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對瀟瀟
她“嗯啊”一聲,隨即好像懂了:“那種宴會他肯定會在,我不是故意要跟他碰面的。”
李瀟沒動。
陳蟬衣戳戳他:“真的沒說什么。”
手指被攥住,放在唇邊咬了兩下,李瀟說:“你以后不許跟他說話,見面也不行。”
她了然地笑笑:“哦。”
鄭容微當年對他的羞辱太大,陳蟬衣曾經想過,要是李瀟不出國,接下來等待他的會是什么。她想,鄭容微一定有辦法,讓他在國內混不下去,一輩子難出頭,出頭即打壓。
她的性格吃軟不吃硬,不喜歡鄭容微的強硬手段。
她只會反抗。
越是刻意躲避,便越是在意。
陳蟬衣每天都會去注意李瀟,那個開學傳得沸沸揚揚的“后門插班生”如今卻是班里最低調安靜的。
自從國慶假期結束以后,李瀟比之前更沉悶了,他陰郁氣場感染李圍的人不敢接近,陳蟬衣常見他孤身一人。
年級大榜掛在學校門口,第一名赫然寫著的就是李瀟名字。
陳蟬衣擠進人群里,好容易擠在了最前面,她將分數和排名一一看去,前二十并沒有自己的名字出現。
她心里怔了下,雖然是意料之中,但還是失落。
再往下翻著,572,年級34名,是陳蟬衣有史以來考得最高一次。
她本該開心的。
可是和李瀟的約定就作廢了。
“陳蟬衣!你進步好多!”金菲月看著自己一百名開外的排名早已習以為常,但是陳蟬衣的進步卻讓她眼前一亮。
當初進班成績兩人可是手拉手的并排好姐妹,如今陳蟬衣靠著自己的努力逐漸進步著,金菲月和身邊的老師同學都是最好的見證者。
但是陳蟬衣開心不起來,她看完成績后便回了教室。
沒有進步的那份驕傲,更多的是遺憾,如果再高一些就好了,不僅僅是和李瀟的那個約定。
更多的是她對自己的要求。
但她后知后覺意識到,34名這個排名在創三一班,其實已經接近倒數了。
李瀟之所以和她約定前二十,是因為創三一班的前二十可以自主換座位。
他是不是還想一起同桌?
陳蟬衣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往李瀟的方向看去。
風拂過少年額前的碎發,他俯身枕著手臂,闔上眼眸淺睡著,一副歲月靜好,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
校服外套蓋在身上,里面是淺灰色的純棉線衣,領口很低,垂下來的時候能若隱若現的看見鎖骨。
白皙皮膚上沒有多余淤青傷痕,李瀟身體的狀態比起從前好了太多。
趁著同學們都圍著年級榜單熱鬧的時候,陳蟬衣走到了李瀟的身邊。
她只是悄悄地坐下,李瀟便微撩起了眼皮,直直地看向她。
安靜了許久,陳蟬衣不知道怎么開口,她怕之前的約定只是李瀟的玩笑話,沒準人家沒在意呢。
“你很久沒來找我了。”他沉悶地說,黑沉陰郁的眼睛就這么盯著她,好似在質問,又好似在責怪。
陳蟬衣最近確實在躲他,自抹完藥那天起,她就再也沒和李瀟說過一句話。
“我沒考進前二十。”陳蟬衣低聲說道,“約定可能得作廢了。”
“那你回答我,我考了第一。”李瀟狹長眼尾微揚,他顯然是記得當初的約定,還順帶捏造了新規則。
“你這不是耍賴嗎?”陳蟬衣聽后就反應過來了。
“嗯。”他絲毫不覺得愧疚,反而問她,“你不想告訴我嗎?”
他聰明得令人不敢面對。
陳蟬衣從小就不喜歡和這樣的人交談,她沒什么心眼,交淺言深,總是忍不住依賴別人,將自己的所有一股腦地倒出來。
而對方的保留和疏離總是會傷害到她這樣的性格。
關鍵是他還總是一眼看出自己的心思,毫無安全感。
陳蟬衣重新打量著他,仔仔細細,上上下下。
“那你別告訴別人。”最后她小聲說道。
李瀟遲疑了片刻,裝模作樣地環顧四李,然后他勾了勾手指。
陳蟬衣探身湊近。
忽然眼前一片漆黑,李瀟用校服外套將兩人的臉遮掩著,陳蟬衣被迫彎腰湊近他,如果這個時候別人來看,好像他倆在親吻。
黑暗里熟悉的淡香縈繞在陳蟬衣的鼻尖,她屏住氣息還能聽見李瀟的呼吸聲。
陳蟬衣覺得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她垂著眼簾,不知道李瀟是否能看清自己的表情。
“好,這樣他們就不知道了。”他的聲音清晰在陳蟬衣的耳邊,許是距離的原因,陳蟬衣覺得這句話竟然有些溫柔。
就像是耳邊的悄悄話,秘密只有兩個人知道。
但是陳蟬衣清楚,他就是在逗自己。
“你這是掩耳盜鈴。”陳蟬衣吐槽著。
“嗯。”他應著,很快將外套松開放出了她。
校服外套褪下的瞬間,眼前恢復光亮。
模糊間,陳蟬衣看見李瀟在笑,她從來沒見過李瀟那樣的表情。
眉眼彎彎,眼里溺著笑意,和往常喪氣陰郁的模樣判若兩人。
她愣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也微微勾起。
從得到成績開始的失落好像風吹云散,轉而陰天轉晴了。
陳蟬衣后知后覺,李瀟似乎在逗她開心。
他那樣整天冷著張臉的人,會逗自己開心,陳蟬衣難以置信地重新打量他。
還想再說些什么,上課鈴打響了。
陳蟬衣只好起身離開李瀟的座位,李瀟目送著她的背影,和之前一樣安靜。
他垂眸,瞥見校服領口的一角有根栗色長發,是陳蟬衣剛剛不小心留下的。
李瀟沒有動,只是讓那根發絲留在上面。
教室里沒有人注意到這些,但是陳釗剛從前門繞進來正好目睹一切。
在他的視角里,陳蟬衣剛剛用校服遮掩去親了李瀟這件事顯然成立。
兩人眉目傳情,更震驚的是,李瀟竟然笑!他竟然會對著一個人笑得那樣陽光!陳釗第一反應就是兩人絕對有貓膩。
而陳釗和何喻州的關系又不錯。
他答應過何喻州要多照顧陳蟬衣,眼看著嫂子被別人勾走,陳釗腦子一熱就立馬跟何喻州打小報告了。
陳蟬衣被蒙在鼓里。
上課的時候陳蟬衣把一切都拋之腦后,從這次月考開始,復習的進度就加快了很多,這學期結束的一模考試更是重中之重。
陳蟬衣收心很快,所以課堂效率總是很高。
蟬自習結束的時候,陳蟬衣做著第二天學習計劃,做到一半才想起來,下午那會戛然而止的對話。
她轉頭看著李瀟的座位,已經空了。
收拾書包走出教學樓,在校門角落里找到了李瀟的背影,他連書包都沒有背,單薄孤單的身影掩入夜色。
陳蟬衣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加快了步伐,她在跟著李瀟。
雖然他們直接幾乎相隔了大半個校園,中間有那么多身影,同款的校服下,他的身影應該難找才是。
可為什么一眼就能看到。
陳蟬衣想追上去,走到他身邊告訴他可以的,可以告訴他關于自己的秘密。
那樣孤單的背影總是讓人忍不住去陪伴他。
這是陳蟬衣第一次有這樣的念頭。
“陳蟬衣!”女人的聲音穿過人海到陳蟬衣的耳朵里。
她恍如大夢初醒,回神去找。
是柳語女士。
陳蟬衣的心被調動起來,她雀躍得像是快樂小狗,飛撲進來媽媽的懷里。
熟悉的懷抱讓她險些流了眼淚。
“還以為你們真的要等到元旦才回來呢!”她抱著女人的脖子蹭了蹭,陳蟬衣從小其實就是個粘人的孩子。
“行了,多大人呢還想哭。”何喻州欠欠的聲音又傳來。
陳蟬衣才注意他就站在柳語的身邊,趙阿姨也在,他們來接陳蟬衣放學。
“今天蟬上阿姨請客,不僅慶祝小蟬進步,還有個好消息要說。”趙韻摟著陳蟬衣的肩膀神秘笑著說。
陳蟬衣感覺自己像是做夢一樣,笑得格外燦爛,柳語女士將自己的圍脖圍在她的脖頸上。
當熱鬧平息的時候,陳蟬衣想起了李瀟那抹孤單的背影。
再去看的時候,黑夜里,再沒了他的影子。
一路上小姑娘都很開心,話也很多,嘰嘰喳喳像個小麻雀。
何喻州走在她的身邊,幫她注意外側來往的車輛。
趙韻和柳語兩個女人走在他們的身后。
就像曾經很多次出現的場景那樣。
何喻州余光瞥著陳蟬衣開心的模樣,他今天格外話少。
陳蟬衣倒沒察覺,還和他開玩笑:“怎么?今天走高冷男神風格?”
“你們女孩現在喜歡高冷的了?”何喻州無心一問。
“那倒不是。”陳蟬衣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李瀟。
“在班里交到新朋友了嗎?”何喻州好像很多次問起這個話了,他很關心陳蟬衣李圍身邊出現新的人和新的事。
之前陳蟬衣支支吾吾,但是現在那個“新朋友”的輪廓越來越清楚。
她心里想著李瀟的名字,輕聲“嗯”著。
奇怪的是,何喻州今天沒有再開其他的玩笑。
火鍋店里暖氣騰騰,陳蟬衣看著紅油鍋里翻滾的泡泡,“咕嚕嚕——”,她悠閑地涮羊肉,豎著耳朵聽趙韻阿姨說著那個好消息。
“喻州啊,下李要去美國訓練了,還要參加那個什么比賽來著?教練前幾天和我說的,還夸他前途無量呢。”趙韻說道一半看向何喻州。
何喻州垂眸看手機沒回應。
陳蟬衣沒聽進去多少,就聽進了一個“去美國”。
她下意識地看向何喻州,何喻州感受到她的視線,緩緩抬眸和她對視。
陳蟬衣慢吞吞地咬下那塊肉,卻發現很難咽下。
柳語女士高舉杯子和趙韻慶祝著。
“去多久。”陳蟬衣問他。
“我不知道。”何喻州沉默了會,如實說道,“或許很久,或許很快,因為是淘汰機制所以”
“那就是很久。”陳蟬衣打斷他,她抬眸看著何喻州,“你那么厲害,不會輕易被淘汰的。”
少女眼里亮晶晶的,火鍋熱騰的霧氣縈繞她眸色里,泛著濕潤,像是熏到了,陳蟬衣用紙巾揉了揉眼睛。
何喻州的心像是被刺穿了那樣,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
但是徬蟬陳釗告訴他的那件事壓在心里一下午了。
陳蟬衣和李瀟親了。
何喻州不理解,但是他不敢質問。
他不想分別前還會鬧得不愉快,所以他狠下心沒有和陳蟬衣說太多留念的話,他們的分別簡單到不像是玩了十幾年友情的朋友。
都走,走了好。
往更好更遠的方向。
飯局結束后,趙韻和何喻州先離開了。
柳語帶著陳蟬衣去了車庫,“今蟬回家睡。”
她跟在媽媽的身后,沉默著,走到車門前才問道,“你能呆多久。”
“一個星期左右。”柳語沒察覺到她情緒變化,為她開了車門,“我找你老師談過了,他夸你進步很快,很看好你呢。”
陳蟬衣坐上了車的后座。
柳語從車鏡里觀察著她,小心翼翼地問:“最近壓力大嗎?”
陳蟬衣煩躁地摩擦著手機屏幕,指尖用力到泛白,她不吭聲,接著問出新的問題。
“所以十二月三十一號,你還會回來嗎?”
那天是她的生日。
十八歲的生日。
回答她的是汽車啟動聲音還有女人的沉默。
何喻州也走了,柳語女士又違約。
陳蟬衣縮在真皮座椅上,低著腦袋蹭自己的手臂。
手腕余留的香味是李瀟給她的那個。
但是現在一點用都沒有,她啃咬著自己的手腕,隔著校服。
水漬洇著藏青色校服袖子,染得顏色更深,她麻木好似感受不到疼痛。
柳語飛速停下了車,來到陳蟬衣的身邊。
她開了車門把陳蟬衣抱在懷里,下一秒,刺痛就傳在她的手臂。
只是一瞬間就松開了。
懷里的女孩聲音夾著哭腔,卑微地說著:“對不起。”
柳語還想再說什么,陳蟬衣推開了她,“我,我回去找何喻州。”她胡亂找了個理由逃避著媽媽。
“還沒和他道別。”陳蟬衣這么說著跑開了。
只要提到何喻州,柳語女士百分百的放心。
她不想讓陳蟬衣的情緒更激烈,于是同意她去了。
陳蟬衣跑了好久,跑著來時的路,明明來這家火鍋店的時候,是那樣開心,可為什么現在又這么難過。
路燈拖長了少女的影子,月光落在她的發梢,陳蟬衣往何喻州家里的方向走著。
卻在一個十字路口換了方向。
她想藏起來,哪都不去。
陳蟬衣蹲在小區里健身器材的旁邊,身邊是小沙灘還有秋千,平常有小孩子在這里玩耍。
而她現在像個流浪貓蹲在這里。
當陳蟬衣再次想要啃咬自己的手腕時候,有一個聲音喚著她。
“陳蟬衣。”
是李瀟。
他向來喜歡這么喊她,然后等她找到自己的方向。
陳蟬衣抬眸,看見便利店門口那抹熟悉的身影。
正是在學校門口跟丟的那一個。
她如同見了救世的神明。
段朔讓他有了很嚴重的危機感,哪怕他明知道,這次結束,一切都徹底結束了。
而且陸承風兜底,幾乎不會有任何問題。
可他還是怕,他怕萬一出岔子,怕萬一不順利,他怕又要她等他。
不想答應她的事做不到,連約定的行程都報廢。
李瀟起身,大掌揉了揉她頭發:“既然這么想出去,說走就走。我收拾衣服,你搜搜看去哪里,一周之內的時間我都可以陪你。”
她翻身爬起來,眼睛晶亮:“真的嗎?”
她這么歡喜,他看得心里也跟著歡喜,李瀟垂下眼睫,眸底明暗交織,刻下她身影:“嗯。”
第 82 章 對瀟瀟
那幾天京城的雨多得不像話。
李瀟開車帶她去了潭柘寺,地方是她找的,是京城周邊幽靜的塔林山寺。
他在離寺不遠處,定了間民宿,那時節雨水多,樹木長得蔥蘢蒼郁。
最初陳蟬衣想去看雪,可這季節并不是看雪最好的時候,她這兩天精神蔫蔫的,要是去云南或東三省,路途也遠。
李瀟擔心她身體,就答應冬天再陪她去看:“到時候可以去漠河。聽說那里還能看極光,我們買點漂亮衣服,給你拍照片。”
陳蟬衣說:“你之前在北歐,也看過極光嗎?”
“看過的。”
她就點頭:“好哦,那我冬天再去。”
這么乖,李瀟彎唇揉了揉她長發。
夜瀟落得很薄,李瀟肩頭被打濕,薄唇輕抿,眼眸深邃漆黑,目光淡淡地掃過來時,平靜地沒有一絲情緒。
他的視線從陳蟬衣身上一掃而過,轉瞬即逝。
陳蟬衣想起那夜在海庭,他也是這樣,仿佛根本不認得她的樣子,心里驀地難受起來,像是被細細密密的針扎過。
秦陽笑著走過去,拍他肩膀:“這都多久不見了,都是幾個小演員吃飯,怎么好意思勞動你。”
李瀟低眉,淡笑著,“秦導客氣。”
他肯開口,整個劇組便都圍上去,恭維地朝他問候,有些女演員難掩好奇,滿眼羞怯地打量。
在海城,沒人不知道他李瀟大名。
都說他是京城李家這一代最出息的小輩,也是淵海灣的掌權人。
他的才能,倫敦求學時就已經初露鋒芒。回國后短短三年,又迅速以雷霆手段開拓臨海市場,建立淵海灣,使得李家在海城也站穩了腳跟。
旁人都說他是個精明冷漠的商人,頗有城府,工于心計。
即便已經訂婚,可家世樣貌能力樣樣擺在那里,身邊依然不乏狂蜂浪蝶妄圖撞破南墻,甚至只求當個情人。
也有傳言,他曾經身邊確然有個情人。
只是三年前,遵從家族選擇與孫氏聯姻后,那位情人不知所蹤。
李瀟的傳聞眾所紛紜,盡管明知他高不可攀華貴無極,基本不可能娶沒權沒勢的女人——可他太優秀了。
優秀過頭。
女人都吃這一套。
梁以柔站在陳蟬衣前面,止住腳步。她微微側過來,瞥了眼陳蟬衣:“你不去打個招呼?”
眼神頗為玩味,話里話外難掩惡意。
陳蟬衣沒惱,唇邊笑容清淡:“我倒覺得,梁小姐你更想和他去打聲招呼。”
梁以柔輕嗤:“是又怎么樣?”
她今天難得畫了個紅唇,和她平時的模樣不太搭。連衣服也是早春新定,一套幾十萬的長裙,裙擺曳地,搖曳生姿。
她原本是聽說,今晚秦陽要請大人物吃飯。
想不到是李瀟。
梁以柔開心之余,瞥見陳蟬衣那張未加修飾都好看得過分的臉,又抱了些看熱鬧的心態。
她湊過去,附在陳蟬衣耳邊:“我和你不同,我過去打招呼,他至少不會那么厭惡,你呢?你怎么還敢站在這里啊,陳蟬衣,你不怕他把你撕了?”
眼前女生微微低頭。瀟片落在眼睫上,她睫毛很翹,脖頸纖細,有一種脆弱的美。
陳蟬衣輕輕抿唇,沒有說話。
梁以柔唇角笑容譏誚,轉身上了臺階。
那頓飯,陳蟬衣吃得并不好。
盡管席間不乏熱鬧,有兩個投資人一直在和秦陽談笑。可李瀟就坐在她對面,冷漠的樣子,視線極淡,渾身都透著攝人的壓迫感。
旁人的示好他毫不理會,只低著眸,一支接一支抽煙。
他太可怕了。
陳蟬衣甚至不敢伸手去夾離得遠的菜,她害怕弄出什么動靜。
一巡吃罷,秦陽有點醉了,放下酒杯朝向李瀟:“你這回怎么有空來南水灣這邊?我不是記得你之前還在忙西山的事?”
身旁有女人遞煙,是梁以柔,李瀟不曾抬眼,接過煙笑笑:“早忙完了。”
另一人大喊:“李總最近在南水灣有幾個項目,過來這邊看看的,老秦,你這都不知道,也太不關心了!”
秦陽連忙拍腦袋,笑道:“哎喲,這怪我,我最近忙著劇組的事,都沒問問。李瀟,你可以啊,南水灣這塊地你也啃得下來,我先預祝你成功,以后可別忘記帶帶我。”
李瀟和他碰杯:“哪里。”
視線無意看到斜對面,正悶聲吃飯的女人,她肌膚瓷白炫目,整個人縮在羽絨服里,動作幅度小小的。
李瀟眼神清冷,輕描淡寫掠過。
秦陽喊劇組的人敬酒,李瀟雖不至于熱絡,然而賣秦陽面子,他也會微頷首示意。
唯有輪到陳蟬衣。
男人坐在桌前,手腕擱在桌上,輕點煙身,煙灰落下一層。
他連眼睫都未抬,一副渾然陌生的樣子。
陳蟬衣視線落在他臉孔,李瀟生硬漠然,她不禁看得心里有點難受,顫著眼睫低聲說:“李總,我敬您。”
李瀟沒有理,甚至沒有看她。男人長腿交疊,側臉半隱在陰影里,似醉非醉的模樣。
他垂著眼眸,在側耳聽梁以柔說話。
不知道說了什么有趣的事,李瀟面上微微地浮出一抹笑意,其他幾個人識趣,便讓梁以柔坐得更靠近他些。
李瀟并不評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始終垂眼淺笑。
惹得在座女演員心旌搖曳,梁以柔一整個局都笑得嬌柔。
只有陳蟬衣,她端著酒杯的手頓了將近半分鐘。
沒有人理會她。
手腕僵硬到發痛,她喉嚨輕滾,一仰頭,自己把酒喝了。
李瀟身邊有一人看見,立馬出聲:“老秦,你手下這女演員,真不懂事,李總還沒說話,她怎么自己反倒把酒喝了,該再罰三杯吧?”
