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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時機

    李恪這才回神, 撐著濕漉的泥壤,快速爬了出來。

    他的膝蓋受傷不輕, 剛才被壓得麻木,現在陡然松開,灼燒感格外劇烈,強撐著想起身,又再摔坐回地上。

    李恪越是一副悶聲不吭的倔強樣,沈北陌就越是來勁,扯著一邊唇角, 哼笑著將人拉起來,故意道:“記好了, 我救你,完全是看在大楚救了南邵雪災的面子上。”

    李恪面紅耳赤被她架著胳膊,男女大防何其要緊, 他這輩子除了母親, 沒還不曾跟個女人這般親近的距離過, 一開口竟是有些結巴:“你成成成、成何體統?”

    “你是二爺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你你怎能與旁的男子、”兩人的身高壓根沒差多少,那眼睛稍稍對視便是相當近的距離。

    沈北陌掃了他一眼,然后干脆利落松手將人一丟, “那你自己體統去吧, 誰稀得管你。”

    李恪腳下沒站穩直接給扔地上去了,他踉蹌一跤摔下去,好半天才勉強又爬起來,但被血污浸染的褲腿里錐心刺骨的疼, 根本就走不動路。

    他咬牙硬撐著,緩慢吃力地邁動步子, 一瘸一拐跟在沈北陌身后,但平路尚且艱難,更別提有個什么坡子或是水坑了。

    如果鬼火刀還在手上就好了,起碼能借個力,不會叫這個女人這么看笑話奚落。

    腿受傷的李恪速度實在慢,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前面的沈北陌就已經走沒影了,他疼得滿頭汗,精神最為恍惚的時候,忽然被人一拽胳膊。

    是那個倒霉郡主不知什么時候又折返回來了,拽著他直接轉身一頂一顛,李恪活了十好幾年,破天荒的竟是被個女人給背起來了。

    “你??”少年的一張臉給臊得通紅,震驚盯著面前那深邃起伏的側臉,心里翻江倒海,卻是久久發不出聲音來。

    沈北陌也懶得再跟他解釋什么了,一口氣背著人走出了這廢泥坑,離開了可能二次滑坡的危險地帶后,便找了個相對背風的坡子后面,生了個火,準備將就著歇一晚上。

    李恪從被她背起來的那一刻到現在為止,就跟被人點了啞穴似的,一聲都沒吭過。

    他耳根子的殷紅退不下去,好半天才猶豫著憋出一個字來:“你……”

    “草原人天生的力氣大,我母妃也背的起父皇。”沈北陌敷衍解釋著,把枯枝扔進火堆里,“你也就跟沈北陌差不多的身量,我以前也背過他。”

    “背……你背過……”李恪那幾個字在嘴里繞不明白,向來巧舌如簧的人現在一時竟是分不清楚該先關注‘父皇’用詞不當,還是該關注二爺的王妃以前怎么背過別的男人。

    最后磕巴著說了句不相干的:“啊……那草原人力氣確實大啊……”

    沈北陌沒再接話,李恪忍不住悄悄往她側臉打量了一眼,撇開其他不說,這張臉生的確實是無可挑剔,皮相美艷,骨相卻是清絕,只是眉目間太過凌厲,全無女兒家該有的溫和端莊。

    是草原上的女人都跟她似的這么邪門,還是單就這個公主,與眾不同。

    李恪開始細細琢磨從前未曾關注的過的一個問題,那南邵究竟是怎樣的水土,能把公主養成這個樣子。

    沈北陌不知道這年輕將軍的心思,也沒什么興趣知道,她慢慢折著枯枝,盯著那跳躍的火苗,心中成算著另一件事。

    賀霄帶著人找過來的時候長夜已經過半了,見到火堆旁假寐的兩人,沈北陌卻是衣衫不整的,當即便直接命隨行所有人都轉過身去。

    “二爺、那個、”李恪這才意識到自己跟王妃孤男寡女的不合適,正著急開口解釋是她救了自己,賀霄就已經先一步抬手示意無妨,“天災無情,幸好你們都沒事。”

    賀霄的眼神一直落在沈北陌身上,她還是那副面不改色的淡定模樣,好像并沒有覺得眼前的情形有多么危急。

    但除開終于找到她下落的喜悅之外,賀霄卻是更加在意剛才看見沈北陌時候那第一眼的感覺。

    那種滿腹心事的深思模樣,讓他有種微妙的直覺。

    她身上好像有種想一走了之的可能性。

    或許是這一次突來的意外,讓她發覺,若是南邵郡主就這么殞身在了天災之中,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又或許,是那場雪災之后大楚對南邵的態度,讓她的心態有了些改變。

    賀霄猜不透這種感覺。

    “喲,你倒是來的比我想象中要快些。”沈北陌的笑打斷了男人的思緒,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臉上,眼里的戲謔映著些透亮的月華。

    賀霄壓下那種莫名的患得患失,對她道:“有沒有傷著哪?”

    沈北陌拿下巴指了指李恪,“你還是關心關心他吧。”

    李恪連忙搖頭,悄悄又看了沈北陌一眼,“不礙事,王妃……幸得王妃搭救。”

    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這趟巫云山之行算是徹底告終,楚乾帝又帶著眾大臣回到了楚京之中,下旨修繕受災百姓的屋舍,開倉賑糧。

    接下來的日子便又好像回到了之前的索然無味之中,很快,便又是一年的酷暑時節。

    沈北陌沒有那些個跟楚京貴婦逛園子打馬球的心思,誰上門來邀都是要吃閉門羹,久而久之,便也成了眾人口中眼高于頂性子孤僻的怪人。

    沈北陌自己倒是樂得自在,偶爾在院子里練武,更多的時辰還是在打盹睡覺,想要耐心靜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隨著時間的推移,‘南邵郡主’的存在感在逐漸弱化,那些個能夠優化善待南邵百姓生計的政改推行下去,沈北陌覺得,或許真的差不多到了她能死遁抽身的時候了。

    盛夏時節,蟲鳴鳥叫之聲此起彼伏,賀霄剛出了一趟公事回京,進宮跟楚乾帝匯報之后,便急匆匆地趕回了府中來。

    這些日子他跟沈北陌之間相安無事的,但也正因為太安靜了,幾乎都沒有鬧出過什么很不愉快的爭執,他覺得很不正常,就感覺這人的心思已經飛走了,保不齊哪天回到府里,人就沒了。

    可有些時候,賀霄自己心里也很矛盾,他看著她的懶散模樣,好像對什么事情都不上心,草原上的格蘭瑪莎被強行移植到了不適合她生長的地方,難免狀態懨懨,骨子里就沒了生機。

    賀霄一面舍不得人走,一面又在想著,不若放她走吧,難道真的要這樣困住鷹隼的翅膀嗎。

    這兩個念頭總是一時一時的出現,各占上風許久,以致于賀霄自己在其中左右為難,反倒成了優柔寡斷。

    陽光從庭院樹下照射過去,樹影斑駁,高大的異族壯漢熊圖魯正用草原話跟沈北陌小聲密謀著些什么。

    雖說都在楚京之內,但熊圖魯不常到沈北陌這來,一是軍營里紀律森嚴幾乎沒什么機會,二來沈北陌也從沒想過將熊圖魯直接撈到王府里身邊來放著。

    他們兩個打小一起長大,她自己不喜歡這地方,自然也明白熊圖魯的脾性,更加適合待在軍營里。

    但今日卻是不同,熊圖魯給她帶來了一個利好的消息。

    “赫露莎,我這幾個月跟著大楚的軍隊挖水渠,他們將長河跟草原上的回回灣挖通了水路,估摸著再有一兩個月就能完成了,到時候我想辦法給你搞點金枯草來,裝死跑路得了。”

    熊圖魯看慣了她戎裝的模樣,這樣穿著一身滑溜溜的綢緞裝束怎么看怎么不習慣,眉毛一皺,臉色顯得更兇悍了。

    熊圖魯是個粗魯人,隨了草原人率性的脾性,考慮事情向來不怎么周全,沒有想過‘靈瓏公主’身死會給南邵的民心帶來怎樣大的動搖,他只知自己的摯友被困在著矮矮的屋舍矮矮的墻院中,連天空都看不見。

    沈北陌原本是有諸多顧慮的,但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卻又正好被熊圖魯歪打正著給卡上了時機,成了她悄然退場最完美的時機。

    “金枯草不行,我這身體底子這么好,騙不過中原人的醫師。”一旦開始真正密謀這件事,沈北陌就難以壓制自己的興奮,用草原話對他道,“我覺得吧,要不還是裝暈霉靠譜點,誰也不敢心存僥幸,誰也不敢鬧著玩。”

    “靠譜,聽你的,有什么需要的,你再派你手下那個傻小子去軍營里尋我,現在那些個中原人的愣頭青都給我打服了,我們那個營,熊爺的地位還成。”熊圖魯把胸脯拍得梆梆響,正說著,忽地視線轉向院外的樹下,對她道:“你嫁的那個將軍回來了。”

    沈北陌往回看了眼,賀霄身上的朝服還沒來得及換,顯然就是剛從宮里回來的。

    “赫露莎,你跟他,真的做了夫妻?你會跟他做那些夫妻間的事情嗎?”熊圖魯怎么都想象不出來赫露莎這樣的英雄跟人做夫妻,還是做妻子的那一方,是個什么樣的情形。

    沈北陌淡淡掃了他一眼,“你別在這給我哪壺不開提哪壺。”

    “聽不懂,跟壺有什么關系?”熊圖魯一攤手,“算了,不管壺的事情,將軍回來,我先撤了,咱們回頭再合計。”

    賀霄走近的時候熊圖魯已經離開了,他心里有數,情緒稍有些沉重,面上卻還是故作輕松過來,“難得碰上你在南邵時候的舊友,怎么沒多聊聊,我打擾到你們了?”

    沈北陌沒答他的話,只微微揚眉,不置可否。

    賀霄瞧著她這張艷麗的臉,和第一次見面時候沒什么很大區別,只不過那個時候她裝成舞姬混在枕霞樓里,現在則是披了南邵郡主的外皮,總之代表的都不是真正的沈北陌。

    男人慢慢半蹲在她面前,仰臉瞧著,好像這一瞬間腦子里爭吵的兩個念頭匯聚了起來,他說:“沒事,跟他多聊聊,如果軍營那邊不好說話,我給你塊令牌,他便能在大部分地方自由出入了。”

    沈北陌微妙揚起眉來,若真有賀霄的令牌,熊圖魯替她張羅這事,就更加容易了。

    賀霄也不多啰嗦,話說出了口,就直接將腰間的令牌解了下來,他胳膊搭在沈北陌的腿上,唇角笑意淺淡,遞給了她。

    “拿著。”

    沈北陌不跟他客氣的接了,若有所思打量著,覺得這人今天的狀態稍有些反常。

    “別這么看著我。”賀霄輕笑了一聲,“做男人么,頂天立地,很多事情,還是要果決些。我不希望看到你變得不像你,我也變得不太像我自己了。”

    第42章 始料未及

    接下來的這幾日, 賀霄每天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這種明知道將會發生些什么,卻又無法預判具體時間, 等待的感覺最是煎熬,或許哪一天他下朝回府,就會聽見她要離開的消息,可能是裝病,也可能直接裝死。

    賀霄還是每日都會去偏室的庭院里看她練武,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許是心里有了盼頭, 那日之后,她的精氣神都看著好像要充足不少, 沒再像之前那些懶散樣。

    后來有一日,他狀似無意地向她打探:“如果沒有嫁來大楚的話,你會去哪里?”

    沈北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這是什么沒用的假設?”

    “說說看么, 如果有一天, 能拋開身份和立場的話, 你最想去哪?”賀霄的目光中帶著深意。

    沈北陌揚眉,嘴硬道:“我拋不開。”

    “如果不會造成什么很嚴重的后果,如果也正好是你自己心心念念所想,也拋不開?”賀霄接著誘導, “當你僅代表你自己的時候, 總會有一個地方是吸引你的吧。比如草原,比如某個你曾經去過卻念念不忘的地方。”

    沈北陌做了這個假設,淺淡勾起唇角,“草原吧, 有很久沒有回去過了。”

    “草原很大吧,你的家鄉, 是在哪個部落上?”

    “跟說了你能知道似的。”沈北陌沒告訴他,扯唇笑著,“草原很大的,一望無際,散落的部落兒女們像天上的星星一樣多,有最烈也有最柔和的風,從山坡上看群馬跑過河灣的景象,這輩子都難忘記。”

    賀霄跟著一起笑了笑,“有機會的話,帶我一起去見識見識?”

