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第九十一章
紫虛真人對云碧嶼道:“你去外面守著,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云碧嶼點了點頭,離開時關上了門。
房中只剩下容簌衣和紫虛真人。
容簌衣道:“掌教想說什么?”
紫虛真人道:“你可知,你師尊曾去過魔域。”
謹言驚奇:“帝主大人,真的不要了?”
時微明嗯了一聲。
謹言便收回袖中,即使如此,他也不能當著帝主大人的面扔了,他又取出今早由衍華送來的一封邀請函,“帝主大人,容姑娘明日要繼任衍華執劍長老,這是請柬……”
時微明接過,讀完那封客套的一看就是群體發送的請柬,扔到一旁,淡漠道:“流桑事務繁忙,吾沒空參加,你回絕便是。”
“以后她的事不必告知吾。”
謹言應下,心道,當初帝主大人動心的時候,都會事無巨細的問起她,看來這次是真的放下了,出去他就把簪子扔了。
他剛踏出房門一步,又突然被喊住。
“衍華之事你不必再管了,吾去取回護心鱗,跟她兩清。”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章(微修)
天色灰蒙蒙,金鶴斂翎棲枝,山頭落滿寒霜,像是要下雪。
衍華的冬日總是來得更早一些。
有弟子御劍至瞻清峰。
桃枝下立著位長袍女子,手持斷劍,劍影浮動,拂過枝頭,一片霜花落于劍刃。
弟子看呆了,此劍法,讓他想起了空青仙君,可面前女子用的是斷劍。
他忽然頓足,“臨走之前,我想抱你一次,可以么?”
容簌衣聞言有些怔然,但見他微紅的眼睛,還是點了點頭。
他雙臂環上她腰,緊緊抱著她。那力道重到像是想將她融入骨血。
那是他喜歡了兩世的女子,放下便如抽筋拔骨。
容簌衣眉微皺,目光輕移,不知看到了什么,渾身僵硬起來。
細雪縈空如霧轉,雪后的身影在此刻清晰。
不知何時出現的時微明立在林間,唇色淡白,一臉漠然地看著他們。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章
容簌衣看到時微明的瞬間,怔愣了一下,下意識避開他目光。
旋即又想,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他看到又能怎么樣呢。
時微明目光雖冷漠,可下一息,他身前飛出數道冰凌,凌冽的氣息襲向相擁的二人——
謝行簡察覺冷意,放開了容簌衣,抵擋這一擊。
見是時微明,他微瞇起眼。
他提醒道:“你有話要對我說。”
她見他恢復了平靜,眨了眨眼,“等你休息好了再說,瞻清峰上就我一人,除了師尊的房間,其他房間,你可隨意選。”
她說完便轉身回房,豈料再次關門時,他的手撐在門框上,不讓她關。
他身影清拔,逆光而立,面色晦暗,凝視著她。
她心想絕不能讓他進來,不然有些事又開始不受控制。
他的臉冷冷淡淡,聲音透著淺淺的涼意,“又想騙我?”
他無可抑制地冷笑了聲,像是嘲諷。
她的拖延,他能不明白嗎?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容簌衣垂斂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沒那么好騙了……
她確實沒打算和好,現在心軟,之前做的一切都白費。
她告訴自己,已經做出決定,就別再回頭。
時微明看著她沉默的樣子,心頭的淡喜如潮水褪去,腦海中一片空芒。
“他輸給我了,你看到了的,他的結界連一刀都扛不住,他就是個廢物,他根本保護不了你,他沒辦法和你結契,沒辦法給你名分地位。”
“但他給不了的,我給的了。”
她才回答了兩句,已經感覺到變本加厲,她眼角滑落下一滴淚珠。
他瞳眸紅透,吻掉她的眼淚,“告訴我,好么?”
“二十年……怎么講的完……你就不能等結束后……”她受不住了,不斷后退,但才成功離開了一點,他又將她擁了回來,衣衫堆疊相合。他眸光看起來平靜,其實并不。
她用力抓住他的發絲,報復性的,要讓他痛。
太過分了,等結束后,她不會讓他好過……
他縱容著她的放肆,卻始終不放手,聲音輕而低啞,“時間很久的,一件件告訴我,讓我知道你的全部好么。”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章(微修)
謝行簡離開衍華時,葉流靄趕來,見他身上血跡,略有意外:“師兄……”
謝行簡揩去唇角血絲,平靜道:“無礙。”
“適才我聽到琴音,察覺師兄與人斗法,只有流桑帝主境界與師兄相當……”葉流靄頓了頓,“莫非是他?”
“可師兄與他同等境界,怎會輕易輸給他?”
謝行簡輕輕搖了搖頭:“我與他斗是為了贏,他與我斗,卻是為了殺。所求不同,結果不同。”
葉流靄似懂非懂:“師兄的意思是,若是重來一次,未必會輸給他?”
謝行簡默了片刻,又搖了搖頭:“不,輸了就是輸了,重來也沒有意義。”
他沒動,無聲回答。
她再次感覺到了他的變化,“……”
但須臾,他眸光微垂,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放開了她。
方才她一直被他抱著,沒覺得腿軟,他這么一松手,她身子一晃,正要扶住身后的書案。
她的腰被一只熾熱手掌扶住,身上披上他的外袍,她被他打橫抱起。
他身子滾燙,緊緊扣著她,低聲道:“清理。”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章(重修)
浴池中注入了溫熱的水,他將她抱了進去。
外袍被扔在地上。
她推搡著他,“……你出去等著。”
他怎么也跟進來了,她總不能當著他的面……
他的手掌比她的大,手指也長,輕易捉住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好像片刻也不能分開,他的眸光清冷又認真,“我弄的,我幫你。”
她狐疑地看著他,但見他滿眼認真。
是啊,可不就該他幫她?
她也累了,索性道,“……那你快些。”
再次醒來時,窗外如墨,炭火噼啪作響,身上很是溫暖,外傷處理過了。
她若有所覺地抬眸,對上那一雙冷靜凝視著她的視線,而她正躺在他腿上。
她動了動手指,想起身,卻聽到了金屬清脆碰撞的聲音,心一沉。
她抬起手,看到了手腕上的金色鎖鏈,而另一端,與他相連。
她:“……!!!!!”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章(微修)
容簌衣察覺身上被魔氣侵蝕的傷也消失了,又看向窗外的天光,恍惚了片刻,問道:“我睡了很久嗎?”
時微明的手指輕輕撫摸著她柔軟的發絲,像是在逗靈寵一般,“不久。不過百日。”
秘境百日,外界不過一個月。
確實不久。
容簌衣聽后心頭微松,比自己想象得醒來要早。
但兩人此刻的氣氛還是讓她不適應。
他,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那你……可見到謹言了?”
她坐起身,發絲也從他指間溜走了,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嗯。”
見到的意思,便是取回內丹了,也知道她的意思了。
從海底妖獄回來,她又改變了主意。
謹言巴不得她跟他們帝主徹底斷了,自然答應幫她隱瞞。
被她三番四次欺騙,他應當覺得可恨吧,都用上縛仙鎖了,這鎖鏈掙脫起來可是會很痛的。
不但沒放開,反而越擁越緊。 只聽“嘭”的一聲,就連粗壯的樹干都被這毫不留情的力道弄得接連震顫了幾下,更別提是被這一砸砸得鼻青臉腫的孫貌了。
因蠻力而撞出來的鼻血一時間糊了孫貌滿臉,嘴唇邊角也磕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使得此時的孫貌看起來狼狽又滑稽。
孫貌痛極,立時發出了一聲酷似殺豬的嚎叫,在摸到滿臉溫熱黏膩的鮮血后,更是臉色驚變。
他平日里養尊處優慣了,走到哪兒別人都是對他弓腰哈背的,“孫少爺”“孫少爺”的叫,哪里想得到時微明居然真的敢對他出手。
忌憚害怕的同時,又不想在眾人面前拂面子。
“我我偏就要說你師尊又如何,怎么,你還能殺了我不成?”
卻見時微明毫無笑意地冷笑了下。
當真單手拎起孫貌的衣襟,像扔孩童們玩的蹴鞠似的,再度將孫貌扔向了一旁的大樹。
樹葉紛紛揚揚落下,這回竟是連孫貌的兩顆大門牙都快磕掉了。
如此做完還不打算收手。
時微明半瞇起眼,復又掐上孫貌的脖頸,面不改色地收緊了手中力道。
從脖頸處傳來的足以將骨頭捏碎的力道不似作假,直到一張臉徹底漲成豬肝色,孫貌才真正意識到,時微明是真的會殺了他。
——僅僅只是因為自己說了一句他師尊的壞話。
這人是瘋子嗎
孫貌不可置信地望著此時面色平靜的時微明,拼了命地想要掰開時微明掐在他脖頸上的手。
可如今的時微明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孱弱得連陣風都能將他吹跑的小少年,孫貌哪里可能敵得過他的力道。
短短不到半個時辰內,第二次面臨死亡的恐懼感就再度將孫貌席卷。
他是真的感到害怕了,忙不迭哭著求饒:“我我錯了,你快、快放開我!”
時微明卻無動于衷,只撩起那雙涼薄的眸子,歪一歪頭,繼續加重手上力道。
“不是偏要說我師尊么?嗯?怎么不繼續說了。”
這種情況下,誰都不敢貿然插手,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時微明給遷怒。
連云宗的這些弟子雖然跟時微明沒什么交情,但他們不瞎。
偶爾容簌衣來練劍坊接時微明下課的時候,他們完全能從師徒倆的互動中看出來,時微明到底有多敬重他這位師尊。
更何況,他們誰都不喜歡孫貌這個所謂的保護對象。
莫名其妙地詆毀連云宗不說,要不是他自己作死,哪里會捅出這么多幺蛾子來。
都是他自己活該!
年紀尚輕的弟子們的善惡觀也很簡單,他們并不會覺得時微明做得過火,畢竟就在不到半個時辰前,這個孫貌為了活命,竟險些就犧牲了同行紅師妹的性命。
時微明如今不光是在維護自己師尊,也相當于是給他們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但孫貌看起來好像真的快要被時微明給活活弄死了。
董遠樂膽戰心驚地咽了咽唾沫,其余弟子不敢出聲,而他身為弟子們的大師兄,只好由他來當這個出頭勇士。
他試探性地走上前,喚了聲“時師弟”:“要不還是算了吧?萬一真出了人命,不僅我們這邊交不了差,容師叔那邊也不好做。”
董遠樂小心翼翼:“時師弟,你應該也不想讓容師叔為難吧?”
“容師叔”三字一出,時微明肉眼可見地停頓了兩秒。
他緩慢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向了身后的董遠樂。
董遠樂立馬很上道地沖他眨了眨眼,仿佛在說,聽我的,準沒錯。
就這樣無聲僵持了幾息,時微明才漸漸松了手上力道。
孫貌一屁股重重跌坐回地上,還沒來得及從死亡的陰翳下徹底脫離出來,頭頂便有一道陰影壓下。
黑發少年半蹲了下來,拿手背很不客氣地拍了拍他的臉。
冷冰冰的兩個字:“道歉。”
經過方才那一遭,孫貌哪里還敢造次,什么面子都不要了,立馬朝著時微明磕頭認錯。
“對、對不起,是小人不識好歹冒犯了道長,還望道長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
時微明聞言皺了眉:“誰讓你跟我道歉的?”
孫貌頓時懵了,無措一愣。
不和他道歉,那那要向誰道歉啊?
好在有董遠樂在時微明身后拼命沖他做著“師尊”的口型,孫貌讀了半天才讀懂,立時改換了口風。
“小人知錯!小人千不該萬不該冒犯道長師尊!道長的師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尊,豈是小人能夠置喙的。”
時微明的臉色這才稍微有所緩和:“那你身上的傷——”
他輕抬起眼,言而未盡。
這次孫貌倒立馬就心領神會了:“是小人不懂事,小人自作主張,被妖獸抓走,多虧有道長在,才保住了小人這條性命。”
時微明:“牙呢?”
孫貌:“也是小的自己走路不看路,不慎磕到的,跟諸位道長沒有任何關系!”
這回答還算讓時微明滿意,他不再理會孫貌半分,干凈的巾帕擦了擦方才碰過孫貌的手,平靜地站起了身
時微明從不認為自己是個什么好東西。
即使是被仁心善良的師尊收作了徒弟,整日在師尊面前扮演乖順聽話的小狗,也依然改變不了狼族骨子里的劣根性。
畢竟,他是在禁林那樣殘酷的地方靠著整日廝殺才勉強活下來的,又在僻野的山巒里東躲西藏了數年,心里尚懷揣著無數仇恨。
這樣的一只妖,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別人會如何看待他,時微明無心去管,也并不在意。
他只是單純地希望,師尊不要知道這些就好。
至少在師尊眼里,他要永遠都是她的好徒弟。
僅此而已。
可現在,目睹了當日全部經過的董遠樂找上了門來。
他會將這些告訴給師尊聽嗎?
黑發少年垂下眼睫,平靜地望向了候在谷口那抹高壯的身影
剛從飛行法器上下來,谷口的董遠樂便立馬快步迎了上來,很是熱情地同時微明揮了揮手。
“時師弟!”
時微明微一頷首,聲色如常:“董師兄是來找我的?”
“對對,沒錯沒錯。”董遠樂邊說邊摸向了系在腰間的儲物囊,從里掏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
“我是來給你送筑基丹的。我前不久剛過筑基,留著這枚筑基丹也沒什么用了,正好時師弟你目前修為差得不多,應當很快就能派上用場,索性就送給你好了。”
“對了,這其實是當初我師尊給我準備的,品相很好,還望時師弟莫要嫌棄。”
時微明看著那只小木盒,并未伸手去接:“董師兄為何突然要送這個給我?”
