的氣息。”
傅煊凪:“鬼嬰劫?”
秦雪霜:“怎么會是這種詛咒?!”
沈聽寒抱回蘇和樗的時候, 小師妹中的便是這種詛咒。
后來師尊花了自己近五十年的修為,用靈力在蘇和樗體內設置了禁制, 才阻止了詛咒的蔓延。
因為鬼嬰劫無解。
就連沈聽寒也只能做到減緩發作。
“誰這么惡毒?!”秦雪霜氣憤道。
禁制忽而松動了。
走出來了一個人。
是曈弄溪。
她臉上血跡斑駁,步履緩慢。
懷中躺著一個意識昏沉的人。
劍被她放在那人的雙臂間,劍刃上殘留的鮮血一點點的流到地上。
“師尊……”曈弄溪目光呆滯地看向楚無思, 聲音哽咽, “是我的錯……”
因為她現在的樣子實在可怖,不少修士都不禁后退了幾步。
“你做了什么?”楚無思問道。
曈弄溪垂下頭:“有個修士施加了鬼嬰劫。小妹又突然昏迷不醒,我沒辦法……”
“將他們都殺了。”
語氣依然輕描淡寫, 里面夾雜的分量卻重如千鈞。
從理智上來講, 她做的完全沒有錯。鬼嬰劫傳播速度極快,如果不是曈弄溪當機立斷,在場所有人一個也逃不了。
可那畢竟是幾十條活生生的人命!
人命意味著業障。
曈弄溪這般作為, 便是斷了她今后的飛升路。
這個事實太過震驚,導致沒有人注意到曈弄溪對蘇和樗轉換的稱呼。
“那個人跑了。是我無能。她臨走前跟我說,這里有個出口。”曈弄溪道,“需要以命換命。”
“我殺了二十個人。”
“現在有二十個人可以出去了。”
她朝著楚無思跪了下去。
“師尊,恕弟子不孝, 今后不能再……侍奉您了。”
淚水順著曈弄溪的面頰留下, 洗凈了部分血跡。
露出來了半張黑色絲線蠕動的面容。
“她也染上了鬼嬰劫!!!”
一陣驚呼,兵荒馬亂的躲避。
曈弄溪:“小妹一直不醒, 我想讓師尊把她帶出去……找個醫修看一看。”
她將懷中蘇和樗輕柔地放在了地上。
楚無思的身軀微微晃動。
她像是頭一次認識自己這個弟子。
楚無思是在平遠縣撿到的曈弄溪。
那時候的她奄奄一息,渾身上下都是劍傷刀傷。
謝冷玉和楚無思拼命救治, 醒來之后卻失去了記憶。
楚無思沒想過讓曈弄溪恢復記憶。
盡管后來她已得知平遠縣的慘案。
這是她作為師父對徒弟的私心。
過往盡是遺恨的話,不若相忘。
曈弄溪醒來之后,性子便是孤冷的。
楚無思本以為她本性如此……
如今的曈弄溪卻顯出來了某種被她忘卻的柔軟情態。
楚無思垂眸盯著地上昏迷的蘇和樗,手握緊了佩劍。
“你想好了?”她問。
曈弄溪閉上了眼睛,揚起脖子,一副引頸就戮的姿態。
楚無思劈砍了一劍,卻只是落在了曈弄溪的裙衫邊。
地面上的草被劍氣激得歪斜一片。
“師尊?”曈弄溪迷茫道。
楚無思道:“鬼嬰劫不是全然無解,我們出去再說。”
“楚掌門!您怎么能這樣?!她身上可是會傳染的鬼嬰劫啊!”有修士忍不住說道。
楚無思不是謝冷玉那種溫柔的性子。
她目光掃中說話的修士,一劍把他劈飛了出去。
修士躺在地上吐著血。
楚無思道:“你可以選擇不出去。”
“……”
寂靜。
一陣寂靜。
在秘境太久了,險些忘記楚無思不是什么善心的主了。
楚無思又看向曈弄溪:“抱起你妹妹,出去再算賬。”
曈弄溪:“……好。”
岑舊和竹景在所有修士最后進入了傳承地。
他們二人在此間一直沒有過多的說話。
岑舊心底有些不好的預感。
他總覺得天道不會輕易放他們出去。
傳承地此時一片狼藉。
感染鬼嬰劫的修士們全身腐敗的躺在地上。
地面上橫裂出一個黑色的大洞。
洞里深不見底,輕易勾起最深的恐懼。
“從這里就能離開嗎?”
