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充沛的圣塔樓頂。
除卻每日禱告之外,這里還是光明占卜術(shù)課程要用到的教室,午后的日光依然毒辣,曬不化圣山山巔的白雪,卻能將山腳下的神學(xué)院眷顧得四季如春。
教室里的溫度升高,讓穿著各色長袍、別著學(xué)徒學(xué)徽的學(xué)生們流出汗來,空氣中飄出奇怪的味道,唯獨塞繆爾周遭還殘留著圣湖邊花草的香味,開辟出一方潔凈天地。
陸景行似模似樣地坐在他面前的長桌上,瞥著穹頂聚下來的日光通過透明的玻璃,在空曠的中央聚成漂亮的水晶花形,動了動唇,無聲練習(xí)塞繆爾中午教他的咒術(shù)口訣。
……盡管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學(xué)這么個變鴨的咒頂個球用,還不如巴啦啦小魔仙變身。
一道白色身影緩慢從教室外走進來,長長的白袍拖在地上,因著佝僂的姿態(tài),倒像是一只大蜥蜴披著人袍前行,直到將懷里一顆大水晶球捧到日光下,他的模樣才叫人看清。
老者的年歲再難從他臉上看出,因那松弛下來的肌膚幾乎將眼睛蓋住,說他是蜥蜴精正合適,干皮包骨、皺巴巴的肌膚讓許多貴族們只掃一眼就嫌棄地挪開。
光明占卜課只看天賦,不看年紀,甚至不需要圣學(xué)徒們會其他的本事,所以在這頂層教室里聚集著神學(xué)院所有學(xué)生,老者動了動眼皮,既不點名、更不看來了多少人,自顧自地盯著懷里的水晶球,聲音顫巍巍地傳遍教室:
“今天只有三個幸運兒,能聽見神的指引!
陸景行嘰里咕嚕到一半,豎起了耳朵。
這就是“神棍算命,開張三卦免費,不準不要錢”的西幻版?
教室里發(fā)出一陣哄笑聲,高階學(xué)徒熟練地低頭翻書寫作業(yè),交頭接耳地討論今天學(xué)過的咒術(shù),唯有剛來的低階圣學(xué)徒們面面相覷,互相從對方眼底看出一點躍躍欲試。
莉莉絲原本低頭在擦拭自己的鞭子,把那滲人的紅鞭擦得好似飽飲鮮血,他盯著這神秘兮兮的老者看了眼,靈動的眼眸一轉(zhuǎn),抬手把自己旁邊的辛迪推了出去。
“你不想知道自己擁有什么樣的命運嗎?”他笑得一派天真無害,“我也很想聽見神的聲音,得到神的憐愛呢!
辛迪陡然被他推到過道上,吸引了其他學(xué)生的注意力,本來踟躕不愿走,過道附近正好有一位穿金戴銀的貴族,抬起馬靴狠狠踢了她一腳:
“快去,親愛的小圣女,說不定讓這老樹精的水晶球照一照,讓教皇厭惡的麻子能自動從你臉上脫落呢!
陸景行念著咒語無意間咬著了舌頭,舌尖頂了頂腮幫子,目光冷冷地往那邊掃。
辛迪從臺階上摔下,她走到老者面前的時候,臉色又紅又白,以前在家里聽過的那些謾罵魔咒般在腦海里循環(huán),她像個被推上舞臺的小丑,不抬頭都知道周圍那些奚落、嘲諷的目光。
曾經(jīng)有一個夜晚,她真切地意識到自己可以改變命運,像那井口的銀幣一樣閃閃發(fā)光,這種期待在被推舉成圣女的那天抵達頂峰,然而教皇輕輕一揮,即刻把她打回原樣。
她的命運,真的還能再改變嗎?
少女低著腦袋、含著眼淚站在老者的面前,聲音一顫一顫,“光明神在上,能否告訴我,我的命運究竟指向何方?”
老者在日光反射處一動不動,眼皮也沒掀一下,約莫是陽光太暖和,曬得他情不自禁小憩。
辛迪的啜泣聲隨著周圍的嘲笑動靜變得更大了一點。
透明的水晶球卻漸漸發(fā)生了變化,中央聚出個暗淡的黑影來,就在這時候,氣若游絲的聲音低低傳來:
“邪神不忍祂最愛的身軀腐于黑暗
光明下行走的信徒是虔誠的保護色
被取走心臟的少女生而為善
卻聆聽墻角的聲音
一步步走向陰影”
教室里慢慢安靜了下來。
低頭寫作業(yè)的高階學(xué)徒們也抬起了腦袋,老者的音調(diào)明明很小,竟準確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甚至深深烙在心里,辛迪慢慢停止了啜泣,抬起腦袋來,臉頰上還是濕潤一片。
“邪神?”