高高壯壯的少年聽了,竟有些羞赧地摸了摸后腦勺:“嗐,這個嘛”
“馬車上人太多,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跟師弟你搭話,好不容易回了宗門,你又直接回容師叔這里了,想追都追不上。”
時微明抬了抬眼:“所以?”
這和前面那些有什么關系。
董遠樂扭扭捏捏了好一陣,終于握緊拳頭,下定決心:“我其實就是想跟時師弟你說,你實在是太酷了!”
時微明:“?”
話開了個頭,余下的內容就好說出口了。
董遠樂索性一鼓作氣道:“時師弟你知道嗎,我看那個孫貌是真不順眼啊,聽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其實特別想沖上去給他邦邦兩拳。”
“但要是被我師尊知道了,以我師尊的脾性,他肯定會狠狠罵我一頓的,畢竟我是這屆弟子里的大師兄,就算是孫貌的問題,我也不能做出這等不合規矩的事。”
“但你,時師弟——”說到激情處時,董遠樂下意識地想要去拉時微明的衣袖。
被時微明躲開了也不覺尷尬,反而接著激情昂揚道:“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你做了我這輩子都不敢做的事誒,你都不知道,你錘那個孫貌的時候,我在旁邊看得有多爽多高興,真的是太太太解氣了。”
“而且不光是我,參與這次護送任務的其他弟子也都是這么想的。”
“所以,時師弟你今后若是在連云宗里遇到了什么問題啊麻煩啊,都可以來找我,就算是我解決不了的,我也會去找我師尊幫忙的。”
時微明其實很想說,他有他的師尊,為什么遇到問題要來找董遠樂。
但見董遠樂這一副絮絮叨叨說個沒完的模樣,不禁懷疑如果他真的這樣說了,董遠樂估計又要展開好一番長篇大論。
思及此,時微明話鋒一轉:“既然如此,眼下我的確有一件事需要麻煩師兄。”
“嗯?”董遠樂立馬來了興致,“什么事,時師弟你說,我保證給你辦得漂漂亮亮的。”
時微明:“我想請董師兄不要告訴我師尊在那片無主之地上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如果可以的話,也希望董師兄能夠給當時在場的其余弟子都提個醒。”
聞言,董遠樂立馬就懂了。
容簌衣才出關不久,他自然對容簌衣這個小師叔的了解甚少,光知道她格外偏愛自己目前唯一的這個小徒弟。
但究竟偏愛到了何種程度,會不會為了給孫富商那邊一個說法而責罰自己的徒弟,那他就不太確定了。
時微明不想讓容簌衣知道這些,無非就是擔心容簌衣知道了,很有可能會因此責怪他。
于是很上道地給時微明的肩膀來了輕輕一拳:“我明白,時師弟你放心,這是咱們之間的小秘密,不光是容師叔,師公師尊他們也都不會知道的,我向你保證。”
鑒于董遠樂的這一番話,時微明暫且容忍了他毫無征兆便與自己有所接觸的行為。
“既有董師兄的保證,那師弟我也就放心了。”
話落,時微明掀眸看了眼天色:“時候也不早了,師尊讓我問問師兄,可要留下來一道用膳?”
雖這樣說著,話里話外卻無任何歡迎的意思。
看著時微明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模樣,董遠樂直覺他還是別打擾這對師徒一起吃飯比較好。
便婉拒道:“不用不用,我早已辟谷,不再需要吃東西了。而且我還得趕回長月谷,向我師尊匯報這次護送任務的情況呢。”
時微明了然頷首:“那我也就不留師兄了,師兄慢走。”
飛行法器不多時便降落在院落邊。
等了半天的容簌衣探了個頭出來,只見到自家徒弟一人,便疑惑地“咦”了聲。
“微明,遠樂呢,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
時微明如實回答道:“董師兄說他已辟谷,且之后還有事要做,就先走了。”
“這樣啊,”容簌衣理解地點點頭,“那他來找你是為的什么事啊?”
時微明就將董遠樂來送筑基丹的事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時微明果然沒有再提讓容簌衣把他逐出師門的事。
只不過接下來不管容簌衣問他什么話、讓他做什么事,他都會慢上個小半拍。
仿佛整個人都還沉浸在容簌衣方才的回答中,腦子暈乎乎的,從頭到尾都有一種如踏云端的不真實感。
直到容簌衣第三次喚他:“微明?”
他才如夢初醒般,霧藍色的瞳眸困惑地望向容簌衣:“怎么了,師尊?”
容簌衣看著自家徒弟的眼神有些無奈:“手。”
時微明便乖順地把雙手都遞了過去。
就著旁邊溫度適宜的清泉水,容簌衣將時微明染血的手背仔仔細細地擦了個干凈。
徒弟的手生得其實也很漂亮,尤其是身上有了肉之后,一雙手看起來不再干瘦如柴。
指甲圓潤,骨節分明的手指更顯勻稱修長,因整日都在練劍,指間難免生著一層薄薄的繭,摸起來有些粗糲,卻不會讓人覺得粗糙。
然而擦凈了血跡過后,徒弟依然呆呆地舉著手,也不知道把手給收回去。
這和平日里冷冰冰的徒弟相比起來實在太有反差,容簌衣笑問道:“怎么,微明還沒擦夠?”
她視線往徒弟身后一瞥:“沒擦夠的話,要不要師尊也順便擦擦你的耳朵和尾巴啊?”
時微明半晌才反應過來師尊在說什么,立時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不用了。”
話雖如此,豎起的耳朵和尾巴卻是又忍不住地輕顫了顫。
那白如雪一般的大尾巴更是不安分地探了過來,親昵又輕飄飄地拂過容簌衣的臂彎,觸感輕輕柔柔。
見狀,時微明微微睜大了眼,眼里流露出一絲輕微的慌亂。
“師尊對不起。”
他控制不住。
不得不說,或許是壓不住體內妖氣的緣故,今晚的小徒弟的確和平時很不一樣。
容簌衣努力止住笑,卻還是忍不住地抖了抖肩:“沒關系,師尊知道。”
她洗凈巾帕,重新向徒弟伸出手:“時候也不早了,我們回家?”
垂眼看著攤在面前那只宛如瑩潤白玉的手,時微明的喉結上下輕滾了滾,最終還是將手搭了上去。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他初到長青谷的那天,師尊牽著他的手,走遍了長青谷的每一寸土地。
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他并非初來乍到,而是已經能夠準確說出長青谷的每個地方了,長青谷處處也都是他和容簌衣一起留下來的痕跡。
這里是他和師尊的家。平日里分明就是只什么話都不愛說的悶葫蘆,在這種事情上編起理由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容簌衣其實很想吐槽,照自家徒弟目前的修為實力,要是連他都通過不了年底考核,那同門的那些弟子就更不用想了。
但徒弟給出的理由讓她實在是找不出可以用來抨擊反駁的點,索性就放棄了再勸徒弟。
總歸等真正到新年了,她就不信徒弟還整天都待在試練塔里,不回家。
容簌衣不知道的是,自家小徒弟并非不想待在長青谷里,和以往一樣侍奉師尊。
只是時微明的直覺告訴他,他不能夠再這樣繼續不對勁下去。
所以,他需要給自己一個獨立的空間,好讓自己能夠想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至少,絕不能夠讓那不對勁再度加劇
十天后,就是弟子們一年一度的年底考核了。
為了讓弟子們能夠安安心心地過個好年,這次年底考核的內容設置得尤為簡單。
以至于每個考完出來的弟子臉上都是一副輕松至極的表情,甚至還有閑心擠在一起說小話。
董遠樂眼尖地注意到了剛剛考完的時微明,立馬沖他揮了揮手:“時師弟!”
其余的弟子聽見了,也跟著抬起頭來,很是熱情地同時微明打招呼。
經過這幾個月的時間相處下來,還有董遠樂這個“時微明吹”到處和弟子們灌輸“時師弟有多厲害、人有多好”的理念,大部分的弟子漸漸不再覺得容師叔這位半途入門的弟子冷冰冰的,不好相處了。
尤其是在向時微明請教了一些問題,時微明都一一給出了解答后,他們逐漸與董遠樂的想法達成了一致。
時師弟那哪是冷冰冰,分明就是個、性!
時微明向他們微一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他對弟子們之間講的小話不感興趣,只想要快些回到長青谷。
——盡管在這十天的時間里,他依然沒有想清楚那不對勁的來源,但是師尊同他說,如果考核順利的話,記得要回長青谷第一個向她報喜,所以少年現在滿腦子裝的都是自己師尊。
正欲與眾人擦肩而過之時,卻聽其中一人用格外夸張的語氣神神秘秘地說道。
“哎,你們剛剛說的那些也配叫八卦?我這個八卦才叫一個‘勁爆’好吧。”
眾人自然不信:“你能知道些什么勁爆八卦啊?可別吹牛了。”
“誰吹牛了?我同你們說昂,清水宗你們總該知道吧,聽說那宗門里有個徒弟喜歡上了自己的師尊,怎么樣,這還不夠勁爆嗎?”
聞言,時微明的腳步倏而一頓。
從后山回屋舍的路上,時微明一直低頭看著師徒兩人相牽著的手。
因為成功沖擊了筑基,他全身上下的骨骼框架較起之前都稍微大了一點,以至于他的手看起來也已經要比師尊的寬大些了。
師尊握著他的力道也不重,然而卻莫名其妙的,讓時微明覺得很有安全感。
回到屋舍以后,容簌衣更是難得主動提議,今晚要守著徒弟睡覺。
要知道,除了時微明剛來長青谷的那幾天,容簌衣擔心徒弟難以適應新環境以外,之后就再也沒有守著徒弟入睡過了。
時微明聞言也搖搖頭:“師尊,你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弟子已經沒事了。”
容簌衣置若罔聞,只道:“你要是真想讓為師早點休息,就少說這些有的沒的,現在乖乖睡覺便是。”
時微明便不再說話了。
他原本以為,今晚在經歷了這么多的事情之后,他應該會很難睡著,再不濟的話,大概也會做上一夜的噩夢。
但,或許是因為有師尊在旁,這一覺時微明反而睡得很好。
一夜無夢,直至天亮-
第二天一大清早,容簌衣就去練劍坊給時微明請了假。
今天負責教弟子們練劍的長老正好是謝青揚。
聽容簌衣說時微明身體不適,需要休息兩天,他這個當師叔的不免也有幾分擔心。
便主動問道:“要不要請醫修來給時師侄看看?”
以徒弟目前的情況,叫醫修來看那還得了。
容簌衣連忙婉拒了謝青揚的提議,撒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的。
“不用不用,他就是最近練功練得太刻苦了,幾乎沒怎么好好休息過,歇一歇應該就沒什么大礙了。”
時微明平日里有多勤勉,謝青揚這個既做師叔、又做師長的都看在眼里,自然沒有起任何疑心,很干脆地便允了時微明的假。
只是不忘又嘮叨容簌衣一番,要她這個當師尊的好生看著點徒弟,多多提醒徒弟注意休息。
容簌衣連聲應好,順路又去了趟孟城,成功在黑市上買到了能夠抑制妖氣的藥。
這種靈藥價值不菲,寥寥幾顆就用掉了容簌衣辛辛苦苦攢下來的不少靈石。
滿滿一口袋的靈石給出去的時候,容簌衣肉痛不已,但一想到這是給自家徒弟用的,瞬間就又沒有那么心疼了。
好在黑市上的東西基本都是一分錢一分貨,服用了丹藥后,時微明的妖氣果真很快就散得無影無蹤。
雪白又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縮了回去,一雙墨眸干凈清澈,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么區別。
盡管如此,容簌衣仍不放心。
又接著觀察了徒弟兩天,直到確定徒弟的妖氣真的完全察覺不到了,才肯放徒弟去練劍坊上課
容簌衣頓了頓,展開紙團,準確捕捉到有用信息。
“知道啊,我兄長是威武堂的,據說近來正在查這件事,說是昨日有魔入侵,要刺殺奇峰峰主,峰主她本命陣法都受損了,險些身隕,現在還昏迷著呢,連宗主都出關了。”
威武堂負責宗門安危。
“魔?不是說魔都沒有神智嗎?還能做出這么嚴密的計劃入侵我們宗門?”
“不知道,但是最近威武堂巡邏也更嚴了,出宗門都得去弟子堂報備地了批準才行。”
“這么嚴?也不知道十年一開的三福秘境還能不能順利展開呢。”
……
容簌衣將紙條重新揉成團放進了儲物戒中。
魔說的應該就是時微明,他不惜暴露身份也要重傷奇峰峰主,是為了什么?
這時一聲鈴響,課程結束,容簌衣走出了教室,正瞧見了時微明。
他還是一身玄色勁裝,抱著劍站在樹下,大家見了他都去見禮,他也溫和回應。
她下意識停下,走在她身后的經明禮貌問話。
“師妹下節課是?”
她愣了愣,開始翻在弟子堂領的課程安排,她對上課一向不上心,課程安排也不知道放到了哪里。
這時一道聲音在她身邊響起:“錘修入門,在形峰。”
容簌衣看過去,正是那一身玄色勁裝的人。
瞧見是時微明,經明瞬間恭敬:“見過小師兄。”
他視線流轉在二人之間,這才后知后覺二人關系,他急忙告別:“那師妹我先走了。”
說著匆匆離去。
容簌衣與經明告別后將儲物戒翻了個底朝天才找到了課程安排,仔細一看,下節課竟真的是錘修入門。
難不成這人這么好心?還專門去弟子堂問她的課程安排?