那男人看陳蟬衣時的目光露骨,眼睛半瞇,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秦陽趕緊笑著打岔道:“張總,小陳沒見過世面,露怯,你別跟她計較啊。”
他朝陳蟬衣使眼色:“小陳,自己倒三杯喝了。”
陳蟬衣抿了抿唇,什么也沒說,她拿起酒瓶倒了一杯,悶聲喝掉。
再倒一杯,再喝掉。
到了第三杯,眼前忽然浮現一雙骨節分明的手。
盛尋舟猛地站起來,攥住她因為醉酒而顫抖的手腕,“別喝了。”
他擋在陳蟬衣身前,如一片高大陰翳,“各位,實在對不住,她不太能喝酒,這杯我替她喝了吧。”
酒桌上英雄救美是常事,盛尋舟又紅極一時,流量占了半壁李山,據說背后捧他的資本,和京城那邊也有點關系。
那人不敢得罪死了,只得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盛少爺,英雄救美呢?我也就是開個玩笑,既然盛公子喝了,我少不得也得陪一杯。”
他們二人一飲而盡。
盛尋舟很高,衣服料子擦過她時有酥麻的癢感,陳蟬衣不動聲色退了兩步。視線越過肩頸,只能看到屋內一角。
昏暗包廂里,李瀟撩起眼瞼,眸光幽幽落在盛尋舟身上。
晦暗難明,恍如風瀟俱滅。
吃到最后散席,和李瀟道別后,秦陽帶著他們上車,一行人回到酒店。
那時已將近午夜,大家各自回房,陳蟬衣不愿和梁以柔碰面,慢慢落在后面。
她掏出房卡,觸碰磁條,解鎖發出“咔噠”聲響。
正要推門進去,身后驀地出現一雙手,狠狠握住她的腰,將她推了進去。
“啪嗒”落鎖。
手中房卡掉落在地,陳蟬衣掙扎起來,“放開我。”對方也沒管,滾燙掌心鐵般熨著她薄薄皮膚,直到陳蟬衣的腰頂在寫字臺邊,肩膀才被猛地掰過去。
陳蟬衣短促叫了一聲,驚魂未定。
她猝然抬眸,撞上男人漆黑如墨的眼睛。
陳蟬衣心臟幾乎停跳了,呼吸發澀,他的眼睛像獸,幽暗,陰冷,死死窺伺著眼前獵物,身上酒氣濃重。
陳蟬衣不安地動了動,腰被他箍住。
她想問這么夜了,他怎么不回去休息,然而話到嘴邊,卻變成一句,“你來做什么?”
生硬又冷漠。
李瀟眼睛里光影明滅,他定定看了她片刻,像是在聽笑話,“我來做什么?”
半晌,他輕嗤一聲,驀地放開了手。
就像是忽然沒了興致,李瀟退至沙發邊,直直坐了下去。
修長結實的雙腿交疊,男人陷在沙發里,闔眸,疲憊揉著眉,那雙長腿夾在茶幾與沙發之間的狹小空隙,顯得有些委屈。
沉默陳久,陳蟬衣站在他跟前,“李瀟。”
男人不吭聲。
陳蟬衣抿唇繼續,“你來干什么?”
李瀟仍像是沒聽見般,兀自坐著。
等到了第三遍,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陳蟬衣耐心告罄。
想起今日在酒樓,他也是這樣不說話,將她當做空氣,看著她出丑。
陳蟬衣點頭:“行。”
她隨手抄起寫字臺上茶杯,猛地朝他砸去。
李瀟沒有躲,茶杯險險貼著他鬢發擦過,“砰”地一聲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飛濺,弄濕了他西裝褲管,有枚碎瓷片飛著扎進掌心,血瞬間沿著指縫,一滴一滴流下來。
直到此時,李瀟才像是有了反應,意味不明扯著唇角,“殺我?”
陳蟬衣冷道:“哦,我以為你真聾呢,砸個茶杯教你清醒清醒。”
李瀟的眼神變了。
具體怎樣變化,陳蟬衣也說不出來,只是忽然沒來由覺得,他的神情,似乎一瞬間活了過來。
原本死氣沉沉的,此刻,大約是因為慍怒,多了幾分鮮活氣。
李瀟仍然維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語出譏諷,“陳小姐,這么多年不見,脾氣長了不少。”
“過獎。”
他又道:“是誰捧出來的,那個叫盛尋舟的男人?”
陳蟬衣看著他,“你覺得呢。”
李瀟眼神玩味危險,“你就這么點出息,給你擋個酒裝裝樣子,你就能喜歡?”
陳蟬衣懶得解釋,點頭道:“對,就這點出息。”
她平靜不為所動,李瀟額角青筋突起來,聲音低沉:“我覺得不止,一個混娛樂圈的小明星,才掙幾個錢,陳小姐也看得上?”
他突然伸手。
陳蟬衣手腕被攥住,被他一把拉至懷里。
李瀟穩穩環抱住她,拇指按上她柔軟唇瓣,“陳小姐眼光高,能這么快混進秦導的組,背后捧你的人,哪會是盛尋舟這種靠人喂資源的青瓜蛋子。”
粗糙的掌心摩挲著陳蟬衣下巴,李瀟的吐息近在耳畔,“讓我猜猜,那個人是不是叫……”
“孟、靖、南?”
他一字一頓,仿若早就預設好了答案。
陳蟬衣眼眸清冷,像一只黑色蝴蝶。
她抓住他摩挲的手指,低眸道:“誰捧出來的也不關李先生的事,你不是只要顧好自己的未婚妻就好了?別的女人的事,你少管。”
“別的女人。”他似乎是覺得可笑,不禁笑了兩聲,“你是別的女人,嗯?做過了也叫別的女人,睡了三年也叫別的女人?還是說,陳小姐腰間幾顆痣我都清清楚楚,這也叫別的女人?”
李瀟眼眸里閃著明滅的精光,低沉警告,“陳蟬衣,你最好記得我的規矩,我不喜歡跟過我的女人,去攀別的高門。”
陳蟬衣有些心驚地望著李瀟。
他眼里像燒著團火,如一匹孤狼般盯著她。
好像恨死了她。
她覺得只要自己稍一動作,他就會咬斷自己的脖子。
他占有欲強又不講道理,陳蟬衣早就領教過。
從前她上大學那會兒,被造謠和同校一個男生在一起。
那天李瀟照常去她學校,接她下課,然而那一路,他都抿著唇,靜得不像話。
陳蟬衣起先以為沒事,不過只是幾句謠言,有什么的。退一萬步講,誰會在意一個情人的謠言。
可李瀟就是在意。
或者說,他就是眼里容不下沙子,不允陳任何人來挑戰他的權威。
那天陳蟬衣剛一上車,他就將車門全部封鎖,就在臨大校門外巷子邊,他狠狠將她推到后座。
陳蟬衣比他有羞恥心,“你干什么?”
“你說我干什么?”李瀟眼眸帶煞。
陳蟬衣已經忘記那時候是怎么結束的了。
她只記得從傍晚,看到月亮升起來,李瀟直起身凝視她,神情陰鷙,“男朋友?”
她不答話。
他喘息聲粗重,掰過她尖俏下巴,冷笑著,“你回去告訴他,我替他試過了,校門口做,很爽。”
陳蟬衣耳根燒了起來,抬起手臂,擋住眼睛。
只是她一直沒有睡意,身后靠著他,他強健有力的心跳一聲聲,敲在耳邊。不知道過了多久,窗簾縫隙開始變亮,清晨應該已經泛起一層溫柔模糊的魚肚白。
那一整晚沒下床,后續也沒有再做。
直到此時,李瀟才拍拍她肩膀:“得走了。”
她捧著他袖子愣神,一瞬間竟也沒反應過來:“去哪。”
“洛杉磯。”李瀟輕聲說,“我先把你送回去。”
這確實是早就說好的,然而不知為什么,他一動不動抱著她,她卻沒來由感到一陣心慌。
陳蟬衣猶豫了好半晌,男人溫熱的吻落下來,覆在頭頂。
她才點點頭:“那我在家等你。”
第 83 章 對瀟瀟
洛杉磯,夜晚十一點。
濱海小鎮在夜色下逐漸變得安靜而沉寂,不遠處,亨廷頓海灘已然熄滅焰火,趨近無聲,只能聽見浪潮堆疊撲向礁石的聲響。
這幾天加州南部大雨,晚間李瀟看電視新聞,天氣預報提示:“明夜加州受海上氣旋影響,將持續大暴雨,此次天氣預計影響范圍包括俄勒岡州、華盛頓州,如有出港,請船只務必……”
他關掉新聞。
屋子里彌散著熱水蒸騰的氣息,夾雜濃烈酒香,他剛洗過澡,身上只披了件深灰睡袍,額發還是濕潤的,凌亂搭在眉前。
他在通電話,書房外腳步聲響起,緊接著是敲門聲。
門打開。
李瀟撩起眼皮,比了個手勢,對電話那頭:“……嗯,是下雨了,晚上的時候出去吃了頓飯,現在回來了。”
“不危險,別聽天氣預報瞎說,不靠近海港,什么事也沒有……你今天睡過午覺了嗎?”
那頭說了句什么。
他磁啞笑了笑:“哦,他送東西來了?都是些土特產,你就收著吧,沒事。”
頭頂的燈白慘慘照了下來,陳蟬衣微瞇眼,梁以柔的身形被燈影拉長,在地毯上蜿蜒。
半晌,陳蟬衣輕輕一笑:“看來我很有名。”
剛進組時,她就覺得梁以柔有些面熟,有時她演戲,陳蟬衣會多看兩眼,不過一直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
她確信,應該從未和梁以柔相處過,否則,她不至于沒有印象。
然而剛剛梁以柔說的話,卻忽然讓她想了起來——
她應該是見過梁以柔的,在李瀟的某次私人宴會上。
當時宴會在海庭,李瀟和她因為一些事爭吵,吵到最后,無非是雙雙撕碎彼此衣物,往地毯上滾。
他力氣大又猶嫌不滿足,陳蟬衣啞了嗓,被他搞得渾身發軟,暈了過去。
等再醒來,陳蟬衣憋著氣要去找李瀟理論。
她不曉得他在樓下有宴會。
她氣沖沖打開門,所有人都愣住了。
因為陳蟬衣當時,只穿了一件絲質的睡衣,那件睡衣領口大,半包著渾圓,肌膚在水晶燈下,泛著滑膩膩的光。更不用提她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跡。
李瀟在這種事情上一向下手很重,陳蟬衣自己也橫,非要頂撞。她又是個一碰就能留下紅印子的。
每次結束后,她洗漱看見身上的痕跡,自己都覺得臊得慌。
更不用說這些人。
在座的幾個見了她,眼神都跟著暗了下來。
她實在太美,像妖,不像凡人。那種浸潤過欲望的美麗,在那瞬間,甚至裹上一層淋漓的,泛著靡艷的風情。
直至“砰”的一聲,他們才懵然回神。
陳蟬衣眼睫輕顫,頭一回覺出些緊張來,因為李瀟的神色,實在差得離譜。
他原本在喝酒,高腳杯卻被他硬生生捏碎。碎玻璃扎進他掌心,李瀟暗色的眸子如墨,他也不管流不流血,走過來,手中拎著自己的外套。
他低眸遮擋所有窺視眼光,將外衣給她披上,淡淡道:“上樓去。”
嗓音磁沉,冷貴而平靜。
其實不是什么很有威脅力的話,可陳蟬衣卻還是感到腰股一軟。她巴不得趕緊走,臨出門時不小心碰到了門口的一個女生。
陳蟬衣說了句:“對不起。”
對方望著她笑笑,眼眸浸滿莫測情緒:“沒事。”
如今回憶起,那個女生,就是梁以柔。
梁以柔看她那副風輕云淡的樣子,咬咬牙,忍不住譏諷道:“是啊,陳蟬衣,搏出位嗎,誰能有你騷,有你不要臉啊?”
她上前一步,直視著陳蟬衣:“你當時被玩得挺爽吧,炫耀什么呀,炫耀你是他情婦?不過可惜,人家訂婚了,不要你了。”
梁以柔有些快意地笑著。
外界都在傳,李瀟已經和孫氏聯姻,其實他們上面的都知道,聯姻么,不代表什么。李瀟其實未定多么愛他的未婚妻,可是畢竟有個名分,就是不一樣的。
可能李瀟喜歡陳蟬衣這種浪的,但是沒名沒分,她在海城,就什么都不是。
梁以柔勾唇:“陳蟬衣,我真同情你。”
沉默片刻。
陳蟬衣忽地笑了。
看一眼梁以柔費解的表情,她忍俊不禁道:“同情我什么?同情我是跟李瀟睡的,不是跟你那位早.泄禿頭男睡?”
梁以柔笑意僵在嘴角,臉色瞬間扭曲:“你說什么呢!”
“說你啊,梁小姐,那時候在海庭,你認得了我,我難道認不得你嗎?”
陳蟬衣笑罷,眼睛瞇起。
她生來就是一雙桃花眼,瀲滟多情。此刻因為笑意,眼尾半挑,藏著幾分嘲弄情緒。
梁以柔臉色白了又白,忍不住愣在原地。
“如果我是你,我可不會這么急著來和一個,在金主飯局上認識的女人相認。”
陳蟬衣微笑著,從包里掏出房卡,刷開房門。
“挺蠢的,你以為你捏著她的把柄,其實她也捏著你的……言盡于此,梁小姐,晚安。”
“明天見。”
她說完,關上房門,那瞬間隱約聽到梁以柔在門口小聲咒罵:“那也比你強,我不像你,我有的是人要,李瀟可不要你了……”
隨著門緊閉,聲音被隔絕在外。
陳蟬衣在門邊深深呼了口氣,撥著頭發。
她沒想到進組還能碰上這檔子事,忍不住有點自嘲地笑笑。
真他媽傻.逼人生。
她以為離李瀟十萬八千里遠了,然而和他有關的人和事,她一個都賴不掉。
正準備去洗漱,將房卡插入卡槽,亮了燈,卻發覺床邊坐著一人。
陳蟬衣嚇了一跳。
孟靖南端著杯茶,坐在她床邊,笑得矜貴溫雅:“嚇到你了。”
陳蟬衣忍不住皺眉:“你怎么在我房間?”
孟靖南低眸,看了眼腕表:“馬上就走,十分鐘,樓下酒局沒散,我來避一避。”
陳蟬衣了然:“小妖精纏著你?”
孟靖南但笑不語,默認的意思。
陳蟬衣把包放在沙發上,上下掃他一眼:“確實,該被纏,是好看,還有錢。是個妖精都喜歡你這種。”
“多謝夸獎。”孟靖南眼眸彎了彎,“不過,我怎么覺得你好像是在諷刺我?剛剛你的樣子,可不是和她們一樣恭維我的意思。”
“你諒解一下,我是禍害,我的腦回路是有點不同。”
陳蟬衣摘了項鏈耳環戒指:“可能是你突然出現,我有點被嚇到了,不習慣。”
“領地意識強?”
陳蟬衣覺得他這個解釋很妙,坦誠道:“對,可以這么說。如果有人未經允陳,擅自闖入我的地盤,我稍微有點不舒服。”
孟靖南眼里笑意更濃:“你這點,倒是和他很像。”
陳蟬衣梳頭的動作頓了頓。
“李先生對做生意,也是這個態度。先前開發青田灣那塊地,他搶了三千畝,孟家因為本身就涉足那里的產業,投了四千畝。”
陳蟬衣垂眼:“然后呢?”
“然后我就慘了,在淵海灣的幾個項目,一連著全部作廢。陳小姐,你好生厲害,惹的都是什么人。”
陳蟬衣覺得心臟柔軟一搐。
“那邊擔保公司廢了,入股我暫時拉不到新的。”孟靖南輕敲杯壁,神情倦懶而淡然,“只能來酒局,應酬一下。”
陳蟬衣眼睫輕顫,彎唇道:“他是有點睚眥必報。”
纖長濃密的眼睫掩飾住了眼底情緒。
孟靖南的視線在她臉上逡巡,從眉骨,鼻梁,沿著尖俏下顎一路滑下。
他滾著喉結。
她的臉龐那樣明艷動人,不銳利,也并不很有攻擊性,只是美。
美得毫無他想。是男人都會喜歡的。
孟靖南眼眸暗了暗。
偏灰調的瞳孔,雅致溫柔,他眼底若有似無噙著笑意,然而轉瞬即逝,教人捉摸不透。
片刻后,他端著茶杯起身,百達翡麗泛著幽然暗色:“好了,十分鐘到,我該走了。”
陳蟬衣也跟著停下動作。
“房卡放你桌上了,和宋夜借的,他應該和你發消息說過了,你大概沒收到。”
陳蟬衣嗯了一聲:“知道了。”
孟靖南走至門前,一只手搭在門把上,站定片刻后,他微微側眸,眼睫復又垂落。
黑暗里,男人聲音磁性響起:“晚安,蟬衣。”
陳蟬衣眼睫一顫。
門打開又關閉,她默然目送他走掉,屋中重新陷入寂靜。
陳蟬衣坐了一會兒,然后拿起衣服進了淋浴間,洗了個熱水澡,直接撲進床里。
她太累了,什么都不愿想了。
*
這幾日天放晴,已經不再下瀟。出了太陽,甚至日頭還有些曬。
大家的情緒明顯變好,劇組氛圍看起來和樂陳多,不知道是單純天氣影響,還是慢慢都熟了的緣故。
“蟬衣姐,稍微側過來些,對。這邊發髻歪了,我給你重新固定一下。”
陳蟬衣沒吭聲,低頭看手機,任由俞樂茹撥弄她的頭發。
俞樂茹嘴里叼著卡子,別了幾個還是沒卡緊,她一轉頭,對著左邊喊:“楚小瑩,你去隔壁,找張導那兒,把我箱子拿過來,我落那兒了!”
一個細細瘦瘦的女孩子應了聲“哎”,匆匆把箱子放下,抹了抹汗,跑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她拉著行李箱過來了。
俞樂茹指揮她:“打開來,給我找找,有個卡子包……對,你再把那個發釵遞給我。”
折騰半天,陳蟬衣的頭發重新挽好,俞樂茹去忙活別人。
楚小瑩卻看了她半晌,有些出神的樣子。
“好看?”陳蟬衣挑眉。
她挺有風情的,楚小瑩臉紅著點頭:“好看。”
宋夜陪她對著劇本,聞言賤兮兮地說:“聽到沒,我就說你這張禍水臉,艷壓,你還不信。”
陳蟬衣踢了他一腳:“滾吧你,碎嘴子。”
楚小瑩看著他們鬧,也害羞著嘟囔說:“宋哥說得沒錯啊,蟬衣姐,其實我覺得你這個……妝造,是真的最美了。”
她沒敢說是臉,開玩笑,在組里說陳蟬衣一個不入流女配比女主梁以柔好看,明天梁以柔發火,她能直接滾蛋。
可楚小瑩覺得,有眼人應該都能看出來。
陳蟬衣的美,像妖,要勾魂攝魄挖人心肝的,然而有時眼波迢遞,長睫微蜷,又泛著款款溫柔。
就像是霜沉多年,眼底永遠藏著心事。
很矛盾的兩種氣質,交融浸潤在一個人身上。
說不出是什么韻味。
陳蟬衣支著下巴,桃花眼微挑。
她撥了撥髻邊珠釵,有些漫不經心勾唇道:“是么,我這么好看呢?”
“是啊。”
陳蟬衣輕笑,視線從那條孤零零躺著的短信上抬起,自從發過【記住我的號碼】,李瀟再沒半點消息。
她眼眸微垂:“他可從來不這么想。”
夜半,是被一道雷暴聲驚醒的。
陳蟬衣抱著被子睜開眼,一道極致的閃電劃過天幕,她眼睫一顫,手機震動起來。
她劃開屏幕,發現一共七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于陸承風。
陳蟬衣本能覺得不好,立馬回撥過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別著急。”陸承風聲音盡量平靜。
他那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警笛聲震天響,雷暴雨的喧囂一陣陣過耳,和京城的天幕隱隱重疊起來:“和你說個事,你別慌。”
陸承風沉默片刻:“他出事了。”
第 84 章 對瀟瀟
七月時候京城依然大雨,然而卻發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段家的兒子失蹤了。
準確來說,是去了美國后就再杳無音信,撥去的一通通電話,全部石沉大海。段家長輩心急如焚,四處籌錢拉關系打聽。
然而沒有任何用處,不管所托為誰,所有人脈消息到美國后立即停止,如同一滴水入海,連回汛都消失不見。
如此連日焦灼磋磨后,他們想到一個人。
李瀟剛落地時,警笛響徹整個公務機場。
他不見絲毫慌張,甚至唇角帶著笑意,和前來辦案的警官打了聲招呼:“張隊,怎么這么大動靜。”
張隊也是心緒復雜,抬眸,注視眼前男人深邃的眼睛。
陳蟬衣沉默片刻,才嗯了一聲:“怎么了?”
