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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第 131 章

    陳貴妃暴斃一案的案犯由大理寺定了案,確由四皇子宮中的宮人所為,那宮人已死,卻還剩有父母親人,已經拿入獄中,他們承認此事確由四皇子指使為之。這些人七日后便要處絞刑,四皇子為背后謀犯,亦被罰去了羊房夾道,責令三月不得出。

    曲意樓,唱曲的人咿咿呀呀,樂聲飄至三樓廂房,已聽不大清。

    李去疾添了一盞熱茶,推給對面那人,“你當真沉得住氣,現在劾你的折子只怕塞滿了內閣。”

    現如今,整個刑部的名聲都不大好了,陸迢在其中一馬當先,成了別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甚而還有人說他勾結了四皇子,故而壓著不查。

    陸迢不甚在意地笑笑,“左右留不了多久,這些于我并不要緊。”

    “也是。”李去疾端盞喝了一口,忽又問道:“那尊夫人呢?她當何如?”東南偏苦之地,長在京城的嬌女能住慣那里么?

    陸迢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斂起,口中無話。用罷這盞茶,他也就起身出去了。

    桌上留著刑部帶出來的一封文書,李去疾收進懷中,默默嘆了口氣。

    自己剛剛是那句話惹到他了?

    *

    陸迢連著半個月都是早出晚歸,秦霽也快半個月沒見過他,很快就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

    只是出門時偶爾會聽到與陸迢有關的閑言碎語,說他尸位素餐,好逸惡勞。秦霽聽了不覺生氣,但也并不茍同。

    譬如此刻,墨鋪里,掛著筆架的那側,就有幾個穿著襕衫,頭戴綸巾的男子,都是監生打扮。他們站了許久,卻一直筆都未選,而是一直在評議陸迢。

    秦霽垂首只作未聞,選好了心儀的硯臺,便要去結賬,一折身,她多日沒見到的“夫君”出現在面前。

    陸迢沒穿官服,一身鉛灰云紋直裰,頭戴網巾,作尋常富家子弟的打扮。一柄折扇拍了拍秦霽的手,他俯下身,眉心微斂,“他們顛倒黑白,你不要聽。”

    陸迢壓低了聲音,有幾分委屈的模樣。

    秦霽抬起頭,卻先瞧見了這人冒著一圈青茬的下頜,眼下也透著些烏青的疲色。瞧上去著實有些可憐。

    “嗯。”她點了一下頭。

    后面那幾人卻還在喋喋不休,一個說著:“我看他這侍郎也做不長遠,不過是個投機之輩,才有機會登上高位。”

    另外一個立馬接上:“可不是,他身后這股浪過去了,該倒還得倒。”

    陸迢嘖亦聲,掃了眼那幾人,目光轉回秦霽身上,微微有些受傷的眼神。

    “聲聲,幫我出氣好不好?”

    他聲音壓得更低,配著那幾人或嘲或諷的話,瞧上去更可憐了。

    他們雖口口聲聲評議著陸迢,但連見過他都不曾。人都站在面前了還在此處說三道四,著實很討厭。

    美人的目光總是更容易被人察覺,很快,那幾人便肘推著肘,先后止住話聲,朝秦霽望了過來。

    見秦霽仍站在原處,那幾人彼此互望了眼,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要知道,這京城里,春宵寂寞的夫人也不在少數,常常有人臨街一眼便成了段露水姻緣。

    這位夫人瞧著年紀輕輕,貌美如此,穿的也是錦袖羅衫,只怕是被家里嫁了個年紀大的郎君,寂寞如斯,故而專門來這男客多的鋪子露眼風呢。

    幾人推推搡搡,一個最為白凈的男子邁步上前,含笑作了個揖,“這位夫人,可有什么忙需要小可來幫。”

    “有的。”秦霽迎著他期盼和隱隱得意的目光,皺眉道:“你們幾時能住嘴?

    我瞧幾位的穿著打扮應是國子監的監生?你們不琢磨些實在的事情也就罷了,好歹也說說經學子集,儒家六藝。怎么聚在一起,凈知道說些酸掉牙的話來污人耳?”

    她呼了口氣,繼續道:“旁人讀書,腹中存的是墨水,你們幾位怎么像是讀了食單?泛出來一肚子酸水。”

    她的聲音不大,然而字字清晰尖銳,墨鋪都比先時要安靜不少。

    話音一落地,鋪子里其余人便笑了起來,里面不少人跟著附和秦霽。

    那站出來的白衣男子面色一僵,怎么都沒到瞧著溫柔似水的一位夫人說起話來竟如此刻薄。

    “你……你……”他結結巴巴,想要找另幾人幫忙,一回頭,人都傻了。

    身后空空一片,剛才那幾人嫌丟臉,已偷偷溜到了門口。

    從墨香閣出來,陸迢慢悠悠走在秦霽身側,未幾步,他低下頭,悶悶笑了聲。

    秦霽瞪他一眼,陸迢即刻收起笑意。

    將要上馬車時,他牽住她的衣袖,“今日得閑,我們去京湖游船,好不好?”

    “不去。”

    陸迢頷首,神色怡然,“那我們早些回家。”

    秦霽一頓,待放下車簾時,對外面道:“去京湖邊上。”她才不要整日和陸迢呆在一間房里。

    初夏時節,湖面有微風拂過,暢意悠然。

    京湖里泛著不少游船,湖心有小舟在賣吃食糕點,也有小舟在彈琴奏樂,熱鬧不輸街上。

    陸迢也賃來一艘,飄飄搖搖游往湖心。舟上竹簾半卷,涼風吹進,人在里面很是愜意。

    兩人在船艙下起了棋,玩完一局,已過去半日。

    秦霽下棋時尚且不覺,棋子一收,便覺有些頭暈。到馬車上,她仍是懨懨,靠著車廂不說話。

    陸迢摸了摸她的額頭,未見發熱,問道:“暈船了?”

    “嗯。”秦霽應了聲。

    從這兒回白鷺園要半個時辰,她說完就閉上了眼,自己休息。

    未過一會兒,陸迢扶過她的肩,靠在自己胸前。

    秦霽才要問,便有兩個指頭按在自己額角,施力按了起來。

    力道輕重適宜,秦霽撐在他腿上的手停了一下,擱回自己膝上。微側過身,舒舒服服地靠著陸迢。

    “再重一點。”

    也不知是何時睡著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馬車壓過石子,車廂跟著顛了一下,秦霽便醒了。

    額頭的不適舒緩許多,她睜開眼,就瞧見了近在咫尺的……陸迢。

    陸迢手心托著她鵝蛋似的下巴頦,見人醒了,也沒有要退開的意思。

    她悄悄往后退,不過稍頃,后背就撞上了車廂廂壁。

    陸迢傾身靠近,拖著姑娘下巴頦的大掌撫到她腮畔。

    丹鳳眸靜靜地,專注地凝視著她。

    他什么也沒說,可又什么都說了。

    兩人做過世上最親密的事情,秦霽用指甲蓋都能知道他現在在想什么。

    大抵是離得太近,她心跳竟越來越緊。

    僵持片刻,秦霽偏開視線,側臉對著他。

    陸迢會意親了親她的臉,未有過多停留。秦霽舒了口氣,轉回來,那人卻還在看著她。

    看著她的唇。

    這次不等秦霽答應,他就吻了上來。他身上帶了清冽的松香氣息,此刻像一張收緊的網,將她包裹在內。

    溫柔的,清涼的,還有些纏人的吻。

    初夏傍晚,空氣總是容易變得燥熱,陸迢松開她時,只覺得身上有火在燒。

    秦霽兩頰亦是緋紅,挪到了車廂最里,與他隔開距離。陸迢這回沒再跟過去,他握著拳緊了緊,又無可奈何地松開掌心。

    聽到一聲壓抑住的嘆息,秦霽視線轉向源頭,不意瞧見他腰封下那處突兀的頂起,迅速扭過頭。

    耳后才消褪些許的紅熱又爬了上來。

    車廂內,兩人一同別開臉,不看彼此。

    秦霽是因為臉皮薄,陸迢則是因為怕她臉皮薄。

    一到白鷺園,她便等不及掀簾下了馬車。

    陸迢慢慢吁出一口氣,在車廂內坐了稍時,方才下去。

    *

    到了晚上,秦霽用新買的硯臺研完墨,提筆寫字。不時停下來想想,想完了,繼續提筆。

    寫滿兩張紙才擱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

    待將晾干的紙張放進信封,蓋上朱漆封緘時,陸迢從對面的書案抬起頭,不經意瞥了眼那信,又用不經意的口氣問:“寫了信?要漆章么?”

    “不用,我蓋好了。”說罷,秦霽捏著信箋一頓,“陸迢,你們家有從京城去金陵的商道么?”

    國公府的生意由三房打理,涉獵極廣,自然不會圈足在江南一帶。

    “有。”他又看了眼她的信。腦中接連閃過幾個人影,最后留下的,是一個姓許的混賬東西。

    陸迢閉了閉眼,抬眸時眼中沒有一丁點能讓人看出來的酸氣,他笑問,“要做什么?”

    秦霽起身,在他那張書案對面坐下,“我想讓人順路幫我送一封信,還有壽禮。六月二十九是我師父六十的壽誕,他現在在金陵安居了,我還沒給他送過什么。”

    原來如此。

    陸迢放下手中書卷,沉吟半晌,“六十的壽誕?”

    “嗯。”

    陸迢應聲好,眸光卻還留在她身上。

    秦霽原是要走的,見狀停下來,“怎么了?”

    “那我該送些什么?”陸迢問的一派誠懇。

    他要送?也不是要緊事。二人現今是夫妻,若是一起送禮,師父定然會更開心。

    “那……你從文房四寶里選出一樣,我給師父備的壽禮里也添上你的名字。”

    “好。”

    秦霽不了解這人的狡猾。

    他先是讓她習慣他的靠近,接著又想方設法,讓他的名字,在她視為重要的人面前也占上一席之地。

    無論以后如何,旁人看到她,總也會想到他,問一句或提一嘴,他和她就成了他們。

    陸迢垂首,唇角掠過一抹笑意,在秦霽看過來時,又悄悄斂起。

    夜再深一些,陸迢將要吹滅燈燭之前,視線投向床帳后躺下的人影。

    “秦霽,出去京城和金陵,你以前,還去過別的地方么?”

    秦霽仔細回想了一番,搖頭,“沒有了。”

    那你想不想,去旁的地方看一看?

    這句話,陸迢沒能問出口。

    她自小在這兩個地方長大,如今親朋好友都在此地,自然不會想搬去別的地方,且還是只和他去。

    再者,就算她愿意,他也未必能舍得。

    陸迢吹滅燈燭,總算明白了何為兩難。

    近亦難,遠亦難。得也難,舍更難。

    第132章 第 132 章

    過了幾日,陳貴妃一案的案情又有了新進展,一時間整個京城都在議論紛紛。

    這次議論的卻是大理寺。

    四皇子被關進羊房夾道的第三日,也出現了中毒吐血的跡象。

    太醫查過,四皇子中的毒與陳貴妃所中之毒一樣,此案另有內情。

    陸迢又如以往,日日酉時回白鷺園,與秦霽一道用晚飯。

    好像與之前一樣,又好像,有些不一樣。

    秦霽發現,自游湖回來那日起,他們更近了。

    并非是親近,而是字面上的近。

    近來只要他在園中,她就能看到他,無需丁點刻意。偶爾手碰到手,也不會覺得有什么。

    “不都是這樣么?”月河不解說道,清樂在一旁已經笑到直不起腰,淚花都灑了出來。

    秦霽咬著唇欲言又止,“我們不一樣。”

    “膩了?”月河又問。

    紫荷立在屏風外,聽著里面自家夫人與旁人的對話,簡直膽戰心驚。

    大爺那樣的人物,相貌便不說了,有目共睹。脾氣在夫人面前也是一等一的好,歸家早,與夫人有關的事情都記得一清二楚,從不曾見兩人紅過臉。

    可夫人……夫人竟然膩了?

    她驚嚇未完,屏風后探出一個身影。“紫荷,我想吃芙蓉糕了,還有米齋的雪泡豆兒水,你去買些來。”

    紫荷一時間忘了點頭,等秦霽將荷包遞至她面前時,才反應過來。

    “我這就去,夫人。”

    秦霽默默望著她有些慌亂的背影,嘆了口氣。

    完了,被聽到了。

    臺下換了一出新戲,等到她們唱完,秦霽站起來。“我不聽了。”

    曲意樓唱的都是江南調,總是夾著幾句金陵口音的唱詞,讓她總是想起陸迢。

    然而不待她挪步,剩下那兩人一人牽住她一只衣袖。

    “先別走嘛,我們今日的戲還沒開始呢。”

    她們這副口氣,指的必然不是曲意樓排的戲。

    秦霽好奇,“還有什么戲?”

    清樂與月河均換上一副高深莫測的笑容,拉著她坐下來,手掩著嘴往她耳邊遞話。

    北夷的察力失派使臣入朝幫貢,他們的公主也來了。

    “這位公主可了不得,她上次來這里的時候是三年前,就當街點了一個進士做她駙馬,把人待帶回了草原。”清樂提起那件事,沒忍住皺了皺眉,表情難言。

    “雖直接了些,倒也是個爽朗人……這怎么了?”秦霽問,那時她在金陵,什么都不知道。

    “她點的那個進士駙馬,原是有妻子的。”月河道。“聽說這次過來,她又要挑一個,今上已經允諾,讓她自己選,選中了便封為次駙馬。”

    “還有這種事?”

    “可不是么,她現在也在這座戲樓,這里多是些富家子弟,樣貌也未又太差的,她一早來了等著挑人呢。咱們不妨坐下來看看這次是誰。”

    清樂搖著團扇說完,眨眨眼,“這消息還是我今日給奉茶時偷偷聽來的,沒幾個人知道呢。”

    所以她當機立斷喊她們過來,就為看曲意樓這一出。

    “那敏敏公主在哪間?”月河抬頭望了樓上。

    曲意樓共有三層,越往上人越少。尋常客人去不了三樓。敏敏公主若是真來了曲意樓,必然在她們樓上。那兒既不會引出太大動靜,也方便她看全下面的人。

    “我來晚了,不知道是哪間。不過——”清樂話風一轉,湊近二人,悄聲道:

    “我不止訂了二樓的雅座,三樓剩下的兩間雅間也被我訂了,那里現在沒什么人混亂視線。待會兒等敏敏公主帶著人下去時,我們探出屏風就能看到。”

    左右這里只有兩處樓梯,對面的她們能隔空望見,身后的出了屏風也能看見。

    她們興致勃勃聊天時,秦霽望著樓下,她在這兒待了快兩個時辰,再待下去陸迢又要在偏廳等她。

    思來想去,還是讓人給陸迢帶個口信,讓他不要等妥當。

    馬車還侯在樓下。

    秦霽起了身,“我落了條帕子在馬車里,得去取一趟。”

    “去罷去罷,快些回來。”

    紫荷不在,秦霽自己步下樓梯,未至一半,上方木梯便響起了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倏爾就到了她身后。

    許是避讓不及,他還么越過秦霽,便踏空一階,連滾帶滑地摔了下去。

    那人像是真有急事,即刻便爬了起來,要往外趕。

    “等等——”秦霽喊住他,拾起地上沉甸甸的荷包,“你的荷包掉了。”

    她正要遞過去,忽而聽到了重重的一聲咚。

    是頭磕在地板上的聲音。

    秦霽直起身,望著已經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有些意外。“且青?”

