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61
夜久星闌,火冷燈青。
待裴晏遲披星戴月回到房中時,燃著的燈已經被風吹滅了一盞,只余零星燭火,朦朧地映出房中靜默的景象。
走到門前時,他特地放慢了步伐,等著越明珠推門撲過來。
往日越明珠一聽見腳步聲就會跑到門口迎接。
倘若他慢了些許,她等不及了,偶爾是推開門從里面探出腦袋催他,偶爾便直接跑來撲進他的懷里。
一連數日都是如此。
唯獨今日例外。
他在門口等了半晌不見里面半點動靜,推開門,迎接的也只有緊緊合上的床幔。
從在山頂試鎖魂燈屢做屢敗,再到現在,來找兩道虛無縹緲的影子,整個流月山域,好像都在嘲笑他的狼狽。
“君上前些日子遇見天劫,神識不定,思緒飄忽。那兩道身影,說不定就是您分出去的神識,捏出來的虛影。”
司命說得擲地有聲。袖下長指,已經不自覺地用了力。
他已經把纓穂收了起來,掌心里空蕩蕩的,愈是這般使勁攥著,愈是清楚自己什么都沒有攥。
良久后,裴晏遲才終于找回了他曾經慣用的,極度生疏的語調,淡淡道:“勞煩上神。”
“啊?”越明珠詫異地瞥了瞥他,才道,“沒事的——”
“既然按上神所說,我們之前的恩怨都已經一筆勾銷,現在你平白幫我的長兄,我當然該道謝。”
幾百年里,這是仙君第一次,如此鄭重地跟另一個人解釋,他為什么會如此冷淡。
換個人,定然能聽出他話語底下,掙扎著的那絲欲蓋彌彰。
但越明珠確實是沒有怎么在意,也確實是沒聽出來。
她徹底卸下了之前對峙時的心思,清了清嗓子,十分坦誠地道:“其實哥哥能回來,你幫了大忙,你有恩于他,也就是有恩于我——”
裴晏遲神情一僵,語調更加冰冷:“不必。我們已經毫無瓜葛,客套話就免了。”
“這不是客套。”“明珠,我從不撒謊。
尤其是對你。”
非要說起來,應該是他自責才對。
離別前都未曾跟越明珠好好道別,只是假裝平常地說了些話。
然后,避開她的阻攔,用她教他的天外天秘術,還當著她的面,選擇了那般慘烈驚愕的死法。
而且,按照記憶里所描述的,在昆侖境初見時,小鳳凰化形遭遇了些變故,他取了粒心頭血幫她。
那粒血珠,最終陰差陽錯地嵌進了越明珠的元神里。
他的死,肯定會引得她心頭大動。再加上當時,本就劫數將至……
總之,在裴鐘淵眼中,越明珠是為他遭受牽連,平白度了三百年苦劫。
“——停停停。”
越明珠最聽不得他這么一本正經地分析著自己的錯處:“我去找他了,有什么誤會也一并解決。你還有什么要囑托的嗎?”
“幫我傳個話。”裴鐘淵低聲重復道,“方才的事,我知道他并不是有意,我也沒有大礙。讓他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越明珠咬住唇,輕輕點了下腦袋:“那我去了。哥哥,你先休息一下吧。”
裴鐘淵看了她半晌,才回:“好。”
側殿里安靜得好像沒有活物。
裴晏遲闔眸,周身結界加了一層又一層,也不知是為了隔絕外界,還是為了不讓外界看見此時他的狼狽。
腦海里,回溯著在天外天重遇越明珠的每一幕。
最后,也許是真的心無波動,也許是痛得難以再感知到更多。
裴晏遲出奇鎮定地,得到了結論——
既是各取所需,他應該就不欠越明珠了。
即便心底曾經有滔天愧疚。
即便拋去那些生生死死,他清楚地知道,他曾經對待越明珠的那些碎片細節,做得同樣不夠。
但此時,好像只能反復念著這句話,才能麻痹掉他心口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疼意。
他之前深陷情劫,都是以為越明珠愛著她,還兩度為他而死。
而現在,一切都被推翻。
她根本不愛他,所謂的尋死,也只是想更快地去見他的長兄。
甚至,鳳凰真身還因此涅槃,突破了修煉中最后的枷鎖。
這些誤會跟自作多情,可以到此為止了。
裴晏遲闔眸,將仙力運轉逐漸恢復平穩,原本粗重紊亂的氣息,亦是回到了正常。
但,睜開眼時,看見那張臉,他還是下意識地僵了一僵。
越明珠一邊理著發絲,一邊用稀松平常的語調道:“看來你不需要幫忙,自愈得已經差不多了。”
裴晏遲喉結滾了滾,原想出聲,將那些剛剛在心頭過了十幾遍的冷言冷語都說完。
卻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錯,只生硬地答了個“嗯”。
她繼續說:“你應該還不知,我跳誅仙臺后去了一趟下界。在三千凡塵中某個位面里,有個叫鐘遲的,跟你長得很像的年輕修仙者。”
時至今日,她仍然沒發現,“鐘遲”就是裴晏遲本人。
小鳳凰以為仙君對很多事一無所知,所以干脆趁著這個時候,全盤托出以表誠意好了。
“雖然不知道你的情劫為什么會落在別人身上,但是,能安安穩穩發作,沒有影響到哥哥重塑魂魄就好。我覺得,這還是多虧你太強了,能壓住天劫,移花接木……”
所以,有一說一,這也算是一樁恩情。
越明珠一口氣說完,停下來,等裴晏遲的反應。
而裴晏遲扯了下唇邊,實在擠不出來半個字。
幻術,生死術,鎖魂術,都是司命星君最懂的范疇。在這方面,他無論怎么胡編亂造,都顯得很有可信度。
裴晏遲瞇起眸,聲線很涼:“那不可能是幻術。”
“一般的幻術不可以,但若是仙君歷劫時,沒來得及收回本體的仙力跟神識呢?以前沒有這種情況,君上怎么能篤定?”
司命對上那雙深黑的眸子,深吸了好幾口氣,又將問題拋了回去:
“那仙君以為如何?側殿里仙力溫和且平定,無聲掩蓋掉一切的爭端。
剛才那場對峙,從頭到尾,裴晏遲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無論對面拋來怎樣的字眼跟質問,都像沒聽到一樣置若罔聞。
越明珠見狀,似乎更生氣了。
但一聽見仙醫要單獨稟報裴鐘淵的病況,她的心思立即被勾走過去,沒有多待半刻,轉眼就離開了寢殿。
只留他一個人站在原地。
終于可以從袖里伸出修長微涼的手,正視掌心那一道道或輕或重的血痕。
還是裴鐘淵傳來音訊,溫聲提醒他,東側殿里適合靜修,他氣息不穩,應該找處靜謐的地方多加冥想。
但仙君這一處絕佳靜修之地站了半個時辰,還是絲毫沒有靜下心。
一閉眼,耳邊的雜音便愈發清晰。
隔得那么遠,都能聽見越明珠在反復詢問仙醫,最后又去問裴鐘淵。
大大小小關于剛才吐那口血的細節,都被問了個遍。
越明珠的嗓音一直都很溫綿,跟他曾經聽慣了的語調,沒有多大區別。
唯獨沒聽過的,大概就是那幾聲親昵得不能再親的“鐘淵哥哥”。
越明珠叫得很順口,裴鐘淵亦是沒有糾正。仿佛都已經習慣了。
只有裴晏遲,掌里捏著纓穂的力道,一點比一點重。
“哐”的一聲。
雜音統統消失。
與此同時,多了道暗紫色的身形。
宗星洵笑得很真誠,眼下烏青被襯得格外明顯。
“剛剛這里有個陣法,好像是會讓人聽到些不該聽到的。我現在才發現,不會叨擾到仙君靜修吧?”
嘴里說的是脫罪的話,言下之意卻再明顯不過。剛才那一段段越明珠對裴鐘淵的關心,就是故意讓他聽到的。
裴晏遲微微瞇眸。
他剛才心不在此,竟一時沒察覺出來這點小把戲。
而聯系起之前,越明珠一臉迷茫地望著他:“小宗難道沒有跟你說嗎?”
看來,宗小公子不入流的拙劣把戲,還遠不止一個。
那想要對他的落井下石的意圖,根本不用多猜。
心底想了再多,聲線卻還是很淡,沒泄露出半分心緒:“你很吵。”
無論面對越明珠時,他變成了何種模樣。
在外人前,仙君還是維持幾百年來慣有的倨傲冷淡。
厚重的仙力化成無形的盾,將宗星洵一步一步往外逼。
腳踩著天外天鳳凰臺的地磚,宗星洵是半點都不怕他的。
“我還沒有來得及細看,仙君頭發怎么白得這么徹底?乍一眼還挺滲人,跟你長兄,是一點都不像了。”
“難怪姐姐看到你,連點愛屋及烏的好眼色都沒有。
她以前啊,可是聽見有個糕點叫裴羅糕,都能為了那個裴字多吃兩塊。”
宗小公子看熱鬧不嫌事大,直接將裴晏遲不愿意深想,更不愿意面對的事實,都血淋淋地揭開,擺在仙君面前。
縱使仙君仙君過去活得再高高在上,現在又擺出一副怎樣的姿態,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難道您真覺得,那會是越明珠?
她就是個凡妖,跳下誅仙臺,沒有外力的幫助,她怎么能復活?退一千萬步,就算真是,她身邊另一道影子又如何解釋?”
裴晏遲不可能相信,越明珠真的復活不了了。就是知道自己在掩耳盜鈴,他也要去找別的生死之術能救明珠。
但是,他一定會相信——
越明珠絕不可能跟另外一個男人那么親密。
這般篤定,比其余任何理由都有說服力。
所以,那個跟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只可能是仙君分出去的意識。
司命的解釋,立即從三分合理,提到了十分。
司命硬著頭皮道:“君上……打擊過重,心魔太強,脫離本體控制的意識,難免會忍不住想起曾經的場景。”
所以,小弟子看到的那一切,都是他幻想虛構出來的。只是仙君修為太強,執念太重,才比幻術更真實百倍。
也十分合理。
裴晏遲眉間的焦灼漸漸冷卻,視線下移,落在地上那越堆越高的雪。
男人一只手移到床案上,打開盒子,將里面玉制的長勢拿了出來,對上少女緊緊皺起的小臉。
越明珠還在回憶剛剛懸而未決的答案,余光不小心瞥見他手里的東西,瞳仁一震,小臉紅白交替:“我還在想正事,你不要干擾我!”
裴晏遲扯開唇角,溫和地追問道:“想出正確答案了嗎?”
越明珠身子一僵,瞬間又不吭聲了。
裴晏遲:“你方才說對我的所有事情都放在心上。”
她還是不死心:“我可能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裴晏遲嗯了一聲:“所以我準備多問幾個,以免錯怪了你。”
他嗓音平靜:“都是非常簡單的問題,答錯的人是不是應該有些懲罰。”
第 62 章 62
男人的語氣分外溫厚而有耐心,似乎并未因為她答錯多次而流露出任何不滿。
然而遲鈍如越明珠也能看出來他現在不太高興。
窗影燈深,磷火青青,燭火將兩人倚疊的影子拖得很長,也叫那玉器的輪廓更加張牙舞爪。
如同裴晏遲現在給她的感受。
仿佛下一刻就要張開獠牙將人吞食入腹。
越明珠悔不當初地想,早知道就不跟裴晏遲鬧脾氣了。
裴鐘淵伸手攔住他,低斥一聲。向來和煦的眉眼,都不由威厲了,“你應該也清楚,這是什么場合。”
他的肩被微微摁住,力道不大。
卻仿佛是一襲冷雨,淋得人發涼。
裴鐘淵順著發冠掃過他的白發,低嘆了聲:“阿則,擾亂儀典是重罪。——有事容后再說,我先回去了。”
沒再多說,只是一轉眼,竹青身影便從原地消失,又回到了高臺上。
隔得極遠極遠,裴晏遲還是能依稀看見那邊的光景。
越明珠站在中央,裴鐘淵站在她身后左側,衣袂青紅相輝,哪怕離得很遠,卻仿佛交織在一起。
這里無法用仙力探視,若想要看得更清楚,他只能上前。
然而,裴晏遲卻只能生了根,半點都挪不動。
他并不在意所謂的重罪,只是莫名想要逃避掉高臺上發生的一切。
從裴鐘淵遮住越明珠的眼睛開始。
他未曾料想到的一切。
裴晏遲又想起些奇怪的事。
越明珠比自己性命都要寶貝,日日睹畫思人的那張肖像上,穿的就是這般竹青的衣袍。
而他從小弟子記憶里攫取的那一幕,兩道身影那般容不下旁人的親密……又跟現在何其相似。
好像,此時,他才應該是個外人。
在他還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被逐出了局。
突然地。久別重逢,甚至還算不上久,也就那么些日子,仙君怎么完全像是變了個人?
那滿頭墨發不知何時凍成了銀白,遠遠看著,比遠山雪還要清冷。
本就疏離的裴晏遲,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塊無情無欲的萬年寒冰。
但他望向她時,神色卻驟地愕然大慟,跟瀕遲著魔了一樣。
沒有半分應有的冷靜自持,不襯他這身雪色,更不像他從前。
……真的很像走火入魔。
好歹也是認識了幾年的人,又對她有一丁點恩,突然就變成了這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模樣,越明珠確實有點懵。
裴鐘淵嗓音更低,將她拉回現實:“明珠?”
“啊?”越明珠偏過腦袋,“……噢噢,你先帶他下去吧。等下還有需要你的時候。”
“好。我盡快回來。”
尾音飄在風里,裴鐘淵的身影也隨風一起,飄在了裴晏遲面前。
抽起跌在地上的古劍,物歸原主:“拿好,跟我走。”
語氣溫淡,又不失曾經身居要位時慣有的威嚴。
裴晏遲一動不動,定定地看著那跟他除了神態與發色之外,幾乎沒有差別的臉龐。
滿腦子都是亂糟空白,根本分辨不出一點有用的東西。
還多虧周圍眾仙的議論,點破了來人的身份——
三百年前為了整個九重天身殉禁地,毫無疑問該已經魂飛魄散的上仙。
亦是跟他血濃于水的兄長。
對上那些驚疑不定的面龐,裴鐘淵解釋道:“是上神涅槃后,助我重回輪回道,有幸再活一回。”
用的稱呼格外恭敬,絲毫不像剛剛被裴晏遲聽到的那樣,有種令他陌生乃至恐慌的親昵。
語畢,不等眾仙有所反應,裴鐘淵已經拉過他,閃到了遠離儀典的僻靜之地。
裴晏遲未曾抗拒,抽不出心神,也抽不出精力。
他后退,靠在發冷的石柱上,緊捏著劍,神情仍有些恍惚,像是在問旁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那真是……明珠?”
還沒有得到答案,倏地,仙君想起了很多畫面。
越明珠有段日子偏愛鸞紋錦衣,把整個重闕殿都布置成火一樣的紅,說什么也不肯換。
越明珠的魂魄明明那么完好,卻沒有被他帶回來,而是莫名消失在了天地之間。
越明珠…………
一個又一個的細枝末節,就這么蹦出來。將看似瑣碎的東西都串在一起,最終堅定不移地指向鳳凰臺上。
可同時,也一個接一個地提醒著裴晏遲,他到底錯過了多少跟越明珠有關的事。
在他跟越明珠之間,劃開一道比陰陽相隔還要深的鴻溝。
冰涼的指尖,被絮絲撫過。
裴晏遲低頭,才驚覺剛剛忘了控制力道,竟一不小心弄壞了那支纓穂。
他緊繃的手一松,連忙將長穂恢復完好。
這是明珠送給他的小玩意,若是等下被她知道纓穂壞了,肯定會失望——
心頭默念的術訣,突然頓了一下。
往日無論如何,回想起明珠將纓穂掛在劍柄上時的甜笑,仙君都能毫不猶豫地肯定,她很寄掛這個女紅。
可是現在。
他剛剛親眼見過了,在他的長兄面前,越明珠也是這般笑意,絲毫未變。
甚至,開心得更加真切。
裴晏遲卻突然不確定起來。
煩躁不耐的心,像是被潑了盆冷水。
明明天外天如此溫暖宜人,他卻驟地感覺涼了下來。
心頭,漸漸滋生出一點一點的異樣。
有些荒唐的念頭升起,還沒理清,就被他下意識地快速否決掉了。
長指捏在一起,裴晏遲垂下眸子,良久后,神情似乎才恢復平常。
沒有跟宗星洵過多客套,甚至連句道別的話都沒有,他擦肩而過,徑直走了進去。
身后,只聽見青年涼涼地笑了聲,充滿了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裴晏遲沒有理會,手指又撫了下纓穂。
心底在告誡他自己,要鎮靜下來。
他原本是甩開了眾仙,一個人遙遙領先來到了這里。
這幾番推延,竟還是最后一個到的。
當仙君站定在所有人之前時,儀典正好開始了。
三青鳥變回小山般龐大的原身,沖到鳳凰臺周圍,繞臺九圈,仰頭發出一聲長鳴。
緊接著,鳳凰臺里外,都響起一聲接一聲的應和。
上古血脈綿延至今的瑞獸,甚至兇獸,低下對神仙都無比高傲的頭顱,虔誠又尊敬。
其他已化成人形得道成仙的上古獸族——朱雀,重明,畢方,亦是不例外。來到這里的所有族人,都齊齊匍匐下去。
百鳥朝鳳。
他們自然該是第一個對鳳凰表達忠心,再第一個得到鳳凰恩典。
紅日當頭,驅散霧氣,將高臺上的每一寸都照得發亮。
火紅的鸞紋衣袂被風逗弄吹起,劃出道如波般的弧。
有人余光瞥見,卻敬畏得不敢窺探。
一切都是如此莊重又祥和。
唯獨在人群最首,突然聽見“哐當”的劇烈聲響。
古劍跌摔在地,將玉磚砸開道道裂紋。
齊刷刷的目光,瞬間都投向仙君。
而裴晏遲,已經完全顧不上其他。
他瞳孔猛地收縮,驚愕到了極致。
腦海里一陣紊亂嗡鳴,連帶著經絡里的仙力都在胡亂震動,踉蹌地后退了一步。
狹眸暗紅,已然被激出了點點血霧,卻還在緊緊盯著那道火紅的身影。
不會認錯的,就是隔得再遠,他也不會不可能認錯……
那是比任何時候都要活生生的越明珠。
但這只在他面前孱弱無力的小雀妖,正一襲華服,受萬獸敬仰。
正站在……鳳凰該站的位置上。
比他記憶里的任何時候,都要光彩照人。
第一眼熟悉,第二眼陌生,令他快要分辨不出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裴晏遲手里還捏著那只纓穂,卻已經不自覺地指骨泛白,青筋凸起,用力到肉眼可見的發抖。
高臺上的人,也看見了裴晏遲。
看見他的白發,和他異常的反應,好像很是驚訝,上下掃了幾眼,便立即轉過頭,像是在求助身邊的人。
——連愕然的表情都一點不變。
裴晏遲清醒過來。
那真的就是他要找的,找了這么久的人。
他滾了滾喉結,試圖從喉骨里擠出幾個語調晦澀的字眼,嗓音卻已經近似嘶啞,離得遠了,都要聽不清。
裴晏遲喜歡山水畫,最好還要早春險峰,可惜上京城沒有這樣的山,他從前去漢中府履職時就喜歡在山腰云霧間獨坐品茗。
越明珠連他愛去的山叫什么名字,曾經被外派到哪些地方都快記住了。
她屢次閃過同一個念頭,真的有必要記得這么詳細嗎?