“黑暗?”
周圍有人竊竊私語,所有人都看著她的方向,學(xué)徒們釋然地想著教皇的先見之明,原來辛迪生來就帶著邪惡出生。
“她是邪神的信徒!”
“她有邪神的心臟!”
“燒死她!”
狂熱的氣氛陡然漫開,角落里丟出一支羽毛筆,緊接著有人把羊皮紙、大部頭書、頭巾和別的東西都朝著中央丟去,辛迪發(fā)出了一聲慘叫,仿佛這時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究竟擁有什么樣的命運,恐懼地朝著教室外跑去。
老者說完預(yù)言,又定定地站在原地,好似聽不見也看不著周圍的變化。
陸景行皺起眉頭,依稀記得原著里這小老頭預(yù)言的人是塞繆爾,通篇也是跟黑暗有關(guān)的一通扯,甚至講完預(yù)言就瘋了,一度讓塞繆爾在神學(xué)院里陷入孤立無助的境地。
什么預(yù)言,就是個烏鴉嘴,掃除封建迷信,就該先把他掃了。
天籟聲音忽然在教室里響起,唱起長長的一段歌兒,幾個狂熱地想追出去的同學(xué),聽見這聲音之后,步伐慢了下來,最終停在教室門口,躁動的氣氛逐漸安靜下來,人人都露出聆聽圣音的美好神情。
陸景行看著塞繆爾,美人似乎也不太高興,唱了一段之后,將他撈起來,就匆匆往教室外的方向追去,小人兒的光明咒語學(xué)了一半,被他趕路的節(jié)奏一帶,后半串胡亂禿嚕沒了。
他嘆了一口氣,攥著塞繆爾的頭發(fā)重新坐穩(wěn),并沒看到教室里,抱著水晶球發(fā)呆的白袍下,突然躥出一只黃皮蜥蜴。
眼皮眨動,露出兩顆無神的大眼珠子。
……
“辛迪!
塞繆爾在湖邊找到少女的時候,她正攥著一片白手帕,往湖中央走。
回頭看見塞繆爾過來,她露出個笑容,又很快黯淡了下來:“我原本以為只要永遠相信光明神,神終有一天會聽見我的禱告,把我從這糟糕的生活里拯救出來!
“原來我早就被邪神選中,而光明神最厭惡黑暗,祂不會聆聽我的聲音,沒有人可以救我!
塞繆爾抿了一下唇。
陸景行近距離看到,知道他這是有些不太高興的表現(xiàn),而這份不悅多半是沖老者那誤人前途的預(yù)言,很快,金發(fā)美人重新開口:
“只要向光明神虔誠禱告,祂都能聽見,祂也愿意將信徒從黑暗的蠱惑里拯救出來。”
辛迪搖了搖頭,哭著說道:“神從來沒有聽見我的聲音,祂從不肯幫我實現(xiàn)任何一個心愿,無論這愿望多么微不足道。”
“現(xiàn)在許愿!比姞柖ǘǖ乜粗。
陸景行若有所覺,抬頭看了看塞繆爾,又去看辛迪。
女孩兒還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不斷地搖頭,攥著他曾給予的手帕不肯松手,往湖的更深處走:“我不會再許愿了,我也不會再禱告……”
“你相信我嗎?”塞繆爾對她伸出手去:“我的光明力量是神學(xué)院最純粹的,我也能聽見神的聲音,祂讓我轉(zhuǎn)告,你可以再許一次愿望!
辛迪愣了一秒鐘。
她恍然想起來,面前的人是誰,他擁有神賜的美貌,有光明吻過的雙眼。
有一瞬間,她承認自己再次動搖了。
湖水浸濕了她的衣袍和發(fā)尾,將她凍得瑟瑟發(fā)抖,可是在這絕境里,希望的火苗再次微弱地、從她的心中燃起。
以至于她盯著塞繆爾的面容,將那個心中最不敢訴諸于口的奢望,很輕很輕地說了出來:
“我想……”
“得到您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