    且青早就急紅了眼,見到秦霽在這兒,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停給她磕頭。

    “秦姑娘,求求你,救救我家主人!求求您了!”

    “你先起來,李思言怎么了?”

    且青依言起身,仰頭望著樓上,“我主人,他被敏敏公主搶去了,現在被關在三樓的雅間伺候她。”

    秦霽怎么也沒想到會是李思言,不可謂不吃驚。

    且青懇求望著她,“現在主人還沒被得手,敏敏公主這回有所收斂,只要您出面說兩句話就成。”

    秦霽大抵知道要說的是什么話,思量片刻后,她點了點頭。

    *

    三樓雅間。

    穿著對襟灑花褶間裙的女子在窗邊輕旋了一圈,各色珠子束起的細長發辮在斜陽中閃著碎光。

    她還不大習慣這身裝束,闊步走回來,停在男人面前。

    這位北夷來的公主膚色似太陽曬過的小麥,笑時眼睛透亮,很是開朗可愛的模樣。

    敏敏笑了有一會兒,面前的男人仍是不為所動,還擺著初初被關在這里時的一張冷臉,看誰都像在看石頭似的。

    她滿不服氣地哼了一聲,坐在他身側。

    “你什么脾氣?我都說了你要是真有妻子,我就不會對你怎么樣。”

    上次帶了個有妻子的回去,到處都在說她強奪人夫,棒打鴛鴦,這樣的話不好聽,她聽多了心里煩。

    敏敏扭頭看向自己身側的男人,不過要是他嘛……那被罵兩句好像也劃算。

    她點了點他的肩,“你不要總是冷著臉嘛,我言而有信,你的夫人若是能在一刻鐘之內趕到,你們情深,深……”

    敏敏掃過周圍自己帶來的一圈護衛,其中一人忙道,“公主,是情深不壽。”

    “多嘴愛現。”敏敏揮開他,“反之,你的人如果不能在一刻鐘之內帶著她過來,那就說明她不在意你,你就跟了我去,我定會好好待你。”

    李思言的表情總算出現了一絲崩裂,不再是冷著一張臉,而是——起了怒意。

    他從未如此厭惡過一個女子,先是使了隱私手段給他下藥,繼而又死皮賴臉地說起這種混賬事。

    他握緊了拳,敏敏沒有那樣好的脾氣,眼神挑釁起來,“怎么,還想打我?”

    “不敢,請公主把繩子解了,手疼。”

    這是把他抓過來后,他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敏敏滿意地解開了他手和腳上的繩子,左右藥效還沒過,他現在連走路都難。再者房里這么多勇士也不是吃素的。

    才解開繩子,屋外就響起了腳步聲。

    來人有兩個。

    敏敏神色一僵,門推開后,屋內的護衛和敏敏皆是眼前一亮,李思言見到來人,也是一怔。

    房門彭地一聲合上,護衛分成兩撥,一撥堵住門,一撥將來人圍起來。

    “敏敏公主,您吩咐的,我已經……”曲意樓店小二撓撓腦袋,后面的話沒有明說出來。

    當即就有一包銀子砸在他身上,敏敏真心夸道:“這個挑的好,你不必再替我留意了,滾回去罷。”

    她先時用重金收買了這里的店小二,在大堂替她看著,若有相貌英俊,氣度不凡的男子,或騙或強,想盡辦法都要到這里來。

    敏敏公主望著門口那人。相貌英俊,氣度不凡,每個字都能對上。

    她嫻熟地吩咐,“來人!把他給我綁起來!”

    稍頃,便聽到一聲哀嚎,率先動手的那個護衛已經被擰折了手。

    “敏敏公主。”陸迢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們草原人都這么著急?”

    這個人真是好看。

    聲音也好聽!

    敏敏心花怒放,瞧他并無死活要走的架勢,叫人都退下,笑著道:“郎君若是識相,我自然可以多等一等。”

    “公主想多了。”陸迢拂了拂自己被碰過的衣袖,語氣稱不上和善。

    “哪里想多了?”敏敏走上前來,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笑容更加滿意,“你放心,跟了我,雖頂著次駙馬的名頭,但你的吃穿玩樂都與駙馬一般無二。”

    陸迢頭一回聽到如此荒謬的話,若非現在朝廷處處都有人盯著,他決計沒有如此耐性。

    他往里掃了眼,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后輕輕一笑,“公主這不是有了駙馬?我已經有了家室,便不摻和進來了。公主率真爽朗,總添上這棒打鴛鴦的名聲也不合適。”

    “你也有家室?”敏敏公主轉去他身后,又仔細打量了一遍,回身往李思言一指,

    “騙人!你身上連個荷包香囊都沒有,再怎么,也該像他那般,劍柄上有個絡子才是。”

    陸迢看了過去,他腰間確然有條青色絡子。

    是冬狩時見到的那條。

    李思言恍若不經意抬手,將那絡子塞進腰封中。

    陸迢一時無話,敏敏道:“我知道的,你們北朝的男子講風骨,要矜傲,所以你才這樣騙我。我也不為難你。”

    她要去拉他的手,被陸迢側身躲開。敏敏也不強迫,“你長得俊,就隨你罷。先跟我過來坐。”

    陸迢來這里原是恰巧路過,在外見到秦霽的馬車,見她這時還沒出來,想接她一起回去。

    偏偏被人引來此處,這雅間有壯漢十余人,他不會做無謂之舉。

    不過是耗些耐心罷了。

    敏敏走到屏風后臨窗一張小幾旁,先請陸迢坐下,對他柔和笑了笑。

    她如法炮制:“你剛剛說,自己已經成親。可我卻看不出來,不如這樣罷,你若是真有妻子,半刻鐘內將人找來,我便放——”

    話還未完,房門被外面的人猛然撞了一下。

    第133章 第 133 章

    且青沒撞開門,著急拍起門環,大喊道:“我將夫人帶來了,別對主人動手動腳!”

    敏敏對另邊的護衛使了個眼神,他們立刻將陸迢圍住,牢牢看著。

    敏敏這才放心,走出屏風,讓守在門口的兩個人撤開。

    房門推開,且青一眼便瞧見了坐在那里的李思言,側身給后面的人讓路。

    秦霽用力咬了下舌尖,眼中瞬時噙了一汪淚,半嚶半泣,“夫君——”

    屏風后,陸迢胸口猛然一滯,恍如壓上一塊巨石。

    不覺握緊拳心,告訴自己再等一等,等她過來自己面前。

    或許是秦霽知道了,特意上來找自己的呢?可能性微乎其微,陸迢仍是將視線牢牢釘在屏風后那道身影上。

    她在往里走。

    一步,兩步——秦霽停了下來。

    李思言此時的面色并不好,額上還冒著虛汗,“我沒事。”

    他說話的聲音低到快要聽不清。

    秦霽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紅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傷心又脆弱地望著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體虛弱,吃不得那些顛三倒四壞人精神的藥,我好不容易才給他調理好的。”

    幾句話的功夫,她淚就落了滿腮。

    敏敏公主怔怔站在原地,先時準備的問話一句都沒能說出口。

    面前這個姑娘分明傷心到不行了,卻還是強撐著不肯示弱,明明是來和她搶夫君的,可又沒有一句話沖著自己。只是惦記她的夫君。

    這樣柔弱美麗的姑娘,若是一個人生活,一定會有許多壞人來欺負她。

    敏敏望著秦霽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心中已是懊惱萬分,后悔萬分。

    “你……”敏敏結結巴巴,翻遍自己的袖袋,沒能找到她們北朝姑娘愛用的綢帕,索性提起袖子給她擦淚。

    “哎呀……你別哭啦。我不要他了還不行么?我可沒碰你夫君一根手指,小美人,你再哭就是冤枉我了。”

    秦霽的眼淚適可而止,問她,“那我現在能帶夫君回去么?”

    敏敏公主繼續給她擦淚,她還是頭回遇著這樣漂亮的北朝姑娘。小臉蛋又白又嫩,像塊嫩豆腐。說話的聲音也好聽,聽的人心里化水。

    敏敏公主實在扛不住她的盈盈脈脈的眼神,“帶罷帶罷,你別哭了就成。”反正她還有一個,正愁不知道怎么選。

    “民女多謝公主。”秦霽破泣為笑,轉過身時長長舒了一口氣。“夫君,我們走罷。”

    李思言起身的藥效沒過,起身時踉蹌了一下,秦霽扶住他。

    兩人的影子交疊著,映上屏風。

    未幾步,便聽得茶盞摔碎的清脆一響。碎瓷穿過繡屏底下,瞬時出現在李思言的跟前,只差一厘便要踩上。

    屏風后還有一人?

    秦霽心口一跳,不敢回望,直扶著李思言避開那片碎瓷,走出了門。

    且青跟在兩人身后,待行至樓梯拐角,他連忙將半暈的李思言接過去。

    且青此時才真正松了口氣,誠懇向秦霽道謝,“多謝姑娘,等主人清醒了,我們一定親自登門拜謝。”

    “不必。”秦霽道,“不要過來,今日一事我不過是順勢而為,以后不用再提。”

    且青微頓了頓,“是我思慮不周,姑娘放心,此時絕不會有旁人知曉。”

    雖然他想錯了原因,但也無妨,秦霽點點頭,下到二樓,沒再與他們一起。

    紫荷買了糕點回來,不見秦霽,到處尋了一通。此時正從長廊另一側匆匆趕來。

    “夫人,您去哪兒了?怎么眼睛也紅了?可是遇著了什么事?”

    秦霽搖了搖頭,“揉紅的,你去里面和清樂她們說一聲,就說我頭暈,先回去了。”

    “是。”

    回到白鷺園,陸迢還沒回來。

    秦霽這回有心等了等,既沒等到他的人,也沒等到他的信。

    此事放在以前,從未有過。

    紫荷在旁道:“夫人,可要派人去官署里問一問大爺。”

    “叫個人去罷。”

    秦霽未在偏廳等,折去了凈室沐浴。

    今日之事明明不算什么,不知為何,她想起從雅間出來時聽道的碎盞聲,心神竟有些不寧。

    秦霽把紫荷打發遠了,獨自留在凈室。

    今日下晌之事讓她又困又倦又亂。

    要不要和陸迢說呢?只是那么一想,秦霽便否定了這個答案。

    自己和李思言現在本就清清白白,為什么要和他交代?

    相通后,秦霽從變溫的浴斛中起來,未及出去,門口砰然一聲響,來人邁著闊步,轉瞬就繞過屏風到了面前。

    秦霽急忙環著雙臂坐進水中,仰頸與來人對視,眼中盡是愕然。

    兩滴水珠濺落在她鼻尖,肩頭瑩白如雪,半露出水面。

    陸迢的手放在腰封上,已經解開了一半。他面色如常,然而仍讓秦霽察覺到一點躁意。

    他即刻移開眼,退至屏風后。

    秦霽擦干身子,長發還濕噠噠滴著水,環視一圈后,裝著自己衣裙的木盤從屏風后遞了出來。

    最上放著她藕粉丁蘭紋繡的肚兜。

    *

    秦霽與陸迢一同用了晚飯,偏廳安安靜靜,兩人像是又回到了初初同住在一起的時候。

    他們之間,秦霽一向是話少的那個。

    今晚是陸迢變沉默了。

    翌日,秦霽特意起得早了些,坐在床邊,在陸迢經過時望了他一眼。

    他已經換上了官服,發冠,犀帶皆已佩戴,正要出門,卻為她這一眼停下來。

    陸迢半折過身,“你有話要同我說?”

    他問的如此自然,好像是她先開口一般。秦霽問:“你昨日為什么回來晚了?”

    她果然沒有絲毫解釋的打算。

    陸迢胸口的郁氣堵成一團,冷笑了聲,“你覺得是為什么?”

    陰陽怪氣。

    秦霽是不計較這些的,她卷了卷還有些疼的舌尖,腦中忽然又響起昨日下晌茶盞摔碎的聲音。

    莫非是他?

    可他什么時候過去的?

    秦霽尚在絞盡腦汁找出別的可能,陸迢已一步步走了回來,直接掐滅她不多的僥幸。

    他俯身逼近她,“我昨日下晌,進了曲-意-樓。”最后三個字,幾乎是咬牙說出。

    他離得太近,秦霽想往旁邊挪一挪,可這人雙手已經撐在身側,只余下動都動不了的方寸之地。

    哪怕同在曲意樓,他也未必就撞見了自己。

    秦霽心慌了一下,維持鎮定的模樣,“好巧,我也去了那里。”

    “我知道。”陸迢俯首在她耳邊,輕輕道:“我在三樓雅間,聽到你說話了。”

    他聲音磁沉,含著一點不為人知而又咬牙切齒的怒意,薄熱的氣息拂過秦霽耳畔,瞬時讓她頭皮發麻。

    真的是他!

    她牽起陸迢的衣袖,輕輕攥在手心,“你……我不知道你也在,昨日只是湊巧。”

    她的解釋實在沒有說服力,沒有半分詳情。一句不知,一句湊巧,就要輕輕揭過。

    這若是在戒律房,便是狡辯不認,該上刑了。

    可陸迢得了這兩句,卻安心不少,他仍是冷著臉,“沒了?”

    還要問?

    秦霽原是不想提的,卻又有幾分在意。她仰臉,盈盈杏眸中盡是擔心。“敏敏公主她有沒有碰你?”

    陸迢驀地叫她一哽,頓了幾息后,“你說呢?”

    難怪他這樣生氣。

    難怪他這樣生氣。

    昨日扶李思言的時候,她看見了他鬢下有一點口脂的痕跡。陸迢愛干凈,最不喜歡別人碰他,可他這副樣貌,如何能躲過敏敏公主的毒手?

    秦霽抿抿唇,語氣放柔了些,“她都摸了你哪里?”

    這件事,她自問雖然不知情,卻也有些對不住他。

    秦霽循著陸迢衣袖一角往下,想要碰一碰他的手,卻被這人一下躲開。

    陸迢已經不像剛才那樣生氣,只是默然看著她。

    “那我也摸摸好不好?”

