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紋相對的紅毯、左右相映的十二根白柱,隨光明陣法開啟,如嚴絲合縫的齒輪轉動,神殿內溫度節節上升。
從神殿外看去,蒼穹日光凝結精粹,聚在金磚紅瓦上,耀眼得能將人目光刺裂,辛迪跪坐在圣湖旁碧綠草地上,左右的零星雀斑下肌膚微紅,是剛長好的傷勢,張開眼簾時,被遠處正正好的陣法烙在眼球上,眼睫遮擋處,兩行清淚落下。
她不自覺攥緊塞繆爾剛給的手帕,對教皇先前猝不及防的發難心有余悸,還忍不住惦記剛離開的新教師與同學,情不自禁側過頭。
風吹動塞繆爾雪白衣角,溫柔拂過她面頰,眼睫顫了顫,不知名的馨香里,她柔聲問:
“圣子大人……”
“鹿和布朗老師,會平安回來嗎?”
直視那團勝過火焰的光明,塞繆爾眼眸也被灼亮,即便距離這樣遠,那一團比一團更黑的邪惡源依然賽過這蒙灰世界,清晰呈現于腦海。
黑金色、紫黑色、還有那徹底的墨色,分別代表著教皇、布蘭特和那個家伙。
看著這一塊更比一塊不祥的靈魂,塞繆爾內心毫無波動,無論這三人間誰取得勝利,都與他無關,盡管失去了誕生以來的記憶,可靈魂里還嵌著一股本能——
對黑暗的厭惡。
即便如莉莉絲,靈魂中浸染不詳血色、錯亂大片的灰,塞繆爾也從不排斥他的接近,甚至在圣湖邊的那個夜晚,在莉莉絲與那漆黑墨色的“鹿”糾纏在一塊時,他一而再、再而三介入兩人間,意欲讓莉莉絲遠離這邪惡根源。
他知道自己對靈魂的判斷從未有過失誤。
無論布蘭特、教皇,靈魂里都帶著洗不去的罪惡,還被黑暗沾染墮落,行事作風亦然,獨獨“鹿”讓他堅定之余,有一縷難以擺脫的困惑。
“鹿”曾將傷痕累累的他治好,給他面包與南瓜湯;又將他推來神學院,讓他得以學習光明術法,為他擋去貴族笑鬧的惡意。
可這人卻縱容手下對他惡作劇,也將旁人送來的玫瑰點化枯萎。
塞繆爾回顧往昔,只能用一句話將這黑暗的靈魂概括:這位似乎偏愛將人捧上天堂,又松手由人跌入早已編織的地獄。
下結論的剎那。
腦海里的感觸定格在對方停留在花圃邊,對著凋謝月季枯萎的沮喪……還有,將他送到神學院測試時,失落、難過又自責,這兩個時刻,對方情緒強烈得能傳到塞繆爾心底,因為是他不曾有過的感受,一直在記憶中留存至今。
他仍然看不懂這團墨,又對這仿佛能吞噬所有的靈魂顏色生出點說不清的探究欲,只能持之以恒地注視。
但無論如何。
那不是需要他救的人。
……
無形中達成“pua光明神化身”成就的陸景行被熾熱裹挾。
在光明陣營核心地盤,面對一個將光明禁咒信手拈來、沉積多年的老狐貍,布蘭特都顯得稚嫩,甚至無法維持人類模樣,只能散成藍紫色漫天飛舞的蝴蝶,躲開空中無數道熾熱金線,無法被困住的同時,散開迷惑人心的粉末。
空氣都被扭曲的熱度里,陸景行腳下溢出一汪黑色泥潭,在這曠熱金光里開辟出幾許寒涼,黑泥朝著周圍漫開,如沼澤吞沒獵物,把那些光明之力全部吸收。
教皇自瞧見那團沼澤,臉上神情就變了,很是厭惡這種軟趴趴、粘膩的骯臟,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剛才招攬陸景行的話。
顯然,他改了主意。
況且情況超過他的意料,那不死蝶的黑暗幻術似陰影里潛伏的刺客,需提心吊膽提防,而這個能吸收光明之力的惡魔,更是讓他的光明禁咒暫時沒有用武之地,即便想測試對方能吞沒的光明力量強度,可越是強大的禁咒、需要準備的時間就越長……
明顯現在他處于下風。
加之,地獄之主的眼睛無處不在,現在還沒到撕破臉的地步。
冷淡的灰眸稍動,教皇揮舞骨杖,將半空中升起的一條金色飛龍點散,那些金光都環繞到他的身側,做防御狀,視線定在陸景行的面龐上,他不再提“當狗”的事情,轉而道:
“我可以破例準許你們出現在這里!