    沈北陌盯著他,笑得挑釁:“草原不歡迎侵略者。”

    賀霄舉起手示意投降,“那就你先去吧,我再去找你,等你不用再有那諸多顧忌的時候,我想看到最真實的那個你。”

    沈北陌聽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瞇起眼問:“你憋什么壞心思呢,我警告你,草原不是南邵,沒有那么些腹背受敵的隱患,你要是敢把心思打到草原上,我們一定叫大楚吃不了兜著走。”

    賀霄卻只是笑笑,抓著她的手往唇邊親了一口,“聊個天罷了,給你緊張的。”

    隨著七月的尾聲來臨,仲夏的夜晚也沒能帶來多少涼意,四處蟬鳴聲嘈雜,攪得人的心神也跟著焦躁。

    隨著通往草原的河道將要竣工,賀霄心里那種隱秘的直覺也變得愈漸強烈。

    這一步放出去,未來猶未可知,在這種即將到來的分離面前,賀霄也并不太能壓制自己心里那壓抑翻涌的念想,做了很長的夢。

    他夢到沈北陌一身美艷的宮裝,與他相攜走在草原上,又毫無邏輯可言地轉換成了宮宴上其樂融融的場景,他們甚至有了孩子,活蹦亂跳在邊上跑,楚乾帝笑得欣慰,一切都非常美好。

    然后夢醒之后,賀霄靠坐在床頭前,伏著額頭,心里唾棄自己這種自私的想法。

    他倒是覺得幸福了,但這畫面對沈北陌來說,簡直能算個上個鬼故事吧。

    那是翱翔九天的鷹,不是什么堂前燕。

    高大的男人凝固一般良久未動,然后毅然決然起身,往她的偏室走去。

    屋里的沈北陌并沒有睡死,至少有人推門進來,矗立在她床前的時候,她的意識是醒著的。

    賀霄慢慢將簾幔拉開鉤在床頭,指背輕輕在她臉頰上碰了碰,他知道沈北陌必然是在裝睡,她不會有這個閑心思夜深人靜時侯跟他坐在一起閑談聊天,所以她不會睜眼。

    沈北陌的呼吸平緩,臉上那溫熱的指腹慢慢摩挲著,順著下頜與脖頸,然后她感覺上方壓下來一陣陰翳,唇瓣上一沉,賀霄的嘴唇覆蓋上來。

    他闔眼,吻得認真仔細,既是不想將人吵醒的溫柔,卻又堅定探索著每一處想要到達的壁壘,與她糾纏吮吻,交換著綿長的呼吸。

    沈北陌沒被人這樣親過,很不適應,她不喜歡嘴唇上濕漉漉的感覺,也不喜歡有人靠她的臉這么近的距離。

    但夜深的懶惰讓人不想睜眼,賀霄就始終踩在那臨界點上,既沒有做得太過火,又能讓自己嘗到白日里沒有的溫軟。

    沈北陌甚至有種微妙的直覺,莫名從中體會出了告別兩個字。

    還來不及仔細探究,伏在床前的男人就慢慢抬起了身子,他臂彎將她攏著,摩挲著鬢角栗色的碎發。

    “飛吧。”他說。

    沈北陌聽不懂這兩個字,或許是他說錯,或許是她聽錯。大約是是睡吧。

    賀霄心里的滋味不好受,而就在這節骨眼上,第二日清晨,哨兵八百里加急從邊關送回了緊急軍情,南邵天水灣的堤壩修筑過半,被天緬奇襲炸毀,損傷慘重。

    楚乾帝震怒,召集眾大臣于御書房議事直到深夜,決議出兵,伐緬。

    沈北陌知道這個消息比熊圖魯還晚一些,他用草原話罵罵咧咧,整個院子都能聽見他的低吼聲:“那天殺的狗東西我就知道沒憋好屁,打了突厥下一個就是把心思打在咱們南邵上,手伸的可真長啊,大楚這么雄厚的兵力都嚇不住這群孫子。”

    熊圖魯義憤填膺道:“赫露莎,火藥火銃,熟悉嗎?是咱們的老對頭,是靳家軍。”

    沈北陌面色深沉的可怕,那場大雪災的動蕩才過去多久,百姓尚且沒能得到休養生息,馬上就又要面對這無妄戰火之災。

    雖然都是侵略者,但天緬人生性殘暴,崇尚以暴制暴,這也是當時南邵腹背受敵之時為何國君兩害相權取其輕,選擇歸降于楚的原因。

    沈北陌咬著后槽牙惡狠狠道:“不回草原了,脫身之后,咱們直接撲前線去,捶死這群狗東西。”

    熊圖魯一百個贊成,原本他也就是這么想的,揮手道:“投軍去,投前線,想踏進南邵領土,先從熊爺尸體上踏過去!”

    “你先回去,該準備的先準備著,”沈北陌覺得不能浪費賀霄這么個消息靈通的路子,“這幾日我想辦法多探聽些情況,咱們知己知彼,才能幫得上忙。”

    賀霄匆匆從宮里回來的時候已經夜深了,沈北陌等了半宿終于是將人堵住,急促問道:“外頭都傳開了,南邵要打仗了是嗎?宮里怎么說?”

    沈北陌想問的是大楚會出多少兵力增援,是真的將南邵當成了自己領土的一部分施以援手,還是坐視不理光憑南邵自己的兵力沖鋒陷陣被消磨。

    “別著急,陛下已下旨,命我領兵,討伐天緬。”賀霄拍著她的肩膀安撫,“天緬蟄伏多年,此番成功吞下突厥,方才如此猖獗。天心灣的大壩一旦建成,御敵能力大大增強,他們再想從這個口子奇襲就困難了,所以這場仗,打成了就是未來數十年的安定,非打不可。”

    “你領兵?”沈北陌心里開始推演著賀霄領兵的路子若與那瘋狗似的靳家軍對上,誰能技高一籌。

    “對,我。”賀霄盯著眼前人,終究還是舍不得地將她抱進懷里,原本她就已經在惦記著要一走了之,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情,她更加不可能被困封在這皇城之中,或許脫身之后,就會直接奔赴前線。

    到時候藏在不知道哪個軍營的角落里,戰火無情,亂世動蕩,再想于茫茫人海中相見,談何容易。

    “我舍不得你。”賀霄深深嘆出一口氣。

    心口最是悲愴之時,他忽地一下峰回路轉,腦子里靈光一現,“你覺得,沈北陌能幫上忙嗎?”

    “別的戰場她不肯出力,但南邵,她肯定一百個愿意。”賀霄眼里的光像是能將眼前人給洞穿,他雙掌緊緊攥著面前一臉詫異的沈北陌,滿臉的神采奕奕。

    沈北陌始料未及,懵了片刻:“沈……啊?”

    第43章 沈兄啊

    賀霄大笑著往她手臂拍了幾把, 覺得這主意簡直完美極了。

    “反正那沈北陌的暈霉也好了,待在陵州實屬屈才, 正是她為國效力的時候,就這么辦。”

    賀霄自說自話,沈北陌半天插不進嘴,難得的有些結巴,幾番張口語言卻又不知該說什么,被他那大力的兩下拍得有些發愣,“沈、她、”

    賀霄的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捉著她的臉往上親了好幾下,“我這就上書奏請陛下。”

    這強勢的男人沒留下任何反駁的余地, 風風火火就走了。

    夜色下,尊貴的王妃一身紫紗羅裙,苦惱得叉腰扶額來回踱步, 最后狠狠一跺腳, 轉身走了。

    又過了兩日, 出征的圣旨正式傳進了親王府里。

    賀霄特意將請來的旨意在沈北陌跟前嚷嚷了幾遍,告訴她大軍走淮水線,往陵州給‘沈北陌’傳旨的哨子將會與大軍同時出發,屆時雙方會在紫砂渡匯合。

    沈北陌原本就擔心時間不夠, 賀霄的這些話全成了變相的催促, 于是第二日,王妃便稱病閉門不出了。

    賀霄相當配合,立刻便吩咐手下尋了一處山清水秀的莊子給她養病,說是王妃喜歡清凈, 也沒帶很多人,故意遣了幾個實心眼的丫頭和小廝跟著, 給足了沈北陌發揮的余地。

    莊子里,錦瑟一邊給沈北陌換著衣裳,一邊憂心道:“郡主,奴婢還是覺得冒險,那賀將軍之前跟您畢竟只是戰場上遠遠瞧過,這才沒認出來,但現下朝夕相處一年多,這……也總不能一直將面具戴著吧。”

    沈北陌何嘗不是沒辦法了,只好道:“旁人也就算了,盡量避著他吧,若不親自去,別遮掩了這么久這個節骨眼上被看出來了功虧一簣。”

    “您考慮的更周全些,按您自己的想法做吧。”錦瑟又問道:“那郡主,此行還回來嗎?”

    “之前我有想過干脆稱病帶你一走了之,但現在情形有變,皇帝既然下了旨,這趟兵我是必定得出的,只是后面這郡主的身份是否還要繼續穿下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再做打算,就辛苦錦瑟姐姐先幫我在這遮掩著。”

    沈北陌穿好了騎裝,將臂縛整理好,“原本我還想著裝一裝暈霉,省的隔三岔五有人來探視,但現在那賀霄給找了這么個清凈地方,倒是省了許多事。”

    七月十五,城郊大營正式點將出兵,沈北陌騎著馬在山頭上遠遠瞧了一眼,軍隊密密麻麻陣列有素,找不見熊圖魯的位置,倒是能一眼瞧見前面領隊的賀霄。

    那廝一身戎裝鎧甲,騎在大馬上,端的是威風凜凜的氣勢。

    沈北陌正凝視著,賀霄卻忽然回頭瞧了一眼。

    雖然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她又在樹下遮掩,明知是巧合,沈北陌心里還是一緊。

    “詭計多端的中原男人。”她一聲冷哼,拉著韁繩走了-

    賀霄這么靈機一動,沈北陌從王府搬去京郊,再一路快馬加鞭去尋已從陵州出發趕往紫砂渡的‘沈北陌’,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月有余,才終于是趕在了大軍抵達紫砂渡口之前找到了他們的蹤跡,將人給換了回來。

    原本伊扎已經假扮她在陵州藏了那么久,若無什么特殊情況想來也不會輕易露餡,但畢竟這次要同賀霄李恪那些敏銳之人一同上戰場,她不敢賭。

    而且看那日賀霄眼里放光的那架勢,不像是會把她撂在一邊當擺設的樣子,估摸著還是想重用一番。

    伊扎也是沈北陌打小一起長大的玩伴,是個身形清瘦的異族年輕男子,原本只是負責裝病不出,結果趕上之前的雪災,別無他法只能冒名出來振臂一呼,帶著神策軍回去救援。

    再后來就成了嚴密看管的對象。

    此番奉旨前往南邵抗敵,聽聞有那位賀將軍領兵,原本他心里還有些打鼓,記著之前在碧水山莊時候的那一面之緣,便知那不是個好蒙騙過關的主。

    即便他再如何咬死不認,裝得再像,對方只需拿出千機傘,他這冒牌貨就沒有一點狡辯的余地。

    怪只怪沈北陌這手本事,實在太過刁鉆。

    結果伊扎這廂正苦惱著,人還沒到紫砂渡,竟是正主回來換他了。

    沈北陌趁著楚京傳旨的那幾個侍衛松懈時候將伊扎帶進小巷,惡鬼面下的那雙眼睛看見救兵似的亮起了光:“赫露莎,你可算是過來了!那皇帝怎么會突然召我去前線?是不是存心試探?”

    “應該不是試探。好兄弟,這些時候辛苦你了,時間緊迫,長話短說,咱們換個時間再好好喝酒敘舊。”

    沈北陌拍著他的肩膀,“有多少人見過你的樣貌?外衫脫給我。”

    伊扎依言跟她換著外衣,一邊說道:“不多,也就陵州那偏僻小營里的幾個,皇帝還是忌憚你的,不敢叫我碰到正經軍隊,而且之前裝暈霉時候蒙著口鼻,后來出來了也是惡鬼面帶的多,你知道的,神策軍也只有幾個你的心腹知道我是誰,當時雪災時候策動你的部下,我跟個吉祥物似的被他們護在中間,摘了面罩就該露餡了。”

    “那就行。”沈北陌聽他這描述忍俊不禁笑起來,又往外看了眼,“外面那幾個傳旨的呢?”