    秦霽伸出指尖,點了點他的手,語氣輕柔。

    陸迢總算現出一點真心實意的笑,捧起她的臉,掌心用力揉了一下,“你想得美。”

    秦霽好不容易說出這樣的話,還叫他嘲笑了,耳垂即刻變得通紅。

    虧她還擔心他被摸了心里難受,這人根本就是怡然自得。

    就該讓他繼續生悶氣。

    她鼓腮推開陸迢,“見你的敏敏公主去,次駙馬。”

    *

    陸迢被趕出門后,紫荷進屋替秦霽挽發。

    發髻挽好后,她對著妝匣猶豫不覺,交由秦霽來選,“夫人要用哪只釵?這只金蓮流蘇釵別在發髻上樣式好看,可這只丁蘭碧玉簪更合適您的衣裳。”

    原是不用想這么多的,可是夫人還得出門赴宴。

    永平伯府的小女兒周歲,永平伯夫人盼了許久的女兒,在府上設宴,給京里許多夫人都送了一張邀帖。

    秦霽也是要去的。

    她從妝匣中挑出一只嵌珠燒花簪遞過去,微微一笑,“就這只罷,我要配衣裳。”

    宴席設在一座傍湖的水榭,水榭外設有一處戲臺,正有樂人彈琴鼓瑟。

    水面過來的風吹動珠簾,便搖起泠泠的清音,與琴音相伴。

    侍女打起珠簾,嬤嬤抱著剛滿周歲的小娃娃走了上來,后面跟著永平伯夫人。

    與水榭中的諸位夫人一一招呼過,她才笑著道:“方才瑤瑤在睡,怕吵醒了她難受,這會兒才帶過來。”

    “小孩子就是要多睡一會兒的,她現在醒了沒有?”

    “醒了,小團子睜著眼呢,快抱過來讓我們看看。”

    “你們自家都有孩子,怎么也像我頭一回似的。”永平侯夫人笑起來,轉身吩咐嬤嬤,“去抱給夫人們看看,穩著些。”

    嬤嬤抱著孩子,沿著席間一個個夫人走過,慢慢到了秦霽這邊。

    面前的小娃娃被嬤嬤抱在懷里,比秦霽想的還要小,嘟著嘴巴,想要吐泡泡似的。

    小娃娃看到秦霽后就沒挪開眼,一眨不眨,不一會兒便揮著胳膊,咿咿呀呀起來。

    “這是要怎么了,小團子想下來玩不成?”有夫人好奇。

    永平伯夫人也訝了聲,“瑤瑤一向愛靜,今日怎么肯動了。”說罷走近,見她又靜了下來,只是睜眼望著秦霽。

    剛剛揮個不停的小手,現在正握著秦霽的手指。

    永平伯夫人掩扇笑了聲,“她這是喜歡上人了,陸夫人可要抱抱這孩子?”

    秦霽聽了兩只手頓時不知往哪里放,“我還沒抱過孩子,要怎么抱她?”

    永平伯夫人抱過孩子,“抱孩子最簡單了,來,陸夫人先托著她的后背……”

    秦霽慢慢將孩子接了過來,小粉團子在她懷里扭了兩下,咯咯笑起來,惹得其余夫人都圍過來看。

    “瑤瑤笑起來真漂亮。”秦霽輕輕哄她,眼神溫柔地望著這個小娃娃。

    旁邊有夫人打趣道:“陸夫人這么喜歡小孩子,自己不如也生一個,以后在家天天抱。”

    “人家新婚燕爾,要什么孩子,依我看啊再過一年才好。”又有人沖秦霽擠眼,“陸夫人這樣好的年紀,該享受享受才是。”

    這位說話向來沒個忌諱,秦霽耳根略有些發熱,面上只是笑笑。

    不多時,小團子在秦霽懷里睡著了,永平伯夫人讓人將她帶下去。

    對面臺上的樂人撤走了,換上來一幫涂著花臉的小戲,轉著扇子唱了起來。

    宴席畢,又擺上了一桌糕點,繼而又有人端了酒上來,漆盤里有果酒還有燒酒,席間的夫人們見了并不覺奇怪。

    永平伯夫人原是出名的海量,為了這個孩子,將近一年滴酒未沾,這次定要好好喝上一場的。

    “各位夫人喝不了的,飲些果酒便是,我這里有櫻桃酒,柑橘酒,葡萄酒,只甜不醉人,大家小酌即可。”

    永平伯夫人說完,敬了一盞梨花白,一飲而盡。其余人也樂得喝上一些,聽著戲,吹著風,也很愜意。

    不過小半個時辰,席間的夫人們便停了盞,唯有秦霽在人后又倒了一盞,手腕極穩,未灑出半滴。

    過得一會兒,永平伯夫人又抬眼看向秦霽,她握著瓷盞穩穩落回桌上。

    同道中人。

    永平伯夫人起身過去,語氣里有按捺不住的激動,“陸夫人,我們來喝一盞罷。”

    “好啊。”秦霽道。

    她原以為一盞只是一盞,直到眼前的景物變得迷亂,才明白自己錯了。

    她沒喝過永平伯夫人。

    秦霽在榻上醒來,是白鷺園正房的榻上,溫熱的水汽擦過額頭,頸側,晚風吹進,有一陣舒服的清涼。

    人還是帶著醉意,她翻了個身,半闔著眼,視線沒有落到實處。

    紫荷收了帕子,將屋內的燈燭撥得更亮,出去時恰在門口遇見陸迢。

    “大爺,夫人已經醒了。只是酒好像還沒醒。”

    陸迢頷首,“廚房的醒酒湯好了,去取過來。”

    他只站在門口,等紫荷端來湯,才帶著醒酒湯進去。

    榻上的人察覺到腳步聲,掀起眼皮,看著他一步步走近。

    “是醒酒湯。”陸迢在榻邊坐下,拍拍自己身側,“起來喝些。”

    秦霽沒有動,盯著他看了會兒,對視半晌后,她撇過臉。

    “你想得美。”

    醉得不輕。

    陸迢不知該氣該笑,索性將醒酒湯放在一邊。起身要去放時,腰間忽而傳來一陣阻力,他又坐了回去。陸迢偏過頭,腰封上不知何時搭了只手,纖纖蔥指用的力氣還不小,把他的腰封都捏皺了。

    秦霽哼一聲,攥著他的腰封慢慢坐起,接過那碗醒酒湯。

    頭還有些暈,想事也想不清楚。

    她喝了一半便不想再喝,踩著綢履要放到桌上,才邁出一步,人便往前一跌,湯碗也脫手飛出。

    秦霽被陸迢攔腰接在懷里,驚魂未定,便聽陸迢問:“還沒醒酒?”

    “醒了。”

    “你沒有。”陸迢抱著她在自己腿上坐好,抬了抬鞋尖,示意她往下看。

    秦霽低了頭,氣勢變弱了些,悄悄將一雙玉白裸足收進裙下。

    她剛剛踩的不是綢履,而是他。

    秦霽抵著陸迢胸口,半轉過身子與他相對。原是要再爭一爭的,可她忽而從他眼中看到了一抹笑意。

    他又在笑她。

    那笑意一閃而逝,秦霽不服氣,要抓住把柄,便一直盯著他的臉瞧。

    視線漸漸從他的臉移到了眉上,陸迢的眉很黑,輪廓銳利。

    “你是不是畫了眉?”秦霽一邊問,一邊抬手摸上去。

    指腹用力碾了碾,翻過來看,卻什么也沒有。

    秦霽好奇睜大了眼,“你用什么筆畫的?我也要。”竟然一點都不掉色。

    陸迢不答,她的手繼續在他身上作亂,一會兒又摸到了他的頸,那兒和她的不一樣,有一處圓球似的凸起。

    指腹沿著凸起的輪廓轉了一圈,秦霽腦海中忽然想起一句話——

    “倘若你哪天想過線了,就悄悄告訴我。”

    發楞的時候,陸迢已經先親了她一口。秦霽回過神,輕輕攥住他的衣襟。

    她俯首靠近,唇瓣離陸迢額頭只有毫厘之距時,忽而停下來。

    秦霽眼神迷離,卻仍舊秉著最后一點清醒,保持猶豫。

    陸迢環緊了她的腰,讓人離自己更近。

    兩人的呼.吸快要交.纏在一處。

    她身上的衣裙是絲制,還留有宴上果酒的香氣,絲絲縷縷聞起來只覺香甜醉人。

    “在想什么?”陸迢問,掌心悄然撫至她腰窩,緩緩摩挲。

    秦霽沒說話,環住他的頸,壓臉親了下去。

    親在他唇上,因為——

    這個人剛剛的聲音很好聽。

    秦霽的吻并不熟練,她慢慢悠悠的親,停在唇與舌尖的輕咬,都顯出是個在一步步摸索的外行。

    卻讓人意外舒.服。

    陸迢環臂圈緊了懷中細.腰,配合著仰頭,方便她親他。

    秦霽親一會兒便膩了,也暈了,側臉靠在他肩上,平復紊亂的呼吸。

    “累了?”陸迢輕撫她后背。

    “嗯。”秦霽閉上眼。

    “換我來?”陸迢問。

    “嗯。”秦霽也不知自己聽到了什么,只知道現在還算舒服,腦袋埋在他頸間蹭了蹭。

    不過稍頃,她便看見了掛在床頂的百鳥繞樹圖。秦霽一時沒底,勾著他的手指,摸到上面冷硬的扳指后握在掌心。

    “給你玩。”陸迢將扳指擱在她手心,親了親她的腮。

    秦霽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紅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傷心又脆弱地望著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體虛弱,吃不得那些顛三倒四壞人精神的藥,我好不容易才給他調理好的。”

    陸迢俯首親下去,從雪.白的頸一徑往上,腮,額,眉,眼,鼻最后是兩片薄軟的唇。

    細密的吻成了一張雨網,將秦霽困在其中,悶熱又潮濕,不時還要被掀起。

    她被親的舌.根都在發麻,撇臉躲開,下一刻,又被男人捏住下頜掰了回去。

    他掌心滾燙,貼上來的裸膚也是滾燙。

    秦霽眸中蓄起淚珠,還未落下,就被陸迢吮入喉間。

    “不許哭。”他肅聲說,手下力道加重。

    燭光晃映中,男人黑瞳亮得驚人,好似林間蓄勢待發的猛.獸。

    秦霽醉意大減,此時忽然有些沒底。

    “陸迢。”

    他只給她喊一聲的機會,秦霽后面的話都被含.吮成斷斷續續的哼.吟。

    他來勢洶洶,大有一副要找她討債的架勢,連一時半刻喘息的間隙也吝于給予。

    秦霽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紅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傷心又脆弱地望著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體虛弱,吃不得那些顛三倒四壞人精神的藥,我好不容易才給他調理好的。”

    仿佛置身于雷雨下的海面,忽上忽下,忽急忽緩,好像下一刻就要沉下去。

    窗外下起了初夏第一場雨,淅淅瀝瀝,松軟的土壤被濕透浸潤,粗硬的藤蔓擠了進去。

    秦霽輕.哼了聲,手穿進他的發間,慢慢揪緊。眼前漫進了一片云霧,云霧順沿身軀的弧度流淌至全身,從翹起的頭發絲到蜷緊的腳趾,所經每處都舒服到極致。

    久違的熟悉感讓她快要失控,弓起.背想要退卻,卻被粗藤緊插著不放,云霧又一次彌漫而來。

    最后一絲抵抗的念頭也消失殆盡,秦霽禁不住抬起下頜,美眸露出如稚子般茫然又無措的眼神。

    春.流.淌下,陸迢忍得辛苦,額頭冒出細汗,卻還是先去看她。

    “喜歡么?”

    她逞強別過臉,卻還是沒能在他掌心下支撐住,帶著哭腔發出含糊應了一聲。

    “別哭,聲聲。”陸迢柔聲哄,“再哭水就要流干了。”

    酒勁早就帶走了秦霽的理智,她分不清話里話外,咬住唇,輕輕抽噎。

    他指腹撫過她泛紅眼尾,忍不住贊嘆,“聲聲哭起來也好看。”

    芙蓉色的帳幔輕搖重晃,燭光漸漸黯去,珠簾叮當未停,許久才止歇下來。

    秦霽知道會累,不知道會這樣累。好不容易等到他也到了,再忍不住要闔眼睡覺,闔眼的瞬間便沉入夢鄉。

    陸迢仍戀戀不舍。

    他的唇.齒在她臉上作亂,秦霽有些癢,閉著眼。人還在夢中,卻伸出一雙軟綿綿的胳膊來推他。  秦霽又用力咬下舌尖,痛到想哭,眼眶紅了一圈,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傷心又脆弱地望著敏敏。

    “我夫君又怎么了?他自幼身體虛弱,吃不得那些顛三倒四壞人精神的藥,我好不容易才給他調理好的。”

    “很困?”陸迢抓住兩只葇荑,貼著手心親了親,仿佛是在打上他的專屬烙印。

    秦霽有氣無力,唇瓣細微地翕張了幾下,沒能發出聲音。

    她已經睡著了。

    陸迢貼過去,將她環緊。今夜始料不及,歡.愉一潮又一潮,讓他幾乎頭暈目眩。

    他在她耳垂咬上一口,“說什么呢?”

    秦霽哼哼唧唧,發絲抵著他的下頜輕蹭,陸迢隱約聽到水字,下床倒了一盞茶來。

    她真的好困,就連陸迢喂水的時候,眼睛也是閉著,伸出一截粉舌,慢慢舔吮他沾濕的手指。

    像只饜足的貓。

    陸迢鼻梁碰一碰她的頸窩,細細地聞她。她身上沾染了他的氣息,淡淡的香氣被壓下一頭,卻讓他更加著迷。

    硬質的墨發在臉上來回蹭動,秦霽有些癢,卻躲不開。掙扎片刻,她不滿地嘟唇。

    片刻后,她念起一個名字,“李思言。”

    姑娘春歇后的聲音嬌懶,不帶任何威懾力,此刻卻如一道驚雷兜頭而下,陸迢腦中倏然空白一片。

    離四煙,歷似嚴……粒四鹽,四粒鹽。

    無數遍重復之后,陸迢逐漸找回神智。是他聽錯了,想必是今日的飯菜太咸。

    她說的是四粒鹽。

    在他就要放心的時候,秦霽掙扎著翻了個身,眉心輕擰,又念起那個名字。

    “李思言?”

    尾音的疑問太輕,并不能叫人發現。

    隨之而來是茶盞碎裂的聲音,陸迢攤開手心,一片片碎瓷落下,紅色的血絲游滿了他的掌紋。

    她竟把自己當成別人?

    第134章 第 134 章

    陸迢走的太快,沒聽到她后面那句極輕的“不是”

    秦霽睡至翌日午間方醒,洗浴過后,紫荷告訴她,松書有事來找。

    正堂里,松書行完禮,側身指向放在一旁的兩口木箱。

    “夫人,您吩咐的壽禮已經送去了。這些是幾日前他們從金陵帶來的,都是您用過的東西,大爺想著或許您還有能用上的,特地叫我送來。”

    陸迢沒有刻意吩咐,松書自己加上了后面這句。今早大爺出門時臉色極其不好,源頭大半出在夫人這兒。

    秦霽點點頭,沒有半分異樣,著人將這兩口木箱抬進正房。

    這里面都是三年前的東西。

    三年前,秦霽在金陵,吃穿住行都由陸迢包攬,沒有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

    究竟是怎么裝滿兩口箱子的?

    秦霽打理完園中的事務,回到正房,在箱子里看到了答案。

    這里面有她畫過的畫,練過的字,當初仿造旁人字跡寫的一封封調令,竟也被收撿好了放在里面。

    環兒攤開一軸畫卷,被上面的花兒迷亂了眼。“夫人,這是什么花?”