有人有些畏縮。
楚無思沒有回應,顯然也在度量。
地面卻顛簸起來。
遠處傳來如山嘯一般的聲音,地面上的碎石戰栗蹦跳。
修士們身形搖晃,丈二摸不著頭腦地互相來回打量。
“是妖獸潮!!!”
果然。天道不會讓他們這么輕易離開。
岑舊和竹景走出禁制,可以看見遠處烏泱泱的一片。
宛若蝗蟲過境。
都是想要掙脫禁制去往人間的妖獸。
可……如果他們一旦出去,這些妖獸沖破禁制只會是時間問題。
岑舊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秦雪霜的狐貍眸滿是沉郁:“我就知道有這么一出——岑遠之,你還記得是和你說過什么嗎?”
岑舊:“我記得。”
秦雪霜露出笑容:“那交給你了。”
傅煊凪沉默地走到他身邊。
其他修士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們。
蓬萊島的弟子一個又一個地走了出來。
“唉,本來以為能夠活下來的。”
“不能給師尊丟臉嘛。”
“那個陣法是什么,再復習一下!”
他們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楚無思不禁出聲:“你們……”
秦雪霜朝她作揖道:“蓬萊秘境出事之后,師尊和我們翻閱了所有典籍來尋求解決的辦法。我們早就預料到了這種最壞的可能,也準備了應對之法。”
“有個陣法可以將這里冰封起來,沉入深海。深海溫度很低,應該可以再冰封千年。”
“至于千年后嘛……”
秦雪霜彎起了那雙狐貍眸,一派少年意氣。
“師尊說,倘若千年后的后人連我們的程度都做不到,那也就不必救了!”
輕佻而張狂。
確實像是那個年紀輕輕就修成大乘期的天才所說的話。
可……憑什么呢?
楚無思為蓬萊島感到不值得。
“快走吧。”秦雪霜道,“我已將蓬萊島所有的傳承心法交給了好友。”
“他會將蓬萊島延續下去的。”
楚無思看向岑舊。
卻發覺青年的眼尾有些發紅。
她終于狠下心來,對顧羽等修士說道:“走!”
眾修士跳入黑洞之后,便都消失不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秦雪霜道,“我好像聽見了海浪聲。”
他的語氣帶了些懷念。
蓬萊島弟子已經布置好了陣法。
只有岑舊還沒離開。
秦雪霜:“岑遠之,你居然還想讓我跟你單獨作告別嗎?別太矯情了!”
明明罵矯情的是他,落淚的卻也是他。
秦雪霜拿劍的手卻是穩的。
“其實……我從論道大會被你打輸之后,并沒有不服氣。你真的很厲害,是我拉不下面子。”他認真道。
岑舊:“我知道。”
秦雪霜:“你知道你還跟我天天傳信互罵,你真討厭!”
岑舊:“我那傳信的法器都只送給朋友。”
朋友嗎?
真好。
淚眼婆娑間,秦雪霜咬牙切齒地露出一個笑。
“所以這是你欠我的!記得我們的約定!”
只要有人記得海上曾有孤島,他們就沒有真正的死亡。
他們只是沉眠于深海,等待撥云見霧的一天。
“好了。擋著我們啟動陣法了,走吧。”
一陣靈力不算溫柔地掃向岑舊。
把他擊落進了黑洞中。
秦雪霜唉了一聲。
傅煊凪道:“師兄,你該好好告別的。”
秦雪霜:“用你教師兄做事?”
傅煊凪無奈道:“你也該跟我好好做個告別。不能厚此薄彼啊師兄。”
妖獸潮靜止在了原地。
漫天冰雪覆蓋了視野中的一切區域。
蓬萊島弟子們也在這冰雪之中凝固。
傅煊凪和秦雪霜修為較高,因此還未曾真正冰封。
冰寒之中,仿若世間只剩下了兩個孤獨的靈魂。
身上傳來極速下墜的感覺。
蓬萊島隨著陣法啟動,開始下沉。
一直沉到深海沒有光線的地方,將過往的罪孽全部淹沒。
“你說,深海會不會很冷?”秦雪霜問道,“有多冷?”
