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看診的郎中自是判斷不出武林中的那些稀罕內傷,只能依著她的身體狀況反推猜測。
這一問出來之后,屋里安靜了片刻,沈北陌尚且沒有編好說辭,反倒是賀霄先一步脫口而出反駁了:“她堂堂皇宮大院里的公主,上哪受什么劇烈撞擊!
說完后男人又沖她投去詢問的眼神,似是想求證這句話,雖然這是理所應當的猜測,但也防著會不會萬一有個什么隱情。
沈北陌垂下眼簾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那……”郎中稍微停頓片刻,“那就該是誤食了些于臟腑有損的東西了,姑娘的身體底子是極好的,但虧空耗損嚴重,寒癥只是表象,還是要先將身子好好調養,最重要的是,切忌憂思成疾啊!
一整段話停下來,賀霄深深看了她一眼,沈北陌靜靜與他對視著,不確定這男人會不會發現了些什么。
“先對癥開藥,少說把熱度先降下來,再開些調理身體的溫補之藥。”賀霄淡聲吩咐著,外面的老郎中點頭應道:“是,老朽也是這么想的,這就來。”
楚兵帶著郎中去案桌上開方子,簾幔將床榻之上隔成了一個相對獨立些的空間。
“郎中說的沒錯,憂思成疾病,是最難醫治的心病。”
沈北陌聽見賀霄深沉的聲音,她蹙眉抽回了自己的手,見他一點沒有要走的意思,準備出言趕人。
“南邵剛剛歸降,你身為皇家女,一時間難以接受情緒不好,我能理解,但木已成舟,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人活著,須得向前看,南邵屬地里還有萬千子民,即便是換了國號,他們也都還是你的寄托!
“你到底想說什么?”沈北陌沒了耐性,看見這張臉就心煩,她心口一陣陣鈍痛,高熱影響了狀態,只想快點蒙頭睡上一覺發身汗。
賀霄也不喜歡打彎子,直言問道:“你是前南邵皇室里最受疼愛的公主,你的吃穿用度幾乎不可能遭小人暗算,能傷著臟腑的東西,尋常少見也不容易誤食。你是什么情況下吃進去的?”
他目光厚重,顯然是心里已經有了猜測的答案了,沈北陌也覺得這種情形太少了,甚至比公主摔傷還要更令人難以信服。
然后他說出了自己猜到的結論:“你服毒尋過短見,是嗎。”
這句話說出來似有相當沉重的分量,賀霄說不出這個念頭出現在腦海的時候自己是何感受。
她為南邵,為沈北陌,為自己這身傲骨與尊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后來又是以怎樣的心情為南邵百姓接受了這個遠嫁和親的事實,堅強活下去。
所以男人心里再多復雜的情緒,最后也都是疼惜二字占得頭籌。
聽他這么說,沈北陌屏住的呼吸一松,心里緊繃的那根弦也放了下來,“我的事跟你沒關系!
這算是變相承認了,賀霄頓了頓,篤定說道,“自然有關!
她皮笑肉不笑盯著他,“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我是南邵送來和親的公主,你有幾個腦袋夠摘的,大半夜坐在我床前拉拉扯扯閑談?你們大楚就是這種規矩?”
沈北陌漂亮的眉眼里全是敵對情緒,賀霄聽到這卻是忽然笑了,發自內心的高興。
她覺得刺眼極了,一種隱秘的直覺爬上心頭,追問道:“我要嫁的是誰?”
但其實并不需要再多言語,光是看賀霄臉上的表情,就已經有了相當的答案。
“靈瓏,”他沉聲叫著她的名字,以一種不容反駁的口吻宣布著,“不管你心里如何想,但不可否認的一點是,你與我,緣分匪淺。”
從靖南偶遇初識一眼萬年的心動,到南邵山林間的再次相遇,如今正當名分的談婚論嫁,每次見面二人的身份都有所不同,但冥冥之中這千絲萬縷的聯系,就是能將他們兩個人最終綁在一起,這是如何深重的緣分。
“……”
沈北陌半晌無言,頭熱得更疼了,太陽穴里突突的快要炸開。
“緣分?是孽緣不淺吧!
那幾次三番的刀口浪尖,怎么就沒能有一次把他弄死呢。
賀霄知道她還病著必定難受,也沒再逞口舌之利反駁她,解下了她的簾幔,一邊起身退出去一邊道:“躺下休息會吧,藥且還有得熬呢,一會再起來喝!