    “玉蘭,丁蘭,這個是——”秦霽一樣樣指給她看。

    環兒搶著答:“這個我見過,這叫蝴蝶蘭!我常去的那家糕點鋪子旁就種了蝴蝶蘭。”

    “是呢。”秦霽被她逗笑,邊上的紫荷也忍俊不禁。

    秦霽原以為,三年前的東西沒什么好翻,然而一打開,卻是一個時辰都未能停下。

    這箱子里竟然還有一張狀紙,紙張泛黃,墨跡陳舊,上面的署名是簪花小楷,寫著聲聲二字。

    這是七歲那年寫下來的,秦霽還記得那天自己一直在哭,陸迢竟連這種東西都能翻出來。

    過得一會兒,環兒抱起先時的畫軸,興沖沖跑過來,“夫人夫人,我還想看你的畫,成么?”

    木箱中還有好些畫軸,秦霽不在意這個,“拿去看罷。”

    環兒蹲下身,雙臂一張,便將那些畫軸通通抱了起來,去了外間桌上。

    她看了好久,秦霽摸摸她的腦袋,“喜歡哪副挑一個去罷。”

    環兒聽了一下子牽住秦霽的手,認真思索了半晌,抬起頭,“可是夫人,我不知道要選哪一副。”

    桌上鋪開了好幾卷畫,每卷都是不同的花。

    秦霽沉吟小會兒,指著中間那副,“桃花如何?這花小,適合初初學畫的人拿來練筆。你先學會了這個,再畫其它的花,也容易些。”

    “好好好好好!”環兒連連點頭,高興地只差蹦起來了。

    她將剩下的畫軸卷好,放回去時照著數目數了數,又數了數,還是對不上。回到桌邊找了一圈后,環兒苦了臉,“夫人,我好像弄丟了你一張畫,明明就在這兒拿的。”

    “過兩日再看看罷。”

    到了傍晚,房門被人敲響,是個束著馬尾的女子。紫荷緊張地擋在門口,不敢放人進去,然而對方下一刻便抬起了手,紫荷捂住臉閃身一躲——

    司未繞開她,對屋子里的秦霽招手,“夫人!”這個稱呼是趙望新教她的,喊起來非常順口。

    “司未?”秦霽吩咐紫荷去廚房招呼一聲,一面轉過來,“你怎么來了?”

    “這次來問趙望取東西的,這小子老是拖,順道來看看夫人。”司未說話時語氣隱隱有些激動。

    時隔三年,當初殞身火海的夫人竟然出現在京城,還與大爺做成了真夫妻。只看當初,任誰也想不到會有今天這日。

    司未在偏廳大快朵頤一頓,到了夜里,她摸出來與趙望在外院的樹墩子下面說話。

    她撿起根樹杈子戳他手肘,“你快說說,姑娘和大爺是怎么回事?”

    “這個嘛……說來話長。”

    司未又重重戳了他一下,“知道話長還說廢話。”

    她扔了樹杈,拍拍衣擺,面上帶了向往的神情,“望子,你說大爺和姑娘,算不算有情人終成眷屬呢?”

    有情人終成眷屬?趙望想了想回京這些日子,覺得換成有志者所謀必成更為妥當。

    他不說話,先是看向左邊,然后轉頭看向右邊。

    司未跟著轉了轉頭,什么也沒看明白。道:“其實我覺得,姑娘對大爺并不是一點也不動心的,你知道么,以前在濟州的時候,姑娘說過,她記得大爺的恩情。恩情恩情,說到最后還是情。”

    趙望鄙夷地瞥她一眼。什么是情呢?

    這么久了,他一直跟在大爺身邊,看得比誰都清楚。

    “恩就是恩,不過……” 趙望抬頭望天,這樣的話他好像也曾聽過。“姑娘在金陵的時候,好像也說有恩的人,會一直記在心里。”

    一墻之隔,陸迢靠在樹下,手中捏著隨手折下一枝的苦楝果。

    有恩的人,會一直記在心里。

    那個時候,于她有恩的是誰?

    無需費神,陸迢眨眼間想起了秦霽那把趁手的短匕。

    幾顆黃透的苦楝果落進手心,未幾,墻外聊得起興的兩人同時捂住腦袋哎呦一聲。

    正房,秦霽已睡下了。陸迢今日回得晚,她沒有等他。

    房里還留著一盞燈,陸迢輕步走進,去了案前處理剩下的機要。

    燭燈漸暗,書頁翻動的聲音也慢下來。

    陸迢合上奏本,提燈站起,目光忽而對面書案下的一卷畫軸絆住,系在畫軸的鳶色綢帶落在一邊。

    這是她在金陵畫的畫。

    陸迢彎身去拾,許是心不在焉,他才碰到,那副畫卷便滾開了一半。

    上面畫的是一副人像,他曾瞥過短短一眼。

    指尖稍頓,陸迢拾起,展開畫卷的后半副。

    那時只看上一眼,秦霽便匆匆把它收起,他只看出此人身形與自己相似。

    今日看來,他想得倒也不錯,畫中人的身形確與自己相似,也僅是相似而已。

    這不是他。

    畫中人穿烏甲胄,佩扁腰封,是禁衛軍指揮使的裝扮。

    握住畫軸上的手指修長如竹節,此刻漸漸收緊,壓白了指腹。

    從那時便是此人。

    她到現在也沒忘。

    兩口箱子里裝的東西滿滿當當,她偏偏要將這副畫挑出來。

    心口仿若被密密麻麻的針尖刺過,此時便是想自欺也難。

    燭芯燃到盡頭,微弱的嗤啦聲后,眼前一切湮于黑暗。

    這幾日,陸迢早出晚歸,晚上只叫人帶信讓秦霽自己用晚飯。其實不必他叫人來說,她也會這樣做的。

    她的小紙鋪最近生意很忙,偏掌柜的生了病要告假。事情多了許多,秦霽根本沒有時間回去。

    這天環兒與她一道晚歸,進正房時陸迢也在。

    前幾日他回來的分明要比她晚上許多,即便早了,人也會留在書房,今日像是刻意在等她。

    環兒是個沒心眼的,進門先給秦霽倒茶,半點沒察覺屋內沉寂的氛圍。

    放下茶壺,一抹鳶色在視線里晃了晃,環兒抬眼,瞥向對面書案后眼睛一亮。

    那可不就是少了一副的畫軸?

    環兒興沖沖取來交給秦霽,“夫人,這畫沒丟,在你書案上呢。”

    “嗯。”今早她書案上可沒有這個,秦霽下意識瞥了陸迢一眼,這人臉也未抬,好似此事與他無關。

    秦霽隨手放下這卷畫軸,和環兒一道出去,“去叫備熱水罷。”

    “好。”

    秦霽洗了許久,又自己坐在杌凳擦干頭發才出凈室。

    已是月上中天,房內還亮著燈。

    細數了數,他們已有五日沒說過話。秦霽便是反應再慢,也知道陸迢這是在和自己鬧脾氣。

    可是為什么?

    她想不明白,好在見到陸迢的時候少了許多,不容易想起這件事。

    進了房,秦霽并未理會那卷被刻意放在桌上的畫軸,自去睡了。

    翌日,秦霽得閑,特意晚了一個時辰才起。洗漱過后,逕自回到正房。

    那副畫還靜靜放在桌上。

    秦霽解開上面的鳶色綢帶,展開了到畫上的人影,面色也未有多大變化。反是回身遇到陸迢時怔了一怔,拿著的畫落在了地上。

    畫軸滾動往前,從秦霽腳下一直到陸迢身前,展開得徹徹底底。

    秦霽將要去拾,有人半路截住她的手腕。

    兩人僵持一陣,陸迢松開手,秦霽將這副畫重新卷好,放入木箱,全沒發現有人的臉色正在變沉。

    秦霽與他擦身而過時,陸迢又一次扣住她的手腕,“你就不解釋?”

    “解釋什么?”秦霽簡直莫名其妙,東西不是他叫人送來的么?再者——秦霽抽出自己的手,一字字問道:

    “我為什么要跟你解釋?”

    別說這幅畫是幾年前畫的,她就是現在畫一副,也輪不著他來管。

    陸迢聽了額角青筋幾欲迸出,沉沉凝視著她,“因為我們是夫妻,秦霽。”

    他唇角一點笑意也無,秦霽能辨出這人正隱忍著怒意。

    他在生氣。

    她想不通他為何要生氣,少頃之后,秦霽理清思緒,冷靜道:

    “成親之前,我們明明說好只做表面夫妻,后來你又想反悔。陸迢,不是什么都能憑你心意。以前的東西你翻再多出來我也不會解釋。”

    “表面夫妻,原來如此。”陸迢嗤笑了聲,眸中墨色翻涌,“因為是表面夫妻,你就能心安理得在那張床上把我——” 把我當成旁人。

    后面幾個字實在是荒謬又可笑,他永遠不會說出口。

    陸迢戛然而止,一步步將秦霽逼退至門邊,問道:“是么?”

    他問她時聲音極輕,眼神中掠過一絲嘲諷。

    秦霽沉默不答,心頭已然狂風大作。

    她心安理得在那張床上把他——怎么了?

    怎么了?

    是她逼了他?

    前幾日晚上發生的事情,秦霽模糊記得大概。大概就是她揪了他的衣領,親了他,然后……

    她越想越心虛,越想越沒底。

    秦霽不再想下去,深提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她抬眸,直直回視過去,“我為什么不能?這是你親口說的。”

    不喜歡一個人,未必就不能與他尋歡作樂。

    他行,她自然也行。

    陸迢也記得這句。

    他怎么都沒想到,有一日,她真會用上這句話。

    他等了整整五天,終于等不下去,想問她要一個說法,不曾想要到的卻是自己的說法。

    兩道目光交匯,片刻后,陸迢胸中怒意漸漸消弭。

    誠然,和秦霽吵架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哪怕到了此刻,她的眼神也是平和冷靜,見不出多少波動。

    她總是這樣占盡上風。

    “秦霽,難道你——”

    陸迢垂眸,食指輕點在她心口,“你這里當真沒有一點我的位置?”

    秦霽被問住了,沉默良久,扭臉望向一旁。

    “我知道了。”陸迢輕笑了聲,似是自嘲。

    他勾指將秦霽鬢邊一縷碎發挽向耳后,如以前一般的柔和語氣:

    “我們和離罷。”

    第135章 第 135 章

    兩息的沉默后,秦霽點頭。

    “好。”

    綏藍云紋絹袖擦過手背,陸迢只要稍稍抬臂,就能牽住她。

    但他沒有。

    秦霽未有猶豫地走出了這間房。

    *

    雖說好要和離,在陸迢上折子之前,兩人仍同住在白鷺園,沒有以前的針鋒相對,說話相處只如尋常。

    紙鋪的事情已經歇下,然而秦霽變得更忙了。整整一個月,陸迢和她坐下來一道用晚飯的次數屈指可數。

    秦霽沒有刻意躲著他,但兩人能見著的時候,確實少了許多。

    夜越來越靜,對面的書案始終空空如也。

    陸迢不知她最近在做什么,自上次在紫荷口中聽到那句“膩了”后,他便不再從旁人口中問秦霽的消息。

    毫尖在紙上頓了頓,洇出一片墨漬,先時寫的半篇全作了廢。

    陸迢面無表情將其撕下,換了一張新紙。

    作廢的這張則被扔進燭盤,未幾,夜風進窗,鎏金纏花枝紋的燭盤里堆積的紙灰被撩起些許,落在遍布灰跡的書案一角。

    秦霽在凈室洗漱完才進正房,輕輕推門,見到剛從案前走出的陸迢,先是一怔,隨即對他笑了下。

    她沒有立時進屋,側身在外面等了會兒,方才緩緩轉身,提步邁進屋內。

    一轉過來,秦霽便后悔了。

    陸迢一步也未動,正對門口,就這么望著她。

    退是不能退的,進也要慢點進。只是丟些臉而已,不那么要緊。

    秦霽面不改色,合上房門后,慢慢地,努力假裝正常的往床邊走,仍是沒能蓋住一瘸一拐的腳步。

    下一刻,便被人打橫抱起。

    陸迢小心卡著她的膝窩,淡聲道:“你再摔在這兒,我解釋不清。”

    “不會有人說你,環兒知道我怎么摔的。”

    和他相比,秦霽才像是在正經解釋。東平坊那邊的臺階做的不好,她沒留神才崴著,哪里怪得到他頭上。

    陸迢不再說話,只是走的慢了些。

    被放到床上后,秦霽真心實意說道:“謝謝你,陸迢。”

    她的語氣誠懇又認真。

    陸迢原該走的,可還是停了步,垂眸看著她,“謝什么?”

    秦霽怔了怔。

    她以為有些事情點到為止即可,無需再往里問。

    可陸迢似乎沒有這樣的打算,他就站在床邊,像是一定要等到答案。

    秦霽抿了抿唇,“謝謝你肯和離。”

    圣上賜的婚不能輕易作罷,要上折子請完罪才算,和離這一道,只有他利益受損。

    而她,她現在有錢,家里有靠山,月河和清樂都在京城……總之,秦霽和離后可以過得非常逍遙。

    陸迢聽到了答案,還不如不聽。

    她總是能用這樣輕描淡寫的話來傷人,偏他不肯信,一次又一次,非要讓微渺的期許全部粉碎,才肯罷休。

    他沒回應,秦霽以為是自己還不夠誠懇,仰面對他笑。

    “你放心,我已經找好了地方,等圣上的旨意過來,我便搬出去,不會多留。”

    陸迢沉沉看了她半晌,勾唇一笑,“由你心意。”

    秦霽舒了口氣,又聽他道:“秦霽,你知不知道你喝醉的那天晚上,叫了誰的名字?”

    喝醉的晚上?

    她完全沒有印象。

    不過聽陸迢現在的口氣,這人一定不是他。

    怔了片刻,秦霽終于明白為何陸迢要拿著那副幾年前的畫問她要解釋,為何陸迢會生這么大的氣。

    可是——她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也不認為自己會想起李思言,更不喜歡陸迢總提起旁人。

    秦霽抬眸,沉默與他對視。

    無論陸迢怎么想,多生氣,她都不打算解釋。

    她現在也很冤枉。

    這在陸迢心中便是默認了,他移開視線,替她放下床帳兩側的簾鉤,“傷了腿就先好好歇著,要走也不急這一兩日。”

    “好。”秦霽溫聲應。

    綃帳落下,陸迢摸了摸胸口,才放進去的奏本方方硬硬,實在很硌人。

    兩日后,當著滿朝大臣,陸迢上了封折子,請罪和離。

    圣旨到白鷺園的時候,秦霽正在著人收拾自己的東西。

    太和殿傳旨的公公聲音又尖又細,燦燦日光下,聽得人直有些犯暈。

    好在圣旨念得快,秦霽聽完甚而有空從頭至尾回想一遍。

    “公公。”她喚住將要轉身的大鐺,屈身行禮,“敢問公公,陸侍郎受了什么罰?”