“還怎么了,你有沒有點良心啊?”
林秀的語氣微微不滿:“不是姨媽說你,你從國外回來怎么不跟家里說一聲啊?還是你妹妹同學看到你在劇組,告訴了你妹妹,我們才知道的呢。”
陳蟬衣心情忽得煩躁起來,外頭下著細瀟,風吹亂了她的長發。
她語調不耐:“沒什么好告訴的。”
“怎么就沒啊?你這孩子。”林秀說,“我們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都從國外回來了,現在也是你該報恩的時候了啊。正好你妹妹茵茵也想演戲,你有門路,就把你妹妹拉到劇組里去啊。”
陳蟬衣背抵著車廂壁:“我有什么門路?”
林秀“嘖”了一聲。
“你就不要瞞著我們了。你跟姨媽有什么可瞞的呀,夢琳都跟你妹妹透過底了,說你這個戲……不是睡出來的么。”
她壓低聲音,語氣里透著淡淡輕蔑。
“你跟導演,都那個交情了,導演哪有不答應你的,是吧?你妹妹還小,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哪有你有本事啊?這不就靠你多幫襯了。”
她幫襯?
為了那個從小恨不得弄死她的妹妹?
陳蟬衣閉了閉眼,再睜開,不禁發笑:“她要是想,她也可以去和導演睡覺。她是沒有這個本事嗎,需要我來幫。”
“陳蟬衣!”林秀被她激得冒火,“你妹妹哪像你啊,她大學的時候可沒有跟個狐貍精似的,勾搭別人的男朋友。”
陳蟬衣沉默。
“這事兒就不光彩,姨媽都不說你,你還想怎么樣?你當時出國不就是因為傍上個大款嗎,這么有本事,多幫幫你妹妹怎么了?”
“怎么了?”陳蟬衣笑了,“姨媽,你也記得我當初上大學,你沒有出過一分錢?你也記得就連生活費也是我自己掙的?”
瀟打在眼睫,她緩了口氣:“既然如此,哪來的恩情?她這么羨慕,可以自己傍大款,請問她二十歲的人了,也需要我來幫?”
“她又沒你野!”
“那我就得幫?”
林秀罵道:“你什么人啊,真是跟你媽一個樣……”
聽到這聲稱呼,陳蟬衣心陡然一顫,掛了電話。
她閉上眼,重重靠在車壁上。
心里憋得難受,像是有一團火在橫沖直撞,整個身體都控制不住開始發抖。
她在想林秀為什么沒死,林秀為什么還沒死,如果當初死的不是她媽,而是林秀……
想來想去沒個方法,像是困在霧瀟之中,找不到出路。
腦海中忽地浮現抽煙的渴望,陳蟬衣手腕子打顫,她想抽根煙冷靜一下,可是哆嗦著翻遍身上所有口袋,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陳蟬衣握拳,猛地狠狠砸了一下車廂壁,“砰”地巨大聲響。
她蹲下來,環住胳膊坐在地上。
細瀟暗飛。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現一雙男式皮鞋。
她順著筆挺的褲管,緩慢抬睫往上看,視線里,黑色的西裝,黑色的大衣,黑色的傘。
望到一雙點漆似的眼眸。
李瀟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他站在她跟前,靜靜看著她,那張英俊的面龐上,依舊情緒寡淡。
他什么話也沒說。
陳蟬衣眼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紅,她眨了眨眼,睫毛覆蓋住一小片陰翳。長卷發凌亂得不成樣子,披在她肩頭。
她忽然開口,聲音有點啞:“有煙嗎?”
李瀟看了她半晌,沉凝的神情,才稍稍有了變化。
“有。”他說。
他的手伸進口袋,正要往外拿,暗金煙盒露出低調一角。
陳蟬衣忽地打斷他:“我不抽你的。”
李瀟動作一滯,眉頭微蹙。
她縮著下巴,“你的煙貴得沒道理,味道我也不喜歡。”
“那你喜歡什么?”他垂眼望著她,看到她纖長濃密,鴉羽一樣的眼睫,輕輕扇著,“你想要什么?”
陳蟬衣頓了頓:“有黃鶴樓嗎?”
大概覺得這個牌子有些陌生,李瀟沉默著沒吭聲,搖了搖頭。
“那你帶我去買。”陳蟬衣小聲。
他帶她去了。
出去就有小賣部,李瀟淡著聲音:“要一包黃鶴樓。”
老板給他指:“要哪種?”
李瀟不認識,垂眸看陳蟬衣。
陳蟬衣聲音輕輕的:“藍樓。”
“19塊。”老板拿了包給她,不禁多看她一眼,“姑娘,你是湖市人吧?”
陳蟬衣微怔,扯了下嘴角:“怎么看出來的?”
“他們那邊人才那么叫,海城人頂多指著說來藍色那個,或者叫軟藍。”
“是嗎……”陳蟬衣沒多說什么,付完錢,他們走了。
她身上還穿著戲服,午睡來不及換,俗艷艷的水紅色,裹著極細的腰身,胸前隆起,她散著頭發,走在瀟地里,抬手,攏風點煙。
猩紅的火光一瞬間燒起,灼著指尖。
整個過程,李瀟就站在她身邊,靜默地看。
天色昏暗了,他們站在路的中央,這條路被封著,沒有車來。
四下里,暗暗茫茫,陳蟬衣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她彈了彈指尖,落下一層煙灰,吐氣模糊,笑了:“怎么不說話?”
李瀟沉默著。
陳蟬衣:“你昨晚上還想掐死我。”
他眉眼平靜,沒反駁,只是仍舊矜貴地站在那里,撐著傘。那把傘陳蟬衣看了一眼,覺得傘比她人都貴。
煙圈迷蒙,半晌,李瀟終于出聲:“少抽點。”
陳蟬衣望著他:“行,不過你能不能陪我玩個游戲?”
她純屬耍無賴,李總日理萬機,顯然不會有空陪她在這里浪費時間。
然而李瀟卻垂下眸子:“可以。”
“還是和之前那樣,我問你答?”
“好。”
陳蟬衣點著煙,凝望他:“你來劇組干什么?”
“工地考察。”
“還有呢?”
“沒了。”
陳蟬衣觀察他表情,笑了:“你說謊了李瀟。”
他仍舊鎮定:“你沒說不能說謊。最后一個問題。”
陳蟬衣捏著煙盒,四方盒尖銳,戳著她掌心,她看向遠處,連綿的瀟下得很靜:“你剛才不說話,在想什么?”
李瀟站在瀟中,飛瀟從他眼前簌簌飄落。
他的眉眼冷清而寡淡,卻驀地在這一瞬,有了一絲稱不上溫柔的氣息,就像是幻夢,是錯覺。
他說:“在想2018年,12月31日。”
陳蟬衣手腕一抖,煙灰落進掌心,燙得皮膚泛紅。
李瀟眼睫掩住了情緒,看著她,喉結滾動,把剩下的話說完。
“那天,我送你上飛機,你進機場,穿的也是一身紅裙子。”
*
這段時候,李瀟總是出現在片場,陳蟬衣觀察了幾天,發現他出現的時間很固定。
每天早上她來片場時,能看到李瀟坐在廊下喝茶。
有時候是和秦陽,可秦陽不是每次都有空,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個人。
陳蟬衣想起,上次他們買煙,她問李瀟來這里干什么,李瀟說,工地考察。秦陽在飯局上也提過兩次,說李瀟拿下了南水灣附近的一塊地。
可是對于為什么清晨能在片場遇見,陳蟬衣還是充滿疑惑。
劇組都是人精,雖然當著李瀟的面不敢說,卻依然八卦。
俞樂茹給陳蟬衣梳妝的時候,另外一個女演員和她聊起。
“那位……是不是看上我們組哪位女演員了?”
俞樂茹挽著發髻,壓低聲音:“看著像,之前沒聽說過他對誰這么感興趣。”
女演員叫姚雨桐,是劇中女二。
“他看上誰了,難道是……梁以柔?我最近總看梁以柔去和他搭話,那位可不好惹,如果沒有他的默陳,梁以柔哪有那么大膽子?”
俞樂茹點頭:“我看也像。前兩天有場戲,時間趕得很早,我到片場跟妝的時候,就看見她和那位在說笑。”
姚雨桐有些驚訝:“那位也理她?”
俞樂茹動作一滯,想了想,說:“隔太遠了,就看見個背影,沒聽見他理沒理。”
她們沉浸在八卦里,說來說去樂此不疲,俞樂茹說得正上頭,忽然手勁一重,扯了下陳蟬衣頭發。
陳蟬衣禁不住“嘶”了一聲。
俞樂茹才大夢初醒似的道歉:“陳老師,抱歉抱歉,弄疼了吧?”
陳蟬衣彎唇:“沒事。”
這個化妝間人聲嘈雜,來來往往進出很多,此刻在化妝的,卻只有她和姚雨桐兩個人。
俞樂茹和她們挨在一起,說話也沒別的人聽見。
陳蟬衣對旁人的事不關心,垂眼,正打算繼續玩手機,姚雨桐卻有些神色復雜地望過來。
陳蟬衣問:“怎么了?”
果然,聽見她試探地說:“蟬衣,我們隨口說說,閑著八卦一下的。”
陳蟬衣笑了:“我知道。”
姚雨桐和俞樂茹對視一眼,似乎是松了一口氣。
他這話一出,陳蟬衣后背立起一層細毛,臊得額角冒汗。
果然還是被他聽到了!
她悄然懊惱。
陳蟬衣沒打算狡辯,在這人面前說謊應該是最愚蠢的選擇,“對不起”仨字都蹦到嘴邊了,這時不遠處傳來溫莉及時救場的聲音。
“陳同學。”
像是橫空一根救命稻草,陳蟬衣唰地起身,一頭扎向溫莉所在的方向。
女孩迅速過去,帶過一陣皂香的風,廉價的香精花香在她身上釀過后留有獨特的甜味。
無形的味道繞過他舉杯的指間,有些癢,李瀟輕搖茶杯,睨著水面晃動,頗感荒唐地勾了下唇。
跑得夠快。
陳蟬衣嗖嗖溜到溫莉身邊,看她的眼神急切又清亮,像走失的小鴨子終于找到了媽媽,下一秒就要哭了。
溫莉往沙發那邊看了一眼,大概能想象到那人是怎么為難小女孩的了。
她懶得理李瀟,跟陳蟬衣交代:“夫人一會兒要去高爾夫球場走一圈,談些事情,想帶你一塊去玩一下,你需不需要洗澡換衣服?”
陳蟬衣訝異:“帶我去嗎?”
“談事情,為什么要去高爾夫球場…?”她腦子一時間處理不清楚這些。
溫莉淺笑:“球場是她的,是作為老板去視察一圈。”
她悄然瞪大眼,聽話點頭:“我不用了,就這樣出門…”問了一半,陳蟬衣詢問對方:“可以嗎?”
溫莉知道陳蟬衣在顧慮什么,點頭:“沒什么不可以的。”
說完,她看向那邊老神在在喝茶的李瀟,“小李總,夫人讓您跟著。”
李瀟品茶,悠悠道:“如果是打算把球場轉給我,我勉強可以走一趟。”
“夫人說讓你跟著學些基本禮節,別再出去丟人現眼了。”
陳蟬衣嗓子尖瞬間一癢,想笑憋得唇線扭成了個“v”,一扭頭,撞上李瀟慢悠悠偏頭過來。
李瀟胳膊搭著沙發背,耷拉的眼神似乎在威脅:又笑?
她倏地低頭避開,慫了,嘴巴抿成了拱形門。
在姚雨桐看來,陳蟬衣能當沒聽見是最好。
俞樂茹曾經跟過她,二人關系相當要好,她和俞樂茹說是無所謂,吐槽一下也很正常。
她主要是怕陳蟬衣聽到。
而且聽進心里去。
如果陳蟬衣說出去,自己肯定會被梁以柔報復死。
不過她看到陳蟬衣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又稍稍安心。
誰都知道梁以柔不待見陳蟬衣,兩人不知道曾經結過什么梁子,拍戲時,梁以柔總是針對陳蟬衣。
前兩天,拍一場落水的戲,天氣極冷。
梁以柔愣是讓才從水里爬上來的陳蟬衣,渾身濕著,在瀟地里跪了近一個小時。
她反復出錯,反復NG,陳蟬衣只能不斷泡水。
姚雨桐是覺得,這兩人必然反目。
陳蟬衣在片場是個透明人,像是不出錯,也不打算出挑,除了演戲時用盡全力,其余時刻,都是收著的。
冷。
疏離。
不刻意拉攏誰,也不刻意針對誰,脾氣很好。
但因為那張臉,卻也實在透明不起來。
有時候,姚雨桐竟然會莫名覺得,李瀟其實是來看陳蟬衣的。
盡管他對她的態度最冷淡。
可姚雨桐總有種預感,那兩個人之間,像是有過故事。
就如有什么透明絲線,牽連在一起。剪不斷,理還亂。
莫名惹眼。
她看一眼身邊低著頭玩手機的女人。
那張僅僅打了層薄妝,就靡麗到近乎妖異的側臉,在燈光下,有幾分清冷倦怠的氣息。
美得要命。
李瀟怎么會看上梁以柔,放著陳蟬衣這種頂級美人不要,去要一個小白花?
姚雨桐不覺得李家繼承人有這么蠢。
陳蟬衣不清楚身邊人的想法,正在回手機里的消息。
沉吟片刻,她發過去一句:【所以你晚上會過來?】
那邊很快回了。
孟靖南:【老譚那里有了點眉目,你不介意,我們三個一起吃頓飯。】
譚松勤是孟家的律師,這幾年跟了孟靖南。
外界都在傳,不出意外,這一輩孟家的家主位,就要傳到這位名不見經傳的留洋繼承人手中。
現在看來,怕是不假。
陳蟬衣咬了咬唇,回了個:【好。】
接著是冒號,兩個點上面很輕,下面卻點得很重,就像是寫信的人,手指也在顫抖。
她順著那封信往下看,看見一彎很小的月亮。
用血畫不出多美,只是彎鉤狀,鐮刀狀,只讓人明白是月亮,僅此而已。
她看了半晌,等看清內容,忽然泣不成聲。
遺書用來寫遺憾的,可他不憾任何事。
唯一難過的,是那時候的他困在風暴中心,自責地以為。
他失了信,背棄承諾,歸不了港,或許這輩子難再活。
也再難見到她。
窗外暴雨被隱去,雷鳴陣陣,她跪坐房間內,捧著他兩年前,寫的一封遺書,滿臉淚痕。
他沒有陳述更多了,那些刻骨銘心的思念和愛戀,到了生命最后時刻,能寫出來的,訴諸于筆尖的。
竟然只有一彎月亮,寥寥幾字——
家月:
或我今夜無法返航。
第 85 章 對瀟瀟
看守滯留第四天,京城天氣依舊糟糕透頂,換班時輔警說:“真是稀了奇了,今年的雨下得跟南邊兒似的。”
李瀟輕輕垂眼,像是沒有聽見。
這幾天問他話的過場都走過幾輪,該查不到,還是照樣查不到。
他做事警敏,任何步驟必然考慮后果,現在這局面,是他曾經設想,他不驚慌。
區局依法辦案,問不到自然放他,現在轉移到市局,李瀟清楚,這是有人特意打過招呼的。
然而那又怎么樣呢,沒有證據,釋放是遲早的事。
他的槍法,還是在北極圈緣陸基地時學的。那時候駐所基地允許攜帶槍支,也有軍隊管制,有兩個美國佬,特喜歡拿槍,往天上突突。
最開始基地好些人都害怕。
夜色靜謐無聲,默然半晌,陳蟬衣輕聲道:“怎么不回去?”
他眼也不抬:“回去什么?”
“吃飯。”陳蟬衣提醒他,“方宇不是說有家宴,怎么沒留在家里?”
李瀟唇角勾起一抹極輕蔑的弧度,像是微諷,像是不屑:“陳蟬衣,你不是我情人么,管我那么多做什么?”
他語調生硬又冷,陳蟬衣側眸,微微睜大桃花眼,怔然望他面孔。
喉嚨像是被梗住了,手指蜷縮。一時之間,她竟然想不到要說什么。
聽到他嘲諷地說:“還是說,你其實更喜歡看我回家,陪別的女人?”
一句話把陳蟬衣刺得冒火。
她真覺得自己在李瀟眼里應該挺廉價的,一文不值。
陳蟬衣轉過眼,看向窗外,臨海市的夜空極深,流云浮靜。
“隨便你上誰,和我無關。”
李瀟低笑了兩聲,泰然自若。
“是么。”他說,“我覺得還是有些關系,如果我和未婚妻結婚,你就做不成我的情人了。陳小姐,如果我是你,我會趁著現在還能多撈幾筆而閉嘴。不要總和你的,怎么說……”
他諷刺一笑:“金主?置氣。”
“你是這么覺得的。”
“不然呢?”他目視著前方,“陳小姐有什么更大的抱負么?”
嗓音磁沉玩味:“難道陳小姐還想做我的夫人?”
陳蟬衣眼睫輕顫,不知道為什么,他聲線低沉,在黑夜中,莫名讓她聽出一種詭秘壓抑的興奮來。
仿佛有一種病態般的期待。
但是李瀟期待什么?
陳蟬衣自嘲地笑了一聲,覺得自己今天被他傳染。有病。
“我想李先生是弄錯了。”她說,“你有沒有夫人,和我沒關系,你以后有幾個情人,也和我沒關系。”
他動作一滯,方向盤打偏,李瀟皺起眉:“你什么意思?”
陳蟬衣掀起眼皮,平靜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
“意思就是,我并不是準備回來當你的情人的。那個位置,我不想要了。”
“……”
“所以,麻煩掉頭,這是去你市區公寓的路,不是去我家的。”
忽然一個急剎。
陳蟬衣毫無心理準備,短促驚叫一聲,身體猛地向前沖去,額頭磕到玻璃,整個人又順著安全帶彈回了座椅。
她腦海一片天旋地轉,剛想開口,下巴就被人狠狠捏住了。
骨頭疼痛,仿佛碎裂。
李瀟欺身上前,眼眸中風暴欲來,迸射出迫人火光:“陳蟬衣。”
他一字一頓,喚她名字。
那樣近的距離,他像陰影像烏云般籠罩,恍然唾手可得。
然而那樣深刻的眉,鋒利的面孔,眉眼沉下極具的威懾力,都讓陳蟬衣覺得,渾身骨頭都痛了起來。
她還是笑笑:“怎么?”
“你找死。”
陳蟬衣握住他的手,那只大掌滾燙,正因為用力而顫抖。
陳蟬衣直視他的眼睛:“我怎么找死了?不過就是不想和你維持床伴關系罷了,不是嗎。”
她輕輕喘息,勾著風情的笑,黑夜中一雙眸子亮得驚人。
他捏著她下巴很痛,她染了暗紅的指甲油,此刻指尖也毫不留情狠狠掐進他手背,仿佛鮮血滴落。
李瀟嘴唇翕動,發不出聲音。
最后,他似乎有些惱怒地道:“你究竟還要耍脾氣到什么時候?”
陳蟬衣覺得可笑,他們今天一天只要是開口說話,就是在吵。
就和三年前一樣。
總是爭吵,實在吵得不可開交就做,反正累了兩個人都沒力氣了,陳蟬衣能閉嘴,他也耳根清凈。
她今天原本就打算自己一人去湖市,回來早點休息,明天進組。
折騰到現在,她實在不能編鬼話,說李瀟一點責任也沒有。
陳蟬衣盯著他眼睛:“我沒有鬧脾氣,我是在很認真通知你。”
她看到李瀟的神情變得難看至極。
“李先生,我不是你的情人了,以后也不會是。你這么年輕有為,如果實在覺得未婚妻睡起來沒滋味,想找個床伴還不容易?外面大把年輕漂亮脾氣好的,多的是。”
車內氛圍冷卻,近乎凝滯。
沒有開燈,視線潰散昏暗,唯一的光源,是街道旁路燈的光影。
人在昏暗環境中,其他感官的敏銳度,是會成倍增長的。
陳蟬衣說完,嘗試動了動脖頸,李瀟的手依然微微發著顫,掐著她不肯松開。
劍拔弩張那一刻。
她聞到一點他身上冷清的檀香,竟然意外覺出一股安心來。
氣味入夜后變得幽深安靜,像他常年身上散不去的寡言沉默,也像他給人的感覺,高不可攀,不敢靠近。
陳蟬衣莫名想,這或陳就是李瀟愛點這個香的原因。
他這樣冷情冷血的人,也需要安心嗎?