他的靈力已經干涸,呼出的氣白渺渺的。
傅煊凪道:“我陪著師兄。”
秦雪霜瞪他:“你又不能取暖。”
傅煊凪拉起他的手。
掌心居然還有點熱意。
“起碼可以暖和一些。”他認真道。
秦雪霜:“這也是你從書上看來的嗎?放心,我把你喜歡的孤本也交給岑遠之了,不會……”
“傅煊凪?”
身邊已經沒有了回應。
掌心的熱意漸漸消逝。
秦雪霜什么都看不見了。
眼前只有冰雪。
他嘆了口氣。
在無人應答中問出來了最后一個問題。
“你說千年之后,會有人在海邊眺望時,想象海面云霧飄渺時的孤島嗎?”
黑暗中,秦雪霜自問自答。
“我希望不要有人忘記我們。”
蓬萊島沉沒了。
海浪咆哮,宛若悲歌。
岑舊昏昏沉沉地躺在堅硬的石頭上。
額頭被人輕輕蹭了蹭。
“師兄。”
他這是在哪?
這聲音是誰?
岑舊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脖子就被人狠狠地掐住了。
岑舊聽見青年狠厲卻又難過地說道。
“你為什么還是活著出來了?!”
第129章 故人嘆(1)
岑舊被掐的越來越難以呼吸。
他想睜開眼, 卻怎么也睜不開。
周身的力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岑舊運轉靈力,經脈便傳來鈍痛。
這個狀態明顯不對。
他張了張嘴,竭力擠出來了聲音。
“我……知道你是誰。”
脖子上的力道頓然變輕。
緊接著, 是那道沙啞的男音。
“不可能。”
岑舊大口護著氣, 眼睛終于睜開,出現了漸漸模糊的景物。
他望著面前的綠袍青年:“小九。”
表情沒有出現意外和震驚。
吟九后退了一步。
他徹底松開了岑舊。
“師兄, ”吟九笑道,“我這五年很擔心你。”
居然已經過了五年啊。岑舊摸著火辣辣的脖子想道。
他冷冷地盯著這個似乎從沒有真正認識過的師弟:“擔心我活著出來嗎?”
吟九:“師兄這是說的什么話。”
岑舊:“吟懷空,我應該沒欠過你吧?”
吟九沒有名字。
懷空二字還是岑舊撿他回來時幫他取的。
但岑舊不愛這么叫他。
小九是獨屬于岑舊的稱呼。
吟九沉了臉:“師兄, 你不信任我嗎?”
岑舊心想, 他信任個屁。
剛剛還掐他脖子,現在裝什么呢。
之前陸研撞見內鬼時,岑舊就上了心。
他最開始也是被內鬼舉報。本來以為是李夢浮, 但陸研撞見的卻是一個弟子。
無涯派的弟子都是他的師弟師妹, 岑舊親手照拂長大的。
要他懷疑,也著實太殘忍了些。
“秦雪霜曾跟我警告過你,師尊在你入門時也曾提示我你懷有異心。”岑舊道, “倒是我一葉障目了。”
吟九:“閉嘴!”
他面目扭曲起來。
顯然是被岑舊的話刺激到了。
吟九:“你知道,柳劍尊那句話成了我的夢魘嗎師兄?”
吟九:“你不知道。”
曾經的幼童在經歷劇變之后其實仍然懷著赤子之心。
他將岑舊視作他的神明。
吟九以為自己得到了神明的垂簾。
直到——
冷冰冰的劍尊自上而下地俯視他。周遭無數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有好奇,有嫉妒,甚至有怨恨。
竊竊私語的聲音讓幼童發窘, 他只能拼盡全力在層層疊疊穿著相同校服的青年中尋找岑舊。
“此子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
嘩然聲音在殿堂中如浪潮般迭起,落在吟九身上的目光頓時變得銳利又可憎。
漫天的戲謔與鄙夷瞬間籠罩住了他的全身。
“柳師弟這是什么話?”李夢浮問道。
柳退云:“他是修羅族。”
不要說出來啊!