    “也沒見過,幾個悶葫蘆,一整天憋不出幾句話來。”伊扎脫了惡鬼面遞給她,“對了,還有個事,靈瓏公主來看過你一次,她沒去草原,后來好像又偷摸著回南邵去了。”

    “什么?”沈北陌一愣,“子期怎么回事,就由著她到處亂跑?南邵開戰了她還往那跑。”

    “子期怎么攔得住公主要去哪,況且那時候他們也不知道天緬要奇襲南邵。”

    就這么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士兵便察覺異樣,回頭來找了。

    沈北陌重新戴上這張闊別已久的惡鬼面,道:“罷了,先這樣吧,前頭就是紫砂渡,你找個地方藏好,剩下的事情,交給我了。”

    “沈北陌?”幾個士兵正要進拐角小巷,里面的人忽地就自己出來了。

    還是一樣的裝束,一樣的惡鬼面,栗色的發在陽光下反著金色的光澤。

    “這呢。”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藏在面具下,甚至還帶著點淺淡的笑意在里頭,明明什么都沒有變,士兵的話卻是堵在了嗓子眼里。

    年輕的士兵撓著頭,找不著心里這種怪異感覺的由來,只能招手催促道:“快走吧,別磨蹭了,過了這個渡口,前面就能騎馬了。”

    碼頭前人來人往,就在這時,后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伴隨著幾個百姓的驚呼聲,沈北陌直覺危險逼近,回首的同時避過迎面削過來的鬼火刀。

    李恪騎在馬上,一身銀亮軟甲,馬尾長發迎風而動,張揚又桀驁,他一拉韁繩調轉馬頭,久未見到旗鼓相當的對手,眼里的興奮毫不遮掩,笑得滿是興味:“沈北陌,又見面了。”

    沈北陌面無表情睨著他,“怎么哪都有你。”

    李恪哈哈一笑:“你那暈霉好全了嗎?我聽聞此番出征軍書里有你的名字,可是吃了好大一驚。怎么,養了這么長時間,小爺看看你拳腳功夫丟了多少。”

    年輕的將軍說風就是雨,也不欺負她手無寸鐵,將鬼火刀往下一擲插在了路邊泥壤中,赤手空拳跳馬而來。

    沈北陌蹙眉接住他飛踢過來的身形,二人的體量本就相差無幾,李恪不過也就二九年歲,尚且還沒長成賀霄那般結實健壯的成年男人,在體力上并不能給她造成太大壓迫。

    “行,你要上趕著挨打,我成全你。”沈北陌憋了一整年的郁火全撒在了這一架上,拳拳生風招招狠辣,但李恪的武術也是集百家所長練出來的,二人不分伯仲對了幾招,卻是誰也沒法真正將對方傷到實處上。

    周圍看熱鬧的百姓越聚越多,李恪一記掃腿迫開沈北陌的追擊,與她拉開距離后笑道:“哈,怎么樣,之前給你所傷那是小爺輕敵了,真要動真格的打,半斤八兩嘛。有機會,你要能拿回千機傘,咱們再比過。”

    李恪瞧著她臉上那惡鬼面不順眼,忽地好奇起這位宿敵的樣貌,伸手就要去摘,“你這大男人一個的天天帶著個破面具,裝什么惡鬼羅剎的。”

    沈北陌出手快如閃電,擒住他的小臂用力一扭,李恪為了避免胳膊脫臼,順勢旋身跟著她動,二人見招拆招近身搏斗幾下,雙雙攥住對方用力一扯,視線陡然逼近的時刻,李恪恍惚看見惡鬼面下有一雙秀麗深邃的漂亮眼睛。

    沈北陌直接一個翻身飛踢將人蹬開,李恪猝不及防胸口挨了一腳后退好幾步。

    “住手!”

    這時又是一隊兵馬戎裝而來,領頭的賀霄氣宇非凡,老遠就看見這掐架的兩人,才趕忙過來制止。

    韁繩勒住高頭大馬,李恪見賀霄來了便也沒再繼續,揖手行禮道:“二爺。”

    “你們在干什么?”賀霄的視線在沈北陌身上掃了一圈,跳下馬來,行至二人中間擋著。

    李恪眼里閃光,輕巧道:“沒什么,放心吧二爺,就是過了兩招試試身手,我看看他功夫躺退步沒有。這小子還是挺結實的,應該是不會給咱們拖后腿。”

    沈北陌朝他招手:“來,你再來,我讓你看看誰拖誰后腿。”

    賀霄看著沈北陌這一身英氣逼人的裝束,無聲輕笑,他湊過去一把勾住她的肩膀,熟絡道:“好了沈兄,這人多眼雜的,咱們還是盡快趕到紫砂大營要緊。”

    第44章 別見外

    沈北陌直接撂開他的手臂, “誰是你沈兄。”

    賀霄的胳膊沉,掀起來沒多少又自己死皮賴臉勾了回去, 他輕笑著將人攬著往碼頭走,“何必這么見外,咱們中間有靈瓏郡主這個牽扯,誰兄誰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情誼,對吧。”

    “誰跟你有情誼?”沈北陌反應更大了,覺得這人大約是有什么毛病, 撂開他大步往前走,一邊回頭威脅道:“再敢碰我揍死你。”

    賀霄揚首在后面叫了聲:“誒, 沈兄,慢點走,船在那邊。”

    紫砂渡口風大浪大, 渡河的船只也是極大的游船, 賀霄這一行人是快馬先行的, 往紫砂大營先行點兵,大軍行進慢些,還要再緩些時日才能抵達。

    沈北陌一個人盤膝坐在船頭前,日光下她那頭發的顏色越發濃郁飽滿, 紅繩束起高馬尾, 她對這大楚軍營的所有人都有敵意,整個人便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疏離感,像跟這塵世畫卷給剝離開來,叫人忍不住就想去探究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藏在惡鬼面具下的那張臉究竟生的是個什么模樣。

    唯獨賀霄跟其他人的感受都不一樣,他雙臂環著胸前, 腦子里已經能想象出她的樣貌按在這樣一身裝束里,越想越喜歡,唇角壓不住情緒,最后還是慢悠悠地晃到了她跟前去。

    “沈兄,別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此番出征,咱們是來并肩作戰的。”賀霄自來熟地往她身邊坐下,二人一正一反的,他盯著她側臉的半張面具,說:“今時不同往日,這會兒咱們不是敵人,是戰友了。”

    賀霄說著說著就往她肩上捏了把。

    骨架勻稱,姿態挺拔,看著身板也沒什么奇特的,怎的就能那么大的力氣,那么好的身法。

    女子之身比肩世上諸多兒郎,那些說書先生的故事都沒她這個人精彩。

    男人掌心的溫度微熱,沈北陌到底是擔心他認出自己的眼睛,要避諱這個距離下跟賀霄正面對視,她巋然不動平視前方,冷聲道:“你少在這攀親。”

    賀霄咧嘴笑著,閑散道:“怎么不算,沈兄于我夫人親如兄長,對,差點忘了,沈兄算半個草原人,不知道耶正常,按照咱們中原人的習慣來講,我該叫你一聲舅兄的。”

    沈北陌面具下的整張臉都緊繃著,額角因為舅兄這兩個字狠狠跳了一下。

    “靈瓏老跟我說起你,她怪想你的。”賀霄接著道,“也是緣分匪淺,之前她還以為咱們見不上了,不成想還能有今日這樣的景象。”

    沈北陌忍無可忍地慢慢轉頭凝視他,忍耐沉聲道:“手拿開。”

    賀霄一點也不惱,能跟她以沈北陌的身份這般談天,高興還來不及,笑著收回了她肩膀上的那只手,“還不知沈兄酒量如何?”

    沈北陌皮笑肉不笑盯著他,“跟草原人比酒量,你可真有膽。”

    賀霄揚起唇角,“是嗎,倒真想見識見識。不過大敵當前,還是先辦正事,待咱們退了天緬,有的是機會能一醉方休。”

    沈北陌忍無可忍起了身,往船尾躲清凈去了。

    船只停靠在紫砂渡口,風沙迷得人睜不開眼,渡口與紫砂大營之間隔著五里地,中間大多是一些集貿市場,來往的百姓衣著樸素,有的還會戴些面紗頭紗,以遮擋風沙。

    眾人騎馬往前狂奔,快速掠過周遭的場景,在經過一處大型的市集之時,沈北陌卻是忽地勒馬回頭。

    “怎么了?”負責看管她的兩個侍衛立即跟著停了下來。

    沈北陌定睛再一看,卻是已經找不見剛才人群里恍惚看見的那張臉了,她又再多看了兩眼,才打馬道:“沒事,走吧。”

    紫砂大營是最靠近南邵的一處大本營,兵力雄厚,軍備軍糧也是十分充足,是南邵天心灣被襲擊之后,最快接到調令出兵援救的軍營之一。

    賀霄抵達大營之后便立即與紫砂駐守的主將了解商討戰術去了,剩下的一應將士則各司其職,往相對應的營隊而去。

    李恪此番擔任前鋒將軍,諸多交接事宜忙活到了傍晚時分,再有閑工夫聽自己部下匯報消息之時,才知道沈北陌壓根沒去天字營入隊,一進大營就跑沒了影。

    “什么?陛下不是專門派了兩個御前侍衛跟著他,怎么能叫人跑了的?”李恪有些惱火,但轉念又覺得以沈北陌這樣心性的人,別的時候或許滿身反骨不聽調令,但現在的主戰場落在南邵上,他應當不會隨便意氣用事,或許事出有因。

    “侍衛說他一來就說想去看看紫砂入海口的情形,被攔了沒讓,他表面上老實了去天字營,結果稍不留神就跑沒影了,已經去追了。”

    “紫砂入海口……”李恪琢磨著這地方能有什么蹊蹺,隨即站起身來,提起鬼火刀往外走,“二爺要問起就說我拿人去了,天黑之前我必把他逮回來。”

    李恪騎了馬出營,結果剛跑出去沒多遠,就正好迎面碰上了騎馬回來的沈北陌。

    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落日在她身上鍍了一層金邊,或許草原人騎馬天生就有股松弛感,那匹黑馬揚蹄往前小跑,極聽她的話,那開心的狀態完全不像被駕馭,跟馱著朝夕相處許多年的主人似的。

    但這顯然是紫砂大營的馬,她今日才第一次騎。

    李恪看著人靠近過來,張口第一句就是問責:“沈北陌,你好歹也曾經是個將軍,怎的學起那些兵痞子的做派,不遵軍令,擅自離營。還有,軍服都沒換,你這穿的什么玩意。”

    沈北陌嘴里叼著根草,從惡鬼面里一口吐了出來,吊兒郎當哼笑道:“我可是發現了戰機才特意跑的這一趟,水邊上的仗,你們可沒我熟。”

    李恪半信半疑蹙眉:“你這剛放出來的能發現什么戰機?還有,為何不換軍服?跟我回去,按律論罪。”

    “一身衣裳能有敵情重要?紫砂入海口藏了渡船,你們斥候干什么吃的。”沈北陌嗤笑一聲,引誘道:“我在那個貿易口看見靳家軍的二當家了,偷渡進來肯定沒好事,怎么樣,跟我走一趟,活捉一個回來?”

    沈北陌原本還想著回去露個臉,晚上再偷偷摸出去,省的還被論個什么逃兵罪。但若是能匡得這傻小子跟她一起走一趟,那性質就不一樣了。

    果不其然李恪一聽這話就上鉤,眼神都變了:“靳家軍的二當家,你說那個靳連城?”

    第45章 惡鬼面

    賀霄從將軍帳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營地里很安靜,只有巡邏守衛有節奏的腳步聲。

    副將湊上來小聲稟報道:“二爺, 沈北陌沈將軍下午就跑沒影了,下頭的人傳信說小李將軍出去尋人了,后來就一直沒回來。”

    “什么?他單獨一個人去的?”賀霄一愣,這兩人的脾性都沖,若真是言語相爭動起手來,傷著誰都不好,“什么時辰的事?”

    “酉時前后。”

    賀霄心里咯噔一下, 若是李恪沒找到人,這么長的時間他早該回來了, 只可能是出了意外。

    “可有說往哪個方向去了?”

    副將道:“紫砂入海口。”

    聽著這地名賀霄反倒是冷靜下來些,入海口離大營的距離可算不得近,沈北陌不會平白無故往那邊去, 更有可能是發現了些什么。

    知道她不是故意藐視軍紀, 賀霄心里稍稍松了些, 還是謹慎道:“備馬,點一隊輕騎跟我走一趟。”

    丑時剛過,紫砂入海口邊一片靜謐,這是一片連綿的水灣, 岸邊生長著茂盛的水草, 賀霄帶人在好騎馬的地帶搜羅了一圈,沒發現什么人跡,但剩下的草灣在夜里視線不明時候搜尋太危險,范圍也實在太廣了些, 遠不是他們這幾個輕騎能完成的。

    一名將士問道:“將軍,現在怎么辦, 咱們還找嗎?”