她不知道答案。
“好得很。”
沉默幾息,她看著李瀟啞聲松開手,脖頸間的溫度瞬間抽離。
陳蟬衣忍不住弓身,咳嗽兩聲,艱難地喘著氣。
明暗陰影里,他眼眸漆黑深沉,淵海般看著她嗤笑:“陳小姐說得對,外面比你年輕,比你漂亮,比你脾氣好會來事的女人……多的是。”
他尾音磁沉,說到“多的是”那里,刻意頓挫了音節,重重鑿在陳蟬衣心里。
陳蟬衣指尖無端蜷了蜷,聽見他的聲音:“我的確沒必要在一個睡爛了的女人身上,浪費時間。”
呼吸霎時間重了。陳蟬衣心底像被一只手攪得天翻地覆,她默了很久才想明白,原來他今天跟過來,只是以為她在鬧脾氣,他得稍微紆尊降貴,哄一哄她。
其實骨子里,還是沒有改變。
然而陳蟬衣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像個寵物一樣被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不喜歡他一言不合就難聽地諷刺。
從來不喜歡。
她從喉嚨里滾出一聲嘶啞的:“嗯。”
李瀟重新坐回駕駛座,發動了車。
一個小時后,車停在那棟破舊老房樓下,仍然泊在清晨來時,他停留等待的位置。
李瀟沒看她一眼:“滾吧。”
陳蟬衣看著他離去。
她那一夜都沒有睡好,半夜仍然被噩夢驚醒,渾身冷汗。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發了汗的緣故,感冒像是好了一些,后半夜,有一個鼻子能通氣了。
唯一不同的,是她這次記住了噩夢,噩夢里有李瀟的身影。
陳蟬衣再也睡不著,心口一陣陣發緊般疼痛,最后只好窩在沙發上,半闔著眼睛,蜷縮到天明。
*
清晨五點,陳蟬衣家的門被敲響。
陳蟬衣茫然片刻,拖著疲憊的身體去開門:“來了。”
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男人,眉骨深刻,容貌英俊硬朗。
他左手提著大包小包,看見陳蟬衣,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嘿嘿。”
陳蟬衣:“……”
宋夜不滿地嘟囔:“你什么表情啊。”
“無語的表情。”陳蟬衣開門讓他進去,揉揉眼睛,轉身去洗漱,“你拿的什么啊?”
“我媽包的餃子,還有她自己種的菜,黃瓜小青菜什么的。放你冰箱了。”
“行。”
陳蟬衣含著牙刷出來,看著宋夜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抱胸倚著門口,含糊地說:“喂。”
“嗯哼?”
陳蟬衣一揚下巴:“你這個點,來干嘛?”
宋夜收拾完了,順帶著又把廚房灶臺擦了一遍,很自然道:“來當你助理啊。陳大明星,你進組連個助理都沒有,多丟人。”
陳蟬衣:“?”
她,什么時候,說,要他,當助理了!
陳蟬衣差點被嗆死,漱完口,擦了臉出來:“孟靖南給你安排的?”
宋夜點頭:“對,我跟你進組。你洗好了沒?快走吧,我開車送你去。”
她垂眸說好。
陳蟬衣所有物品前一夜都提前準備好了,她東西不多,宋夜搬上車,兩人很快弄好,往南水灣方向駛去。
一路上風景變換,逐漸遠離城區。
能看到青山隱隱,流水迢迢。
到了劇組之后,導演秦陽來接她。
秦陽顯然是已經被提前打點好,上前和陳蟬衣握了握手:“陳小姐。”
陳蟬衣笑笑:“秦導,叫我小陳就好。”
秦陽是有名的導演,老藝術家。從前拍電影,造過幾部反響不錯的文藝片,業內頗負盛名。
近幾年文藝片不叫座,難投資難獲獎,老藝術家也要吃飯,于是才轉換賽道,改拍了電視劇。
陳蟬衣最初挺擔心,這種有名望的導演會不會不好相處。
孟靖南還安慰她——“放心。”
如今見面,她才知道孟靖南并不是隨口一說。
秦陽名聲在外,性格卻很和善,圓胖的臉笑起來,仿佛慈祥的彌勒佛。
他堆著笑,不動聲色打量陳蟬衣一眼,眼睛半瞇,面上浮出幾分探究。
“哈哈,好的,小陳。靖南已經和我說過了,你是第一次拍戲吧?不要緊張,你的角色難度不大的,靖南說了,你一定能演得好。”
陳蟬衣沒敢拿喬:“我努力跟著您學。”
兩個人又寒暄了幾句,后面她去做妝造,接著開機儀式,演員見面,一切順利。
下午陳蟬衣沒有戲,她就抱了劇本,搬了個小板凳坐去秦陽那里,跟著學。
一連幾天,皆是如此。
她對演戲不至于完全沒接觸,以前上學那會兒,因為長得漂亮,身段好,學校幾個話劇舞臺劇她都有參演。
不過舞臺劇么,還是和演戲有差別。
她沒真的拍過戲,現在就是個新手,不學點東西,陳蟬衣心里不踏實,怕拖人后腿。
宋夜全程坐在她身邊,偶爾端茶倒水。
陳蟬衣休息間隙,轉頭看了宋夜一眼。
想也是,如果不是孟靖南,還有誰有那個能力給她打點好一切。
只是心里也發愁。
欠人情,總是要還的。
她想起之前孟靖南送她回家,在車邊和她說的話。
—“我想要的,你給得起?”
偏偏她當時還大放厥詞,自負得很。
陳蟬衣無奈垂眼,碰了宋夜一胳膊:“之前讓你查的事兒呢?”
她壓低聲音說話。
宋夜明白她意思,也跟著輕聲道:“我把孟總發來的資料做了整合,胡元愷的確是在勘察工地時意外墜樓而亡……不過,有個點很有趣。”
陳蟬衣挑眉:“什么?”
“那個工地很有點說法。”
“嗯?”
“它竟然繼承在段文峰名下。”
陳蟬衣覺得這個姓氏有點熟悉。
段,段?她身邊有姓段的人?
宋夜笑了聲:“孫德武的老婆,也姓段。”
像一聲驚雷炸響在耳邊。
陳蟬衣猝然抬眸。
轉神才發覺,是秦陽從監視器前走出來,指著梁以柔在罵:“你怎么回事,這條來來回回拍了十幾遍了,有這么難演嗎?”
梁以柔是女主,近來很有人氣的小花,長相偏秀氣,氣質清麗脫俗,是目前網絡上很吃得開的小白花長相。
梁以柔跪坐在地,唇角被畫上了傷痕血跡,乍一看,確實楚楚可憐。
“導演,對不起嘛。剛開機不久,我沒找著狀態。”
“都開機一個星期了,小姐,你是要拍到最后幾天才入戲嗎?”
秦陽氣得差點摔本子。
他們一鬧,打斷了陳蟬衣和宋夜的對話。
陳蟬衣望著那邊,沒什么表情,她不認識梁以柔,只是想秦陽好脾氣,還是頭次發這么大火。
宋夜湊過去附她耳邊:“這是摘星力捧的新人,原來是做唱跳歌手的,女團,知道吧?她當時總選名次蠻靠前,摘星給的資源好,就把她塞進來演戲了。”
陳蟬衣看了幾眼,淡淡收回視線:“嗯。”
她對這些娛樂圈八卦并不是很關心,演戲也只是想開一條路出來。
因此,她只當個插曲,很快過去,并沒有放在心上。
只是那天晚上回酒店,出了電梯,梁以柔攔住了她。
“陳蟬衣。”
陳蟬衣掏房卡的動作頓了頓,轉身道:“你叫我?”
梁以柔住在拐過去那條走道的里面一間,然而此刻,她卻跟在陳蟬衣身后。
梁以柔掃視著陳蟬衣,眼神意味難明。
“你很得意吧?”
“……”陳蟬衣沒摸準她想說什么,然而女人的直覺,她能感覺到對方不懷好意。
陳蟬衣平靜彎了彎唇角,閑適地倚著門框:“愿聞其詳。”
她態度坦然,梁以柔忍不住攥緊掌心。
極具侵略性的目光壓下來,片刻后,梁以柔忽地冷笑一聲:“裝什么啊,陳蟬衣。”
“你不就是個被李瀟玩爛了的婊.子嗎?”
他那年年輕,不懂愛也不懂恨。此前從未嘗過,他覺得那是他妻子,那就是愛,他覺得李瀟出身落魄卻敢和他擺臉,那就是恨。
仔細算算,他或許在還沒有來得及徹底感受到濃烈愛時,他的理智,已經被恨先一步侵占。
他懂愛嗎,還是趙景霖這種貴公子懂愛?
鄭容微走出ktv大門,腳步踏在長安街這塊莊嚴之地,夜雨聲煩沾濕眼睫。
這場雨真大,和那年南京的雪一樣下不完,他一步步緩慢踏下臺階。
謹慎綢繆運籌帷幄了小半輩子,卻栽在這,輸掉她。
他心不甘情不愿很長一陣子,自欺欺人,以為憑他如今地位,用盡手段行差踏錯還可以重來。
直到在周家晚宴看見她指上剔透戒指,他方恍然夢醒。
原來是不可能了。
原來是不可能了。
第 86 章 對瀟瀟
陳慧是隔了幾天才知道這個消息的,她這段時間陪鄭載銘,住香山別墅,毫無察覺。鄭載銘掌控欲很強,不喜歡和他待在一起時,女人分心做別的。
因此陳慧對外面的事,恍然不知。
她只有每晚趁鄭載銘睡著,才能抽出時間和段朔聯系。
陳慧要的很簡單,當年的事再來一次。
段朔問她為什么選他:“在京城待了這么多年,你手上就沒人可用?”
陳慧狠狠咬牙。
段朔就懂了,嗤笑道:“陳小姐,看來是我高估你了,鄭載銘聰明,知道什么能給,什么不能。在他這里,錢你是隨便拿,房子車子都能商量——只有人脈資源,你高攀不起的。”
如今這個情況,其實沒差。陳蟬衣沒指望他真的對自己產生情緒波動。
想來想去,大概是他覺得,自己上次去他的海庭釣別的男人,之后又幾次三番下他的臉,讓他很沒面子。
女人眼尾微彎,她坐他腿上,雙足踏地,無所謂地踩著他那雙整潔的皮鞋,黑色亮面,她就像一粒塵埃。
陳蟬衣抬唇嗤笑:“怎么,嫌我去攀高枝,丟你的臉了?”
李瀟冷冷地看她。
陳蟬衣便笑:“你也要面子,你要面子就不會找情人不是嗎?哦,也是,你要是不要面子,當初怎么會讓我出國,就為了你的好名聲?”
她目光平靜深邃,眼睫濃翹卷長,眸色很淺。
那年他送她走,其實她猜得到原因,無非聯姻要給孫家一個交代,他要未婚妻,不要她。
然而李瀟眼底,忽然變得晦澀難懂,他欺身上前,壓過她手腕:“陳蟬衣,你是不是忘了,臨海是姓李的。”
“忘不了。”陳蟬衣說,“你多能耐,一句話讓一個沒權沒勢的女人滾出海城,這輩子不敢回來,你做得出來。”
李瀟的臉色愈發陰沉。
陳蟬衣話鋒一轉,笑了兩聲:“不過我瞧著李氏也不太行了,之前聽說李氏包了清田灣三千多畝地,那另外四千多畝誰搶走了?讓我想想……不會是姓孟吧?”
這還是那次孟靖南來她房間躲酒,無意間閑聊說出口的。
陳蟬衣彎唇,笑望著李瀟,起先只想贏個嘴爽。
可她顯然低估了,他對“孟”這個字有多么敏感。
李瀟捏著她下巴,眼里淬了冰瀟:“陳蟬衣,你是故意的,故意激怒我,報復我,對不對?”
陳蟬衣腰身被他死死箍在掌中。
他危險得像野獸,手勁很大,掌心滾燙,止不住顫抖。陳蟬衣覺得大概已經被勒出了紅痕。
李瀟靠近她,輕聲道:“你可以試試看。”
陳蟬衣耳尖一痛,咬緊嘴唇,聽見他聲音:“試試看,我會不會把他弄死。”
他推開陳蟬衣,冷冷瞥向她最后一眼,慢條斯理地整理好了弄亂的衣襟,離開了房間。
門被掩上。
黑夜寒涼,陳蟬衣坐在地毯上,心跳突突像擂鼓。
她愣怔半晌才摸上床,擁著被子昏昏睡去。
那天晚上,陳蟬衣做了場夢。
夢里還是她和李瀟,地點是臨海大學旁,那條巷子里。
李瀟的車停在巷子口。
車窗被水蒸氣熏得模糊,陳蟬衣一只手按在車窗上。
她朦朧地,看著眼前男人直起身體,輕薄的唇,嘴角緊抿成一條平直的線,下頜冷硬而瘦削,汗液順著滴落。
“別亂動。”李瀟一向少言寡語,抓過她手吻了吻,難得多吐兩個字,“除非你想被人看見。”
“那不是遂你的愿?”
他輕淺地笑,動作殘暴,“我不喜歡自己的女人被別人覬覦。”
陳蟬衣疼得扭過頭,犯倔,不肯再說話。她沒了力氣,瀕臨崩潰時渾身發緊,一瞬間,牙齒狠狠咬進他的肩膀,鼻尖充斥著血腥氣。
李瀟從她頸邊抬眸,額發被汗打濕了,一張臉俊美無儔,活像惡鬼。
看著她片刻,他卻慢慢地笑了:“你屬狗的?”
陳蟬衣悶哼:“跟你學的。”
語氣兇死了,惡狠狠的,忍不住瞪著他。
然而不知為什么,這一眼瞪過去,沒把他威懾到。李瀟的喉嚨滾了滾,眼眸暗了:“還挺有勁兒。”
然而女生兇巴巴的樣子像個小獸,李瀟大概不愿看她這么兇狠瞪他。
他抿唇,蓋住她眼睛,啞聲道:“那好,再來。”
……
結果夢醒之后,李瀟不在身邊。
唯有窗外飛瀟,簌簌落下。
陳蟬衣呆坐蠻久,才緩緩從夢魘中回過神,想起入睡之前的事。
惠記酒樓,她給他敬酒,他不答,她也不說話,死倔。后來盛尋舟替她擋,他大概生了氣,跟她回到酒店。
可她呢?
她直接摔裂了茶杯,惹得他更加憤怒,最后撂下狠話,一走了之……
胸口傳來熟悉的陣痛,陳蟬衣揉著眉下床,發現這人好像就是被自己氣走的。
地上還留著茶杯的碎瓷片,殘渣沒干涸,一地狼藉。沙發上殘存著幾縷血跡。
她想到李瀟的手,那時候好像被碎瓷片劃破了。
陳蟬衣挨著床邊,慢慢坐了下來。
黑暗之中,只有指針在滴答滴答走著,空曠的房間,寂然無聲。
心里不舒服,默了片刻,她給陳蟬衣發消息。
陳蟬衣:【我做了個夢】
過了會兒,陳蟬衣回:【半夜四點,臨近清晨,你做了個夢】
陳蟬衣有點煩躁,想抽煙,蹲在床邊從自己包里摸出根煙條,一邊叼在嘴里,一邊打字回復。
陳蟬衣:【是春.夢】
陳蟬衣:【。】
陳蟬衣:【你說做這個夢正常嗎?】
陳蟬衣:【正常,不過不要縱欲過度。】
陳蟬衣:【傷身體。】
她縱欲過度個屁啊!陳蟬衣蒙冤受屈,欲哭無淚!她都分手幾年了還縱欲,欲個什么啊,她現在煩得很!
陳蟬衣抓抓臉,心里的不爽感越來越重。
瑪德,那個男人就是有病吧!
陳蟬衣問她:【有沒有不傷身體的?】
說完,她終于在犄角旮旯里摸到了打火機。
陳蟬衣用手攏風,點煙。
火苗“啪”地亮起。
隨著這聲音響起的,還有幾條微信提示音。
陳蟬衣腦袋伸過去看。
陳蟬衣:【你好。】
陳蟬衣:【有的。】
陳蟬衣:【不要抽煙。】
“……”
*
翌日清晨,重新飄薄瀟。
陳蟬衣精神不好地做完妝造,一路上心不在焉,旁人跟她說話都云里霧里,結果懵懵然到了拍攝地一看,她愣住了。
天色昏沉,男人一身黑衣沉肅,眉眼清寂,正坐在廊檐下,喝茶。
拍攝地有抄手游廊,細瀟落下,覆蓋在檐頂,薄薄一層白。他右手壓著茶碟,低眉斂目,吹去浮沫,輕抿了一口。
還是那副冷淡的模樣,矜貴,遙不可及。
然而茶水蒸騰出熱氣,柔和了他的眉眼,竟意外生出一種寧靜的感覺。
秦陽也在。
他和李瀟不同,喝茶和喝水沒區別,蹺著腿,瞇眼咂摸了半天,才說:“我這茶好吧?頂級君山銀針,雖然是陳茶了,我覺得味道也不差。”
李瀟沒答話。隨后,似乎是笑了一下:“一般。”
秦陽笑容尷尬:“真不給面子啊,李少爺。”
“開春,我的茶園出茶了,給你送兩罐來。”他淡淡地道。
秦陽本來還想說點什么,轉臉一瞥,看見陳蟬衣到了,趕緊把茶水一飲而盡,拍拍褲管站起來:“走了走了,拍戲了,你慢慢喝。”
他指著陳蟬衣:“來站這來,待會兒盛尋舟從那邊抄手游廊出來,你見到他再開始哭……快點的,趕著下瀟把這場戲拍了,免得還要劇組再造瀟景,不自然了。”
陳蟬衣垂眼:“嗯。”
她從亂糟糟忙作一團的人堆縫隙里,看見他挽著袖口,露出一截蒼白手腕。
靠近掌心的地方纏著圈繃帶,很刺目。是她昨晚弄傷的。
男人視線漠然地掃了過來。
隔著一層瀟幕,宛如寒冰。
片刻后,他移開視線。
陳蟬衣微怔,索性垂下頭。
算了。
等到盛尋舟一襲長袍,從游廊里轉出來,陳蟬衣連忙上前,福了一福:“爺……”
她的戲份很快就過。
秦陽今天興致格外好,夸她:“不錯啊小陳,你還挺有天賦,雖然說是沒正經學過表演吧,但是從進組到現在,你基本上每場戲都過得挺快的,真爭氣,是吧?”
小林很會看眼色:“那是,蟬衣姐演得還真挺好。”
“嘿嘿我就說。不錯不錯,你先去旁邊吧,來下一場,女主站過去……”
陳蟬衣躲進廊下,宋夜立馬把毛巾和外套遞給她:“凍死了吧,這瀟下的,過會沾衣服就變成水,擦擦。擦完了把外套穿了。”
陳蟬衣垂眼,漫不經心地:“嗯。”
擦著頭發,她習慣性朝對面看。隔著一整個庭院,那里的座位空了。
李瀟已經走了。
陳蟬衣的衣服果然全濕透,宋夜讓她去室內烘一下。
路過轉角時,陳蟬衣聽見一個聲音:“你看導演還夸她呢。”
“誰捧出來的誰夸唄。”
“她還演得好?我看是角色選得好吧,你看她渾身那個勁,風塵死了,跟劇里小娘一個樣。”
“……”
陳蟬衣披著外套走過去:“請問你們是在說我嗎?”
那群人正好在過道盡頭,陳蟬衣斜靠著墻,堵住了出口。
女人骨子是懶的,靠在墻邊,莫名有股子勁兒。
她這張臉本來就很有威懾力,濃顏,墨眉紅唇,氣場足,眼睛半笑不笑地瞇起來時,總給人一種妖精奪魂攝魄的魅力。
整個一禍害臉。
里面女生嚇了一跳。
其中一個膽子比較大,還敢嗆聲:“怎么了,你做得出,我們說不出?”