“但別太放肆,離塞繆爾遠一點!
盡管與地獄之主存在合作協議,可他深知這些深淵之物的貪婪本性,來自一無所有的地方,故而對世間萬物都有掠奪欲,本來無意讓這些小魚小蝦都來他的寶物上咬一口,可惜這位“寵將”的實力超出他的預料,若是速戰速決,還能找個借口收拾收拾戰場,現在拖了這么長時間……
淡淡的笑意在碧綠色的眼睛里暈開。
如陽光下蕩開微波的湖面。
“渾身上下只剩嘴硬了?”
他看出教皇的退縮之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現在也突然想養條狗,要么你——”
話未說完,脊背爬上一股陰冷,寒意噼里啪啦在靈魂里綻開,讓陸景行把剩余內容都咽了下去,這一秒間,他的靈魂仿佛被抽出身體,拉至地平線遠處的深淵裂口,一眼與深處某只睜開的猩紅眼睛對上。
動彈不得時,一道聲音不經耳朵直接作用于大腦。
“路易先生是地獄信徒,與他不必太過較真,陸!
聲音溫和又客氣。
只是威壓已經跨越時空,讓陸景行想到對方上次降臨帶來的恐怖效應,那間被扭曲過的城堡房間,至今殘留著不可名狀的恐怖魔力,若是普通人誤入,必定沾染上無名詛咒,以詭異的形狀死去。
眼見他停在原地,并不乘勝追擊,半空中紛飛的蝴蝶群聚出半個人形,布蘭特重又凝成那副中分劉海、西裝三件套的斯文敗類樣,只是楚楚衣冠的下半截,還是散若柳絮的藍紫煙云。
“主人?”
陸景行背后汗毛根根直豎,被地獄之主跨次元的警告撼動心靈,喉嚨動了動,掌心凝聚的黑霧早已不聲不響散去,他依然好端端站在神殿里,可靈魂已經凍得瑟縮發抖。
布蘭特對他身上的變故一無所覺,倒是教皇覷準這空隙,周身防御的金光忽成靈蛇般游移而來,眼看要咬上他的四肢,簇簇蝴蝶翩翩而來,只來得及阻擋片刻。
蒼白的手抓住那金光,攥出玻璃破碎的“咔咔”聲響,陸景行抿了抿唇,抬眸又看教皇一眼:“輪不到你跟我提條件,今天放過你,是看在你歸降地獄的誠心!
“我要怎么做,也不由你置喙!
恢復了惡魔之軀,按理說他該感覺不到冷熱,可陸景行如今很清晰地察覺到自己從方才開始,身上冷一陣熱一陣,直覺再打一場或許勝負難料,他丟下兩句話,轉身以瀟灑之姿離開。
布蘭特倒是與有榮焉,舔著嫣紅唇角,臉上的蝴蝶紋路也興奮地忽明忽暗,以勝利姿態挑釁地對教皇行了個禮,跟上陸景行離開的步伐。
教皇灰色眼睛緊盯陸景行的背影。
等室內的金光陣法都散開,有侍女小心翼翼走出來,在惹怒他之前,小心翼翼收拾地上的狼藉,數人抬著新地毯進入,半透明的面紗下,一雙淡綠色眼睛掠進他眼中。
摩挲著龍骨權杖,路易動了下眼皮,節杖尖端只輕巧一抬,幾乎在碰到那侍女肩膀時,對方就低眉順眼原地跪下。
“出去!