然而每回當這種質問伴隨著潮意升起時,裴晏遲都會適時親一親正在嘗試努力記住跟努力起伏的她,低聲同她說:“我也記得明珠愛去的地方。”
她不像他一樣走過五湖四海,只在上京城與杭州府打轉,然而細致到她愛去的酒樓茶鋪,裴晏遲都說得分毫不差。
越明珠聽得有點愧疚。
裴晏遲這么了解她,她竟然連多了解裴晏遲一點都不愿意。
第 63 章 63
對方止住了話柄。
絳偏過頭,故意露出那刻著半鸞紋的發飾,仿佛是在暗示著她即將在儀典中獲得的超然身份。
對上另幾位女仙的臉,揚起下巴,十分高傲地淡笑起來:
“九重天之上,除了我百年前有幸,還有誰得到過鳳神的青睞?
鳳凰之火普照天外天,你們說的什么,上神都聽得一清二楚。”
接二連三遭遇各種事后,現在的絳朱,在裴晏遲面前保持從容,已經很勉強了,根本不想在這群人面前再裝模作樣了。
反正他們也說不出一句好話。
不過,這所有亂糟糟的事,都會在參與完這次儀典之后,變回原樣。
如她所說,她曾經受鳳神青睞,是九重天唯一得到過上神訊息的人。
如今若是能當面得到鳳凰的一句話,證明那次花祀失敗,不是她的錯,是整個朱雀族沒保護好仙蕊的錯。
那么,她的玄女之位,依舊可以牢牢穩固,甚至更高。
至于仙君……說得很真誠,不是話里有話。
脾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越明珠又抬起臉,看著他。
貝齒反復碾著唇,有點糾結:“你……”
他回望,從善如流地接道:“我沒有瞞你的事。至多是記不起來了。”
越明珠懊惱地瞥了他一眼,“哥哥,你知道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是你的傷——”
“恢復得很快。”
“那你明日可以跟我一起嗎?就在我后邊。”
裴鐘淵稍加考慮,便直接答應了。
鳳凰掌重生之秘,用來解釋他的復活,可以很輕易地說服九重天眾仙,掩蓋掉鎖魂別的存在。
這種有悖天道的秘術,當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而且,如此一來,就可以告知天下,是越明珠幫他重獲了新生。
若是說,在這之前,鳳神只是眾仙心頭一個只存在于古籍上的象征。
如此一來,就是實打實的恩人了。
于各方都有好處。
唯獨跟裴鐘淵道別后,宗星洵連忙過來插了一手,完全不同意:“姐姐,這是你的儀典。裴鐘淵來做什么?”
“他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人。”越明珠摸了摸他的發冠,就跟哄小狗一樣,“你也是。”
“小宗,我是想,他站左邊,你站右邊,給我平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慶典當一次左右護法……哦,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宗星洵當然不可能說不愿意。
但他還是想讓裴鐘淵離遠一點,又沒辦法直說。
想了想,十分義正言辭地道:“那姐姐,你有沒有想過,裴晏遲來了,看見這一幕,會不會節外生枝——”
“啊?”
越明珠怔住,反問:“他來了,不是正好嗎?”
這回換宗星洵怔住了。
“裴晏遲來了,看到他哥哥重塑肉身,又在我這里得到了厚待,肯定會很喜出望外。
趁著這個其樂融融的團圓氛圍,我們正好把所有事都說開,不是非常合適嗎?”
越明珠解釋了一遍她的想法。
說完之后,忍不住在心底贊同,她的構思真的挺好的。
宗星洵扯了下嘴角,神情卻有些古怪:“——你真這么覺得?”
她反問:“不然呢?”
“…………”儀典已經默認好設在最南邊,四方中火最旺之處。
與其他位面不同,天外天幾乎全部受鳳凰之火的影響。因此,這里的紅日也是自南升,自北落。
如今夕陽將熄,南邊略略暗了一些。
越明珠正在摘垂絲海棠。
摘掉一枝,就用一下裴鐘淵剛剛教她的術訣,試圖點花成玉。
成功當然是很輕易地成功了。
就是那玉質附著上了她的仙力,色調有點濃,她不太喜歡。
試了好幾次,越明珠還是不滿意。
她抬頭看向裴鐘淵,小聲道:“你可不可以再教我一下……我覺得我現在做的都不好看。”
裴鐘淵垂眸,看著那清一色的火紅,很認真地說:“質地這么透徹的紅玉,已經很難得了。”
“但我不想要紅玉。你送我的這支,會更粉一點。”
越明珠嘟嚷了聲,沒再去問裴鐘淵,低下頭,繼續念起術訣,倔強地獨自嘗試著。
弄了半天,總算有支粉嫩色澤的了。
她大喜過望,舉起來想拿給裴鐘淵看:“哥哥,我成功了誒——”
正好,跟裴鐘淵四目相對。
他似乎剛剛在看著她出神,眸色很柔和。
驀地撞進了她喜悅的眼神里,怔了怔,才緩過神:“怎么了?”
顯然是沒有聽到她剛剛說的話。
不過,越明珠也不甚在意。
畢竟他剛剛是在看著她發呆誒。
她反手將粉花玉收到袖口里,反盯著裴鐘淵看了良久。
看得裴鐘淵都鎮定自若地移開了視線。
越明珠偏過腦袋,突然彎起眼,盈盈地笑:
“你剛剛偷偷看我,是因為前三百年沒有看夠,還是因為我涅槃之后又漂亮了?”
這種話,她以前也天天問裴鐘淵。
尤其是剛認識的時候,換上女子衣裙,哪哪都覺得新鮮,臉上沾了泥也要問一遍,不嫌煩。
往日里,裴鐘淵每次都很無奈地笑了下,頷首應道:“是。”
知道他只是在順著她說,越明珠還是很高興。
她很知足的嘛,就是想聽裴鐘淵夸一句。
但這一回,上仙伸手撥開她發上散落的海棠花瓣,停頓片刻,很認真地說:“都有。”
是沒看夠,還是覺得她更好看了?
——都有。
將這一問一答咀嚼兩遍,就能感覺到有一點點不對勁了。
越明珠睜大眼,睫毛局促地扇了扇,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回。
她覺得她有點奇怪。
也說不上是怎么回事,就是,有點……不好意思,這樣子吧。
她還覺得裴鐘淵有點奇怪。
同樣也說不上怎么回事,就是,好像,比以前要直白了一點……但又沒有挑明了說,這樣子吧。
這一回,宗星洵沒有別扭著語氣,扯東扯西、暗自阻攔。
相反,他很干脆地點了點頭:“你到時候要見那么多人,也不方便。我去幫你說合一下他們兄弟倆。”
越明珠覺得非常妥:“好啊,那你記得先代我解釋幾句,免得裴晏遲弄不清楚情況。”
宗星洵又扯了下唇,笑意很不明顯:
“那當然,不用你說。”
天外天,顧名思義,是獨立于三界之外的圣地。
別說下界了,就是仙界的九重天與昆侖境,也沒有與它連接的通道。
這是千百年來第一次,他們踏進天外天。
也是千百年第一次,他們有幸見到鳳神的真容。
天際邊,絡繹不絕地涌出一批接一批的身影。全都是頂層位面的頂層人物,才有這般資格。
最多的,當然是來自九重天的眾仙。
絳朱站在最右側,一襲紅衣。比交接儀式和舉行花祀那日,還要隆重上數百倍。
無論之前有幾道劣跡,在這個時候,她仍然是朱雀族的玄女殿下。
只不過,絳朱并沒有聽到往日里很平常的恭維跟驚嘆。
相反,都是些私私竊竊的議論聲。
有的是在嘲笑她花祀失敗,害得整個朱雀族失去了鳳凰的庇護。
有的是在說她心狠,花祀之后為了脫罪,把寵愛多年血濃于水的妹妹絳雪,都直接流放去邊境了。
絳朱臉上的表情,逐漸無法維持。
當聽見仙君的名銜之后,她心頭的暗恨幾乎決堤,再也忍不住。
絳朱還記得,裴晏遲之前問過一句,她是不是花祀失敗了。
仙君修為高深,定然應該更傾心于修為高于其他女仙的女子。
是她花祀失敗,給裴晏遲留下了些不好的印象。
再加上當時越明珠死得突然又慘烈,外界傳言都把責任推到她身上,裴晏遲才會胡亂說出那番傷人又羞辱的話。
等這次儀典后,也一定會變回以前那樣的。
絳朱抬起眼,小心翼翼地望向很遠處,那道幾乎快看不見的背影。
裴晏遲并沒有跟任何人待在一起,走得很是匆忙。
自那次事故后,這是他第一回,出現在其他人面前。
眾仙好奇地一瞥,就瞥見仙君那滿頭雪白。
聯想起突降的天劫,心底止不住發麻,紛紛噓聲收眼,不敢再看,更別說議論一個字。
只有這里無處不在的鳳凰火,暖融融的,能勉強驅散他們心頭的畏懼。
裴晏遲并不在意旁人。
直到鳳凰臺前,才停了下來。
他指腹仍捏著纓穂,撫了兩下,抬眼望向面前一片耀眼的金紅。
按照以前的習慣,裴晏遲不假思索地想要仙力探測下此處。
不過,剛剛一動,就聽見道提醒的男聲:“仙君如果不想被結界反噬,還是收斂點比較好。”
陰陽怪氣之下,難掩熟悉。
裴晏遲掀起眼皮,正正看向來人。
饒是他神情再冷凝,也不免愣了一會兒。
宗星洵穿著一身繡金紫袍,朝他笑得十分春風得意:“這是看在仙君跟我曾經見過一面的份上,我好心。要是不聽,我也沒辦法。”
除了鳳神,誰可都沒有資格,在鳳凰臺里動用仙力和術訣。
裴晏遲的心卻全然不在此。
他定定地望著宗星洵,一個一個字往外蹦:“見過一面,是在流月殿里?”
“不然呢?”
沒有認錯。就是那夜來找越明珠的“司命星君弟子”。
裴晏遲瞇了瞇眸,對上那雙刻薄又含笑的眉眼。
第 64 章 64
司命暗道不妙,攥緊了小弟子的肩膀,試圖將人再拉得遠一點。
但怎么可能攔得住仙君。
裴晏遲冷沉下臉,神識再度鉆進少年的眉心里,搜刮了個遍。
小弟子只看了一眼,在腦海中留下一個短暫的片段,便驚嚇得躲進了石碓里。僅僅那一瞥,根本辨別不出更多的信息。
他反復看了好幾回。
小弟子受不住這短促而猛烈的仙力,兩眼一翻就暈過去了。
司命連忙給人喂藥,表情很不自然:“君——”
裴晏遲卻已經不在原地了。
他轉眼就來到流月山域的山麓,一切都跟從小弟子記憶里攛取的畫面毫無區別。
除了沒有那兩道人影。
那個男人……跟他有著如出一轍的相貌。
風雪太大了,小弟子仙力低,雪視能力不好,視線被蒙得模糊,也分不清那人是滿頭銀白,還是覆了層雪的黑發。
而男人旁邊,穿著火紅鸞紋長裙,杏眸流盼的女子。
無論是相貌,神態,還有那一襲她曾經愛不釋手的鸞紋錦衣,都不應該有第二個人。
最關鍵的是,那微微偏過臉認真關切的神情,跟越明珠曾經每個夜里等他回來,看見他時,一模一樣。
裴晏遲記得很清楚。自從昨夜后,她的心思轉眼便全不在他的身上。
連說話時,眼睛都止不住飄到別的地方去。
落折笑:“仙君若是有意,今天回去哄哄夫人就好。外人都看得出,她一向很聽您的話。”
去問任何一個見過越明珠的人,都會這么說。
裴晏遲也是這么想的。
他推掉別的事提前回來,還親自挑了糕點,已經算很有誠意。
她該相信裴鐘淵。
這樣,才能讓人也相信她。
越明珠泡了泡溫泉,總算神清氣爽后,才回過神——
她是不是把裴晏遲惹生氣了?
裴晏遲很少有不陪她過夜的時候,除去新婚當晚,昨晚是第一次。
只不過,她這兩天腦子里亂得很,沒一點空隙分給旁人,根本沒察覺到裴晏遲的存在。
低沉嗓音交織著月光,徐徐泄出,“看來你很喜歡那盞燈。”
越明珠沒想到他竟然會過問,根本沒有應對的說辭,怔住了。
隨即便低下臉,不愿被裴晏遲看到自己的神情。
冗長的寂靜后。
她終于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嚷道:“因為那是你送的啊。”
“你以前送的那么多禮物,甚至是前些日子那場煙火,不都是……落折道主的主意?討我喜歡的東西,你總是請教別人。
只有那半只鎖魂燈,才是你真真正正給我挑的。”
越明珠咬著唇,聲音越來越細,越來越小:“總之,對我來說就是很珍重。”
裴晏遲默了默。
之前給她的,確實都是問過別人的意見。
越明珠沒什么特別的喜好,他沒留意過,也不太記得。
既是禮物,就該讓人歡喜。
他把不準,請教下天天桃花叢中過的落折,或是其他人,也并沒有什么錯。
偏偏被她說出來,一副委屈樣,好像他之前都很對不起她似的。
可就是因為認得那是越明珠,這一切都說不通了。
亂七八糟的東西在腦海里升騰又泯滅。他試圖冷靜,但就算動用了仙力也無果。
“君上!”
司命氣喘吁吁地飛過來,停在他身后,一邊大口呼吸一邊道:“對這件事,我有些頭緒了!”
裴晏遲重重蹙起眉,沒有阻止,卻也沒有應聲。
經絡里仙力起伏,直逼心口,擾得他現在極為浮躁。
良久后,他反倒陰冷地嗤笑了聲:“原來是我瘋了。”
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給司命,給他自己,還是給根本不可能在這里的越明珠。
“……”
司命不敢接。
心里卻止不住想,希望被寸寸捻滅的滋味,對仙君來說,大抵確實很是煎熬。
裴晏遲這性子,幾百年都倨傲如斯,刻在骨里,改也改不掉。
這還是頭一回……用這么毫不掩飾的語氣,說這么妄自菲薄的話。
…………
兩人離開山域,卻突然發現,九重天好像變了個樣。
無處不在的微微寒意,都抵擋不住那一陣接著一陣人生鼎沸的喧鬧。
司命從人群里聽到了只言片語,神色驟變。
瞬間放滿了腳步,離裴晏遲遠遠的。
裴晏遲無暇理會,回到重闕殿,便重重關上了殿門。
方圓幾里,都被結界牢牢地鎖住,鉆不進一點多余的吵鬧聲音。
直到——
三青鳥飛到了他的案桌上。
從越明珠跳下誅仙臺之后,這只曾經最喜歡依賴著她的小鳥,已經許久沒有露過面了,似乎是懨懨地藏了起來。
仙君有耳聞過,它跟那只小花仙住在一起,就是一直都不愿意飛回重闕殿見他。
靈智太高了,可能是在跟他慪氣。
那現在,三青鳥沖破重重結界阻礙,如此興奮地在他面前跳來跳去,是什么意思?