    水邊的夜風微涼,也將賀霄的情緒吹醒了幾分,他覺得自己這行為多少有些意氣用事了,所謂關心則亂,若這事不是發生在沈北陌身上,原本以他主帥的身份,是不該半夜三更遠離陣地的。

    即便是戰機,也該是命斥候探察先行。

    男人還未開口,忽地戰馬焦躁地甩了甩脖子,賀霄馬上意識到有人靠近,示意大伙噤聲,翻身下馬貼著地面仔細聽了聽。

    密林的方向有動靜傳來,聽著像車架前行的聲音,重量還不輕。

    這邊騎兵剛剛于草灣中隱蔽起來,便見一行人著深色衣裳,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護著中間一架蒙著黑布的大車,往海岸邊上走著。

    這個時辰,尋常百姓不可能這般鬼鬼祟祟在此逗留,賀霄默不作聲打了個手勢,示意幾個騎兵棄馬跟他上前打探情況。

    夏日的水草蕩里悶熱,卻是極好藏身,賀霄沿著坡下前行,隱約聽見上面傳來斷斷續續的交談聲,但聲音小距離遠,只聽見了幾個‘鐵鉤’、‘水路’之類的字眼。

    他直覺此事不簡單,正全神貫注著,忽地撥開前面的水草,一刀毫無光亮的暗芒襲來,賀霄迅速避過面門后回防擒拿,二人短促的交手,不過須臾瞬息,他借著微弱的月華,看見了對方那雙透亮的眼睛。

    一晃而過,是沒戴惡鬼面的沈北陌。

    她顯然也沒料到會在這里碰上賀霄,心臟險些直接從嘴里蹦出來,當機立斷猛地將他用力往水下一按,兩人的身形雙雙沉進水灣里。

    水聲被起伏的潮汐聲蓋過不少,岸上幾人并未在意,只往這邊遠遠瞧了一眼,便繼續趕路了。

    跟在后面匍匐前行的幾個騎兵倒是聽見了動靜,但一眨眼將軍就人沒了,他們不敢聲張,面面相覷,只能目光四下搜尋著。

    沈北陌跟賀霄相互捉著對方的手臂,再一齊心照不宣靜悄悄破出水面的時候,她已經重新戴好了面具,一雙濕漉漉的眼盯著他,壓低嗓音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若不是天太熱,她仗著這四下荒野無人,也不會輕易脫下惡鬼面,誰知道就這么一點疏忽的空襲,就差點當著人的面自掛東南枝。

    賀霄面色如常,像是剛才那瞬間并未看清什么,只將視線轉向了她手里的鬼火刀,頗有詢問之意。

    沈北陌壓了壓自己加速的呼吸和心跳,下巴朝岸上的車架揚了揚,沉聲短促道:“靳家軍的人,在運什么武器的核心材料,李恪倒掛在那車下面了。”

    賀霄點頭,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緩慢前行的車架上,沈北陌盯著他的側臉,這樣的月色,旁人如何她不清楚,但憑她的目力是足以分辨賀霄的樣貌的。

    他真的沒看到嗎?

    “你剛才……”沈北陌有些猶疑,但話沒問出口,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就單指示意她噤聲,手往她肩膀上輕巧帶了下,示意跟上。

    岸上的車架快到水岸前,泥壤開始變得濕漉,為首的靳連城掃眼注意到了地面上拖曳出的痕跡,微瞇起眼,抬手示意停下。

    “怎么了二當家的?”

    靳連城問道:“一百件闊海鉤,有這么重?”

    車下的李恪渾身緊繃起來,他屏著呼吸,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有人在解釋說道:“水邊上潮濕,印子深些是正常的,屬下這就處理干凈。”

    就在這時,長刀猛刺帶起破風聲,李恪如靈活矯健的獵豹從車下翻身落到地上。

    “殺了他!”靳連城一擊不成立即換了方向往車下刺去,周圍的幾個手下也立刻反應過來,數道兵器往車下插去,虧得李恪的個子不大,又身手了得,險險從縫隙里扭曲著滾了出來。

    與此同時,水里的賀霄沈北陌等人也同時暴起,賀霄的動靜大,前沖的趨勢瞬間引來大半注意力,沈北陌則趁機迂回意欲偷襲。

    蟄伏在草灣里的騎兵們也持著兵刃沖上前來,靳連城一看糟了埋伏,尚未來得及下令,就被鬼魅般纏上來的李恪給打斷了話語。

    水岸邊上刀劍碰撞之聲鏗鏘有力,沈北陌手持鬼火長刀,一個大跳悍然劈下,靳連城這廂尚且沒甩脫李恪,猝不及防硬接了她這一記猛擊,整個人連連后退,兵刃也被震脫了手。

    漆黑的鬼火長刀在月色下也沒有反出一絲一毫的刀光,揮舞間根本無從辨認,靳連城在這年輕力盛的二人合力圍攻之下毫無勝算,隨手拽了個小兵推出去做肉盾,很快就被沈北陌由天到地一記劈砍斬殺。

    靳連城倉惶后撤,心知今日這車東西肯定是保不住了,也不愿便宜了敵人,當即反手抽出背后漆黑的大火銃筒,扯下油布。

    “攔著他!”沈北陌一看不妙,一邊往前沖一邊朝李恪大叫,李恪拿身體往上生撲,硬是撞歪了靳連城的方向。

    火銃筒朝天噴出猛而疾的長長火舌,瞬間將夜色點亮。

    沈北陌厲聲警醒道:“別讓他們點著了,這車里肯定有火油——”

    話音未落,天邊一支無名火箭咻的與她擦肩而過,精準射在了車架之中。

    火勢迅速竄猛,黑布被火舌舔舐燃燒,路面的鐵器尚且還來不及露出真容,就被轟隆一聲巨響炸開。

    爆裂的火舌將周圍的野草點燃,燒的焦黑卷曲,濃煙滾滾的爆破力太強,靠近車架的人都被這一下給掀飛了出去,沈北陌猝不及防嗆了一大口煙塵,但不追上靳連城誓不罷休,倒提著長刀往前攆。

    大楚騎兵在賀霄的指示下紛紛追上去擒王,火光沖天之下,靳連城獨自一人往前趕命似的跑,沈北陌和李恪緊隨其后,同時也借著這火光,看見了前面不遠處的水面上,一艘半大不小的漆黑木船。

    船上用黑布蒙著高聳的貨物,有幾個士兵把守著,而船頭則是站了一個戴著銀鐵面具的男人,長長的臂展正將一把寬大的霸王弓拉至滿弦。

    靳連城以為他是要射后面的敵人,就連李恪也當這一箭是沖著自己來的,隨時準備著橫跳躲避,結果下一瞬,火箭破風,精準命中了靳連城的胸口,力道之大,將他穿胸而過釘在了地上。

    靳連城倒地時候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余光死死往下,想要看一看那元兇的表情,但到最后一刻也只能暈眩的看見滿天繁星,很快便沒了氣息。

    船上的面具人笑得戲謔,對著岸邊被攔住的沈北陌和地上的尸體揮了揮手,順利劫走了靳連城藏在紫砂入海口的戰利品。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沈北陌隔空跟他對視了一眼,但很快就因咳嗽的窒息弓起了腰,那惡鬼面平時都好,這種本就喘不上氣的節骨眼上簡直要人命了。

    李恪趕上前來,先是喘著粗氣探了探地上死尸的鼻息,然后見她咳得像要死過去了還不愿意脫面罩,只踉蹌著要往草灣樹叢里鉆。

    “你這破面罩還不摘嘍,你找死啊。”李恪追上去想攥她胳膊把人扳回來,卻是被后面趕上來的賀霄給攔住了,“好了,別動她,讓她自己咳一會。”

    “啊?可是二爺,他那——”李恪指著自己的臉示意那面具得拿下來,賀霄一邊往林子里擔憂看了眼一邊打斷他的話,“沒事,她喘不上氣知道摘的,你帶人去看看火勢,風大,別叫把林子燒著了。”

    賀霄在林子外踱步轉了兩圈,見人一直沒出來,也擔心會不會真嗆出事了,便繞了幾棵樹想往里面看看情況。

    林子里的沈北陌伏在水邊上劇烈地喘息著,那種要窒息的感覺叫人眼前發暈,她嗆紅了眼,勾著腰,偏頭恍惚往外看了眼,看見是賀霄攔住了李恪,還把他給支走了。

    沈北陌頭疼欲裂,這口氣終于是緩了上來,疲累地原地躺倒,半個后腦勺都浸在了微涼的水里,癱軟著渾身都不想動一下。

    她攥著手里的惡鬼面,眼眸緊閉著,臉色在晦澀的光線下顯得有些慘白,但胸膛起伏的速度慢慢減緩了,想來是已無大礙。

    賀霄隱在樹后沒出去,想給她多一些的時間放松,免得見著他又得將面具戴上,見人沒事便又折返出去看查外面的情況。

    火油炸開的火勢一時半會滅不掉,但好在這是水邊上,也沒能蔓延開更大的趨勢,李恪對賀霄稟報道:“二爺,我之前藏在那車下面,還是聽見了東西,他們天緬人做的這個玩意叫做闊海勾,像是專門用來打水戰的,能遠遠的把兩艘船給鉤在一起,只要繩子夠結實,上面跑人都不在話下。這東西是走水路運過來的,但紫砂入海口的暗流暗礁太多,所以沒辦法非得過一段陸路。”

    此番能半途截下這一車兵器,還叫靳連城身首異處,可算是大功一件,李恪到底年輕沉不住氣,說得眉飛色舞:“他們就是怕招人眼球沒留多少人運送,還特意分了三趟走,也虧得沈北陌那廝眼睛毒,一眼給看著了,這回那靳家軍可是吃了啞巴虧,雖然沒能毀了全部,但這一車加上補給的火油也不少了,快一小半呢。”

    “做得不錯,有勇有謀。”賀霄拍了把他的肩膀,回頭又再盯了眼波光粼粼的水面,最在意的還是最后那一箭射殺了靳連城的面具人。

    這邊火勢漸緩之后,李恪的注意力便又回歸到了沈北陌身上,眼睛不住往林子里瞅,“怎么還沒出來,不會真嗆死了吧,二爺,我去瞧瞧。”

    賀霄也想著時間差不多了,又再拍了把他的肩膀,轉身道:“我去吧。”

    林子里一片寂靜,火光減弱之后,視線也跟著一道昏暗了下來,賀霄在水邊轉了一圈,沒見著人,叫了聲道:“沈兄?還好嗎。”

    無人回應。

    賀霄又再換著方向叫了幾聲,正當心中有些打鼓擔憂的時候,他停住腳步,往后看了眼,只見沈北陌戴著惡鬼面正悄無聲息站在身后的坡子上。

    “怎么不出聲,喉嚨嗆著了?”賀霄沖她溫和笑著,沈北陌卻仍是一言不發,只定定盯著他的眼睛,緩步從坡子上繞跳下來。

    這副審視的目光讓賀霄有些無所適從,輕啟唇角道:“怎么了,這樣盯著我。”

    “賀將軍。”沈北陌嗓子不舒服,說話的氣息也弱了些,慢慢接近過來,一邊道:“剛才在水里,我是看見你的臉才收的手,那你,可瞧見我的樣子了?”

    “嗯?”賀霄故作輕松道:“沈兄方才沒戴惡鬼面嗎?天太黑了,我是見著你衣裳便知是你。”

    沈北陌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緩慢點著頭,口吻中又多了些笑意,問他:“李恪滿肚子好奇我的長相,偷著想摘了好幾次。你不好奇?”