吟九在心里咆哮著, 終究感覺出來了一種蒼白的無力感。
像是一個人竭盡全力扒住了懸崖邊,努力不讓自己掉下去。但終究沒有什么用。
分明是跪在高殿之上, 他卻有了急速下墜的失重感。
修羅族在現世通常指代的是混血。
因為純血修羅族在千年之前就已經滅族,存活下來的已經是半修羅半人類的族群。
一代代繼承下來,修羅族的血脈被稀釋得幾乎沒有。但卻留下來了最為致命的一點。
修羅族的骨血和人類不同。
十分的……具有研究價值。
于是,修羅族的混血被妖魔化了。
分明和人類有著相同的長相,說著相似的語言。
憑什么……
當柳退云不留情面地說出他有異心那一刻,他就已經注定墮落深淵。
他的神明,他自以為的神明當時在哪里?
神明沒有來救他啊……
高高在上慣了的神明,根本就就沒有注意到他的窘迫。
為什么一開始要給予他的希望?!
吟九盯著岑舊。
明明闊別了五年,他卻依然記得他的五官細節。
因為日日夜夜,他都在思念。
思念,卻又長恨。
欲他生,恨他死。
吟九喃喃道:“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死在秘境里,倒也不必讓他袒露開這些罪孽。
也不必……
拂衣劍剛飄起,直指青年的喉嚨,在半空就凝滯住,重重地落在地上。
吟九臉上的笑意徹底凍結。
“師兄,你要殺我?”
他臉上涌現出紛繁的情緒。
驚怒,悲傷,甚至夾雜了一絲孩子氣的委屈。
岑舊完全不理解他在難過什么。
經脈凝滯的感覺越來越明顯,甚至帶出來了硬生生的痛感。
“你封了我的靈力。”
不帶疑問,確認的語氣。
吟九:“對。”
岑舊:“我不殺你,你打算對我干什么?”
吟九沒有回答。
只是掏出了他的劍。
吟九的劍偏向輕巧迅捷,劍刃薄而劍柄長。
他站在原地,劍尖便距離師兄的心口有咫尺之遙。
岑舊氣笑了:“你想殺我?”
吟九抬眸:“師兄,你欠我的。”
岑舊:“是。我欠你的,我就應該讓你死在那一年的大雪里。我撿你回門派,我師尊帶你修煉,在你眼里難道什么都算不上嗎?”
吟九的眼圈紅了。
岑舊卻始終不為所動:“你刺下去,便不要再喊我師兄了。”
“過往恩怨……”
半大的少年彎腰抱起雪地里快被凍僵的小孩,帶他回了山門。
教他吃飯,教他讀書,教他練劍。
最好的都捧給他。
可小孩回報給少年什么?
是前世的聲名狼藉、孑然一身。是這一生師尊飛升差一點的前功盡棄。
是現在的劍尖刺入胸口,冰冷海風拍打于兩個人的間隙。
岑舊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
哪怕前世業障纏身時,也沒有這般,疼得仿佛四肢百骸都打碎了重新組合。
“好……”
胸口的血跡迅速地彌漫開。
“一筆勾銷了。”
吟九聽見他無波瀾卻觸目驚心的語氣,動作似乎很明顯地慌了一下。
他伸出手,想要去擦掉岑舊唇邊的血,臉上帶著一種做錯事的凝重。
“師兄……”他倉皇而無力地喊道,“別不要我。”
岑舊面無表情:“你叫錯人了。”
“吟九,別讓我再遇見你。”
“不然,我必殺你。”
吟九發瘋似地喊道:“你憑什么不想見我?”
岑舊:“……”
他閉了閉眸,在吟九倉促后退時,伸手拔出了胸口插著的細劍。
細劍被無情地仍在吟九面前,血跡污染了土地。無一例外地不彰顯著他剛剛做的混賬事。
吟九居然哭了。
“師兄,我錯了。”
岑舊心想,你還真是會演。
身上有個洞的感覺實在不好受,冰冷的風不住地灌在體內。
他捂住胸口,打算繞過面前的吟九。
卻在這一刻——
“師兄!!!”
驚慌而混亂的青年崩潰大喊。
但喊聲很快就被四周獵獵的風聲遮蓋住了。
前世的景象再度上演。
青年搖搖欲墜,宛如斷翼的殘鶴一般墜入了絕情崖中。
“我殺了岑遠之?”
本來橫尸在原地的謝檀香不知何時坐了起來。
在師兄弟的鬧劇中,她悄悄地潛伏到了岑舊的身后。
青年受了重傷,又被吟九封了靈力,因此沒有察覺到謝檀香的殺意。
鬼嬰劫已經完全腐蝕了謝檀香的臉蛋。黑色絲線蠕動得像是無數條蚯蚓,她站在崖邊,崩潰而壓抑地放聲大笑起來。
“我殺了他!我殺了他!!!”