    馮公公聞言笑了,拂塵從一只手換到另一只手,“秦夫人,若真想知道,何不等陸侍郎回來了親自問他,咱家可不敢越俎代庖。”

    小暑時節,白鷺園里花草葳蕤,山石嶙峋,處處都散發著盎然綠意。假山前引了一個水池,里面荷葉蓮蓮,濃蔭遮蔽處時常有越池而來的涼風。

    秦霽站在樹蔭下,望著園子微微出神。

    剛才的馮公公說到最后一句時,意味深長搖了搖頭。

    不讓說出來的人是陸迢。

    *

    陸迢晚上回來,沒叫人傳信,也沒讓人提燈跟著。

    夜幕罩了濃濃一層,他沿著曲廊緩步踱進后院,遠遠便瞧見正房里亮著一盞燈。

    如往常般,夾層油紙被雕格門分成一塊一塊,昏黃的燈光映在上面,將漆木也照出些許顏色。

    秦霽給他留的燭其實不算亮,但他每次推開門,都能憑這微光看清腳下的路。

    雕花門格前投下一道人影,陸迢頓步廊下。

    稍頃,門由里面打開,出來的人卻是紫荷。紫荷本打算去里面收拾收拾,可一進去發現沒什么好收拾的,里面一點也不亂,于是退了出來。

    紫荷從廊下走近了才瞧見陸迢,“大爺。”她行完禮,小心翼翼道:“夫人下晌已經搬出去了。”

    “知道了。”

    男人的話聲未帶過多情緒,獨自往回,身影融進夜色之中。

    正房內,桌案妝臺布置如前,未有多大變化。秦霽剛來時,陸迢總覺得她的東西太少,可等她將這些都帶走后,他私心又以為秦霽的東西太多了。

    不然為何正房現在會這么空?

    空到他竟有些不習慣。

    *

    這場婚事來得突然,結束更是悄無聲息。

    因著當初是圣上賜婚的緣故,現在即便不作數了,也無人敢妄加議論,一不小心就要被參上一本藐視君威。

    秦府東院。

    秦霽回來已有月余,那天才接到圣旨,秦甫之便來了白鷺園接她回去。路上問過兩句,秦霽只說一切都好。

    或許是秦霽的反應太過平淡,那次以后,府上再沒有人當著她提過陸迢。

    秦霄忍了好久,這天終于忍不住,上晌到了東院,“姐姐,他是不是對你不好?”

    “沒有。”秦霽奇怪,“我像過得不好么?”

    秦霄即刻搖頭。

    不管是剛回來,還是現在,什么時候都不像。

    “我沒事,他也沒事,只是和離而已。”京城里夫妻和離早就不是新鮮事,她與陸迢分開也算不得奇怪。

    倘若真要分個對錯……秦霽捧著茶盞想了會兒,發現沒有對錯可分。

    這場婚事不是兩人交好后的期許,從最開始就與旁人的不同,它是一道圣旨,一個約定。

    只是到了后來,陸迢總容易分不清楚,她也快分不清楚。與其日日糾結煩惱,不如散了的好。

    秦霄聽不全懂,單從秦霽臉上看出這事兒不大要緊,于是道:“和離也好,陸大人前幾日被貶去西南當經略,姐姐和我們在一起才放心。”

    他話音才落,秦霽便將茶盞重重擱在桌上。環兒忙找出桌下的痰盂,捧到她面前,房中另有侍女去倒了溫水來。

    好一陣子后,秦霽勉強止住干嘔,接過清茶漱了口,又凈過臉,才好了些。只是這一趟下來,臉色難免有些發白。

    “我去請大夫來看看罷?”秦霄坐不住,臉上都是擔心。

    “無事,我就是有些惡心。”秦霽用浸過薄荷水的帕子掩鼻,緩和些許后問道:“你剛剛說,陸迢要去哪兒?”

    “西南。那日陸大人上折子和離,觸怒今上被停了職,前兩日才有新的委任狀下來,叫去西南當經略。”秦霄頓了頓,瞧見秦霽又要干嘔,以為是提到了陸迢的緣故,忙止住話頭。

    秦霽捧著痰盂嘔完,去了窗邊想要吹風。推開格窗,只見外面晴嵐浮空,翠色映暖,風攜著花香拂在臉上,她不由瞇了瞇眼。

    今日是個行路的好日子。

    秦霄怕她傷神,在后面又說道:“陸大人應是今日啟程,姐姐放心,我問過父親了,這一趟沒個四五年回不來,你以后見不著他的。”

    秦霽噗嗤一笑,“你想哪兒去了?”

    自己和陸迢又不是結了仇,他幾時回來根本不要緊,自己見不見得到也不要緊。

    什么都不要緊,要緊的只有一件事。她轉頭喚了環兒,“現在去備馬車。”

    “姐姐要去送行?”

    “不是。”秦霽拍拍秦霄的頭,“你下午還要去學塾,早些回去。”

    秦霄識相地被打發走了。

    馬車穿過兩條大街,停在東平坊一處宅子外。

    這里早就收拾出來,連各處的下人也安排好了,隨時都能住人。

    彩兒等在大門外,一見秦霽便過來扶著她,“夫人,大夫正在里面等著。”

    不消一刻鐘,女醫把完脈,問道:“這幾月夫人的葵水來的可穩?”

    “停了兩月。”秦霽心中早有準備,見到對方面上帶笑,便知道了結果。

    “這便是了。”女醫釋然一笑,“夫人這是滑脈,脈象如有珠滾,血氣充盈。至于這常犯惡心,亦是婦人懷孕時常有的顯癥,算不得病。過得幾月,待腹中胎兒習慣了,便會讓自己母親好過些的。”

    “夫人若是惡心的厲害,我給您開一副安神穩胎的方子,看能不能好些,只是這事兒也玄的很,有的女子運氣好,不舒服也就那么幾天,有的女子懷胎十月,十月里都沒個安生。”

    秦霽聽得眉心直跳,她已經吐了半個月,怎么都排不進運氣好的這撥。

    果然叫這女醫一語成箴。

    這之后,秦霽不是吐,便是沒胃口,直到來年一月孩子落地,這樣不安生的日子才停下來。

    第136章 第 136 章

    南邊的冬有南邊的冷法。河流成凍,葉片凝霜,風刮來時透著森森的寒,像藏了刀片,每個人臉上都被刮得通紅。

    營帳內,軍醫正在給陸迢解衣,準備給傷口換藥。

    夷敵狡詐,若不是陸迢帶著了一列小隊繞至敵后,燒了他們的糧倉,與大軍里應外合擊退這幫夷子。陽遠城里的百姓,還不知要怎么度過這個冬天。

    只是這一戰他領著人近身犯險,以少敵多,自己身上也落了不小的傷。

    換藥的場面原本該有些叫人傷懷,圍坐成一圈的副將參將們臉上卻都洋溢著喜氣。

    “剛來的捷報,左參將的人追上了那幫蠻子,射殺了一半,剩下的都趕到息納河里喂魚去了,現在正在回來的路上。”

    “好啊,等他們喂飽了魚,開春解凍,咱們楊木關的百姓就能上那兒釣魚去了!”

    “說的正是,將軍,此次大捷,弟兄們幾時喝酒吃肉?”

    眾人一句搭著一句,沒多久,話題都轉到了吃肉上,圍坐一圈的大漢齊齊望向陸迢,眼露精光。

    西南一向是個不毛之地,軍餉常常要拖上三五個月,來得還不齊。自打這位陸將軍來后,卻是再也沒有遲過。

    軍醫向他們一個個投去不爭氣的眼神,“你們急什么?左參將都沒回來,回來了,也得等將軍的傷好一些,和大家伙們一起才是。”

    他說罷,拿了濕布去沾陸迢后背。

    陸迢背上血淋淋的刀口有好幾道,皆是又深又長。已經兩日,裂口還是直往外滲血。沾濕了后背,軍醫眼疾手快,一把撕開粘連在皮肉上的布條,撕拉一下,又有鮮血汨汨往外流。

    “將軍這傷還要再過個兩日,換藥才能方便些。”

    “別說幾日了,后面十幾日將軍都能好好歇會兒。這些個蠻子這回總算吃了教訓,里褲都來不及提,就灰溜溜跑路了。”滿臉絡腮胡的男人笑道。

    陸迢仰頭猛灌一口烈酒,聽到帳外人聲,朗聲問:“外面何事?”

    帳外的近衛撩開簾子,道:“將軍,有傳令兵來了,像是送喜報的。”

    “左參將的消息先一步送來了,這是送岔了兩份?”

    說話間,一里地外的傳令兵已跑了過來,查過令牌后被放入帳內,氣喘吁吁解釋,“不是左參將,是京城來的,給陸將軍送喜報。”

    “陸將軍的什么喜報?”營帳中的將士們都抬頭望了過去。

    傳令兵垂首,將裝了信的竹筒送至陸迢案前,“小的也不知,竹筒外有長公主府的親印,傳信的人只讓我快送,說這是喜報,寫的什么還得陸將軍親自瞧瞧。”

    陸迢并未打開,從盆中撈起濕帕擦了把汗,對眾人道:“行了,喜報看了,歇也歇了。你們現在帶人去巡邊。夷敵這次分成兩路,左參將截殺了一路,剩下那一路卻不好對付,他們現在無路可退,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要跳出來咬人。

    他換上外衣,又道:“東西兩道關卡務必要嚴守,諸位,現在還不到歇息的時候。等過幾日,將剩下這幫人剿散,好肉好酒只是其次,送去朝廷的奏本上必有各位的功勞!”

    一眾將士聽得心神振奮,高聲呼好。一個個立時離開坐墊,出營巡關。

    五日后,西南軍找到了窩在河谷的上千夷敵,盡數圍殺,接著又巡視了兩天,未見敵人蹤影后,軍營里物資不足,卻也湊上了一場簡略的慶功宴。

    陸迢回到帳中獨自換藥時,重新瞥見了被他遺忘在案上的竹筒。

    長公主府的親印,里面必然是永安郡主給他的信。只是這手指粗的竹筒著實有些怪異,什么喜報,還要特意裝成這樣?

    不過一刻鐘,才熄灶的伙房上頭燃起裊裊炊煙,肉香飄滿軍營。

    士兵們去打菜時,不僅碗里分到了肉,各個手里還有個銅錢,到處都是銅錢叮叮相碰的響聲。

    “咋回事?吃肉就吃肉,怎么還送一文錢?”

    前面給打菜的火頭軍笑的眼睛只剩一條縫,“將軍有女兒了!這是將軍給的喜錢。將軍親口說了,等改日打退蠻子,平了戰事,這文錢可在他那兒換一兩銀。將軍還說嫌少的呀,都把錢給我——”

    這話幾乎從排頭問到排尾,不過吃個飯的功夫,整個軍營都知道陸將軍喜得千金了!

    當著眾多將士,陸迢飲了滿滿一壇,后回到席上,又被圍勸著喝了不少。

    趙望在一邊把那幫老滑頭看得明明白白,大爺一不喝,他們就把小小姐搬出來。大爺一不喝,他們就把小小姐搬出來。大爺一不喝,他們就把小小姐搬出來。

    簡直屢試不爽!

    陸迢治軍向來從嚴,他自己更是言行一致,連失態的時候都未有過。今夜這一桌的副將參將偷偷耍賴,勸了陸迢不少酒,可他舉止還是如常。

    “你還不信,陸將軍哪像你們這幫臭德行。今天大喜的日子,還是放將軍進帳寫回信罷。”

    “正是,我得去寫回信了。”陸迢頷首,撐桌起了身。

    哪怕是回帳子的路上,他走的每一步都是扎扎實實,見不出半分醉態。直到撩開門簾,趙望眼尖發現,大爺稍稍踉蹌了一下。

    回到帳內,陸迢又打開竹筒,小心翼翼倒出里面卷起的箋紙。

    里面有兩封箋紙,都是永安郡主親筆。一封是家書,剩下一封便寫著他的女兒。

    他女兒的名字叫秦芹,小名小雨,生辰是元月初三。出生那天,京城恰在下著小雨。

    箋紙左下角印了一枚紅色的小腳印,那腳印小的可愛,小雨的腳丫放進他的硯臺里都能好好洗洗。

    他的女兒才出生不到兩月,能寫的東西實在很少,一封箋紙寫了不到一半就堪堪停筆。

    然而便是這樣半封信,陸迢翻來覆去看了半天,恍然不覺夜深。

    元月初三。

    他已經記不起那天自己在做什么,這里是什么天氣。

    可那天,她一定很疼罷?

    *

    小雨五個月大的時候,開始長牙,在秦霽發現的那天,小東西吃到了人生中第一口米飯糊糊。

    “雨……雨。”秦霽離得遠了,她就要念叨個不停,一邊伸出兩條小胳膊要秦霽抱。

    小雨不知道,她從娘親那里學到的其實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只知道秦霽要走了,便用力喊著自己唯一會念的字。

    “雨……雨……”

    “雨什么呢?”秦霽被她著急的模樣逗得忍俊不禁,彎腰湊近了逗她,“我就去隔壁房里,你也不讓啊?”

    小雨握住了秦霽伸出的手指,不肯松開。“雨雨……”

    照顧她的嬤嬤道:“小小姐舍不得夫人,您不知道,每次您不在,小小姐就容易哭,直到哭累了嗓子啞了,才肯停下來睡一會兒。”

    秦霽聽了不可置信,“她真會哭成這樣?”

    嬤嬤說的話實在陌生,那些場面,秦霽一次都沒見過。

    面前這個小不點在她肚子里的幾個月沒少使壞,出來后卻格外老實。一天哭不了兩三次,秦霽困了她也跟著睡,格外讓人省心。

    當時她們分明都說小雨是帶過最乖的孩子——當秦霽在場的時候。

    后面這半句,秦霽今天才知道。

    “那怎么辦?”秦霽試著往上提一提手指,小雨跟著抬起胳膊,就是不松開。烏溜溜的眼睛望著秦霽,還知道對她笑。

    秦霽問:“我是不是要離她遠些?”