裴晏遲心底一動。
明知得到的答案會再度失望,卻還是忍不住問:“是明珠——?”
三青鳥停住了上躥下跳,歪過腦袋,圓石般的眼睛看著他。
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一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樣子。
周圍的風聲靜了一瞬。
裴晏遲捏緊了手里的毫筆。
三青鳥好像不是很懂仙君在等什么,又或者是故意唱反調。
它沒有理會裴晏遲的期待,低下頭,在他面前放下一根細長的羽毛。
準確說,是一道還燃著火的羽毛狀虛影。
上面仙力流動,溫熱平和,卻無端令人心生敬畏,不敢對這小小的信物有任何怠慢。
當然,這些人里,不包括裴晏遲。
他仍看著三青鳥。
小鳥不能理解他驀沉的眉眼,喜悅地鳴叫兩聲,又唰的飛開了。
余音繞梁,將原本安靜的重闕殿,吵得格外令人煩躁。
裴晏遲擰起眉,收回神,總算有空去打量那根鳳羽。
看清楚的一瞬,他不免頓了下。
這是——裴鐘淵望著她,沒有說話。
越明珠連忙低下臉,假裝鎮定無事地翻過下一頁。
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記錄,有字,有畫,有仙草切片。赫然是一部煉丹必備的罕見仙藥草百科全書。
后面應該還有天外天獨有的珍獸,及其脾性。他記得非常細。
這些書錄,最后都是要放進藏書閣,供整個九重天的神仙們瀏覽。
只不過,這些密密擠在一起的字符,越明珠是半點都沒有看進去。
她忍不住,往回去理裴鐘淵那句解釋
——為什么畫天外天的總繪,會想著要畫她的模樣,又為什么要擱置不畫了?
可以允許她……想點別的嗎?
不知是不是越明珠的錯覺。
她覺得,重生之后,裴鐘淵好像跟以前,有那么一丁點微妙的不同。
越明珠啪的合上書錄,轉移走話題:“鐘淵哥哥,你重塑肉身后,魂魄的傷好點了嗎?”
“好了許多。有些傷,是當初去禁地時留下的,一時半會難以緩解。”
裴鐘淵溫聲解釋,“不是什么大事,多加修煉休養,很快就能好過來。”
說完后,像想到了什么,垂下眼,泄出幾分擔憂。
“我倒無事,但阿則——”
頓了頓,他道:“就是當初被我擅自拿走劫數的胞弟。”
越明珠嗯了聲,一點都不在意裴晏遲,只追問:“天道不是說那道劫數,已經不會影響到你了嗎?”
“就是因此,我才覺得奇怪。”
天道向來不偏袒人。
其他人若是知曉他還活著,一時半會絕對難以接受,除去懷疑他是不是本尊,肯定還有些別的惡意揣測。
指不定會影響到裴晏遲。
所以,他本想不露面,弄清狀況,再一步一步慢慢來。
“但是你現在,好像不是很能適應九重天的……”
越明珠止住關切的話語,垂眸略一思量,恍然大悟地道:“我涅槃之后,不是應該萬仙來賀嗎?”
這是寫在九重天古籍典章里的規矩。
只不過,鳳凰本來就少,涅槃的就更少了。已經近千年沒有這種事了。
越明珠原來也沒想過。
她性子隨意慣了,不喜歡被人伺候恭維,也不喜歡巨大的排場。
可如今,正好。這恐怕是他對越明珠最有耐心的一次,就是平息五年前新婚之夜的烏龍時,也沒見他這么折騰過。
但這次,越明珠情緒大起大落得很不對勁,一直哭,只顧著跟他說話,卻半點不聽他說的。
半個時辰過去了,一點好轉都沒有。
裴晏遲只好先強行讓她睡過去,還用了十道安神訣,確保她明日醒來后不會繼續這樣。
祭典上除了舜華真君和舜華夫人,都是仙君多年未見的老熟人。典禮后,有人無意多說了兩句絳朱。
也不知是不是風聲傳到越明珠耳邊,讓她夜里胡思亂想。
裴晏遲不打算問,也不打算再提。
他抱著越明珠回榻,余光瞥見桌案上的肖像畫。本該掛在屏風后,卻被越明珠取了下來。
畫卷四角的金印摹紋,已經褪了最后一絲光澤,漸漸剝落。
仙君自然認得這是何物。
也知道,摹紋剝落只有兩個原因。
第一種,期限已到。
第二種,發覺想在這幅畫卷上聚氣的不速之客,金印成為標記,轉移到那股入侵氣息上。
看來,應是后者。
天外天與外界連接的通道打開,裴晏遲肯定會過來的。
到時候,裴鐘淵不必出天外天,就能見到胞弟。
她也正好趁著裴晏遲還在的時候,跟裴鐘淵說清楚這三百年里的事。
無論對錯,越明珠都不想瞞著他。
何況,她很感激仙君的出手相助,幫她度過當初被夢魘魔障困擾的難關;仙君也應該會感激她的識大體,成全他跟絳朱。
他們一拍即合,都不想留下誤會。
哪怕裴晏遲不愛說話,這個時候,也肯定會盡力澄清誤會。
——這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十全十美的事。
裴鐘淵怔住:“不必,你若是不喜歡……”
鳳凰涅槃,天外天開,召萬仙同慶,萬物同賀。
已經千百年來沒有出現在世人面前的鳳凰,就這么無聲無息地渡完劫了?
這根鳳羽既是邀請函令,也是通往天外天的司南。
按照自古的禮節,作為九重天的眾仙之首,他很有必要去參加這場盛事。
裴晏遲格外想要推辭。
但,三青鳥作為鳳凰最忠實的信鳥,將這根鳳羽交到他手上,意味已經足夠明顯。
他必須要去。
若說其余的繁縟瑣事,仙君還能推掉。
這個卻是完全推脫不了。
鳳凰自古就是受天道庇佑的祥瑞象征,于三界都地位超然。
無論是哪個位面,典籍里一定都記載著對她的崇敬之詞。
九重天作為曾經有鳳來棲的地方,當然更不例外。
何況,千百前天地變故,九重天力薄,沒能留下鳳族,只能看著其后裔離開,另尋地盤,一直是眾仙的沉痛與遺憾。
反正,不得不去。
裴晏遲蹙起眉。
良久后,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
鳳凰一生只有一次生死攸關的天劫,涅槃重生后,就將無限接近于天道的生死輪回之秘。
那明珠的下落,是不是——
仙君的眸底,情緒難以克制地微微一動。
即便清楚這次會跟之前每一次一樣,沒有任何結果,他抿緊薄唇,還是將鳳羽收進了神識里。
第 65 章 65
次日圣旨下達,裴晏遲在宮中忙得抽不開身。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打點好了人選,陪她一起回越家。
在外闊別數年,除開去年初二房進京,越輕鴻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兄弟姊妹。越明珠陰差陽錯得了機會回去探親,他自然有好多東西要交代。
越明珠怕自己記不牢越輕鴻的吩咐,還叫云青拿了紙筆,她一條一條白紙黑字地寫了下來,又一一念給越輕鴻聽,確認沒有遺漏才作數。
天邊剛剛送白,偌大的府邸還籠罩在深重的霧氣當中,門口車馬已經早早整備就緒。
何良嫻瞧見那頭立著的頎長身形,拉過越明珠的手,同她囑托了些瑣事,又見越明珠臉上還有些忐忑,寬慰道:“娘去青山寺求了簽,說是遠行皆利,諸事皆宜。”
等裴晏遲過來,何良嫻又拉著他們倆說了一會兒話,直到屬下來催,她才依依不舍地同兒子兒媳惜別。
坐上馬車,行過半晌,裴晏遲瞥了眼一臉惆悵的少女,緩聲道:“不會離開太久,倘若順利,年底就能趕回來。”
越明珠算了算:“那我們豈不是還能回來跟爹娘一起過年?”
裴晏遲頓了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沒直接應。
越明珠偏過腦袋。只不過,她沒想到會通融得如此簡單粗暴——
“青龍族族長身上有百年舊疾,幸得絳雪仙子用古法醫治才能根除。老族長感動得痛哭流涕,在仙君面前下跪,請求減輕絳雪仙子的刑罰,或是由他代受。
刑罰司最終認為,絳雪仙子已將功補過,只需在東花地做花官三月即可。”
風朵拿腔作調,學著刑罰司那群人說話。
說到最后,忍不住夸張地翻了個白眼,表情好不諷刺。
絳雪的修為到底有幾斤幾兩,誰不清楚?
她就是把朱雀族的老底兒都拿出來,也不可能幫老族長修復好斷掉的十尺龍骨。
九重天下,能有這般能力的,就那一個。
誰都能想到。
“這不明擺著是裴晏遲在偏袒人嗎?呵,拖到舜華夫人離開后才正式說明,真細心,是不想給絳雪樹敵吧!”
上一回,絳雪在花地沒待滿受罰日子,甚至一度當上了迎典女使,風朵還不確定,是不是仙君授的意。
這次,做得如此明目張膽,根本就不需要猜測了。
越明珠咬了片杏子糕,含糊地道:“你別想太多。絳雪后面牽扯著朱雀族,她暫時還是繼承人,裴晏遲肯定會給個面子。”
“朵朵,你想一下。你知道真相,別人能不知道嗎,他們會怎么看絳雪?若裴晏遲真的在乎她,肯定會做得更周全。”
原本在遠處玩樂的兼職小花官,不得不遲時上任來看管這片花地。
那小女孩兒一見到越明珠,眼睛都亮了:“仙、仙君夫人,您是來……?”
“我的一幅畫脫色了,要點新鮮花瓣做丹青。”
九重天無人不知,越明珠愛裴晏遲至極,在床邊屏風上掛了一幅他的肖像。
若有一刻見不到心上人,便須睹畫一解相思。
昨夜,肖像的發冠剝了色,只剩畫卷原本泛黃黯淡的色澤。她看不慣,必須得盡快補成原樣。
沒有什么比她的這幅畫更重要。
“那、那今日,您不和仙君一起嗎?”
越明珠來此處尋過幾次丹青,也與這小花官有過幾面之緣。
不過豆蔻的女孩子,正是懷春年紀,十分相信并憧憬著她跟仙君那傳得神乎其神的絕美愛情。
五年前的今日,舉行了那場震驚九重天的成親契典。素來冷情冷性的仙君,為了遷就一直呆在下界的小妖,以凡間婚嫁習俗與她結為道侶。
真不知讓多少人紅了眼。
至少在絳雪揭破真相之前,表面上是這樣子的。
越明珠覺得,她那副肖像最近頻頻脫色,都是運氣不好的結果,是時候該積點德養一養了。
首先,從給少女編織一個美好的夢開始。
她眨了眨眼,嬌艷秾麗的臉上顯出一絲俏皮:“你怎么知道,他不會在重闕殿里等我呢?”
就很巧。“謝謝提醒。”
杏眸垂下,看著茶杯里被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半晌后,才很肯定地道:“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當晚亥時來遲之前,越明珠便冒著夜里愈發蕭瑟的風雪,將法陣所用的器物,全都拖到了山頂。
九盞被鳳凰血滋養得無比澎湃的鎖魂燈,取流月山清晨仙露調的符水,用來在地上畫符文的朱砂與銀狼毫筆——
她早已把這些東西記得滾瓜爛熟,但還是不放心,反復檢查了幾遍。
隨后,時辰一到,八盞鎖魂燈被挪至立在不同的八個方位,構成八卦,圍著中央盛滿垂絲海棠燃料的那盞陣眼燈。
陣起。就是真有這種好事,也不會落在他頭上。
從小見過天道之子有多得天獨厚的裴鐘淵,對此認知得很清楚。
那好端端的,為什么又會免掉這筆重債?
莫不是反噬到阿則那里去了。
越想,裴鐘淵就越發擔心。
他對胞弟一向牽掛,這么想下去,肯定免不了心結。
而心結,也是會影響到修煉跟恢復的。
貝齒反復碾著唇瓣,越明珠糾結了一會兒,才終于很小聲很小聲地問:“那要不然,你……回去看看?”
裴鐘淵從擔憂里抽回神,對上她的眸子。
良久后,低聲道:“我還未想好什么時候出面。這次悄悄去看一眼就回來。”
這番話,是在說他的顧慮跟考量。亦是在……安慰她?
越明珠又覺得自己要想多了。
最終,是她和裴鐘淵一起去了九重天。沒有走遠,剛好落在流月山頂上。
入眼白雪皚皚,越明珠又多加了層結界,將她跟裴鐘淵的氣息收斂在內,不泄出一絲一毫。
低頭,她卻稍稍愣了一下。
滿地都是鎖魂燈的殘片,碎的,壞的。
也有些還完好無損,只是燈芯燒得爛掉了,像是陣法失敗后的痕跡。
九重天上,除了她那里,何時會有這么多鎖魂燈?
該不會,是裴晏遲把她用過的那些燈,全部找地方扔了吧?
她死得這么不管不顧,仙君想要眼不見,心不煩,肯定會清理走她所有的遺物。
身邊,裴鐘淵闔上眸,臉色漸漸古怪起來。
越明珠瞬間沒空去管別的:“……怎么啦?”
上仙再度睜開眼,越過綿延山脈,探向九重天深處。
他疑惑地擰起眉頭,低低嘆:“三百年前經歷的那場浩劫,怎么直至今日,都還沒有恢復?”
印象中,九重天萬年初春,微風和煦。
如今卻完全變了樣。
能感知到得太少,裴鐘淵只能把這變化,下意識歸結到三百年前的事故里去。
至于裴晏遲——
也不知人在哪兒,他隱隱約約有感知,卻并沒找到。
好像有一道巨大的屏障,將裴晏遲整個人都封閉住了,不與外界有任何多余的接觸。
裴鐘淵忍不住咳了下,竹青的衣袍,沾上了幾點血跡。
九重天現在如此陰寒,其實并不適合久待。
只有天外天受鳳凰的涅槃之火蔭蔽,最適合他休養。
山頂太冷了,越明珠連忙拉著他閃到了稍微溫暖些的山麓。
她上下掃著裴鐘淵的臉,生怕他的病情又加重了:“你還想要知道什么,要不然我幫你去看看?”
裴鐘淵沉默片刻后,眉頭的痕跡漸漸舒展開,道:“沒什么了。”
“等下回親眼見到阿則,我再親口問他比較好。”
裴鐘淵清楚,他能夠重生是有違天道。鎖魂術本來就是秘術,許多神仙都是沒聽說過的。
她精力很少,還要分出這么大一截,替裴晏遲換位思考,已經是相當不容易的事。
裴晏遲卻還是一動不動。
越明珠很誠懇:
“當初我答應做你的道侶,也是因為糊里糊涂,什么都沒弄清楚。如今清楚了,我覺得,就不要再鳩占鵲巢了吧。”
那個時候,甚至直到現在,她對這些姻親規矩什么的,幾乎都是一竅不通。
聽說當了道侶,就可以去九重天一直跟著裴晏遲,能一直看見他那張臉。越明珠就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下來。
也沒有考慮過這個位子跟頭銜,究竟意味著什么。
現在要走了,當然要把這點遺留問題先處理清楚再說。
她可不想之后,等回了天外天,還在這里保留著一個“已故”仙君夫人的名頭。
有人想當裴晏遲的道侶,裴晏遲也想要人家,她正好可以好聚好散,坦然退出。
但這話落在裴晏遲耳里,卻是另一個意味。
鳩占鵲巢這個詞——
無論是誰聽了,都會以為,越明珠是指她和絳朱一事。
他怔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么回應。
確實如此。以他的速度,最遲,默念十個數就過來了。
越明珠垂下纖秾的睫羽,有些可惜:“我還沒說完呢。”
她在九重天,并不是毫無留戀。
這一趟走得匆忙,沒跟任何人打過招呼。估計就只有司命一人知道。
但現在剛剛好就到子時,裴晏遲又要趕來。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越明珠松手。
啪的一聲,玉符摔在地上。
同時響起的,還有從半里外傳來的凌厲風聲。
跟預計的差不多,裴晏遲來得很快。
她并沒有在意,雙手捧著燭盤,閉上眼,低聲喃喃,像是在跟裴鐘淵許愿一樣:
“——保佑保佑,下面一定不要太黑。”
耳邊仿佛能聽見男人叫她名字的聲音,越明珠卻沒回頭。
往前兩步,腳尖剛好踩空。
她捏緊燭盤,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
萬籟俱靜。
哐當。
玉符從九十一層玉階滾下來,原本被修復好的符身,又出現了道道裂痕。
仙君就立在誅仙臺邊,半邊頎長身形已經被沾上了獨屬于這里的狂亂氣息。
他卻仍然紋絲不動。
高臺下,燈火驟起,來往著一批又一批的人。
仙君遲時有令,召集了能召集的全部人手,搜尋誅仙臺方圓十里之內,找到越明珠的蹤跡。
與這番大動干戈相反的是,裴晏遲看著并不著急。
不聽屬下那一句句重復的“沒有找到”,也不打算自己去找,就在誅仙臺上站著。
唯獨離得近了,旁人才能看清,他臉上有多少層寒霜。
他最初把道侶之位許給越明珠的目的,就是這般不純。
看著她的時候,也會難以抑制地想起另一張臉。
……應該就是絳朱的臉吧。
仙君向來沒有撒謊的習慣。
這一樁一樁,他也無法否認。
但更不可否認的是。
從絳朱回來后不久,準確說,是越明珠搬去流月殿那晚之后。
事情已經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
他依舊能察覺出兩人的相似之處。
只不過,這一回,是從絳朱的臉上,發覺她很像越明珠。
好像完全跟之前反過來了。
但是把這種話說出來,更像是種可信度不高的辯駁。
裴晏遲微微闔眸,又睜開,眼底黝黑難測。
語調壓下去,很硬:“越明珠,你——確定?”
