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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071

    071

    淅淅瀝瀝的春雨如絲般灑落,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腥氣。

    謝不歸站在雨中,懷中緊緊擁抱著纖瘦的身軀。

    男人一身的鬼氣森森,懷抱亦是冷得像是冰塊, 凍得她的身子微微顫抖, 就在這時,芊芊突然感覺到?, 他的胸肌不經意間抽動了一下。

    一下子,又讓他有了一點活人的感覺。

    突然,一個軟軟糯糯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打破了這份詭異的氣氛。

    “你是在叫我嗎?”

    謝憶奴抱著一個濕漉漉的紙鳶,搖搖晃晃地朝芊芊跑過來。

    小小的身影在雨中顯得格外?脆弱,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羊奶般細膩的皮膚被雨水打濕, 紅紅的嘴唇微微張開, 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仿佛陽光穿透了烏云。

    “娘親娘親, 你是在叫憶奴嗎?”

    芊芊愣了一下, 隨即意識到?對方誤會了, 把蒼奴聽成了憶奴。

    她皺了皺眉,輕輕推開謝不歸的懷抱,彎下腰, 認真地對上小包子期待的眼神。

    “不是在說你哦。憶奴是乖孩子。至于那個蒼奴……”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 似乎在猶豫著什么。

    謝不歸看她一眼,又輕輕地垂下雙眸。

    小包子一臉失望,“不是在叫我啊……娘親, 蒼奴是誰呀?”

    芊芊心中一緊,輕聲解釋道:“嗯, 蒼奴……那是一個……撒謊騙人的壞孩子。憶奴不可以學他哦。”

    她望著孩子干凈的眼睛,遲疑片刻,又輕聲問?道:“憶奴。你為什么管我叫娘親?”

    謝憶奴眨了眨亮汪汪的黑眼睛,那眼睛和謝不歸簡直是一比一的復刻,連眼尾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父皇抱著你,你也摟著父皇,”小孩非常篤定地點點頭,“你就是娘親。”

    芊芊輕咳一聲,忽然意識到?在外?人的視角看來,她和謝不歸剛才的親密舉動肯定讓人誤會。

    她之所?以會跟謝不歸如此親近,不過是一個人在高處摔落時,會條件反射地摟住那個接住自己的人罷了,是再?正常不過的舉動。

    眼看雨越下越大?,芊芊忍不住摸了摸小包子的臉蛋,揩去上邊的雨水,“快躲雨去吧,一會該濕透了。”

    她指尖剛剛從憶奴的臉上滑落,就被對方牽住了手。

    孩子稚嫩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心,仿佛害怕一松手就會失去。

    “娘親,等一下等一下。”

    謝憶奴把風箏遞給?了旁邊的景福,忽然轉向?一直無聲如同幽魂的男人。

    “父皇,牽手手。”

    謝憶奴伸出手臂,攤開小小的軟軟的手掌,稚嫩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懇求。

    那只小手白里透紅,血氣充足,是完完全全的新生和瑰麗。

    謝不歸卻沒有動。

    憶奴大?著膽子,抓住他冰冷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了。

    小孩子用盡了吃奶的勁兒,拉著謝不歸走了一步,無私地分享她的溫暖。

    “父皇,再?不走就要被淋濕了哦。生病要喝藥,藥很?苦,憶奴不想父皇吃苦。”

    就這樣,謝憶奴一邊一個,跟芊芊和謝不歸手牽著手,沒走幾步,不經意地踩過一個水洼,鞋子便濕了半邊,但她卻絲毫不在意,笑瞇瞇的,甚至還故意往有水的地方踩,覺得很?是新奇有趣。

    孩子身量太小,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但她的手心卻綿延不斷地傳來溫暖。

    這是個非常好的孩子。

    沒有他的偏執,也沒有她的淡漠,熱忱、真心,不曾長歪哪怕一點點,用盡了全部力氣,在愛著她的父親和母親。

    枉費他們為人父母,卻沒有盡到?父母的職責。

    芊芊怕她再?這么玩下去會生病,溫柔地說:“讓你父皇……背你吧。”

    謝憶奴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她抬起?頭,滿懷期待地望著謝不歸,小小的臉上寫滿了渴望。

    謝不歸微微一頓,呼吸都放輕了許多,他的臉藏在花樹下的陰影中,看不清楚臉上的神情?。

    片刻后,他蹲下身,將孩子輕輕背起?。

    謝憶奴的小手緊緊環住他的脖子,臉頰貼在他的背上,感受到?父親溫暖的體溫。

    看著稚弱的孩子趴在男人寬闊的脊背上,就在這一刻,一段久遠的記憶忽然涌入芊芊的腦海。

    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段剛剛“死去”的時光。

    彼時的她,無聲無息伏在一個人的背上,緊緊地,像是想要嵌進他的身體里去。

    那個人正艱難地攀爬著一座高聳入云的山,風雪在耳畔呼嘯而過。

    他走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停下。

    鐘罄聲、焚香味彌漫在空氣中,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似乎來到?了一座道觀。

    她聽見道士們喃喃的誦經聲,超度著亡魂,也聽到?了男子壓抑的,痛苦的,哽咽聲。

    ……

    芊芊從景福手中接過一把骨傘,撐開,傘面遮住了三人的頭頂,隔絕了冰冷的雨滴。

    她的目光垂下,看著路邊被雨水澆得一片狼藉的景象。

    忽然,她的心中一動,福至心靈般地回頭,望向?那被砍斷的桃花樹樁。

    出乎意料的是,本該枯死的樹樁邊緣竟冒出了一片新綠。

    枯木逢春。

    “走吧。”芊芊輕聲說道。

    一家三口,就這般安安靜靜地漫步在春雨之中,宮苑深處,仿佛從未有過任何隔閡。

    這場景,像是她很?久很?久以前期待過的畫面——她和相愛的夫君,帶著心愛的女兒,走過春花秋月,去看云卷云舒。

    那些曾經的傷害與?禁錮,似乎從未存在過。生死,也未曾成為他們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

    小憶奴伏在父親寬闊的脊背上,閉著眼睛,甜蜜地睡去了,仿佛墜入了最美的夢境。

    無言的父母為她撐起?了一片天空,這片天空下,有著世間最深刻、最強烈的羈絆。

    唯有他們自己知?道,彼此的心事沉沉,恰如這繁膩不絕的雨。

    雨絲連成經緯,紛紛若世之喧囂,縹緲如病中囈語。

    憶奴……會是他與?她之間,最后的聯結嗎?

    謝不歸心中始終沒有底氣。

    從始至終,他都不曾想過要用謝憶奴作為任何形式的籌碼,尤其是在親身經歷了芊芊拋夫棄女之后,他深刻地意識到?她的心,是何等涼薄與?絕情?。

    而他自己從小經歷的孤獨與?疏離,也讓他堅信,世俗的骨肉親情?無法?成為真正綁住一個人的羈絆。

    然而,謝憶奴的存在卻讓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

    芊芊從宮人口中得知?了謝憶奴這幾年的生活點滴,心中百感交集。

    憶奴很?聰明,學東西很?快,而且自小就沒有紈绔子弟的頑劣習性,對待師長和宮女一視同仁,友善而真誠。

    她最喜歡的禮物是陛下送給?她的生辰禮——一個繡著桃花的錦囊。

    憶奴最愛的游戲是捉迷藏,因為她的身形嬌小,可以輕易藏匿在任何一個角落,不被任何人發現。

    但她同時又害怕被遺忘。

    每當她躲起?來后,總會故意發出聲音,吸引別人去找她。

    若是很?快被找到?,她會開心得手舞足蹈;但如果很?久沒人找到?她,她就會哭,哭得撕心裂肺,誰也哄不好。

    只有把她帶到?皇后的寢宮外?,遠遠地看上一眼,她才能平靜下來。

    得知?這些細節后,芊芊心痛如絞。

    自己身為生身母親,卻在憶奴人生最初的六年里,一直缺位。

    “我虧欠她太多……”

    謝不歸長身玉立,望著守候在憶奴身畔,眼眶含淚的女子,容色不明。

    “萱兒。”他輕聲喚道。

    直到?此刻,芊芊終于明白這一聲“萱兒”的用意。

    他是在試圖與?她創造一個又一個聯結,哪怕是用那些看似荒唐的借口,比如雪貂之說……

    不知?是在哪里聽到?過,當你覺得一個人像小動物的時候,其實是你愿意為對方付出的時候。

    他似乎樂此不疲,玩上了癮,而芊芊也懶得再?去糾正他,只是選擇不主動親近他。

    他們倆人,似乎都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謝不歸會冷不丁地抱住芊芊,猛蹭她的臉頰,一通“寶寶萱兒乖乖”地亂叫。

    若不是了解他的意志力夠強,不是那么輕易就會神智崩潰的人,芊芊真的以為他瘋了。

    只不過,沒有一個瘋子能在騷.擾完別人后,又能舉重若地與?臣下商討朝事,思?維縝密,分毫不亂。

    而謝不歸抱著她,感受著她的體溫,心中也充滿了不確定。

    孩子,會是他們之間最后的聯結嗎?

    那一天,芊芊放下碗筷,突然問?道:

    “做這碗桃花羹的御廚在何處?臣女想見一見。”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淡淡道:

    “也不怕陛下笑話,臣女此次入京,除了朝貢之事,便是想尋覓一些合乎心意的面首,充入后院,以解日常煩悶。”

    說完“面首”二字,芊芊似是覺得不妥,秀眉輕蹙,咳嗽兩聲,改口道,“若是這位御廚……合乎臣女心意,愿以重金聘請。不知?陛下可愿忍痛割愛?”

    說完,她觀察謝不歸的表情?,想看看他還會不會繼續裝下去。

    “……面首?”

    她說了那么多的話,謝不歸只捕捉到?了這兩個字,聲音極輕地重復了一遍。

    他隔著燭火,一雙狹長的黑眼睛朝她定定望來,唇角拉得平,甚至有點向?下,嘴唇像是兩片發白的玉梨花,頃刻就要碎裂。

    “你……在尋面首?”

    第72章 072

    072

    芊芊沒說?話, 靜靜地看著他。

    屋內燭火搖曳,映照著謝不歸那張白?玉似的臉,在?某個瞬間?, 竟變得有些灰撲撲的。

    他坐在?桌旁, 輕輕地垂下眼尾。神情淡漠,仿佛一尊沒有情感的雕像。

    關于?“面首”的話題, 被他刻意忽略。

    謝不歸繼續安靜地為她布菜,動作優雅而從容,仿佛這是?他唯一專注的事情。

    衣袖長及垂地, 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

    他的手?腕包扎完好,潔白?如新的紗布與他的皮膚幾乎融為一體。

    “想吃魚嗎?”

    忽然,他輕聲問道,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芊芊本沒有多少胃口, 喝完那碗桃花羹, 她便已是?半飽, 眼前的菜肴再豐盛, 也?無法勾起食欲。

    然而, 當他提到魚的時候, 她的心中?忽然一動。

    這么多年過去,她的喜好也?變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喜歡濃烈的味道, 但唯一不變的是?, 她還是?很愛吃魚,反復吃也?吃不膩。

    “口味淡些也?無妨,少放些花椒……”

    她輕聲囑咐。

    謝不歸微微一笑, 緩身站起,走了出去。

    “恭送陛下。”宮女們紛紛跪地。

    在?他離開后不久, 芊芊便拉開椅子,悄悄地跟了出去。

    她要去親眼看看,那個所謂的御廚,究竟是?不是?確有其人。

    她穿過長長的走廊,宮人們低頭垂目,不敢阻攔。

    她們拿不準到底該怎么稱呼這位“死而復生”的先?皇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感到為難。

    芊芊擺了擺手?,表示這些都不重?要,她就只有一個問題,灶房怎么走?

    來到灶房,門口掛著青色簾子,隔絕了外面的寒氣。

    她輕輕掀開簾子一角,往里看去。

    灶房內,燈火通明,熱氣騰騰。

    謝不歸站在?案板前,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菜刀。他的身影在?火光中?顯得格外修長,衣袖微微挽起,露出潔白?的手?腕。

    從水缸里撈起一條活魚,謝不歸熟練地將魚按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刀刃劃過魚身,魚血瞬間?噴濺出來,染紅了案板。

    他的神情淡漠,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一雙眼眸黑而專注,專注得讓人感到一絲寒意。

    眼尾一點鮮紅,在?火光中?顯得格外醒目,仿佛一滴血淚,靜靜地流淌。

    芊芊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中?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

    多久沒見過這樣的謝不歸了?