她抬頭,對上了時微明暗暗警告的眼眸。
她:……
懂了,十個上品靈石雇傭的女工該上工了。
她十分上道,立即閃身到時微明身邊,并抱住他的胳膊,在感受到身邊人瞬間僵硬后她才滿意。
就是有點奇怪,這人的身體今天怎么格外涼?隔著衣服她都感受到溫度了。
不過她沒有在意,她只用十分甜膩的聲音撒嬌:“師兄怎么來了呀,師兄也真是的,都說了不用你來接,你怎么還來,莫不是一刻不見我,想得慌?”
話音落下,時微明身體更加僵硬了。
一時間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兩人身上,原本步履匆匆的人也肉眼可見地慢了下來。
時微明看著身旁抱著自己胳膊的人,她笑得分外真心。
不等時微明回答,一道女聲響起。
“你在做什么!”
容簌衣探頭去看,是戚媛,她正狠狠地瞪過來,眼里像是有十丈火。
還有藏在眼里的妒忌。
容簌衣正疑惑著,緊接著聽見——
“小師兄也是你想染指就能染指的嗎?”
她頓時悟了。
喜歡時微明的人之一,還是熱衷搞雌競的那種。
她伸手示意:“解決這類麻煩,得加錢吧?”
時微明看著眼前的手默了默,隨后放上去五枚上品靈石。
“好嘞,”容簌衣爽快收錢,“今天的靈石也別忘了結哈。”
二人這一來一往在不知情的別人眼中更加曖昧了,戚媛看得心中愈加焦灼。
她甩出九節鞭就要狠狠打在容簌衣身上。
時微明眼疾手快,帶著人避開,雖然他對于之前容簌衣的問題沒有回答,可這舉動就如同變相認同了兩人關系。
一時間眾人心中炸開了花,視線又不約而同落在戚媛身上。
戚家大小姐大家都知道一二,而戚家大小姐喜歡小師兄也是公認的秘密。
果不其然,戚媛立即委屈起來:“小師兄,你也依著她欺負我嗎?”
這話說的。
容簌衣悄摸著湊過去問:“你跟這個戚媛有一腿?”
時微明應:“我很少在宗門活動,多在外游歷任務。”
言外之意是沒有,甚至是誰都不記得。
容簌衣懂了,這屬于自我攻略那一類。
她立即倒地:“師兄,她剛才打到我了,好疼。”
時微明:……
他剛準備揪著人起來,便看見這人不斷眨巴的眼睛,示意他不要動。他頓了頓,收回了手。
戚媛瞪大眼睛:“我分明沒有碰到你!”
容簌衣不理,她側過臉,發絲順著面頰滑落,看著分外可憐:“師兄,莫不是你遇到了什么做夢之人,覺得你與她有些什么。”
這幾乎往戚媛的痛處戳,她只覺得體內有怒火熊熊燃燒:“你在說什么胡話!做夢的分明是你!”
容簌衣扯了扯時微明的袖子:“那師兄認識她嗎?”
時微明沒有反應,袖子又被扯了扯后他才點了點頭。
他面上還帶著“小師兄”的笑,容簌衣卻感受到了兩分不耐煩。
這人今天脾氣好像也格外不好。
戚媛不敢相信:“小師兄你……不認識?你每次回來我都準備上三天,沐浴焚香,穿著我最好看的衣裙去見你,你分明每次都有回應我。”
說著拿出一個香囊,一張紙,和她的弟子令。
“你看,這是你給我的香囊,這是你上次給的紙條,這是你特地給我找回的我丟失的弟子令,你都忘了嗎?”
說到這她眼神瞬間兇狠地看向了容簌衣:“莫不是這個女人給你下了蠱?教你忘了我!”
時微明看著戚媛手里的東西陷入詭異的沉默,他與容簌衣對視。
容簌衣不明所以,她壓著聲音回:“這你們的前程往事,不能算那五個靈石里吧?”
他壓了壓體內不斷洶涌的魔氣。
昨夜在長霄峰受刑后魔氣便得了空隙試圖噬主,他快壓不住了。
修魔功,如同與虎謀皮。
他克制著維持面上的笑:“香囊是宗門人人都有,我只是代為發放,紙條許是我不小心遺落,至于這弟子令,我屬實是不記得了,許是你掉在地上我恰好撿了起來。”
容簌衣聽言忍不住笑出了聲。
戚媛被這聲笑戳到痛處,心上人說著不認識自己,情敵還在嘲笑她,她沒了理智,幾步走過去揪著容簌衣的衣襟把人提了起來。
“你是什么東西?你憑什么笑我?”
容簌衣面上全然不見畏懼:“不好笑嗎?把所有心思放在一個甚至不記得你的男人身上,怎么不好笑。這些心思放在修煉上,說不定你早就筑基了。”
“你!”戚媛氣極,立時就要給容簌衣一巴掌。
而手里的人竟看著她逐漸笑了起來,她心里陡然不安,隨后她便看見——
眼前的人劇烈抖動,甚至渾身各處都開始抽搐起來。
她驚得放開手。
而下一秒在她的眼眸里,容簌衣仰躺在地上,四肢著地,開始胡亂爬行。
她瞪大了眼眸,其他人也驚呆了。
而那那胡亂爬行的人突然停下,并劇烈抖動,最后昏迷了過去。
這轉變太過突然,大家都沒反應過來。
戚媛更是陷入了迷茫之中。
她什么也沒做啊。
時微明走過來打破寧靜,他定了定,忍著魔氣反噬的壓力將地上的人橫抱起。
他面上肅穆,沒有小師兄的笑,只有小師兄的威嚴:“這位師妹,你用術法傷了同門。”
這話一出,方才那人就如同突然犯了瘋病一樣的舉動突然有了解釋。
對,一定是被下了術法才會這樣。
畢竟那一幕太過震撼,總不會是正常人能做的事。
一時間大家看向戚媛的眼神里帶上了十足譴責。
戚媛覺得這個場景異常熟悉,好像她不久前才經歷過。
日子一天天平穩過去,除了徒弟成功從煉氣一躍升為了筑基以外,一切似乎都和之前沒有任何變化。
直到某天夜里,孟城突然毫無征兆地下了一場瓢潑大雨。
這還是自今年入夏以來,孟城第一次下這么大的雨。
顆顆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磚瓦上面,聲音之密之響,似珠落玉盤,不知道的恐怕還要以為大夏天的這是在下冰雹。
坐落在孟城之上的連云宗自然也無法幸免。
容簌衣趕在雨勢漸大之前,和自家徒弟一起將養在院落花盆里的花花草草全都搬到了屋檐下面。
——她擔心第二天睡醒起來,這些花草就算沒被這樣的傾盆大雨給淹死,大概率也會被這么密的雨給打殘了。
做完這一切,容簌衣隔著窗戶以及模糊不清的雨幕,與徒弟互道了晚安。
容簌衣其實是很喜歡不怎么悶熱的下雨天的。
只因這樣的天氣一般都很涼爽,很適合她這樣的咸魚縮在柔軟的被子里美美睡大覺。
倘若還能有風扇亦或是空調在旁呼呼吹著的話,更是夏日不可多得的美事一樁。
但今夜的雨勢著實格外大了些。
容簌衣被噼里啪啦的雨聲吵得怎么睡都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好一陣,最終竟直接一骨碌坐了起來,對著老天爺無能狂怒。
要命。
好端端的下這么大的雨干嘛,到底還讓不讓人安生睡覺!
她正琢磨著究竟怎樣才能將雨聲的“噪音”降到最小,然而就在這時,窗外忽地有一道刺眼的白光閃過,緊隨其后的,是一道震耳欲聾的驚雷徑直劈下。
雷聲之大之響,仿佛連地表和整個屋子都跟著一同震顫了起來。
坐在床上的清麗人影頓時猶如被施了定身術一般,肉眼可見地僵了又僵
與此同時,時微明的房間里。
專心打坐的少年絲毫沒有受到窗外雨勢的影響,他闔著雙眼,有條不紊地調理著體內靈氣,感受著自身經脈與修為的細微變化。
一輪修煉結束,時微明緩慢地睜開眼睛,霧藍色的瞳眸漸漸恢復了平常。
他稍作休息了片刻,正想繼續展開今晚的第二輪修煉,房門卻在此時被人輕輕敲響了。
時微明轉眸看去。
按理說,師尊這個時候應該早就已經歇下了,畢竟“早睡早起身體好”以及“女孩子就是該睡美容覺”是師尊每天都掛在嘴邊的養生口號。
可外面雨下得這么大,別人又沒有能夠自由進出長青谷的令牌,除了師尊以外,又有誰會在這種時候來找他呢。
下一秒,一道熟悉清淺的聲音細細響起,幾乎要被這雨聲淹沒。
但時微明依然聽清楚了:“微明,你睡了么?”
那么毫無疑問了,門外的人就是師尊。
門打開的一瞬間,屋外濃密的雨聲驟然變得清晰了起來,雨夜冷氣急不可耐地躥進屋內,也將站在門口的那道身影襯得更加單薄。
許是之前已經歇下了,容簌衣如瀑的烏發只簡單束在了腦后,并未像白日一樣扎成精致的發髻。
她抱著自己房間里的薄被,眼睫輕微垂著,額間幾縷不慎濕了雨的碎發落在眼前,令時微明一時難以看清師尊的表情。
不等徒弟開口,容簌衣便極其自來熟地抱著被子走進了屋內。
邊往里進,嘴上還邊自時自地說著:“微明啊,外面打這么大的雷你肯定害怕吧?沒關系,師尊來陪你了,咱不怕哈。”
聞言,時微明很是困惑地凝了下眉。
不過是打雷而已,師尊怎么會這么想?
剛想說自己并不怕電閃雷鳴,余光卻瞥見燭火的映照下,師尊略顯蒼白的臉色,以及緊緊攥著薄被、輕微顫抖的發白手指。
于是立馬就將到了唇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好的,他害怕。
盡管師徒倆的屋舍相距不過三丈遠,容簌衣也撐了傘過來,但頂著這么大的雨勢,她依然不可避免地淋到了雨。
替師尊背了好大一口鍋的時微明遞給師尊一張干凈柔軟的巾帕。
“師尊,擦擦雨,當心著涼。”
又去桌邊倒了杯熱茶回來,雙手捧著遞到師尊面前:“師尊,喝茶。”
這一幕不禁讓容簌衣幻視了她小時候曾在電視上看過的一則公益廣告。
家里懂事的小孩兒端著水盆走到自家媽媽面前,朝著媽媽揚起笑臉說道:“媽媽,洗腳。”
不能說是毫無關系,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這也是容簌衣會選擇在這樣的雷雨天來找自家徒弟的主要原因。
徒弟雖然偶爾懂事得跟個小大人似的,但在容簌衣眼中,對師尊言聽計從的徒弟永遠都是那朵她精心養育的小花。
至于所謂的什么男女之別——
才十五歲大的徒弟分明就是個毛都還沒長全的小孩兒好不好。
更何況她擔心徒弟會怕打雷,“好心”過來陪陪徒弟怎么了,她還要在自家徒弟面前刷好感呢,眼下不就是個很好的機會嗎?
容簌衣如此說服完自己,喝了徒弟遞過來的熱茶后,果真覺得渾身上下都暖和了不少。
蒼白的臉頰漸漸恢復了些血色,她清清嗓子,努力壓下聲線里的顫抖,若無其事地跟徒弟嘮嗑。
“這么晚了,微明還不打算休息呀?”
時微明從善如流:“外面電閃雷鳴的,弟子怕。”
容簌衣:“”
如果不是徒弟說這話時臉不紅心不跳,從他那張冷白如玉的臉上也瞧不出丁點害怕之色,她估計真的會信了自家徒弟的鬼話。
不過徒弟既然這么給自己面子,容簌衣自然順著臺階而下:“這樣啊。那師尊就留下來陪你一晚吧,你現在可以去歇息了。”
反正她來找徒弟,只是想身邊能有個人陪著而已。
現下有徒弟陪伴在旁,她對電閃雷鳴的恐懼自然也就減輕了不少才怪。
外頭又是一道驚雷劈下,容簌衣整個人都禁不住跟著顫了一下。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中心悸,心道,已老實,求老天爺放過。
一旁的時微明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幾息后忽然接話:“師尊,弟子目前暫時還睡不著,師尊如若不嫌棄的話,要不先在弟子的床榻上歇下?”
聞言,容簌衣目露遲疑:“這不太好吧?” 自那天過后,時微明對于煉化穹清丸一事變得更加積極,每天吃得也比以往多了許多。
如此平平淡淡地過了兩月。
在容簌衣堅持不懈的投喂以及精心照時下,時微明腹部的傷逐漸痊愈,體內也終于能夠積蓄起靈氣,可以慢慢開始修煉了。
容簌衣信守承諾,特意給自家徒弟買了一把上好的木劍,送他去練劍坊跟其他弟子一起學習劍法。
也正因此,容簌衣終于可以發揮出一點點身為師尊應有的作用了。
她偶爾會讓徒弟在自己面前舞劍,然后犀利指出徒弟存在的不足。
有時甚至還會單獨給徒弟開小灶,教他一些在練劍坊里暫時學不到的劍法。
徒弟很聰明,一點就會,但容簌衣很快就發現了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
——徒弟學劍學得實在是太刻苦了。
畢竟他是半道才加入練劍坊的,進度跟不上同門的其他弟子,需得要花上更多的時間,才能夠勉強不讓自己落下。
天不亮的時候,容簌衣就能夠聽到自家徒弟的練劍聲,簡直比山下打鳴的公雞還要準時。
夜里該要歇息了,院落里揮劍的聲音也不曾有一刻停下。
容簌衣怕小徒弟練劍太辛苦,于是披上外衣,推開房門,叫來徒弟跟自己一起在大半夜吃冰鎮西瓜。
徒弟看看手里的劍,又看看抱著催熟的西瓜、無比期待地望著自己的師尊。
終究還是放下了劍。
師尊更加重要
或許是徒弟實在太卷,又或許是因為有主角光環作祟,總之,時微明的進步速度完全超出了容簌衣的想象。
才短短兩三月的時間,劍術就超出了同門一些資質比較平庸的弟子。
不禁讓容簌衣聯想到了沖擊高考那段時間,兩年沒用心學習的黑馬花了兩周時間就超過了她在年級里的排名,偏偏她還怎么都追趕不上。
簡稱為人比人,氣死人。
就連對門內弟子的劍術要求極高的謝青揚也不止一次在容簌衣面前夸過時微明,說只要這樣保持下去,時微明未來可期,必成大器。
自家徒弟能夠得到大師兄謝青揚這么高的評價,容簌衣自然高興且自豪。
并有樣學樣,跟從前長輩一樣謙虛地擺擺手,“欸”一聲:“哎呀呀,跟我沒什么關系,都是微明自己自覺爭氣,完全不用我這個師尊操心。”
謝青揚:“”
所以,小師妹非但完全沒聽進他之前的規勸,對自家徒弟主打一個放養不說,似乎對此還感到挺驕傲自豪?