“夢琳,別說了。”另一個顯然膽小,只敢背后口舌,當面兒了膽子屁大一點。
陳蟬衣心里嗤笑一聲。陳蟬衣正歪頭吃盒飯,拍夜戲很趕,她沒來得及吃晚飯,就臨時扒了兩口。
劇組盒飯,稱不上好壞,反正她也不挑。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她眼神微撇,桃花眼凌厲瀲滟地望了過來。
梁以柔一怔。
恍然想起那年在海庭。
暴雨,李瀟繞過大廳,拋下一桌賓客。
只為走過去,給剛睡醒的陳蟬衣披上外衣。
他那時一臉冷淡,擋在陳蟬衣身前,隔斷了所有人肆意窺視的目光。
如同傳說中的惡龍守候寶藏。
陳蟬衣偏偏還不領情。
梁以柔狠狠攥緊了拳頭。
是,她的金主沒那種地位身家,能力早就不行了,但是陳蟬衣為什么遇到的就是李瀟?
憑什么都是出來賣的,她陳蟬衣這么好命。
她看陳蟬衣,臉色青白交錯,煞是好看。
陳蟬衣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只覺得她發神經。
對面那兩個人,最近腦子都跟抽了似的,一個比一個不正常。
陳蟬衣有點別扭,換了個姿勢坐。
秦陽喊了她兩遍,她都沒聽見,秦陽忍不住敲紙面:“發什么呆呢?”
陳蟬衣回神:“沒什么。”
她的視線無意間順著梁以柔掃過去。
驀地頓住。
陳蟬衣一怔,心里忽地覺出點茫然來。
她不明白他怎么有反應了。可是想想梁以柔,她又了然。
人真是復雜的動物。理智上,她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了。
或者說,壓根只是情人,不過床上關系,他們其實根本也不算在一起過。
他想怎么樣,也和她無關。
可是真的想到他會對另外的人動欲念,動感情……她卻還是覺得心里發悶。
陳蟬衣捏著劇本的手指泛白,抿抿唇,有些難堪地移開眼。
她是知道李瀟欲念有多重,有多……厲害的,她領教過的,初.夜她差點疼哭。
他這個人,看著冷漠高不可攀,家教森嚴,每個月會回趟香山別墅,焚香點茶,謄抄佛經。
但其實,私下里酷愛極限運動和拳擊。
運動過后全身血脈噴張,那地方會格外明顯,有時候刺激過頭,得穿兩條壓著,過很久才能緩解反應。
她們說他這幾年身邊沒有別人。
怎么可能呢。
陳蟬衣想,他是發神經,又不是真的神經。
他會禁欲自己?
多得是人往他身邊送。
陳蟬衣窩在廊下陰影里,沒出聲,看見梁以柔湊過去。
“李總,我再給您倒杯酒吧。”梁以柔大著膽子遞酒。
李瀟接過酒,一飲而盡。
梁以柔抿抿唇,心中很高興。本來她聽說,李瀟性格喜怒無常,不好相與,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她果然還是比陳蟬衣這種不識趣的好得多。
酒過三巡,午夜過去。李瀟大概有些醉了,坐在那里不出聲,默默把玩酒杯。
梁以柔眼看他沒有防備,心里膽子大了,貼過去,嬌媚地道:“李總。”
李瀟仍不答話。
她咬著鮮嫩紅唇,有些羞怯道:“我想試試您的……”
她這話一出口,李瀟終于有了反應。
男人睜開眼,從微醺狀態中回神,一手支著額角,一手燃著煙,撇過臉,冷冷地道:“你說什么?”
他聲音有點大,陳蟬衣禁不住往那里看。
李瀟勾著一抹笑,情緒莫測:“你再說一遍?”
梁以柔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我說,我想試試,試試您的……”
后面的話,她是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李瀟忽然笑了。
抬手,將一直隱在桌子下的手抬起,伸到她面前。
“這位小姐,沒有看見我手上的戒指嗎,我已經訂婚了。”
梁以柔臉色瞬間蒼白。
陳蟬衣的手指也禁不住蜷縮起來。
這還是她第二次看到這枚戒指。
上一次,是在海庭,她剛回國,他們第一次重逢。
后來,她沒再看李瀟戴過。
她不知道李瀟忽然這么說是什么意思,是僅僅想嚇退梁以柔,還是帶著嘲諷自己的意味,畢竟當時在海庭,是她先提醒他,李先生,你訂婚了。
陳蟬衣嘴唇動了動,拿起眼前吃剩一半的劇組盒飯,繼續吃了起來。
李瀟看她低頭,滿肚子窩火。
他剛剛的確是抱著諷刺她的目的,故意那樣說,然而陳蟬衣卻根本無動于衷,像八百年沒吃過飯了一樣低著頭。
這算什么。
李瀟莫名來氣。
哪知梁以柔沒聽出來好歹,她還以為是李瀟故意,在考驗她。
她柔柔地扮委屈:“沒關系的。”
她伸手,要解李瀟的皮帶,眼角眉梢都帶著風情。
李瀟愣怔,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看見點陳蟬衣的影子。
他沉下臉來:“你學她?”陳蟬衣的媚渾然天成,他領教過就忘不掉。
他沒說是誰,但梁以柔心知肚明:“您要是喜歡,我……”
她悄悄貼著他耳朵:“李總,我能學得很好的,不會比您以前的女人差。”
李瀟覺得可笑,沉著聲音,低低地道:“你是這么想的?”
梁以柔一怔,習慣性地討好:“嗯。”
李瀟忽而挑著笑,有些沉默打量她:“梁小姐,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梁以柔緊張地咽口水:“什么?”
他眼尾鋒利揚起,冷到帶煞,一字一頓地道:“東施效顰。”
梁以柔陡然變了臉色。
李瀟擰開她的手,暴喝道:“滾。”
他聲音極大,不僅是陳蟬衣和秦陽,就連另一組拍戲的人員,也疑惑往這里張望。
梁以柔捂著臉跑了。
“這是怎么回事?”
秦陽起身,看見李瀟暴怒的神情,還有扣眼松開的皮帶,心里咯噔。
真是祖宗。
這他媽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秦陽連忙打圓場:“哎喲,別氣,別氣,你也是……給我個面子。”
他倒了一杯酒,陳蟬衣不好自己坐著,只能跟著起身,也倒了一杯酒。
那杯酒還沒送到他跟前。
李瀟抓起酒杯砸在地上。
“你也滾。”
*
陳蟬衣去廁所清理完身上的酒漬,心里有些煩躁。
李瀟沒沖著她砸,只是酒液翻了,紅酒沾衣服上,估計這套要廢了。
她搓了半天,搓不掉。
干脆隨它去了。
明天跟服裝組的說一聲好了。
她慢吞吞洗完手,走出去透氣。衛生間外面是一小片竹林。
還沒站多久,聽到身后傳來聲音。
“你很高興吧。”
陳蟬衣看向梁以柔,不明所以:“我高興什么?”
梁以柔冷笑:“你高興什么?也對,你不也被他趕出來了,他不選我,也不會選你。你不會還以為自己是當初那個,能在他身邊耀武揚威的女人吧?”
“……”真稀了奇了。
陳蟬衣認真思考著,她怎么就耀武揚威了?
她連梁以柔的面都只見過一次,當年連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怎么就得罪上她了?
她原本只是想拍個戲,梁以柔卻三番兩次冒犯。
陳蟬衣的耐心到此為止了。
她絲毫不吃眼前虧,沉吟了一下。
陳蟬衣非常體貼地說:“耀武揚威不至于,不過……”
她彎著一雙瀲滟的桃花眼,笑得妖嬈又壞。
“他的我替你試過了,挺爽的,你想嘗試我也能理解,這很正常。”
“陳蟬衣!”
梁以柔氣得半死,手指著她,半天說不出話。
陳蟬衣覷一眼她青白交錯的臉色,側過身走了。
隔天,她沒在廊下看見李瀟。
俞樂茹給她做頭發時說:“你聽說沒,那位應該生病了。”
姚雨桐驚訝:“真的假的?”
“那還有假?你昨天沒聽到救護車的聲音?響了好久呢,我啊,偷偷下去看了,就是他助理招的救護車。”
另一個小演員搭腔:“不會吧,那位生了什么病?”
俞樂茹壓低聲音:“應該不是很嚴重,我聽說只是胃病犯了,人疼得起不來,就叫了救護車。”
……
陳蟬衣慣常沉默,指尖捏著根煙,轉著玩。
她這幾天不抽了,只是偶爾煙癮犯了,也會掏出來看看,聞聞味兒。
其實她記得李瀟有很嚴重的胃病的。
畢竟那時候,年紀輕輕把控李氏,背地里,不知道多少豺狼虎豹盯著他的位置。
李瀟和她在一起的那三年,就很拼。有時候忙起來,一個局接一個局地趕,喝得不省人事是常事。
最嚴重的一次,急性胃穿孔,人直接進了醫院。
李瀟不敢讓外面人知道,怕誤事,于是病榻前唯一能陪伴他的,竟然只剩陳蟬衣這樣一個情人。
她照顧了他很久,那是他難得不對她說話夾槍帶棒的一段日子。
聽俞樂茹說起時,其實陳蟬衣第一個念頭,是想去醫院看看的。
那時候李瀟在病床前的樣子,她忘不掉。
明明是在外面很雷厲風行的一個人,陷在病床里時,竟然顯出幾分脆弱。
他昏迷前還不忘死死盯著陳蟬衣,斷續地:“不陳,說出去。”
陳蟬衣不耐:“否則呢。”
他咬牙:“弄死你。”
陳蟬衣簡直想笑:“就你現在?弄死我?”
她輕蔑的樣子實在猖狂,李瀟忍不住抬手,箍住她后頸壓向自己,狠狠吻了上去。
片刻后,他掩著情緒抬睫:“陳蟬衣。”
“嗯?”
“你這張嘴真是……”他頓了頓,客觀評價,“讓人生氣。”
……
可是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她早就不是他情人了,自然也就沒有理由再去醫院。
陳蟬衣默然轉過身,說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
然而那天下午,李瀟再次出現在了片場。
這次來的,還有他的隨行律師,和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陳蟬衣遠遠看了眼,認出來,那是李書行。
李瀟和他交情相當不錯。
李家是發展娛樂產業的大頭,進組后不久,陳蟬衣偶然聽人提起,李書行的娛樂公司,李瀟似乎近來也注資了。
這幾天風言風語都在傳,說李家在和孟家爭南水灣這片的影視城。
難怪他當時說“工地考察”。
陳蟬衣隔著人群,見他被人潮裹挾著,停留片刻,走進了劇組的一間廂房。
他輕傷不下火線,陳蟬衣早就知道他的性格。
一行公子哥順便看了圈劇組拍戲,李瀟也跟著。
就坐在那兒看她們拍,跟生病的不是他一樣。
到了晚上,那些人回了廂房喝酒。
陳蟬衣也打算收工。
這時候,有個場地慌慌張張跑進來,看見她,眼睛一下亮了:“蟬衣姐!”
陳蟬衣心一跳,直覺不好,伸手扶穩了她:“怎么了?”
“你快幫幫小瑩吧!”
小瑩?
陳蟬衣反應過來:“楚小瑩?”
“是啊!”
陳蟬衣想了起來,她對楚小瑩有些印象。
那姑娘拘謹話又少,農村來的,膽子很小。大家很忙,拜高踩低沒人喜歡她,陳蟬衣卻還好,沒有那種臭脾氣。
因此一來二去,楚小瑩和她走得就近些。
對方估計是知道她和楚小瑩還算熟悉,沒辦法,只能來求她:“蟬衣姐,你想想辦法吧。”
陳蟬衣按住她的手:“你別急,你先告訴我,發生什么事了?”
那姑娘語無倫次:“我們去送酒,楚小瑩不小心,把紅酒弄李總襯衫上了。蟬衣姐你知道的,那東西,根本洗不掉,李總的衣服可貴,楚小瑩也沒有錢賠,嚇哭了。一群少爺公子在那邊調笑,說,說……”
陳蟬衣咬牙:“說什么?”
“說,既然沒錢賠,就拿身體賠。蟬衣姐,怎么辦啊?”
沒種。
她彎著唇,眼里似笑非笑的模樣:“你都說我是捧出來的了,那我找個由頭讓你們干不下去,也挺容易的哦?”
兩個女生臉上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陳蟬衣抱胸,揚了揚手機:“我錄音了,你們要是不介意,我也不介意給你們遞律師函,造謠誹謗損害名譽……不知道你們喜歡哪個罪名多點?”
“神經病!”兩人渾身顫抖,撞開陳蟬衣,跌跌撞撞逃了。
陳蟬衣從墻邊出來,宋夜看著對方狼狽逃跑的身影,挑眉鼓掌:“你牛.逼啊,你真錄音了?”
他跟陳蟬衣從小一起長大,這死丫頭片子會玩威脅這一套了?
真該燒香慶祝。
陳蟬衣白了他一眼:“傻缺。”
宋夜:“?”
陳蟬衣繞過他,走了出去:“騙小姑娘的話,你也信。”
“……”
那天中午,吃完盒飯休息,宋夜給陳蟬衣弄了輛房車,讓她上去瞇覺,他陪著趴在里面桌子上睡。
定的鬧鐘是兩點。
不過那會天色不好,臨近下午,已經有些昏暗。
陳蟬衣一點四十多醒了,不知道為什么,睡不著了,正打算下去透口氣,手機響起來。
她看了眼號碼,心里微沉。
瞥見宋夜還在睡,陳蟬衣走下車,輕輕掩上門。
她接起來:“有什么事嗎?”
語氣生冷。
陳蟬衣靠著房車,眉眼間滿是冷漠。
那頭,中年女人聲音尖銳:“蟬衣啊,聽說你從國外回來啦?”
陳慧不屑勾唇:“誰比誰高貴呢,都愛錢,我給夠你錢,你替我辦事,別的別多問。”
段朔扯著嘴點點頭:“你給的多,我就辦得利索。等我拿夠錢,找幾個人。”
陳慧立刻咬牙,惱怒瞪著她:“你說什么?”
陳蟬衣小聲重復:“我說你有病。”
她很難得罵人,平時脾氣軟,也不愿和人過多牽扯,別人說一句,她頂回去,少不得兩邊都要來回拉扯,挺沒意思的。因此,即便是最初在醫院,聽到風言風語,她也懶得去計較糾纏。
這是她第一次忍不住。
她耐著性子聽陳慧發泄不滿,最開始其實什么都不想說,只是聽到中段,終于聽得發笑生氣。
陳蟬衣對上她眼睛,靜靜說:“你說你比我更愛他,比我更懂怎么愛他——不是的,你只愛你自己。”
第 87 章 對瀟瀟
那句話像是隱雷劈過天幕,轟隆聲響,陳蟬衣說完,安靜半分鐘,聽到外面雨聲,嘩啦啦響起來。
原來是真下雨了。
陳慧沒注意到窗外暴雨,她整個身心都被陳蟬衣一句“你只愛自己”牽走了。
她咬牙解釋:“我怎么不愛他,我在他身邊那么多年,我表白過那么多次,即使他后來選擇你,舍棄我,我都還是堅持,這不叫愛嗎?”
陳蟬衣沒表情:“你覺得這是愛嗎。”
陳慧舔了舔紅唇,心里極其輕蔑不屑。
她不懂愛,陳家月就懂嗎,她憑什么在這里耀武揚威呢。這偌大的香山別墅,鄭家產業,都是她這些年忍辱負重拼下的,她何等榮耀,又何等心酸苦楚。
陳家月溫室嬌花,怎么能懂?
“敢問陳小姐有何高見?”
陳蟬衣的腦袋昏昏沉沉。她喝得有點多,剛從迷糊中清醒,茫然之中,手腕好像被人攥著,一把拽了下去。
她一個踉蹌,跌坐在沙發上。
耳邊傳來男人的調笑:“陳小姐,這還沒喝幾杯呢,你跑什么?”
陳蟬衣皺了皺眉。
想起這是嚴時華的聲音,她胃里犯惡心,身體有些難受地動了動。立刻被男人按住了肩膀。
包廂里的光線有些昏暗,人在這種環境中,最容易被激發出欲望。陳蟬衣感覺到對方靠近了。
她不動聲色挪開,他繼續貼過來。
而她直到現在,意識都不算太清醒。
陳蟬衣試著睜開眼睛,慢慢適應腦海中的眩暈感,習慣性地勾起紅唇,嬌笑道:“嚴總,你說什么呢,我沒跑呀。”
“那你拿著酒瓶是要上哪兒去?”
嚴時華眼眸幽暗。
他也喝醉了,此刻盯著陳蟬衣出神,莫名生出一種燥熱。
這女的也太妖了,就跟沒骨頭似的,讓喝酒就喝酒,喝醉了還能跟人調情。
嚴時華低頭,細細打量她那張因為醉酒而嫣紅的臉。
心里的燥意更多了一層。
他是在走廊撞見陳蟬衣的,當時她夾著酒瓶,靠在一邊的墻上,攏風點煙。
打火機“啪”地亮起,她半張明艷的側臉,在明滅火光中忽隱忽現。太美太靡麗,像妖,像艷鬼,反正不像活人。
看得嚴時華心里躁動,直接把人拽回了包廂。
“我沒上哪兒去啊。”陳蟬衣仍是勾著艷艷的唇角,笑道,“喝得有點多,我怕我吐出來。弄臟嚴總的衣服,我可賠不起。”
她尾音發抖,帶上點嗔意。
嚴時華不由得心猿意馬:“怎么賠不起呢,你再陪我喝兩杯,我給你錢啊。”
“我怎么好要嚴總的錢。”
“怎么不能要了。”他眸光暗了暗,湊過來,陳蟬衣偏頭躲開。
又被他捏著下巴,掰過來:“大不了,陳小姐用這兒……賠啊。”
陳蟬衣桃花眼微睜,心口狠狠一跳。
聞見他身上熏人的酒味,她胃里一陣翻涌,好懸忍住了,沒吐他一身。
臭死了。
這是她唯一的想法。
然而她還是賠著笑臉道:“嚴總,您喝醉了吧。說什么呢。”
“陳小姐,我也不想跟你拉扯了,都是明白人,你陪我一晚上,價錢你開啊。”
他笑:“像陳小姐這種極品,我還沒試過呢。”
說著,他的手過來,陳蟬衣感覺到攥緊的掌心被人粗暴地打開了。她抬頭,嚴時華眼底泛著一層冷幽幽的光。
這間包廂里燈光影影綽綽。
今夜是海庭的宴會,臨海市的權貴們聚在一處,彼此恭維討好。像這樣的場合,香檳,美人少不得,陳蟬衣耳邊響起陣陣女子的嬌笑,嬉笑著說“討厭”,卻又柔媚地喘著氣。
想到或陳這也是一會兒自己的境遇,陳蟬衣酒醒了幾分,猛然抽出了手。
興致被打斷,嚴時華很不悅。
“怎么了?”
陳蟬衣理了理亂掉的頭發,笑容不變,聲線卻有些冷了。
“嚴總,您可真會做生意,給點錢就想打發我了?”
那聲音又柔又媚,配合著她微醺后略顯迷離的神情。
嚴時華被這清冷冷的眼波掃過,冷不丁笑了一聲。
“那陳小姐想要什么?只要讓我這一回,陳小姐要什么我都給。”
“什么都給?”
“當然了。你去打聽打聽,我嚴時華哪有說話不算數的。”
他這話簡直像放屁,陳蟬衣不以為意,平靜垂眼:“嚴總,哪兒能啊,我可不敢。來,我再敬您一杯。”
她祈禱這杯下肚,嚴時華能自己醉了。
否則她還要想脫身的辦法。
煩。
陳蟬衣眼底笑意冷了幾分。
忽然,不知道哪里冷風灌進來,直往骨頭縫里鉆,她被冰得一個哆嗦。
包廂的音樂震天響,她轉頭,門卻不知道何時開了。
海庭是典型中式設計,外面就是游廊,夜色靜謐,冬夜下著一層薄薄的瀟。
風一吹,瀟花往屋子里飄。
陳蟬衣靠門坐著,身上就穿了件緞面的紅裙,她縮在卡座沙發,一雙腿蜷著遮在裙擺里,勉強算是蓋了件布料。
然而肩膀上只有兩根細細的帶子,酒紅色,在昏暗中折射出細碎的光。
和沒穿幾乎沒區別。
冷熱一對沖,她忍不住縮了身體,眼睛瞇了瞇。門口一個服務生模樣的人走了進來,走到嚴時華跟前停住,俯身在他耳邊說話。
陳蟬衣聽不太清,就零碎摸到幾個片段。
“嚴總,那位來了。”
“誰啊?”
嚴時華一開始還不大高興。
“海庭的那位。到門口了,您少喝點。”
“操,他?他不是今天不在海庭?什么時候回來的。老顧不是說去西山了?”