    如此?冷靜,如此?淡漠,仿佛一個沒有感情的殺手?。

    謝不歸將殺好的魚放在?水中?清洗,臉上依舊沒有表情。

    水流沖刷著魚身,帶走了血跡,片鱗不存,每一個細節都處理得恰到好處。

    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芊芊的存在?,或者?,他知?道也?根本不在?意。

    ……

    謝不歸坐在?芊芊對面,依舊是?那副淡漠平靜的模樣,仿佛一尊完美無瑕的雕像,美則美矣,卻讓人難以觸及。

    桌上多了一盤魚肉,魚肉潔白?如玉,點綴著姜絲和蔥花,散發著淡淡的香氣。

    謝不歸為她重?新布菜,舉止從容,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怎么了?” 見她半天不動筷子,他輕聲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關切。

    “古人云,色香味,光前二者?,此?魚便已占全。果真是?寶刀未老。” 芊芊一嘆。

    “御廚做的。” 謝不歸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地解釋道。他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這位大廚竟能?如此?精準把握臣女的喜好,倒是?愈發讓臣女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妙人了。”

    謝不歸沒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為她夾了一塊魚肉。他細心地給她剔去魚刺,然后才放到她的碗里。

    “多謝。” 芊芊輕聲說?道,低頭默默吃著魚肉。

    魚肉鮮美,入口即化,但芊芊心中?卻隱隱感到怪異。

    她抬頭看了一眼謝不歸,他依舊是?一副淡漠平靜的模樣,仿佛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他今晚的表現太?過完美,完美得有些不真實。

    讓人有一種腳踩泡沫的虛浮感,疑心他下一步就會做出什么駭人聽聞的舉動來。

    “你……” 芊芊剛想開口詢問,卻被謝不歸打斷。

    “早些歇息。” 他低低說?道,聲音里沒帶多少情緒。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也?沒說?要去哪里,就這般飄然而去。

    是?的,飄然。

    不是?仙人般的飄逸,而是?鬼物般的陰冷。自打重?逢以來,謝不歸就給她一種半死不活的感覺。

    半夜,她突然驚醒,猛地坐起身,汗水順著額頭滑落。

    屋內一片漆黑,憶奴還在?睡夢中?,輕輕地撅著小嘴,無憂無慮的模樣。

    冰冷的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面上,映出一片慘白?。

    她環顧四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心中?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涌來。

    她想起了謝不歸在?廚房殺魚的情景,那冷漠的神情,那熟練的動作,以及他眼尾那一點鮮紅的朱砂淚痣,仿佛一根刺,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心里。

    “嘀嗒,嘀嗒。”

    雨滴從屋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仿佛在?提醒著長夜的流逝。

    她悄悄起身,走到窗邊,向外張望。

    庭院中?一片寂靜,只有雨聲在?夜空中?回蕩。

    芊芊立刻轉身,拉開門:“陛下在?何處?”

    “……靜室。” 宮娥提著燈,照亮了一片空地,低低說?道。

    這么晚了,一個人在?靜室做什么?

    她心中?莫名?一慌,顧不得儀容不整,提起裙擺,散著長發走進了那條通往靜室的長廊。

    靜室的門一推開,一股濃烈的燒焦木炭味夾雜著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嗆得她幾乎無法呼吸,連忙去推開了窗戶通風。

    這才環顧起了屋內。

    炭盆中?的木炭已經熄滅,只剩下一些殘存的火星在?黑暗中?閃爍。

    云霧般的床帷低垂,一道身影若隱若現,正安靜地臥在?榻上。一頭烏發沿著枕側垂落,如黑色的瀑布,隨著衣袍迤邐而下。

    黑白?夾雜,如夢般迷亂,也?如夢般絕美。

    “謝不歸……”

    芊芊喚了一聲,連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里充滿了不安和恐懼。

    她走近榻邊,看到男人閉著眼,毫無生氣地躺在?那里。

    白?衣如初冬的第一場雪,凌亂地覆蓋在?他的身軀上,他的懷中?,手?邊,散落著焚燒了一半的紙張,紙上的字跡扭曲狂亂,仿佛在?訴說?著某種無法言說?的痛苦。

    她撿起一張紙,刺目的猩紅映入眼簾。

    紙上,竟是?用鮮血寫滿了招魂的經文,字跡潦草而絕望。

    再撿起一張。

    竟是?一首哀凄入骨的悼亡詩,字里行間?充滿了對妻子的悼念和追憶。

    火盆里不斷騰升的煙氣籠罩著謝不歸白?得不能?再白?的臉,像是?頃刻間?就要羽化登仙。

    安靜而蒼白?,破碎而冰冷。

    芊芊緊緊捂住嘴,心里不斷閃爍著一些字句。

    每一個字,都讓她喉間?泛起腥甜如鐵的味道。

    已經撒手?人寰,離她而去了……

    就在?這時,謝不歸忽然動了一下眼皮。

    長長的睫毛如烏蝶振翅,上下分開,似乎覺察到了她的存在?,謝不歸緩緩地轉過頭,瞥了她一眼。

    “你在?怕什么?怕我死了么……” 輕聲說?道,聲音沙啞。

    男人一邊說?,一邊揮揮手?,把那種煙霧繚繞的氛圍感揮散,仿佛一切只是?一場夢。

    “咳咳……咳咳咳。”

    燒炭自殺。

    為什么?

    就因為她說?了一句……要找面首么?

    “咳咳、咳咳咳……”

    謝不歸一邊咳嗽,一邊坐起身子,面色蒼白?如紙,眼神卻異常熾熱,仿佛一團燃燒的火焰,隨時可?能?將他自己吞噬。

    “你在?用死亡威脅我。”芊芊冷冷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絲憤怒和無奈。

    但她不得不承認,這一招,奏效了。

    想當初,這還是?她親口告訴他的:

    “倘若覺得一個人的死亡能?威脅你,那你也?太?過自大了。因為你竟然以為,你擁有了對方的全部。”

    果然,謝不歸與她的思維永遠高度一致:

    “你擁有我的全部了,知?道嗎,寶寶?”

    他朝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聲音里帶著一絲病態的溫柔。

    “開不開心啊?”

    “神經病!誰開心得起來啊!”

    芊芊忍不住罵道,心中?感到一陣寒意。

    謝不歸忽然伸出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他的動作粗.暴而急切,仿佛一個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哭什么?”截然相反的是?他的語氣,溫柔入骨。

    他略帶薄繭的指腹抹去她的淚,摩挲著那還帶著溫度的淚珠,突然放進嘴里嘗了嘗,舌尖一點一點地將那些淚水呡干凈。

    又捉著她的手?,把冰冷的臉貼在?她的手?心里輕輕蹭著,烏發如綢緞一般滑落胸前,露出水仙花般蒼白?的后頸。

    “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不走了?”

    謝不歸埋在?她手?心,動著嘴唇,擦過她掌心細嫩的肌膚。

    芊芊試圖掙脫,但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她根本無法掙脫。

    如果他只是?這么蹭一蹭臉倒是?很乖,可?偏偏他要使勁兒捉住她的手?腕再往她的掌心蹭,就顯得有點欠了。她甚至害怕他會做出更過分的事情,比如舔她的手?。

    大抵是?掙扎得太?狠,他又不知?為何冷不防地松開了手?,而她沒控制好力道,“啪”的一下抽在?了他的臉上。

    一道紅痕驟然在?他白?皙的臉上浮現。

    “你清醒了沒?”

    芊芊立刻提高音量問道,試圖喚醒他的理智。

    謝不歸愣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迷茫,但隨即又恢復了那種熾熱而瘋狂的神情。

    “來抱我一下。”謝不歸忽然說?道,蜷曲的長睫顫抖,聲音里帶著一絲懇求,“好想死在?你懷里啊……”

    芊芊看著他,感到一陣心痛。

    謝不歸蒼白?的臉上揚起一抹笑,分明倦怠,又因那抹突兀的紅痕顯得有幾分妖冶,如同花開荼靡:“如果你是?擔心南照的交易。”

    “退位詔書已經寫好,皇位給憶奴,你垂簾聽政,這三年,該殺的人都被我殺光了,驚羽衛正在?全境搜捕北涼公主的下落,想必很快就會有結果……”

    “跟南照的交易,你想簽多少簽多少……咳咳。”他咳嗽了幾聲,聲音里帶著一絲虛弱,分明是?病重?之?人在?交代后事。

    “滾啊!你在?說?什么鬼話!”

    芊芊的聲音猛然拔高,憤怒如同火山噴發,瞬間?席卷了整個房間?。她的雙眼瞪得滾圓,太?陽穴因為極度的憤怒而突突直跳,仿佛隨時都會炸裂開來。

    “誰要接你這堆爛攤子!”她幾乎是?咆哮著,一字一句都帶著火藥味,仿佛要把心中?的怒火全部傾瀉出來。

    “你覺得我很清閑是?嗎?非要找點事給我做?!你是?想累死誰啊!”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變了調,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利刃,劃破謝不歸的耳膜。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他的手?腕捏碎。她將他的手?狠狠地摁在?自己的胸口,讓他感受自己劇烈的心跳。

    “你給我好好看清楚!好好感受一下!”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但眼神卻異常清亮。

    “我是?你的幻覺嗎?!是?你的一廂情愿嗎?!”

    她大聲質問道,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不解。

    “你不是?想跟我在?一起嗎?!你不是?不想我找別的男人嗎?!”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情緒幾乎失控。

    “那你倒是?給我活下來啊!”幾乎是?吼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力量,“你都還沒有達成所愿,就這么不想活了嗎?!”

    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但更多的是?憤怒和不甘。

    她死死地盯著謝不歸,仿佛要用目光將他穿透。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急促,整個人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盯著她漲紅的臉頰看了半天,謝不歸頓悟似的眨了眨眼,輕聲說?道:

    “你喜歡我。”

    因為這個認知?,他身子微微發起抖來,臉上的那道紅痕似乎更加紅了,像是?要滴血出來。

    他突然抬起了手?。

    男人手?指很長手?掌也?很大,手?背有青筋和凸起的血管,看起來很兇殘總覺得稍微用力就會有很強的破壞力,卻近乎溫柔地捏了捏她纖細的手?,嘴里小聲說?:

    “我想不想活不重?要,只要你想要我活著,我就會為你活下去。”

    芊芊站在?謝不歸面前,手?指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進掌心。

    她反復深呼吸,試圖平復自己內心的憤怒和痛楚,但胸口依舊劇烈起伏,好久沒這么情緒失控過了。

    她的眼神如刀,狠狠盯著謝不歸那張蒼白?而俊美的臉。

    “你……” 她咬牙切齒了半天,聲音從牙縫中?擠出,卻又不知?下一句該說?點什么。

    突然,她的手?從懷中?抽出一枚長命鎖,動作迅速而果斷。鎖身精致絕倫,雕刻著栩栩如生的蓮花紋路。

    然而,這枚長命鎖的鎖身上卻有一道深深的裂縫,裂縫如同一條丑陋的傷疤,刺眼地橫亙在?蓮花紋路之?間?,破壞了它的完美。

    “你看看這是?什么!” 芊芊厲聲說?道,她將長命鎖猛地伸到謝不歸眼前,讓他看清楚那道裂縫。

    謝不歸顯然沒有料到芊芊會拿出這樣一件東西,他愣了一下,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他看著那枚長命鎖,裂縫在?火光中?顯得格外刺眼。

    “你……” 他剛想開口,卻被芊芊打斷。

    “給我低頭!” 芊芊喝道,聲音里充滿了命令和憤怒。

    謝不歸微微一愣,隨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緩緩地低下了頭。

    像是?一只溫順的大狗,等待她給他戴上項圈一樣。

    芊芊:“……”

    她氣結,臨時改了主意,不想如他所愿給他戴上這個了,反而握著長命鎖,用力砸在?他的肩上,砸得他悶哼一聲,硬生生地受了這一下,并沒有躲開。

    “修好它。”芊芊平復著情緒,一字一頓說?,“帶著完好無損的鎖來見我。否則,你一輩子也?別想知?道我的答案!”

    這個人真的是?。

    氣死她了!

    第73章 073

    073

    跨出門外, 迎面?吹來的風像一只無形的手,輕柔地撩起芊芊的發絲,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平復了一些。

    夜晚的涼意讓她?打了個寒顫, 但她?知道, 這不僅僅是身體的冷。

    不,不能就這么走了。

    她?停下腳步, 心中那股倔強和不甘像潮水般涌來,瞬間淹沒了剛剛平復的情緒。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門框,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謝不歸……

    她?的腦海中閃過他的名字, 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名字。

    手緊緊攥著門框,但腳卻像被釘在了地上,無法移動分毫。

    “我走了。”她?輕聲說, 聲音平靜得仿佛剛才那個發火的人根本不是她?。

    然?而, 她?的身體卻沒有移動分毫。她?的腳似乎有自己的意志, 不愿意聽從她?的指揮。

    為什么?為什么還是放不下?

    她?咬了咬嘴唇, 心中充滿了矛盾和掙扎。

    身后, 衣衫輕輕摩挲, 傳來謝不歸慢吞吞坐起身來的聲音。

    男子手指修長, 手背上泛著青筋,一張張拾起散落的詩稿和招魂的符紙。

    他的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在一片片地拼湊起他們之間那些破碎的過往。

    一陣甜香悄然?襲來, 是桃花的芬芳, 帶著春天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謝不歸。”芊芊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剛剛的爭吵和淚水都是幻覺。

    “怎么了?是改主意了嗎?”謝不歸淡淡地笑?著, 抬眼看著她?,眼神卻透露出他早已明白——

    一點喜歡, 終究無法抵消那些積壓已久的怨與恨。

    “我恨你?。”

    她?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像鋼針一樣刺入謝不歸的心臟。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隨即,艱難地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

    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無奈和自嘲,“我還能為你?做點什么——”

    他話?還沒說完,聲音就戛然?而止。

    因為,芊芊突然?撲了上來,緊緊地抱住他,仿佛一松手就會失去他。她?的動作如此突然?,如此強烈,讓謝不歸一時不知所措。

    “我恨你?!”

    她?哽咽著,聲音里充滿了憤怒和委屈。

    然?而,她?卻伸出雙手,環住他的脖子,毫不遲疑地吻住了他。

    這個吻來得如此猛烈,如此熾熱,仿佛一陣狂風驟雨,瞬間淹沒了所有的言語和思緒。

    謝不歸黑壓壓的睫毛在皮膚上投落濃長的陰影,這片陰影正在顫動不止。

    窗戶似乎被風吹得更敞開了些,數不清的雨滴裹挾著寒風敲打在皮膚上,一滴一滴,又似烙印在他的心上。

    謝不歸感到困惑。

    為何春夜的雨水澆打身體,竟會讓人灼痛不已,痛得難以忍受?

    為何她?的吻如此熾熱,仿佛要將?他融化?