越明珠慢吞吞地點了點腦袋,重復:“當然確定。”
她態度如此坦然,襯得一向利落的仙君,都如此的猶豫躊躇。
裴晏遲沉下心,并沒有再挽留的打算了。
該解釋的誤會,他已經說得清楚。
至于跟絳朱……越明珠估計還在氣頭上,徹底聽信了外界瘋傳的流言。
稍微冷靜些,就會很快發覺,很多事都不是她想的那般。
裴晏遲簽下字后,越明珠就跟著寫在了他的右下。
兩個人的字,還是如出一轍的相像。
裴晏遲停頓了下,道:“這封契書,就放你這里。”
按理說,和離契都應該要拿去主管仙界姻緣的和合女仙那里。
中央裊裊起煙,微弱的火苗從燈里爬了出來,在寒風下越竄越高。
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火苗飛到越明珠面前,又猛地下墜,跌進地上的朱砂之中,順著朱砂勾勒的符文,爬進其他燈盞中。
死、驚、傷、景、中、休、開、生。
從卷軸里剝下來的金印摹紋,也跟隨著火焰一起。
從死門到生門,最終,又落在最中央。
燈火猛烈如浪,幾乎要將同樣站在中間的越明珠吞沒。
被灼燙的疼意在肌膚上反復跳躍,似乎下一刻就要把她燒焦了。
越明珠半闔住眸,一動不動。
這些火是在跟她溝通,雖然疼得要命,但并不會真的讓她受傷。沒什么好管的。
而且,她已經格外清晰地感覺到了,那抹熟悉氣息的靠近。
好像就在她身邊,她面前那團熊熊燃燒的火里。
好像——
是他回來了。
燈盞外鏤空的花紋,棱角很是銳利。越明珠將手指往上面一抹,瞬間就聞到了鮮血的味道。
淡金色的血液順著燈盞邊沿,撲進火里。
這盞燈會是裴鐘淵暫時的宿體,用鳳凰血滋養,對剛剛凝聚魂魄,很是虛弱的他,一定大有益處。
殷紅里的薄金,最初格外濃郁粘稠,隨著時間推移,慢慢淡了下去。
像是為了印證越明珠這隨口編的謊言,天際邊突然傳來幾聲爆破似的嗡鳴。
抬頭,正好看見那半遮在云里的重闕殿。
仙鶴與青鳥自西邊來,繞殿而飛,雕樓玉砌之上,旋即升起萬千璀璨明燈。
燭影搖曳,將昏色照得恍若白晝。
整個九重天,都能看見這樣的盛況。
好像這無邊天際下的每一個人,每一個靈物,都在慶祝著這場盛事。
——即便不多加留意,見慣這場面的也知道,此時一定正好是裴晏遲跟越明珠成親的第五載,一刻不多,一刻不少。
連銜著燈柄的都是昆侖仙禽,那一盞盞長明燈和一簇簇火焰究竟有多貴重,根本不用探究細想。
在其他人眼中,以裴晏遲的實力,他若想要日月移位,指夜為晝,根本不需要借助外力。
如今這么做,不過是為了滿足,或者說縱容道侶那些浮夸的小虛榮心。
小花官遙遙看著,品味出那份細膩纏綿的寵愛,恰如九重天里無數不知情的女仙一樣,震驚又艷羨。
她甚至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地推了推越明珠,催促:“夫人,仙君一定在重闕殿里,等您共賞燈火,您趕緊回去吧。”
越明珠將眼彎成月牙,“好啊,下次見。”
薛衡左擁右抱,偏過頭一看裴驚策,正在有一茬沒一茬地斗蛐蛐。
薛衡道:“這兩只蛐蛐這么好玩嗎?”
“是比這些樂倌有意思。”
“……”薛衡道:“行吧,這些都是庸脂俗粉,小少爺自然瞧不上。我改日找兩個絕色美人再問。”
裴驚策倚在欄邊,懶得搭理他。
倒是薛衡看了又看,忍不住道:“你前幾日生辰,我可是專門在拜月樓設了宴,備了幾個你絕對會瞧上的揚州瘦馬,結果夜里你人呢,跑哪兒去了?”
“哪都沒去。”
“就待在府中?”薛衡不相信,“你宴下又不同人應酬,一個人待在太傅府做什么?等人?”
越明珠開始懷疑自己之前的聰明是不是某種回光返照。
……她的腦袋好像出問題了。
從前每回做過混亂的夢醒來,她都會有一瞬間覺得面前的裴晏遲有點陌生。
越明珠三番五次將原因歸結為裴晏遲累得消瘦憔悴了些,細看跟之前不大一樣。
但現在,她后知后覺地發現,似乎并不是這樣。
之前她的夢里有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是她醒來時沒記清楚,只留有如水波蕩開時清清淺淺的漣漪。
但昨夜的夢突然變得格外清晰。
她小時候去裴府找裴晏遲一起放風箏,陪她放了一下午的卻并非裴晏遲,而是他的親弟弟。
第 66 章 66(修)
晌午過后,越明珠又倚在榻邊發呆。
云青推開門,躡手躡腳地端著吃食走進來,一股甜香隨即飄進屋中。
她被昨夜那夢攪得心神不寧,早膳沒用,午膳也味同嚼蠟,只吃了一點。如今聞見香味,越明珠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地叫了兩聲。
云青將酥點放在桌邊,解釋道:“小姐,是學堂旁邊張婆婆那家紅豆酥,她現在身子沒那么利索了,未時才出攤,買來得晚了些。”
越明珠嘗了一口,細膩綿密的紅豆味在唇齒間化開,味道跟記憶中買來的沒什么差別。
倘若她沒記錯的話,學堂離越府三條街,正好坐落在圓花湖邊,山清水秀,四通八達,往東是凈空寺,往北是花坊——又或者反過來,她總分不清東南西北。
每日早晨去時,越明珠都賴床起不來,屢屢險些遲到,因而不得不乘馬車節省時間。
下學后時間充裕起來,她又想多跟裴晏遲待一會兒,便經常借口討論功課跟他在周圍閑逛,逛著逛著,功課沒學什么,那三條街上沿街的攤販都被她認了個遍。
如今我已是錯過時辰,這婚約怕是難成了。唉……真是可惜,我還是很中意他的。”她遺憾的輕嘆一聲,臉上還配合的流露出惋惜之色。
末了,她話頭一轉,烏黑的眸子一轉鎖定裴晏遲的臉,調侃著:“怎么你們難道準備賠我一個夫婿?”
聞她此言,裴晏遲面上表情微微凝滯,明王臉上的神情也有片刻的皸裂,萬萬沒想到她會如此說。明王試探的問越明珠:“這,不如姑娘將那人告訴我們,我們替你……”找到人講清楚。
明王話未說完,就被越明珠毫不留情的打斷。
“告訴你們?讓你們拿來威脅我?”越明珠反問著,不動聲色的把問題踢回去。
畢竟她現在也沒打算憑空多出一個未婚夫,但她得為自己入京找一個合適的借口。
明王見她如此不敬,心下微怒,可想到她脾性本就如此,只得安慰自己她還有用,不可失禮。
越明珠掃他一眼,將他神思盡收眼底,她挑了下眉,無奈道:“罷了,幫人幫到底,既然給你……這位大人看過了,自然不能半途而廢,萬一砸了招牌,回頭師父定然要罰我。
他的病還需行針三次,我寫下藥方,你們自己抓藥煎服,我明日再來瞧瞧。”
越明珠說完,著手收拾自己的銀針。“當然是真的,我先前不是同姑娘講了我家公子的事,要我說啊···我家公子的癡心比起傳言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溫岳也壓低聲音,跟越明珠偷偷八卦,不知不覺間,二人的距離只有一拳之隔。
“咳···咳···”前方傳來兩聲輕咳,越明珠抬眼一看,裴晏遲正坐在書房中,黑著一張臉看著二人,見二人越靠越近,他心中不知為何生出不適之感,遂輕咳提醒。
越明珠訕訕一笑,立刻大步進門。裴晏遲沒有坐在書桌那邊,而是坐在了越明珠先前坐的凳子上,見越明珠進來,他臉色稍緩。
越明珠令溫岳關上門窗,而后讓裴晏遲寬衣。這一次行針與第一次不同,第一次只在他手臂上行針,而這一次則要涉及更多穴道,需更謹慎些。
越明珠在裴晏遲背后的凳子上坐定,眼前是少年挺拔勁瘦的脊背,越明珠目不斜視,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自己手里的銀針上,一針接一針,溫岳在旁看的都覺眼花繚亂,大氣都不敢喘。
不知道過了多久,越明珠拿起匕首,迅速執起裴晏遲的手,在那塊淤青上劃過,黑色的血立時從傷口流出,“溫岳,快!”
溫岳馬上端過盆,放在裴晏遲的手臂下方,黑血流入盆中,三人皆是緊盯著傷口處,眼瞧著黑血里參雜的紅越來越多,等它完全變為紅色,越明珠才抬手按住裴晏遲的傷口,給他敷上止血藥。
越明珠取下裴晏遲身上的銀針,將每一根都仔細收好,見裴晏遲已經整理好了衣著,她道:“明日是最后行一次針,之后公子的身體就無大礙,日常多多滋補調養即可。”她說完,想到自己的打算,隨口說:“明日為公子行完針我打算出府一趟。”
此言一出,裴晏遲與溫岳都看向越明珠,溫岳先忍不住開口:“姑娘,你現在出去不安全,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讓府中采買的人一道去買,何必要自己去。”
裴晏遲雖未開口,但顯然他也是如此想的。“公子,公子?”越明珠見他不動,走到他身邊,疑惑喊他。
裴晏遲拿起燈籠,對越明珠道:“走吧!我送你回去。”話音剛落,他就開門出去。
涼風沖散屋內暖意,越明珠忍不住瑟縮一下,看他停在門外,顯然是在等她。她忙跟上,心中疑惑,“難道是生氣了?”
她低頭反思,他專心打燈,一路上無人開口。
裴晏遲將越明珠送到院落門口,便去了書房。
溫岳進門稟報:“公子,溫岑他們回來了。”
“如何?可遇到攔截?”
溫岳立刻單膝跪地:“屬下帶人前去接應的時候他們已經遇到大批刺客。所幸,有人相助,這才撐到屬下到達。請主子恕罪,是屬下辦事不力,險些誤了大事。”
裴晏遲早已料到溫岑那邊不會順利,沒想到比他預料的還危急,“他們如何?”
“傷口雖多,皆不致命。”
“他們在何處?帶我去看看。”裴晏遲轉身向外走。
“是。”溫岳應聲,忙上前帶路。
溫岳將裴晏遲領到廂房。回來時他們順路請了信任的老大夫,此時正在里間為二人包扎。
同為男子自然沒有那么多忌諱,裴晏遲和溫岳進屋,就看見陳老大夫正在給他們上藥。
見著他們,老大夫手一抖,一下沒控制好手勁,正被上藥包扎的灰色麻衣男子發出一聲痛呼。
“哎呦,小老兒年紀大了,這控制不住手勁,不小心弄疼您了,對不住啊。”陳老大夫連忙道歉。
裴晏遲將這一幕收入眼中,不動聲色的走到一旁坐下。
溫岳則去看旁邊同樣一身麻衣的溫岑。
他身上也有不少傷,不在致命處,他自己也簡單處理過,但還有幾處仍在淌著血。
那證人頗為重要,溫岑便讓大夫先給他包扎。
溫岳靠近,瞧清兄長身上的傷口,拿起擱在案上的藥膏準備為他敷上,卻被老大夫一把搶過。
溫岳一驚,看向老大夫:“你這是作何?”
陳大夫囁嚅著開口:“二位的傷不一樣,不能用同一罐藥膏,稍候小老兒為溫大人換一種。”他眼神躲閃,緊張的攥緊藥罐。
裴晏遲臉色微變,對溫岳說:“去請云姑娘來一趟,快!”
溫岳也覺不妙,慌忙沖出屋門。
老大夫見事情敗露,從袖中摸出匕首,顫著手刺向灰衣男子,千鈞一發之際,他的手被裴晏遲扣住,下了匕首。
溫岑立即上前制住大夫,裴晏遲瞥了眼他身上的傷,沒有放開扣住大夫的手,只對溫岑吩咐道:“你先別亂動,休息一下。”
他的傷口還未包扎,要是做些動作難免要流更多血。
溫岑聞言,放開手,但警惕的目光始終落在大夫身上。
灰衣男子坐在床沿,此刻面色已顯青紫,大口吐出黑血。
溫岑疾步上前查看,老大夫道:“來不及了,毒已進入血脈游走全身,回天乏力了。”
越明珠還沒來,可他狀況已然不妙,顯然是瀕死之相。
裴晏遲想起她給自己的解毒丸,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他取出藥瓶拋給溫岑,沉聲道:“解毒丸,試試看。”
“沒用的……這怎么可能!”老大夫一句話還未講完就看見服下解毒丸的灰衣男子停止吐血。
他是醫者自然比他們更清楚那藥的毒性。若非小孫子被人劫持,他行醫一輩子斷然不能做這等陰險之事,可如今自己耗盡心力搭配的毒竟就這般輕易的被阻斷。
一顆普通的小藥丸?將他畢生所學全盤否定。
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越明珠和溫岳快步進屋。
“姑娘,就是他。”溫岳指著床上的人,“快給他瞧瞧。”
越明珠上前把脈,“性命無憂,多虧公子給他服了解毒丸。”不然怕是撐不到她來便一命嗚呼了。
“再給他服用幾次解毒丸就可以。”
此言一出,屋內人心中都松了一口氣,除了老大夫。
他一把老骨頭,死便死了,可他的小孫子還在那些窮兇極惡的人手中,要是他們知道他失手了,那他的乖孫豈不是要沒了性命。
“大人,大人救命啊!草民真的不是有意害人的,是……是有人劫走草民的孫兒,逼迫草民啊!小人死不足惜,請大人救救小人的孫兒,他是無辜的。”他哀哀祈求。
裴晏遲望向越明珠:“姑娘如何看?”
越明珠原本在想這灰衣人的身份,冷不丁被點到,她立馬回神,疑惑道:“公子在問我?”這不是他府上的事,問她做什么。
老大夫見此,看看裴晏遲又悄咪咪瞥了眼越明珠,似是明白了什么,立馬向越明珠苦求:“姑娘,姑娘求您救救我的孫兒。他今年才五歲,老頭子我就這一個親人了。求求姑娘救救他。”
他眼里滿是乞求,眼角流出的淚水順著皺紋落下。
溫岳不忍的移開眼,他們與陳大夫也算熟識,每次有跌打損傷都去他那取藥。因此看見兄長他們身上只有皮外傷時,便順路將他請了回來,哪料正中圈套。
那些人不在行刺時下毒,而是設計讓陳大夫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下手何嘗不是一種挑釁。
如今陳大夫失手,那他們會否為了泄憤而折磨那個孩子,答案其實眾人心知肚明。
想到那個每次乖乖喊他們“哥哥”的小孩,溫岳心中難免沉重。
“公子……”
“未必沒有兩全其美的法子。”越明珠迎著裴晏遲的視線,緩緩道。
“我雖不知這位是何人,但幕后之人既然以大夫孫兒的性命要挾他動手除去這位,那我們不妨就順了他們的意。”
意識剛清醒的何蓋聞她此言,面色大駭,驚叫道:“公子莫要聽這妖女胡言,草民愿意將自己所知盡數告知公子。”
聽他喊自己“妖女”,越明珠袖中拳頭緊握,臉上卻扯出一副禮貌的微笑,正準備開口,已經有人先她一步。
“休要放肆,方才正是云姑娘救了你,若不然你早已魂歸天外了。”裴晏遲冷臉呵斥。
溫岑意外的看他,他家公子素來溫良守禮,今日這般倒也無不妥。可他總覺得公子有哪里發生微妙的變化,而這變化似乎就出現在這個妙手回春的云姑娘身上。
灰衣男子被他一嚇,忙認錯:“是小的不是,姑娘恕罪。”他說著伸手象征性扇了自己兩巴掌。
越明珠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含笑道:“罷了,是我表述有誤。你莫怕,既然有人想要你死,我們可以將計就計,公子覺得如何?”她偏頭看裴晏遲,正對上他的視線。
“正有此意。”裴晏遲唇角彎起,露出如沐春風的笑容。
他問越明珠并不是因為他自己沒有法子,而是因為這個法子需要越明珠幫助才能萬全。
“到底是什么法子?”老大夫聽不懂他們的意思,焦急追問。
裴晏遲已經松開老大夫,他看越明珠走到一旁坐下,顯然是不打算開口解釋,只得開口道:“讓何蓋假死。”
他轉向何蓋,“那些人既然已經盯上你了,你逃得過一時也逃不過一世,唯有讓他們以為你死了,你才有生機。”
何蓋當年能來一招“金蟬脫殼”自然不是什么愚鈍之人,他一下便明白裴晏遲的意思:“公子是想讓大夫告訴他們,他成功毒死我,公子再派人暗中追查,救回他的孫兒?”沒準還能借此機會抓到幕后之人的尾巴。
“還有一步至關重要。想要他們相信,至少要讓他們見到尸體。而這就需要云姑娘相助。”他眉頭微揚,瞥向越明珠。
眾人的視線隨著他的話移向越明珠。
她正懶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掩嘴打了個哈欠。
那些人不會對沒有價值的人動手,但對于眼下他們局中的變故——越明珠這個能解他毒的神醫,自然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甚至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沒辦法,我有些私事需要親自解決,更何況我總不能躲一輩子吧!”越明珠無奈聳肩,她自然知道他們的好意,但她還有其他事要做。
“什么重要的事,值得冒這么大的風險去。”溫岳不解的嘀咕。
裴晏遲見她神情,便知她意已決,想來是不會更改了,他抬手制止住溫岳的勸告之言,溫聲道:“姑娘若是執意要去,我派幾個護衛隨行保護,可好?”