    “夫人無需刻意。”嬤嬤寬慰道:“小小姐年紀還小,這個年紀正是要母親陪的時候。等她一兩歲了,那時再試著分開才妥當。”

    說話的嬤嬤是永安郡主派來的,永安郡主知道秦霽有孕的消息后,當即挑了兩個嬤嬤和兩個侍女,親自上門把人送了過來,專程照顧秦霽的飲食起居。

    后來有了小雨,她們就順勢留下來照顧小雨。

    “嬤嬤說的是。”秦霽在搖床邊坐下,“去耳房取一個撥浪鼓來,我逗她玩會兒。”

    不一會兒,嬤嬤抱著一個竹篾編的精巧小盒回了正房。這是前陣子永安郡主親自送來的,里面裝著給小雨準備的小玩意兒。

    秦霽早就忘了還有這個。

    “夫人,這里面的撥浪鼓要小些,不容易吵到小小姐的耳朵。”嬤嬤打開盒子,放在秦霽身邊。

    “嬤嬤先去歇會兒罷,等我哄她睡著了,再讓人喊你過來。”

    嬤嬤退下后,秦霽把小雨抱出來放在了自己睡的架子床上。小家伙精力十足,知道這是要陪她玩了,咿咿呀呀地,又伸手又蹬腿。

    她還不會說話,除了雨字,其余都是含混不清的音,連字音都算不上。

    秦霽陪著小雨把竹蔑盒里的東西玩了大半,她慢慢安靜下來,在秦霽懷里睡著了。

    小玩意兒散落一床,秦霽一樣樣收拾起來,這才看見壓在竹篾盒底的那封信。

    上面的字跡分外眼熟。

    第137章 第 137 章

    陸迢在信上問了與小雨有關的許多事,愛不愛哭,平時做些什么,吃的什么……好多問題被他堆疊在一張紙上,字寫得滿,卻見不出什么條理。

    秦霽看著這封信莫名好笑,仿佛又看到了懷胎十月里的自己。

    那時她既高興又害怕,既期待又忐忑,但一個字都不敢對旁人說。

    秦霽擔心,自己若是露出一絲絲的怯意,就會有人來勸她舍了這個孩子。

    秦霽不想舍,也不會舍。

    和離是她和陸迢兩人間的事情,孩子卻可以只與她有關。

    秦霽早就想過,無論如何,她都是孩子的母親。陸迢才是次要,他認不認自己是小雨的父親,只是一件不要緊的小事。

    左右她的孩子,會有很多人陪著長大。

    此后永安郡主過來,秦霽也是這樣與她說的。自然,倘若陸迢想認孩子,她不會橫加阻攔。

    因著一開始,秦霽就沒有把陸迢那份算進去,現在乍然收到來信,叫她很有一些意外。

    原來這世上,還有人和她一樣,因小雨的到來而高興到手足無措。

    到了晚上,秦霽空下來,取出信紙,一句一句地給陸迢寫回信。

    他問到哪里,她便停在哪里。

    這封信發現的晚,秦霽回的也晚,路上走的更晚。

    陸迢冬末寄出的信,隔了整整一季,在初秋才收到回音。

    楊木關東邊,是一片長滿楓樹的山林。到傍晚時候,滿枝的楓葉映上了夕陽,襯得秋色如畫。

    陸迢叫停巡邏的將士,自己背倚楓樹,看秦霽的回信。

    信的最末,她說——“小雨長得很快,她已經會念自己名字了。”

    陸迢翻到第二張箋紙,紙面印了一枚淺粉的手印,比上次的腳印還要大上一些。

    紙上帶著淺淺淡淡的花香,他低頭聞了聞,卻想不出這花的名字。

    秋末,秦霽收到了陸迢的第二封信。

    問的還是小雨,秦霽答到最后,忽而看見他問:

    你給她按手印用的染料用的是什么花?

    是鳳仙花。

    這次的回信里,秦霽夾了一朵干成片的風仙花。

    *

    第二年春,秦霽收到了陸迢的第三封信,信中問的依舊是小雨。

    這時小雨已經周歲,能聽懂一些話了,秦霽抱她在懷里,把這封信一句句念給她聽。

    “小雨多高了?”

    小雨聽懂這話,舉起小手摸摸自己的頭,又摸摸秦霽的膝蓋。

    “高!”

    秦霄剛從學塾回來,路過芷園,來看自己的外甥女。順道給秦霽代筆,他見狀,恍然大悟道,“這句我會寫。”

    “你聽懂了不成?”

    秦霄已經開始揮筆,“小雨的意思是‘略矮我娘膝’。”他說著抬頭一笑,“小雨,舅舅說的對不對?”

    他笑,小雨也笑,咿呀學著喊,“舅—舅—”

    信紙還有第二封,等秦霽翻過去,小雨看到箋紙上那枚大大的手印后,不肯再說話,呆呆窩在秦霽懷里。

    小雨害怕比自己大很多的東西,這是她見過一條大狗咬人后留下的癥結。眼前這個手印,就比她的兩只手還要大。

    小雨攥緊了秦霽的衣袖,一下子動也不動。

    “秦芹。”秦霽捏捏她僵住的臉蛋,“怎么了?”

    小雨把臉埋進她的脖子,連眼睛也不敢睜開,“娘親,走,走。”

    秦霽抱著她回臥房,哄了一陣后,由秦霄留在房里陪她玩。秦霽則騰出空去忙自己幾個鋪子上的事情,幾個時辰后才回來。

    天黑下來,秦霄用過晚飯回了秦府,小雨也玩累睡著了。

    秦霽泡在浴斛中,想起那封未寫完的回信,還有箋紙上那枚鮮粉的手印,忽而笑了一聲。

    她閉上眼,兩道月眉也是彎彎含著笑意。

    回到書房,秦霽找出秦霄未寫完的信箋,照著陸迢的問題,補完了后半封信。

    將將起身時,秦霽才發現案邊還有一個竹筒。

    今早送來的信筒……有兩個。

    秦霽打開剩下的這個,里面還是陸迢的字,不止一張箋紙,倒在案上的有七八張,只不過里面寫的……與前幾次大不相同。

    這次倒出的每一封箋紙上,都有她的名字,箋紙開頭寫的是各個節日的祝詞,這些信大多只寫到一半,結尾常常是洇成一片的墨點,又或是長長一道墨色的劃痕。

    秦霽一封封看完,從前年,到今歲,每個要緊的節日,他都沒落下。

    只是未有一封寄到自己手里。

    案前的燭火劈帛一聲,倏然變暗。

    可某個人的影子,卻在眼前漸漸變得清晰。

    莫名地,秦霽說不清心里現在是什么感受。

    這滋味就像在心里剝了一瓣酸橘子,酸酸脹脹,明明是不好受的,可又叫人心尖有幾分發軟。

    *

    秦霽這次的回信還沒寄出,便收到了陸迢的第四封信。

    與第三封只隔三日。

    信送到芷園時,永安郡主也在,見狀不免擔憂,“前陣子不是來過信么?”

    陸迢送信一直用的自己的人,這幾副面孔,永安郡主也熟。

    司正在軍營里呆了一段時日,直來直往,一時想不出轉圜的話,結結巴巴:“回郡主,無甚要緊事,就是大爺……這次……大爺……”

    這次大爺只給夫人寫了信,像是出了什么事,還三令五申讓他路上快些,不許耽擱。

    這一來,好像又沒什么要緊事。

    知道內情的人只有秦霽,她出面替他解圍,“這一路辛苦,偏廳有放涼的茶湯,你先去那里坐著歇會兒罷。待會兒再來回郡主的話。”

    司正松了口氣,轉望向永安郡主,

    永安擺手,“去罷去罷,我只是順嘴一提,他無事便好。”

    “郡主放心,大爺在西南一切都好。”司正揣起裝著信的竹筒,去了偏廳。

    永安聽到這句后便安心下來,取出新制的絨球兔子,去逗搖床里的小雨玩。快三天沒見著自己的寶貝孫女,她實在是想念得很。

    小雨才一歲大,已經記住了許多人。抓了會兒絨球兔子,看清絨球兔子后的人時,即刻露出笑臉,“祖—母—”

    小娃娃笑的甜絲絲,聲音里帶著天然的稚氣,把永安的心都給喊化了。

    永安點了點她的鼻子,好奇問秦霽,“你是怎么帶的小雨?她甜起來像個糖人似的。”

    “小孩不都是這樣么?小時候總是愛笑一些。”

    秦霽記得,以前秦霄也是這樣,小小年紀就會笑著喊姐姐,把她的幾個閨中密友都喊成了親姐姐。

    永安郡主似乎被她這句話提醒,想起什么,頓了片刻后彎唇一笑,“你說的對。”

    “陸迢這么大的時候也愛笑,他也是后來才變得沉靜不愛說話,說起來,這里面也有我的錯。”

    這話秦霽沒法接,只垂首默默聽著。永安郡主卻不往下說了,抱起秦芹,“小雨跟祖母去園子里逛逛好不好?”

    小雨看向秦霽,見她點頭答應,即刻抱住了永安郡主的脖子,親親熱熱道:“祖母粗去玩!”

    她們出去后,陸迢的第四封信被送至秦霽手中。

    這次的信里,都是和她說的話。

    陸迢說,軍營里識字的人少,他常常給人代筆,逢年過節便寫上一封,有的沒寄出去,便隨意放在一處,前幾日這些代筆寫過的箋紙竟都不見了。

    秦霽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信。

    言辭得體,理由拙劣,欲蓋彌彰。

    *

    西南,楊木關。

    春風未曾落下這處偏遠之地,和風煦日,群山蒼翠,關山內外都是好景。

    然而陸迢卻無心多賞。

    一整個春天過去,他都沒收到秦霽的回信。

    他已然確信,不見了的竹筒的確誤寄給了她,此后硬著頭皮補寄的信亦是全無用處。

    到底是失策了,他想。

    這樣的念頭在五月被打消。

    端午節的前一日,秦霽的信到了。

    陸迢那日在關外與蠻夷征戰,兩天后領著大軍歸營才得此消息。

    深夜,他挑開簾布,藉著月光和燭光,拆開了秦霽遲來的信。

    還是同以前一樣,他問的是什么,她回的便是什么。

    一字字掃到信尾,才有一句與他所問無關的。

    陸迢驀的一頓,箋紙被捏得太緊,微微朝中間折了一下。

    她在信尾道:端午安康。

    *

    又過一年,陸迢由西南回京述職,便是這趟,他在長公主府第一次見到了小雨。

    小雨那時剛滿兩歲,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小臉蛋白白嘟嘟,及肩的黑發被卷起,扎成兩個團子,各別著一朵紫色的小花。

    小雨被放在房里,一個人玩紙團,驟然見到這么大一個陌生人,也不露怯。她熟練地招招手,拍拍地上,很大氣地對他說:“坐,玩。”

    小家伙已經很會與人交往了,原因無他,唯熟練耳。

    自打會走路后,她每月的日子都安排得滿滿當當。

    初一到初二,她要陪祖母和祖母的母親玩。初三要陪舅舅玩。初四要陪外祖父玩,還有姨姨,姨姨家的小弟弟……

    總之,小雨現在應付一個陌生人,完全是得心應手。

    陸迢坐在她巴掌拍到的地方,仍是穩壓她一頭。光是影子,就能將她牢牢遮住。

    被黑影蓋住后,小雨不怎么明顯地僵硬了一瞬,照舊去拿地上的紙團玩。

    小雨抓到一個紙團,打開后里面畫著一朵小花。她咧嘴一笑,扭頭看向陸迢,指著紙團教他,“蘭發,這是蘭發。”

    面前的小孩只有丁點大,陸迢坐在她身邊如同一個龐然大物,可他這龐然大物對著這個和自己有六分相像的小孩,竟然有些手足無措,連話也說不出來。

    誠然,陸迢沒想到和她第一次見面會是這樣,永安郡主更是沒有想到。

    地上的小團子開始感到不安,四處張望找人,永安瞧見,快步從屋外走進,牽起她的小手。

    “祖母。”小雨想要躲到她身后,被永安抱起,指著陸迢道:“小雨別怕,這是爹爹。”

    小雨不敢動,把臉緊緊埋在她懷里,跟著念,“爹爹。”

    陸迢緩過神,蹲下身來,“秦芹?”

    小雨轉過來望著他。

    只有娘親這樣喊過她,他是怎么知道的?

    小雨想得太認真,下一刻,就被永安郡主誤會本意,遞去了陸迢懷里。

    “小雨,爹爹送你回去找娘親好不好?”

    “好,要娘親。”小雨聽到要找娘親,老老實實抱住了陸迢。

    “送小雨回去吧,早點回去,這會兒還能趕上晚飯。”永安郡主仍是不放心,又對陸迢道:

    “聲聲這會兒該是自己在家,記得把小雨好好送去,別把孩子嚇哭了。”

    陸迢抱著小雨,笑了笑,“母親放心,我會好好把她送回去。”

    第138章 第 138 章(有修改增加八百字,提議重看~)

    馬車車廂內,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并排而坐,小雨挺直了背,腦袋上的團子也只夠到陸迢的手肘。

    陸迢取出帶上馬車的糕點,低頭看了小雨一眼。

    小雨從坐上來后便紋絲不動,鼓腮看著對面的車軒。

    討小孩子開心的事情,陸迢做起來還不太熟練,他彎下腰,帕子捏著糕點湊到她面前,“先嘗一塊?”

    陸迢在軍營待了兩年,說話時自帶沉肅的語氣,連他自己也察覺不出。

    小雨后背挺得更直,點點頭,就著陸迢的手,慢吞吞咬了一口糕點。

    小雨不知道,隔著一方帕子,她爹爹的手心浸出了一層薄汗。

    兩人進了芷園,才聽說秦霽不在。

    永安郡主送來的嬤嬤認出陸迢,行禮后說道:“大爺,夫人下晌往鋪子里查帳去了,約莫就快回來,您先陪著小小姐在花廳等一等罷,奴婢這就去給您泡茶。”

    陸迢頷首,才至花廳,耳邊忽然傳來一聲響亮的哭喊,繼而不斷有溫熱的淚珠流至他頸間。

    “娘親”小雨靠在陸迢肩上,大哭起來。

    “娘親就要回來了,小雨不哭。”陸迢試著安撫,輕拍她的背,小雨卻哭得更厲害了,邊哭邊喊娘親。

    陸迢哄,她哭,陸迢不哄,她哭得更厲害。一時間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

    花廳里,七尺身量的高大男子被一個兩歲小孩施了定身術一般,僵立在原地。

    身后漸近的腳步聲將陸迢從這般境地中帶了出來,淡淡香風拂過面龐,下一刻,來人邊從他懷中抱走了小雨。

    方才鼎沸般的哭聲驟然小了許多,變成低低的啜泣,“娘親——”

    秦霽輕拍她的后背,輕聲問:“怎么了?娘親在這兒。”

    時隔兩年,再聽到她的聲音,陸迢驀然一怔。

    秦霽剛從外面回來,穿著水色鈴蘭花繡煙羅裙,鴉鬢間飾一支景泰藍琺瑯簪,清然出水似的,裙擺綴著抹未落的夕陽,旋身時在他眼底輕晃。

    兩年不見,秦霽未有多少變化,若非要說有,大抵就是她肩頭多了個和她相似的小姑娘。

    小雨埋在她肩頭,哭到不能自已,被秦霽拍出兩個嗝后,她才慢慢停下來,扶著秦霽的肩,回頭望了一眼。

    那個高高大大的人影就在身后,娘親也被他的影子蓋住了。

    小雨身子一僵,不待下一步反應,那人彎下腰,捏著帕子在她臉上輕點了點,擦凈小雨眼角腮邊的淚珠。

    怔了片刻,陸迢回過身,略有些無×的語氣。“她怎么哭得這么傷心?我明明什么都沒做。”

    與先時馬車上的沉肅語氣截然不同,這次的口吻恂恂溫和,是在向來人解釋。

    小雨愣了一回,沒再哭,只是睜大哭紅的雙眼看著他。

    “無礙,許是嚇著了。”秦霽輕撫小雨后背,小雨聽到“嚇”字后,用力點了點頭,“小雨嚇著了。”

    真被她給聽懂了,秦霽沒忍住,眼角露出笑意。

    陸迢片刻后才回過神,點了點小雨的臉蛋,“我哪兒嚇著你了?”