    賀霄沒輕易接話,只平靜地盯著眼前的人,半晌后眸光熠熠地鄭重道:“如果你愿意叫我看見的話。”

    沈北陌頓了良久,兩人就這么相視而立,誰也沒回避。

    她嗓音更沉了些,似是壓抑著某種情緒,“那賀將軍不妨猜猜,我是個什么模樣,又為何天天以這副惡鬼面示人。”

    第46章 窗戶紙

    “樣貌如何有什么打緊的, 重要的是沈兄這副熱血報國的赤誠之心,賀某敬服得很, 你是什么樣貌都好。”賀霄率先打破了這僵持緊張的氣氛,輕笑著道。

    說著他便來套近乎地攬住她的肩膀帶著往外走,試圖將這一茬翻過去,“走吧,咱們該啟程回營了。”

    沈北陌一動不動睨著他,裝傻固然能混過去,但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若不能弄清楚他的意圖,無異于刀子懸在腦門上。

    在賀霄加重了手臂力道想半推半就將人拐出去時候, 沈北陌撂開了他的胳膊,一把扯下了臉上的惡鬼面,隨手往地上一扔。

    這一瞬間賀霄下意識假裝看向了別處, 轉頭轉得飛快。

    但這種舉動無異于掩耳盜鈴, 這極快的一下之后, 男人回過神,又再默默將視線轉了回來。

    她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沈北陌的馬尾打濕了,栗色的發絲粘了些許在臉上, 卻絲毫不顯嬌弱, 英氣逼人的女將軍五官銳利,和他從前見過她的所有模樣都不一樣,輕易就超過了賀霄心中所有幻想。

    他定定看著她,心中那種吊在半空七上八下的感覺真到了這一刻卻反倒成了踏實, 摩挲著指尖,坦然道:“有段時間了。”

    “有段時間?”沈北陌蹙起眉, 但把柄捏在人手上,到底投鼠忌器,心里有氣又不敢發作,“所以你此番把我逼上戰場,有什么目的?”

    賀霄有些心虛的輕碰了下鼻子,底氣不足道:“也不叫逼,沒有這一出,你自己不本來也準備來前線的。”

    “承認了?”沈北陌火往上一冒,瞪著眼往前逼近了一步,“你這般坐在幕后看我被耍的上躥下跳,很得意吧。”

    賀霄語塞,但又想起此前那些誤會種種,嘆息道:“上躥下跳的人其實是我吧。”

    沈北陌咬著牙,不想再在這些事情上跟他爭論長短,深吸一口氣后,開門見山問道:“說吧,什么條件,愿意幫我保守這個秘密。”

    話音剛落,后面李恪不知從哪個角落竄進了林子來,年輕的將軍腳下跑得飛快:“二爺,咱們該走了,那沈北陌有事沒有?”

    這一嗓子直接打斷了二人之間的對峙,沈北陌萬分懊悔自己剛才為什么要將面具往地上扔,想回去撿,但李恪步子太快,已經從坡子上跳下來了。

    沈北陌立刻抬胳膊捂臉,賀霄也在同時一掌將她按進了胸前,沖后面的李恪道:“站住!”

    武將的嗓子本就冷硬,情急之下越發顯得嚴厲,李恪給吼愣住了,再仔細一看,賀霄竟是單臂正將那沈北陌摟在懷里。

    沈北陌被埋在他胸前的軟甲上,已經成了這種情形自是不好掙扎,然后她聽見后面李恪磕磕巴巴的聲音傳來:“二二、二爺、我那個、”

    “先出去,我們就來。”賀霄沉聲道。

    “是、是。”李恪轉了過去,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一陣風似的跑了。

    他沖出林子之后,腦子里卻是揮不掉剛剛看到的那一幕,一個男人摟著另一個男人,而更殺千刀的是,那脾氣暴躁的沈北陌居然一聲都沒帶吭的。

    “不可能,不可能,李恪你瘋了,二爺這樣頂天立地的男人,怎么能這樣揣測他。”李恪一邊念叨著一邊用力扇了自己一嘴巴。

    這場談話被中途打斷,還是以這種滑稽的方式,賀霄松開沈北陌的后背,“沒事,他沒看到。”

    沈北陌一掌將他推開,一言不發抄起地上的面具,氣自己接二連三的大意,這局面已經快亂成一鍋粥了。

    出了林子之后,李恪的視線就一直忍不住在二人之間來回游蕩。

    沈北陌本就情緒不佳,語氣不善道:“看什么看,再看摳了你的眼珠子。”

    李恪難得沒跟她嗆聲,心想這才對啊,沈北陌脾氣這么差,剛才二爺把他當女人似的摟著,他怎么不罵人呢。

    賀霄也是一言不發,但李恪能感覺到二爺的注意力是落在沈北陌身上的,這二人明明沒干什么,無端便讓人覺得中間的氣氛粘成了絲線,若有似無的牽扯著,太不對勁。

    李恪實在受不了這讓人渾身發毛的安靜,轉移話題道:“那個……二爺,我把靳連城的腦袋割下來了,正好帶回去能振振軍心,也不知道最后射殺他的那個戴面具的男人是誰,帶走了那么多兵器,看著還像是天緬的人。”

    沈北陌徑自翻身上馬,沉聲接話道:“靳連城手下的一個前鋒,叫柳戰。”

    賀霄找著機會跟她說話:“有打過交道?”

    李恪的視線一起看過去,追問道:“前鋒殺將軍,內斗嗎?”

    “誰知道他們內里什么樣的,不熟。”沈北陌拉著韁繩,即便心里翻江倒海,說到正事的時候也仍是鎮定的,“打法很激進的一個前鋒,靳家軍在南邵的瘋狗之名,很大程度都是他咬出來的,但這般不要命的做派,不像是受什么器重。”

    回到紫砂大營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蒙蒙亮了。

    這一整日的奔波勞碌下來,沈北陌的精神卻是沒能松懈分毫,她將自己煙熏火燎的衣裳簡單收拾了一番,心里這塊大石頭始終壓得慌,趁著天色還未大亮,偷偷摸進了賀霄的將軍帳。

    賀霄猜到她會來,帳門也沒落鎖,就在屋里等著。

    長夜在慢慢褪色,將帳壁印出深邃的灰紫色,再逐漸轉淺。

    沈北陌一聲不吭站在那,賀霄輕咳了下嗓子,上前招呼道:“過來坐吧,你那面具……”他按著她的肩膀,往自己臉上示意,“悶的話,先摘了吧,這也沒別人了。”

    沈北陌沒有抵抗,任他把自己帶到了桌前,她單手取下惡鬼面,放在他面前,淡聲道:“說吧,你的條件。”

    “如果沒有這次戰爭的意外,我本來都準備好了放你走了。”賀霄坦然盯著她,眸光溫和,無論看她多少次,再凝視的時候,都還是會被這張臉給定住心神,“所以放心吧,我不會揭穿你的。”

    沈北陌分辨著他情緒的真假,問:“為什么幫我隱瞞,欺君是重罪。”

    “你頂了南邵靈瓏公主的名號,無非是擔心她嫁過來會有危險,你的初心并無歹念,這是其一。其二,現在南邵屬地收編情形大好,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這是雙方都想看到的局面,跳開真假不論,于陛下而言,郡主入京的作用已經發揮得很好,于公無礙。”

    賀霄笑了笑,“既然于公無礙,那于私的話,天知道我看見嫁過來的是你,那個時候有多高興。”

    沈北陌蹙起眉,問出了最在意的一個問題:“所以你到底什么時候發現的?”

    “接親的時候,也是在紫砂渡,那天晚上你咳血了,我探了你的脈象。”提起這茬賀霄又顯心虛,他的掌力有多重他自己心里清楚,也虧得是沈北陌身體底子好,才沒落下什么病根。

    沈北陌的回憶被這句話找到了落腳點,恍然嗤笑道:“怪不得,我當那內傷怎么忽然給個江湖郎中治好了。”

    話說開了,賀霄也就有了解釋的機會,他忍不住將人抱進懷里,下巴擱在了她的肩膀上,緩聲道:“如果早知道是你,那一掌我不會下那么重的手。”

    然后他聽見沈北陌不屑的聲音從腦袋后面傳來:“你怎么不說若早知道就放水不打南邵了。”

    賀霄嘆了口氣,最后又無奈笑起來,“真是孽緣。”

    “不過孽緣也是緣。”他珍重地將人抱緊了些,也不知道下回再能抱她是什么時候,坦然道:“我很高興,能與你這樣的巾幗英雄,有這樣的緣分。”

    賀霄的胸腔震動著,傳到沈北陌的胸前,她并沒有全信他的這番說辭,但這個節骨眼上,既然他自己做出了承諾,她自然是要應下的。

    “不管你之后想怎么打算怎么處置,現在的當務之急,也要先把這場仗打完再說。”

    “仗打完了也不拆穿你。”賀霄輕笑著,往她耳廓上快速啄吻了一下,趁她未發作前將人松開。

    沈北陌不置可否,達成共識之后轉身便要走,身后的男人卻又忽的叫住了她:“唉、”

    “還有事?”沈北陌駐足回頭。

    賀霄閑散靠坐在桌上,問她:“之前一直問不了,赫露莎這個名字,到底是你的,還是那靈瓏公主的?”

    沈北陌頓了片刻,答道:“我的。”

    賀霄唇角笑逐顏開,他就知道是這樣,“嗯,知道了。快回去歇著吧,天都快亮了。”

    第47章 面具吻

    十月金秋, 南邵海防成型,楚軍與緬軍交手數次, 占據搶回天心灣以東陣地,天緬借西灣地勢迂回易守難攻藏匿,神出鬼沒,戰局一時之間僵持不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南邵多雨,秋雨時節斷斷續續能下好些時候,整個天地都充斥著潮氣。

    沈北陌在軍帳里盯著沙盤出神, 也沒太注意周圍進出的人,過了好一會才發覺屋里只剩下自己和賀霄兩個人了。

    男人靠在后面環臂看著她, 也沒打擾,見她回神了才勾唇輕笑道:“我看你這些天總在看沙盤,有什么想法?”

    外面還在下雨, 淅淅瀝瀝的, 顯得帳子里愈發安靜。

    自打沈北陌將這層窗戶紙給捅破之后, 也或許正值緊湊的戰事,兩人之間的關系反倒比之前緩和了些,雖談不上什么很好的感情,但倒也沒有跟之前那般一言不合就要打起來的火氣了。

    賀霄走近了些, 覺得她看起來像有話說, 對她道:“但說無妨,你對南邵的地形熟悉些,或許會有些地方是咱們忽略了的。”

    沈北陌直言道:“西海岸易守難攻,但世外坡就跟大鳳山一樣, 只有上坡艱難,一旦占據高地, 那局面就會立即扭轉,現在正好借著秋雨,緬賊的防范心不會太重,說到底他們也是外來的,看不懂這些地勢真正的要緊處。”

    毫無疑問在楚軍里賀霄的位置站得比她高,消息面覆蓋也比她廣,沈北陌心里很明白這一點,于是接著問他道:“我看你這幾個月排下來的陣局意思,世外坡明明能事半功倍,何故要再費周折迂回,為什么不趁著這場雨,拿下世外坡。”

    賀霄因她的口氣稍稍一頓,視線從她臉上重新回到沙盤上,揚眉道:“能拿世外坡自然是好,但你以前可有在這種密林陡坡中行戰過?上坡想要壓制,實在太容易,這不是能急于求成的事情。”

    沈北陌并未解釋太多,心中自有成算,直接問道:“若有世外坡,進攻西岸是否有勝算?”

    賀霄察覺她想鋌而走險,他往帳外看了眼,外頭雨幕迷蒙,這個時候也不會有什么人到這來,便回身按住了沈北陌的肩膀,親密地慢慢揉捏著安撫,“我知道你憂心戰事,但這地方我和斥候去探過兩次,不可輕舉妄動。”

    沈北陌被他扳過了身子,卻是不以為然:“你只需告訴我,有,或沒有。”

    “赫露莎。”賀霄無奈叫了她一聲。

    這個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能叫出來的都是相當親密友好的關系,沈北陌聽著別扭,糾正道:“沈北陌。”

    賀霄私底下沒人的時候就喜歡這么稱呼她,之前也沒被禁止過,或許是今日他這口吻叫的有些太粘膩的緣故。

    賀霄有些不是滋味,“這又沒別人,連你那些萍水相逢的朋友,還有熊圖魯都能這么叫你,怎么我不能叫這個名字。”

    “我在跟你說正事。”沈北陌不想跑題,妥協道:“罷了,隨你叫什么。先回答我的問題。”

    賀霄看著眼前戴著惡鬼面的女將軍,從縫隙里看見那雙漂亮的眼睛,他雙手慢慢從手臂往下,探過手腕,像是一個試探的過程,但也像是思考的過程。

    “自然助益良多,”半晌后他松了口,詢問道:“但那片地勢本就崎嶇,下過雨后更是難行,你能有什么辦法?”