容簌衣不知道師兄其實是在心里吐槽自己。
別看她現在瞧起來這么安然放松,她其實憂心了另外一件事情很長一段時間。
要想感化徒弟,不讓書中的結局變為現實,光靠她一個師尊努力肯定是行不通的。
雖然世人常說,好的師生關系能夠做到亦師亦友,但容簌衣第一次為人師尊,沒有十足的信心能夠和徒弟達到這樣的狀態。
說到底,徒弟身邊還是得有一兩個同齡的好友,這樣一來,徒弟一些不能和師尊說的心事才有處可說。
——當然了,容簌衣還是很希望徒弟能夠少點不能和自己說的秘密的。
但現在的關鍵問題是,放眼整個連云宗,除了她這個師尊以外,小徒弟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大概是狼族孤僻孤傲的天性,又或者是因為成長經歷,導致時微明很難信任他人。
總之,時微明的排外心比容簌衣預想中的還要嚴重,更別提會去主動融入同門的弟子了。
再加上他是半途加進來跟其他弟子一起上課的,其余弟子早就有了自己的固定伙伴亦或是搭檔。
這便導致容簌衣每次來接自家徒弟下課的時候,徒弟都是孤零零一個人抱著劍從練劍坊里出來。
和其他成群結隊、有說有笑的弟子們對比明顯,看得容簌衣這個做師尊的挺不是滋味。
有種自家小孩兒被全世界都給孤立了的感覺。
問就是很氣!
但這顯然不是其他弟子們的錯。
容簌衣很清楚,問題的源頭其實是出在自家徒弟身上。
夏天是個連綿多雨的季節,容簌衣將油紙傘撐在自己和徒弟中央,似是隨意地提起。
“話說回來,怎么不見微明跟練劍坊里的其他師兄弟一起玩?”
聞言,清雋少年周正的面龐上浮現出了一絲不加掩飾的困惑。
“師尊,我為什么要和他們一起?”
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是來練劍坊學習劍術的嗎。
學劍術是一個人的事,就算沒有搭檔,練劍坊內也設有被灌注了靈氣、可以靈活移動的木樁,用來當對手綽綽有余。
和這些不相干的人一起有什么用?
容簌衣被自家徒弟問得啞口無言。
她深知徒弟的性格,時微明雖處在叛逆期的年紀,卻絕不是那種會把師尊氣得上躥下跳、忤逆師尊的逆徒。
他單純就是這樣想的,于是也就這樣說了。
“嗯”容簌衣絞盡腦汁,“你們都是同屆師兄弟,今后在連云宗里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搞好關系總是沒有壞處的嘛。”
“當然了,師尊也不是要你跟每個人都處好關系,朋友在精不在多,有那么一兩個真心實意的就行。”
容簌衣還在腦海里努力搜刮能夠用來勸說徒弟的人生大道理,就見自家徒弟搖了搖頭,很是認真地對她說:“師尊,我不需要他們。”
“我有師尊就夠了。”
聞言,容簌衣短暫地愣了愣,隨即暗自嘆了口氣,嘆息聲淹沒在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里。
她無奈地看著倔驢徒弟,在心里面想。
笨蛋,師尊也不可能陪在你身邊一輩子吶。
誠然,容簌衣每次穿進小世界里執行任務的時候,她都只將這些小世界里的角色看作紙片人,并不會對他們付出太多感情。
畢竟容簌衣很清醒,她不可能在這些小世界里停留一輩子,完成了系統交于的任務,就是她離開的時候。
緊接著等待她的則是下一個任務,亦或是她自己的人生。
在容簌衣的心目中,對紙片人付出太多真情實感其實是一種很傻的行為,投入的感情越多,就越難抽離。
這也是任務管理局的不少員工每從一個小世界里脫離出來,都會選擇起碼歇上半個月的主要原因。
反觀容簌衣就不會。
每次完成了小世界的任務后,她最多休息兩天,就能精力滿滿地投入到下一個任務當中去。
不禁讓管理局的其他員工紛紛猜測,容簌衣是不是背地里綁定了什么“三天不進小世界就會死”的系統,不然怎么能夠卷成這樣。
但時微明不一樣,他是容簌衣在這個小世界里養的一朵小花。
尤其在察覺到徒弟對自己下意識的過度依賴后,容簌衣更加希望,即使將來她完成了攻略任務,脫離這個小世界了,徒弟身邊也能有一兩個好友亦或是合適的道侶陪著他。
別再孤身一人了。
當然了,容簌衣不可能將這些想法實話告訴給徒弟,這又是她第一次為人師尊,沒有多少經驗,也不知道該要如何去糾正徒弟的想法。
容簌衣為此愁眉苦臉了好幾天。
直到某天清晨,徒弟照例去練劍坊練劍了,留下容簌衣獨自在給院落里的小花澆水的時候,忽然有一道靈光從她腦海當中閃過。
等等,她的確沒有教徒弟的經驗,但不妨礙別人有啊!
容簌衣立馬擱下水壺,御劍直奔長月谷而去。
尚未抵達長月谷谷心,悠揚婉轉的琴聲便遙遙傳來。
容簌衣從劍身上躍下,笑瞇瞇地走近院中那抹白色身影,鼓掌的同時張口就來。
“師兄不光劍術一絕,就連琴藝也是越來越精妙了,光是這么一小段仙樂,就讓師妹我愚耳暫明,真是佩服佩服。”
謝青揚撫琴的長指只頓了兩息,就又接著彈了下去:“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容簌衣立馬露出一副受傷的表情:“師兄,我就是想著好久沒見你了,過來問候你一聲,你怎么能這般想我,原來在你心中,師妹我就是這樣的人嗎?”
謝青揚神色自若,趁著撥弦的空檔,掀眸望了容簌衣一眼。
是那種很明顯的“我還不知道你?”的眼神。
容簌衣于是撇撇嘴,快步走到謝青揚對面坐下:“好吧,我這次來,確實是有事情想要請教師兄。”
整天沒個正形的小師妹居然連“請教”二字都用上了,謝青揚挑了挑眉,終于停下彈琴的手,將七弦琴放至一邊。
“說吧。” 事情進展到這里,系統就算是成功完成了交接的任務,是時候該從容簌衣的腦海里離開,去往下一個小世界、交接下一任宿主了。
容簌衣頗有些依依不舍:“統,你這么快就要走了嗎,不再多待幾天了嗎?你走了我會想念你的。”
系統莫名從容簌衣的語氣中聽出一股子某個電視劇里演的“燕子,燕子你回來,沒有你我怎么活啊!”的味兒。
它暗自吐槽:你那是舍不得我嗎,你是舍不得即將離你而去的金手指才對吧。
表面上倒依舊是公事公辦的語氣:“系統脫離本世界倒計時,10、9、8——”
“唉,好吧,”見挽留無果,容簌衣重重嘆了口氣,“統,你的世界以后沒有我了沒關系,你要開心”
系統:“?”
不是,它單純就想想而已,10934號你怎么還真演上了。
“7,1,0,脫離完畢。”
“嗯?”容簌衣立馬聽出不對勁,“統,你怎么直接從7跳到1了?”
中間的那些數字呢,都被系統給吃了嗎。
然而腦海里的電流聲已經徹底消失,沒法再給出任何回應。
容簌衣在心里“嘁”了一聲,暗道沒勁。
系統離開了,也就意味著她的攻略任務正式開始了。
她把注意力放回到少年身上,等少年吃完了魚,才試探性地開口問道。
“微明,師尊帶你離開這個地方,好不好?”
聞言,時微明動了動毫無血色的嘴唇,眼神很是平靜。
容簌衣卻讀懂了他沒有說出口的話。
離開這里,去哪兒呢?
“回為師所在的宗門。”
“唔,‘宗門’是什么你知道嗎?就是每個修士平時生活的地方,我的師尊也在那里。”
說來也巧,系統的確滿足了容簌衣提出的第一個要求,除了“容菀”以外,還給了她一個別的身份。
但這個身份對于容簌衣來說,其實并不算新。
容簌衣早些年剛入任務管理局的時候,接的都是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任務。
其中就包括穿進這個仙俠小世界里,在一個名為“連云宗”的宗門里,當連云宗掌門柳至云的關門弟子。
容簌衣身份特殊,自然不可能在這個小世界里待一輩子。
所以剛被柳至云收為弟子沒多久,就選擇了閉關。
外界的時間流速與每個小世界里的時間流速不同,距離容簌衣上次穿進來,已經過去了兩百來年。
好在修仙之人閉關幾十、幾百年都是常有的事,現在容簌衣正好可以用回這個身份。
容簌衣自己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當初隨便接的一個任務居然能在今天派上用場。
怪不得當時系統向她介紹背景的時候,她會覺得“容菀仙尊”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原來是她早就來過這個世界,只不過上一次穿進來的時候,還沒有出現大能飛升、留下預言等等這一系列事情。
連云宗在九洲大大小小上百個宗門里的地位并不算高,但在連云宗所坐落的孟城里卻很是出名,完全符合容簌衣的所有要求。
尤其容簌衣對柳至云以及她的師兄師姐的印象都很不錯,所以沒怎么糾結,就決定用回這個身份。
對于容簌衣的提議,時微明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容簌衣看出他眼中的遲疑,想了想,俯下身來,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你是不是怕離開這里后,有人會欺負你?別擔心,師尊說過,師尊會保護你的。”
不。
不是這樣的。
師尊不知道,可他很清楚。
他是通緝之身,倘若有朝一日被人發現了他的身份,一定會連累師尊的。
他不想這樣。
然而就在這時,容簌衣卻忽然湊近了時微明,笑瞇瞇地替他將額前凌亂的烏發撥了開來。
她語調隨意,仿佛只是在跟他分享自己無意間的一個小發現。
“誒,先前沒怎么注意,現在才瞧見,我們微明的眼睛生得可真漂亮,烏漆漆的,還這么有神。”
時微明垂在腿側的手指聞言微曲。
是了,狼族的眼瞳顏色都很特殊。
尤其是他。
霧藍的瞳色幾乎是他的標志了。
可他能改變自己的瞳色,就連師尊這么厲害的修士都沒有察覺出任何異樣。
那么,如果他能一直隱藏好自己的身份,不讓其他人有所察覺的話,是不是就不會連累到師尊了?
少年抿了抿唇。
或許是這些想法說服了他自己,又或許單純是因為落在頭頂的掌心太過溫暖,不禁讓時微明想要貪心更多。
畢竟師尊不是他。
師尊有自己的師尊,也有自己的宗門。
她一定來自于外面那個更加廣闊有趣的天地,怎么可能因為他這個剛收的便宜徒弟就永遠地留在這里。
總之,沉默半晌后,時微明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他跟她走
就著臨邊清澈的溪水,容簌衣將自家小徒弟好生拾掇了一番。
洗凈的烏發高束,換上容簌衣提前備在儲物囊里的干凈衣裳,終于有幾分他這個年紀的少年應該有的樣子了。
容簌衣同時還頗為驚喜地發現,小徒弟不但一雙換了瞳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長得也是極其好看的。
五官哪兒哪兒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實在是太瘦了點。
她準備的尺寸最小的衣裳,穿在徒弟身上也依然松松垮垮。
不過沒關系,等回去了連云宗,她有信心能夠將時微明養得白白胖胖,單純就是時間問題而已。
在滅掉火堆、即將啟程回連云宗之前,時微明突然牽住了容簌衣的一小截衣袖,看起來像是有話要說。
容簌衣于是停下腳步,很是耐心地問道:“怎么了?”
時微明用手指了指身后,烏漆漆的雙眸望著她:“毯。”
毯?