“我報仇了……我終于……”
剩下的話說不出來了。
吟九面目通紅地將劍插進了她的喉嚨里。
“你憑什么殺了他……”吟九笑過哭過,如今卻只剩下偏執的瘋狂。
他拿著劍泄憤似地在謝檀香身上扎著。
謝檀香沒辦法痛呼,也沒辦法回答吟九的問題。
她的喉骨被吟九劈斷了,只能發出嗬嗬聲。
“不……這么做太便宜你了。”
吟九喃喃道。
“我要把你喂蟲子,把你煉制成蠱。讓你永久地活下去,讓你一直受折磨。”
他不敢再看師兄掉崖的位置,拖著半死不活的謝檀香,瘋瘋癲癲、跌跌撞撞地離開了。
*
被推下崖時,岑舊的第一個念頭是:怎么又來?
前世經歷過的似乎在今天重回正軌,非要拉扯他回到應有的結局。
但是……這一次真的沒有人來救他了吧?
沒想到他一時心軟,提前去了回舟遇難的地方把他救下來,兜兜轉轉反倒害了現在的自己。
也不知道秘境關閉后,時澤、楚師叔還有那對姐妹現在在哪里?
可不要讓時澤看見了。
好不容易才安撫好的師弟。
“……”
啊,應該沒有別的遺憾了。
死得這么輕而易舉,還真是他岑遠之的奇恥大辱。
難道這是命中注定的死法?
他所有的努力都不過是……
青年的意識因為傷勢徹底消散。
身軀下墜在山崖間,周遭一只巨鷹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身上的血肉。
巨鷹揮動翅膀,開始行動了。
可還沒等它碰到岑舊,一股火紅道韻自青年烏發間的發帶激出。
將巨鷹整個燒成了個會飛的火球。
鳳鳴響徹在了絕情崖中。
火紅的道韻淹沒了整片山谷。
一道巨大的、周身燃燒著流火的神魂輪廓浮現出來。
天空滾動起了黑云與雷光。
天雷劫現,要將終于現身的鳳凰即刻斃命。
可卻統統被鳳凰硬生生接了下來。
一聲不吭,不動聲色。
祂平穩地落在青年身下,托住了一直下墜的身軀。
在無數道天雷的威懾下,靈活閃避,最后落到了一處山洞外突出的平臺。
尾羽卷起,身形縮小。
將青年放到地上。
巨大的火鳳變為一個紅衣男子。
沉默地望著外面渾濁的天空。
想引祂出來,用如此卑鄙的法子。
天道成功了。
祂召喚出鳳魄,源源不斷地注入岑舊的傷口。
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愈合。
岑舊睜開了眼睛。
“你怎么……”
他很明顯的驚訝。
鳳凰不得不承認燭龍說的是對的。
可心頭還是涌現出來了不明所以的難過。
眼前的青年,形似故人,心也似故人。
可終歸……不再是祂。
故人相見,終究不再相識。
也沒有更多的時間……重新認識了。
鳳凰嘆了口氣:“我的時間不多了。讓我簡要告訴你一些有關于你師尊和程虛懷的事情。”
“包括,為什么你會重生。”
第130章 故人嘆(2)
“你師尊在你前世死后尋找了許多法子, 想要復活你。以至于這成為了他的心結。”鳳凰道,“后來,他拜訪過一次程虛懷。我因此從中被喚醒。得知你的事情后, 我認出來了你。”
鳳凰是古神, 和天道一樣,不受天地法則的約束。
因此, 祂做了一件違背倫常的事情。
“只是當時我的靈力不足。程虛懷幫了我。”鳳凰道。
“時間倒退了。”
可是還是只能倒退一部分。
岑舊道:“從來沒有什么重生……”
原來大家都是在從頭來過。
怪不得師尊會記得,怪不得時澤也有前世的記憶。
他們是前世執念最深重的兩個人,記憶無法得到覆蓋。
“這場回溯是靠程虛懷的靈力維系。”鳳凰道, “如今回溯終結, 他……來不及和你說這些了。”
岑舊問道:“那你呢?”