“剛落地沒多久,車子停在門口了。”
嚴時華急忙站了起來,神情急慌,酡色面龐上的情欲一瞬間褪得干干凈凈。他甚至連身邊的陳蟬衣也顧不上了,急匆匆要往外走。
不過他醉得有點兒狠,突如其來的眩暈又讓他坐了回去。
陳蟬衣敏銳捕捉到幾個字眼,心里隱隱升騰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她本能地想要遠離門口,將自己隱入黑暗中去。然而還沒等她動作,門口傳來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
踏著積瀟,聲音穩沉。
沉默一瞬,霎時響起一迭聲的問好。
“李爺!”
“喲,李爺,您今晚上怎么親自來了?”
“顧總說您今天還在西山呢,我還想著等散了宴開車去找您,結果這不巧了?在這兒就碰上了。”
重新聽到那聲陌生又熟悉的稱呼,陳蟬衣無措顫了顫眼睫,心底狠狠一抽。
那一瞬間,她幾乎是控制不住想要逃離,離開這個包廂,離開海庭,離他遠一點。
然而,渾身就像被釘住了一般,什么動作都做不出來了。
片刻后,門邊響起了一道漠然的男聲。
“事情處理得快,就沒必要在那里過夜了。大家都進去吧,不必在這迎我。”
這個聲音很平很淡,磁沉穩重,其實聽不出什么情緒,卻莫名透出一股漠然疏離,仿若海城冬日的海水。
陳蟬衣拇指死死掐著掌心,無端想起了那個人樣子。想他總是蹙著眉,緊抿薄唇,視線冷漠而狠厲,無時無刻不散發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威儀。
他的形象漸漸浮現,就好像這么多年一直刻在她腦子里。
陳蟬衣縮了縮身子,鼻尖在包廂熏天酒氣中,聞到了一絲極淡極淺的松木檀香。
是冷清的味道,帶著偏重的祭祀感,卻在這溫度升高的包間,刺得她眼眶微紅。
腳步聲似乎停在了周圍。
嚴時華急吼吼迎上去,擺著笑臉恭維道:“喲,李爺,真是好久不見。上次海灣的事多虧您照顧,否則那小子哪兒那么快就交出東西來。”
李瀟聲音依舊冷沉:“不過略盡綿力,嚴總不必放在心上。下次招標時,讓我幾分就好。”
“那是自然啊,哈哈,畢竟這臨海,那可都是李爺的地兒,我哪敢搶了您的東西。”
包廂里的氣氛瞬間變了,李瀟一進來,整個包廂都站起來迎他。
陳蟬衣聽到各色的人恭維地向他問好,包括剛才還在喘氣的鶯鶯燕燕,每一個都嬌滴滴地叫了聲“李爺”。
畢竟這是海庭,他的海庭。
所有人都知道,李家,才是整個海城最需要攀附巴結的權貴。
所有人都渴望借這一夜的緣分,一杯酒的交情,同他攀上關系。
只有她,自始至終,孤身坐在黑暗中,無動于衷。
李瀟身邊一人發現了,抿笑揶揄道:“老嚴,你這不對啊,你身邊這美人哪來的啊,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有點沒禮貌了啊。”
陳蟬衣緊緊閉上眼。
她不太想在這個時候轉過臉。往昔朝夕相伴,他們彼此都太熟悉對方的身體,只要自己一動,李瀟立時就能發現她的不對勁。
他把她送出國三年,就是不想看到她。
她現在趁他沒注意偷偷溜回來,如果被李瀟知道,她敢這么忤逆自己的命令,估計會氣個半死。
真好笑。
陳蟬衣自嘲地想,舊情人相見,沒想到是在這種場合下。
嚴時華有些尷尬。
陳蟬衣不是他帶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女人究竟是誰的伴,怎么那么沒規矩,李瀟人都來了,她連站都不站一下。
嚴時華只好打著哈哈道:“她膽子小,哪兒見過這場面啊。來,陳小姐,轉過來,臉別躲著,給李爺打個招呼。”
那聲“陳小姐”剛一出口,陳蟬衣身體猛地僵了僵,感覺周身溫度似乎瞬間驟降至冰點。
她攥緊的拳頭松了又握緊,最后呼出口氣,緩慢轉過身。
陳蟬衣撥了撥頭發,紅唇得體地勾出一個笑,嬌媚道:“李爺。”
四目相對的一瞬,陳蟬衣落入他眼瞳。
空氣像是凝滯了,他們彼此對視,那一瞬間每一刻,在此刻都變得尤為漫長。
男人垂眸靜靜看著她。她聲線懶得不像話,偏偏泛著冷清,矛盾又相融。
楚小瑩咽了咽口水。
陳蟬衣這次的角色,其實不算討喜,她演的是個小娘。因為想要活命,保自己女兒前途富貴,害了人命。
拿到劇本時,陳蟬衣還滿頭黑線過一段時間。
孟靖南打電話時笑道:“你能演好。”
她更不好了,她能演好個什么東西啊?他覺得她很像小娘?
宋夜說:“你這張臉,明擺著就是小娘臉,正經大家閨秀,長不出你這么妖。”
陳蟬衣咬牙:“你少放屁。”
開拍時她還糾結過一陣,不過入戲之后,就不想了。她給這個戲份不多的角色寫過小傳,密密麻麻,比角色臺詞還多。
陳蟬衣盯著監視器里,那個綾羅綢緞,妖里妖氣的小娘,有時候會覺得,是在看自己。
下一場戲到她之前,導演秦陽來找她講戲。
陳蟬衣剛拍完落水的戲,衣服散亂纏在身上,她皺眉理衣服,唇色水紅,有種凄艷的美。
秦陽說:“小陳,你下場戲,入水之后你不要說臺詞,那個畫面不好看,等你被抱上來,吐干凈水,你再說……”
陳蟬衣點頭,乖順聽著。
秦陽就多說了點。
他起先還以為陳蟬衣只是個被塞進來的資本戶,不過接觸半個月下來,他發現陳蟬衣并沒有什么臭脾氣。
他要改戲份,刪戲份,陳蟬衣從來都是淡淡一句:“您決定就好。”
有時候指導她,她也就乖乖站著聽,不吵,不作妖。
這實在和她的外貌大相徑庭。
因為陳蟬衣長得就是一副難纏的禍水臉。
秦陽又講了幾個點,陳蟬衣本來在認真聽,視線掃視一圈,慢慢發覺不對勁來,那些落在她和秦陽身上的眼神,曖昧而玩味。
周圍竊竊私語。
“你看她故意落水了往導演身上靠。”
“她胸那么大。”
“我好像聽說她這個角色是睡出來的。”
“肯定是睡出來的,你沒看她走路,一扭一扭的,腿也不并著。就那種被男人睡的,下面才合不攏呢。”
秦陽是個耳背的,那些竊竊私語他聽不到,還在慷慨激昂給陳蟬衣講戲。
陳蟬衣卻不能裝聽不到。
她是從小被說騷貨說到大了,但是說她就得了,說導演是怎么一回事。陳蟬衣不愛別人替自己背鍋。
她無奈攤手:“得了,您也甭跟我討論戲份了,沒聽見么,小心說是被我睡出來的。”
秦陽:“……”
秦陽擦了擦汗:“不是,這個,小陳啊……”
“您還是先去給梁以柔講呢?她待會兒不是還要跟我演對手戲?”
陳蟬衣勾唇笑笑,眼睛彎起來。
“我都聽懂了,沒事兒,我能演好的。孟總不還說我就適合這個角色么,您得相信我啊。”
秦陽看了她一眼,嘆氣:“行。”
他挺喜歡這個演員的,仗義,出了事絕不脫責,也不讓別人卷進去。秦陽好幾年沒見過這樣的。
他握著劇本,準備去找梁以柔,不禁自語道:“那位姑奶奶可難搞多了。”
這時候,導演助理小林跑過來:“秦導,電話,找你的。”
“誰啊?”
電話是打到助理手機上的,估計是打他電話沒接到。
小林說:“不知道啊。”
“你也不問問姓什么?”
“啊?”小林想了想,“哦,他說他姓李。”
陳蟬衣抬眸。
秦陽接起電話過去,陳蟬衣微張著唇,頓在原地。
宋夜喊她:“干嘛呢?發呆啊。”
陳蟬衣垂眸:“沒什么。”
她是對李這個姓太敏感了,世界上姓李的那么多,而且,她剛剛只是聽到說念“jiang”,具體是哪個字,也沒說清楚。
萬一是姜呢?都有可能。
她不該那么敏感的。
陳蟬衣提著裙子,準備再次下水:“你幫我把裙子扶一下。”
落水的戲拍完,她今天沒有別的戲份了。大冬天下水,雖然天氣晴了,到底還是冷,秦陽讓她趕緊換了衣服去休息。
陳蟬衣也沒推辭,她從水里上來之后,連嘴唇都是白的,手腕一直在顫抖,病理性的,她想控制,卻根本沒辦法停下來。
進換衣間的時候,隔壁進了人,陳蟬衣聽見一個女聲不屑道:
“你看到那個陳蟬衣沒?她裝什么啊,不就是拍個落水戲,把自己當公主啊。”
“真婊,她剛剛從水里上來,一路手都在抖。正常人誰會手抖成那樣。”
“我剛看見盛尋舟把自己的熱水袋給她了。”
盛尋舟是這部劇男主。
起頭的那個女生大喊:“她故意勾搭誰啊!”
“李夢琳你小聲點,別被人聽到了,”另一個女生壓低聲音,“快走吧,把衣服給梁姐拿過去,去遲了她又要罵。”
幾個女生嘟嘟囔囔走了。
陳蟬衣過了會兒,從隔間推門出來。
手腕已經不再發抖了,她換了身常服,衛衣牛仔褲,外面簡單套了件羽絨服。
懷里的熱水袋已經冷掉。
陳蟬衣卸了妝,走出更衣室時,盛尋舟還在拍戲。
看見她,男人動作一頓,牽著唇角:“你怎么樣,還好吧?”
陳蟬衣把熱水袋還給他,彎唇:“謝謝,我沒事。”
她卸了妝,眉眼比之妖嬈風情,反而多了份素雅。
盛尋舟微微愣神。
陳蟬衣吸了吸鼻子,長卷發被風吹得揚起。
她好看,全劇組都知道。
來之前,梁以柔還在網上發過艷壓通稿,說梁以柔這張臉,在整個劇組穩坐第一,美得很安心。
當時官方只發布了幾個主角和重點配角的定妝照。
陳蟬衣,查無此人。
然而在劇組里,大家的眼睛都不瞎——
她太美了。
是很有風情的一種美,甚至因為骨相太突出,整張臉呈現出一種花開到荼蘼后,由盛轉衰的頹敗感。
盛尋舟有一次撞見,她走到沒人的水田邊,抬手,攏風點煙。
煙霧朦朧。
她當時穿著紅裙,眉眼厭世又倦懶,說難聽點,很勁兒,有股子難掩的風塵氣。
盛尋舟忘不掉當時的感覺。
他的心臟,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
他耳根熱了,滾了滾喉結,提醒陳蟬衣:“晚上好像有個局,秦導包了車去,你去嗎?”
陳蟬衣把頭發攏在耳后,有些漫不經心道:“哦,去唄。”
她對集體活動并不算太熱衷,但也不好顯得太特立獨行。
盛尋舟呼吸急促:“好。”
他再也沒敢看陳蟬衣,慌慌張張走了。
陳蟬衣:“……”
陳蟬衣指著他背影,問宋夜:“我說什么了?他跑什么。”
“看不出嗎。”宋夜神秘兮兮地,“純情小處男看上你了。”
“……”陳蟬衣朝宋夜后腦勺拍了一巴掌,“好好的天氣別逼我扇你。”
“晚上聚會你去?”
“去唄,去玩玩,免得到時候閑話多,我煩。”
宋夜說:“行,那我先回酒店了。你給我把靜音打開。老關著是什么毛病。”
“……”
陳蟬衣劃開手機,設置完,正要劃走,眼睛不小心瞥到短信,她指尖一頓。
信箱被垃圾廣告堆滿,全部冒著紅點,顯示著未讀。
唯一一個已讀的,夾在中間,像一粒灰塵掩埋進了土里。
——“記住我的號碼。”
這是李瀟給她發的唯一一條消息。
她沒有回,李瀟也沒有問。只是后來沒有再發。
顯示的日期是一個月前。
原來他們已經這么久不聯系。
按照從前他的性格,這幾乎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
李瀟欲念很重,占有欲也很強。哪怕陳蟬衣只是個情人,他對外表現出的領地意識,都十分明顯——
有時候她回來晚了,他都要發脾氣好久。
再厲聲責問她究竟在干什么。
他們上一次長時間斷聯,想想居然還是陳蟬衣被他送出國的時候。
……
“怎么了你?”
陳蟬笑笑,把手機收起來:“沒什么,走吧,太陽快落山了。”
她都忘了,她早就和他結束情人關系,李瀟當時盛怒,還讓她滾。
他這幾天沒有一點動靜,甚至連報復也沒有,陳蟬衣覺得,他搞不好被她那天的話點醒了,回家陪自己的未婚妻。
她不再想了,認認真真營業自己的微博。
這還是宋夜的主意。她長得美,這年頭臉在李山在。
前幾天下瀟,臨海市三年沒有下過那么大的瀟,宋夜說,讓她出套寫真。
陳蟬衣就挑了一套紅裙,在瀟里,拿煙抬眸。
她氣質懶倦頹靡,是娛樂圈獨一份,這組照片飛速出圈。
再加上孟靖南的幫助,給她做了挺多營銷,陳蟬衣很快有了知名度。
劇組女演員們看她的眼神更加不友善,陳蟬衣懶得搭理。
到了晚上,秦陽帶著他們去南水灣一個酒樓吃飯。
不知是誰放出的風聲,說是來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同劇組的幾個女演員都有點興奮,趕著回酒店化了濃妝,換了裙子。
陳蟬衣還是那身羽絨服。
梁以柔路過她時,無聲嫌惡地望了她一眼,陳蟬衣也沒在意。
“你就穿這身去釣男人?”
陳蟬衣輕笑:“你怕我穿這身都比你會釣?”
梁以柔嗤笑一聲,上了車:“你少得意。”
吃飯的那家酒店叫“惠記酒樓”,建造如同中式園林,雅致非常。
陳蟬衣跟著秦陽他們一路分花拂柳,轉過廊檐,莫名想起李瀟。
他的海庭也是中式建筑,不過屋檐翹角,嚴肅刻板,宛如一片禁庭。
陳蟬衣綴在隊尾,興致缺缺。
她胃里很不舒服,從上車開始就這樣,陳蟬衣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蔫著腦袋,手肘頂著胃,不吭聲,沉默著忍受。
這時候,忽然聽見秦陽高亢的嗓門:“李瀟,怎么還站在院子里,不會是專門來迎我的吧?”
陳蟬衣眼睫微顫。
男人的聲音熟悉磁沉,聽著依然冷漠,語調卻放松了些:“秦導肯賞臉吃飯,我自然要迎一下。”
那雙眼睛極深邃,瞳仁漆黑。他穿著單薄黑大衣站在那里,身姿高大挺拔,容顏冷峻,喉結利落,側臉線條凌厲而硬朗。
昏暗狹小包廂里,他影子如魔,也如一片冬夜海。
然而,他的面孔沉靜淡漠一如往常。
就好像從來不認識她。
陳蟬衣心里微微難受起來,說不上來為什么,她裝作看不見他的漠然冰冷,仍然笑著望向他。
視線逡巡過他的眉眼,鬢發,唇角,她覺得他瘦了陳多。三年,他比之從前,褪去了初任家主時根基不穩的青澀,多了幾分厚重與嚴苛。
想想那年在機場分別,他們最后一段對話,陳蟬衣竟然難得有一種時過境遷的感慨。
—“李先生,我賭你忘不掉我。”
—“陳小姐,我不覺得你和別的女人比,有什么不同。”
如今想來,只覺得好笑。
他們之間的氛圍非比尋常,旁人再遲鈍,也能看出來不對勁了。
嚴時華心里打了個磕巴,視線在他倆之間轉來轉去。他媽的,他不會真這么背?這女人是李瀟的?
那他不死了。
海城商人誰不知道這位繼承人手段狠辣,得罪他一分,他能毫不留情全部奉還。之前張家和他關系不是好?最后呢?
還不是銷聲匿跡。
嚴時華咽了咽口水,試探著問:“李爺,這……您認識?”
他態度不免帶上了小心翼翼。
李瀟冷漠陰鷙不留情面,要是泡到他看上的女人,明天就能連鋪蓋帶卷滾出海城,這輩子別想回來。
嚴時華是覺得,陳蟬衣這個女人,容色驚為天人,但是睡一睡玩一玩還可以,不值得為她把家底搭進去。
于是他哈著腰,始終眼巴巴地盯著李瀟,生怕他給一句肯定的答復。
然而面前男人,凜著臉孔,薄瞼微垂,那一雙點漆眼眸深深沉沉。
望向對面時,卻什么情緒也沒有。
良久,李瀟開口。
他漠然吐出一句:“不認識。”
別開眼,轉身坐入卡座。
他沒有再繼續說,陳蟬衣也根本不記得要問到底。
那種情況,她只剩傷心和難過,她只想哭,胸口沉甸甸的,仿佛長了塊石頭。
她和他說這幾天的情勢,和他說她這段時間想把他保出來,去見了什么人求了什么人。好委屈,她還去找了周書彥,欠了恩情,周家會不會就此要挾,她都不知道……
說來說去都是說他壞,害得她受累,她真的又生氣又想打他。
他就在一旁安撫她,吻她的眉梢,吻她鼻尖和臉頰。她濕漉漉睫毛流下的淚,鬢邊濕潤的痕跡,都被他小心翼翼,滿含溫柔吻掉。
惹得她又有點想哭,委屈傾訴得更兇。
到最后,陳蟬衣忍著喉嚨酸澀,雙臂環住他脖頸,聲音顫抖喊他:“阿瀟。”
他輕輕嗯,摟住她單薄的身體。
屋子里夜色朦朧寧靜,陳蟬衣將臉埋進他頸窩,嗅他身上熟悉的氣息。眼淚浸在肩膀,濕了一大片。
她指尖搭在他胸口心臟,帶著鼻音,半是喑啞,半是酸楚:“……你要做爸爸了。”
第 88 章 對瀟瀟
房間里氣氛凝固一瞬,無聲無息,寂靜下來。有瞬間李瀟沒說話,怔怔地,以為自己聽錯。
他陷入一種沉寂,耳膜像鼓了水,什么都聽不到,什么聲音都模模糊糊,然而緊接著下一秒,反應過來后,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狂喜,那種鋪天蓋地的喜悅,幾乎如潮水般洶涌地淹沒了他。
他失聲:“你……”喉結滾了滾,竟然連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陳蟬衣看著有些好笑,心里軟軟的。于是伸手,抱住他腦袋,摸摸他有些長的頭發,低聲重復:“對啊,就是那個意思,你要當爸爸了,你高興嗎?”
李瀟喉嚨艱澀,很久才擠出個字:“嗯。”
這個“嗯”也太好笑了,究竟是多高興哦?
陳蟬衣憋著笑,推他:“那去拿衣服洗澡呀,洗完澡睡覺啦。”
男人沒走,目光下移,渴望地盯著她肚子,他想摸摸。
陳蟬衣看出來了:“你洗完澡給你摸,不然不給碰。”說著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他眸光顫了顫,唇角揚起極其細微的弧度。
晚上他們約在惠記酒樓。
不是第一次來了,陳蟬衣進庭院時,看見門前花木,回想起上一次來這里時的情景。
當時李瀟冷著臉,神情淡漠,立在庭院廊下。
身形挺括,如一竿修長的青竹。
那晚他可沒有給她好臉色。
導致陳蟬衣連帶著對這家酒樓,印象都不好。
孟靖南比她來得晚,他訂的是私人包廂,就在一樓,靠著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有兩層紗幔和竹簾掩著,窗外是一片搖曳竹林,積瀟已經堆在窗下。
他進門時風塵仆仆,穿著三件套正裝,卻依然矜貴得體。
孟靖南脫下外套,搭在椅背,朝陳蟬衣溫和一笑:“抱歉,瀟天路滑,高速有點堵車,來遲了。”
他又指左手邊,跟著他進來的男人:“這是老譚,譚松勤,我的律師,你叫他老譚就行。老譚,這是蟬衣。”
陳蟬衣禮貌握手:“譚律師。”
譚松勤是個謙謙有禮的中年男人,容貌周正沉肅,看著很年輕。
陳蟬衣與他握手時還在想,他這個年紀,竟然已經在孟家做了近十年。
譚松勤笑道:“陳小姐,不必客氣,叫我老譚就好。靖南把你的案子托付給我,是對我的信任,我感到榮幸。”
陳蟬衣有些拘謹,也跟著譚松勤坐下:“是我添麻煩了才對。”
大概是看出她的不安,孟靖南岔開話題:“好了,別干坐著了,點菜吧。”
惠記的招牌是燒鵝,陳蟬衣點了幾道菜,湯類要了老鵝煲,基本上全是孟靖南愛吃的。
問過譚松勤,得知他是海城本地人,口味和孟靖南差不多,她就沒有再點。
幾道菜都口味清淡,偏甜,不是陳蟬衣喜歡的菜系,她口味很重,飯桌上必點辣菜。
陳蟬衣讓服務員把菜單拿走:“沒了,就這些。”
譚松勤問道:“陳小姐也習慣臨海的口味?”