容簌衣凝眉想了想,很快明白了。
他是指她昨晚給他蓋的那個薄毯。
徒弟把她留給他的靈藥藏到了別的地方,想必也把那個毯子給藏了起來。
他想要帶走它。
容簌衣原本想說,一個毯子而已,等回到連云宗后,時微明想要多少條,她都給他買。
但少年什么都沒有多說,望著她的目光卻很固執。
仿佛那個薄毯對他有著什么特殊的意義,非得帶走不可。
于是容簌衣的話到了嘴邊,就硬生生變成了:“好,師尊陪你回去拿。”
抱著薄毯,揣上靈藥,心滿意足的黑發少年終于乖乖跟在師尊身邊,踏上了回連云宗的路。
跟熊妖打的那一場架,幾乎耗去了留存在容簌衣體內大半的靈氣。
而這座被設了禁制的山巒靈氣稀薄,流失的靈氣很難得到補充。
為了應對有可能出現的突發狀況,容簌衣決定先節省體內剩余的靈氣,等帶著狼崽離開禁制的范圍后,再用飛行法器回連云宗。
好在一路上都沒有什么意外發生。
師徒倆該吃吃,該喝喝,走累了就停下來歇息,天黑了就將就著在原地睡一覺,睡到自然醒后再接著趕路。
無聊的時候,容簌衣就拉著時微明說話,聊東聊西聊天聊地。
倒不是因為容簌衣是個話癆,她只是單純想將小徒弟丟失已久的說話能力給撿回來而已。
也正是得益于此,短短幾天時間下來,時微明說話果真不再像先前那樣磕磕絆絆,至少能夠流暢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了。
只不過小徒弟是只悶葫蘆,除了容簌衣問話以外,幾乎不怎么主動開口。
對此容簌衣不甚在意。
她從沒想過單憑這幾天時間的相處,就要將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小徒弟變成一個陽光開朗大男孩。
再說了,容簌衣認為每種性格的人都有其獨一無二的特點,悶葫蘆小徒弟其實也沒什么不好。
路上實在是太過順利,容簌衣甚至還順手救了只沒化形的小貓妖。
小貓妖身上縈繞著的妖氣并不重,小小一只,還沒容簌衣兩個巴掌大,更像是和貓媽媽走丟了。
許是太久沒有吃東西,小貓餓得奄奄一息,不禁讓容簌衣聯想到了她第一次見到小狼崽子時,狼崽的可憐模樣。
容簌衣難得動了惻隱之心,于是照例拿劍插魚的時候,一次性插了三條上來。
容簌衣是第一次為人師尊,再加上性格使然,所以并未在第一時間就發現自家徒弟的不對勁。
直到余光瞥見小徒弟拿著烤好的魚,卻沒有和往常一樣埋頭就吃,才疑惑地湊過去。
“怎么了,為師這次烤的魚不好吃?”
容簌衣順便看了眼正吃得津津有味的小貓妖,心頭疑惑更甚。
不應該呀,連小貓妖都吃得這么歡呢,她也沒有烤過頭啊。
時微明搖搖頭,聲音一如既往地沙啞:“沒有。”
容簌衣便更加奇怪了:“那微明為何不吃?”
不餓?還是傷口不舒服了?
都不太像呀。
時微明長睫垂下,視線落到小貓妖身上,沒有再回話。
他只是不知該要如何告訴師尊。
師尊看那只貓妖的眼神他曾經見過,因為師尊就是這樣看他的。
他曾一度感到困惑,師尊為什么要對他這么好,甚至還愿意將這樣的他收作自己的徒弟。
現在他明白了。
他應該只是容簌衣看著可憐,順手救回來養在身邊的吧。
——就和那只貓妖一樣。
這其實非常合理,畢竟沒有師尊,他就什么都不是。
師尊愿意大發慈悲救他一命,他就理應對師尊感恩戴德了。
可是很奇怪的,這個認知莫名讓時微明感到很不舒坦。
甚至光是看著那只貓妖如此心安理得地吃著師尊烤給它的魚,他便覺得小貓妖不順眼極了。
師尊看他可憐,將他收為了徒弟。
可她看小貓也可憐。
那,她也會將小貓妖收作自己的徒弟么?
這種不爽的感覺在小貓妖吃完了屬于自己的那份烤魚,竟還不知滿足地將目光投向他手里的這一條時,達到了巔峰。
若隱若現的霧藍色悄然在時微明眸底浮現。
然而就在小貓妖憑借本能,懵懵懂懂地撲過來想要叼走時微明的那一條魚時,一只宛如瑩潤白玉的手及時伸了過來。
捏起小貓“命運的后脖頸”,便輕而易舉地將它拎到了一邊。
容簌衣并未留意到自家徒弟略顯錯愕的眼神,一心只想好好“教育”一下這只貪吃的小貓。
“誒誒誒,你怎么還搶吃的?這是不對的噢,那條魚可是我們微明的,我們微明還要養傷長個子呢,都給你吃了怎么成。”
這并不是容簌衣第一次這樣稱呼時微明,先前在夸他眼睛漂亮的時候,容簌衣就曾無意間說過一次——“我們微明”。
但一旁的時微明依然很明顯地怔了一下。
是他的錯覺嗎?
在容簌衣眼中,他和小貓妖似乎還是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的。
畢竟。
小貓妖是“誒誒誒”,是“你”。
而他是“微明”,是“我們微明”。
容簌衣就將困擾了自己好一段時間的苦惱事一一講給了謝青揚聽。
末了,不忘再拍拍師兄馬屁:“師兄,你手底下出了那么多好徒弟,肯定在教徒弟這方面很有心得體會吧,也教教我唄?”
謝青揚垂眸沉吟片刻:“時師侄的性格與門內其他弟子比起來,的確有些與眾不同。”
容簌衣雙眸亮亮,等著謝青揚后話:“所以呢所以呢?”
“依我看,這些都是他平時習慣了你的存在才導致的。假如你不在他的身邊,只有同門弟子陪伴他左右的話,或許他就愿意嘗試去接觸其他弟子了呢?”謝青揚說。
容簌衣聞言輕微一怔:“師兄,什么叫‘我不在他的身邊,只有同門弟子陪伴他左右’啊?我怎么聽不懂呢。”
謝青揚說:“近來山下的一位富商找到了師父,說他有一批貨需要從孟城運去鄰城,途中要經過一段無主之地,可能會遇到一些游蕩在那里的低階妖族,所以希望連云宗能派些人手給他,護他此行無虞。”
容簌衣這回很快就聽懂了:“就是想讓咱們連云宗的弟子給他當保鏢唄?”
謝青揚無奈一笑:“你要這么說的話,倒也沒什么問題。”
“不過前些年孟城曾經歷過一次小規模的饑災,是那位富商帶頭慷慨解囊,才順利度過了那次危機,所以師父對那位富商的印象還算不錯。”
“再加之徘徊在那片無主之地的妖族修為基本上都不超過筑基,我和師父一致認為,這對這屆新來的弟子是個不錯的歷練機會。”
“我挑了幾個合適的人選,也已問過遠樂,他愿意接下這次任務,有他在,此行應當不會出任何問題。”
謝青揚口中的“遠樂”全名董遠樂,是他在上次登仙大會上新收的、也是他如今唯一的弟子,前不久剛剛突破筑基,是目前所有新來的弟子當中修為最高的一個。
“所以,師妹——”說到這里,謝青揚看向容簌衣。
“你要不要讓時師侄也跟著他們一道下山歷練試試?”
倘若真這樣的話,那她豈不是就成了鳩占鵲巢?
她把徒弟的床給睡了,徒弟該睡哪兒去呢。
像是知道容簌衣在猶豫些什么似的,時微明道:“沒關系,弟子之后若有了睡意,大不了變回妖形就是,師尊不必憂心。”
既然自家徒弟都這樣說了,容簌衣也懶得再跟徒弟客氣:“那好吧。”
她思忖片刻,決定要演就演到底:“不過,微明你待會兒若還是害怕,記得把為師叫醒。別忘了,師尊是來陪你的。”
不知是容簌衣的錯覺還是怎么,她似乎注意到徒弟的眼角輕彎了彎:“好。”
容簌衣自己還因這惡劣的雷雨天氣膽戰心驚著,也就沒當回事,安心地在徒弟的床上睡了下來。
現在看來,有徒弟陪伴在旁,似乎的確要比自己一個人待著感覺好上不少。
只不過,許是為了不吵著師尊休息,時微明沒有再說話,就連呼吸聲都刻意放輕了不少。
周遭安靜下來,屋外的雨聲和驚雷聲就又愈發地明顯了。
容簌衣微微蹙著眉心,呼吸重新變得急促起來。她翻了個身,偷偷換了好幾個睡姿,依然醞釀不出絲毫睡意。
守在一旁的時微明無聲看著師尊,自然清楚此時的師尊依舊受著雷雨天的困擾。
他若有所思地歪了歪頭,忽然想起先前他睡不著的時候,師尊會輕輕拍著他的肩膀,給他唱搖籃曲哄他睡覺。
可他既不能有樣學樣、拍師尊的肩膀——這是逾矩。
也不能為師尊哼搖籃曲轉移注意力——他不會唱。
又是一道驚雷劈下,容簌衣繃緊的神經好似都跟著為之一顫。
然而就在此時,她擱在薄被外的手臂突然被什么毛茸茸的東西給輕輕碰了一下。
容簌衣睜開眼。
只見徒弟正跪在她的床榻邊,眼底泛起了清透干凈的霧藍色。
許久未見的雪白狼耳和尾巴不知何時冒了出來,柔軟暖和的大尾巴更是送到了她手邊,蜻蜓點水般來回輕掃。
黑發藍瞳的少年枕著下頜,目不轉睛地歪頭望著自己師尊。
他神色平靜,輕聲說道:“師尊,弟子實在怕到睡不著。”
“師尊能不能可憐可憐弟子,摸摸弟子的尾巴?”
“筑基丹?這孩子倒是有心,既是師兄當初為他準備的,想必不是什么凡品。”
容簌衣摸摸下巴,忽然朝自家徒弟擠眉弄眼一番:“微明,你此番下山一趟,你跟遠樂的關系就變得這么好啦?”
不然董遠樂怎么會忙里偷閑,居然還專程跑來給自家徒弟送筑基丹。
時微明斂著眼,沒有回話。
容簌衣就當他這是默認了,百般欣慰道。
“遠樂是個好孩子,你要是能跟他成為好朋友,為師倒是能夠放一百個心。”
聞言,一直沉默不言的黑發少年才忽然開口說話了。
“師尊,那我呢?”
“嗯?”容簌衣起初沒聽懂。
偏頭見自家小徒弟一移不移地望著自己,才大概明白了徒弟這是在問什么。
到底還只是個半大少年,不管表面表現得多么風輕云淡,內心自然都還是渴望得到來自師尊的認同的。
意識到這一點的容簌衣不禁失笑,習慣性地伸出手來,揉了揉自家徒弟的腦袋。
“你是為師的徒弟,當然也是好孩子啦。”
容簌衣思忖片刻,然后決定放棄一碗水端平。
她看著徒弟,很是認真地補充道:“比遠樂他們都要好。”
“是么?”受到師尊夸獎的少年這才心滿意足地提了提唇角。
沖著師尊露出了一個乖順又無害的微笑。
她被他抵在門上,袍角被掀開,她察覺到他要做什么,揚起手。
他的臉上多了一道巴掌印。
他從有靈識起,便是眾獸敬仰的存在,更別提后來修成人形,四處征戰,一直是叱咤一方的角色,時傲天都不敢當面給他甩臉色,更何況被甩一個耳光,前所未有。
他顯然怔了片刻,卻出奇意料地沒有生氣,而是捉著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在這里。”
他的弱點,可以一擊斃命的弱點。
便是這微一愣神的時間,他已經送到了里面,她驟然失神了一瞬,然后狠狠拽住他冰涼的發。
他將她一只手緊握,貼在自己心口,心口處有一道生剜鱗片的疤痕,直至他死,也不會淡退。
用的是最兇的力道,輕輕的聲音卻像是在哄她,“摸摸這好么……”
他們太過熟悉,太過契合,只這么片刻,都感覺被淋濕了,快要溺斃在里面了。
他的護心鱗,至今她還佩在身上。
“謝謝你。我很開心。”
雖然被鎖了,但是她還是自由的,雖然總是喝難喝的藥,但是她痊愈得比想象的要快。
這段時日,總的來說,悲傷的時刻很多,但她能回憶起的,卻都是一些快樂的瞬間。
便如現在,他帶來的光,照亮了一片黑夜。
第 98 章 大結局(大戰部分修改)
已經許久未見她展顏,他眸底也化開淺淡的笑意。
她仰頭觀賞片刻,忽然道,“很快就要離開秘境了。”
他笑容微斂,離開之后呢?她會如何待他?
正這時,她收到了一封傳書。
紫虛真人:近日我宗一化神期弟子被心魔吞噬,走火入魔,大開殺戒,現逃往山下,我已派出數名高修弟子追捕,諸位道友若見,望施以援手,共除此害。
是紫虛真人發往各宗門的傳書。
化神期弟子在宗門之內掀不起風浪,但若跑到山下,便如猛虎出山,殺傷無數。
閱畢,她沉思片刻,輕聲說:“既然要過節,不如,我們去人間過吧。”
他說:“好。”
云都正值歲朝,萬家燈火通明,街上舞龍弄獅,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哇!這只兔子燈好可愛!”
“……”
容簌衣對此視若無睹,不緊不慢地繼續啃完手里的魚,然后才擦凈手指起身,施施然地伸了個懶腰。
伸出去的胳膊尚未收回,她突然警覺地看向某處,厲聲:“呔!”