越明珠露出為難之色,“不用了,我想制些東西,公子的人跟著實在不便。”在她不打算完全暴露前,自然不可能帶著他的人去自己的地方。
“府上有采買的丫鬟,不是只有小廝。”裴晏遲看她似是有些羞于啟齒,以為是與女兒家有關的事,怕是姑娘臉皮子薄不好開口。
“啊?”越明珠一愣,反應過來他話中之意,無奈嘆了一口氣,向他招招手,“靠近些,我告訴你。”
裴晏遲沒料到她有這般舉動,還是向她靠近一點,但二人的距離還是有三拳有余,這距離哪里適合說悄悄話,他不動,她就向前一些,湊到他耳邊,低聲說:“我準備制些迷魂藥。”
裴晏遲原本要后退的身影猛地僵住,“迷魂藥,他自然也是有所耳聞的,那不就是迷/情/藥!”他躲閃不定的眼神一下停在越明珠臉上。
對上他審視的眼神,越明珠唇角一勾,眼睛不著痕跡的掃向他的耳朵,沒有看到意料之中的紅,有些遺憾的移開眼,隨口說著:“公子莫要慌張,我喜歡性格活潑點的男子,公子一看就是沉悶的性子,實在不對我胃口。”
溫岳一臉莫名的看著二人,他聽不見方才神醫在公子耳畔說了什么,只覺得這神醫在氣勢上竟絲毫不弱于公子,若是神醫長的好看些,那······
“公子若是沒有其他事,我這便要回了。”
越明珠收拾好東西,在最初的位置上坐下,嗓子火燒般難受。
她隨手拿起擱置在旁的茶杯飲了一口,裴晏遲都來不及阻止,溫岳更是看看裴晏遲又看看越明珠一臉糾結。
越明珠看他二人古怪的眼神,放下茶杯,疑惑的看了回去,“怎么了,這般看我,難不成你們在這茶里下毒了?”
溫岳下意識搖頭,茶當然沒毒。只是方才公子與池大人談事,他為公子換下先前的那杯,現在云姑娘手上端的是他給公子新上的,況且他似乎還看見公子飲過了。
“這怎么辦······”他以眼神詢問裴晏遲。
越明珠瞧他對裴晏遲擠眉弄眼,甚為不解,突然她想到進門時,裴晏遲似乎就是坐在這。
他若是要待客,下人定然會撤下舊茶,那她手上這杯······
她一下站起身,“我先走了,沒事別找我。”
只留下屋中兩人面面相覷,最終裴晏遲擺擺手,讓溫岳退下。
他站在重新打開的窗邊,窗外是那棵海棠樹,涼風吹紅了他的耳廓。
“等等……”明王忽的出聲,“既然還需行針,不如麻煩姑娘在府上住下。晏遲的病來的異常,而你又是眼下唯一可解他體內毒素的人,若是出府難免遇到意外。”
明王對越明珠會否遭遇意外并不關心,但在裴晏遲沒完全康復前他不可能讓越明珠離開。
他的打算對越明珠而言并不意外,甚至在越明珠的算計之中,但她不能輕易答應。
她擰眉看向明王,話語中帶著糾結:“這不太好吧!你們這些富貴人家家里規矩多的很,我可受不了。”
“委屈姑娘幾日,待晏遲身體康復你就可以自行安排去處。你若是有什么要求我們也能盡力滿足,況且晏遲的身體倘若出現變故你也好及時診治。”
越明珠臉上表情微松,似是心中動搖。
裴晏遲接口:“姑娘不必憂心,我府中人不會拘著姑娘,府中亦有不少空置的院落,你可以隨意挑選,我即刻讓人去收拾。如若有其他需要,可以告知溫岳遣人去置辦。”
“咳……”他強撐著說完一大段話,終是忍不住喉嚨干癢,咳了起來。
越明珠瞥了眼他蒼白的臉,目光停在他干澀的唇上,對溫岳道:“去給你家主子倒杯茶潤潤喉。再備些紙筆,我將藥方寫下,你們自去抓藥。”
話音落定,她已把自己的東西悉數收入行囊。
而后她在書桌旁落座,提筆沾墨,略一沉思,寫下藥方。
方才把脈從他的脈象里診出落塵丹的痕跡,落塵丹乃是落云谷一藥難求的藥丸,在危難時刻能護住心脈,爭取到一線生機。
年前她給那人送了一顆,如今竟在裴晏遲體內,看來這裴晏遲在他心中份量的確不淺啊。
不過他能醒來倒是在她意料之外,所幸不算是壞事,至少說明他的身體情況比她預料的更好。
越明珠寫好藥方交給溫岳,又仔細叮囑了忌口之物,便坐在椅子上休息。
溫岳離開命人去抓藥,回來時又讓丫鬟給越明珠端了茶點。
瓷白的盤中疊放著粉色糕點,糕點被捏成海棠花的模樣小巧精致,一看便知是酥脆可口。
阿策哥哥,謝謝你。
越明珠輕輕眨了下眼睛。
耳邊所有的聲音都在此刻消失了。
過了良久,她才意識到手里的東西剛剛“哐當”地砸在地上。
門口的云青在用極低的聲音試探她有沒有睡著。
“小姐也許是坐不得那么久的馬車,剛剛又頭疼得厲害,還一直咳嗽,應當已經歇下了……”
接著響起了熟悉的聲線,裴晏遲淡淡地道:“藥拿去溫好,我陪明珠待著,讓他們不必等我們用晚膳。”
第 67 章 67(修)
從越府到越明珠此時所在的地方并不遠,林大夫本就一直隨行越明珠左右,聞訊趕去時,宅邸已經完全陷入了一片兵荒馬亂,小小的廂房被圍得水泄不通。
房門半掩,諸多嘈雜的聲響中,仍舊可以清晰辨別出少女神志不清時含混的喃喃。
接著是林大夫低聲的解釋:“頭腦精密,至少要等一個時辰后,草民才可在夫人頸后開始施針,如今于耳邊放血是暫作緩解。”
裴晏遲站在門口。裴驚策不讓他進去,他也懶得在這時候起不必要的爭執,徑自問:“什么時候能好轉?”
林大夫道:“當初受傷時夫人昏了一日一夜,此番也大差不離。”他都這般威脅了,越明珠作為一個很有眼力見的“柔弱”女子再不情愿也只能“被迫”答應。
坐上馬車,一行人悄無聲息地從裴府后門入府。
剛下馬車,越明珠就見到一個書童打扮的人已經等候在此。他面上是掩飾不住的焦急,形容憔悴,來回踱著步,見到明王和越明珠激動的迎上來。
盡管心中急迫,他仍是先恭敬的對明王見禮,而后期待的眼神就落在她身上,卻又礙于她是個女子不好過分放肆。
眼下治病為要,三人并未多言,只讓那書童帶路。他在前引路,腳步匆匆,明王和越明珠快步跟上他。
“溫岳,晏遲如何了?”明王見溫岳臉上的神情就知裴晏遲的情況大抵不妙,遂向溫岳詢問裴晏遲的現狀。
果然,溫岳苦著臉開口,嗓音都帶了幾分哽咽:“主子自從昨日昏迷后就再也沒有醒過,宮里的老太醫昨日天黑后也偷偷來瞧過,但還是沒有看出任何端倪,只能任由他繼續昏睡。”
聽他如此,明王心中也不免多了幾分擔憂,轉頭問越明珠:“你可有什么法子?”
越明珠連眼都不抬一下,只是加快腳下的步伐,隨口回應:“等見到人再說。”
看病講求望聞問切,再怎么說也得等見到人判斷出具體病因,才能出方子。
見她如此說,明王也知是自己心急,便不再詢問。三人穿過長長的廊道,行至主屋前,溫岳推開門,明王與越明珠先后進入屋中。
晨曦自窗臺照入,映得屋內一片亮堂。他們可以清晰的看見仰躺在床上的少年。
少年身蓋薄被,雙眼緊閉,呼吸平緩,白皙的臉頰上還透著紅潤之色,全然看不出半分病態,仿佛只是陷入沉睡。
越明珠走到床邊,她將自己的行囊放在一旁,從中取出一張手帕,示意站在一旁的溫岳把裴晏遲的手腕從被子里拿出。
溫岳接收到她的示意,雖覺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手上動作不敢耽誤分毫。越明珠將手帕搭在裴晏遲的手腕上,凝神診斷。
瞧她臉上一派嚴肅之色,一旁的兩人也不由得放緩呼吸,全神貫注的注視她面上神情。
見她的神情由肅然一下轉為驚詫,繼而深深蹙眉,似是不解,他們的心亦隨之高懸。
屋內一片寂靜,只余清風翻動案上書頁的細微聲響。“公子,要不我先回去拿點東西?”越明珠試探著詢問他自己需不需要先回避。
“有勞姑娘,稍后我讓溫岳喚你。”裴晏遲清楚她的意思。他與池奉定然會談起政事,她留下的確有所不便。
越明珠輕一頷首,叮囑道:“無論發生什么,公子切不可動氣。”
方才那碗藥是將那些淤積的毒素逼出,以便她下針時將其逼出體外,余下的細微毒素殘留在體內就需服藥根治。
現下雖還未行針,但有落塵丹護住他的心脈,他沒動氣自然就安然無虞,若是動了氣,后果會不堪設想。
確認他已經知曉其中利害后,越明珠不再停留,她踏出房門,遠遠看見廊道上跟在小廝身后的少年。
少年身著御林軍官服,腰間佩劍,雖有些瞧不清面容,但隔老遠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威懾,鋒芒畢露無外如是。
越明珠沒有在門口停留,而是讓小廝帶她去府中逛逛。
池奉遠遠看見自書房離開的女子身影,眉頭微皺,沉聲問帶路小廝:“那是何人?”
“是……是為公子治病的神醫。”小廝有些結巴的回著,顯然是被池奉身上氣勢所攝。
池奉匆匆的腳步驀地一緩,在小廝反應過來前又恢復原速,不動聲色探問:“你們府上的人都認識神醫不成,你怎么一下就認出了?”
“不認識,小人哪里有幸認識神醫,只是府上沒有女主子,能堂而皇之進入公子書房的女子除了神醫,還能有誰?”小廝一邊回答,一邊悄悄抬眼觀察池奉的臉色,見他依舊面無表情,心下暗松,待將池奉領到書房,他趕緊退下。
越明珠在府中閑逛,青天白日的,她走的又都是較為寬闊的大道,倒是沒遇到什么糟心事。
這時她才發現,正對著書房窗外的不遠處有一棵海棠樹。時值深秋,海棠樹已是滿樹金黃,然觀其根系深根蟠結,便知是被人精心養護的。
一如當年棲鳳殿中那棵陪她度過無憂歲月,后葬身火海的海棠樹。
舊物已去,故人不再,徒留她一人無處寄相思。越明珠取出個盒子遞給裴晏遲,“我在他衣裳上涂了藥粉,接觸或者靠近的人都會沾染上氣味。
這種氣味只有盒中的小東西可以聞見,無論距離多遠,隔多久它都可以追蹤到,公子只需將它放出,它自會循味追去。
公子可以用它找到或大致推斷出想要何蓋性命的人。”
裴晏遲接過木盒,入手微沉,他斂眸道謝。
越明珠眉眼彎彎,示意他,“公子打開瞧瞧。”
木盒被打開,里面裝著個羊脂玉制的罐子。
“小家伙在罐子里,公子可以打開,讓它認個臉。”越明珠以玩笑的口吻道。
玉罐入手細膩溫潤,是上好的玉制。
他拿在手中輕輕轉動,以他的身份當然見過不少品質極佳的玉制物。
如他手中這般玉制可是千金難買,細看發現,這個拳頭大小的玉罐是由一整塊上好的羊脂白玉掏空而成。
他順著越明珠的話打開玉罐,瓷白的罐底有一粒紅點,咋一看還以為是一顆瑕疵。
“又在睡懶覺,真是小懶蟲。”越明珠嘟囔道,取過玉蓋輕擊罐身。
“紅點”被驚醒,一下便動起來。
它展開紅色薄翼,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沖出罐子,在空中略一打旋,直通通飛往屋內,最后薄翼一收,停在那人衣裳上。
“公子需要它干活就像方才那樣用蓋子輕擊罐身,它會自己追尋氣味,找到后只需將玉罐打開,它會自己回到罐內。
平日用不上它就把玉罐放在木盒中保存。”越明珠認真告訴他。
“不用給它喂東西嗎?”
“不用,小家伙大多時候都是在睡覺,過兩三個月喂一次,到時候我找公子拿。”
語畢,她又取出一個荷包,遞給他。
白色的緞面上繡著幾棵青竹,繡法雖簡單,但針腳細密,可見用心。
裴晏遲視線停在荷包上,并未伸手去接,似在沉思如何拒絕不會傷了越明珠顏面。
越明珠哪會不懂他所思為何,解釋道:“公子不要誤會。
你先前問我可有法子對付隱谷的蠱蟲,這荷包里裝的正是那些蟲子畏懼的藥物,公子佩戴在身上,那些毒物就不敢近身。
荷包不是我做的,是我在街上買的。公子無需掛懷。”
明白緣由后,裴晏遲也不再糾結,雙手接過:“多謝姑娘。”
“公子真是太客氣了。”越明珠客氣回應。
溫岳剛解手回來,尚未進門就看見云姑娘給自家公子遞荷包,他家公子居然沒有像以前那般婉拒,而是收下了?
收下了!
難道他們要有女主人了?
溫岳瞪大眼睛,準備偷偷去尋溫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他麻溜轉身,悄咪咪地抬腳,剛邁出一步。
“溫侍衛”越明珠喊他。
他腳步一頓,尷尬轉過身,賠笑道:“屬下……”不是故意打擾你和公子的。
話沒說完,就見一個荷包遞到他面前,他震驚抬眼,看看越明珠,又偷瞧公子。
這,他也有?
越明珠無奈,只能同方才一般稍作解釋,溫岳這才知道公子為何收下荷包。
一個小廝打扮的人匆匆走來,他猶豫的瞥了眼越明珠。
越明珠心下了然,她該準備告辭了。
不等她說出借口,就聽見裴晏遲說:“直言便是。”
越明珠一挑眉,將準備好的借口咽回去,心情不錯的抿唇一笑。
“是,陳大夫那邊有動靜了。”小廝收斂起詫異,恭敬稟報。
越明珠看向裴晏遲,是不是魚兒要上鉤了?
裴晏遲面色凝重,“溫岳,你帶人去,暗中跟上他們,不到萬不得已不可打草驚蛇。”
“是。”
“公子,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他們既已安排妥帖,此處也無需她。越明珠伸手比劃兩下,暗示他。
裴晏遲卻意味深長的笑道:“我這有件有意思的事,不知姑娘可有興趣?”
越明珠好奇問,“公子說說看。”
裴晏遲壓低聲音說了幾句。
越明珠一臉復雜的看他,驚問:“公子當真要如此?”
裴晏遲點頭,“姑娘覺得如何?”
越明珠沒好氣道:“既然公子都決定了,那我當然配合。”反正挨罵的又不是她。
帶路小廝見她駐足在此,亦不敢多言,只靜候在側。
越明珠閉了閉眼,感受清涼的秋風自樹葉間吹過,在路過她時,輕輕的,輕輕的擁抱她,就像最后那幾天阿娘冰涼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
那時她讀不懂阿娘眼中的不舍,疼惜還有決絕;只天真的以為阿娘是太過擔心自己,日夜操勞受了涼,全然沒有想到,阿娘是為了給她培養續命的蠱王傷了身體根本。
若是她能早些發現,那是不是她就不會失去……
“姑娘,池大人走了。該回去了!”遠處傳來溫岳的聲音。
越明珠一瞬間被驚回到現實,她攥緊拳,揚起一抹笑:“走吧!”
溫岳和小廝都沒發現她的情緒波動,只以為她是格外喜愛海棠,才在此停步。
“姑娘喜歡海棠嗎?”溫岳見她性格和善,便開口與她攀談。
多知道神醫的喜好,平日也好注意一些,順便投其所好,反正與神醫交好對公子有利無弊,本以為神醫定然是喜愛海棠的,豈料······
“我平生最厭惡海棠。”越明珠語氣平淡,甚至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厭惡。
“啊?”得到出乎意料的回答,溫岳原本準備好的措辭一下梗在了喉嚨。
他不搭聲,越明珠反倒來了興趣。
“我這些年走南闖北,倒是見過不少海棠樹,雖是不喜,但也有所了解。你們府上這棵海棠樹品種稀貴,我只在燕國權貴之家見過,你們公子想來是費了不少心思才尋來。”
“那可不,這棵海棠樹原是燕國送來的年節賀禮,本該種到宮中的,可那時公子初來京師在禮部任職,恰巧立了功,陛下問他要何獎賞,公子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尚是一株小苗的海棠樹,帶回府后又專門請人精心照料,那小苗才有如今這般光景。”
這事越明珠也早有耳聞,不論是從她自己的手下還是江湖中多如牛毛的各個版本故事,但她好奇,裴晏遲身邊的人會怎么說?