    肩上被長命鎖砸過的地方也在作痛,但更疼的似乎是他的心臟。

    他悶不吭聲,大手掠過她?的下巴,擦向?耳后,用力將?她?貼向?自己。

    喘.息聲在空氣中交織,燈影在他們的唇齒間搖曳,仿佛也被揉碎成?無邊旖旎。

    與她?嘴唇分離時,他清冷的臉上已是一片潮.紅。

    “我有點頭暈。”

    芊芊喘.息著說。她?全身無力,像是被抽去了骨頭,癱軟在他的懷里。

    頭部隱隱作痛,眼前像是有一層薄薄的輕紗籠罩,意識在云端飄拂。

    強吻他后又自己暈暈乎乎的。

    謝不歸啼笑?皆非,他低著頭,若有似無地啄吻著她?的唇、再吻到鼻尖,用氣音說:

    “累了就睡會。”

    “累什么累啊。”芊芊想抬手按一按腦袋,實在沒什么力氣,只能作罷,“我這幾?天什么正事都沒干,光顧著吃飯和對付你?了。”

    她?躺在他的懷里,微微睜開眼,開始盯著他的嘴唇發呆。

    親過后的唇部顯得有血色多了,水潤潤的,輪廓很好看,說話?時的運動軌跡也很性?.感。

    隨著光影逐漸暗下來,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唇下有一道深深的刻印。

    芊芊自己都沒意識到,她?的目光正肆無忌憚地在他的嘴唇上描摹著。

    “你?不是在你?的嘴唇上涂了蒙汗藥吧?”她?突然?開口。

    謝不歸怔了一怔。

    “比起蒙汗藥,我更想在嘴唇上涂春/藥。”他聲音低沉,垂眼盯著她?看。

    她?總是那么冷淡,除了情蠱發作的那三次,她?幾?乎沒有對他表現出任何熱情。

    基本都要他強迫著來。

    “我對你?就這么沒有吸引力嗎?”

    他輕聲問,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奈和自嘲,“都沒有一次主動要我。”

    目之所及的兩片薄薄的嘴唇在動著,潤潤的,舌尖時不時地掃過潔白的牙齒。想到接吻時的口感,她有心想從他的懷里爬起來,再嘬他一口。

    他嘗起來有薄荷葉的味道,還是那種在冰水里泡過的薄荷,親起來竟意外的提神醒腦。她一定要再親一口。

    “你?……低頭。”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微惱。

    身子因太?過疲憊而酸軟不已,實在是起不來。

    心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跳動得比平時更快更重。

    謝不歸以為她?要說什么重要的話?,低下頭,把耳朵湊到她?唇邊。

    他的頭發落下來,滑到她?的鎖骨上,涼涼潤潤的。發質真好啊……

    思維變得斷斷續續,像被風吹散的煙霧,難以集中。

    恍惚之際,她?張開嘴,咬了一下那片冷白的耳垂。

    沒什么味道。

    她?還是想親他的嘴唇。

    謝不歸被她?咬了一口的耳垂留下淺淺的牙印,開始迅速發紅。

    他整個人又開始發抖,胸肌隱隱地抽動了一下,她?跟他的距離太?近,感知不可謂不清晰,腦海里閃過一些糟糕的畫面?,舌尖不由自主地分泌了一些津液。

    “……不對。”

    芊芊揪住了他的頭發,無可奈何地說。平日里可精明的人,怎么這時候就傻不楞登的。

    頭皮傳來輕微的拉扯感,她?沒有用多大的力氣,但明顯是抗拒的意思。

    謝不歸一下子直起身子,跟她?保持距離。

    因為他突然?的直起身,芊芊的手不可避免地松落開來,無力地從他頭上滑落到他肩膀,要掉不掉地攀在那里。

    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注意力更是被徹底打散。

    思緒像是一只不安分的蝴蝶,飛來飛去,無法集中在任何一件事上。

    她?的大腦本來想指揮她?說:“我想親你?,你?把臉對準點。”

    但開口卻變成?了:“我、我想吐……”

    “……對不起。下次不會親那么久了。”

    謝不歸長睫覆眼,非常抱歉地低聲說,連唇角的水漬都顧不上擦。

    芊芊搖了搖頭。

    “跟你?沒關?系。我感覺……好像是……嘔……”

    “是煙氣……”

    惡心感像潮水般涌來,胸口仿佛被無形的重物壓迫著,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比平時更多的努力。

    意識開始模糊,逐漸被抽離身體。

    她?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輕飄飄的,一陣風來就能吹走。存在感和現實感開始減弱,仿佛置身于一個虛幻的世界。

    謝不歸看了一眼火盆,心中一緊。

    屋子里,殘余的炭氣彌漫。

    他一向?謹慎,但這一次,他卻疏忽了。

    他早該想到的,芊芊的身體比他想象的還要脆弱。

    她?的體質一向?不好,比起他來差得遠了,又經?歷過那些常人一輩子都不會經?歷的事……再加上剛剛那一番折騰,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

    哪怕她?一進屋就察覺到了不對勁,第一時間開窗通風,也不可避免地吸入了炭氣。

    想到這,謝不歸的臉色“唰”地變得比紙張還白,心跳如鼓。

    “御醫!快傳御醫!”

    他迅速抱起芊芊,視若珍寶般緊緊地貼向?胸口,快步走向?門外,聲音低沉而急促。

    若是芊芊還有意識,定會不以為然?地說一聲——

    左不過吸了一口炭氣。

    然?而,正是這“一口”,讓她?陷入了昏迷。她?靜靜地躺在榻上,面?色蒼白,呼吸微弱,仿佛隨時都會消失。

    反倒是始作俑者謝不歸安然?無恙。

    他坐在床邊,看著她?,心中充滿了痛苦和懊悔。他早該知道的,早該更加小心的。

    那一晚,整個太?醫院都籠罩在一種緊張而壓抑的氣氛中。御醫們戰戰兢兢,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釀成?大禍。

    芊芊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她?變成?了一只剛剛出生的小雪貂,趴在樹洞的深處。

    她?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里,屏住呼吸。

    樹洞外,風聲呼嘯,某種無形的壓迫感,讓她?心臟狂跳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的處境很危險。

    樹洞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渾身的毛發都豎了起來。

    每根神經?都緊繃著,警覺地感知著周圍的動靜。

    她?緊緊盯著洞口,一陣響聲傳來,不知什么東西落在了樹枝上,發出輕微的“咔嚓”聲,仿佛樹枝不堪重負的呻吟。

    光看它在月光下的影子就知道,這是一只體型極其龐大的怪物,悄無聲息地降臨在洞口外。

    月光灑在它的身上,勾勒出一個巨大的輪廓,陰影如同死亡的帷幕,籠罩著整個樹洞。

    它開始走動。

    腳步輕盈而緩慢,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計算過,悄無聲息。

    它的爪子像是四?把鋒利的鉤子,彎曲而有力,隨時準備刺入獵物柔軟的身體。

    強壯,野性?。

    “咕咕——咕——”

    如同深谷中傳來的回聲,具有極強的穿透力,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

    “咕——咕——”

    聲音再次響起,低沉而悠長,宣示著它的存在。

    突然?,怪物停下了腳步。

    它的身體微微前傾,脖子像彈簧一樣彎曲,腦袋幾?乎垂直地彎了下來。

    它直勾勾地盯著樹洞,跟芊芊對上了視線。

    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像兩顆漆黑的寶石,充滿了貪婪和渴望。

    “……”

    芊芊往后挪了一下身體,緊緊貼著樹洞的內壁,試圖讓自己消失在黑暗中。

    然?而,怪物的目光如影隨形,像是一道無可逃脫的枷鎖。

    它的瞳孔在黑暗中擴張,如同兩輪滿月,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專注而銳利,一旦鎖定獵物,哪怕死都不會放開。

    它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是出于恐懼,而是因為興奮和期待,仿佛在欣賞一場即將?上演的捕獵盛宴。

    “芊芊……寶寶……乖乖……”

    一個低沉而溫柔的聲音響起。

    垂死病中驚坐起。

    芊芊猛地睜開眼睛。

    “啪!”

    謝不歸捂著臉,漆色的長發垂落,皮膚透出薄紅。

    “陛下……”

    眾人跪了一地,屏息凝神,戰戰兢兢,不敢抬頭。

    “下去。”

    謝不歸倒是情緒穩定,低聲命令,透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

    御醫和宮女們不敢多言,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腳步輕而快,生怕多留一刻。

    屋內只剩下芊芊和謝不歸。

    芊芊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手掌火辣辣的。

    “對……對不起。”

    她?聲音里帶著一絲慌亂和歉意。

    “我就是做了個噩夢……”

    她?試圖解釋,但話?到嘴邊又覺得蒼白無力。

    謝不歸捂著臉,沒有說話?。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那要不你?過來,我給你?吹吹?”

    話?一出口,芊芊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完了,真的被他污染了,講話?都變得奇怪起來。

    謝不歸看了她?一眼,又輕輕低下頭去。

    “沒事的……肯定是我在這里影響了你?,才會讓你?做噩夢,這一巴掌是我該挨的。我這就走。”

    他聲音平靜,但語氣里卻透著一絲掩飾不住的委屈。

    “對了,爐子上煨著有藥。”

    男人放下了擋著臉的修長的手,卻偏了偏腦袋,似乎不想讓她?看到被打的那一邊。

    “膳食我都叫人熱了一遍,你?記得吃。”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衣袂飄飄垂地。燈光將?他的背影拉長,顯得格外孤獨,冷峻。

    “謝不歸。”

    芊芊突然?開口。

    他背影一頓,卻并未回頭。

    她?只能道:“蒼奴。”

    他這才轉過身來。

    “你?擔心我疼?”高?高?大大的男人垂著眼睛,低聲下氣地問道。

    “不是。”

    芊芊沒好氣地回答,一點也不慣著他,“我打算給你?另一半臉上補個對稱的。”

    “……”謝不歸一時語塞。

    芊芊視線不經?意掠過他的唇,猛地一驚,她?親得他有這么狠嗎,又紅又腫,還破皮了。嘴上卻淡道:

    “你?要去做什么?”

    “長命鎖還沒修好,我去想辦法。”謝不歸聲音很低。

    這時候倒是較起真來了,芊芊默了一下,抬眼,“反正一時半會兒也修不好。這樣吧,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

    她?的聲音,透出一絲久違的溫柔。

    謝不歸倏地睜大眼睛,黑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他臉上沒什么情緒,就這么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臉色很認真地問道:

    “……你?當初說喜歡我,是……喜歡我哪里?”

    “喜歡你?強壯。”

    換作別人只怕是要斟酌許久,才能給出大魏皇帝一個滿意的回答。

    芊芊卻不假思索地吐出五個字。

    “嗯?”謝不歸愣了一下,“強……壯?”

    他重復了一遍,劍似的長眉攏在一起,似乎在確認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芊芊輕咳兩聲,扭開臉,不太?自然?地解釋道:

    “當年?我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被你?好端端地接到懷里,你?連骨頭都沒折。第一感覺當然?是……這個男子也太?威武強壯了吧。這不很符合正常女孩子的想法嗎?”

    “我小時候……身體就一直不好。”

    芊芊的聲音變得柔和,思緒回到了過去。

    “舉個例子,別人被絨球咬一口,最多昏個七天七夜才醒。”

    她?頓了頓,“我就不行,我至少要昏睡一個月。草鬼婆也從來不讓我干重活,我每天做的事就是研習蠱術,了解每一只毒蟲的習性?并駕馭它們。”

    “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從小就很喜歡那些身體強壯,氣血旺盛的人。”

    十六七歲的懷春少女,大多對未來夫君的憧憬,都會有個諸如“翩翩公?子”或是“桀驁將?軍”的條框。

    而她?打從初癸來的那一天開始便格外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的人的類型,必然?眼神明亮,氣血充足,唇紅齒白,身康體健。

    謝不歸——完全就是她?會喜歡的那種男子。

    “你?晚膳吃了嗎?”

    見他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芊芊有了一種多年?老底被揭開的羞.恥感,忙不迭轉移話?題。

    “你?一直不醒來,哪有心思吃晚膳。”

    聞言,芊芊眼神明顯流露出不贊同,隱隱地譴責他。謝不歸一怔,腦海中不斷浮現出她?剛才的話?。

    “強壯,強壯,強壯,”魔咒一樣在他的耳邊循環。

    不吃飯的人哪能強壯得起來……

    “謝不歸。”

    忽然?,芊芊輕聲喚道。

    “嗯?”

    他應聲。

    “晚膳,我們,一起吃吧?”

    第74章 074

    074

    晚飯時?, 芊芊只勉強吃了幾口,便覺得胃里翻涌,毫無食欲。

    宮人?們見狀, 默默地將?飯菜撤了下去。

    她緩緩站起身, 只覺得一陣暈眩,正?打算去休息片刻, 忽然喉頭一腥,一股腥甜涌上,她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咳咳——”芊芊急忙用手帕捂住嘴, 背過身去,輕輕地咳著。

    每一次咳嗽,都像是一把刀在割裂她的喉嚨。

    謝不歸靠了過來。

    他的氣息帶著緊張和焦灼, 沒有?說一句話, 她卻能感到身邊的空間?瞬間?變得沉重而逼仄。

    “沒事。”芊芊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試圖安撫他。她不想讓他擔心, 盡管自己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堪。

    然而, 當她低頭看?到手帕上那刺目的猩紅時?, 她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會這樣?她怎么會吐血?

    她的意識開始模糊, 眼?前的景象漸漸變得模糊不清。

    她感到謝不歸的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那溫暖而有?力的觸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芊芊,你?別嚇我, 芊芊……?”