鳳凰一愣。
“……我嗎?”紅衣男子道,“我早已四分五裂。”
為了保留最完整的意識,祂舍棄了一切。
祂不想和燭龍一樣, 選擇轉生。
鳳凰想記得使者大人, 想在重逢時還能遇見祂。
哪怕不知何時會重逢。
祂會守著這份記憶直到很久以后。
“我對不起程家人。我留給他們的是情絲。”鳳凰道,“為了騙取天道的注意力,我不得不讓他們背負上永世的情劫。這一代, 我察覺到你來了之后,給那個小姑娘留了一縷鳳魄。鳳魄與龍魂結合,能夠打開天外天。”
“應該沒什么要說的了。”
紅衣男子道:“千年之久,竟好似一場大夢。夢醒了……”
“我也該歇一歇。”
祂的身形不斷變得透明虛化。
直至在空中散做點點光芒。
岑舊伸出手,撈住那些光點。熾熱溫暖, 像是人的體溫。
鳳凰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會死, 只是轉生。等到情絲與鳳魄歸位,我便是還是我。”
“記得去找我。”
光點彌漫, 于空中飄下一朵紅色尾羽。
身后的發帶徹底損壞,被鳳凰的氣息灼燒為灰燼。
岑舊的青絲散了一地, 鋪散開來。
他身上白衣現在鋪滿了紅色的血跡。
轟轟烈烈的山風呼嘯擦過洞穴邊緣。
那抹紅色轉瞬即逝,竟仿若從未存在。
倒真有些如夢似幻、不分真假的感覺了。
岑舊站直身體,轉身查探洞穴。
這里他記憶很深刻。沒辦法不深刻。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方,在滿心求死時,卻有人救了他,給他了最后的棲息地。
鳳凰是故意將他放在這里的。
這里是前世的終結,回溯的結局,也是全新的開始。
岑舊摸著巖壁上光滑的青苔,指尖存留著潮濕。
有一個瞬間,他似乎聽見了外面的攀爬聲。
這聲音很熟悉。
在前世岑舊重傷昏沉時,陸回舟總是發出這樣的動靜。
他以凡人之身,每天就這么爬來爬去,采藥,覓食。
一點點將岑舊從生死邊緣拉了回來。
岑舊不自覺地出了神。
鳳凰治好了他的外傷,連吟九設下的禁制也解除了。
只是心口還是疼痛。
從前世遺留下來的討厭背叛的頑疾此時化作心臟的淤血,堵塞著他的喜怒哀樂。
一時半會還要消化一會兒。
岑舊很累。想在這里多休息一下。
即便是這種冷硬寒潮的山洞,也比外面亮堂的人間讓岑舊感覺到有安全感。
他倚靠著崖壁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因為兩側狹窄,只能蜷縮著雙臂雙腳。
像是一只受了傷之后躲在洞穴給自己舔羽毛的白鶴。
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了。
原來不是錯覺嗎?
岑舊抬頭,有些意外地和外面進來的玄衣身影對上了視線。
五年不見,少年的個子愈發高挑。眉目深邃,五官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混雜著別有一番風味的俊秀。
臉型看著瘦削了一些,愈發顯得面容銳利,自帶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氣質。
岑舊的腦袋一陣發暈。
竟不知道他這是在什么時間段?
是前世,還是今生?
或者說,他只是怕徒弟忘記了他。
作為師父,岑舊并不合格。
一路為了自己的事情奔波,連正常的相處的時間都很少有。
五年的時間,足夠小孩長大并且忘記他了。
畢竟他當時連道別都是匆匆。
岑舊胡思亂想著,竟生出來了近鄉情怯的感覺。
他不知道怎么開口。
于是顯得像是漠然的無動于衷。
啪的一聲。
他長大成人的徒弟懷中的草藥斷斷續續地掉了下來。
再啪的一聲。
岑舊嚇了一跳,瞠目結舌地看著徑直下跪的少年。
“師父。”即便五年過去了,說哭就哭的少年留著淚,委屈得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您別不要我……”
岑舊:“……”
岑舊終于發現,他給自己設置的劇本不太對。
看著抽抽噎噎的小徒弟,岑舊心里有點發慌。
純粹是被眼淚砸的。
與此同時,他也沒想明白小徒弟自個端的是個什么戲碼。
他什么時候說過不要他這種話?!