    沈北陌輕啟唇角,“那就是我的事了。”

    她眼里總像有光,如此堅定的眼神,即便再如何艱難的事情從她嘴里說出來,便能讓人覺得可行。

    賀霄沒法將目光從她眼里挪開,然后便見沈北陌豎起了兩根手指,“神策軍,千機傘。”

    她狡黠盯著他,似乎并不擔心他不同意,“這兩樣蒙塵的寶物換一個世外坡,我想換誰都會算這筆賬。”

    賀霄無聲輕笑,握住她的手腕帶下來,承諾道:“神策撤了番號拆散在了各大軍營,整合需要些時間。千機傘的話,我修書向陛下討要。”

    賀霄原本也想過找機會將那柄武器還給她,但這種事情,若不能一次要到手,再開口就難了,此番時機,正好合適。

    沈北陌眉眼一動,“成交。”

    午后閑暇的時光,雨聲輕響著,賀霄耐不住眼前人生動鮮活的情緒,又再往后確認了一遍不會有人進來,視線重新回到惡鬼面上的時候,就忍不住伸手去摘她的面具。

    他動作不快,碰到面具后見她沒抵觸,指腹往她耳后摩挲了下,將惡鬼面輕輕往上推了些。

    沈北陌的視線就被面具給擋住了,光潔的下巴就從猙獰的鬼面下露了出來,她天生的唇紅齒白,但這種唇形卻比那些千金貴女明顯多了鋒利,即便是只露了這么半張臉,也能看出它的主人不是個尋常嬌弱的女子。

    沈北陌睫毛扇在面具上,眼睛轉動了兩下,覺得這場景有些怪異,啟唇問:“你干什——”

    賀霄的手掌落在她后頸,原本只想淺嘗輒止,但唇瓣相貼的時候就不怎么能控制行為,他仗著身高優勢俯面往下吮吻索取。

    那面具影響了二人的交纏,賀霄親了一會后就換了個方向,重新側過臉去,銜住她的嘴唇。

    鼻息噴灑在嘴角,沈北陌眼前看不見,只覺得那大手從頸后挪開后就將她抱得很緊,勒著后腰,避無可避。

    面具影響了呼吸,沈北陌的嘴唇被他纏吻著,鼻息顯得稍有些吃力,仰著脖子往上躲了些,喉間溢出些許聲音來提醒他別再跟著親上來了。

    賀霄氣息沉重著,恨不能將她的腰勒緊身子里,他與她緊緊貼著,心里很明白剛才那聲鼻音是沈北陌最后的警告,再不知道見好收,她就要正經反抗了。

    她仰著頭,唇線還微微張著,呼吸比平日里稍快些。

    賀霄將這一幕深深瞧著,退而求其次往下巴和脖頸上啄吻了好幾下,才歉然輕笑了一聲,將人松開。

    沈北陌雙臂獲得自由的第一時間就將那礙事的面具給扯下來了。

    視線重新清明,面前的賀霄滿眼中都盛著滿足的笑意,有道是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沈北陌的肝火也沒太燒起來。

    “那次你們去追靳連城的時候,恪兒看見我在林子里摟著你了。”賀霄接過她的惡鬼面,展開打量著,“結果后來第二天清晨,又看見了你從我軍帳里獨自一人出去。”

    沈北陌眉毛都豎起來了,“那你怎么到現在才說?”

    “哈,別緊張,他不是懷疑你的身份,倒是誤會了另一件事。”賀霄輕松笑著,好奇將那惡鬼面往自己臉上比劃著想戴上試試,又被沈北陌一手搶了回來,追問道:“什么事?”

    賀霄的雙掌扶在她腰身上,想起李恪鼓足勇氣磕磕巴巴教訓他的那樣子,又忍俊不禁笑起來,“也不全算誤會吧,他問我可有想好該如何面對家中的妻子,既然八抬大轎將王妃娶進了門,夫婦一體,該負起丈夫的責任來。”

    沈北陌頓了數十息才繞明白過來他小子腦子里想的什么玩意,嗤笑一聲:“他怕是個傻的吧。”

    賀霄神色頗有幾分不自然,慢悠悠道:“也是你的功夫太厲害,任誰都不會將你往女子的身份上去猜想……你從前在軍營里,可有被誰懷疑過?”

    “沒有啊。”沈北陌一口否決,唇角噙著笑,似是頗有幾分得意,“一開始說我長得太美像女人,挨了幾頓打之后,他們都四處替我辟謠,再有誰說我像女人,那一個個腦袋要晃掉。”

    賀霄跟著她一道笑起來,“看來你也沒受過什么傷是嗎,聽聞厲害的郎中號脈能把出男女之別,我是學藝不精瞧不出,但南邵的軍醫該是有這本事的吧。”

    沈北陌無所謂道:“都是憑著氣血分辨的,我氣血旺盛,本就雌雄莫辨,至多只是懷疑罷了,再說了,知道了是女人又怎樣,我原本也沒怕過這事暴露。”

    賀霄深以為然點頭,對她的身份愈發好奇,今日氣氛好,就想多聊幾句,笑著道:“早就聽說你原本也是皇室宗親,是哪家的千金?我此前在調令上找過一次,沒見著有沈姓的宗親,若有機會,倒是十分想拜見一番,什么樣的雙親,能誕育你這般不同尋常的姑娘來。”

    沈北陌揚著眉,沒過多解釋,一邊重新戴好惡鬼面,一邊隨口道:“他們沒在南邵,我父親是草原人,常年都是在關外定居的。”

    她說著推開了賀霄的胸膛,轉身擺手,提醒道:“走了,記得,千機傘和神策軍。”

    又過了十來天,秋雨才慢慢有了停歇的征兆,空山雨后秋高氣爽,泥壤的氣息混著草木香,還能聽見飛鳥的長鳴。

    這日清晨,從楚京八百里加急趕來的士兵護送著神兵千機傘而來,鐵騎踏破水坑,沿著山路往東岸疾馳。

    沈北陌連著好幾日都興奮得沒睡好覺,算著日子差不多了,從清早就開始巴巴地等著,李恪路過瞧見了,都是頗有深意地道:“二爺竟然把千機傘都給你弄回來了,待你著實不薄。”

    沈北陌心情正好著,懶得理他,掃了一眼算完。

    “誒,沈北陌。”李恪卻是并沒有輕易離開,實在耐不過心中那貓抓似的七上八下,湊過來打探道:“你到底長得是個什么模樣,二爺有見過你的臉嗎?你也是南邵皇家的宗親,你該不會跟王妃是什么親戚之類的,其實長得很像吧?”

    第48章 雨中

    李恪說著, 見她的注意力似乎并沒有在自己身上,計從心起, 飛快地去偷襲搶她的面具,被沈北陌一肘子打飛了手腕,“嘶——你小子下手真重。”

    沈北陌不耐煩瞪了他一眼,“哪涼快哪待著去,別在這招我煩,小爺今天沒空搭理你。”

    李恪悻悻收回了手,往衣擺上搓了搓, 半晌后仍是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嘴癢問道:“誒, 沈北陌,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給我看看?他們都說你是長得好看沒殺氣才戴的惡鬼面, 你讓我看看, 男人是個怎么好看法。”

    沈北陌反手作勢要抽他,李恪條件反射地縮起胳膊跳開了。

    就在這時,大營前面山路上一騎快馬奔來,上面的士兵神色慌張, 身上還沾了血跡, 沖進來后急切喊道:“護衛隊在山腰遭天緬偷襲搶奪千機傘!對方有火銃,速速馳援!”

    沈北陌聽見這幾個字一整個火冒三丈,掉頭就去找馬,“狗東西, 活膩歪了,搶劫搶到我的東西上。”

    李恪一聽天緬竟然這么大的膽子敢越界往東岸來, 也立即招手搖來最近的一隊士兵:“帶好武器,隨我殺敵!”

    半山腰上的激斗十分慘烈,沈北陌等人趕到的時候雙方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了,其中一個戴著銀黑面具的高大男人一劍斬斷一名士兵的脖頸,緩步走到了被摔飛的木盒前。

    “柳戰。”沈北陌幾乎是從牙縫里咬出這兩個字。

    “好久不見,我的對手。”柳戰笑得森寒,像一條陰冷的毒蛇,他撿起地上的大木盒,翻身上馬,隔著中間數十個鐵甲士兵,遙遙向她挑釁:“想要的話就親自來拿吧。”

    說罷這群人風風火火策馬揚場而去。

    沈北陌氣得跳腳,一拉韁繩揚聲喝道:“走這邊,跟我追!”

    身后的李恪帶著一眾部下跟在她后面,隔著一層高高的山壁,遠遠瞧見下方快馬馳騁的隊伍在快速移動著,李恪加速追上沈北陌并肩,大聲問她:“趕不上啊!咱們走山路怎么也要慢一步,你有什么近路能抄的?”

    “跟著我就是,世外坡前一定攆的上。”沈北陌的聲音穿透力強,即便在大風中也能落進每個人的耳朵里。

    李恪振臂一呼催促道:“都跟上!不要放跑了這群王八羔子!”

    天空一聲悶雷響起,秋風瑟瑟,剛剛停歇兩日的陰雨又再有復蘇的征兆。

    沈北陌帶人抄小路下山,借著半個山頭的迂回成功趕超,她下馬躲進了崖邊半人高的草堆里,這一番劇烈的奔襲下來,已經入秋的天氣甚至是燥出了滿身的汗。

    李恪蹲在她身邊,二人離得近,他自然問道:“靠譜嗎?能從這經過?”

    “必經之路,他們不可能比我快。”沈北陌揚著下巴朝旁邊山崖邊的桃樹示意,“還沒到世外坡,這些樹齡都不長,土是濕的,一推就倒。”

    沈北陌做了個往下砸的手勢,李恪連連點頭,“靠譜。”

    就在這時,后方幾支羽箭襲來,兩個還未來得及藏匿的士兵登時中箭滾落山崖,沈北陌猛地回頭,順著方向一眼找到了隱藏在崖壁上的暗哨。

    “有埋伏!?”李恪立即示意所有人隱蔽,他弓著身子預備還擊,沈北陌沉聲道:“不像埋伏,可能是天緬的哨兵,這里藏不住了,該死。”

    正當沈北陌天人交戰之際,下方山崖林中傳來疾馳的馬蹄聲,是柳戰等人正好趕至,沈北陌當機立斷對李恪快速道:“賭一把,推樹。”

    “好!”李恪也立刻下令道:“你們幾個盯住那幾個弓箭手,掩護其他人,剩下的跟我上!”

    崖邊濕漉的泥壤抓不住樹根,伴著蕭瑟秋風,沈北陌一人當先跳起躍下踩斷了其中一棵,樹干轟然落下,帶落無數泥壤碎石。

    沈北陌也在同時往下墜落,她迎頭照著柳戰跳下去,悍然一拳往下砸,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正面騎撞出去,從馬后滾落,雙雙摔在地上。

    李恪也沒想到沈北陌這么莽,竟是直接單槍匹馬的就上了,他趕緊順著山體往下滑跳,鬼火刀鋒利,斬斷了好幾株攔路的歪脖子樹。

    此時崖邊滾砸下來的樹與石也落了下來,下面的小路一片混亂,不少緬兵被砸下了馬,情形緊迫之下,李恪揮刀砍傷一名敵軍,抹了把臉上的水珠,趕緊去找沈北陌的下落,“沈北陌!到這邊來!”