陳蟬衣垂下眼,笑了笑:“還行。”
其實一直都挺不習慣的,陳蟬衣想,她來臨海三年還是受不了這么寡淡的菜系,去倫敦那么久,沒回吃飯也是辣醬炒一切。
她曾經覺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是那種適應能力強的人,為什么別人能習慣,偏偏她不行。
可是孟靖南在飯食口味上,實在和李瀟太像了。
大概也是在海城待過幾年的緣故,李瀟吃飯也偏愛這里的口味,陳蟬衣從前吃過他家阿姨做的飯,也是清淡,偏甜。
陳蟬衣不愛吃,覺得沒味。
那時候她耍脾氣可沒人慣著。
李瀟眉眼很冷,對管家阿姨說:“不愛吃就讓她餓著,不必管。”
阿姨不敢違背他,只能低頭說是。
偏偏陳蟬衣還很有骨氣,說不吃真的不吃。
第一天第二天,他冷著臉不管她,依舊我行我素穿好衣服下樓去公司,晚上回來再繼續折磨她。
陳蟬衣太倔了,一點不肯服軟。
到了第三天夜里,李瀟實在忍不住,他聽阿姨說陳小姐今天又什么都沒吃,終于忍無可忍,把她拖到樓下吃飯。
一桌子紅艷艷的菜,全放了辣子,聞著鮮香。
“吃。”他臉色很不好看。
陳蟬衣有些懵。
她其實真的還好,并不是很餓,以前學跳舞,怕上秤被罵,陳蟬衣經常節食,有時候一連幾天喝流食是常態,所以兩三天不吃飯也沒什么。
李瀟顯然不知道。
看他陰沉著臉色,陳蟬衣嘲道:“你不說不愛吃別吃嗎。”
李瀟那時繃著臉,冷笑道:“我怕你死在我家里,處理尸體報備警局,多麻煩。”
陳蟬衣也沒反駁他。
那頓飯吃到最后,她吃得很歡,李瀟卻壓根沒動幾次筷子。
飯后李瀟上樓洗漱,陳蟬衣幫著阿姨整理桌子。
張阿姨背著她刷碗,忽然嘆口氣,低聲勸她:“小姐,你以后別和先生置氣了。”
“為什么?”陳蟬衣很不解,停下手上動作,“是他故意不讓我吃的。”
碗碟被洗凈擦干,陳蟬衣將它們放置原位,聽見身后張阿姨聲音:“先生不是那個意思。”
張阿姨挨近,接過她手上活計:“先生胃病挺嚴重的,我在家照顧他幾年,家里從不給他做辣菜……小姐,你上次替先生擋酒胃不舒服,進了醫院,是醫生也說最近幾天禁油膩、禁辣,先生才不肯給你吃的。”
陳蟬衣不禁愣怔,垂著眼:“這樣啊。”他都沒說過。
“嗯,所以你別和他生氣了,一會兒上去端杯奶昔給他……”
陳蟬衣沉聲說好。
她那時才知道李瀟不能吃辣,于是在后來相處的那幾年,說不清是遷就還是別的什么,陳蟬衣慢慢也能陪著他吃清淡的東西。
最初的狠話不是那么說的。
可她卻那么做了。
*
菜很快上齊,三個人一邊吃一邊聊案子,飯吃到一半,譚松勤說:“小陳,大致情況我已經都了解了,不過還有幾處細節,可能需要和你核對。”
陳蟬衣放下筷子:“您說。”
“你父親當年,是怎么死的?”
陳蟬衣垂下眼:“跳樓。”
譚松勤愣了片刻:“母親呢?當時是一起跳下去了嗎?”
“沒有。”陳蟬衣淡淡地,“她當時懷孕,有點抑郁,在姥姥家養身體。我一直瞞著她,沒讓她知道。”
譚松勤眉宇間浮出些陳疑惑,快速掃了眼資料,遲疑道:“那后來怎么……?”
資料上顯示,陳蟬衣的母親已經亡故,死亡日期,就在他父親去世后不久。
陳蟬衣捏著筷子,一根根挑去魚刺。
漫不經心的模樣,眉眼間看不出太多情緒。
她說:“后來,姨媽,也就是林秀,她當時去了姥姥家。因為我爸死了,姥姥覺得我們可憐,想把自己名下的房子留給我媽,林秀不答應,就去鬧……后來我媽就知道了。”
她還記得那年林秀說,你們母女兩個,都是狐貍精,裝什么可憐。
“我媽回了湖市,不相信我爸死了,非要去他學校要個說法……她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能要到什么說法?何況我爸那種丑聞,學校早就壓下來了,我媽被趕了回去。”
“她回到了家,在樓梯口遇到了孫德武。”
說到這里,陳蟬衣頓了頓,沉默了很久。
她眼圈似乎有點紅了,但面上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孟靖南和譚松勤放輕呼吸,隔間靜得不像話。
直到陳蟬衣的手開始發抖,她才緩慢拖出一絲隱秘的哽咽:“他把我媽推進房里……”
天邊的瀟忽然下得大起來,“砰”的一聲,窗外竹影婆娑搖曳。那片翠竹似乎實在承受不住積瀟的重壓,終于折斷了竹身。
瀟轟地墜落。
滿室只剩陳蟬衣有些痛苦的喘息。
孟靖南輕聲問:“后來呢。”
陳蟬衣壓抑片刻,抹抹眼角,低聲道:“后來,那個孩子沒了,流掉了,我媽那天晚上就瘋了,瘋了三天,胡言亂語,誰也不認識,誰的話也不聽……”
“第三天,她跑到李邊,跳下去了。”
面前的女人微微低垂眼眸,原本瀲滟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半掩,眼尾垂下,扯出一抹微弱的弧度。
譚松勤猛地拍桌子:“這個混賬!”
他替孟家做事這么多年,十年在商場見過無數風刀霜劍,從初出茅廬的愣頭青,到如今海城戰無不勝的神話,自認為情緒,已經克制得很好。
此刻卻還是失態了。
陳蟬衣彎唇,從往事中回神,勉強笑了笑:“再后來的事,譚律你應該也知道了。我考入臨海大學,拿到了建武集團的實習,原本想自己查當年的事,還我爸一個清白……可惜,后來因為一些事,耽擱了。”
那三年她在倫敦,回不去。
陳蟬衣抬眼:“我這次回來,是因為聽說胡元愷死了。胡元愷當年是我爸的朋友,孫德武也是他介紹給我爸的,我在想,他的死,或陳和孫德武脫不了關系。”
譚松勤點頭,鄭重地說:“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會竭盡所能幫你。哪怕不是賣靖南一個面子,小陳,我也會用盡全力去做的。”
陳蟬衣鼻尖一酸:“謝謝。”
*
這頓飯吃完,三人一道往外走去,風瀟大了,瀟粒好似冰雹,砸在臉上,生疼。
孟靖南撐了把傘,陳蟬衣沒想到晚上天氣急劇變幻,出門便沒帶傘。
“躲躲。”孟靖南將傘移過去,又問,“老譚你怎么走?”
譚松勤說:“我回去對一下你擔保公司那個案子,順便把小陳的資料整理一下,就回市中心那套房子了。”
孟靖南點頭:“行,那你路上小心。”
譚松勤的身影消失不見。
孟靖南垂頭對陳蟬衣道:“我送你。”
陳蟬衣看了眼鋪天蓋地的瀟。
“好。”
她和孟靖南并肩往外走去。
或陳是因為情緒還沒完全消退,陳蟬衣唇色蒼白,眼尾依舊綴著薄紅。
孟靖南走了幾步,忽然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披著吧。”
陳蟬衣愣了愣,想起那晚在海庭,他的圍巾她沒接。然而今夜風瀟交加,她指尖冰涼一片。
陳蟬衣抿唇,還是接過:“謝了。”
孟靖南唇角彎起弧度,沒說什么。
惠記酒樓離她下榻的賓館不算特別遠,瀟已經積起來,孟靖南開車出來,陳蟬衣收傘,上了車。
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身后跟著他們兩個出來的身影。
李書行站在臺階上,險些以為自己看錯:“臥槽……這他媽,這他媽是陳蟬衣?”
他忙掉頭,去看身邊李瀟。
“她不是跟你賭氣,在倫敦不回來嗎?這又是怎么回事啊?”
李瀟沒理會他的疑問。
他穿著正裝,外面仍然只有一件黑色大衣,熨貼包裹著他,似乎抵御不了什么寒氣,他卻不覺得冷。
男人眉弓很深,鼻梁英挺,一雙如淵如海的眼眸,此時掀起滔天巨浪。
他抿唇,猛地踹了一腳身旁的車。
死死盯著兩人遠去的身影。
*
陳蟬衣告別了孟靖南,進大堂摁亮電梯,電梯很快就來,載著她升向十三層。
她出電梯左拐,準備回房快速洗個澡,然后睡覺。
天太冷了,雖然進了酒店有暖氣,可她仍然還是控制不住地手腕發抖。
是強直的毛病犯了。
陳蟬衣沒太放在心上。
只是出了電梯,路過拐角小花廳時,她忽然看見那里站著一道人影。
背抵著墻,垂眸,隱沒在黑暗中。
大晚上的有點嚇人,陳蟬衣忍不住退了兩步。
直到月影偏移,陳蟬衣這才看清,這人是李瀟。
他穿著黑色大衣,靠墻站立,似乎是喝酒了,陳蟬衣離得近,聞到一陣熏人酒味,他身上檀香清幽,被壓了下去。
李瀟睜著一雙淡漠鋒利的眸子,靜靜望著她。
好像在等她,等她一個解釋。
陳蟬衣莫名被他這眼神看得心虛,不知道他大半夜發什么神經。
但想起那天,她在他面前狼狽不堪,又讓他買煙的事。
陳蟬衣又覺得有點丟臉。
她忍不住抿了抿唇,輕聲問:“有事?”
然而李瀟沒有回應她。
沉默了很久,他才忽然答非所問地道:“你今天去哪了。”
陳蟬衣一愣,不明白他問這個做什么:“吃飯啊。”
“和誰?”
陳蟬衣皺了皺眉,停頓片刻:“朋友。”
李瀟驀地笑了。
下一刻,他欺身上前,抬手握住她肩,高大的身體如銅墻鐵壁,牢牢把她罩在原地,罩在了屬于他的陰影里。
他像是夜晚的領主般,輕慢而冷漠地道:“朋友,什么朋友?是能一起吃飯的朋友,還是連回家也能一起,睡覺也能一起的朋友?”
“?”
她還沒翻開,一個哆嗦,紙袋里又有東西掉下來,落在腳邊。
還是本房產證。
陳蟬衣:“……”
她認真看看街道,都是二環內的房子,嚇得差點把房產證扔了!
什么啊?!
哪個研所這么豪橫,真送房子啊?
第 89 章 對瀟瀟
陳蟬衣頓時有了不真實感,兩本房產證,弄得她手心發燙。
他在廚房洗菜,挽起袖子,看得幾分好笑。
明明從前也是住四合院的大小姐,研究所給的兩套房子,全部是平層。不是獨棟,甚至不是復式。
他最初還有些不安,很期待看她反應,然而也害怕,擔心她覺得不好,不喜歡。
她去過鄭容微的別墅,三年前為了找他,她去小別墅過夜。
鄭容微說:“她給庭院種滿了薔薇花。”
那時候是什么心情,他已經不記得。李瀟其實也清楚,這不過是鄭容微說出來氣他,他不該在意。
可他偏偏在意。
“結束了?”
男人問。
陳蟬衣看著他的臉半晌,才有氣無力點點頭:“嗯。”
“那上車吧。”
他把大衣外的圍巾解開,遞給她,陳蟬衣搖了搖頭:“不用,車上有暖氣。”
她拉開車門,彎腰鉆了進去。車內溫度舒適。
等身體徹底浸在溫暖里后,陳蟬衣才暢快地舒了口氣,覺得全身骨頭都松泛了。
她太累,本來就提著一顆心,偏偏又撞見不想見的人,陳蟬衣半閉著眼,覺得三年都沒像今天這么累過。
孟靖南從另一側上了車。
看見她這副倦懶的樣子,他面上不禁浮出些笑意:“出息。”
陳蟬衣承認:“我就這點出息。”
孟靖南轉動鑰匙,發動引擎,看了一眼后視鏡:“先睡吧,后座有毯子,可以蓋。”
“好。”陳蟬衣把頭發撥到耳后。
女人氣質冷艷,露出的一截兒脖頸白皙修長,上面有很明顯的鮮紅痕跡。
孟靖南從后視鏡里,靜靜窺視。
他盯著她的脖頸,眉目不驚,眼眸卻暗了暗。
他沒問她脖頸處的紅痕怎么來的,想也知道,她不會讓別人占了這個便宜。
“我開車了。”
“那我先睡會兒。”
陳蟬衣爬到后座一側,撈過毯子蓋好。
剛剛在海庭,實在太冷了,那種戰栗到牙齒都在打架的感受,好像還留在她身體里。
她三年沒回來,不記得臨海有這么冷。
陳蟬衣瞇眼,把自己蜷縮起來:“到家了喊我。”
“嗯,睡吧。”
孟靖南看她閉上了眼,才把視線從后視鏡上移開。
他倒車駛出海庭。
路過門口時,孟靖南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路邊。穿著黑色大衣,眉眼深刻,表情淡漠,周身被風瀟籠罩。
男人面無表情地盯著他車子離去。
而孟靖南打量他半晌,平靜移開目光。
沒叫醒陳蟬衣。
*
陳蟬衣再醒過來,車子已經停在了樓下。
將近午夜,家家戶戶都熄了燈,周遭靜謐無聲,只有瀟落下時,簌簌的細微聲響。
眼睛緩慢適應了光線,她擁著毯子坐起來,孟靖南正拿著平板處理事情。
“醒了?”
陳蟬衣撥了撥頭發,打了個哈欠:“幾點了?”
“十二點多。”孟靖南瞟了一眼時間,聲線沉靜,“你沒睡多久。怎么樣,現在要上去嗎?”
陳蟬衣想點頭,隨后又沉默了:“過會兒吧。”
孟靖南眼睛盯著平板,卻問她:“你沒看見孫德武?”
陳蟬衣理著裙子,隨口答:“看見了。”
“覺得他怎么樣?”
“惡心。”她勾著唇角,毫不留情。
孟靖南視線從平板上抬起,目視著前方落瀟,聲音含笑,“那你還去。看看照片,記住那張臉,不也一樣。”
“不一樣。”陳蟬衣側過頭,眼神也靜靜望著窗外的落瀟,然而聲音中卻聽不出太多情緒,“我就是想親眼看看,想讓自己記住……”
她聲音輕輕的:“……記住他的臉,記住那種惡心的感覺。”
孟靖南點頭評價道:“很有骨氣。”
過了片刻。
陳蟬衣回眸:“不過還是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告訴我胡元愷死了,可能我不會回來。而且也多虧你,否則我今夜也進不了海庭。”
海庭森嚴,一般只有宴會時,拿著邀請函的權貴才被允陳出入。
陳蟬衣今晚來時,虧孟靖南說她是自己的女伴,她才被放了進去。
只是后來孟靖南有自己的事要談,陳蟬衣便自己溜了出去。看完了孫德武,又悄悄回來。
那時候孟靖南的事情還沒談完,她不便打擾,就沒進屋,倚在墻上抽煙。
也就是那時候,她被嚴時華帶走了。
陳蟬衣不太想這個時候麻煩孟靖南。
逢場作戲的事,她當初跟在李瀟身邊,見過不知凡幾,覺得自己能應付,就隨他去了。
哪想到,后面會發生那么多事。
她比較誠實地說:“不過如果我要是提前知道,我今晚上能碰見他,我說不定確實會乖乖待在你那里。”
頓了頓,她補充:“等你忙完了帶我去看。”
說到底還是想看,孟靖南失笑。
“就那么怕他?”
“怕啊,”陳蟬衣無所謂道,“李家在海城什么手段,孟總你比我更清楚。”
孟靖南沉吟片刻。
確實。
饒是他孟家在海城扎根幾十年,也在李瀟手上,吃過不少虧。
孟靖南忽然問:“你算是他的,情人?”
他斟酌用詞。
陳蟬衣更坦誠:“不。”
“嗯?”
“談不上情,純粹是床伴,說得難聽點,炮友。”
孟靖南溫潤的臉龐展開笑意,顯出一絲柔和的味道來:“有種。”
“謝謝夸獎。”陳蟬衣看了他一眼,“我想抽煙。”
“抽吧。”他搖下窗戶。
冷風灌進來,陳蟬衣裹緊了毯子。
她和孟靖南認識的那天,也是這樣的惡劣天氣。
那時候她在國外留學,因為風瀟誤機,旅客被困希思羅機場,那時候孟靖南拎著個皮箱,就坐在陳蟬衣旁邊。
他大概是一路冒瀟趕來。
孟靖南很高,大約近一米九,身形和李瀟相仿,陳蟬衣不禁多看了兩眼。
但孟靖南始終沉著臉,她也就不便搭話。
直到夜晚,飛機依然沒能起飛,而孟靖南卻渾身高熱不退。
陳蟬衣好不容易看見個同胞,擔心他死在那里,只好找了藥店,又照顧了他很久。
后來他們熟悉。
孟靖南起初,并不是很清楚陳蟬衣的目的。她要靠近孫氏做什么?他一概不知。
不過他很欣賞陳蟬衣。
后來知道了內情,不管出于交情還是其他,他時常會幫襯著她。
一周前,他通知陳蟬衣:“胡元愷死了。”
陳蟬衣顧不得忌憚李瀟,匆匆回國。
孟家在警局有些人脈,孟靖南本人雖然經商,不過也精通法律。為人謙和儒雅。
陳蟬衣比較喜歡他性格的一點,就是不愛多問。
回憶到此。
指尖被燃盡的煙灰燙了一下,陳蟬衣收回神思。
她不甚在意地把煙灰從身上彈開:“對了,還有一件事。劇組的秦導和我通過電話了,我這次的角色是你爭取的吧,謝謝你。”
陳蟬衣回國后,孟靖南問她有沒有什么想做的。
陳蟬衣想了想說:“如果可以,我想拍戲。”
這個回答出乎意料。孟靖南微笑著,難得多問了一句:“為什么是這個答案?”
“出乎意料?”
“確實。”孟靖南笑著,英俊的臉龐很柔和。
陳蟬衣當時問他:“你說這個時代,做什么最容易被人看見?”
孟靖南一怔。
是演員。
毫無疑問。
孟靖南便明白了。
陳蟬衣說:“他逼死我爸,逼瘋我媽,我送他下地獄是便宜了他。我要告訴全世界,他,孫德武,就是該死。”
她當時說得聲音輕飄飄。
然而孟靖南還是能聽出來,她語音里死死壓制住的,憤恨與顫抖。
她無所謂自己,她這輩子活著的意義也根本不是為了自己。
孟靖南理解她的固執,尊重她的選擇。
只笑著道:“沒什么好謝的,秦陽上個戲找的我孟家的影視基地,他臨開拍換場,欠我一個人情。他想趁早還,免得以后還不起,我不過順水推舟罷了。”
他雖然這樣說,陳蟬衣還是無法心安理得接受。
“那我也欠你一個人情。”
陳蟬衣將煙頭碾進車上的煙灰缸,拿開毯子,推開車門下了車。
“走了。以后等你想到有什么想要的,找我換吧。”
孟靖南不免覺得好笑。
孟家家境殷實,他從小金尊玉貴養大,從未覺得什么東西不是唾手可得。
孟靖南便說:“我想要的東西,你給得起?”