“誰在那里——”
灌木叢里的存在似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給嚇到了,瞬間抖落了好幾片枝葉,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容簌衣卻提劍就朝反方向而去,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灌木叢里的窸窸窣窣霎時一頓,不知過去了多久,大抵是見容簌衣遲遲未歸,才終于從里走出一個臟兮兮的半大少年。
少年和小狼崽一樣骨瘦如柴,穿在身上的衣裳更是破爛不堪,裂開了大大小小無數個破口——如果那寥寥幾塊沾滿了血與泥的布料還能夠被稱作衣服的話。
少年裸露在空氣里的皮膚上也布滿了密密麻麻數不清的疤痕,一道道觸目驚心,讓人很難想象這個才十五歲左右的少年曾經究竟都經歷過些什么。
最惹人注目的則要數裹在他腰腹位置的衣料上暈染出的那一大團模糊的暗紅色,大抵是他留下血跡的傷處所在,光是遠遠看著,仿佛就能夠嗅到濃郁又甜膩的血腥氣。
然而與這些狼狽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少年眉下那一雙過分干凈清透的霧藍色的眼睛。
像一對剔透的藍寶石,又像平靜的汪洋大海,漂亮得著實不像話。
許是餓極,又有傷在身,少年連完成走路這樣簡單的動作都顯得很是吃力。
短短幾步走得磕磕絆絆,像是下一秒就要因為體力不支而當場暈倒。
停在火堆跟前,少年先是警惕地張望了一圈周圍,直到確定四下無人后,目光才最終落在火堆旁的烤魚上。
那雙眼睛依然平靜,內里卻流露出幾分難以掩飾的渴望,明顯是被烤魚的香氣吸引過來的。
可他并未拿起烤魚就走,而是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遠處樹后的容簌衣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心理活動倒是豐富至極。
等什么等,趕緊拿著吃呀,這么香的烤魚冷了可就不好吃啦。
是的沒錯,哪有什么異響,哪有什么誰誰誰,剛才那些統統都是容簌衣裝出來的。
容簌衣十分清楚,狼是一種非常警覺的種族。
尤其主角狼崽整天都處在被人通緝追殺的陰影之下,對陌生人的防備心會有多強更是可想而知。
容簌衣在來的路上幾乎沒怎么看到過別的妖獸,大抵是因為這里靈氣稀薄,鮮少有動物出沒。
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狼崽想要填飽肚子是個嚴峻的問題,又加之受了傷,捕食獵物更是難上加難,如此惡性循環,想必才會導致小狼崽之前會餓得昏厥過去。
為了把剩下的那條烤魚名正言順地讓給小狼崽吃掉,容簌衣便臨時想了這么一個辦法出來,現場飆了波演技。
事實證明,她的演技還算不錯,至少目前看來,小狼崽并沒有起疑。
只是不知道在猶豫什么。
容簌衣等了半天,見少年還是沒有要有所行動的意思,決定推他一把。
于是故意發出聲音:“我說是什么呢,搞半天原來是只野兔啊。當心我明天就把你抓來烤了吃嘍。”
和容簌衣所想的一樣,意識到她將要回來了的小狼崽來不及繼續糾結。
情急之下,索性遵從自己本心,拿起烤魚就鉆回了灌木叢里,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就對咯。
容簌衣滿意地拍拍粘在衣袍上的枝葉碎屑,心滿意足地離去之前,不忘順手滅掉了尚且還燃燒著的火堆。
有句話是怎么說的來著?
身在綠海中,防火記心中。保護山林,人人有責!
一道瘦削孱弱的身影疾速穿梭在山野林間,快到幾乎看不見殘影。
耳邊蕩起獵獵風聲,半大的少年大腦空白一片,直到因為跑得太快,不小心撕扯到了腹部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速度才漸漸慢下來,從少年模樣變回了狼族原型。
灰撲撲的狼崽體力不支,一時不慎,竟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被迫停了下來。
烤魚也從掌心里脫落,掉在地上,往外滾了幾圈。
小狼崽時不上管被銳石磕破的新傷,立馬掉頭回看,才驚覺自己已經跑出了好遠好遠
這樣應該就不會被追上來了吧?
小狼崽低頭看向掉落在地的烤魚。
烤魚的表面已經被地上的濕泥給弄臟了,撲鼻而來的香氣卻依舊誘人。
饑腸轆轆的胃被這香氣所刺激,甚至都開始隱隱作痛,叫囂著要狼崽快點把烤魚囫圇吞掉。
大尾巴垂在地上來回輕掃,小狼崽用濕漉漉的鼻尖拱了拱魚,正想要張嘴咬上一口,腦海里卻忽然浮現出了從灌木叢的縫隙里窺見的那人。
很漂亮的一個女人。
小狼崽第一次見到這么美麗的存在,眉目柔和,周身滿溢著的氣質明顯就與追殺它的那批人不同,也不知是來這片僻野之地做什么的。
眉心處甚至還落有一顆不起眼的紅痣,像是只會出現在畫卷上,亦或是從天上來的神仙。
可它卻偷了她的東西。
她會生氣嗎?
她會生氣的吧。
這烤魚本來就不屬于它。
狼崽氣息不勻,仍然喘著粗氣,盯著冷下去的烤魚看了許久。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它重新叼起了魚,憑著記憶往來時的路原路返回而去。
很快,它看到了那條清澈干凈的小溪。
烤過魚的火堆還在。
小神仙卻不見了蹤影
第二天。
容簌衣一大清早就在附近晃晃悠悠,一通忙活下來,居然還真給她逮到了只野兔。
瘦是瘦了點,但——
烤兔,香香。
她一半,小狼崽一半,分配完美!
聽到熟悉的窸窣動靜后,容簌衣面不改色地故技重施。
和昨天唯一不同的是,這次她直到天黑都沒再現身。
不遠處的灌木叢里,一直死死盯著容簌衣離去的方向的狼崽很是疑惑。
她不回來了嗎?
直到夜幕完全降臨,山林間回旋響起某些不知名鳥獸的啼叫聲,給人的感覺怪陰森森的。
小狼崽走近已經徹底涼透的烤兔,猜測小神仙大抵是真的不會回來了。
冷掉的烤兔依然很香,小狼崽吃得狼吞虎咽,心里卻浮起一陣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在樹上等了一整個白天的容簌衣也終于看清楚了狼崽腹部上的傷。
那一團洇染的暗紅色分外扎眼。
她歪了歪頭,若有所思
第三天。
沒有找到野兔的容簌衣在火堆旁留下了一串烤魚,以及一瓶療傷用的丹藥。
她拍拍手瀟灑離去,而后繞了一圈,回到了昨天待過的大樹上。
這棵大樹估計已有百年之久,樹干生得格外粗壯,枝葉繁密,既能承受得住容簌衣的重量,也能讓她完美地隱去身形,不被狼崽發現。
只是,不知是容簌衣的錯覺還是怎么,今天小狼崽出現得格外畏手畏腳,徘徊不前,像是在猶豫著些什么似的。
在看到擺在烤魚旁邊的玉瓶后,少年更是臉色一變,轉身就逃。
目睹了這一切的容簌衣在心里懊惱地輕嘖了聲。
是她太心急,嚇到小狼崽了?
可她明明都沒有出現,只是想讓狼崽帶走藥瓶,給自己上個藥而已。
容簌衣不知道的是,狼崽其實根本就不知道那個玉瓶是用來干什么的。
甚至于,它將其當成了一種威脅,亦或是警示。
誠然,狼崽的確在狼族里度過了一段還算無憂無慮的幼年時光。
直到人族里有位大能得道升仙,在飛升前留下了一則預言,聲稱狼族中將出一子,會在未來滅了整個九洲,所有矛頭便都指向了狼王與狼后這位唯一的后代。
為了向九洲表忠誠,證明狼族絕無異己之心,狼王狠心廢去了狼崽一身的筋骨經脈,還將它關去了妖獸橫行、靈氣稀薄的禁林,任由它在里面自生自滅,斷絕了它任何修煉的可能。
——盡管如此,秉承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的原則,九洲人最后還是覆滅了整個狼族。
至于早已被禁林暗無天日的日子磨滅了所有心性的狼崽心里唯獨剩下了仇恨,自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快忘記了。
雖說還能夠幻化出人形,但倘若再在這座僻野山巒里這樣日復一日地待下去,狼崽恐怕不久之后就要與山林間的那些野獸別無二致了。
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好遠好遠,筋疲力盡、變回了妖形的狼崽才停了下來。
它靠在一塊石巖上平緩著呼吸,圓形的瞳孔緊緊縮縮,喉嚨不斷發著“嗬嗬”的沙啞嘶聲。
果然,它就知道。
連著兩三天都是如此,小神仙怎么可能意識不到有人在偷她辛辛苦苦弄來的吃的。
擺在烤魚旁邊的那個瓶子里裝的是什么?是她給小偷留下來的警告嗎?
絕對就是警告吧。
尾巴在地面上來回輕掃,耳朵跟著耷拉下來,頹喪地垂在邊側。
腹部的傷口徹底裂了開來,甜膩的鮮血潺潺四溢,形成血泊。
狼崽盯著血流不止的傷口看了許久,好不容易平緩了呼吸,以及狂跳不止的心臟。
臟兮兮的身影最后拖著疲累的身子,隨著逐漸西沉的落日,一點點消失在了山林深處
覺得是自己心急了的容簌衣默默啃完屬于狼崽的那份烤魚,決定改變策略——慢慢來。
反正和追捕狼崽的那批人相比起來,目前優勢在她。
但是到了第四天、第五天,狼崽都沒有如往常一樣出現。
等到第五天黃昏,容簌衣坐不住了。
她將周圍找了個遍,還是沒有發現狼崽的蹤跡,于是敲敲腦海里裝死的系統。
“統,狼崽呢?”
系統:“”它接著裝死。
容簌衣瞇了瞇眼,拖長聲調:“統——”
或許是怕容簌衣又要說什么不得了的話,亦或是擔心九洲的人真在容簌衣之前將主角給帶走了。
裝死了許久的風終究還是卷起落葉,為容簌衣指引了方向。
跟著落葉在山林深處東轉轉西轉轉,容簌衣最終在一塊石巖后面發現了狼崽。
一只渾身沾滿了血污與泥濘、奄奄一息的小狼崽子。
氣溫逐漸回暖,狼崽腹部裂開的傷口又沒能得到及時醫治,以至于都開始化膿,散發出來的味道有些難聞。
容簌衣猜測它這兩天依舊沒能捕到食物,所以情況才會急轉直下,直到現在這種地步。
她幽幽地嘆口氣,確認狼崽已經徹底昏死了過去后,從儲物囊里拿出提前備在里面的繃帶靈藥。
先是用清水稍微給狼崽清洗了下傷口,緊接著上藥、包扎。
一套操作下來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處理完傷口后,容簌衣又拿出一張干凈的巾帕,就著不遠處的溪水,擦了擦它臟兮兮的毛發。
忙活了好半天,總算可以看出狼崽原本的毛色了。
是很漂亮的雪白色。
難以徹底擦拭干凈的血色夾在其中,像極漫天雪地里盛開的零星紅梅。
容簌衣抬手撫上那條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手指順了順打結的毛,又輕輕捏了捏尾端。
嗯,手感不錯。
等之后有機會徹徹底底地給狼崽洗個澡,再由陽光曬得暖烘烘的,摸起來的手感肯定更好。
容簌衣面不改色,又上手rua了一把。
直到腦海里的系統看不下去,發出警告,容簌衣才在旁側留下一瓶療傷的靈藥以及一串香噴噴的烤魚,低眸瞥了一眼尚昏迷著的狼崽。
大抵是處理了傷口,又被容簌衣喂過靈藥,狀態慢慢有所好轉,狼崽逐漸變回了人形。
瘦削的少年很沒安全感地蜷縮成了小小一團,饒是在昏迷狀態下,眉心也不安地擰成了個結,瞧著可憐兮兮的。
如果系統不說的話,容簌衣絕對猜不到,這樣的狼崽竟已有十五歲了。
距離她上一次見到這么孱弱的十多歲的半大少年,還是在一個饑荒的末世世界里。
系統說,現在狼崽的境遇其實已經算好的了。
尚未逃離那片靈氣稀薄的禁林的時候,經脈俱廢的狼崽需要每天都拼了命地與禁林里橫行的那些妖獸廝殺,才能夠勉強從它們的爪下搶走一小塊碎肉,茍延殘喘地活下來。
狼崽身上數不清的疤痕也是在那個時候留下來的。
容簌衣伸出手,發現自己很輕易地就能用食指和拇指圈住少年的手腕。
甚至還能夠多出一小圈來。
原來,這樣就能算作是很好的境遇了嗎?
容簌衣嘆了口氣,取出一張薄毯蓋在少年身上,順勢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小可憐。”
街上已經比平時多了不少道袍修士。
今夜能出現在九州的修士都是有把握應對那位化神期修士的,有一定實力。對于大多修士而言不過換個地方過節,街上依舊一片喜氣洋洋。
容簌衣和時微明并肩走在街頭,一位賣花的婦人喊住了二人,“這位公子,不如給你娘子買一枝花吧。”
容簌衣正要拒絕,時微明卻接過了那枝花,別到她鬢間。
婦人都看呆了,“你娘子……”
艷麗的花,給精致如春山水的容顏鍍上了層秾艷霞光,波光流轉間,盡是溫柔清緩。
他的手在她發上多停留了一瞬,這一次,沒再吝惜贊美,“甚美。”
婦人笑道:“公子真是有眼光,兩位郎才女貌,祝愿白首偕老比翼雙飛永結同心早生貴子!一胎八個!”