    沈北陌和柳戰纏斗在一起,他身邊有幫手,又刻意以千機傘的木盒做引,穩穩占據了上風,柳戰趁機一腳照著她的面門踢去。

    沈北陌后仰避過,腰身韌性極強,但對方速度太快,仍是帶飛了她的惡鬼面。

    清麗姣好的一張臉,與這渾濁泥濘的山間小路格格不入。

    李恪眼前的光景好像停住了一瞬,他驚詫張著嘴,還沒來得及叫當心,就見沈北陌滿臉的沉著冷靜,借力飛跳起來,一腳勾飛了柳戰手中的木盒。

    陰雨的水幕綿綿密密撒下來,水霧遮擋了視線,柳戰的面具也在混亂的爭斗間掉落,露出了側臉上猙獰的疤痕。

    這短短須臾之間接連而來的沖擊太多,李恪轉頭愣愣盯著那張臉上丑陋的疤,柳戰眼神閃爍著擋住臉,手腳并用將面具撿起來。

    面具重新戴回臉上的時候,柳戰的嗓音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森寒:“沈、北、陌、”

    “沈……”李恪這才猛地回神,再轉頭時,正好看見樹下那身銀亮鎧甲的沈北陌一腳踩著木盒,徒手‘咔嚓’一聲,將變形的蓋子徹底損壞。

    雨幕打濕了她鬢角的栗色頭發,沈北陌喘了兩口氣,戲謔輕笑著回頭。

    那笑臉跟有邪性似的,李恪久久無法發出聲音,然后下一瞬,他看見千機傘上的層層繃帶被丟棄下來,森然的寒光重見天日。

    大雨中,一柄鋒利碩大的鐵傘絞動撐開,恍若活物般靈活,倒提手中,跟著它的主人一同從陰翳中慢慢走出。

    她盯著柳戰,唰地甩落傘上水跡,簡短道:“來戰。”

    李恪的瞳孔放大,徹底陷入了呆滯。

    第49章 反差感

    柳戰凝視著千機傘, 滿眼不甘,雨水淌過面具和下頜, 他以一種扭曲怨毒的目光,盯著沈北陌那張艷麗漂亮的臉。

    南邵與天緬的兩位名將,都戴面具,都是悍猛激進的前鋒,戰場上不分伯仲各有千秋,但摘了面具,一個驚為天人, 一個卻是張頂著丑陋疤痕的臉。

    這是二人第一次看見對方的臉,以這般狼狽的方式。

    但沈北陌沒給他留下太多醞釀情緒的時間, 千機傘在這風雨中如有神助,碩大的傘面御風將她承托而起,那一腿飛蹬力道恐怖, 柳戰掉頭就跑, 快得像草原上逃命的羚羊, 飛快跳過一棵橫倒的斷木。

    沈北陌于半空收傘,身形借著力道下墜,與此同時千機傘前端傘面快速收攏成了長錐,似矛似槍, 橫掃劃開了柳戰背后大半的鎧甲。

    暴雨越發的傾盆, 很快就連視線都受到了影響,上方的山體隱約又有滑坡的征兆,李恪方才如夢驚醒,往前大吼著:“別追了!沈、那個, 唉!”

    那三個字像是燙嘴一般,李恪一跺腳疾步跟上前去, 試圖追上前頭窮追猛打的沈北陌。

    沈北陌是殺紅了眼,鋒利的長矛揮斬于半空,將來不及逃竄的天緬士兵一一誅殺,血珠濺在雨幕中,很快被沖開,消失不見。

    就在這時后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沈北陌回首見一人一騎逼近,雨太大,晃得人快睜不開眼,但那人身影實在眼熟,沈北陌被他一把攥住腋下帶離地面,然后戰馬凌空一躍跳過了斷木。

    暴雨沖得山林間朦朧一片,沈北陌被賀霄帶進一處山洞里暫避,兩人一馬,連同后面跟進來的李恪,全都渾身濕漉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水鬼。

    鎧甲沉重,沈北陌喘著粗氣,不服氣就這么被柳戰跑了,仍是一副不死心的模樣盯著洞外。

    賀霄是真怕她一個上頭就沖出去了,結結實實攔在她身前,一把將人往洞里推了些,“不準去,雨太大了,這種全是峭壁的半山腰最是危險。”

    沈北陌被他推著往里退了幾步,視線方才回到男人臉上,“他有膽子搶我的傘,我非弄死他不可。”

    “你現在出去就是老天爺一起弄死你倆。”賀霄不咸不淡說著,太陽穴也是突突地疼,眼看著她臉上的惡鬼面沒了,又再轉眼看向角落里的李恪。

    平日里話最多的主變成了個啞巴,顯然是受到的沖擊過大,還沒回過神來,年輕的小將抹了把臉上的水漬,臉上藏不住心事,滿腹震驚全給寫在了表情上。

    “二爺……”李恪惶惶叫了他一聲。

    沈北陌偏頭盯著他,這才算是有功夫注意到了這小子身上,千機長矛肅然揮指過去,李恪整個頭皮一麻,但震撼太大,實在難以理清其中關系。

    “南邵嫁來的公主和沈北陌是同一個人?”李恪搖著頭,滿臉的不可置信。

    賀霄攔著不讓沈北陌上前去,他兩手攥著她的肩膀往身后壓,勸架似的,沉聲對李恪道:“既然你都看見了,這件事,務必保守秘密。”

    李恪的心防被這句話給徹底捶垮了,“二爺你早就知道?這可是欺君大罪啊,紙是包不住火的。”

    沈北陌的思路簡單又粗暴,“我宰了你一樣瞞得住。”

    李恪看著她這張臉,說話都有些底氣不足,告狀道:“二爺你看她這臭脾氣,能瞞住幾時啊。”

    賀霄一手一個攔住沈北陌又擋住李恪,這二人各說各的,她單手抄著千機傘試圖越過賀霄:“你小子給我當心點,他我是殺不動,殺你還是綽綽有余的。”

    李恪確實也是不敢大意千機傘,往后退了兩步避其鋒芒,嘴上還是不肯認輸:“你少在這說大話,你這不、不、不不男、”一句話還沒罵完,沈北陌就一把推搡開賀霄的肩膀作勢要來打他,嚇得李恪掉頭就跑。

    “好了你們兩個,都給我站住!”賀霄牢牢抱住沈北陌的肩膀,仗著體型給她困在懷里,把整個人都抱離了地面,替李恪承諾道:“放心吧,他不會說出去的。”

    三個人一匹馬擠在山洞里,都是渾身狼狽,這時一道驚雷響過,山間的天氣惡劣起來格外駭人,戰馬不安地揚著脖子嘶鳴。

    水流嘩嘩順著峭壁往下沖刷,外面的電閃雷鳴讓洞里人無法再繼續爭吵下去,沈北陌還被賀霄困在懷里,沉著臉色往外看了眼,“壞了,這雨要壞事。”

    話說完沒多久,一陣斜風刮來,積水跟海浪似的倒灌進山洞來,連帶著前頭一棵倒塌的大樹,根系帶起泥濘,重重砸在洞口上。

    幾人眼疾身快狼狽避過,雖是沒有受傷,但卻是又再重新暴露進了暴雨中。

    沈北陌睜不開眼,勉強辨認了一番地形,揚手道:“跟我來。”

    南邵的山頭,賀霄李恪這種外人自然是比不得沈北陌熟悉,她在雨中繞了一段,帶著二人換進了一處崎嶇的洞壁。

    面前的洞壁道路狹窄,約莫只夠一兩人通行,但勝在上方的山體崎嶇,遮擋了些雨勢,雨水順著山體往下流,再匯聚成水澗而下,好歹是沒有再跟豆珠子似的直接往臉上砸了。

    李恪氣喘吁吁,拉著戰馬躲進來,慢慢往前艱難行進,忍不住往上看了眼縫隙般的天空,“這要是掉個什么東西下來,直接砸頭上,躲都沒法躲。”

    沈北陌走在最前面開道,嗤聲道:“這種山壁才最結實,多少年的穿堂風,該掉的早掉完了,要真給你碰上掉什么下來,那是你陽壽已盡命里該有此一劫。”

    這個節骨眼上李恪也沒心情跟她斗嘴,只要咬牙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年輕氣盛的小將軍安慰自己出去了再說,然后視線就不自覺穿過前面賀霄的胳膊,看到了沈北陌手中的千機傘。

    那把神兵已經被她收成了最帖服的樣子,傘面緊閉,連那修長的傘柄似乎也比戰斗時候顯得短一些,應當是她為了方便給收起來的。

    好神奇的兵器。

    好神奇的女人。

    ……真的是女人嗎?

    這個疑問很不合時宜的從李恪腦子里冒出來,但他無法接受二爺娶了一個男人,過了洞房花燭夜,二爺甚至是讓這個男人擔著王妃的名號整整擔了一年。

    可這樣陰柔漂亮的面相,哪個男的能長成這副模樣來。

    李恪無法將這張臉和那個踹飛自己導致十天半月下不了床的悍匪聯系在一起,這種結合實在太過割裂,一想起來好像胸口又在隱隱作痛。

    “二爺……”李恪忽然小聲拉住前面賀霄的胳臂,“她到底是男的女的啊?”

    賀霄很能理解李恪現在這種矛盾的心情,和他當初簡直如出一轍,這種感覺終于有人能同樣體會到,他輕咳了一聲后肯定道:“確是女兒身,沈北陌,是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女將軍。”

    “女、女將軍、”李恪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么,賀霄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待靈瓏公主親如妹妹,這才孤身犯險而來,如此忠義兩全的女子,世間哪還能找出第二個來。”

    李恪又再偷偷往前看了眼,心情從最開始的震驚,到混亂,理不出頭緒,只能給出最本能的情緒反應來,到現在看著這個高挑的背影,有種不可名狀的反差感。

    他往前看了眼,又再看了眼,然后被賀霄按著腦袋扒拉了一把打斷了思緒,“別看了,總之這事聽我的,爛進肚子里,有什么后果我擔著。”

    第50章 臊得慌

    這條洞壁往下延伸, 越往后走,逐漸便能聽到一股令人震顫的海浪聲, 慢慢蓋過了上面的雨聲。

    “這下面應該算是西海岸的某個地方了。”沈北陌站在洞口,看著下面起伏沖向礁石的海浪,雨勢并沒有轉小的意思,反倒是更加助長了風浪的肆虐。

    她抹了把額上的水珠,“等雨停了再走吧,就一匹馬,繞回大營可得些時候, 天晴了去坡子上套兩匹野馬對付對付。”

    正當此時,賀霄眼尖道:“躲一躲, 前面有哨崗。”

    這一句話李恪和沈北陌同時心頭一緊,這種情形之下萬一要是被天緬的軍隊給發現了,那可真是萬事休矣。

    結果情急之下, 幾人剛一繞到邊上, 腳下山壁一松, 賀霄踩著碎石往下掉,沈北陌離得近,眼疾手快抓住他,但她自己腳下也不穩, 反手將千機傘插進山壁中。

    李恪驚惶想去拉人, 可惜這腳下的石壁太不中用,塌陷著連人帶兵器一起往下掉,連沈北陌的千機傘都吃不住力往下歪了一大截。

    “二爺!”李恪不敢太大聲叫喚,幾下沒能撈住人, 竟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倆往下滑了一段,栽進了下面起伏的海浪中。

    沈北陌跟賀霄都是精通水性之人, 但再好的水性,在這種極端天氣下的海水中都是無能為力的。

    海浪卷得人沉浮其中,天空雷電交加,光線晦暗,沈北陌只覺得腥咸的海水嗆進口鼻,沒多久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的時候,鼻腔里還殘留著難耐的酸脹感,沈北陌一個激靈猛地起身,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間小小的屋子里。

    屋子里陳設簡單,除了一方硬榻,就只有張略顯陳舊的木桌。

    沈北陌跳下床后第一時間湊到整間屋子里唯一的氣窗邊上往外看了眼,天色已經放晴了,外面是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而且似乎是已經行船到了海中央,水面上飛著幾只她沒見過的水鳥。

    沈北陌蹙起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軍甲也被換了,換成了一身樸素的布衣。

    這屋子委實不大,拿目光就能走個完全,沈北陌掃了一圈后才發現,剛才跳的太急沒看見,那硬榻上竟還躺著另外一人,正是不省人事的賀霄。

    “醒醒,還沒死吧?”沈北陌坐過去往他臉上拍了幾下,人還是溫熱的,鼻息也正常,應該只是嗆水了還沒蘇醒。

    沒多久賀霄就被她晃醒了,第一眼時,怔怔愣了片刻。

    “干什么,嗆水嗆傻了。”沈北陌疑惑在他眼前伸手搖了下。

    賀霄失笑,抓住她的手腕沒讓她再繼續,溫聲道:“只是甚少見你如此打扮,剛才恍惚以為投胎了。”

    “人還沒死,你能不能說點好聽的。”沈北陌白了他一眼,翻身在床上盤坐著。

    賀霄坐起身來環視了一圈,問道:“這是哪?”