    謝不歸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 帶著止不住的顫抖。

    芊芊努力想回答,但她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她的眼?皮越來越重, 最?終,她還是陷入了昏迷。

    ……

    在迷蒙中, 芊芊的意識像一片漂浮在風中的羽毛,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她的耳邊隱約傳來低沉的說話聲,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卻又清晰可?聞,仿佛一根細線,牽引著她脆弱的意識。

    “……你?應該知道。她所經歷過的那些事,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毀滅性的傷害。”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沉重和無奈。

    那是兄君的聲音。

    芊芊的心猛地一緊,她知道他們在談論她。她的過去,那些她不愿再回想起的傷痛,此刻卻像潮水般涌來,將?她淹沒。

    “她……常常這樣……吐血嗎?”一道男聲打斷了她的思緒,是謝不歸。

    他的語氣滿滿都是壓抑的痛苦,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

    芊芊感到一陣無力,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很虛弱,但她沒想到會這么嚴重。

    她努力想聽清楚他們在說什么,但意識卻像潮水般退去,讓她無法集中精神。

    “即便有?‘道尋常’暫時?救回了她的性命,但這味藥的后遺癥,也是不可?預測的。不過,她像這樣吐血,還是第一次。”

    巫羨云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凝重。

    “想要讓她的病情穩定下來,必須回到南照,去找巫。”

    南照,巫……

    謝不歸的聲音再次響起,冷硬而堅定。

    “巫羨云。我需要知道三年前,”他的嗓音中透出一絲寒意,“你?們是怎么拿到‘道尋常’,又是怎么救回她的。每一件事,我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從他們的談話中,芊芊得知了一些她從未知曉的真相。

    當初,謝明覺只有?一半“道尋常”,而另一半則是來自于蘇倦飛的師父。

    正?是他們兩個人?,聯手救回了她的性命。

    “……”

    臥榻上的芊芊,意識如?同在深海中漂浮,時?而清醒,時?而混沌。

    思緒像一團亂麻,糾纏不清,努力想要理清,卻始終無法集中精神。

    “世間?僅存的兩枚‘道尋常’,一枚用在了王女的身上。”

    巫羨云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和沉重。

    “另外一枚被用于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但鄭蘭漪腹中的孩子,根本?就是子虛烏有?……”

    他的話語像是鋒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割裂著芊芊心中那個試圖逃避的真相。

    子虛烏有?……

    芊芊的思緒開始混亂,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但每一個都模糊不清。

    她努力想聽清謝不歸的回答,意識卻像被濃霧籠罩,始終無法突破。

    “謝凈生,當年,王女體內的木僵毒爆發,命在旦夕,是你?為她求來的解藥——是嗎?”

    巫羨云的聲音再次響起,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是。”

    謝不歸只答了一個字。

    像是一記重錘,敲打在芊芊的心上。

    ……

    芊芊緩緩醒來,屋內彌漫著淡淡的暖意,藥味兒和熟悉的薄荷香交織在一起,空氣中仿佛流動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氣息。

    她微微側頭,便看見了坐在榻前的謝不歸。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青黑色的眼?圈深陷,透出極度的疲倦,但那雙眼睛依然緊鎖在她身上,仿佛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他的眼神中充滿了焦慮和擔憂,仿佛整個世界都壓在他肩上。

    見她醒來,謝不歸硬是擠出一個笑容,聲音沙啞而溫柔:

    “怎么樣?要不要喝水?還是吃點東西?或者……我去找憶奴。找憶奴來陪陪你??”

    “……不用。你?在這就好。”

    芊芊的思緒開始清晰,那些對話、那些真相,像潮水般涌回她的腦海。

    她看?著謝不歸,眼?神中透出一絲堅定:

    “蒼奴,我要你?真心地回答我。當初,我身中木僵毒,命在旦夕,是你?……”

    她的目光緊緊盯著他,仿佛要穿透他的偽裝,直達內心。

    “是你?求來‘道尋常’救了我的命,是不是?”

    “你?——付出了什么代價?”

    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絲質問的意味。

    謝不歸的眼?神微微一抖,但很快恢復了平靜。

    他的嘴唇如?同凋零的玉梨花,在冷風中被吹得發抖,泛出青白的顏色,整個人?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去,摔個粉碎。

    “什么代價都無所謂……哪怕是用我的命來換。也無所謂。”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堅定。

    芊芊只是那樣安靜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復雜的情感。

    “你?從來選擇的都是我,對不對?”

    謝不歸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但他依然沒有?說話。

    因為他天生就擅長此類嗎?演得那么像,騙了自己,也完美地騙過了她。

    竟到今時?今日,才明白。

    蒼奴依舊是蒼奴。

    他愛她。一直都在愛她。

    從未改變。

    身在,情長在。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芊芊倏地一嘆,心中充滿了自責和悔恨。

    怎么能對他這樣殘忍?明明沒有?一刻不在被他示愛,明明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感情,卻因為不夠相信,而肆無忌憚地傷害他。

    她輕聲說:“蝴蝶媽媽,倘若時?光能夠倒流,三年前……”

    天啊,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三年前我一定站在你?的面?前,親口告訴你?……

    “我愿意……”

    “我愿意跟你?去江南。”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

    謝不歸倏地傾身,緊緊抱住了她。緊得不能再緊,像是要把懷里這個人?嵌進自己的骨,自己的血肉里去。

    他的肩膀連同脊背都在打著寒戰,喉嚨里擠出來的聲音越來越抖,也越來越低,啞得仿佛在磨砂紙上狠狠磨過:

    “求求你?,不要再說話了,求你?了,別說了……我已?經……真的已?經……無法忍受再失去你?一次了。”

    他的聲音充滿了痛苦和無助,像是一個即將?失去一切的孩童。

    芊芊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向他的臉龐,竟摸到一片潮熱的濕潤。

    她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怎么我們倆……不是你?給我擦眼?淚,就是我給你?擦眼?淚啊?”

    她的笑容中帶著一絲苦澀和無奈。

    所謂宿命,究竟是什么?

    兜兜轉轉,回到原點。你?還是你?,我們,還是我們。

    “沒關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相逢了不是嗎?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她靠在他的肩上,低低柔聲安慰著。

    忽然,一聲輕微的響動打破了相擁的溫馨。

    芊芊垂了垂眼?,目光被滾到地上的一個雪白的瓷瓶吸引住了。

    在她開口之前,謝不歸已?經飛快地彎下腰,伸手去撿那個瓷瓶。

    發絲垂落,掩住玉白的側臉,他若無其事地將?瓷瓶揣進懷里,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是什么?”

    “安神藥。”

    他手指頓住,眼?睛都沒有?抬一下,密密的眼?睫掩蓋了所有?神情。

    芊芊這才發現,他臉上的巴掌印已?經消退了,嘴唇也恢復成之前那樣沒血色的狀態,她留在他下唇的淺淺的牙印已?經沒了。

    心頭“咯噔”一聲,她立刻問道:“我昏睡了多久?”

    過了好久好久,謝不歸才回答,他垂著臉,聲音很啞,像是連續好幾天沒睡好那樣:

    “……十天。”

    十天?!

    芊芊整個人?一下子愣住了。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胸口,想到那個古怪的瓷瓶。心頭浮現一個可?怕的猜想,這個猜想讓她頭發發麻。

    可?她并沒有?拆穿他,質問他——

    “是不是我不醒來,你?就要服毒自盡”。

    她只是閉了閉眼?,整個人?顯得異常平靜。

    這樣的平靜,反而讓謝不歸心如?刀割。

    芊芊能感受到他的情緒,伸出手,握住了他發抖不停的手。

    她的骨頭纖細,皮膚卻帶著淡淡的暖意,先是握了握謝不歸微涼的掌心,又慢慢與他十指相扣,毫無縫隙地貼合,仿佛在傳遞一種無聲的力量。

    “芊芊……”他輕輕地喊她名字。

    “我在。”

    第75章 075

    075

    芊芊緩緩轉過頭, 目光落在?對面靠墻的?桌子上,那里擺放著相思木。

    金箔所制的?葉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 仿佛在?低語著那些濃厚的?、無法言說的?思念。

    窗外的?庭院里, 早不知何時被人移栽了一株桃花樹。

    樹上的?花苞還緊緊閉合著,粉嫩的?花瓣含羞藏在?枝干之上, 等待著那一季短暫的?綻放。

    芊芊凝視著那些尚未開放的?花苞,心中忽然涌起一陣莫名的?感傷。

    她輕聲自語:

    “桃花真的?只開這一季嗎?開完這一季,就不再開了嗎。”

    謝不歸站在?她身前, 垂在?身側的?手攥得發白,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吐出三個字,低沉而堅定, 仿佛在?說服自己, 也在?說服她:

    “會開的?。”

    他低垂眼瞼, 看著她這么多年變化并不大的?臉, 耳邊驟然劃過一道熟悉的?聲音。

    “桃花開的?時候一定要來見?我哦。”

    那是多年前, 那個少女的?聲音。

    她的?笑容如桃花般燦爛, 眼中閃爍著明亮如星子的?光彩。

    可是眼前的?她卻蒼白脆弱得像是輕輕一碰就會碎了。

    怎么辦呢?凡人不過百年。

    可是, 想?跟她在?一起的?時光,三百年、一千年、一萬年,甚至萬萬年, 都?不夠。

    七年又二?年又三年, 與她的?相處幾乎占去了他的?半生。那些美好?的?時光,如同?一幅幅色彩鮮亮的?畫卷,從來就不曾褪色。

    往后余生, 除了她,他沒再考慮過任何人了。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她的?氣?息, 已經深深植根于他的?心中,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她與他走?過這一生,連呼吸都?覺不潔至極。

    十天前,在?她的?病榻前。

    那個讓他忌憚的?少年,那個第一眼就讓他深感危機的?她的?兄君,對他說。

    “巫,也就是我父。”

    “有辦法調理好?王女的?身體。”

    千言萬語,最終只匯成一句話。

    “王女必須盡快回到南照。”

    芊芊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再拖延,而南照,那個遙遠的?故土,才是唯一能拯救她的?地方。

    鄴城的?水土,畢竟不適宜南照的?楓樹-

    夜已深,屋內燈火通明,燭光搖曳,將?整個房間?映照得如同?白晝。

    紫檀木書案后,謝不歸端坐太師椅上,烏發白衣,姿態雅正而威嚴。

    “陛下,文書已備妥,請陛下過目。”

    景福恭敬地站在?一旁,雙手呈上那以線繩串聯成冊,將?南照貢品列為大魏皇室專供的?交易文書。

    謝不歸微微頷首,伸手接過文書,展開細閱。

    他的?目光在?每一個中原文字,以及每一個南照文字上緩緩移動,每一句話都?仔細審視,確保無誤。

    “諸位愛卿,此事關乎兩國貿易。朕已閱畢,諸位可有異議?”

    男人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幾位重要的?臣子紛紛躬身行禮,齊聲道:

    “陛下圣明,臣等無異議。”

    他們?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內回蕩,帶著一種莊重和肅穆,雖不知陛下為何連夜召見?,且將?簽署地點?定在?了寢殿……只是君上有命,不敢不從。

    謝不歸頷首,示意景福取來傳國玉璽。

    景福立刻恭敬地呈上錦盒,錦盒緩緩打開,一方晶瑩剔透的?玉璽顯露出來,上面刻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大字,透露出皇權的?威嚴和神圣。

    皇帝伸手拿起玉璽,景福立刻恭敬地呈上印泥。玉璽在?印泥中輕輕一按,然后穩穩地蓋在?文書上,發出輕微的?“咚”的?一聲,仿佛整個天地都?為之震動。

    皇帝微微抬手,景福立刻接過玉璽放好?,退到一旁。

    “另外,朕將?親自簽署朕之名姓,以示鄭重。”

    謝不歸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拿起毛筆,蘸好?墨,在?每一張紙頁預留的?空白處,緩緩寫下自己的?名字。

    一張又一張,他簽得極其?專注和認真。

    筆尖在?紙頁上摩挲,不斷發出沙沙的?聲響。

    “謝凈生”

    “謝凈生”

    “謝凈生”

    他的?字跡蒼勁有力,筆走?龍蛇,簽完最后一張文書的?最后一個“生”字,他輕輕一頓,然后緩緩收筆。

    芊芊隔著床帷,看著這一切,心中既有塵埃落定的?松快。

    也有驟然被抽空了的悵然。

    ……

    離開的那一天,春光格外明媚。

    陽光透過薄薄的?云層,灑下金色的?光暈,庭院里的桃花苞含羞帶怯,卻遲遲不曾綻放。

    芊芊站在馬車旁,心中百感交集。

    她本?以為謝不歸會表現出不舍,甚至焦慮,然而,他的?表現卻出乎她的?意料。

    在?眾人面前,他表現得異常冷靜,甚至有些冷淡,仿佛倆人只是各自為政的?陌生人。

    她本?以為,他會克制不住地在?眾人面前流露出情感,哪怕是一個眼神,一個微笑。

    然而,他甚至表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仿佛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只是過眼云煙。

    芊芊輕輕撫摸著謝憶奴的?頭發,將?一只精致的?口弦放在?她手中,并教她吹了幾支簡單的?曲子。

    “想?娘親的?時候,就吹吹曲子。”芊芊柔聲說道,“如果……憶奴看到蝴蝶飛來,那就是娘親也在?想?念你。”

    “娘親會來看我嗎?”孩子仰起頭,眼中充滿了期待。

    “會的?。”芊芊捏了捏她的?小手,溫柔地承諾。

    “拉勾勾……”

    “嗯,拉勾勾,不會食言的?。”

    芊芊心中一陣酸楚,她知道,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人。本?想?在?臨走?前,完成那一天“親他一口”的?想?法,但最終卻未能如愿。