“等等······你們公子,莫不是裴王府的獨子,裴世子?”越明珠假作不知,滿臉是后知后覺的驚詫。
“姑娘,您還不知公子身份!”溫岳也是一臉驚訝,忍不住提高聲音驚呼。”先前情況危急,你們又那般······我哪里有心思注意你們說了些什么,再說京城中世子也不少,我還以為是撞了名。”越明珠說著莫名帶了幾分可憐兮兮。
不知過了多久,越明珠收回手,明王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如何?”溫岳雖未出聲,但眼神中急色分明。
越明珠瞧了他們一眼,啟唇輕語:“穿針引線。”
“什么?”二人并未明白她話中所言,正欲追問,越明珠已經知曉他們要問什么,先一步開口:“是毒,一種失傳已久的劇毒。”
“你……你診的屬實?”明王看著裴晏遲康健的樣子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打量越明珠臉上的神情,試圖從中找到玩笑的痕跡,實則心底已經信了幾分。
越明珠對他的心思一清二楚,溫聲解釋:“這世上劇毒可不是只有那些見血封喉之毒,有的是能悄無聲息讓人身體虛弱,最后無力回天的陰狠之物。”說至此,她眼眸一暗:“不過那些東西應當早已失傳,沒料到竟會在這看見。”
她說著,目光移到裴晏遲的臉上。對于下毒之人心中已有猜測,難道是她回來了?
“此毒名為穿針引線,中毒后半月至一月內身體才會出現異樣,先是疲乏之狀,大多數人只會以為是自己勞累太過,不會過多關注。
再進一步便會出現頭部隱痛,視物不清,遇風發冷,入眠時身體會不受控制的顫抖,噩夢連連,入睡時間日漸增長,最后一睡不起。我說的可對?”越明珠說完病狀,看向溫岳。
明王對此也不甚了解,亦是朝溫岳看去。
溫岳聞言,心下一驚,竟然全都對上了。他見明王和神醫的視線都看向自己,連忙點頭。
“沒錯,大半個月前公子的確格外疲憊,雖說公子日常忙于公務,但也勤于練武,習武之人體魄總比常人強健些,以往都不見公子如此。
氣氛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廂房里似乎又有什么突發的癥狀,院落又亂作一團。
云青快步走出來,瞧見兩人,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走到了裴晏遲身邊,匆忙地低聲同他稟報越明珠的情況。
“……我進去看看。”
手指緊緊攥成拳,裴晏遲低聲道。
第 68 章 68
明月初上,夜幕黯淡,下人低著頭靜悄悄地出入院落,不敢發出多余的聲音。
或許是困在一場驚夢當中無法醒來,少女的手指無意識發抖,被男人伸手輕輕覆住后才有所好轉。
裴晏遲垂眸看著相貼的手掌,過了一會兒,又聽見越明珠口中喃著旁人的名謂。
模糊的字眼足以讓他抽回神來。
或許越明珠自己都不知道回握著的是他的手。
施過針后,越明珠的情況總算有所好轉。她不再做噩夢,像昏睡了過去,柔軟的手也緩緩從他掌心滑落,羅帳內很快只剩下低低淺淺的呼吸聲。
云青躡手躡腳走進來,用棉花團浸滿安神的藥汁,沾濕越明珠毫無血色的唇,勉強喂她喝下去一些。
做完這一切,她才轉頭看向榻邊的男人,低聲委婉地道:“旁人在,奴婢怕小姐睡不安穩……公子不如也早些歇息吧。”
裴晏遲垂眸看著越明珠,片刻后低低應了一聲,起身走出廂房。
一走出去,正好又碰上了裴驚策。上次入宮面圣,陛下發現公子的異常還遣人給公子瞧過,只看出是因過于疲累,沒瞧出其他不妥。再后來公子夜間時常睡得不安生……”他的聲音漸漸落下,但話中之意已經明了。
“若是尋常人也有可能出現此番癥狀,你就憑此斷定是毒?”明王懷疑的問。
宮中太醫是天下醫者中的佼佼者,其中不乏醫學世家的傳人,甚至也有人大半輩子醉心醫術,妙手回春。這些人就算稍遜于落云谷的弟子,也不至于無一人診出裴晏遲的異常。
而越明珠月,這個小小年紀的姑娘一下就診出病因,究竟是她真如江湖傳言的那般醫術高明還是她有備而來?
這般想法劃過明王腦中,他看越明珠的眼神就多了幾分隱晦的審視。
越明珠發現明王眼中一閃而過的晦暗之色,卻恍若未覺。她抬手,指了指裴晏遲的手臂。
“若我所料不錯,他的小臂上會有一塊淤青,中間有一顆紅色的小點,且只出現在左手上,約莫出現半月時間。”
她說完伸出手,大致比劃了一下淤青和紅點的大小。
溫岳上前,撩開裴晏遲的衣袖,果然瞧見他左手小臂上有一小塊青到發紫的斑點,中間也的確有一個紅色的小點,一切皆如越明珠所言。
明王和溫岳俱是心下一沉,真讓她說中了。裴府書房內,伺候的小廝頂著一臉茶水,躲在角落瑟瑟發抖。
不知為何公子和神醫姑娘突然吵了起來。
說是吵架,實際上是神醫突然沖進書房,指著公子便破口大罵。說他忘恩負義,居然讓她去醫治一個已經咽氣的人,砸了她的招牌,大怒之下她一把抄起茶杯就往公子身上潑。
小廝眼疾手快沖上前替自家主子擋了一下,茶水好巧不巧潑在他臉上。
越明珠的動作都微不可查的一頓,這小廝的運氣屬實差了些。
但她沒忘記接下來的事,指著裴晏遲好一通發揮。
他始終面不改色,而她說的口干舌燥,最后她怒氣沖沖的拂袖離開。
小廝戰戰兢兢縮在角落,心中不斷打鼓,“今天怎么這么倒霉,讓他撞見這一出,公子不會要滅口吧!”想著他腿一軟,險些跪下。
裴晏遲倒是沒像他料想中那般大發雷霆,只陰沉著臉,寒聲吩咐:“今日什么都沒有發生,出去也別亂說,懂?”
小廝撲通跪下,忙不迭點頭:“小的知道,公子放心,小的知道。”
裴晏遲沉冷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好像是在考慮他話中的真實性。
小廝的臉上一片濕冷,不知是早已變涼的茶水,還是他的冷汗。
他跪伏在地,大氣都不敢喘,感受落在自己身上如有實質的冰冷視線,覺得下一瞬就要身首異處。
“起來吧。”裴晏遲淡淡開口,“去找管家領二兩銀子,記住管好自己的嘴,下去吧。”
“是……小的告退。”小廝聽他要獎賞自己,心知自己應是躲過這一劫,松了一口氣,忙領命退下。
裴晏遲停下翻閱手上卷宗,看向他離開的背影。
第一個。
越明珠回到院子,五人已經將藥粉全部研磨完畢,分裝成藥粉包。
她從中隨意選取幾包,湊到鼻子前,聞藥粉的氣味,判斷是否有問題。
幸好,五人即使不同醫術,但每一步都嚴格按照越明珠的要求去做,倒是沒讓越明珠找到太大問題。
越明珠放下藥包,讓他們自個收好,再把他們搬來她院里的桌椅等物一并帶走。
臨走前特意多叮囑了一句,說自己要出府一趟,晚些時候回來。
五人忙應聲,著手去收拾東西,然后就見越明珠當著他們的面,直接出了院子,翻墻出府。
五人面面相覷一瞬,又趕緊垂頭繼續收拾東西。
越明珠出了府,匿去蹤跡去往仁心藥鋪。
路過一輛馬車,她順眼一瞥,通過晃動的車簾,她看清了馬車里的人,不是張相還能是誰。
不過他今日穿著一身簡單的布衣,馬車也是毫無標識的尋常不過的模樣。
她腳步一頓,轉向一邊的小攤。
“客官,您看上什么?”攤主是一個中年男子,看見越明珠走進熱情吆喝。
越明珠一面認真挑選攤上的物件,一面注意馬車的方向。
攤上都是攤主自己手工打磨的小物件,越明珠察覺馬車走遠,隨手拿一個距離最近的物件,問“這多少?”
攤主自太陽初升就開始擺攤,直到現在賣出去的東西也寥寥可數。
看越明珠一個小姑娘,他糾結道:“我這都是自己做的小玩意,不貴,姑娘給個幾文意思一下。”
越明珠今日出門沒料到有這一下,昨兒又換了衣裳,衣袋里只摸出幾顆碎銀。
馬車漸行漸遠,她不欲過多糾纏。
掏出一枚碎銀丟給攤主,攤主一喜,忙要給她找錢,可自己兜里沒有足夠的銅板找不開。
為難抬頭,眼前已經沒有姑娘的蹤影,心中不由得懊悔,看來這姑娘是個不差錢的,方才就應該喊高點。
越明珠一路跟隨馬車,直到馬車駛入偏僻的小巷,沒有熱鬧的攤販做掩飾,張相身邊又跟著幾個高手,她再跟上沒準會打草驚蛇。
越明珠隱藏在墻角,悄摸探頭看向馬車遠去的方向。
伸手摸向衣袋,取出一個小瓷瓶。
幸好帶了這小東西。
“乖乖,靠你了。”她在心里道,而后打開瓶蓋讓瓶中的東西跟上馬車。
放出追蹤的小蟲子,越明珠其實也沒報多大希望。
畢竟以張相這樣的性格多半不會輕易讓人發現自己的目的,不過聊勝于無。
越明珠眼看前方已經不見馬車的影子,準備原路返回,還未轉身,就察覺有人進了巷子,跟自己不過前后腳功夫,此處僻靜,那人定然就跟在他們后面。
是誰?該死的,剛才竟然沒有發現有人跟在后面,要是他看到了,那她只能解決掉他。
她眸光沉冷,殺意涌動。
人剛轉過墻角,越明珠一個箭步上前,一手猛地使力將他拉入巷中,甩在最近的墻上,另一只胳膊抬起,橫壓住他的肩膀,指尖銀針泛著寒芒,逼近他的脖子。
所有動作在瞬息間完成,快到連她自己都沒看清,這個被她制住的人長什么樣。
但他沒有絲毫反抗之意,只任由她將沾了藥的銀針放在他脖子上脆弱的致命處。
“是你?”越明珠瞧清他的面容,忙收回手,退開好幾步。
她沒好氣說:“公子怎么不還手?還有你跟著我干什么?”
裴晏遲靠在墻上,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十分無辜道:“我方才去尋你,看見你又翻墻出去,我不是故意跟著你的。
本是想走快些,走到你身邊的,但是瞧你在那東看西瞧怕擾了你的雅興,就跟著……”
越明珠聽得擰眉,這話怎么聽起來有些奇怪,還有他這什么表情,搞得好像她欺負人似的,分明她才是被嚇到的人。
她無語轉身,又想到裴晏遲還在,難道要把他帶去仁心藥鋪?
不行,絕對不行!
算了,今日出來原也是散心,倒是沒有什么極要緊的事。
“云姑娘要去哪?我陪你去。”
越明珠眼珠兒一轉肚子里的壞水又冒了上來,“我的確有個想去之地,要不公子陪我一道。”
“何處?”
“京城有名的銷金窟,男人最愛去的艷芳樓。”越明珠狡黠一笑,“聽說那里有很多漂亮姑娘,我還沒見識過。”主要也是個打探消息的好去處。
“好。”裴晏遲毫不猶豫的點頭。
越明珠意外的看著裴晏遲,他還真答應了?
“公子不擔心你心上的姑娘誤會你?”
今早還信誓旦旦的這么快就變卦?
裴晏遲看向越明珠,巷中的昏暗遮去他眼底深處的寵溺,“不是有姑娘在,我是陪姑娘去的,要是來日我被誤會,姑娘可得幫我證明一二。”
父王說過了,想要媳婦有時候就不能太在乎面子。他想要媳婦,面子有時候不要也罷。
越明珠一時無言,“算了,我們回府吧!”
她總不能真帶他去銷金窟吧!
他這長相還是很惹眼的,至少也要等到易容換面后再去。
要是壞了他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好名聲,越明珠總覺得以后無顏面對裴王妃。
越明珠走在回府的路上,身后幾步外跟了個裴晏遲。
二人邊走邊看,主要是越明珠時不時停在街邊攤販前,買一些小玩意。
“那邊是裴世子?”
遠處相府馬車內,一身湛藍華袍的張勉掀開車簾,望向前方的兩人,不可置信的問。
身邊小廝驚奇道:“是啊!公子,當真是稀奇,竟然瞧見裴世子與一位姑娘同游。”
張勉甩開手中折扇,輕晃兩下,故作風雅之姿,躬身出了車門,緩步下車向二人走去。
越明珠正駐足在一個賣首飾的小攤前。
攤主所賣之物雖不算非常稀奇,但也能瞧出是用了十分的心思制作而成。
恰好又是越明珠所需,她便想著挑上一二。
越明珠拿起一根簪子,手指在尾端摩挲兩下。
簪子通身被打磨的光滑,唯獨在尾部有些尖銳,材質也是不起眼的尋常之物。
她滿意的彎起眉眼,就是它了。
準備掏出銀子付錢時,一只手先她一步將銀子遞給攤主。
越明珠笑盈盈轉身,看清人的瞬間,笑意有一瞬間僵硬。
真是巧啊!剛才看見張相,現在又看見他兒子。
裴晏遲本來跟在越明珠身后,保持五步左右的距離。
發現張勉過來,他也幾步上前,取出銀子準備遞給攤主,可還是慢了一步。
攤主看著眼前兩個儀表堂堂的富家公子爭先給這位姑娘買單,心中暗自嘀咕這姑娘看似相貌平平,居然這么討富家公子的歡心。
面上露出糾結之色,倒不是他跟錢過不去,實在是兩大銀錠他找不開。
越明珠婉拒了他們的好意,取出一塊碎銀拋給攤主道:“不用找了。”
而后便不管兩人,拿上自己的東西直接離開。
張勉輕笑一聲,語帶嘲諷:“裴世子這是開竅了?可惜啊!人家姑娘好像拒絕你了。”
裴晏遲不咸不淡的睨他一眼,半個字都懶得回他,跟上越明珠的腳步。
張勉討了個沒趣,又不敢追上去,怕再失了顏面,只好灰溜溜的回到馬車上,打算等裴晏遲不在時再接近越明珠月。
越明珠走在前,裴晏遲跟在她身后三步之處。
越明珠快步走出一段路后,確認張勉沒有跟上,才放慢腳步。
裴晏遲卻沒有馬上放慢步子,而是走到越明珠身邊,與她并肩而行。
越明珠的裙擺隨著她的步伐輕微飄動,不時被風帶著掠過裴晏遲的袍擺。
院墻邊,越明珠將東西拿好,準備翻墻而入。
裴晏遲下意識問:“為什么不走門?”
越明珠翻他的府墻已經很是熟練,早已沒有頭次的尷尬,理所當然的答道:“這邊離院子近。”
當初她就是看重這一點才選的那處院子。
裴晏遲無語凝噎。
越明珠很是熱心的發出邀請:“要一起嗎?公子。”
不等他有何回應,就自顧自翻了進去。
平穩落地后,她拿著東西就往院子方向去。
剛走出兩步,身后驀地傳來動靜。
她不可置信的回頭,果然看見裴晏遲也翻了進來。
她腦子一懵,越發覺得他很不對勁。
想了想,她走進幾步,認真打量他的臉和脖子,沒發現明顯異常;又朝他臉伸手,溫的;再捏一下,紅了。
裴晏遲就任由她對自己的臉下手,絲毫沒有反抗之意,一副順從聽話的樣子。
越明珠狐疑道:“公子今日吃藥了?”
“沒有。”
越明珠明顯不信,示意他伸手。
裴晏遲很是配合的伸出手,越明珠搭上他的脈,凝神診斷。
良久,她收回手,眼神復雜的看向裴晏遲,脈象沒有異常。
難道是她醫術不精?不應該啊!
越明珠眉頭緊鎖,蒙頭往院子里去。
裴晏遲自然知曉她如此是為何,猶豫良久他還是克制不住自己,迫切的想要一個答案。
“你說一個人不愿意和她的故人相認是為什么?”
越明珠再次頓足,忽而輕笑。
被發現了!