“那個……”岑舊試圖開口。
刷的一下。
陸研拔出了劍。
岑舊:“……”
剛剛才有的被捅事件,他有心理陰影啊!
岑舊后退了一步。
小徒弟更悲傷了。
“您連清理門戶都不愿意嗎,師父?”他道,“沒關系的,回舟自己來也可以。”
岑舊頭都大了,趕忙叫停:“我什么時候說過要清理門戶了?!”
陸研:“五年前……您丟下我一個人走了。您是不是生氣了?師父,您怎么樣對待回舟都可以……”
岑舊:“停。你讓我回憶一下。”
他揉著額角,在小徒弟眼巴巴的注視下默默轉了個身。
本來就沒怨過陸研。
依照竹景那性格,高低是會進秘境一趟的。
這徒弟心思一向擰巴,看來是不辭而別把他嚇到了。
就是這個說話語氣怎么怪怪的?
想不通。
可能是孩子大了吧。
岑舊再度扭回來:“我沒怪過你。當時是事情緊急……”
陸研一把站起來:“師父,您還要我對嗎?!”
他語氣驚喜,眼淚瞬間收了回去。
岑舊總感覺自己被演了。
但又覺得不太可能。
他記得徒弟很乖啊。
怎么可能會有這種心眼子呢。
陸研一站起來,他竟生得比前世還高。高挑而精壯的身軀擋住了山洞外的大半光線。
像一堵墻。
岑舊:“……”
這么高啊?!
完全不能把這個身高跟剛剛哭哭啼啼的小徒弟結合起來啊!
“怎么了師父?”陸研問道。
岑舊:“沒事。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個地方按理來說只有岑舊知道。
陸研道:“是程前輩告訴我的。他讓我來這里等師父。”
瞧他身上的穿著,估計已經等了好久。
陸研的說法也和岑舊對上了。
“師父,”陸研道,“師叔可還安好?”
他語氣小心翼翼,臉上也是明顯的擔憂。
岑舊頓了下,有些欣慰。
陸研曾經心思太過偏激。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岑舊一直很擔心他會誤入歧途。
這五年還是長進了不少的。
岑舊道:“都出來了。不過我出了點岔子。”
其實岑舊都不用說。
剛來的時候,陸研就看見了岑舊身上的血。
要不是感覺不到岑舊身上的血腥味,陸研現在都要急死了。
即使這樣,在聽見師父出茬子時,他還是緊張地問道:“師父,怎么了嗎?”
岑舊頓了一下。本來沒打算和陸研細說吟九背叛的事情。
但又想到陸研今年應該已經十七歲了,也算是個大人了。
前世的慘痛經歷給了岑舊一個提醒。
不要一個人妄圖背負一切。
于是岑舊把絕情崖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陸研。
少年的臉一點點冷了下去。
“下次見面,我要替師父殺了他。”陸研保證道。
岑舊:“……”
岑舊無奈道:“孩子話。”
陸研想說,他這五年不是完全沒有舉起過劍替師父清算過那些說他閑話的人。
但轉念一想,師父如此善良的人,估計接受不了他滿是腌臜。
他應該扮演一個聽話而乖巧的徒弟。
陸研道:“我聽師父的。”
在師父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將吟九殺掉就好了。
岑舊完全不知道陸研心里的小算盤。
他在想之后要怎么辦。
白玉京是要去的。
可沐安最近不知道被什么纏住了。
岑舊本以為他會守在蓬萊秘境出口等自己出來呢。
而且……吟九以為自己死了。
這個機會不能完全浪費。
岑舊要報仇。
他要報仇的對象很多。沐安,天道,吟九,以及年少時戕害他們一家人的所有修士。
假死雖然騙不了天道。
但可以騙許多人。
遠處的天際突然傳來了渺遠的鐘鳴。
是來自鳳梧宮的喪鐘。
程虛懷隕落了。
他用靈力維系了整個溯洄,溯洄結束,便耗盡性命,油盡燈枯。
岑舊沉默了一會兒,表當默哀。
他對程虛懷是很感恩的。
年少時的莫逆交,逆境時的支持者,以及為天下蒼生的大愛者。
但程虛懷一定不是想讓他出面哀慟。
他要把握住程虛懷給他的最后一次便利。
岑舊轉頭對陸研道:“帶著我的尸體去鳳梧宮,能做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