越說越奇怪,容簌衣臉頰上暈染了層明霞,還沒聽完,轉身走遠了。
時微明耳垂也有些紅,匆匆撂下銀子,“花不錯,賞你了。”
然后追了上去。
她緊緊抱住他腰身,“微明,我喜歡你,我也很喜歡你,之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若走了,我也活不成了,別離開我好嗎,我跟你回流桑,我們成婚……”
他將她抱出魔域,在彼岸降落,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天邊不再陰沉沉,卻有五顏六色的光,美不勝收。
他輕聲道:“你好好的,我便原諒你了。”
她眉眼都舒展了開,他果然不舍得生氣,“好。”
“我們回去吧。”她握住了他的手,卻覺得觸感有些不對,低頭一看,發現那手變成了透明的,她皺眉,又試了一次,還是沒碰到。
然后,她發現他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
她沒想明白,以為眼前出現了幻覺,再次觸碰他的手,欲要結道侶契。
然而,那道紅色的絲線從他掌心穿過,像是穿破虛無。
似是明白了什么。
她眼眶一瞬間紅透。
他便吻掉她的眼淚,輕聲哄她,“別哭了……”
頓了頓,繼續道:
“初相識時,我待你不好,我好像從未與你說過,我的心意。自從你身受重傷從方生湖救我一命,為云都太平斬殺紫蘇夫人,在琢玉戰至窮途末路,你說不會放棄我時,無論世人如何評說,無論修為高低,你就是我認定的道侶,也是我心中的最強劍修。”
“你此一生,幾經生死,做了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但很少在意自己安危,以后我不在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她哽咽道:“不……別走……沒有你在,我會受傷的……你說過……不會讓我受傷……”
他沒有回答她,輕輕吻向她眉心。
終究要食言了。
她手指顫抖,然而在觸及他身體之時,在他吻上她眉心的那一刻,身體徹底化為碎影,散在天地間。
“不……不要走!”她的手指徒勞抓向虛空,卻什么都留不住。
原來她見到的,只是他的執念。
他的執念,是將她帶出魔域,讓她活下去。
魔域的魔氣已經消散了,越來越多的金光漫過上空,照在她身上,絲毫未在意,那是為她而降的破境祥瑞之象。
絲微日光透過云層,從東方緩緩亮起,她眼中映著朝霞盛景,卻想起了他的名字,忍不住失聲痛哭。
——正文完——
第 99 章 尾聲(重修)
仙魔亂世終結的那一天,世間下了場大雪。
昆侖仙山,山木潤,瑯玕濕。
第一片雪花落在少年肩上。
阿真拂去肩頭的雪,微一驚訝:“師尊,下雪了。”
“我從未見過昆侖仙山的雪。”
謝行簡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像是陷入回憶中,聲音微低,“我見過。”
阿真:“何時?”
漣漣雨聲,切切情話。
沉沉燈燼,寂寂歲華。
經歷了一夜|歡愉,少女吸取了不少靈力,起身撩發,眼角唇邊流露出些許成熟的嫵媚。
弱者的生存法則是,欲予砒|霜,先贈蜜糖。想加害一個人,便要先加倍地對他好。
簌簌的確是她曾經的真名。
冷眼,譏嘲,踐踏,所有底層妖族經受過的欺辱,她都一樣不落。若不是意外得到了時微明的劍靈之力,她未必能夠活過百歲。
后來,妖王容禮賜她“容簌簌”為名,號稱門徒,實為爐鼎。想要活命,她只能先下手為強,可僅靠一人如何顛覆落稽山?
容簌簌想到了那個身懷絕世秘寶的天才少年。
花下偶遇,柳外重逢,那些臉紅心跳的青澀瞬間,都只是為了接近寂塵道君的手段。經過這些天的打聽,時微明只有在每年生辰時才會去往昆吾劍冢加固封印,將秘寶攜帶在身上,她能把握的,只有一夜。
唇間入夢咒,裙上迷迭香,她將自己打扮成世間男子最喜愛的模樣,燃盡了喧囂與熱烈,費盡心機去暖一個心如冰原的無情人。
有了時氏嫡子的元陽,乾坤袋的禁制輕而易舉被打開——四大秘寶其中兩件“無極引”和“無心印”都沒有實體,“無相燈”則又極難操縱,只有“無色鈴”尚堪一用。
容簌簌取過銀鈴,將乾坤袋連同那針腳粗糙的發帶隨手丟去,心下暗嗤。
他們二人的情誼,和這贈禮一樣廉價。
勾玉叮當碰撞,身邊昏睡的少年似乎察覺到了某種危機,奮力想睜開眼,卻被少女用一個吻輕輕壓下。
靈流在唇畔輾轉,容簌簌意猶未盡抬頭,在他耳邊蠱惑著喚:“我愛你呀,明哥哥。”
不得不承認,這副天生道骨的身子亦是上好的補品。
嫣粉的指尖沿著少年心口疤痕游走,只要此時抽去元虛道骨,時微明必死無疑,但容簌簌并不愿多惹麻煩。
別怪她狠心,時微明不曾負她,但她也不曾辜負容禮。若想報仇,她且等著便是。
亭外碧梧翠竹被雨水洗凈,輕壓著暑氣低沉。
容簌簌撐起紅傘,回眸輕笑:“吃一塹長一智啊,寂塵道君。”
*
記憶隨著漣漪一圈圈蕩開,攪碎了仙樓倒影。
東方微白,夜雨漸漸停了,只檐角還在斷續滴答著幾縷水線,瑤華白的簌疊著海棠紅的裙,情癡萬端,只有月知。
時微明用外袍裹住精疲力盡的少女,抱她回了室內,一番簡單收拾,又替她渡去些許靈力。
簌簌身子本就虛弱,經過一遭“往事重演”難免消耗頗多,對他的動作渾然未覺。
“殺啊。”酒意并未完全消散,心底魔囈仍舊癲狂,“殺了她,她就永遠是你的了。”
時微明眉峰微凸,一手仍按在簌簌額心,一手拈出道符,閉目默頌起清心訣。
急景流年在識海內飛速流動,眼前時而是道宗山門,時而是妖山監牢,時而劍冢血湖,清明與醉醺交替迭出,愛欲與殺欲此消彼長,最終合為一念至死無休的偏執。
這一次,絕不會讓她逃跑。
手中符紙碎為青煙,眼簾掀起一片猩紅。
忘川水無用,清心訣無用,他的解藥只有一味。
時微明重新摟過簌簌,就著指尖血絲,在她額心畫下一道封印符。
相比于玉清石的溫和,禁符封鎖識海更加粗暴,陣陣痛感襲來,簌簌忍不住蜷起身子。
時微明禁錮住她,動作不停,似在把這番疼痛當作對她讓意圖打探往事的懲罰。
何時記得何時忘記,主動權必須掌握在他手里,休想再騙他。
既然往事不堪回首,重溫舊夢就到此為止吧。明日起,她再不會夢見有關“簌簌”與“明哥哥”的一切。
一道符畫畢,偏執的男人并未就此停手,瞪著腥紅的瞳,抬手又落下一段攝魂禁咒。
時微明用同她當年蠱惑自己一樣的作態,輕喚:“簌簌。”
少女聞聲睜眼,眼中神采全無,好像一具被操縱的傀儡。
濃妝艷抹,無事獻殷勤,既套了他的真言,他亦要聽她的心聲。
“誰給的藥酒?”
“嫣梨。”
“為何對我用藥?”
“想知道你喜歡容簌簌還是喜歡我。”
喜歡,又是這個萬用的借口。
時微明蔑然勾唇,擒過她的下巴:“現在記起來多少?”
少女的嗓音還帶著亭下荒唐后的輕啞,老實應道:“夢里記得,醒來就都忘了。”
時微明盯著她,心生疑慮:“不記得,為何還要打探?”
“都怪你。”
“怪我什么?”
簌簌睜著無神的眼,直截了當道:“你被容簌簌睡過,不干凈了。”
寂塵道君雖然道號里帶一個“塵”字,簌角袖邊卻從不沾染半點塵埃,何曾被評價過一句“不干凈”。
時微明喉間微哽,力不從心解釋:“我每日凈身。”
“能把童子身凈回來?”
“……”
禁咒有時限,時微明不愿與簌簌爭辯貞操問題,心底莫名的邪火卻無論如何都滅不下去,索性縱著酒意,俯身又磋磨了一輪她的唇。
吻罷,一字一頓質問:“你這次說愛我,是想要什么?”
不必用感情和身體做幌子,愛恨喜惡他本就不懂,想要什么,坦白說便是。
從前不能順著她的意行事,讓她以死相逼,但如今,只要她不離開,時寂塵可以將世間一切拱手相贈。
盜寶,殺人,剜心,亦或是——剖道骨?
簌簌聞言先是茫然:“想要什么?”
“直說。”時微明催促。
“我要做什么你都答應?”
珠澤水潤的唇瓣一張一合,看得時微明眼神微暗。他蜻蜓點水一啄,率先否定了一項:“回落稽山不可。”
提起妖界,簌簌不禁聯想起聚靈陣中聽到的消息:“宋鑒說要娶本屆花魁做夫人。”
時微明臂彎倏緊,雙目蒙上一層冷意:“你想同他走?”
“不想。”禁咒控制下,簌簌并無任何懼意,“但魁首我還是要爭的。”
她唇瓣癟了癟:“如果宋鑒想要強行娶我可怎么辦?”
“殺了。”時微明繼續磋磨著她。
簌簌先愣,轉而微笑:“這話不像你說出來的。”
“簌簌,”時微明一聲聲喚她,眼底蒼涼的浮漫出來,“我成全你,然后,你成全我。”
他不懂她畫中的風花雪月,只知強行占有、強取豪奪。他為她成魔,為她日日夜夜忍受厲鬼侵蝕,她便要知恩圖報,陪伴在他身側,修補他的情絲,填滿他的欲壑。
簌簌仍釣著他,不緊不慢問:“你有夫人嗎?”
“沒有。”
“侍妾呢?”
“沒有。”
“外室呢?”
越問越離譜,時微明打斷:“我只有兩位親傳弟子。”
“男的女的?”
“同胞兄妹。”時微明似怕她再語出驚人,補充道,“師徒不同席。”
“……哦。”
中夜闃寂,無聲的拉鋸戰悄然進行,他們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失憶后,她好像變得更難懂了。
“我應你,”時微明率先退了一步,放輕桎梏,輕聲慢語像在哄她,“說吧,要做什么?”
額心禁咒漸暗,粉瞳倒映著青年散發披襟的影子,恍似恢復了一瞬神采。簌簌被他穩穩抱著,臉頰恰貼著那傷痕不愈的心口,好像曾經無數次從這個角度仰頭看他。
“我要……”她啟口,認真道,“我要做道君府的女主人,你的夫人。”
聲音輕緩,卻因他抱得太緊,末尾的音節在胸腔里震顫不停。
時微明一頓:“什么?”
“我喜歡你,想嫁給你!”簌簌絲毫不懼怕那雙瀕臨入魔的紅瞳,用近乎喊叫的嗓音,堅定道,“時道君,替我贖身吧。”
話畢,驟然從他懷中坐起,飛快吻過那對涼薄的唇,隨著妖力透支,闔眸睡去。
時微明太怕她這樣吻他,又是探脈門又是驗心跳,胸中痛意許久都不曾緩過來。
“……簌簌?”
符紋散為星屑,隨著懷中人的吐息均勻起伏,連魔囈都安靜了。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寂塵道君摟著酣眠的少女坐在床沿,沉默又沉默。
……何謂“贖身”?
落花如霧,她眸中也漂浮著霧氣,卻笑說,“微明,你看,流桑的花開了。”
他不在的一百年,她已經在他的洞府旁種了漫山遍野的花,如他在秘境中為她做的那般。
姹紫嫣紅,爭相斗艷,可他的眸光只落在她身上,似有枯雪化開,春回大地。
“甚美。”
一別百年,好在重逢之時,彼此依舊相愛,如同從未有過誤解,從未分離。
一瓣桃花越過兩人肩頭,拂過繁花似錦,拂過一山春色,那是條很美很長的路。
第 100 章 謝行簡番外【刀】
簌簌,今日昆侖下雪了。
千樹掛玉蕊,翠叢綴晴雪,這千年難見的勝景,也是獨屬于昆侖的美景,我很想與你共賞,不過,你如今,應該在為他難過吧。
我早已不是那個能哄你開心的人了。
大婚那日,你騙了我,自那日起,我便做了個決定。
我從來不是像表面一樣大方的人,你騙了我,所以我也要騙你一次。有個秘密,我永遠不會告訴你。
雖然,你可能不會再關心我的事。
但我仍然知道你的許多事。
我知道你仙靈破碎,為銷毀凝寒紫玉,愿以身殉道,對喜歡的人說出最絕情的話,被人誤解,一定很難過吧。
總要有一個人要毀掉凝寒紫玉的,我知道你不想讓他代替你,可是,縱然諸多誤會,在生死一線時,他還是選擇了你。
簌簌,如果我說,我早就知道你和他的結局,你會不會怪我袖手旁觀,冷血無情?
時微明終于松手看她,道:“簌簌。”
簌簌仍不放心,故意輕薄鉗起他的下頜,眉目微凜,有意誤導:“你再看看,我不是容簌簌嗎?”
時微明不為所擾:“你是簌簌。”
簌簌又變著法子兇了他幾次,最后問:“道君說要帶去道宗護著的,究竟是容簌簌還是簌簌?”
時微明飲下大半壇烈酒,瞳孔滿是朧霧,嗓音仍落得清沉:“是你,簌簌。”
句句屬實,字字篤定,未曾叫錯分毫。簌簌心頭盤桓數日的那些疑慮,就在這一聲聲堅定無誤的呼喚中,消散全無。
“道君可曾當街抱過其他女子?”
“未曾。”
“道君可曾送過別人平安符?”
“未曾。”
其實,引咎辭仙并非只有為情所困一個解釋,只是世人好談風月,強加因果罷了。時微明對她尚且偏袒至此,若當真對容簌簌有情,更應當傾力相護。
她不是任何人的替身,只是自己。
簌簌不覺紅了臉,最后問:“你單帶我一人去道宗,不怕惹人非議嗎?”