    ……

    芊芊靠在?馬車上,輕輕地咳嗽著。

    馬車緩緩駛離,她感到一陣昏沉,思緒飄回到那些本?以為已經淡忘的?歲月深處。

    記憶如同?一幅幅畫卷,在?她的?腦海中徐徐展開。

    本?以為早已陳舊、腐朽的?記憶碎片。

    卻原來歷久彌新。

    馬車一個顛簸,似乎是輪子撞到了石頭。

    裝著文書的?錦盒從她身旁滾落,串聯成冊的?線繩散開,那一張張契紙散落一地。

    芊芊俯身,細細查看著這些紙張。

    她發現,除了最開始那張蓋了玉璽的?紙頁,其?余的?空白處都?簽上了同?一個名字——

    “謝凈生”

    “謝凈生”

    “謝凈生”

    “謝凈生”

    “謝凈生……”

    當她翻到那張紅色的?紙張時,指尖微微一顫。

    她緩慢地移開上面那張尋常的?白色契紙,露出了這張特殊的?紙張。

    這張紙不僅顏色不同?,質地也比旁的?紙張要堅硬,隱隱約約地泛著淡金色的?閃光。

    芊芊心中一動,她記得這些交易文書她都?過目過,很確定這一張是后來混進去的?。

    一開始沒有發現,應該是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藏起了本?來的?顏色,隨著時間?的?推移才會逐漸恢復成原來的?紅色。

    他總是這般,在?一些意想?不到之處,有著驚人的?巧思。這大概也是與他夫妻七年,她都?沒有膩的?原因。

    芊芊仔細查看,發現這張紙上的?字跡與之前的?文書截然不同?。

    本?該是蠅頭小字的?地方,全都?神奇地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簡簡單單的?一行字:

    “芊芊,明禮六年春分日,嫁蒼奴”

    這是——

    一紙婚書。

    ……

    “蒼奴”分明是剛簽上去不久,墨跡很新,字跡的?邊沿有一點?兒暈開了,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墨香氣?味。

    而“芊芊”那兩個字,相比起“蒼奴”,顯得有些陳舊和斑駁。

    芊芊看了好?久,才發現那是新粘上去的?另一張紙,似乎是從另一張宣紙上細細裁下來的?,邊緣處理得很干凈,幾乎與那婚書融為一體。

    她想?起十多年前,她自以為學會中原所有的?字,便去跟他打賭。

    他那時又溫柔又有耐心,握著她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她寫下這世上最難的?字。

    “世上最難寫的?字,是你的?名字——芊芊。”

    這張寫過她名字的?紙……他竟然還留著。

    眼前似乎浮現出那個人的?眉眼,他站在?她面前,輕輕地問:

    “今時今日,芊芊,你還愿意做我的?妻子嗎?”

    那紙片很輕易就能揭下來,只要她一用力,她的?名字就會變成空白。

    唯待她,填上今時今日,她的?名字。

    “與你再續此生的?姻緣。”

    一縷春風悄然溜進馬車,如一只柔和的?手,輕輕撫觸著她的?臉龐。

    馬車前的?紅衣少年,隨手折下一片柳葉卷了卷,湊到唇邊。

    柳同?留。

    而他所吹之曲,正是那思鄉的?小調,如月光一般,在?耳畔傾瀉悠揚。

    馬車,出關了。

    窗子的?簾忽然打起半邊,光線照了進來,巫羨云干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曲子很悲嗎?”

    芊芊朝他看去,有些困惑:“嗯?沒有啊。”

    他端凝她的?面龐,“那你哭什么?”

    芊芊伸手摸了摸眼尾,摸到濕潤時微微一怔。她其?實并不十分悲傷難過,只是有些……有一點?點?不舍罷了。

    “吁——”突然,馬蹄聲傳來,似乎有人正策馬靠近。

    巫羨云瞇起了眼:“大魏人?”

    “屬下仲夷,參見?王女。”一道極為低沉悅耳的?聲音響起。

    “你?”芊芊打起簾子,視線里映入一道挺拔的?身影,不由得好?奇地審視這個風塵仆仆的?侍衛,“你來做什么。”

    她可沒忘了,這人同?大魏叛臣有所勾結。

    豈料對方一板一眼,低聲道:“屬下奉陛下之命,隨王女前往南照,取回鹽湖鹵水,修補寶物之殘缺。”

    “陛下亦下旨,命令屬下誓死護衛王女安危。”

    圣壇護法應冬起,冷哼一聲道:“王女安危自有我等,不勞大人操心了。”

    仲夷沒有說話。

    他低著頭,看不清神情,但那肖似金風的?眉眼……

    芊芊動了惻隱之心。她放下馬車簾子,平復著心中那陣沒來由的?失落,淡淡道:

    “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你跟著隊伍走?吧。”

    馬車外,似乎是仲夷應了一聲,緊接著是衣衫破空聲。

    那人身姿干脆利落至極,上得馬去,修長?的?手勒緊韁繩。

    男人低垂著臉,黑眼珠一眨不眨,那雙眼睛實在?是太黑,也太過清透了,找不出一絲雜質。

    第76章 076

    076

    應冬起轉身, 走向隊伍中一個瘦小的身影。那是一名侍女,厚厚的齊劉海遮住了她瘦削泛黃的臉龐,看上去像是餓了好幾天。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驚懼, 視線越過應冬起的肩膀, 落在不遠處那道?高大而冷峻的身影上。

    “他是大魏的武官嗎?看起來冷冰冰的。”侍女低聲問道?,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應冬起皺了皺眉, 淡淡地回答:“一個侍衛罷了,這不是你該關?心的。”

    應冬起是在幾天前?無意中撿到?這個女孩子的。當時,她奄奄一息地趴在那里, 臉上有一滴沾血的淚痣。

    應冬起心中生?出幾分憐憫,或許是因為她的容貌與他病逝的妹妹有幾分相?似。于是,他允許她喬裝成侍女, 混進了朝貢隊伍。

    “養好傷就盡快離開吧。”應冬起低聲說道?, 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謝謝你。”侍女微微一笑, 但那笑容中卻帶著揮之不去的悲傷。

    鄭蘭漪垂下眼, 臉上的姜黃粉讓她顯得毫不起眼, 但熟悉屠曉菁的人一眼就能認出她來。

    她回想?起那夜的宮變, 心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那夜, 她假裝跟屠仲夷離開,心中卻充滿了恐懼和無奈。

    謝云起,那個不中用的老東西, 在得知謝不歸還?活著的時候, 竟然拋下一切,灰溜溜地回到?了封地,一病不起。

    鄭蘭漪心中對項微與的尸身有著強烈的占有欲。她認為人死了也該是她的, 不容許任何?人奪走。

    何?況,祝芊芊都能死而復生?, 項微與為什么不可?以?

    同時,她也希望通過與項微與的相?處,避開與屠仲夷的直接接觸。

    屠仲夷是屠曉菁的親哥哥,萬一發現她的破綻,后果不堪設想?。

    她一直在尋找逃跑的機會,但屠仲夷對她看得很緊,護衛他們回到?北涼的十幾人都是彪形大漢,她根本沒有勝算。

    鄭蘭漪此前?雖然能手?刃那些山匪,但那不過是借對方輕敵的心理?,加上那些山匪饑寒交迫,瘦得跟猴子一般。

    如今,她雙腿斷裂重?新接上,體質大不如前?,肉搏的話絕無勝算。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她始終蒙著面紗,守在項微與身邊寸步不離,防止被窺破身份,話也極少說,給出的理?由是防止尸臭。

    三天前?。

    驛館。

    屠仲夷手?扶長劍,心中思量著北涼的局面,以及自己?該如何?下這枚棋子。

    他目光落在屠曉菁身上,心中有些不滿。

    妹妹看著他的眼神很奇怪。

    那既不是看哥哥的眼神,也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反而帶著不屑、輕蔑和恨意。

    屠仲夷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屠曉菁的任性妄為讓他感到?不滿。

    當初她擅自離隊失蹤多日,讓他不得不將潛伏大魏的計劃提前?。

    如今執意帶著一個男人的尸體上路,完全不為大局考慮,已經讓他的忍耐到?了極限。

    “那些男男女女之間的破事,她愛怎么搞就怎么搞,沖我擺臉色是幾個意思?”

    屠仲夷心中暗怒。

    “屠曉菁,沒有我給你兜底,你在大魏弄出那么大的事,你想?怎么收場?”

    屠仲夷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

    即便如此,他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容,讓人看不出他在生?氣。

    屠仲夷的目光再次落在屠曉菁身上,她那纖白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屠仲夷戴著護腕,乍一觸碰上去,只覺一股激烈的涼意。

    純銀打造的護腕看起來溫潤光澤,但上手?撫摸才知道?是多么冷銳。

    鄭蘭漪指尖一顫。

    “冷?”他心中一動。

    他這妹妹素來嬌貴,但他也不吝展示一下好哥哥的形象,話音落下便朝她靠近一步,阻擋寒風。

    畢竟今后還?需要這個妹妹的配合,他一向不愛與人結仇,更喜歡合作關?系。

    鄭蘭漪感到?身邊陰影籠罩,北涼人的魁梧是有目共睹的。

    屠曉菁是個例外,身材嬌小玲瓏,而屠仲夷正常多了,體型高大,卻不似那些守衛的肌肉鼓脹,反倒是頎長挺拔。

    皂色衣衫,筆直的小腿緊緊收束在烏黑長靴中,倒有幾分中原人的風流。

    衣襟袖口,紋著獸紋,束著窄腰的革帶上亦是猛獸雕飾,而他身為男子,卻生?了雪白的一張臉,一抹紅潤豐盈的嘴唇,比女子還?要誘.惑,卻不顯絲毫女氣。

    劍眉入鬢,加上那一雙不怒自威的鳳眸,生?生?漾出幾分原始的野性,用世?俗眼光來看無疑是英俊的。

    鄭蘭漪心口劃過一絲諷笑。

    “沐猴而冠。”她心中暗想?。

    再怎么衣冠齊整,人模人樣,也掩蓋不了本質是禽.獸的事實。茹毛飲血的民族,而她的夫君便是死在這些野獸的手?里。

    屠仲夷的目光落在妹妹白皙的側臉上,心中卻回想?起她在大魏所?做的一切。

    一個高官為她自殺,而她自己?,與大魏親王謝云起里應外合,企圖顛覆大魏的朝綱。

    盡管計劃最終失敗了,但她的所?作所?為與以往那個頑劣不懂事的孩子簡直判若兩人,仿佛變了個人似的。

    “聽說那一晚,她看了封信后就變得失魂落魄。”屠仲夷心中暗想?。

    即便是對他人缺乏興趣如屠仲夷,此時也不禁感到?好奇。那封信究竟寫了什么,竟然有如此魔力?,讓這個一向瘋癲的妹妹逼死了她親自馴服的狗,甚至終止了全盤計劃。

    這時,少女突然輕輕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漠。

    “皇兄自然是待曉菁極好的,只是曉菁貪戀鄴城風光,一時不想?回家罷了。”她語氣平靜,仿佛在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貪玩。”

    屠仲夷微微一笑,試圖掩飾心中的疑慮。

    “曉菁心中可?有怨?”他試探性地問道?。

    “皇兄有酒嗎?”鄭蘭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話鋒一轉。

    屠仲夷微微一愣,隨即嘆道?:“明日就要離開了,不說妹妹你,為兄也真是……不甘心呢。倒是捎了兩壇酒,一壇分給了手?底下的人,另一壇就讓我們兄妹共飲吧。”

    他心中明白,屠曉菁的婚事一直是父皇手?中的棋子,用來與各國聯姻,就算將來回到?北涼,也不過是重?復之前?的命運,用來掣肘各大世?家罷了。

    她心中有怨他自然理?解,但作為北涼的三皇子,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妹妹,你此番也不算無功而返。若能獻上所?得機密,相?信父皇也會嘉獎你的。”屠仲夷試圖安撫她。

    “父皇……”屠曉菁蒼白地笑了下,眼尾的那顆痣平添了幾分厭世?感。

    “妹妹。”屠仲夷突然問道?,“你的眼睛下面有痣嗎?”

    “皇兄是說這個嗎?”少女抬手?在眼尾輕輕一擦,那一顆“淚痣”消失不見了,原來那只是無意間染上的一點墨漬。

    屠仲夷神色微松。

    “若你擔心回到?北涼,父皇會將你再嫁……放心,你是我唯一的親妹妹,你的婚事,我自然會照看幾分。”他繼續說道?,“北涼的英雄才俊,任你挑選。”

    鄭蘭漪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她明白這句話的重?點不在于“妹妹”,而在于屠仲夷自己?——北涼的三皇子。

    “嘖嘖,年輕一輩的翹楚,蟄伏多年終于嶄露頭角。”鄭蘭漪心中暗想?,“不出意外,北涼的未來系于此人一身。”

    可?是,憑什么呢?

    憑什么她的夫君與這個人,不相?上下的出身地位,相?同的矜貴高傲,走向的是截然相?反的命運呢?

    屠仲夷看著妹妹,語氣淡淡地說道?:

    “你不是一直喜歡滕家那小子么。當初與大魏一戰,擒殺破虜將軍,他當居首功,卻什么也沒要,獨獨向父皇求娶你。”

    屠仲夷的聲音帶著一絲諷刺,繼續說道?:“滕家功高震主,父皇忌憚,當場拒絕了滕家的求親。去歲,那滕家郎君與旁支小姐定了親。不過無妨,只是定親而已——哪怕他成了婚,我也有辦法讓妹妹成為滕家小子的正妻。”

    他的話語中透著一股自信,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擒殺破虜將軍?”