    “我哪知道,就比你早醒沒一會。”沈北陌懶洋洋把身后打結的頭發慢慢解開,一邊編排道:“我從小到大上山下海從沒出過意外,捎上你,人都跟著變倒霉,離水那么遠的洞最后都能栽海里去。”

    她說完這句動作停頓下來,忽然有點緊張道:“我把千機傘插山壁上了,李恪那個蠢蛋子能知道怎么拔出來嗎,那渾身都是機關,他要是沒抓住給我掉海里了,我這輩子都跟他沒完。”

    賀霄一邊審視周圍一邊道:“放心吧,你那兵器尋常人根本不敢碰,之前南邵戰爭結束時候,最初上去試毒的兵將全都是掛了彩,后來是請了好幾個能工巧匠合力才封存住的,恪兒不會隨便動千機傘的,至多找東西遮蓋起來。”

    這屋子里除了個氣窗之外就沒有門了,賀霄往頂上看了眼,找到了一塊能供人通過的暗門,“看這情形我們像是從海上被撈起來的,外面的水線看著矮,估摸著像船底艙。”

    賀霄抬手試了試木門閉合的力度,“強拆應該不難,就是不知外面是些什么人,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

    就在這時,上方忽然傳來響動,有人的腳步聲傳來,然后木門被打開,上面一個金發碧眼的異族青年探了半個腦袋下來,又快速回頭用草原話嚷嚷著:“哎呀,那兩個人醒過來啦。”

    這是一艘往來行商的游船,大半的艙位都裝載著貨物,沈北陌與賀霄被請上了甲板,一船的水手和力工伙計,大部分都是外邦人,臉上都是憨厚的笑,悄悄打量著這兩位海上打撈起來的命大福大之人。

    年輕的異族人熱情洋溢,見著沈北陌的發色就知她是自己人,嘰里咕嚕道:“你們穿著一身鎧甲,是從中原國家的軍營來的吧?為什么會漂在海上啊,我們一開始還以為是兩個男人,沒想到居然是個漂亮的姐姐,原來中原人里,姐姐也是可以從軍的。”

    站在旁邊的中年夫妻和藹笑著教訓自己的小兒子:“你也不知道中原人能不能聽懂咱們的話,說這么多。”

    青年指著沈北陌笑出了八顆白花花的牙:“這位姐姐一看就是我們草原上的人啊。”

    沈北陌跟著一起笑起來,用草原話回答道:“能聽懂,我自小就是長在草原的,多謝救命之恩,有什么我們能幫上忙的千萬別客氣,我們力氣很大的。”

    她一笑,幾個愣頭青都給看愣住了,跟著一起傻笑擺手:“哪能讓姑娘家出力,有我們呢!”

    異族人一多,說起話來七嘴八舌的,場面看起來鬧哄哄的,又再熱絡閑談了一陣,老板娘便將大伙遣散了,也好讓兩位落水的客人好好休養。

    這艘貨船不算大,除了伙計們睡覺的通鋪之外,大多都是裝滿了貨物的貨艙,沒有多余的位置,下面的底艙也是專門收拾出來給他們暫住的。

    沈北陌與賀霄二人回到底艙后,男人方才有機會開口問道:“他們是要往什么地方行商?我隱約聽著說水草的集市,大約是聽差了。”

    沈北陌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你學了點草原話?”

    “一點皮毛罷了,沒太精通,本來想著以后若是有機會,跟你去草原上看看。”賀霄淺淡勾唇笑著,“但好像師傅教的跟真正的草原人說話,還是有很大差距,剛才那些伙計一開口,說得快了些,我就得靠猜了。”

    沈北陌揶揄道:“正常,草原地大物博,光是語言就分好多種,有的部落還有自己獨屬的口音,剛才那些伙計說話就嘟囔囔的,別說你,我這種本土人聽著都費勁。”

    沈北陌一邊說著,撐著后腰往床沿坐下休息,一邊解釋道:“剛才他們跟我說,這一趟是往珍珠灘的水草集去的,那片地方我以前聽說過,是草原東部最大的貿易集市,緊挨著兩個大部落,地位在中原國家里應該跟大楚差不多的意思了。那地方回中原不算遠,跑馬的話估摸著三兩日的功夫,能看到天緬和南邵的交界線,只是現在戰局緊張,這一趟下來,想要繞回去,怕是要耽擱些時日。”

    “那也只能如此了,大營里還有宋將軍坐鎮,他也是身經百戰的大將,想來穩住戰局不會有什么大問題。”賀霄的視線注意到她的動作,跟著詢問:“你怎么了,是傷著了?”

    “嗯?”沈北陌無所謂地搖頭,“沒什么,后腰有點脹,可能在海里的時候扭傷了點,不妨事,躺會就好。”

    沈北陌是個什么身體底子,賀霄再清楚不過了,尋常小痛根本不會去在意,能這么輕描淡寫的說出來,該是不能忽視的,他走過去卷起袖子,大掌蓋在她肩膀上往下推了些,“趴下來,我給你看看。”

    “不用了吧,沒這么矯情。”沈北陌被他往床上提了點,不怎么適應被個男人的胸膛懟在眼前這么近,蹙著眉想躲開。

    賀霄任她偏頭,也趁著她往床邊爬的功夫順勢坐下來,直接上手按著人的后腰將她按趴在了自己身上,“這又沒有別人,那頂門也是關好的,不會折了你沈大將軍的威風的,別動了,我看看。”

    沈北陌半邊身子趴在他腿上,即便沒什么男女之防,但這種撅著屁股的模樣總叫人覺得怪怪的,耐不住臉皮上有些臊得慌。

    “你……”沈北陌扭動兩下似要說話,賀霄偏頭看了眼,以為她是這么凌空趴著不舒服,扯了干草枕過來塞在人胳膊下,“這樣舒服點。”

    說話間,他的大掌貼上她的后腰,鍛體宗門人掌心的溫度熾熱,還有絲絲點點的真氣往下,那種使不上勁的酸脹感很快就得到了緩解,沈北陌本來還想撐著手掙扎下,這會兒也老實下來了,又重新趴回了他腿上。

    賀霄慢慢走著她后背上的幾個穴位,女將軍的體型勻稱,雖然力氣大,但肩膀后背這些地方也并沒有長得過分雄壯,摸起來是一層勁韌的手感,很難想象其中竟能蘊含這般大的爆發力,能將千機傘那等重物揮舞自如。

    “你說過雙親都在草原上,是在哪個部落?”賀霄忽地問起了這個上次沒能得到答案的問題。

    后背的按揉讓沈北陌的聲音略微有些變調,比平時聽起來在少了些中氣,嘟囔道:“挺遠的,沒在一個方向,這回是碰不上了,以后我再找機會回去看他們。”

    賀霄有些可惜,沒再說什么,只專心揉走著她背后的穴位,詢問道:“這樣舒服嗎,手重了跟我說。”

    沈北陌的耐受力強,還是被按得哼了一聲:“不重。”

    過了半晌她覺著差不多了,掙動了兩下要起身,“可以了。”

    這回賀霄倒是沒多阻攔,托著人側腰讓她起身,在瞧見她臉色的時候微微一愣,沈北陌不明所以盯著他:“這么看著我干什么。”

    除了那天晚上新婚夜里二人掐架氣得臉紅脖子粗,賀霄還是頭一次在沈北陌臉上看見這種漂亮的紅霞,將原本深邃明艷的五官,襯出了些難得一見的俏麗模樣。

    賀霄胸膛的心跳加速了些,還有些不同尋常的期待,指節往她臉蛋上輕輕蹭了下,“怎么臉都紅了,真是難得見你這個樣子。”

    沈北陌蹙眉打開他的手,整了整自己的頭發和衣裳,“我這么按你來試試。”

    賀霄輕笑著瞧著她這副模樣,脾氣不怎么好,但又沒有真的動氣,落在旁人眼中或許會覺得盛氣凌人,但賀霄本就吃這一套,也深知這種狀態下的沈北陌有多難得,極其享受這種氛圍感。

    “赫露莎。”他忽地叫她。

    “干什么?”沈北陌動作頓住。

    他手臂向后撐著身子,笑著閑聊問道:“你練了多少年的千機傘,才有的如今的身手?”

    聽他打聽的是這件事,沈北陌隨口道:“我天賦好,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就走不動道了,摸到的時候就比別人順手,最開始幾年還偶爾會切著自己,現在就像是我的第三條手臂一樣靈活。”

    賀霄本就心猿意馬,見著那唇紅齒白,視線就越發深沉,他凝視著,然后猝不及防將她拉進了懷中。

    沈北陌的四肢力量都穩,半個身子傾蓋過去,也沒有直接摔進男人懷里,她一動不動盯著他,賀霄先禮后兵道:“給我親一會。”

    沈北陌瞇起眼,倒也沒有要反抗的意思,賀霄便直接上手扣住她的后腰,將人往懷里按。

    他說的親吻往往都不是只接吻,那雙手總是情不自禁往不同地方摸,或許是后頸下頜,或許是用力勒住她的肩頭腰身,又或許,是情之所至到別的什么地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沈北陌被他牢牢勒著,身形就好似和那日洞房花燭夜似的,跪坐在了他身上,她兩條腿不肯收力,跪上床就直立起來,瞬間身形就高出了面前的男人一截。

    賀霄并不介意,仰起頭來將她的脖子往下扣了些。

    交纏親吻的聲音比氣窗外的海風更醉人,賀霄很久沒有在這種隱秘舒適的環境下與她親昵,闔眼吻得沉醉而深入,過了一會他微微睜開眼,一邊往里試探著啄吻一邊溫聲道:“松開點,赫露莎。”

    沈北陌蹙著眉,一掌控制住他的脖頸,不動則已,一動就是轉換了進攻位置,直接從城門閉守到長驅直入,掐著他往里親。

    賀霄就知道她會這樣,順著她的攻勢熱情回應著,嚴絲合縫貼合著親吻,每一次呼吸都能接觸到更真實的彼此。

    沈北陌后背的衣衫有些松散,也不知那手是怎么鉆進去的,她用力往他唇瓣上吮了一下結束了這個綿長又熱烈的親吻,賀霄卻是沒有想這般潦草結束,鼻息噴灑間,又再順著脖頸親了兩下,想在她身上留下些屬于他的印記。

    半晌后,賀霄埋在她頸間的腦袋戀戀不舍離開,胸膛起伏著,輕笑平復自己的情緒,“夠了,不能再親下去了。”

    沈北陌仰著脖子,頸窩里因為他說話而有些癢,半睜半闔的琥珀色眼瞳在這種昏暗的光線下,像山里勾魂的鬼魅,淡淡凝視著,似乎沒有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停下來。

    沈北陌原本立起的腿忽地往下坐了個實心,戲謔笑著,故意調侃看他笑話:“柳下惠,定力不怎么好啊。”

    賀霄喉間動了下,似是壓抑,頓了半晌后才發出聲音:“這是我對你的正常反應。”

    他的手往下墊著,想將她稍稍托起些,但接觸到的手感卻是叫人根本沒法遵從心里的想法,遲遲沒能做出下一步的動作。

    賀霄想,這樣的情形下,但凡她再往前挑釁一句,恐怕他就沒法考慮什么理智了。

    只要再一句。

    男人心情復雜矛盾地等待著,沈北陌卻只是輕笑了聲,起身離開了他的身前,舒適地往床上一趟,“睡了,別吵我。”

    “……”賀霄一個人被留在那坐了好一會,方才有些無奈失笑。

    傍晚時分,紅霞將整個海面都給照亮,沈北陌和賀霄一起跟這一船熱情的異族人一起在甲板上吃了頓晚飯,海上自是沒什么好東西,但二人都不是挑嘴的人,沈北陌喝到了家鄉的馬奶酒,高興極了,沾了酒液的紅唇在夕陽下亮晶晶的,看愣了一船的大男人。

    但也就只是看看罷了,這種明艷的美麗,叫人興不起歹念,她將驕傲與自信全寫在了臉上,整個人洋溢出來的氣質就好像只可遠觀的格蘭瑪莎,能夠一睹風采已是萬幸。

    家鄉的酒味道醇厚,沈北陌多喝了兩杯,靠在欄桿邊上吹風醒酒的時候臉頰上都還是紅撲撲的。

    “看,前面應該是個水島。”沈北陌心情好,指著前面海平面上的一處,對賀霄道:“我猜他們會去那里補給淡水和吃食,然后就是一鼓作氣往珍珠灘去了。”

    賀霄的視線從她臉上移開,順著往前看了眼。

    “天下什么時候才能不打仗呢。”沈北陌打了個哈欠,懶散地靠著欄桿,“天緬一年要往南邵的海灣進犯十來次,有時候撓撓癢就跑,有時候能打上好一陣。誒,你們楚,真的能把這六國,都給收起來?從來沒有人敢這么干過。”

    賀霄道:“這將是個漫長的過程,但事在人為。古書言,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總有人來結束這亂世。”

    “嘁,話都是贏家說了算的,成王敗寇,輸了我認,但別說的一副為天下人好的樣子。”沈北陌看他這正經摸樣輕嗤了一聲,又再瞇起眼去吹海風。

    天色將暗,就在這晨昏交替之時,水面上傳來些許異樣的動靜,原本在犯懶的沈北陌警惕睜開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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