領著異性回宗門意味著什么,他不會不知道。
事實上,寂塵道君做事細歸細,但在簌簌的道宗身份問題上,當真沒想那么多:“補魂為先,無須顧忌其他。”
補魂說得玄乎,明明就是同居。
簌簌旁敲側擊道:“可我無名無分和道君住在一處,還是不安心。”
“名分會有。”身為道宗首席,多添一枚弟子令本就是輕而易舉。
得他“允諾”,簌簌不由飄飄欲仙。
嫁給這個男人的好處頗多,除卻成全自己對這個男人的幾分肖想,還可趁機精進修為,凝結妖丹,更借道宗之名能為尋常閣謀求一份庇護。而壞處,便只有時微明不會動情一件。
來日方長,容簌簌湮沒無聞,她有信心取而代之,去成為時寂塵心中獨一無二的存在。
既然他能授她道法符箓,她也可以教他風花雪月。
“道君,我可能也有潔癖。”明晰了自己的心意,簌簌慫恿道,“有容簌簌在,我總覺得不舒服,真想讓道君忘了她,只記得我一人。”
她本只想恃寵而驕表達一下占有欲,孰料時微明竟應下一個“好”字,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只簌簌瓶,舉頭便飲。
簌簌一驚,連忙掣住他的手,眼看瓶中水只余一半,忐忑問:“這是什么?”
“忘川水。”
簌簌萬萬想不到他還隨身帶著這種危險物件,心頭一慌:“你沒覺得不舒服?”
這東西喝下去,可別直接翻臉不認人了!
時微明搖頭。
“哪兒來的忘川水?”
“前日去了輪回井。”
簌簌見他反應如常,心頭微松,只當是用量不多未受影響。
事實上,一滴忘川水可抵三載長相思,但時微明天生道骨自帶凈化之力,無論絕情丹還是忘情水,于他都無任何用處。
簌簌有些惱恨地扯他的發帶:“我讓你查邪修,你去取忘川水干什么?”
時微明極為順從地低下頭:“想忘記。”
簌簌不解其意:“你想忘了容簌簌?”
時微明斂眉應聲,目光始終凝在她艷麗的面龐上。
若能忘,便好了。
青絲被扯散,他抵著少女,繼續道:“邪修也在查。”
簌簌被那依戀至極的視線盯得心跳加速,偏過眼問:“查到了嗎?”
“簌簌。”他不再有問必答,尾音帶顫,醺然著喚,“別走。”
寂塵道君本不涉世事,卻為她多次出面。不介意身份懸殊,不與世俗之人爭風吃醋,袒護她縱容她,說到做到,絕不模棱兩可。說道是無關風月,其實盡在風月之中。
亭外紗燈都已滅了,夜雨仍沒有絲毫緩勢,滴答淋漓,一如夢中。
染藍的發絲劃過臉頰,帶著雪香。簌簌在青年懷中仰頭,暗夜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受到那毫不設防的堅實懷抱染了酒氣,令人依戀不已。
她心頭一熱,攀上時微明的肩,含嗔道:“怎么辦呀道君,我好像真的愛上你了。”
表白脫口而出,簌簌本想看男人不知如何回應的無措模樣,卻見時微明瞳孔劇顫,冰藍色的眼底驟然涌現無數深沉。
簌簌:?
凝固的空氣再次流動起來時,時微明已“咚”地把她按倒在地,以一種極為兇狠的力道擒住了那嫣紅的唇。
簌簌:!
不是,她沒放錯藥吧?!
*
三月半的人間依舊帶著輕寒,水花飛濺在磚石地面,滴入心頭反倒起了火。
少女的唇抵著他的襟口,輕音與吐息交錯而來,細細柔柔糊成了一團:
“怎么辦呀道君,我好像真的愛上你了。”
愛。
他又一次,被一個字勾起了虛無的希望。
邈若山河的過往里,每當她說起有關“愛”的字眼,便要狠狠傷他一次。
心口疤痕仿佛要撕裂開來,時微明不應不拒,驟然將人仰面按倒。他禁錮著簌簌的腕,俯身就唇,主動攫取。
身下是硬石而非軟床,醉酒的男人借題發揮,動作更無分毫憐惜。簌簌連聲呼痛,他反倒變本加厲起來,火星灑遍周身要穴點火,迷咒入耳,如玉的肌膚上竟綻開朵朵牡丹幻紋,馥郁花香侵簌染袂。
他壓抑著喚:“簌簌。”
前世殘留的魂契彼此共鳴,記憶也仿佛溯洄到三百年前初經人事的那一夜。
檐外白雨成行,顛倒仙境塵寰。
緋瞳蒙上朧霧,嗓子也軟得不像話:“明哥哥……”
肌骨生花,這是花妖一族最入情時的模樣。
時微明解下發帶遞至她手中,青絲疏疏滑落,聲音仍然沉冷:“是我。”
卑鄙齷齪也無妨,鎖不住她的心,那便先鎖住她的身子。
咒術迷惑了神智,這場華胥夢中,簌簌已然把自己當做那個滿口謊話的“簌簌”。
她是花妖,但又不只是花妖。 她總是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說出令人在意的話。
說著就要先飲,時微明瞬移上前攔住她:“為何飲酒?”
簌簌白日同姐妹們游戲,已醉了些許,任由他攙扶著坐下:“想喝就喝,不可以嗎?”
“此酒性烈。”
“慫包,你不喝就我喝。”
作為元虛道骨唯一的繼承人,時寂塵的一生都是被安排好的,每日,每月,每年,寒暑朝暮,從未改變過絲毫。
這其中唯一的變數,就是她。
隨心隨性的模樣同那名喚“簌簌”的少女仿佛,時微明不覺帶了一絲縱容:“我喝,你休要再飲。”
酒香濃郁,不比花香醉人。
簌簌趴在石桌邊看他淺斟低酌,心中暗笑:這家伙,連喝酒都是循規蹈矩的呆樣。
酒后吐真言未必,但加了尋常閣特制的秘藥,一定能套出他的話來。
“道君覺得我新編的舞好看嗎?”
“嗯。”
簌簌眉梢微挑:“可萬一有人跳得勝過我,把我比下去了呢?”
時微明沉思片刻,如實道:“不會。”
進入決賽的五人中,單論舞藝,的確沒有人勝過她。
從前,簌簌總想要萬人的掌聲,如今雖然只得到一個人的信任,竟也覺得心口被填得滿滿當當。
細思來,時微明好像從未否定過她。
酒壇漸空,圓亭外卻落下點點細雨,半透明的線簾將二人與外界隔絕開來。簌簌故意喊了聲冷,旋即便被時微明擁入懷中。
她坐在男人膝頭,倚著那無味無塵的胸膛,將最后一杯酒舉至他唇邊:“時道君到底醉了沒有?”
事實上,時微明的酒量并不好,只是從不上臉罷了。
日夜執念的人近在咫尺,若是情絲未斷,定要訴盡衷腸。可眼下,他除了握緊那白玉般的細腕,再不知應當如何。
容簌簌死后,他便患了心疾,酒后尤甚。
兩百年來,這痛意時而綿密如針刺,時而若沉重若斧鑿。起初,他將之歸因于失信于人的愧悔,后來只當是道心有瑕的罪罰,可如今,只是與她對視,竟也會覺得痛。
雖不知緣由,但簌簌已同他生分數日,今夜為何又突然親近起來?是利用,還是心虛?
少女不知他心中所想,軟聲嗔怪道:“時道君又弄疼我了。”
黑夜絲毫不影響他視物,連酒盞邊沿殘留的胭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裙衫輕薄艷若桃李,一顰一笑都像幻夢里引人墮落的鬼魅。
時微明接過銀杯,將余酒急急飲下——這一次,她想對他用釉里青還是釉里紅?
簌簌用簌袖替他擦拭凈唇角酒液,莫名追憶起來:“三年前我剛化形時,還是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半殘廢。閣里人都說我擅舞,其實不過是為求生一點點逼出來的。”
“不過我可能的確有些天賦,道術法訣記不住,但只需跟一遍舞譜便能背下十之八九。”她歪過頭沖他笑,卻掩蓋不住眼底的落寞,“道君知道我是怎么學會吸取精氣的嗎?”
時微明勸慰道:“不想說也無妨。”
簌簌搖搖頭,鐵了心今夜要同他見個分曉,繼續道:“人教人百言無用,事教人一次入心。某個畜生不如的東西想碰我,反倒栽了跟頭,好在閣主力保,我才免受牢獄之災。”
她仰頭望他:“道君會覺得我臟嗎?”
花香沁鼻,時微明只覺得心口愈疼,再次攥住她的手:“不會。”
簌簌又問:“若我當真殺了人,道君會對我冷落嗎?”
他啟唇,仍道:“不會。”
“少用假話哄我。”
“真的。”
夜氣微寒,簌簌在他懷中,絲毫不覺得冷:“旁人貪花戀酒,道君執迷的是什么呢?”
掌心的觸感柔軟細膩,時微明不假思索:“你。”
兩百年的歲月不曾在少女身上留下絲毫痕跡,卻將他的靈臺道心侵染殆盡。
話入正題,簌簌不自主攥緊手心,直截了當問:“我近日也聽了些許有關道君的過往,您執迷于我,是因我與落稽山前任山主——容簌簌容貌相像嗎?”
容簌簌。
這個名字,呼之愈痛,念之愈切。
對上眼前人單薄的模樣,靜海般的瞳孔驟然掀起狂瀾,時微明一把將她抱緊:“你不是她。”
閉目塞聽也好,掩耳盜鈴也好,明知遲早有此一問,他也不愿簌簌變回容簌簌。
反應強烈,簌簌知觸及他的痛處,心臟不由懸起:“道君是何時認出不同的?”
“一直。”
上元夜起,他便知道她不是容簌簌。
簌簌被那力道勒得幾乎喘不過氣:“那你為什么要瞞著我?”
“……抱歉。”后背在石桌邊沿咯了一下,她看不見男人的表情,只察覺那滿是酒意的沉音顫抖不停,“你若知曉,便要棄我。”
酒壇銀杯盡數墜在地上,將二人間最不可言說的禁忌袒露于眾。
酒后易失言,可眼前人卻沒有被揭穿后的惱怒或威脅,只有無盡的懼怖與憂惶。
他這是,在真心道歉嗎?
“道君憎惡容簌簌嗎?”
“我不知何謂憎惡。”
“道君喜歡容簌簌嗎?”
“我不知何謂喜歡。”
威壓蔓延開來,檐瓦也嗡嗡作響。時微明幾乎不能控制心流引發的靈力波動,銀杯碎為齏粉,雨簾也時而破碎時而連續。若這個人當真借酒發泄,她極有可能招來性命之憂。
簌簌仍下定決心打破沙鍋問到底:“容簌簌無惡不作,又曾對您極盡折辱,我與她相像,道君看我時不覺得厭惡嗎?”
時微明仍是那句:“簌簌,你很好。”
簌簌身邊追求者眾多,早對男人低聲下氣的模樣見怪不怪,但傲骨冰清如時微明,對她恭順至此,云頭牌也不由一陣心折。
妖女轉世事關重大,連寂塵道君都要親自下凡探查。既已發現她并非本人,時微明本可在上元夜后抽身離開,卻被吸引著淪陷至今——這般解釋,便都說得通了。
“那道君對簌簌可有一絲一毫的男女之情?”
時微明默了一瞬,似是不敢回答,只緊緊抱著她:“別走。”
溫熱的酒氣撲在耳廓上,嗓音仍是帶著輕啞的模糊:“你想要男女之情,我可以學。”
威壓驟卸,近乎是在求她。
斷情絲并非他的本意,卻成為時寂塵一生如影隨形的標簽。
簌簌簡直要被他勒成兩截:“有話好好說,你先松開。”
“別疏遠我。”時微明貼著她反復說著,“若為不潔,我便重鑄仙體;若為前塵,我便自封記憶;若為隱瞞,我便剜心償還。”
一句比一句離譜,簌簌聽得頭皮發麻:“也不至于。”
時微明置若罔聞:“若想成仙,我便拆道骨與你。”
“……”時微明是不是就是因為太老實才失身于容簌簌的?
簌簌一陣心軟:“現在在道君眼里,我是誰?”
她的目的,是魅惑這個人,帶秘寶回落稽山復仇。
思及此,少女主動抱過“少年”的脖頸,委屈道:“明哥哥,我不是故意搶走劍靈的。”
不過也多虧了劍靈之力,她才得以在妖界立足。
現在,她還想謀得更多。
墨藍的發帶在她手心搖晃:“除了這個,其實我還有一樣禮物要送給明哥哥。”
花枝點染的外衫隨著話音滑落,長裙迤邐斜鋪,落下一地胭脂紅,若如少年。
她仰頭,脆生生問:“明哥哥,我漂亮嗎?”
時微明凝沉著應聲。
媚香散溢,無數淺粉深紅繚繞眼前。如今這個貪得無厭的餓鬼,曾經卻只是任她刀俎的魚肉。
演技分明假得很,當年怎么就看不穿?
持刀人帶著明媚如春的笑,又道:“那我把自己送給你,好嗎?”
假言亂了真心,仲春剎那翻作盛夏,三百年前的道宗山門外,也有一處涼亭。
簌簌,愿你福壽綿長。
簌簌,愿你歲歲無憂。
簌簌,愿你長樂無極。
簌簌,好像沒告訴過你,其實我也喜歡你。
這一世喜歡,上一世也喜歡,從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歡……只是,我明白的太晚了……
若有來生,我不做昆侖仙君,你愿不愿意,再讓我遇到你?
可是,不會有人回答,也再無來生。
風大了一些,光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落木蕭蕭中,你若有所覺地伸出手。
一滴雨水,落在掌心。
眉眼微顰,環視四周,卻只余金葉飛旋,簌簌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