唇瓣翕動,將其余人揮退,他緊緊盯著侍女那雙綠色眼睛。
“顏色太淡,不如翡翠!甭曇衾锷恿它c遺憾。
塞繆爾的完美是神鑄,不容復制,短時間內得不到也能釋懷,但路易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能讓自己滿意的皮囊,而且還是在一只惡魔身上。
戴著寶石戒指的拇指來回在權杖圓滑頂端摸索,在侍女因他的話感到驚懼不安時,路易竭力壓下自己因得不到產生的戰栗和焦渴,目光看向殿外修剪整齊、如模具里倒出的兩排綠樹,正瞧見一只小白狗被神仆們拴著出來遛彎,腦門上亂糟糟的白毛都整齊輸成左右兩邊。
骨杖抬起,戳著侍女的臉,迫使對方往外看去,他發出下一道指令:
“像它一樣,趴好!
……
“別跟著我!
出了神殿已是正午,陸景行本想變回之前那個圣徒模樣,可惜體內魔氣沉沉如許、突然有了叛逆心,不聽指揮、無動于衷,那冷熱變化的體溫更是將他折騰的夠嗆,但他不敢在布蘭特的面前表現出來,只裝作冷漠地將對方驅趕。
布蘭特模仿著人類傷心的表情,白手套捂著心口,語氣里帶了點幽怨:“您對我越來越嫌棄了!
他上前一步,似要讓陸景行看清自己的忠誠,鞋尖與對方相抵,鼻尖也湊到近前,微涼氣息與甜膩致幻香氣一同送來,語氣也是帶著玩笑的輕松溫柔:
“是因為祂嗎?”
見陸景行垂著眼眸不為所動,布蘭特眼底殺意漸起,瞳色變深,倒越顯這面孔瑰麗,迷惑感也越強,紫色輕煙一點點冒出,慢慢把陸景行團住:
“自從祂出現之后,您就變了副模樣,先前明明已經表現出對祂失去興趣,現在又背著我偷偷來看……您是在防備我嗎?”
陸景行早想阻止他這胡言亂語,可惜喉嚨里說不出話來。
他渾身是冷汗,只覺每一條筋脈都堵得發慌,像是有東西在身體里無法釋放出來,應該是他剛才無度地吸取那么多光明之力所致。
如今冷冷抬眸,剛想動唇,魔力忽如潮水從四肢散去,一陣天旋地轉襲來,他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原地打了幾轉,好不容易扶著什么站穩,卻覺觸感不對。
陸景行睜開眼睛,看見很大的一塊布。
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
剛才在跟前叨叨的布蘭特沒了聲音,不知出了什么變故,他忍不住順著自己拽住的這龐大布料抬頭去看,卻豁然一驚!
……這哪是什么從天上掉下來的布,明明是布蘭特幻化出的褲子。
而他以為消失的人,此刻正居高臨下地、像個巨人似的俯視他,藍紫色的眼睛像兩彎月亮。
對方也被他的變故所驚。
緊接著,咬住指尖手套,偏頭抽出手來的布蘭特俯身,很輕地將他提了起來,當對著那股力道左右亂晃、失去重心被提溜起的時候,陸景行望見周圍那些花、草都在視野內以數十倍姿態膨脹。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
不是布蘭特變成了巨人。
是他縮水了。
似是為了印證他的想法,布蘭特唇角笑容越來越大,原本糟糕到谷底的心情肉眼可見地變好,揪著陸景行后背衣衫將人小幅度晃了晃:
“您怎么突然這樣可愛?讓人感覺一口就能將您吞下去呢!
陸景行怔怔地,還沒從這變故里反應過來,才晃得暈頭轉向,又被布蘭特放在了另一手掌心,跌坐在那雪白的手套上,仿佛落進二十層鴨絨床的公主,茫然不知所措。
那雙噙著笑的藍紫眼睛湊近他,陰柔的聲音側側響起:
“要不就這樣將您吃掉吧?”
“這樣您就再也不會變成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