她轉身一眼看入少年誠摯的眼神,卻還是狠下心開口:“舊時之物經年累月后未必還有當初的情感,人也一樣,公子何必執著。”
就像現在,他們即使再見面也都已不是當初的模樣。
她說完,徑自向院子走去。
輕柔的月光落在裴晏遲孤單的身影上,他望著她遠去的方向久久未動。
夜風掠動他的衣袍,冷意將他包圍,可遠不及他心中的寒意。
不知過了多久,他自嘲一笑,是啊!何苦呢?他分明早已知曉她的答案,卻還是想聽她親口說。
她生性自由,最不喜糾纏。只盼今日之后,莫要厭了他才好。
越明珠回到院中,尋一靠窗處坐定,望向窗外
唱完一出大戲,越明珠估摸著沒有自己什么事,回到院子就簡單換了張臉,將自己裝扮成另一個人,從府墻翻出,避開暗中窺探的視線,徑直前往仁心藥鋪。
仁心藥鋪三樓是不對外客開放之地。
屋內擺設簡單,諾大的屋內僅有一方圓桌,幾張椅子。
房門被人推開,挽竹端著茶點進來,反腳一勾將門帶上。
“主子,芙蓉錦新出的綠豆糕點。”
他將茶點放在越明珠跟前,而后站到越明珠對面,等待她吩咐。
“這兩日,裴府的侍衛帶回百寧郡一案的證人,路上遭襲被人所救,可知是何人所為?”
“既知是毒,可有解法?”明王急聲追問,如鷹隼般的目光緊盯著越明珠。
“有是有,不過……”越明珠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明王心中焦急,見她如此,只以為她要談報酬,更是不耐:“解毒要緊,煩請姑娘動手,其余一切好商量,務必要將晏遲醫好,否則后果你我都承擔不起。”說到最后他的語氣加重,隱含威脅。
越明珠揚了揚眉,她本欲提醒他們,待她施針后裴晏遲可能出現的反常,讓他們先安心,既然明王如此著急,她便不多言了。
她令溫嶺點燃蠟燭,取出銀針在其上燒灼片刻,等銀針冷卻,開始給裴晏遲行針。
她施完一套針法,拔出最后一根銀針的剎那,裴晏遲原本紅潤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蒼白,連呼吸都幾不可聞。
這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救人。
常年浸泡在陰謀詭計中,明王下意識的以為自己中計了。
越明珠打算再診一次脈,手才伸起,脖子上就傳來刺骨的寒意,她斜眼看去,明王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把匕首,橫在她脖子上。
匕首散發的寒意通過頸部的肌膚蔓延進骨骼,真是好久沒有人這么大膽了。
“云姑娘你若好生救治,我定然不會傷你,倘若你心懷不軌,那就莫怪我手中的匕首不長眼了。”
無論如何,裴晏遲都不能死,更不能死在他眼前,死在他親自請進府的神醫手上。若非如此,他堂堂明王也不至于自降身段去干這等事。
越明珠垂下眼瞼,纖長濃密的眼睫遮蓋住她眼底一閃而逝的殺意。
不經意的抬眼,撞入一雙黑色的眼眸,通透明晰,那一瞬間她竟有種被看透的錯覺。
他醒了!
明王和溫岳也注意到了。
“公子你感覺怎么樣?”溫岳上前詢問,語氣中滿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裴晏遲眸光輕閃,看清眼前渾然陌生的姑娘,心中驀地升起一股難言的滋味。恍惚間他竟覺得見到了故人,也對,那人分明已經不在世上了。
“公子?公子?”見裴晏遲只是愣愣的盯著越明珠,溫岳憂心更甚,稍稍提高音量又喚了裴晏遲兩聲。
裴晏遲回過神,對他輕閉了閉眼示意自己安好。明王在他醒時就收起匕首,可方才的一切他早已盡收眼底。
裴晏遲轉眸望向站在一旁靜默不語的越明珠,忍著喉嚨的干澀刺痛說:“多謝姑娘相救,……殿下也是憂我心切,咳咳……如有冒犯之處,在下向姑娘賠不是,姑娘有何需求,盡管開口,在下必定盡力滿足姑娘。”
越明珠沉默的與他對視,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回應時,她忽的輕嗤道:“我想要的大人怕是給不了。”
“本姑娘此來京城是因幼時定下的婚約生變,特來尋我多年未見的未婚夫婿詳談婚約之事,哪料半道就被你們劫了來,壞我好事不說,還明里暗里一通威脅。
于她而言,裴晏遲現在就很棘手。
這是一種跟面對裴驚策完全不同的感覺,她會想著要同裴驚策好聲好氣說完,然后一拍兩散,卻沒有想好要同裴晏遲怎么說,又要跟他怎么收尾。
因為沒想好,所以才一直不想開口同他說這件事。
她并沒有。
從醒來那一刻開始,她就一直在想裴晏遲騙她的事情,念念不忘,耿耿于懷。
想了那么久,越明珠也不知道為什么最介懷一件事。
裴晏遲一直都在騙她,豈不是說喜歡她的那些話也都是假的。
第 69 章 69
越明珠的視線有意挪到一旁,眺望向遠處。
今日的天色不如昨日,曦光微淡,霧樹溟瀠,稍微遠一點便什么都看不清楚。
就像她看裴晏遲一樣。
她永遠都琢磨不透裴晏遲到底在想什么,哪怕成親之后也是。
越明珠認真地回想過一遍,每回裴晏遲哄她,或者說一些甜言蜜語時,似乎都是她反應比較大。
他說完就說完了,大不了過來抱她親她摸她兩下,干一干不正經的事情,然后就是靜靜地看著她臉紅支吾找不到北。
當時越明珠沒有細究過這個問題。越明珠看完,伸手從茶盤中取出一個茶杯,將紙點燃,放入杯中,待其燒成灰燼,她將那些灰撒到窗外,讓它們隨風而去。
敢同隱谷的人合作,要么就是太蠢,要么就是太聰明。蠢到成為他們的刀,或者聰明的各取所需。
皇宮,御書房
裴晏遲跟隨內侍入內,行禮問安后就恭敬候著,等待陛下開口吩咐。
夜明霽停下批閱奏折,上下打量他:“恢復的不錯,聽說你府上來了位神醫,看來的確醫術高明。知道朕喚你來所為何事?”
“臣不知,請陛下吩咐。”
夜明霽掃了眼他拿著的卷宗,無奈嘆氣:“你啊!朕好歹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在朕面前不用如此拘謹。”
“君臣有別,臣不敢造次。”
又得到如此回復,夜明霽無奈,這孩子就是太守禮,太古板。
“行了,朕今日叫你來除了看你身體恢復得如何,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給你辦。
朕得到消息,城外一處荒山藏了不少鬼鬼祟祟的隱谷中人,他們還私下和朝中官員來往,所圖怕是不小。朕派人前去查探,但他們手中有不少毒物,朕的人沒法靠近。
那神醫可還在你府中,你問她是否有法子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下一探山中情況。
隱谷之人擅用毒,擅刺殺。而今近百人出現在京城外,若不查明,朕寢食難安。
現下正逢多事之秋,朕怕他們與丞相暗中有來往,若真如此,恐怕朝堂要變天了。
這件事就交給你了。”裴晏遲一回到裴府,溫岳立時迎了上來。
“公子,查清楚了。”溫岳來到他身邊,低聲稟報。
“去書房說。”經過一天的辛苦,越明珠終于制好所需的藥。
她將一顆顆褐色藥丸放進備好的藥瓶,又將藥粉分開放置,標上對應記號以便識別;再將那盒銀針涂上能讓人短暫昏迷的藥物,以備不時之需。
將一切處理好,她的肚子也發出“咕咕”聲,她摸了摸肚子,才發現自己太過投入,連丫鬟送來的午膳也未用。
她將藥物收入柜中,放置妥當,又將部分藥揣入袖中;打開臥房的門,進入外堂。
堂內桌上擺放著涼透的膳食,她走到桌邊,伸手碰了碰瓷碗,入手一片冰涼。
這應是丫鬟來送晚膳,見她未用午膳也不敢驚擾,只將午膳帶走,可惜她忙到現在晚膳也已涼透。
冷食傷身,有條件她還是不打算委屈自己。
她端起托盤向外走去。
天色已晚,她沒想折騰府中的人,想著去膳房熱一下,對付一頓。
等她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走到膳房,發現本該漆黑的膳房內居然有微弱的光芒,“難道是哪個貪嘴的下人在里面開小灶?”心想著,她還是端著托盤進去。
膳房內只有一盞蠟燭,微弱的燭光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背影,越明珠將托盤放在灶臺上,而后看向裴晏遲,調侃道:“公子怎么在此處,莫不是半夜腹中空空,前來尋些東西填肚子?”
“聽說云姑娘整日都未用膳,我命人為你溫了些粥。”他揭開鍋蓋,露出鍋內的肉粥,含笑道:“姑娘用些?”
“咕……”
越明珠的肚子又發出動靜,她臉上沒有絲毫尷尬之色,只笑著將托盤放在一邊,自個盛了碗粥,在桌邊坐下。
裴晏遲見她沒有拒絕,心下微松,自己也盛了半碗,坐到越明珠對面。
二人的影子被燭火投到墻上,隱有靠近交疊之感。
房內寂靜,唯有灶中柴火燃燒不時發出的“噼啪”聲。
一碗溫熱的粥下肚,越明珠感覺自己胃中暖和,身心舒暢。
她看向對面的裴晏遲,他的碗中還剩些粥,正慢慢用著,“公子不餓,何必勉強自己。”
裴晏遲放下碗勺,“姑娘不是我,怎知我不餓?”
“很明顯,不是嗎?公子有事不妨直言,看在粥的份上我可以考慮一二。”越明珠掃過他碗里的粥。真餓狠了,這小半碗粥哪里夠塞牙縫的,分明就是在這故意等著。
裴晏遲被她看破,倒也不惱。只端起碗,兩三口吃完剩下的粥。
“姑娘覺得張勉,張公子怎么樣?”
張勉?越明珠挑了挑眉,“公子與他皆在京城,要說張公子怎么樣,你應是比我更清楚吧?怎還問我?”
“不同人的看法也各有不同,我只是好奇,姑娘對他的看法。”裴晏遲笑的溫和儒雅。
越明珠盯著他,眼中閃過狡黠:“張公子人應是不錯,他還救了我,不是嗎?”
“姑娘當真如此想?”裴晏遲不解,她是真的沒看穿張勉的把戲?
“公子怎么突然對張公子這么上心?”
“我瞧姑娘應不是個糊涂之人。”不會看不出張勉的設計。
越明珠忽地嗤笑,自嘲道:“這世上真正清醒之人又有幾個?我也不過是個為凡塵俗事所擾的庸人罷了。”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不過實話罷了。
公子如果是刻意來提醒我的,那就請公子放心,我有分寸。
今日既然欠下一份恩,來日不過是他開口,我辦事。至于如何辦,能否辦好那就另做考量。”她意味深長的笑著,給出她的答案。
“姑娘當真聰慧過人,想來家中長輩對姑娘外出云游也是極為放心。”裴晏遲倒是由衷欣賞她的心智,但隱谷事關重大,請她相助前還得有所了解。
聞言,越明珠垂下腦袋,悶悶開口:“或許吧。”
見她情緒頃刻間低落,他驚覺莫不是自己說錯話。
“姑娘,你還好嗎?”
“沒什么,我……我就是想起家人,有點難過。”她抬手,就著低頭的姿勢快速抹了下臉。
再抬眼,眼眶已經泛起微紅。
裴晏遲有些摸不著頭腦,卻還是將自己的手帕遞給她。
越明珠抬手接過:“多謝公子,我失禮了。”她用手帕擦臉,不小心將易容粉擦下些,隱約露出斑駁的疤痕。
他瞧見越明珠臉上的疤痕,有瞬間的怔愣。越明珠察覺到他的眼神,也意識到問題,手忙腳亂的去遮臉上的疤痕。
裴晏遲忙錯開視線。
“抱歉,姑娘。”
越明珠搖頭,“不怪公子,是我自己不小心。”更何況他的眼神只有怔愣,驚愕;沒有貶低更沒有厭惡。
她彎了彎眉眼,放下手,“公子不好奇它是怎么來的嗎?”
“若是姑娘不想說,我便不問。”
“公子等在這應該不只是為了提醒我,你言語間其實是在探問我的來處,不是嗎?”越明珠一下道破他的意圖,抬眼望著裴晏遲,“其實也沒有什么不能講的,至少公子與那些人不一樣。”
“我家在燕國定安城。”裴晏遲豁然抬眼,越明珠輕笑:“公子怎么這般看我?是有何不妥?”
裴晏遲搖頭不語。
越明珠繼續道:“家中行商,我是家中老幺,父母對我很是疼愛。雖不是什么權貴之家,也算衣食無憂。
我幼時體弱多病,因著家中曾幫過落云谷谷主,請得他為我診治,后來機緣巧合拜入谷中,學些醫術,好讓自己可以活得久些。
七年前……”言及此處,她語帶哽咽,深吸兩口氣平穩呼吸,眼淚還是止不住的順著臉龐滾落。
“姑娘,可以了。”裴晏遲見她眼淚止不住,有些手足無措,他實在不知道怎么安慰姑娘,況且他知她接下來所言大致為何,不忍再聽。
“沒事。”她拿帕子再抹下臉,臉上的疤痕更加清晰,見她沒有停下的意思,裴晏遲也沒再阻止。
“我從落云谷回去,碰上黎國和槐安國攻打燕國,那時定安城已被攻破,我家中被他們一把火燒了,是我阿娘將我推出來,我才茍活下來,只是臉上還是留下印記。”她苦笑一聲,顫抖著手去觸摸臉上的痕跡。
“那之后,我就日日給自己易容,這樣就不用面對旁人的指點。”
她眼眶紅紅,臉上易容粉被她抹去大半,露出一塊覆蓋大半張臉的疤痕,配上剩余的易容粉看起來很是狼狽。
“很難看嗎?”她低低問著,緊張的攥緊衣袖。
“美人在心不在皮,姑娘仁善之心遠勝天下多數人,不必為皮囊所束。他人之言,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越明珠抬起濕漉漉的眼睛撞見他眼中的真誠“多謝公子。”。
她掏出袖中的藥瓶,遞給他:“先前說好要贈藥給公子。”
“不,不用了,我應該是用不上姑娘的藥。”裴晏遲尷尬拒絕。
越明珠伸出的手頓在半空,看出他心中所想,她控制不住笑出聲:“公子你在想什么?我可是正經人,不制那種藥。
溫岳馬上噤聲,二人快步進入書房,溫岳關好門,轉身;裴晏遲已經在桌邊坐定。
“公子,屬下遣人去查,回稟的人說,張大公子近兩日連青樓都不去了,就在那街上四處晃蕩,還常在藥鋪附近徘徊。
昨日,他貼身侍衛還去了趟錢莊,取完銀子并未回府,而是直奔碧云閣而去。”
碧云閣表面是販賣金銀首飾,暗中干的可是要命的勾當。
這還是他們不久前順藤摸瓜發現的線索,只是那時忙著與張相斗法,他們也安分無事,就沒騰出手收拾他們。
“臣必定竭盡全力。”裴晏遲神容肅然,躬身領命。
見夜明霽沒有其他吩咐,他遞上卷宗:“臣近幾日核查刑名,發現這幾份卷宗存異。
這幾起案子的受害者皆是容貌不俗的女子,她們雖是以不同的方法遇害,但卷宗內都提及她們遇害后,面容被人殘忍剝下。
其中有兩起案子的兇手已被抓拿歸案,但臣分析相關人證,物證發現皆存在偏差,且臣仔細對比各地仵作的驗尸記錄,發現兇手行兇手法有共通之處,故臣懷疑這幾起案子實為一人所為。”
夜明霽心下一凌,“若真如你所言,此事確實不可輕視。”他抬眼看裴晏遲,見他恭敬垂首,道:“這樁案子就交給林尚書安排,他作為刑部尚書,自然是有些手段。你眼下當務之急是摸清隱谷人的目的和行跡。”
“是”
“切記,要讓神醫幫忙,小心為上。她要是不愿意,你就多許些好處給她,要不然……”他仔細端詳裴晏遲的臉。
少年容顏清俊,臉部線條流暢,一眼看去眉眼溫柔,若是細看就會發現眼中謙和儒雅下掩藏的冷漠淡然,再配上他這身姿氣度。
夜明霽點了點頭,意有所指道:“總之你自己想辦法,勢必要讓她幫你。回吧。”
言罷,他拿過一本奏折,繼續批閱。
“是,臣告退。”裴晏遲將卷宗留下,躬身退出御書房。
夜明霽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心中嘆息“希望這小子可以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畢竟裴晏遲很多時候只有兩種樣子,很不高興,和沒什么表情,糾結這個好像沒有什么意義。
越明珠忍住差點出手的銀針,盡力配合他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
很快,他就把越明珠引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窄巷。巷子狹窄,前方是死胡同,已經無路可逃了。當然,他也沒打算繼續逃。
他轉身看著追得氣喘吁吁的越明珠揚起一抹討好的笑,開口打趣道:“姑娘,你跑得挺快啊!”