    鄭蘭漪不動聲色地問道?。那么一大段話,她獨獨想?知道?這個信息。

    “正是那滕小將軍的戰績之一。”屠仲夷淡淡說道?,“可?惜,除了在那場戰爭中表現出彩,之后的幾場戰役都平平無奇。你被選為和親公主后,他更是日夜流連楚館買醉,一蹶不振。”

    屠仲夷似乎對滕家那小子的所?作所?為充滿了鄙夷,語氣極盡貶低,但臉上卻依舊掛著得體的微笑。

    “若是當初妹妹在戰場上親眼看見,也該為你的滕哥哥喝彩。”屠仲夷繼續說道?,“破虜將軍也是一代?英雄人物,即便受盡酷刑依舊傲骨不屈,寧死不降。是叫什么名字來著……哦,謝知還?。他的心頭血還?是你滕哥哥親手?接的。”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戲謔,但鄭蘭漪知道?,北涼人認為人肉是極好的補品,尤其是貴族的心頭血,比玉露瓊漿都要好喝。

    即便是貴族,也改不了這樣的陋習。

    屠仲夷對這些仿佛未開化的野獸般的行為感到?不齒,但他知道?,要改變這些,犧牲是必須的。

    鄭蘭漪的袖子下的手?攥到?發白,面上微微一笑,輕聲道?:“皇兄,妹妹給您倒酒。”

    她舉起酒杯,袖口滑落,一截柔荑似雪,笑容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妹妹敬你一杯。”她繼續說道?,“咱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今后妹妹回到?北涼,還?得仰仗皇兄。”

    少女唇角彎彎,燭火下明眸善睞,隱約有幾分勾魂攝魄。

    “母妃給了她一副好相?貌。”屠仲夷心中暗想?,“這樣的容貌就該去換取最大的價值。母妃將她帶到?這個世?間,不就是為了襄助我嗎?”

    “當然,我也會給予妹妹應有的尊榮。”屠仲夷心中算計著,面上卻依舊保持著微笑。

    看著妹妹的笑臉,屠仲夷心中的疑竇漸消。

    耳邊傳來“咚”的一聲,鄭蘭漪舉到?唇邊的酒杯慢慢放下,唇角的弧度逐漸變得平直。

    她素手?一傾,這杯酒便被她盡數灑在了那昏伏在桌面上的男子的臉上。

    屠仲夷閉著眼,被冰冷的酒水潑了一臉,卻沒有半點反應。

    看來她從項微與那里找到?的迷藥,果然效用極好,只怕是大象都能毒倒。

    鄭蘭漪明白眼下的自己?最需要的就是財物。

    屠仲夷看似低調,但這一身衣裳乃至靴子都是材質不菲,若能扒下來賣到?黑市,定能賣個好價錢。

    鄭蘭漪遺憾地看了一眼院子里。

    好幾個彪形大漢橫七豎八地歪倒在地,不省人事,那壇酒里的迷藥,她甚至只放了輕輕一滴。

    “一身的腱子肉,若是賣給北涼那些專食人肉的屠夫,只怕又是一筆銀子。”她心中暗想?。

    至于屠仲夷……鄭蘭漪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冰冷無比。

    “若不是我沒有幫手?,搬不動你,定將皇兄送到?那權貴聚集的歡愛場,讓高高在上的三皇子嘗嘗淪為權貴胯.下玩.物的滋味,不要辜負了這一身好皮肉才好。”她拍了拍男子的臉,輕笑著說道?。

    薄薄的紗滑過屠仲夷的口鼻,一縷蘭花香氣止不住地往鼻子里鉆。

    “你不是屠曉菁。”那兩瓣緊閉的紅唇突然張開一線,吐出冷冷的一句話。

    鄭蘭漪袖口下的手?腕突然被用力?攥住,男子猛地睜開眼,喉結滾動,一字一句地問:

    “你是誰?”

    鄭蘭漪感覺手?腕要被他捏斷了。

    “哥哥,我是曉菁啊。”她強作鎮定,看著他的眼睛說,背在身后的手?緩緩地動著。

    “你是不是吃醉了,在說夢話啊。”她疼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屠仲夷忽然把她的衣袖往上掀,露出纖細的手?臂。他的目光落在妹妹的手?臂上,瞳孔驟然緊縮,滑膩如脂的肌膚上,空白一片,沒有那鮮艷的一點紅。

    “你的守宮砂呢?”屠仲夷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憤怒。

    身為兄長,他卻絲毫沒有觸犯妹妹隱私的羞愧,漂亮的鳳眼里沉沉的壓著怒。

    他的怒火在于失貞少女的貶值,而沒有任何?身為兄長的關?切和愛護,鄭蘭漪可?以確信。

    “沒有守宮砂。”鄭蘭漪心中暗笑,“哥哥不是說我喜歡滕家公子嗎?”

    她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東西,繼續說道?,“我的身子自然是給了他。”

    屠仲夷輕笑一聲,緩緩抬起雙眸:

    “滕家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剛剛及笄的女兒。”

    鄭蘭漪渾身血液驟然凝固。

    第77章 077

    077

    意識到被詐后?, 鄭蘭漪根本沒有一點點的猶豫。

    她一刀捅進了屠仲夷的胸口?。

    腥熱鮮血噴涌,被她用袖子擋住,唯有眼尾飛濺一點。如朱砂淚痣。

    忘不掉的是屠仲夷那?驟然擴張的瞳孔, 那?雙眼睛里太?多復雜的情緒。

    至于他具體?是什么情緒, 驚,怒, 懼,怨,都與她無關。

    那?時心?狠手辣的鄭蘭漪絕對想不到如今的局面。

    屠仲夷沒有死!她被三皇子和他的手下瘋狂追殺, 不得已?只能將項微與的尸身埋在途經的雪山之上。

    然后?一個人長途跋涉,躲著追殺。

    屠仲夷那?一幫子人卻像是嗅著腥味的鬣狗窮追不舍。

    她哪里知道,屠仲夷的心?臟與常人不同, 尋常人的心?臟在右, 他卻長在了左邊。

    原本一擊必死的一刀不僅沒能殺人滅口?, 還給她惹上了一身腥!

    屠仲夷跟瘋了似的對她窮追不舍。

    雖然感受不出, 三皇子對這個所謂的妹妹有多少感情。

    但一條命, 加上她捅的那?一刀, 不敢想象落到對方手里……會遭遇什么。

    鄭蘭漪打了個寒戰。

    只不過這種恐懼只是一瞬間?, 如今在她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是。

    她要讓項微與活過來。不惜一切代價。

    他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如果連他,連他都死了。

    鄭蘭漪不知不覺地咬破了嘴唇,血流進嘴里, 嘗到一片鐵銹腥味。

    不。

    她一定可以救回他的!-

    與此同時, 芊芊正坐在驛館的浴池中,水剛剛沒過她的肩頭。

    她剛剛結束了一天的事?務,正準備放松一下, 卻突然想起?舅舅的書信還沒看。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不穿回衣服, 直接坐在熱水中展開書信。

    “王女,您的晚膳到了。”

    門外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清冷,沉沉,帶著一絲克制。

    芊芊想了想,認出那?是名?叫仲夷的侍衛。

    原本懷疑他是北涼探子,但轉念一想,沒有哪個探子會主動送上門來。

    “他到底想做什么?”芊芊心?中疑惑,但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只要放在眼皮底下,就好控制。

    她已?經吩咐過手下,不必阻止此人的任何行動,只需暗中監視,一旦發現可疑舉動,無需上報,就地格殺。

    “想不到他能活到現在。竟然還能上到二?樓,接替了送飯的工作。”芊芊暗忖,想來是有些過人之處。

    大約是她一直沒有出聲,門外的人又低低地喚了一聲:“王女?”

    燭火輕輕跳動,芊芊回過神來。

    拿過一旁干燥的巾帕,認真?仔細地擦干身子,穿小衣,再穿褻褲。春衫輕薄,套在最外面,垂下長長的系帶。

    “嗯,我知道了,你撤下去吧,我沒有胃口?。”她淡淡地說。

    她今天一天都沒怎么吃東西?,倒也不覺得餓。忙起?來就忘記了吃飯,等想起?來時夜已?深了,便算了。阿母以前也時常如此,她不知不覺中也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王女。”那?人聲音更?低了些,聽上去竟有一些憂郁,“多少吃一些吧。您今天只吃了些點心?,這一路顛簸勞頓,實在是太?辛苦了。屬下實在擔心?您的身體?會吃不消,還是多少用一些吧,免得傷了身子。”

    這關心?的語氣讓她感到莫名?其?妙。

    “也是陛下特意叮囑屬下的,陛下對王女的飲食非常掛心?,囑咐我務必好好提醒您用膳,不能有一絲疏忽。”他語氣中帶著一絲懇切,低聲補充道。

    “王女,屬下或許有些話僭越,但這些話也是出于對陛下旨意的遵從和對您的關心?。在這個世上有一個人,他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您。他不愿看到您這樣忽視自己,或許王女自己并不覺得,但是對某些人來說,您的安康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義。”

    芊芊系著衣帶的手指倏地一緊。

    指節微微泛白。那?些被刻意壓制的感情瞬間?翻涌上來,她閉了閉眼,平息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

    “知道了。你放在門口?就行,退下吧。”

    門外的身影頓了頓,然后?傳來一聲低低的“屬下告退”。門口?的陰影隨即消失。

    芊芊若有所思地盯著門口?,心?中疑惑不已?。

    如果,他是謝不歸派來的人,為什么是仲夷,而不是驚羽衛?

    驚羽衛不是更能取得她的信任嗎?

    這仲夷的身份實在可疑,她對他處處防備,也是情有可原。

    但如果仲夷確實是謝不歸的人呢?

    那?么他當時在停放皇后?尸身的屋子里,與張蚩的那?一番交談,或許只是在迷惑張蚩,而無意間?被她和兄君窺見。

    他竟然能放任張蚩用化尸水毀掉皇后?的“尸身”。謝不歸知道這件事?嗎?

    如果他知道,并且是他的授意……難道之前他對先皇后?的愛若珍寶都是作秀?謝不歸早就知道她活著了嗎?之后?種種,都是為了挽回她而做的戲?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可真?是下了血本!

    而謝不歸是否欺騙了她,都建立在仲夷對她說的話是真?是假的前提下。

    如果他真?的是謝不歸的人,就說明局勢一直都在謝不歸的掌控之中,他從未沉淪,從未動搖,這是何等可怕縝密的心?思?

    光是想到這個可能性,芊芊便覺得連骨頭都在隱隱作痛,那?種悲涼和郁怒,像是鋒利的刀切割著她的心?臟。

    往好一點的方向猜想。

    如果仲夷騙了她……他并不是謝不歸派來的人。

    如果他騙了她,且另有圖謀,那?么這個人,非除不可了。

    許是心?緒起?伏太?大,她禁不住彎下腰,輕聲咳嗽起?來。

    咳得太?厲害,跨出浴桶時,沒注意到腳下的那?一灘水漬,突然一滑,她手忙腳亂地想要抓住什么支撐物,一慌之下抓到了一個富有彈性的東西?。

    緊接著腰上一緊。

    那?只手在碰到她的腰后?立刻松開,改為向上扶住了她的肩背。

    “金風。”視線里映入一張英俊的面龐,劍眉斜飛,紅唇緊抿,她心?中一驚。

    不,是仲夷!

    意識到他們兩個的姿勢,芊芊放在他胸口?的手立刻改為推,用力地把他從身前推開。

    “誰允許你碰我的!”她怒斥道。

    緊接著,“撕拉”一聲——

    誰也沒料到,她那?松松垮垮地攏在身上的輕薄衣衫,竟然像脆弱的紙片一樣,瞬間?從中撕裂開來。

    那?一瞬間?,仿佛一只蚌殼被無聲地打開,露出里面最柔軟、隱秘的部分。

    衣衫從胸口?到腰肢驟然分開,女子的肌膚如同浸過羊奶的玉,白得晃眼的肌膚上,一滴水珠沿著肚臍緩緩滑落,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突然伸出,“啪嗒”,那?顆水珠被男人穩穩地接在了手掌心?。

    第78章 078

    078

    在?那個瞬間, 幾乎是他伸出手,接住那滴水珠的同時,一陣劇痛從腿彎傳來, 他悶哼一聲, 整個人栽進了浴盆中。

    就在?即將被男人看光的一剎那,芊芊果斷出腿, 猛然一腳將他踹進了水里。

    水花四?濺,冰冷的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衣衫,男人一時不備, 半個身子浸入水中,狼狽不堪。

    然而,芊芊并未就此罷手。

    她?迅速扯過一條披帛, 毫不猶豫地套住了他的脖子, 披帛在?她?的手中逐漸收緊, 仿佛一條致命的蛇。

    此刻, 芊芊正跨坐在?他的腰間, 散著濕潤的長發, 系著外袍, 穿著褻褲,纖細雪白的腿緊緊夾住他的身體。

    她?的眼神冰冷而銳利,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誰準你進來的?”她?冷冷地問道, 聲音如同寒風刺骨。

    他們的臉靠得很近, 鼻尖幾乎相觸,呼吸交織在?一起,彼此可聞。

    “以?下犯上, 該殺。”

    男人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視線落在?她?臉上, 眼尾泛起潮紅,額頭青筋暴起。

    窒息感和疼痛一起涌來,但他卻沒有絲毫反抗的跡象。

    芊芊皺了下眉,心中有一瞬間的遲疑。

    不僅是對他毫不反抗的疑惑,更是因為這?張臉實在?太像金風了。

    還有他的眼神,極為熟悉。

    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種奇異的粘膩和陰暗,仿佛在?說:“來吧,融化到我?懷里吧。”這?種眼神,她?只在?一個人的身上見過。

    芊芊突然松開手,心中一陣悸動。

    她?被水打濕的手掌輕輕撫上他的臉,指尖細膩地摩挲著,仿佛在?確認什么。

    “沒有破綻……”

    她?喃喃道,掌心下是均勻的皮肉,薄薄的一層皮膚包裹著骨骼,輪廓分明。

    他的頭發散落下來,黑色的侍衛服勾勒出他充滿力量感的肌肉輪廓。

    “方?才,你一直在?勸我?用膳,說了那么多?體貼的話……究竟是你主子關心我?,還是你關心我??”