夜半發作的這場高熱,一碗熱湯藥灌下去,沈北陌蒙頭發了一身汗,第二日便有見好轉了。
迎親隊伍走的官道,為了趕路,午膳也就只能在青山秀水處歇腳對付一番了。
沈北陌的車架夠大,錦瑟在上面鋪開了小幾,知道她愛吃肉,除了大楚送來的膳食之外,還多添了南邵帶來的醬牛肉干和蜜桔。
沈北陌向來胃口好,正風卷殘云大快朵頤著,前面晃動的紗幔被人撩開,她瞬間收斂了吃相,咽下一口甜茶去,這才看清楚來人正是賀霄。
賀霄見人狀態不錯,將烤好的兔腿放到她面前的盤子里,輕笑道:“看來昨夜那碗藥效尚可!
南邵郡主從卡麗婭城出來時候穿的是嫁衣,但落水之后矜貴的絲綢嫁衣被糟蹋得沒眼看,她本來就不喜歡穿那些繁瑣的衣裳,正好便找到了正當借口換了身絲絳宮裝,雖然也是樣式華麗,但比那層層疊疊的嫁衣是好了太多了。
沈北陌到底是身體底子沒養好,即便是暫時退了燒,也還是四肢沒什么力氣,少了幾分凌厲,看起來頗有幾分大病初愈的感覺。
她不想理會眼前的男人,直接將人忽視,單手撥開那盤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腿,給自己夾了筷子醬牛肉。
“嘗嘗吧,剛烤好的,很肥的兔子!辟R霄說,“你的身子也得多吃些才好,那郎中開的補藥我看了,都是些尋常玩意,等回了楚京,我再給你搜羅些上好的藥材,必定將你養好!
沈北陌將他整個人都當成了耳旁風,盡量讓自己的吃相裝得斯文些,一邊想著他趕緊滾蛋別在眼前晃悠。
被忽視的賀霄舌尖在后槽牙上掃了一圈,也猜到了這種無法反抗的局面下她必定會冷淡處理二人的關系,于是他斟酌著,拋出了一句她必會有所反應的話來。
“這里離碧水山莊不遠了,沈北陌在那養病,你知道吧?”賀霄眼看她神色有所變化,顯然是不太繃得住了。
“什么?”沈北陌渾身都打了個激靈。
“一會下午我會快馬過去一趟探視,你若是還有什么話想帶給他的,我可以代勞為你傳上一句,此后你入了楚京,怕就沒機會了!
沈北陌給人點了穴似的怔住,很快又若無其事接著撥弄盤里的肉,心里稍有幾分打鼓,“你去探視他干什么?”
‘沈北陌’養病的莊子里里外外全是大楚的士兵守衛,賀霄斷定憑她一個深宮大院的姑娘家沒有一點辦法能見到里頭的人,現在能傳上一句話進去,于她而言的誘惑不會小。
他嘴上說得大方,一方面是想創造機會與她破冰,另一方面,實則也是讓她好好與這人道個別的意思,之后嫁作他人婦,便是再無瓜葛。
賀霄對于她愿意交流了很是滿意,輕笑一聲寬慰道:“放心吧,不找他麻煩,南邵既然接受了招降,那沈北陌自此以后便也算是我大楚的將士了。”
沈北陌此時也顧不上什么仇不仇的了,企圖改變他的注意:“你不是說時間匆忙要趕路嗎,為什么要特地跑一趟?”
“這也是我這一趟的差事,除了接你之外,也要看看沈北陌的病情如何了,陛下還是很關注這個人的!
賀霄解釋完將話題又饒了回來,“有沒有什么想帶的,嗯?機會可只有這一次!
沈北陌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讓賀霄去碧水山莊,旁人也就罷了,對于‘沈北陌’這個人只能識個大概,不像他,是正經交過手的宿敵,她還真不敢賭賀霄的洞察力。
更何況成王敗寇,已成定局的事情誰還會去關注一個小將的死活,沈北陌覺得那楚乾帝此舉,多少也是有謹防她金蟬脫殼的意思在。
一旦被發覺莊子里的人是假扮的,那便是欺君之罪,足以牽連此前將她從楚營保出來的陛下,指不定還會連累多少人。
她想阻止,但也不能太反常怕露馬腳,狀似無意試探問道:“他患了暈霉,那是最烈性的傳染病,你也只能遠遠瞧上一眼,應該說不上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