越明珠不理會他的嬉皮笑臉,只沉著臉,緩了緩氣息,向他伸手:“把荷包還我。”
這是哪來的蠢貨,用這種手段戲弄人,若非他還有用,她定然要讓他好看。
見她一臉怒意,他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的行為特別無禮,要是將人惹怒了,那……
心中不由生出幾分后悔,他打著哈哈,上前幾步,雙手把荷包遞還給她。
越明珠拿過荷包,冷著臉轉身就要走,他心底一急,再無半分僥幸之意,急忙開口:“姑娘請等一下。”
越明珠并不理睬他,徑直向巷口走去。裴晏遲穿著深藍色的官服,官服前胸處用金銀絲線交織繡出一只神態兇狠的猛虎,袍角處則用針線勾勒出連綿不絕的山河,夾雜其中的金銀絲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行走間,袍角隨之而動,其上山河似有了生命,在他袍擺間涌動,讓他較之先前的溫和又添幾分威嚴。
溫岳緊跟在他身后,一身黑色侍衛服,腰間佩劍,手中拿著幾份卷宗。
“裴大人這是要進宮?看來本公子來的不是時候。”張勉的目光落在裴晏遲身上,后又不經意掃過溫岳手上的卷宗。
“張公子倒是稀客。只是今日不巧,陛下宣我入宮,不如你先入府喝盞茶?”裴晏遲眼神掃過他身邊的越明珠,對著張勉淡淡道。
“不用了,既然陛下宣召裴大人,大人還是快些入宮。陛下好不容易消了氣,你可莫讓陛下久等。我一介閑人就不耽誤裴大人了。”張勉聲調懶散,滿不在乎的回答,話語間好像都在為裴晏遲考慮。
越明珠站在一邊,這才反應過來,怪不得她先前覺得張勉熟悉,他給人的感覺和裴晏遲有幾分相似,但裴晏遲這個人骨子里就是那般樣子,而張勉卻有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感覺。
“也好。”裴晏遲轉身接過溫岳手里的卷宗,給溫岳一個眼神,示意他留在府中。他隨著內侍入宮。他一走,張勉也不打算久留。
“姑娘,后會有期。”張勉向越明珠告辭,自認為十分有風度的上車離開,完全沒有發現越明珠眼里閃過的冷意與玩味。
“姑娘,您怎么會跟他一道啊?”張勉離開后,溫岳領著越明珠進府,邊走邊很有眼力見的接過越明珠手中的藥包。
“姑娘可是落云谷的弟子,在下家中有人患病,實在是迫于無奈才出此下策。
懇請姑娘出手救治,姑娘想要什么報酬都好商量。”他快步走到越明珠身邊,急聲請求。
越明珠腳步不停,絲毫不為所動。瞧他若有所思的樣子,越明珠不再多言,只負手向自己院落走去,溫岳趕忙跟上她。
到了院落,越明珠推門進屋,溫岳隨她進去,將手中東西放在桌上,“姑娘可有什么需要我去準備的?”
越明珠搖頭:“多謝你,今日我就不去和公子一道用膳,你家公子的藥你要多盯著些。沒事別來打攪我。”
“是,屬下知道。”溫岳離開屋子,順道帶上門。
越明珠將東西提到里間,將藥包一一拆開。
拆到仁心藥鋪的那包藥,一張紙露了出來。她拿起那張紙,點起燭火,拿著紙在火焰上方來回移動,將近一盞茶的功夫,空白的紙上隱約有了字跡。
“方才是我的不是,我向姑娘道歉,姑娘……”越明珠似厭煩了他的聒噪,怒而轉身,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窄巷幽長,她步伐匆匆,很快就走到頭。
剛出巷子,她的步子就是一頓。巷口處橫停著一輛馬車,擋住了她的去路。
馬車上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和標識,如果單從外表看,這是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馬車。
越明珠:“有什么區別嗎?”
“如果是逐客令,伯母應該已經同你說了,你回府后若不想見我,直說就好。”
“如果是問題,”他道,“答案很簡單,想見到你。”
想見她,想她的傷早日康復,想她看見他的誠意,想守著她,不讓旁人趁虛而入。
哪里有為什么。
越明珠覺得這種話實在不應該從他這么聰明的人嘴里說出來。
“天天把這種話掛在嘴上,”她聲音雖輕,語氣卻毫不客氣,“我怎么知道你想不想,好假。”
她知道她的要求有點苛刻。
裴晏遲如果對她很冷漠,她一定不會搭理他的,譬如他剛剛消失了,她也不會去問云青他在哪兒。
第 70 章 70
伴隨著男人的話音落下,一陣冷風吹來。
四下安靜,只有廊外的萬年青簌簌作響。
越明珠輕輕眨了下眼。
情況好像總是在超乎她的預料,短短幾個字在腦海里晃蕩起來,她忽然有點不知道作何反應。
良久之后,一陣涼風卷來,她收回視線,輕輕攏起長帔。
裴晏遲適時開口:“我方才的請求,不知道越姑娘考慮得如何。”
他忽然不喚她名姓了,加之語氣認真,顯得格外一本正經。
不單單是哄人好聽的話。“也好,我讓人將筆墨取來。”
很快,溫岳捧來筆墨,將其放置于桌上。他一把甩開燈籠,袖中寒芒閃現,短匕直刺向越明珠心口。
“啊!”秋紋嚇得驚叫出聲。
越明珠急急后退兩步,側身避開刺來的匕首,順手推開一旁嚇得呆立原地的秋紋。
小廝一擊不中,握緊匕首對著越明珠脖頸劃去。越明珠不退反進,伸手擋住他的手臂,挾住他持刃的手腕。她眼中狠戾之氣涌動,猛地使勁直接捏折了他的腕骨。
在他痛苦的嚎叫出口前,越明珠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抬腿踢向他身下脆弱之處,經此一擊他疼得已無起身之力。
逃開的秋紋恰好領著人過來,幾人剛巧撞見眼前這一幕,紛紛心口一跳,下意識感嘆:這刺客太也慘了!
越明珠漫不經心的抬眸,一眼就看見立在護衛中身披烏金云月白大氅,眉眼溫潤的少年郎。
她就像沒事發生一樣,隨口關心:“入夜寒涼,公子怎不好生休養?”
裴晏遲瞥了眼地上面孔扭曲的刺客,緩緩道:“我聽聞他偷偷來尋云姑娘,擔憂他對姑娘存有歹念,心中不寧,故而帶人前來。”
掃了眼地上的刺客:“此番因我之故連累姑娘遭難實是抱歉,幸而姑娘會些武藝得以無恙。”
越明珠無所謂地笑笑:“公子不必憂心,我行走江湖自然有保命之法,對付一兩個刺客還是勉強足夠。不過……”她話鋒一轉,語調微揚:“我既然摻合進你們的事,以你們的身份,想來我也很難獨善其身。”
她言盡于此,語中暗含深意。聽到他口中的“隱谷”越明珠眼中劃過殺意,隱谷之人一向藏頭露尾,最喜暗中算計,陰險手段層出不窮。七年前那一戰就有他們的影子,沒想到三年前被端了老巢后這么快又重新現世。
這些人倒真是頑強得很,出現在此亦絕非偶然,怕是所圖不小。
看來北月國這塊肥肉已經惹起多方覬覦,這潭水越來越渾了。
感受到她身上散發的低氣壓,挽竹侍立在側不敢多言。
越明珠飲下杯中茶,冷聲吩咐:“既然是在北月國京郊之事自然是要讓他們自己去解決,你去將此事知會宮里一聲,我們只需暗中跟進,不要輕易暴露行蹤。”
畢竟要是讓那些人發現她就是當年端了他們老窩后銷聲匿跡之人,怕是會惹上麻煩。她還是比較喜歡當個安閑自在的“漁翁”。
“今日便作罷了,日后不要輕易來裴府,雖然府上那些護衛遠不是你的對手,但裴晏遲身份特殊,平日里免不了有皇子想與其結交,他們身邊可少不了能發現你存在的高手,況且裴晏遲自己也絕非僅是一介文官,沒準他會發現你的行跡。”
“是。”
“日后如有消息可送去仁心藥鋪,我過幾日去取。”
挽竹領命離開。裴晏遲淡笑不語。
見溫岳自己想明白,他輕嘆道:“看來我們府上還是不太干凈,云姑娘昨日才說打算出府,偏那樣巧,張勉昨日就布置妥當,你說他是怎么知道的?”
“公子,是誰?”
“不知”裴晏遲輕笑,提起茶壺慢條斯理的替自己倒了杯茶,“小心些就是,狐貍總是會露出尾巴的。”
看他一派淡然,溫岳也定下心神,“公子所言有理,云姑娘那邊?”
裴晏遲端起茶杯,茶湯入喉,不僅解了渴,暖融融的感覺似流經心口,“云姑娘在制藥?”
“對,云姑娘說了沒事別去打攪她。”溫岳說完,小心瞥他一眼“公子有事找云姑娘?”
“有件事需要云姑娘幫忙,既然她在忙,我稍后再去詢問。上次叫你去查的事情如何了?”裴晏遲放下茶杯,打開桌上卷宗。
這份卷宗是關于七年前百寧郡江口決堤的舊案。
當年,北月國接連數月降下大雨,陛下特意下令鞏固百寧郡堤壩,以護衛百姓不受天災所禍。
哪料,百寧郡江岸堤壩鞏固剛竣工不出半月,便被一場洪水沖垮,災情危及附近三郡,數萬百姓受災,流離失所,加之有心之人刻意挑唆,竟發生暴動。
眼看局勢一發不可收拾,陛下下令,命裴王爺帶兵前去安撫鎮壓。
待災情得控,裴王爺立即帶兵去援助受黎國和槐安國圍攻的燕國蕭家軍,可已經錯失良機,蕭家軍全軍上下和來犯的敵軍同歸于盡。
他們只來得及擊退想趁火打劫的北疆三部,安葬了蕭家軍。
裴晏遲盯著卷宗,手緊攥成拳。
當年父王帶人去看過被沖垮的堤壩,用的不過是一些劣質泥沙、尺寸小的石塊,根本就不堪一擊。
陛下震怒下令嚴查,朝廷內外風聲鶴唳,準備拿人時,卻發現與此相關的官員早就被人全部滅了口,根本無從下手,被吞下的銀錢亦不知所蹤。
北月國與燕國一向交好,蕭家軍幾位統帥與父王也算志趣相投,何況他們對北月國也多有幫助。
那場戰之后,父王嘴上雖不言,可他明白父王常覺得愧對蕭家軍,可他也無可奈何,他是北月國的王爺,萬事必須以北月國為先。
但真相不能就此被埋沒,不論是為了無辜受災的百姓,還是為了戰死的將士,這個罪魁禍首必須償還他的罪孽。
他先前追查到其中一位官員的貼身侍從竟還尚在人間,派人去帶他回來,沒想到自己倒先遭了算計。
“公子,溫岑今早傳信回來,說是已經見到那人,準備帶他回來了。”
裴晏遲深吸一口氣,合上卷宗,“讓他小心些。”
“是,公子今日那案子?”溫岳說的是那件剝皮案。
“陛下交給林尚書安排,云姑娘那邊要是忙完了,你記得知會我。”
“屬下知道。”
“你先下去,叫我們的人準備,要是溫岑那邊遇到意外立刻前去支援。”裴晏遲說的人是他從本家帶來的護衛,不同于府中一眾牛鬼蛇神,那些都是真正忠于他的護衛。
“是,屬下這就去安排。”溫岳立刻下去準備。
裴晏遲再次打開卷宗,對照這些年所得信息一一分析,“那些人能不露出絲毫破綻將如此多銀錢吞下,并先朝廷一步滅了口,定然是身份不俗,究竟有多少人牽涉
越明珠走入臥房,關上房門,將行囊順手放好,除去外裳,一把撲進軟和的被子里,美美的睡了一覺。
再睜眼,天色已顯昏沉。
越明珠掀被下床,穿好衣裳,打開臥房的門,外頭桌上點著一支蠟燭,暖融融的光芒填滿整間屋子。微弱的光芒既不會刺眼,也不會讓屋內伸手不見五指。
“嘎吱——”房門被人自外輕輕推開,一道人影輕手輕腳的進到屋內。
是秋紋。
她看見越明珠已經起身站在屋內驚了一下,趕忙行禮:“奴婢見過姑娘,姑娘可要用膳?”
越明珠喚她起身,含笑道:“我是江湖中人,不拘于這些禮教,你莫要緊張。現在什么時辰了?”
“申時二刻”
“是該用膳了,你家公子情況如何?”越明珠隨手理了理衣擺后在桌旁落座。
秋紋見她性情和善,心中安定些許,溫言開口回應:“多虧有姑娘妙手回春,公子服藥后精神多了。”
“咚咚——”門口傳來輕輕的扣門聲。秋紋看了越明珠一眼,見她沒有其他表示,她就去打開房門。
門外是伺候裴晏遲的小廝,看見秋紋,他探頭往里瞧了瞧,壓低聲問:“神醫可醒了?公子在膳廳,特意派我過來問問,若是姑娘不介意可以前往膳廳一同用膳,或是命人將膳食送來。”
話剛說完,就看到越明珠的身影已然出現在秋紋身后:“也好,順道看看你家公子情況如何,有勞帶路。”
“好,神醫這邊請。”他悄悄打量越明珠幾眼,而后打著燈籠在前引路,越明珠秋紋跟著他走。
行至一條狹窄的卵石小路,秋紋突然出聲:“這條不是去膳廳的路,你是不是帶錯了。”
前方小廝的腳步突然頓住
裴晏遲聽懂她言外之意,含笑說:“姑娘有何需求皆可直言。”
“簡單!我在京城這段時間你們得保護我的安全。畢竟是為了替你解毒,我才被卷進來的。”她說完,見他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淺笑,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心里打起算盤。
越明珠端坐桌前,扶袖提筆。少女手指纖纖,墨色的筆桿被她握在手中,襯得她本就蔥白的手指愈發漂亮。
她在腦中想好藥方,而后不急不緩的落筆,待她寫完擱下筆,又發現裴晏遲怪異的眼神。
她不閃不避,直接迎上他的視線,甚至還頗為囂張的揚了揚眉,開口打趣他:“公子為何用這種眼神看我,莫不是喜歡上我了?”她雖是以玩笑的口吻說出這句話,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裴晏遲尷尬道:“抱歉,是在下無禮。只是一望見姑娘,在下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故人。”
越明珠將藥方遞給他,臉上興味盎然:“哦!是那位險些與公子定親的姑娘嗎?我與她長得有這般像?”
裴晏遲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她前一個問題。他審視越明珠的神色,稍一遲疑又道:“你與她的面容并不相像,可通身的氣度倒是頗有幾分相似,恍惚間我還以為是她回來了。”他說完,苦笑一聲,眼神卻緊緊鎖定在她面上,企圖從她的神情中找到破綻。
可惜,她的面容上滿是好奇之色,眼角眉梢間還帶著隱隱的興奮和激動,就像聽到了一個有趣的話本故事,僅此而已。
越明珠能清晰感受到他的灼灼目光,窺見深埋其中的期盼,察覺到他言語間的試探。
她袖中的手微微攥緊,但臉上并未露出絲毫心虛膽怯之色,只定定的望著他。
他亦抬眼與她對視,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一個眼中是探究,一個則是疑惑。
越明珠揉了揉眼睛,順勢移開視線,又掩嘴打了個哈欠,困意再度襲上腦海。
她晃了晃腦袋,看裴晏遲不打算繼續講下去,一下子就變得興致缺缺,懶洋洋的說:“天色已晚,公子若無要事,我這就回去了。公子早些休息,毒未清之前勿要過度操勞。”她說完毫無留戀之意起身就走,這一次裴晏遲沒有開口留她。
踏出房門后,越明珠腳步未停,徑直離去,只是她的眼中已無半分困倦之意。
房內,裴晏遲拿起藥方,認真打量其上字體。
她的字體是當下女子最常用的小楷體,整體觀之工整嚴謹,精致中又不失柔美優雅。雖是不差卻與他記憶深處灑脫隨性而不失風骨的字跡大相徑庭。
他伸手扶額,諸般思緒在此刻盡數涌入腦海。這些雜亂無章的線索互相交織纏繞,他一時之間非但理不出頭緒,反而覺得頭疼欲裂。
這個越明珠月倒是膽大的很,可偏偏她就是現下唯一有可能救裴世子的人。
不管是出于大局考慮亦或是因為父皇的交代,裴晏遲現在都不能死。
他寬袖下的手緊緊攥成拳,極力克制自己的脾氣,最后一次溫言相勸:“云姑娘,若你肯答應,我定然贈上豐厚的報酬。
若不然,此處偏僻,你要是遇到什么不測外人也不會知曉。”說到最后,他語氣中已經隱含威脅,眼神掃過自己的護衛。
護衛們按著腰刀的手微微用力,空寂的巷中響起刀劍出鞘的清脆聲。
越明珠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她怒視明王:“王爺這是在威脅我?我行走江湖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本王知道云姑娘頗有手段,但這里是北月國京師,本王是北月國的王爺,本王若是遭遇不測,想來云姑娘也沒有那么容易脫身。”
“若是云姑娘愿意答應本王的請求,那你自然還是本王的座上賓。”明王臉上重新露出一抹淺笑,眼里盡是志在必得之色。
“本王相信云姑娘是個聰明人。”
少女的臉蛋陷進柔軟蓬松的白狐貍毛中,開了口又打住,思索了一番后,才輕輕抬起小巧的下巴,十分矜持地道:“先看看你表現吧。”
她想了想,又補充:“只是看看。”
看越明珠的表情,她可能覺得她在難為人。
但這樣的為難其實跟獎勵沒有任何區別。
繃了那么多日的唇角終于輕輕松了下來,裴晏遲道:“那我好好表現。”
越明珠轉頭看向搬運行囊的下人,想起等會兒就要回越府,思量一番,提出了第一個要求:“我想一個人回去。”
關于這件事情,裴晏遲早已經托大夫人告訴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