    芊芊湊到他耳邊,聲音輕如呢喃,呼出的氣息仿佛帶著某種危險的誘惑,像極了那盛開的罌粟花。

    “屬下不敢。”

    他閉上了眼睛,像是不敢與她?對視,蒼白的面容上,耳朵下方?泛起一抹潮.紅。

    水漸漸涼了,空氣中彌漫著涼意。

    “泡久了,對身子不好。”他喉結動著,低聲提醒,語氣中透著關切,“王女大?病初愈,還是要注意身體。”

    他的手輕輕擱在?她?的腰側,手指張開,不敢貿然觸碰。

    芊芊突然心生一計,嘴角勾了勾。

    “抱我?。”

    她?淡淡地說,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什么?”他似乎有些錯愕。

    “我?讓你抱我?,聽不見嗎?”芊芊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他喉結滾動得更加劇烈,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抱我?去床上。”她?再?次開口,嗓音在?這?充滿了水汽的空間顯得格外曖昧。

    “我?腳扭了。”她?輕描淡寫地解釋道。

    果然,這?句話一出,他沒有任何猶豫,大?手立刻握住她?的腰。

    嘩啦啦,半桶水灑落在?地。

    濕漉漉的男人抱著濕漉漉的女人走?向床榻。

    她?實在?太輕了,仿佛沒有重量,像一片紙片。

    方?才,映入他眼簾的并不是晶瑩的皮肉,而是她?身上一道又一道淡淡的粉色傷痕,遍布在?她?的肩膀和小腹,如同蝴蝶的花紋。

    每一道裂痕都昭示著曾經的破碎、傷痛和絕望。

    她?就像是從繭中掙扎重生的蝶,是一場無疾而終的雨,是握不到手里的燦燦星風。

    “為什么?”

    他將她?抱起,輕輕放在?床上,隨即半跪在?地,啞聲問道。

    屋內彌漫著淡淡的桃花香氣,與空氣中殘留的水汽交織在?一起,透著一股潮濕的涼意。

    芊芊的目光穿過他,望向窗外,窗外月色朦朧,樹影婆娑,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你想問,為什么我?沒有殺你,對嗎?”

    芊芊收回目光,眼神中帶著一絲戲謔。

    男人抬起頭,漆黑的眼睛里透著虔誠與渴望,仿佛在?膜拜神龕中的神女。

    他的臉龐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淡淡的銀色反光,愈發顯得頸側的發絲黑而濃密。濕漉漉的下巴不斷往下滴水,衣衫也早已濕透,身后留下一串水漬。

    他蒼白的脖頸上有一道明顯的紅痕,是她?剛剛勒出的傷,也是她?賜予的“項圈”。

    那紅.腫的痕跡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曖昧。

    “給我?上藥。”

    她?淡淡地說,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這?四?個字卻讓他的喉嚨一緊。被她勒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像有一條毒蛇正在?盤踞,緩緩收緊身軀。

    屋內,燭火輕輕跳動,映照著兩人一坐一跪的身影。

    藥油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與女子的體香混合在?一起,一陣陣地往鼻子里鉆。

    給人抹藥油是一項技術活。

    他半跪在?地,將她?的腳擱在?大?腿上,然后一點點按摩著皮膚,讓藥油充分吸收。

    燭光下,她?的肌膚顯得格外白皙細膩,仿佛一碰就會留下痕跡。她?的骨頭真細,一只手就能把握住。他小心翼翼,溫柔地對待,生怕一用力就會折斷。

    “你可能不知道,你長得很像我?以?前很喜歡的一個侍衛。”芊芊的聲音帶著一絲懷念。

    聽到“喜歡”兩個字,他瞇了瞇眼,眼底掠過一絲陰沉。燭火的陰影在?他的臉上跳動,增添了幾分陰郁。

    “可惜,他被我?親手殺掉了。”

    芊芊繼續說道,“因為他背叛了我?,偷走?了我?最重要的東西,還妄想逃離我?的身邊。所以?,我?賜死了他。”

    “你跟他長得這?么像,我?都要忍不住懷疑是他回來了,回來找我?復仇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語。

    “嘶!”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似乎極度不滿在?她?口中聽見另一個男人的名字,眼底映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怒。

    她?吃疼,下意識踹了過去,正中他的胸口,他一聲悶哼,無端端地帶了一絲喘。

    她?耳上一熱。

    該死,怎么這?么淫.蕩。

    微微低頭,恰好撞上他看來的目光。

    他眼神滾燙,壓抑著某種沖動。像是下一刻就會迫不及待,沿著她?的小腿濕漉漉地舔上來一樣。

    芊芊打了個寒顫。

    下意識要縮回腳,暗道不妙,玩得有點過火了。

    他卻抓得很緊。

    她?更用了幾分力氣,想把腿從男人懷里解救出來,腳踝倏地一麻,芊芊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衣衫簌簌聲響起,是他起身的同時,把她?掀翻在?榻上。

    她?一慌之下怒斥。

    “放肆!”

    籠罩在?上方?的陰影沉沉地說:“王女還是躺著比較好上藥。”

    芊芊虛弱的臉上出現一抹紅暈,她?瞪視著他。

    男人一聲不吭地從她?身上爬了下去,繼續抱著她?的雙腿,開始給她?揉著。

    打著圈兒。

    一圈兒又一圈兒。被藥油浸透的皮膚一股一股地傳來不容忽視的熱度。

    這?熱度透過皮膚傳至四?肢百骸,腦后更是一陣一陣發麻。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還在?她?的小腿肚上抹了一些藥油。

    大?拇指惡劣地在?她?細嫩的皮膚上按揉著,摩挲著,每一根細細的筋脈都被他掐弄。

    她?舌根發麻,忍不住地打著哆嗦。

    不知道是癢,是疼,還是別的什么。

    突然,低沉的聲音傳來:“別咬手了。”

    芊芊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正把手背放在?唇邊咬住,咬出來一道紅紅的牙印。

    大?概是怕自己發出一些不堪的聲音。

    她?立刻放開手,惱羞不已。明明一開始是她?占盡上風,怎么他倒得意起來了?不甘心,實在?是不甘心極了。

    “仲夷。”

    她?忽然輕輕地喊。

    聲音帶著幾分氣息不穩的低喘,嬌柔得像是能滴水出來。

    她?在?喊別的男人的名字。

    那人密密的眼睫低垂,視線隱藏進一片交織的陰影中,并沒有回應。

    “做我?的面首,伺候我?吧。”

    芊芊的聲音帶著一絲引誘的意味。

    什么?

    芊芊敏銳地感覺到腿上那只手僵硬下來,停住。

    得到自由的她?當機立斷,一腳用力踹在?他的肚子上,迅速把腿抽了回來。

    順手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整個人滑不溜秋地滑到床下。

    邁開腿的一瞬間她?就變了臉色。

    該死!他用什么手法給她?揉的,她?覺得雙腿又酸又漲,踩在?地上像是踩在?云里,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卻搞得像是做過好幾場酣暢淋漓的一樣,她?臉色不禁有些難看。

    路過他的時候,手腕卻被一把攥住。

    “你方?才說什么。”男人聲音低極了,也啞極了。

    “王女。你想要我??”

    為什么要我?。

    不難聽出他內心的痛苦,糾結和醋意。

    她?究竟是想要這?個擁有舊人皮囊的侍衛,還是要皮囊下的他?

    他們相處連一日都不到,肯定只是看上了這?個皮囊而已吧?

    那么換成?任何人披上這?個皮囊,都會得到她?這?樣的“特殊對待”,對嗎?

    芊芊本就是故意為之,她?不過是想找個借口擺脫他,隨口胡謅了一個理由,哪能真的在?這?種地方?跟他做什么?

    “放手。” 她?冷冷地說,目光中透出一絲不耐。

    男人垂著臉,燭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陰影,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他微微勾了下唇角,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聲音低沉而緩慢:

    “還沒有上完藥,王女這?是要去哪里。”

    第79章 079

    079

    芊芊抿了抿唇, 感受到手腕上那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他的五指緊扣,指尖微微陷入她柔軟的皮膚,似乎又?怕弄疼了她, 力度稍稍放松了些。

    即便如?此, 她若想掙脫,仍需費上好大力氣。

    就在剛才?那一番拉扯中, 出了不少的汗,這個澡算是白洗了。

    藥油的味道?一陣陣襲來,本該是刺鼻的氣息, 卻被空氣中彌漫的水汽和皂莢的清香中和,化?作一種奇異的幽香,縈繞在鼻尖。

    兩人的視線在燭光中交匯, 曖昧的氣息在空氣中悄然發?酵。

    她感覺到有液體順著小?腿滑落, 不知是藥油還?是水珠。

    燭火映照下, 男子?狹長的雙眸黑而明亮, 攝人心魄。

    既然掙脫不開, 芊芊干脆朝他走了一步, 面?朝他坐了下去, 穩穩地落在他的大腿上。

    隔著薄薄的布料,幾乎肌膚相貼,彼此的溫度在瞬間交融。

    他微微一怔, 顯然沒?料到她會有這樣的舉動?。

    她烏黑的長發?如?瀑布般散落, 臉頰輕輕貼向?他的胸膛。

    隔著衣物,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寬闊與緊實,甚至能聽到那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他的身體實在是強壯有力。

    其實, 要確定他到底是不是謝不歸,只需要輕輕扒開他的衣服, 看看那熟悉的印記便知。

    她心中這樣想著,手指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革帶上,仿佛在無聲地試探。

    厚而濃密的長發?半濕,蜿蜒著垂落在芊芊的肩頭,水波般地貼著她的蒼白臉頰,仿佛將她整個人包裹在一層神秘的光暈中。

    她的面?容在昏黃燭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脆弱而蒼白。

    謝不歸靜靜地看著她,試圖解開革帶的芊芊顯得有些笨拙。

    她的手指在革帶上忙活了半天,額頭微微滲出汗珠,又?是扯又?是拽,卻始終不得要領。

    最終,她像是耗盡了力氣,放棄了掙扎,整個人無力地窩進他的懷里,手臂垂落,臉頰輕輕埋在他的胸膛上。

    那一刻,她仿佛真?的要融化?進他的身體里,與他融為一體。

    謝不歸的喉嚨一陣發?緊,感受到她的依賴和親近,他的手臂下意識地環過她的后背,卻僵硬得不敢動?彈。

    他生怕自己稍微一動?,就會打破這難得的寧靜,甚至讓她察覺到自己難堪的反應。

    “怎么了?是不是著涼了?”他低聲問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芊芊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靠在他身上,感受著他溫暖的懷抱。

    她心里想著,這樣一個暖烘烘的人肉墊子?,晚上抱著睡覺應該會很舒服吧。

    她的手腳一到夜晚總是冰涼,而此刻,他的體溫正好可以驅散她身上的寒意。

    “不許動?。”她輕聲命令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撒嬌的意味。

    她只想靜靜地待著,恢復一點體力。

    謝不歸就這么抱著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嗅著她發?間淡淡的香氣,心中既感到難受又?感到幸福。

    難受的是,他不能隨意動?彈;幸福的是,她此刻正依偎在自己懷里。

    忽然,他腹部一陣緊縮,原來是芊芊的手不知怎么撫到了他的腹部,冰冷的手指讓他不禁一激靈。

    “果然是他。”芊芊不動?聲色地確認了他的身份,心中暗自得意。

    她的睫毛倦怠地垂了垂,一副困得要睡著了的樣子?。

    謝不歸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他關切地問道?:“是不是困了?我給你擦干,明日還?要趕路,先歇著可好?”

    芊芊抬起頭,眼神中帶著一絲質問:

    “你現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說話?”

    “……是屬下僭越。屬下這就伺候王女就寢。”謝不歸立刻恭敬地回答道?,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

    “你濕答答的,怎么伺候我?先換一身衣服去吧。”芊芊推了他一把,站起身來。

    謝不歸站在那兒,神情略顯為難,低聲開口:“屬下……”

    沒?等他說完,芊芊感覺喉嚨一癢,“咳咳咳……”

    他的心猛地一緊,視線緊張地注視著芊芊,生怕她再咳出血來。咳嗽聲像是尖銳的刺,刺得他心臟縮成一團。

    芊芊捂著嘴,終于平息了咳嗽,緩步走到門口。

    她一開門,迎面?便撞上了一雙深邃的藍眼睛。

    “兄君?!”芊芊驚訝地叫道?。

    巫羨云靠在墻邊,瞇了瞇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他那雙修長的腿隨意支著,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芊芊頭皮發?麻。

    該死。他不會一直就守在外?面?吧……

    “兄君,借你衣裳一用。”事已至此,芊芊只能有氣無力地問道?。

    巫羨云輕笑了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調侃:“那廝在你房里?”

    難道?兄君也發?現了……他是謝不歸?芊芊心中一緊。

    “古人云,食色性也,若是王女喜歡,本君可再為你搜羅些可人兒,保管個個年輕力壯。”巫羨云繼續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戲謔。

    “這話說得怎么那么像拉皮條的。”芊芊心中暗自嘀咕。

    于是,芊芊微笑著拒絕了。

    不一會兒,她拿著干燥的衣服回來,遞給謝不歸。

    他默默地接過去,換好后,低著頭站在那兒,高大的身軀卻莫名顯得有些溫順。

    “王女,屬下在外?面?為您守夜。”謝不歸的聲音低沉而堅定。

    芊芊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張小?臉,目光中帶著一絲玩味地看著他。

    “你不提前適應下么?”她意味深長地說道?,拉長了聲音,“適應下面?首的生活。”

    謝不歸沒?看她,目光落在地面?上:

    “那屬下……打地鋪。”

    “……”

    他倒是進入角色了,認認真?真?、勤勤懇懇地扮演著一個卑微的侍衛。

    臨到半夜。

    黑暗中響起衣衫摩挲聲,一下子?驚醒了本就在淺眠的芊芊。不過,她并沒?有睜開眼睛。

    “王女……會有很多嗎?”男人的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什么?”芊芊一時沒?反應過來。

    “面?首。”謝不歸的聲音低了下去。

    芊芊想到她此前不過隨口一說,他就默默燒炭,嫉妒到去死……

    “不會。”她輕聲說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堅定。

    芊芊緩緩睜開眼,心中思緒萬千。

    “人生太短了。我為什么要在一個又?一個新人的身上重復我已經經歷過的事?”