    小雨抱緊秦霽,只在她肩后露出半張臉,謹慎打量著陸迢。

    雖才兩歲,已是個機靈又謹慎的孩子,還知道提防別人。

    秦霽莞爾,“你知不知道,小雨嚇到的時候是不說話的,要等見到了熟人才哭。”不過哭得這么厲害,也是頭一回,這點她沒說。

    秦霽說著,回過身來,兩人視線不經意碰到了一處。

    對視半晌,又不約而同錯開視線,

    “是這樣?”陸迢仍是平常的語氣,想起這一路小雨確實沒說話,再想想她吃糕點的模樣,好像也不是情愿,更像乖乖就范。

    即便到現在,小雨也是繃著臉蛋,小手握成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她很緊張。

    陸迢忽然明白了什么,蹲下身,身量瞬時折低大半,仰頭再看,小家伙的拳頭果然松了。

    秦霽放下小雨,叫兩個人面對著面。

    陸迢身量高大,即便是蹲下身,也比站著的小雨高出好些。不過小雨,對著這樣的陸迢,已經不大害怕了。

    “你忘記啦?”秦霽指指陸迢的手,陸迢會意翻開手心,遞至小雨面前。

    小雨看看秦霽,又看看面前這只大掌,慢慢地,把自己兩只手放了上去。

    比她的兩只手還要大!

    小家伙一下子睜大了眼,這是那個手印!

    小雨抓著秦霽的裙擺扭了扭,“娘親,是高。”

    她還記得。

    “不是高,這是爹爹。”秦霽耐心道。

    小雨疑惑著歪歪頭,“爹爹?”

    “嗯,你爹爹。”秦霽一邊肯定她的念頭,一邊彎身,將小雨團子上松了的兩朵小花重新簪好。

    小雨最聽秦霽的話,轉向陸迢,露出一個小小的笑臉,“爹爹。”

    小姑娘笑的雖然敷衍,但嗓音糯糯甜甜,像含了糖似的,聽得人心里也泛甜。

    陸迢此刻總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尖一軟。

    快軟成一汪水了。

    “這個時辰,她用過飯了么?”秦霽問。

    “送她回來得早,我們都還沒用。”陸迢答,把自己那份也提了出來。

    “那就留在這里用罷。”秦霽道,“你先陪著她,我得去換衣服了。”

    小雨剛剛哭得太兇,她的肩頭,衣襟和衣袖,幾處都布著濕痕。

    “好。”

    待她轉身之后,他重新抬眼。

    秦霽的身影如同一枚風箏,陸迢的目光是牽在風箏上的細線,跟在她身后。直到她的身影完全被遮住了,這根細線才緩緩悠悠地斷開,落回地面。

    花廳內只剩下一對父女,陸迢陪著小雨,兩人漸漸熟悉起來。

    小雨先時只是太過緊張。剛剛有娘親保證,便敢放心親近陸迢。這回主動搭話,得到也不是先前硬生生的回復,而是刻意放柔的,哄小孩的語氣。

    小雨是個大度的孩子,不計前嫌,繼續和這個剛認的爹爹說話。

    陸迢聽著小孩一聲聲的甜音,心頭如釋重負,甚至體會到了些許帶孩子的趣味。

    已然不是一刻鐘之前渾身僵硬的情況了。

    怎么哄人,怎么說話……諸如此類事情,在見到秦霽之后,豁然變得得心應手。

    她像一把特別的鑰匙,出現后,甚而能打開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鎖。

    秦霽換了很久的衣服,待偏廳都擺上飯菜,她才回來。

    三人坐在一張方桌上用晚飯,陸迢坐在她們母女對面,比起用飯,他看的時間卻是更長。

    小雨剛剛話還很多,被抱上椅子后,便安靜下來,自己捏著調羹吃碗里盛好的飯菜。秦霽不時給她喂上一小口,小雨會彎起眼睛,高興吃掉。

    芷園中再平常不過的場景,陸迢卻瞧得出了神。

    待用完飯,陸迢便該回去了。小雨一步一步把他送到大門外,停在臺階上。

    “爹爹,再見。”

    小雨牽著秦霽的手,揚起笑臉和他道別。

    “明天再見。”陸迢摸摸她的頭,視線掠過母女牽在一起的手。

    “秦霽。”他看向她。

    “嗯?”

    “我在京城還要留五日,我想天天都來看小雨。”

    “好”這人方才的語氣太過正經,叫她有些好奇,沒成想是這樣一件小事。

    陸迢拾步要走的時候,秦霽道:“你等我一下。”

    說罷,將小雨交給身后的嬤嬤帶回去,望著她們的身影進了大門,秦霽才回身看向陸迢。

    秦霽認真地看著他,“你寫的信,每一封我都念給小雨聽過,有些話,是她來說,我代筆。”

    原以為會說很多,可這么一句念完,她就詞窮了。秦霽一只手藏在身后,攥起裙邊,決定直接告訴他:

    “收到信后,小雨知道了自己有個爹爹,她很高興。你能喜歡小雨,我也很高興。”

    陸迢并未走遠,兩人之間只隔著四五級臺階。秋風乍起,吹動秦霽系在腰間的碧色絲絳,拂過了陸迢手背。

    有些癢,更多的,卻是念。

    想要抓住她。

    想要看看這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里究竟有沒有一點私心。

    想要問她,為什么會回一句端午安康。

    僅僅被她的衣衫拂過手背,就能生出數不盡的念頭,可望過去,她的眸光卻平靜如水。

    陸迢終是沒忍住,問道:“你沒收到么?”

    那些誤寄出的信,那些沒說完的話,你——都不知道么?

    他說話的時候,又有一陣風吹過,揚起的沙土進了秦霽眼里,她低下頭,輕揉一陣后,才作出回答:“你說什么?”

    他的聲音不大,她剛剛沒有聽清。

    陸迢冷靜下來,改了口,“她也是我的女兒。”

    *

    翌日,陸迢還未登門,小雨先被送到了長公主府。

    她來這里住過許多次了,熟門熟路,嘴巴甜甜,進門就把廳內的人喊了個遍。

    “曾祖母”“祖母”“爹爹”

    小家伙一進來,像個漩渦似的,把廳內人的目光都吸了過去,就連侍女們也都小心注意著這位小小姐。

    帶她進來的嬤嬤跟在后邊,福身后道:“夫人說大爺回來只這幾日,與其日日過去,不如小小姐過來,也好陪著郡主和長公主。”

    小雨重重點頭,“就是這樣!”

    小家伙一本正經的語氣把眾人都惹笑,廳內人說話的聲音都變了一番。

    這五天,小雨都住在長公主府。

    白天里,多是長公主和永安郡主帶著小雨。晚上陸迢回來,便是他陪著孩子。

    小雨睡覺有時辰,到點了就要被抱去搖床上。陸迢和她一間房,這幾天秦霽不在,她不容易睡著,他就在搖床邊給念三字經。

    小雨聽著聽著就睡了。

    已是第三日,陸迢一手輕搖木床,一手捧了卷三字經照著念。搖床上的小家伙漸漸睡沉了,他將手中的書卷放至一邊,垂首去看搖床里,他和秦霽的女兒。

    小雨的眼睛也是是丹鳳眼,眼尾能見到薄薄的兩扇眼皮,像他,又不像他。

    小雨比他愛笑。

    陸迢想起白日聽到的話,沒忍住,勾唇輕笑了聲。

    他們都說,小雨不笑時像他,笑起來就更像秦霽了。

    說的好像不錯,小雨現在就很像他。

    陸迢伸手捏了捏小雨放在外面的手。

    他們的女兒很乖,脾氣和她一樣好,不生氣,不愛鬧,就連平時的習慣都好的不得了。

    秦霽應是很喜歡她,才把她也養得這么惹人喜歡。

    陸迢看了小雨好一會兒才起身,待他出門倒了盞茶回來,搖床里的小人兒不知何時坐了起來,一只手還在揉著眼睛。

    “睡不著了么?”陸迢走到搖床邊,“還是有事情要做?”

    “爹爹。”小雨只應了一句,自己掀開被子,在搖床里翻翻找找。找過一圈后,她抬起頭,小臉蛋皺了起來。

    “爹爹,包包。”小雨一面說,一面拍了拍自己不存在的腰。

    她來時帶著個荷包,就掛在這里。

    陸迢竟一下看懂了,在鏡臺前找到她的小荷包,回來交給她。

    遞過去時,他捏了捏里面。有一根繩,還有幾顆板硬的飾物。

    小雨拿到荷包,皺成一團的小臉瞬間展開,換成了笑臉。

    荷包打開,里面是一根藕粉色的絲絳,還有五顆玉珠子,其中兩顆已經掛在絲絳上。

    小雨拿出一顆玉珠,對著捏細的絲絳,一點點往里懟。小孩子的手不大穩,小雨放了好幾次,都沒能放進去。她也不著急,捂著嘴巴打了個呵欠,繼續捏著珠子往里穿。

    等到小雨第三次捂嘴打呵欠時,陸迢把她的繩子接了過去。

    “只穿一個?”陸迢連說話帶比劃,問她這是做什么的。

    小雨慢慢聽懂了,比出一根手指頭,認真解釋道“一個珠珠。穿完珠珠,見娘親。”

    陸迢明白了她的意思,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絲絳上,沉默的時間多了一會兒。

    秦霽答應了小雨,每天穿進一顆珠珠,等珠珠穿完的時候,秦霽就會來接她。

    五天眨眼到了最后一天,陸迢隔日便要走,離開前一天下晌,他帶著小雨,早早到了芷園。

    小雨一見到秦霽,就松開陸迢的衣擺,小跑著撲進秦霽懷里。

    “娘親。”

    她好想她。

    陸迢回來有五日,算上這次,他和秦霽只見了兩面,相處的時間攏共也沒有兩個時辰。

    他走時,她照舊牽著小雨送到門口。

    即便是送他,即便是他明日要走,她的目光大多也是落在小雨身上。

    大抵秦霽總是這樣,陸迢這回竟沒有之前那么不如意。

    好歹她看的是他們的女兒。

    已經等了許久,他只能再等下去。

    秦霽牽著小雨的手,頭一回在自家大門前拘謹起來,收束著自己的眼神,只去看小雨,半點不讓人發現端倪。

    陸迢走后,信照常寄來。

    雁寄回文,魚傳尺素。有滿腹心事,卻只寫了只言片語,陸迢盯來盯去只有那些字。有人心里只有一句話,卻在紙上寫了千言萬語,小雨聽也聽不完。

    一張薄薄的箋紙,來來去去,收進匣中時,竟也厚了起來。

    秦霽的念頭真正發生動搖,是在中秋那日回秦府的時候,她沒叫人通報,自己走進院內,聽見了一墻之隔房里的說話聲。

    “父親,為何不留先生多坐一會兒?”秦霄現在還喚李思言作                                                                                                                                                                                                                                                                                                                               先生。

    “你姐姐今日回來。”

    “是為著避嫌?”秦霄不大認同的語氣,低聲辨道:“姐姐已經和離了,做什么要拿這些束縛她。”

    “與此無關,是有人還等著她。”秦甫之道。

    屋內一陣短暫的沉默后,又響起秦甫之的聲音。

    “西南那地方,也不知那小子還要待上多久,難得他肯先提和離。”

    “他……陸大人?他不是先提了和離,才觸怒今上被貶的么?”

    “自然不是。”一道悠悠的嘆息聲后,秦甫之道:“是他先知道自己會走,才提的和離。”

    今上給陸迢賜婚并非偶然,而是有心之舉,意在讓他成家生子,好堵上長公主那邊的話頭。他意在留用此人,自然不會讓陸迢參與這邊的紛爭。先時的罰俸,便是隱隱在暗示了。

    秦甫之察覺的時候太晚,秦霽已經嫁了過去。誰愿意自家女兒新婚就與夫君分隔兩地?又有誰愿意自家女兒跟著去邊關受苦?

    怎么算,他的女兒都要吃虧。

    正是這樣的時候,陸迢請罪和離了。

    屋內安靜下去,秦霽站在外邊,聽明白了秦甫之的言外之意,一整夜都沒睡著。

    她原以為,陸迢當初是太累太氣才要和離。后來他要走的那天,她明明察覺到了苗頭,卻并未深究。

    秦霽此刻才發現,那時生氣的,不止陸迢一人。

    第139章 第 139 章

    一年多過去,京城又發生了許多事。

    嘉元帝忽然病重,接連兩月不曾上朝,禁軍日夜圍守皇城。黨爭愈演愈烈,街上日日都有禁軍巡邏,專抓糾集多舌之徒。一時間人人自危,整個京城都被籠罩在一團無形的陰霾之下。

    嘉元帝病逝前夕,燕王勾結羽林軍欲行謀反,被四皇子帶兵阻截。是日夜里,宮中每一條水渠里,都流著腥紅的血水。

    一月后,四皇子即位,改元建成。

    燕王余黨清算完,已是十二月初,新令頒布的那日,京城在下大雪。梅花初綻,雪落枝頭,一切慢慢安定下來。

    也是這個時候,秦霽收到一封金陵來的信。

    寄信的人是師娘,信上說師父得了重病,久治不愈,恐不久于人世。

    前幾月里城門戒嚴,這封信送到她手上,已經隔了四個月。

    師父師娘年事已高,且膝下無子。他們定居金陵后,靠著師父賣畫,過得也僅是衣食無憂,一場重病折騰下來,不知會變成何種境況。

    秦霄要參加明年的春闈,眼下還在百里外的學塾,天寒地凍,等信到他手上,又要耗費多日。秦霽把小雨送到了永安郡主身邊,連夜收拾出行李,翌日便動身去了金陵。

    這個時候運河已經封凍,水路不通,她只得走更慢的官道。

    沿程秦霽都沒怎么歇腳,遇到客棧不過歇息一夜或是半日,大半時間都花在路上。

    大半個月過去,終于行至珉安,馬也筋疲力盡,再走不動。一行人只得尋了路邊的小客棧暫歇。

    到了十二月末,南邊也冷得不行。昨日傍晚忽然下起大雪,一夜過后,只見道上堆滿厚厚一層白,將近尺深。

    環兒從客棧出來,到了外廊下,“夫人,咱們進去歇著罷,外面冷,您別再給身子凍壞了。”

    秦霽一路有多急,沒人比她更清楚,這二十多日,夫人晚上睡覺都未曾睡安穩過。好幾回她剛醒,夫人便已經站在窗邊了。

    秦霽戴了帷帽,一手挑起白紗,“你去問問,這客棧附近有沒有賣馬的?”

    “夫人真要現在走?金陵已經近了,不如咱們……”環兒看了眼外邊,倒不是她怕冷,而是現在天不好,路不好,下著大雪哪里都是白的,容易迷路,實在不是行路的好時候。

    環兒正要將這些理由一一列出,秦霽打斷了她,先進了客棧,“去問罷,我不想等了。”外面的雪還在下,沒有要晴的跡象,等下去這路只會越來越難走。

    環兒應是,轉頭去找了掌柜的問馬。

    掌柜的在柜臺前打著算盤,聽后搖頭直笑,“姑娘,咱們客棧地方這么偏,本來就沒幾個客,要是往外賃馬,賺的錢還不夠天天喂飼草的。這附近嘛住的也多是農戶,問牛或許有幾頭。”

    環兒嘆了口氣,“問您白問。” 這雪天讓牛拉車,還不如她們走路快呢。

    掌柜的極快撥動算珠,“姑娘還是等著吧,咱們客棧沒有馬,好歹有飼草啊。這么大的雪,你們多住幾天,馬也歇好了,不是照常趕路?”