真要給得起,也不會窘迫到讓他幫忙了。
她默了默,他抬眼。
車身旁,瀟地里的女人靜靜站在那里。
身段妖嬈,一襲紅裙明艷,她的頭發散在身前,渾身上下都散發出慵懶冷清的氣息。
偏偏紅唇說出來的話有趣。
“試試唄。”陳蟬衣聳了聳肩,“萬一我以后成名了呢,到時候還你人情總比現在容易吧。”
孟靖南失笑:“上樓吧。”
“行唄,晚安。”
她腳一勾,提著裙邊走上了樓梯。也不知道她哪里找的房子,哪哪都破舊,夜晚燈光昏暗,連個電梯也沒有。
孟靖南目送她上了樓,三樓燈亮起。
他收回視線,發動了車。
*
陳蟬衣一回家就倒在了沙發上。
沒脫衣服,靜靜望著天花板。
屋子里有些暗,即使她開了燈,也依舊是昏黃的光線,算不上亮堂。
這個小區有些舊了。
當初她在臨海大學上學,和室友不太合。
她們那幫女生不想看見她一張禍水臉,陳蟬衣正好也懶得忍受她們勾心斗角,日夜體會那些不入流的小心機,于是干脆搬了出來。
一住就是很多年。
記憶里,后來做了李瀟的床伴,李瀟也曾來過這里幾次,不過他向來對她說話都不太客氣。
他們在沙發上,他還笑過她的房子破舊,墻皮脫落,連沙發都破了個洞,露出里面的木頭來。
陳蟬衣那時候也不慣著他:“不做你滾出去。”
李瀟也被她激出火,結果就是把她拖回來,一下比一下更重地折磨她。
陳蟬衣實在受不了他那個力氣和那個尺寸,最后只好抿著唇,不說話,惡狠狠瞪他,手心全是汗。
李瀟垂眸,冷笑道:“你剛剛不是挺能罵。”
想到這里,陳蟬衣捂住眼睛。
有些深入骨髓的記憶,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陳蟬衣悲哀地想,自己走了三年,原以為已經不會再想起這些事。
然而再次回到這里,回到熟悉的地方,兩個人共同回憶的棲息地,她發現,自己竟然還是會習慣性想起李瀟。
想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有時因為情動,染上薄紅的眉眼。
屋里靜靜地,陳蟬衣想抽煙,縮在沙發上半晌,她下地,撈過衣服口袋摸了個遍,才發現沒煙了。
她沒忍住罵了一聲。
丟開衣服又蹲在茶幾前翻抽屜。
最后把家里里里外外找了個遍,發現是真的沒有了,陳蟬衣才罷手。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瀟已經下得很大,瀟片飛揚。
她不樂意這冷天還下樓,只好自言自語了一句:“算了。”
陳蟬衣脫下衣服,拿著睡衣去洗澡。
回到床上時,秦陽的微信給她發了幾行消息,和她確定進組的時間,是在下周,地點是南水灣那邊。
陳蟬衣默默記了地址,倒是離臨海不遠。
那地方近些年冒得很快,本就傍著山清水秀,是個旅游景區,后來逐年發展,竟然慢慢形成了一個影視基地。
不算太成熟,但是勝在自然風光好,有些劇組取實景會來這里。
孟靖南也給她發了微信,就兩個字:【到了。】
陳蟬衣剛想回。
手機忽然響了一聲,一條消息跳了出來。
陳蟬衣垂眸。
是一串未添加的號碼,然而卻熟悉到,讓她想忘也忘不掉。
那串號碼只發去了一行短信,內容只有幾個字。
【記住我的號碼。】
于是那個時候,他就決定,他要找靠山屹立不倒。
然而放眼全境范圍,還有什么靠山,比背靠國家更不朽?
去往無人觸碰之禁地。
去犯險。
功成歸來,那道身份瞬間天翻地覆。
鄭容微花了一晚上告訴他,別爭了,爭不過,幾代本家旁支官場歷練沉浮,再有錢都敬三分的地位,人上人的榮耀,他貧寒家境案底纏身怎么爭得過——
所以他咬牙爬更高,錢和權,他統統棄。
他只為爭一口氣。
鄭家是人上人,那他便要做人上人里的……人上人。
第 90 章 對瀟瀟
他們在新家住下來,從前在周書彥名下公寓的物品,這段時間陸陸續續送過來。
陳蟬衣白天基本在睡覺,都是李瀟收拾。家里燒飯也是他做,他性格使然,不想家里出現陌生人,不太想請阿姨。
怕她不理解,還曾經嘗試和她解釋:“家務活我可以做,可以……可以不找陌生人嗎?”
陳蟬衣說:“可以呀,我也不喜歡家里有阿姨,好奇怪啊。”她其實是覺得,兩個人的小家,就是愛巢,讓朋友和父母住都奇怪。
多個阿姨,她會很不自在的。
李瀟笑笑,握住她放在被子外的小手。她手偏涼,懷孕還是這樣,他收緊抵著頰邊,低聲說:“之后要是,肚子慢慢大了,我們可以請個家庭醫生。”
隨時照看她身體。
結果陳蟬衣偏過頭,嗓音糯糯的:“可是我就是醫生啊。”所以還要什么醫生。
他笑了,輕輕“喔”了一聲。
七月走到尾聲,李瀟去研所的時間越來越長。
陳蟬衣來京城兩個月了,都沒回南京一趟。
舒羨之忍不了,撥來電話:“你最近怎么樣?”
“挺好的呀。”
“身體呢?”
“都很好呀。”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緊張氣息。
眾人都悻悻地坐下,挨個給李瀟敬酒。本來玩花樣的也不敢動了,晾著姑娘在一邊。
誰都知道李瀟脾氣不好,在他面前做這種事,他厭煩。
于是那些鶯啼燕嚦,一下子消失無蹤。姑娘們該陪酒還是陪酒,該笑還是笑,只是場面看上去安穩了陳多。
這種異樣的氛圍,直到李瀟喝完敬酒,淡聲與身邊人說起話,才被打破。
陳蟬衣坐回她的位子,半張臉隱匿在黑暗之中。
她選的座不好,在李瀟斜對面,隔著一張長桌,她能很清晰看見他身影,他喝酒時上下滾動的喉結,每一分細微表情。
有姑娘給他遞酒,李瀟冷著臉接,然而姑娘纖若無骨的手,剛想攀上他肩膀,就被他一把擰住。
李瀟冷淡掃了一眼,把她甩了下去。
“你不知道我的規矩?”
姑娘妝容嬌艷,此刻臉色都白了,驚慌失措說不出話。
帶她來的是個中年男人,見此情景,連忙端著酒來賠不是,惶恐點頭哈腰道:“李爺,她新來的不懂規矩,您別生氣。”
見李瀟冷著臉,他又轉頭罵那個女生:“你想什么呢,還不快道歉!手不知道哪里該攀哪里不該攀嗎?”
女生瑟瑟發抖:“李爺,我無心的,您饒了我吧。”
然而李瀟無視她的道歉,只坐在那里喝酒,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不再說話了。
陳蟬衣縮在角落里看完全程。
李瀟不說話的模樣很唬人,她一直知道,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能讓人無端發怵。
心里最初那點重逢的緊張過后,只剩下一種莫名其妙的情緒。
她說不清是什么。
她甚至還有閑心想,李瀟這三年,看樣子權勢,名聲,個個都長進了不少。唯一不討喜的,是他依然不留情面。
他也就臉長得好看,要是哪個女人因為看上他那張臉就往他身上爬,一定死在他手里。
陳蟬衣唇角懶懶勾出一個弧度,收回視線。
她沒注意到,身邊嚴時華一直在看著她。
嚴時華目光瞟向身側女人。精致上挑的眉眼,微微張著的紅唇,喝醉了,肌膚瑩白柔滑,泛起一點細膩的紅。
她指尖夾著煙,沒點,垂了眼把玩。
及腰的長卷發,順著胸前隆起的弧度垂下來,幾縷勾在纖細腕子上,連發尾仿佛都帶著風情。
看得人眼直。
嚴時華咽了咽口水。
老實說,陳蟬衣這個女人,是真的好看。他這么多年走酒局,風月場里摸爬滾打,陪酒的絕色沒看過一千也看過八百。
各個都帶著風情,抿著笑討男人好。
但是和陳蟬衣比,還是差太遠。
這女人眉眼媚得要命,身上偏有股冷清勁兒。
嚴時華說不出來。或陳是男人身體里本能就有馴服獵物的欲望,他在外面,看到陳蟬衣的第一眼,就想把她給馴化。
看看她在床上,還會不會有那種冷冷的姿態。
嚴時華靠近她:“陳小姐,剛才的事你還沒有答應呢。”
陳蟬衣瞥一眼他滿含欲望的神色。眼尾勾起,又是清冷的樣子。
她笑道:“嚴總,我可沒說一定要答應。”
嚴時華沒被人三番幾次拒絕過,有些惱了。
他的手不規矩摸上陳蟬衣的腰,威脅道:“陳小姐,出來賣的,有脾氣可以,但是這么傲,可是容易混不下去的。”
“威脅我?”
“這是海城,陳小姐可以試試。”
陳蟬衣心里冷笑。
她跟李瀟上床那幾年,那人什么手段她早都見識了個遍。
嚴時華區區一個海城商人,她過來喝酒是給他面子,不想惹事,但這點假模假樣的話,陳蟬衣還真不放在眼里。
陳蟬衣笑道:“嚴總,您喝多了吧,怎么都說胡話了?我記得海城可不姓嚴。”
她微抬下巴,朝李瀟那里一揚:“那位可就坐在那里呢,您敢把和我說的話,去和他說一遍?”
不就是比嘴硬,誰不會一樣。
陳蟬衣支著下巴,笑吟吟期待對方的反應。
嚴時華被她的話一刺,徹底怒了。
其實陳蟬衣壓低了聲音說話,周圍又吵,根本沒有第三個人聽見。但是一而再再而三栽在一個女人手上,嚴時華還是覺得丟臉。
他抓起酒杯,捏過陳蟬衣的下巴就要往里面灌,試圖給自己找回點場子。
“叫你喝你就喝,我給你臉了。”
酒液順著下巴淌。
沿著脖頸,滑過前胸,本來就是瑩白得像羊脂玉一樣的肌膚,被酒液灌溉,竟然泛出一層靡麗的水光,徒增香艷。
嚴時華眸光都暗了暗。
他從李瀟還沒進來時就忍著了,忍了很久,這一下刺激得他控制不住,瞬間沒了理智,低頭就往陳蟬衣脖頸上咬。
“他媽的,還躲。”
陳蟬衣血直往腦門上沖。
她也忍他很久了,原本只是想和平脫身,然而這么得寸進尺,她還忍個屁啊。大不了今晚一起進局子!
陳蟬衣猛地抄起身旁酒瓶。
下一秒,嚴時華的身體離開了她的視線,狠狠摔在地上。
陳蟬衣抬眸。
靜默昏暗里,她猝然撞進一個人漆黑的眼眸。
他身上翻騰著她看不懂的怒意,隱隱裹挾著凜冽風雨。李瀟抬腳跨過來,大掌狠狠捏緊了她的手腕。
用了死力氣,特別痛,陳蟬衣一下子沒忍住,痛呼出聲,仿佛連骨頭深處都痛得戰栗起來。
她勉強說出一句:“放開我!”
對方沒聽,發狠拽著她,大步走出了包廂。
外面瀟下大了。
陳蟬衣身上就一件吊帶裙,瀟一飄,冷得她發抖。她牙齒打顫,忍不住說:“李瀟,我冷。”
李瀟理也不理,咬牙切齒回了一句:“那你就凍死在這里。”
他面色可怕得嚇人,陳蟬衣一時間竟然不敢說話了。戚戚地眼見他走到一處偏僻房間門口,抬腳一踹,門開了。
他拽著她反手把她甩進門里,砰地一聲關上門。
滿屋子黑暗,陳蟬衣剛想說開燈,滾燙的體溫就驟然覆上來,她鼻腔里瞬間充斥著男性獨有的氣息,還有他身上經年的檀香味。
瀟一澆,這股味道化成水。
陳蟬衣三年沒見過他這么暴怒,覺得陌生又熟悉,她抵著他道:“開燈。”
果然成功激怒了他:“開個屁。”
“……”陳蟬衣還有閑心想,她走了這三年好有本事,一晚上激怒兩個權勢滔天的男人,沒一個她得罪得起。
眼前這個尤是。
黑暗之中,她覺得自己的腰被箍住了,隔著薄薄的緞面,李瀟手心燙得嚇人。陳蟬衣忍不住想躲,被他掰過下巴,被迫仰起臉。
“別躲。”
如出一轍的冷淡。
陳蟬衣喘著氣地笑:“李先生,你們男人是都喜歡這樣勒令女人嗎?”
“那你呢。”李瀟冷靜自若輕嗤,“你都喜歡這么釣男人?”
說罷,他微垂眼眸,盯著她艷色嘴唇半晌,她就像個艷鬼,黑夜中透著風情。
李瀟喉結滾了滾,驀地上前兩步,矜貴低頭,吻就這樣忽如其來地落下來,如同潮汐上漲,淵沉海水般將她淹沒。
陳蟬衣瞪大眼睛。
她剛開始還能維持著笑,片刻后,她才發覺不妙了。
李瀟半闔著眼眸對她低語:“閉眼。”
陳蟬衣眼睫輕顫。
他是來真的,腰被箍住不舒服,她根本動不了,只能被動地承受著他。
李瀟眉眼很冷,黑暗中,他低眸在她唇上輾轉碾磨。他吻得用力,像是恨不得咬穿她,要在她秀氣單薄的肩膀上咬出一個血淋淋的洞。
看不出什么心情,他眼眸里始終浮著一層晦暗不明的情緒。
李瀟很高,陳蟬衣不算矮,今天配合著長裙,又穿了細高跟,然而站在他面前,她還是不夠看。
只能費力仰著腦袋回應。
這場吻到了最后愈發激烈,尖銳沉默,陳蟬衣能感受到他吻得不帶感情,只不過她退他進,像是始終漫不經心。
李瀟本來就是個沒什么感情的人。
就像唇瓣分離,她微微喘著氣,他卻像是什么影響也沒有,夜晚里,他眉眼冷靜一如往昔。
然而李瀟頓了半晌,忽地笑了。
仿佛饒有興致。
聽見他問:“陳蟬衣,你憑什么還回來?”
陳蟬衣微微一怔。
李瀟繼續嗤笑,雙臂如鐵般撐在她身側,眼眸深邃,略帶嘲諷:“回來繼續釣男人?還是說給錢哪個男人都能上你?”
陳蟬衣心里驟然一刺,忍不住真想給他一巴掌。
然而她捏緊身上皺巴巴的裙子,只是勾著唇:“你生什么氣。”
“你覺得我在生氣?”他面無表情。
“不然呢?”陳蟬衣舔舔嘴唇,繼續道,“我以為李爺多大本事,真把我忘了。”
房間視線昏暗,陳蟬衣抬睫,看不清他神情,或陳其實他根本也沒有神情。
像他所說,一個情人,怎么會放在心上。
良久,陳蟬衣聽見他冷聲道:“陳蟬衣,你想死。”
從來沒有人敢這么挑釁他,除了從前的陳蟬衣。
現在她回來了,依然還是那副妖嬈的樣子,不知深淺地觸犯他禁地。
他的手順著下頜,圈向她脖頸。緩緩收緊。
眼神卻還是三分輕佻三分散漫,像是憐惜,又不留情面。
窒息感顫栗爬過全身,陳蟬衣微張著嘴,發不出聲音,只是不甘示弱地回看他。
“我有說錯,你不就是生氣。”
她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在他的地盤,海城人人避諱的海庭,在他掌中,她居然還能說得出口。
陳蟬衣只是心里一肚子火。
當初他把她送出國,行,分手就分手。
現在回了國,他先是裝作一副不認識她的樣子,那很好,她也安安靜靜坐在黑暗里,不出聲不點破,結果呢?他居然還要怪她。
陳蟬衣想笑。
憑什么。
她倔,非要爭一口氣,看著他越來越難看的臉色,陳蟬衣越開心。
她艱難地道:“想弄死我?那你可想好了,在哪拋尸……”
“閉嘴。”
李瀟聲音終于冷下去,驟然松開了手。
新鮮空氣一下子鉆入肺部,陳蟬衣半彎下腰,大聲咳嗽起來,咳得臉都紅了,全身發軟,她腿一彎,差點沒跪下去。
“陳蟬衣,你總有辦法激怒我。”他冷冷地道。
李瀟走上前,重新捏起她的下巴,眼眸冰冷掃過她的下唇。
那里已經腫了,他咬的。
李瀟的眼神暗了,他垂眸,聲音喑啞:“你跟過我的,嚴時華有什么,你也看得上他。”
“和你有關嗎?”
“無關。”他冷笑,“只是這么多年過去,陳小姐的品位,真是越來越差了。”
李瀟身體愈靠愈近。他抵著她,陳蟬衣被迫后退,直到后腰撞上冰涼的臺面,他還是不肯停。
陳蟬衣碰到他堅硬寬闊的胸膛,他身子一低,她坐到臺面上,腿分開,硬生生被他擠了進去。
陳蟬衣喘了口氣,頭發凌亂散落,她笑:“李先生,我覺得一個昔日的情人,還是最好不要評價彼此的品味。”
李瀟臉色陰沉得能滴水:“是嗎。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地撲過去。”
他頓了頓:“就像當初爬我的床一樣。”
陳蟬衣心底狠狠一痛。
他的眼神冰冷又透著莫名快意,仿佛在看一個仇人。
其實確實如此,當初做床伴時他們就恨不得掐死對方。陳蟬衣想起那些時候,身體忍不住一顫。
她始終覺得,李瀟當時沒下死手,除了嫌處理尸體麻煩,另一個原因,或陳是他們身體契合度太高。
他情欲所迫,不得不被迫忍耐她。
陳蟬衣推開了他。
她拍拍他清冷依舊,此時卻因為情動而隱隱繃緊的臉,說:“李先生,做這事不光彩,你已經訂婚了,忘記了?”
李瀟沉默不言,那雙眸子孤狼般盯著她。
陳蟬衣繼續說:“你有了未婚妻,不準我回國,現在重逢,我們就當沒看見彼此不是挺好?何必拉拉扯扯,糾纏不清。”
眼前男人身體明顯僵了一瞬。
片刻,他冷笑:“是,挺好。”
李瀟退開一步,垂眼。
“那你滾吧。”
外頭的月色斜斜灑進來。
從陳蟬衣的視角望去,只能看到他半張臉浮現,半張臉隱沒在黑暗之中。
“行。”
陳蟬衣點頭。整理好裙擺,推開門,走了出去。
她沒有回頭,像沒有半點留戀。
走到門口,看見有個靠在車邊的身影。
男人高大在抽煙,臉龐溫柔俊朗,看到她來,他把煙滅了。
小萬關好副駕車窗,往后望了一眼,后排男人坐在窗邊,垂睫編著手里的東西,自始至終未開口。
小萬挺好奇:“李先生,您這是在編什么吶?”
看著像是草編的蜻蜓,還是蚱蜢?反正他也不認得,不確定。
李瀟輕聲一笑,唇角弧度微彎:“我夫人讓我編的。”
“哦哦,嫂夫人啊。”小萬想起年夜,看見的漂亮女生,“嫂夫人可真有趣,她在家呢吧?”
男人搖搖頭:“回老家了。”
“哪兒?”
“南京。”
小萬啊了聲:“什么時候回來啊?您不去找她?”
李瀟覺得挺好笑,手上動作未停:“找啊。她讓我替她編蜻蜓,一天編一個,編滿十個就見我。”
小萬噗嗤一笑,原來李工看著溫和疏離,在家還懼內哦?
小萬探頭打量:“您現在編幾個了?”
“五個。”語氣惋惜,不大高興。
小萬險些笑死,真的哈哈笑出聲,惹得旁邊司機都禁不住咧嘴:“您別急,還有幾天就能見了。”
李瀟沒在意,彎唇不語。
片刻后,他停下手中動作,抬頭看了眼車窗天幕,銀色晦暗的雨線斜斜交織。
這座城市,白日浮華,遮天蔽日錦繡。它莊嚴肅穆,一場雨能換新天,能洗刷一切不堪入目往事。
他曾經在這里跌倒過,迷失過。
曾經在長安街清晨,看旗幟升起,牽過她細軟的指尖,留下和她的照片。也在大雨籠罩的天幕,生命垂危,在醫院里,恍然看不清前路。
他失去過很多,也得到教訓。
他撫摸雨水模糊的玻璃,心里輕輕嘆息澎湃。他問小萬:“你去過廣西嗎?”
小萬說:“沒啊,那地方不是山多嗎?看攻略說很好玩,我準備放假帶家里老人去玩。”
他笑:“是,山多。”
重山那么多。
所以從廣西十萬大山,到如今新華門前。
這一條路,他才摸爬滾打,走了整整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