    謝不歸側了側身,望著床榻上那雪白若膩的側臉,手指無意識地勾勒她的輪廓。

    與這個人經歷了四千三百八十多個太陽升起、落下的日子?,為什么還?會有初戀時的悸動?和暈眩?

    對她的愛意,起初是淺淺的一塘,世事更迭后,終成汪洋,無時無刻不在他的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低聲說:

    “在這個世上,我有一個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的人。我這輩子?最恐懼的事便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離開,我卻……不在她的身旁。”

    芊芊平淡道?:“可是,人終有一死。”

    室內恢復了安靜。

    良久。

    “我想與她終老。”

    “做吧。”

    芊芊的聲音幾乎跟他同時響起。

    謝不歸眨了眨眼,帶著一絲疑惑問道?:

    “你剛剛說了什么?”

    “沒?什么。”芊芊著惱,一拉被子?回應道?,“睡覺!”

    “你肯定說了什么……”

    “什么都沒?有。睡吧。”

    芊芊拒絕承認-

    院子?里,幾盞孤零零的燈籠散發?出微弱的光暈。

    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閃進了角落,腳步輕盈而謹慎,仿佛一只潛行的貓。

    她在墻角處停下,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后,迅速從腰間取下一個細長的瓶子?,輕輕拔開瓶塞,一股刺鼻的火油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女子?的嘴角微微上揚,仿佛已經看到了火光沖天、人們驚慌失措的場景。

    就在她掏出火石,正要敲擊的一瞬間——

    “叮鈴——”

    一聲清脆的鈴鐺聲突然在寂靜的夜空中響起。

    那人渾身一震,手中的火石掉落在地。

    她猛地抬頭,四處張望,卻什么也沒?看到。那鈴鐺聲仿佛來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在耳邊響起。

    “叮鈴——”

    又?是一聲。

    這一次,鈴鐺聲伴隨著一道?銀光劃破夜空,直直朝她飛來。

    她心中大驚,想要躲避,但已經來不及了。

    夜幕低垂,火光跳躍,映照著鄭蘭漪蒼白的臉龐。

    她跪在地上,耳邊是火油的嘀嗒聲。

    她的目光緊緊盯著眼前的男子?——

    巫羨云,那雙深邃的藍色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這位娘子?……縱火傷人,”鈴鐺在修長的手中轉動?,“是要被處以絞刑的哦。”

    鄭蘭漪心中一緊,想要起身,但腿上一陣劇痛讓她一步都走不動?。

    她咬緊牙關,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就在此時,一排火光驟然照亮了她的視線,十幾個舉著火把的漢子?出現在她面?前。

    她驟然戰栗,認出這些人是屠仲夷的手下。

    “北涼的人!”她心中暗叫不妙。

    鄭蘭漪立刻轉身,朝著巫羨云跪下,哭泣道?:“大人、大人!求您,求求您了,不要把我交給他們!”

    一個長著大胡子?的漢子?粗聲粗氣地說道?:

    “公?主。跟我們回去吧。三皇子?要見您。”

    巫羨云攤開雙手,輕笑:

    “既然是北涼皇室的家事,本君不便插手。”

    他長身玉立,就這么目送少女被蒙住口鼻,淚眼朦朧地綁上了馬車。

    鄭蘭漪如?同困獸一般,閉著眼靠在軟枕上,心中充滿了絕望。

    “跑不掉的。難道?要被那個三皇子?折磨而死嗎?”

    她心中一陣絕望,但隨即想到雪地里埋藏的項微與,她眼底爆發?出驚人的光亮。

    ……

    就算異于常人,終歸是血肉之軀。

    屠仲夷被她那一刀幾乎要了半條命,整片胸膛纏著厚厚的紗布,碰一下都是劇痛無比。

    男子?裸著上半身,本是躺在美人靠上,見鄭蘭漪被帶進來,他緩緩坐直了上半身,臉色慘白若鬼,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

    “很好,這么多年你是第一個傷到我的人。”屠仲夷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一絲陰冷。

    鄭蘭漪瘦弱的身體微微一抖,她抬起頭,打量他半晌,忽然道?:

    “你怎么不笑了?”

    “什么?”屠仲夷一愣。

    “你笑起來惡心極了,你不知道?嗎?一顆滿是算計的流著毒膿的心,偏要裝出一副光風霽月的樣子?,三皇子?你真?的是我見過最惡心的男子?。”鄭蘭漪毫不留情地諷刺道?。

    屠仲夷不笑,鄭蘭漪反而笑了,那張被刻意裝扮得蠟黃可笑的臉上,唇角彎彎地向?上提起,笑容竟有一絲凄艷和決絕。

    “你在激我殺你?”

    屠仲夷的聲音冷如?冰霜。

    話音未落,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摁住鄭蘭漪的腦袋,狠狠地砸向?地面?。

    “賤.人,敢對少主無禮。”那漢子?怒喝道?。

    鄭蘭漪整張臉都陷進了泥土里,視線里只剩下屠仲夷那只黑如?柏油的軍靴。

    軍靴側邊掛著猙獰的湛亮的獸紋銀飾,向?她張著獸口,隨時準備吞噬她的生命。

    風在耳邊呼嘯,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凄厲哭聲,夾雜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節奏,仿佛無數骷髏在黑暗中起作搖頭舞,陰森而恐怖。

    “很可惜呢,鄭大小?姐,在下暫時不想殺你。”屠仲夷蹺著腿,十指交扣于膝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鄭蘭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他的目光中透出一絲戲謔和好奇:“我很好奇,你一個弱女子?,是怎樣帶著你的情郎穿過那片雪山幽林的?”

    鄭蘭漪緊抿著唇,沉默不語,心中卻早已波濤洶涌。她知道?,屠仲夷不會輕易放過她,這番話不過是貓捉老鼠的游戲罷了。

    屠仲夷見她不答,繼續說道?:

    “如?果你能在一天之內穿過那片林子?,我放你自由如?何?”

    鄭蘭漪心中一動?,但隨即意識到這絕非易事。

    她抬頭看向?屠仲夷,眼中充滿了警惕和懷疑。

    屠仲夷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你別?無選擇。”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一絲輕蔑:“北涼不止屠曉箐一個公?主,自古以來的公?主就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

    他的手下們面?面?相覷,那個打了鄭蘭漪的漢子?忍不住道?:

    “難道?真?的要放走這個賤人?”

    屠仲夷淡淡道?:“這就要看鄭大小?姐的本事了。”

    他的語氣平靜而自信,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屠仲夷從小?就對奇門遁甲頗有興趣,早就令術士在各個方位設置了陣法。這些陣法精妙絕倫,即便是神仙來了也難以逃脫。

    “把人放進去,就像把一只老鼠放進迷宮。”屠仲夷毫不掩飾他在那片林子?里所做的手腳。男子?的聲音在夜風中飄蕩,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更何況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帶著一絲殘忍和戲謔。

    他的手下們聞言,不禁打了個寒顫。

    他們知道?,屠仲夷的笑容往往預示著某種可怕的計劃。

    “難道?少主是想生生把這賤人困死在林子?中嗎?”一個手下忍不住低聲問道?。

    屠仲夷手扶著臉,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淡淡地看著鄭蘭漪,目光中充滿了玩味。

    鄭蘭漪心中一沉,聽著這些人的討論,她的生死只不過是他們尋找樂子?的談資,意識到自己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絕境。

    屠仲夷在林子?里布下的陣法絕非尋常,自己想要活著走出那遍布天羅地網的林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她并沒?有絕望。她咬緊牙關,眼中閃爍著不屈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必須找到一線生機,哪怕只有一絲希望,她也要拼盡全力去爭取。

    屠仲夷看著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垂死掙扎的獵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那就讓我看看,為了活著,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吧。”他輕聲說,目光中充滿了期待和殘忍。

    ……

    鄭蘭漪在林子?里已經走了三天三夜,或許更久。

    時間在這里變得模糊不清,仿佛被這片幽深的樹林吞噬了一般。起初,她還?能找到一些漿果和水源,維持著基本的生存。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逐漸意識到,這片經過改造的樹林,已不復她最初踏入的生機盎然的景象。

    她試圖尋找出路,但無論怎么走,最終都會回到原點。

    四周的景象仿佛被施了眩術,一模一樣,毫無變化?。

    第三天的傍晚,她終于找到了一條小?溪,迫不及待地捧起水喝了幾口,暫時緩解了口渴。

    然而,食物的短缺讓她感到一陣陣虛弱,身體幾乎無法再支撐下去。

    這一天,她試圖尋找可食用的植物或果實,但一無所獲。

    傍晚時分,她已經無力行走,靠在一棵大樹下,眼前開始出現許多幻覺。

    那些她熟悉的面?孔一一浮現:

    鄭家的那些人,從小?一起長大的謝知還?,謝家的人,深惡痛絕的韋雪淞,以及一張張被她殺死的人的臉。

    “阿姐。”

    突然,一聲呼喚在耳邊響起。

    鄭蘭漪猛地抬頭,眼前的景象讓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個青年正站在不遠處,一身純白的道?袍,睫如?鴉羽,額心點紅,如?同那輕薄桃花隨水流,身影纖長,在陽光下格外?清晰,仿佛從未離開過。

    “項微與。你不是……死了嗎?”鄭蘭漪顫抖著聲音,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項微與朝她走來,聲音溫柔而親切:

    “阿姐,你忘了?是你去南照找到了圣藥,救回了我。”

    他身上的衣袍很干凈,一點泥土都沒?有沾上,直到他走到面?前,鄭蘭漪才?看清他的手中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食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誘人的芳香。

    “我給你煮了你最愛喝的湯,來喝一點吧,阿姐。”

    項微與半跪在地,聲音溫柔而親切,仿佛他們只是在一個悠閑的午后,隨意地聊著天。

    鄭蘭漪恍若隔世,仿佛回到了她變成屠曉菁、變得面?目全非以前。

    那時,項微與總是在庭院里煮好一碗湯,送到她的屋子?里,細心地照顧著她。

    鄭蘭漪接過他手里的碗,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肉湯的味道?鮮美無比,仿佛是她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湯。

    “慢點喝,別?燙著。”

    項微與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她的背,但手頓在半空,又?放下了。

    “你會陪著我嗎?不會……再離開了吧?”

    鄭蘭漪從未對他說過這樣的話,應該說,她從未對他示弱。

    她看到項微與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洇出了一點濕痕。

    “阿姐,我一直都在你身邊。”項微與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鄭蘭漪的淚水再也止不住,滑落臉頰。

    鄭蘭漪吃完那些肉后,項微與又?遞給她一壺清水。

    水帶著一絲甘甜,仿佛是久旱逢甘霖,讓她感到一陣久違的滿足。她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喉嚨的干澀感終于得到了緩解。

    “謝謝你。”鄭蘭漪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哽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

    項微與微微一笑,溫柔地說道?:“姐姐,你受苦了。我們回家吧。”

    鄭蘭漪“嗯”了一聲,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伸出手,想要握住項微與的手,觸碰到他指尖的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那些被照顧、被呵護的日子?。

    然而,就在兩只手交握的瞬間,眼前的景象突然變了。

    四周的一切開始扭曲、破碎,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撕裂開來。空氣中的溫暖和安寧瞬間被冰冷和恐懼取代,幻境如?同破碎的鏡子?,支離破碎。

    她看到項微與那張微笑的臉,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臉頰凹陷進去,肌肉撕裂開來,最終變成了一坨血肉模糊的肉餅。

    “啊!”鄭蘭漪驚恐地尖叫起來,聲音中充滿了絕望和恐懼。

    腥臭味撲鼻而來,她低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一截枯骨。

    那是一只成年男子?的手臂,被啃食得殘破不堪,上面?殘留著肉沫,森森白骨暴露在外?,縷縷鮮血附著其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

    “啊啊啊啊啊啊啊——!!!”

    鄭蘭漪發?出凄厲的尖叫,聲音在林間回蕩,驚得黑鴉撲棱棱地從樹梢飛起,四散逃竄。

    她跌坐在地,雙手顫抖著捂住臉,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淚水如?決堤的洪水般涌出,她的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這……這不可能……”她喃喃自語,聲音中帶著無盡的絕望。

    她怎么會,怎么會吃掉了,項微與的尸體?

    突然,一道?腳步聲不緊不慢地響起,在寂靜的林中顯得格外?清晰。

    那聲音仿佛帶著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步步逼近鄭蘭漪。

    一個男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后,靜靜地看著她顫抖的背影,目光冰冷而無情。

    他沒?有急于上前,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在欣賞一場早已預料到的戲碼。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那是一種一切盡在掌控之中的微笑,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和自信。

    他緩緩走到鄭蘭漪面?前,垂眼看著她近乎崩潰的表情。

    她的臉上滿是淚水,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和無助,仿佛一只被逼到絕境的獵物。

    他欣賞著這一幕,嘴角的笑意逐漸擴大。

    “歡迎回家,妹妹。”

    他的聲音低沉而冰冷,仿佛來自地獄的召喚。

    鄭蘭漪猛地抬起頭,撞進一雙含笑的、溫柔的眼睛。

    屠仲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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