    “歇上幾天哪里還叫‘趕’路?”環兒泄氣道。

    “你們若是這么急,或許還有個法子。”

    “什么法子?”環兒已不抱希望。

    掌柜的朝外面抬了抬下巴,兩撇胡子往上翹起,“挪,不是又有客人要來,你們去問問,或許那位客人愿意借馬。”說著,從柜臺走出,迎了上去。

    環兒跟著轉過去,柵門外果然有馬車駛近,車頭套有兩匹馬。

    環兒即刻回了廂房,把這事告訴秦霽,末了又道:“夫人,我看他們的馬又高又壯,走得還很快呢。”

    秦霽推開支摘窗往下瞧,果然見到掌柜正拉著一輛馬車,兩匹烏鬃馬排在車前,皮毛油亮,抬起的馬蹄也厚實。

    “叫扶青去問問,咱們可以拿錢買,別露太多財。”這里偏遠,說不準就叫人打起了歪心思。

    “他們若不愿呢?”環兒問。

    “他們若不愿……”秦霽思忖了一會兒,“就叫扶青賣可憐,到了金陵再加錢。”扶青常在市井混,做起這種事情尤為拿手。

    環兒應聲好后出了房門。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環兒高興跑進廂房,“夫人夫人,那人答應了,說是也要去金陵,馬不能讓,不過他們愿意即刻啟程,送您一道。”

    秦霽取了帷帽重新戴上,出去時,扶青等在外面,小聲道:“夫人,我試問了一番,對面打扮舉止像是行伍中人,應不是宵小惡徒之輩。我守在外面,您可以放心上去。”

    “嗯。”秦霽扶住帷帽,見他似有猶疑,話未說完的模樣,問道:“怎么了?”

    扶青低下頭,“他們起初不愿,我同他們說您有孕了,趕著回家見丈夫最后一面,他們才答應……”扶青好不容易將前半句說完,又為自己找補道:

    “夫人,我是瞧見了那家主人腰間別著一個娃娃用的平安符,想他也是個有孩子的人,才……”

    秦霽無奈笑了下,“不打緊,走罷。”

    上馬車時,車廂內已經坐了一個人,便是扶青說的主人家了。

    秦霽低聲道了句謝,默默坐在他的對角。

    車廂內燃著熏爐,松木混了薄荷的香氣,透過垂在帷帽下的薄紗,叫秦霽莫名放松些許。

    視線里蒙著一層白霧,她垂下眸,目光僅僅凝在熏爐內紅而亮的炭火上。因而沒能發覺,坐在對角的那人正抬眼打量著她。

    明明又隔著兩年沒見,陸迢還是即刻認出了她的聲音。

    馬車駛在覆滿白雪的小徑上,四處安靜,只有車轅碾過厚雪時的吱呀聲輕輕撩拂著人耳。

    秦霽端直坐著,一動也不動。

    陸迢初時以為她太拘謹,過得一會兒,他發現,秦霽是睡著了。

    帷帽邊緣垂落的輕紗遮住大半身形,輕紗之下,纖纖玉手交疊,擱在云白的襖裙上。

    也只有她,坐著睡還能端端正正。

    馬車內燃這熏爐,正是暖意融融,陸迢傾身靠近秦霽,卻在她周圍覺出了不同。覆上她的手背,果然冷得像冰。

    陸迢取下自己的大氅,蓋在秦霽身前。眸光往上,隔著層薄霧似的紗,依稀能看見她如畫的眉眼。

    近在咫尺,卻還不夠。

    陸迢揭開了她帷帽前的輕紗,下一刻,便對上了惺忪睜開的杏眸。

    視線猝不及防相遇,秦霽恍惚了一下,“陸迢?”

    是他么?

    盯著他看的時候,她順便摸到了他的手,把陸迢的尾指握在手心。

    是他。

    她記得陸迢的眼,丹鳳眼的眼尾很深,瞳色像墨。

    “醒了?”

    陸迢抽出手,坐回原處,全然沒有偷看人被抓住的窘迫。

    視野里重新蒙上一層霧,秦霽取下帷帽,發現自己是在馬車內,外面還下著大雪。

    不是做夢,有這么巧?

    她茫然轉向陸迢,又想到這里本就接近金陵,他出現在此也不奇怪,反倒是她才不好解釋。

    “路上還有些時候,想睡便再睡會兒。”陸迢道。

    他的聲音似乎比往日渾厚一些,秦霽應了聲嗯,又道:“多謝你。”

    “不用。”陸迢似是不經意瞥了眼她的小腹,微微一笑,“你的身體要緊。”

    秦霽默然一怔,隨即想起扶青的那句——“現在懷有身孕,要趕著去見將死的丈夫最后一眼。”

    她抿了抿唇,抱緊他的大氅,扭頭看向車軒外。

    一路上,兩人都沒怎么說話,陸迢知道她現在情緒不佳,沒怎么開口,陪她一同沉默著。

    將將入夜時,馬車到了金陵,穿街過巷,最后停在一座還算寬闊的宅邸前。

    大門前的臺階上堆了雪,滿目皆白,未有走動清掃過的痕跡。

    扶青去叩門環,銅環撞在木門上的聲音沉重發悶,一聲一聲,久久未有回應。

    鵝毛大的雪花不斷飄落,在身前打旋,秦霽等得有些不安,往前走了一步。

    “夫人。”扶青回頭,“不若我現在翻墻過去,再來開門。”

    “好,你小心。”

    扶青剛翻上墻頭,里面傳出了門閂抽動的聲音。

    開門的是個婆子,提著燈籠照了照,只覺奇怪,“夫人,您是……”

    “婆婆,永山先生在這兒么?我是他的學生。”

    婆子一聽到這話,瞬時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在,在,我這就進去告訴一聲。”

    不一會兒,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出來了,待看見廊下的秦霽后,她睜大眼,三兩步就走了過來。

    “聲聲,你這會兒來了?”婦人握起她的手,“倒是不涼,吃飯沒有?我叫人去準備。外面站著涼,咱們進去說話。”說著,就要帶秦霽往房里走。

    “師母。”秦霽停著沒動,看到她臉上的笑意后不由疑惑,“師父他還好么?”

    “哦,他白日里有些咳嗽,這會兒睡了。”

    “只是咳嗽?”秦霽放了心,跟著她往屋子里走。

    “是啊,這天冷,不知誰先得了風寒,一個傳一個的,掃地的小廝今日都躺在床上,沒讓出來掃雪。倒是你,怎么這時候——”師母說著一頓,想起四個月前自己寄的信,十有八九就是因著此事了。

    她拍拍秦霽的手,“放心,給你寫信時是怕你們見不著他最后一面,所以寫得嚴重了些,你師父后來看了太醫,用藥調理了兩個月,已好得差不多了。”

    秦霽跟著點頭,又覺得哪里有些不對,未及細想,師母忽地又問道:“這么晚,馬車也沒進來,是誰送你過來的?”

    秦霽一怔,這才想起還有一個陸迢,扶青去翻墻前,他還站在她身后。

    秦霽回過身,往院中瞧了一眼,已然沒有他的身影。

    “罷了,這么晚,人家指不定回去了”師母笑著拉住秦霽的手,“好久不見你,咱們先進屋。”

    秦霽最后望了未關的大門一眼,被牽著往屋里走了。

    翌日,秦霽見到了她師父。

    面色紅潤,起坐自如,尋不出一點病態。

    “瞧瞧,是不是都好了。”師父笑道,“你師母就愛小題大做。”

    “我小題大做?你那時候都咳血了,要不是——”婦人話聲戛然而止,瞪他一眼,轉過來和秦霽說話。

    “聲聲,你來了金陵,便在這里多待些時日,想想怎么玩,不必管你師父。”

    *

    秦霽連日的憂心一掃而空,好好歇了一日后,從床上爬起來寫了封帖子給月河,約她明日見面。

    半年前,月河夫君又被貶職,到了金陵。她們之前通過信,秦霽記得地方。

    上晌叫人送了帖子過去,下晌,便有一輛馬車停在宅子外,守門的傳話說是來找秦霽。

    她剛出大門,馬車前的粉綢簾子就被撩起,里面的人正是月河。也不說話,只紅著一雙眼,等秦霽上了馬車,月河便抱著她小聲哭起來。

    秦霽輕撫她的背,像哄小雨一般,慢慢往下順。

    待月河哭聲漸漸停下來后,秦霽捏著帕子給她擦淚,“怎么了,想家啦?”

    月河搖搖頭,緊牽著秦霽另一只手,歪頭靠在她的肩上不說話。

    馬車停在一家戲樓外,她們進了一間上等廂房,跟著的侍女都留在房外。廂房里有預先備好的熱水,秦霽在月河袖袋中摸出一條新帕,沾濕了給她擦去臉上的淚痕。

    兩人坐下一起喝了杯熱茶后,月河才平復過來,靠著秦霽的肩,說出了第一句話。

    “聲聲,我想和離了。”

    秦霽捧著茶盞的動作凝滯在半空,頓了會兒后,她問:“你不喜歡他了么?”

    秦霽見過多次他們夫妻相處,都是郎情妾意,極為融洽的場面。

    “喜歡。”月河說得斬釘截鐵,又道:“可就是喜歡,我才不能讓這王八蛋這么給我添堵。”

    秦霽不大能懂。

    月河自己擦擦眼角,擦完后,手心緊握成拳,“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秦霽問。

    月河坐直身子,眼眶雖還紅著,眼神卻已冷了下去。她一字字道:“前幾日在床上,他喊的是旁人的名字。”

    秦霽心頭一震,驀地想起好幾年前,陸迢問她話的時候。

    他低頭凝視著她,眼睛像一汪深潭,忍著怒意,輕聲問她要一個解釋。

    那時她什么也沒說。

    “你怎么了?”月河忽然出聲,秦霽還在出神,慢了半拍,才回道:“我沒事。”

    月河有些沮喪,“聲聲,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很像一個怨婦?你聽得不耐煩了罷?”

    “沒有。我只是在想……”秦霽頓了頓,“里面會不會有誤會,比如他當時是睡著了,在做別的夢?”

    月河眉心擰緊,仔細回想一遍后,發現自己不大能確認,“他夢到別的女人,也叫人生氣!”

    秦霽攥緊裙擺,設身處地想了想,狠狠點頭附和。

    從戲樓出去,已是兩個時辰之后。

    月河先送秦霽回她師父那兒,馬車上,月河又仔細想了想。

    “其實這件事我還沒告訴過他,只是背地里叫人去查了,還沒能查出什么。你說得對,這次回去,我再問他一遍,倘若是真的,我們就和離,倘若沒有,我也不會放過他。”

    秦霽不解,默了默,問道:“假的……也不能放過?”

    “不能。”月河的語氣只有肯定。“他這樣做太傷人,即便是假的,我也真正傷了心。”

    秦霽心口沒由來一堵,沒再接話。

    車軒外還在下雪,掌心飄進兩片雪花,秦霽垂首,看見它們轉瞬就化成了水。

    她莫名想起自己回來的那天晚上,這里下著鵝毛大雪,自己在宅子外站了很久,可睡前取下裘衣時,上面一點也沒沾濕。

    是陸迢一直在身后給她撐傘,可她進去后,都沒有再看他一眼,甚至連他何時走的也不知道。

    *

    回到宅子里,師父師母正在綁襻膊,說晚上要做黏糕。

    師母指了指案上多出來的一個襻膊,“聲聲,你也綁上過來幫忙,咱們一起做黏糕。”

    “好。”秦霽應下,換上襻膊后,跟著去了廚房。

    她什么都不會,只能看著他們的動作,有樣學樣。

    不一會兒,秦霽就搞砸了五個黏糕,在她要對下一個動手時,師母看不下去了。

    “聲聲,你有心事?”

    “沒有啊。”秦霽一面說,一面把未成形的黏糕放進了水里,重新拿出來時,對面兩道視線一起落向她。

    秦霽則垂首,看著那塊軟塌塌的黏糕,默了會兒道:

    “我做錯了。”

    師父大手一揮,糯米面一半在空中飄起,“錯了有什么。人還在這兒,你和他——哎呦”他話到一半,痛呼著去護自己的腳。

    “一把年紀,還是這么大驚小怪。”師母嗔怪著把他趕出了廚房,回身進來與秦霽笑,“黏糕做錯了再捏一個就是,這東西不難,你再看我做一個。”

    “嗯。”

    半個時辰過去,秦霽捻捻指腹,黏糊糊的糯米面拉長,斷開,啪地掉在砧板上,和其它二十幾個不成形的粉團遙遙相望。

    對面的師母默默避開她的視線。

    一旁的蒸籠里白汽騰起,黏糕的甜香蓋過柴火氣,漲滿整個廚房。

    師母長吁一口氣,端起蒸籠往外走,口中道:“行了,黏糕做好了,咱們出去吃去。”

    秦霽到底沒能做好一個黏糕。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晚她一睡下就做了夢,夢里,有人在給她做黏糕,一籠又一籠。

    秦霽接過黏糕,抬起頭,才發現做黏糕的人是陸迢。

    寺廟里泠泠的鐘聲穿夜而來,秦霽睜開眼,卻再無困意。沒過多久,她便換上衣服出了門。

    睡在外間的環兒聽到動靜,忙爬起來,“夫人,你要去哪兒?”

    “你自己睡罷。”秦霽道,“我去廚房看看。”

    廚房里,糯米面存在壇子里,白日里和面的廚具都還擺在灶上。

    秦霽深呼了一口氣,點上燭,重新綁起襻膊,不知多久過去,蒸籠里終于擺上了有模有樣的黏糕。

    回房上床,秦霽安安心心地闔上眼,仍是沒有絲毫困意。

    半個時辰后,她總算明白,自己想的不是沒做好的黏糕,而是——陸迢。

    秦霽想,自己該去找他一趟。

    *

    下晌,金陵的雪停了,秦霽便也出了門。

    魏國公府不能去,她不想讓旁人知道。因而她告訴車夫的地方是延齡巷前的一家鋪子,與榴園相近。

    他若不在,她多去幾趟就是了。

    車夫聽了道:“夫人,那地方遠,咱們要去只怕得繞小路。”

    “不急,天黑前能趕到便是。”

    車夫不再為難,“夫人放心,咱們走小路,路上再快些,一定能到那兒。”

    說完,他便揚起馬鞭,車轅轔轔滾動起來。

    從西街轉個彎,駛上了沿河的青石長街,許是馬車駛得太快,一路上,車廂都在不停搖晃,發出轟轟的聲音。

    行至一條窄巷,又是轟一聲,車廂猛地一晃后停了下來。未幾,車夫在外著急道:“夫人,馬車壞了。”

    師父家的馬車不常用,這回在雪路上駛得太快,車轅撞上石頭,竟顛斷了下面的木軸。

    車夫栽下身子細細檢查一遍,滿臉的心疼,秦霽見了,叫他帶著馬車現在去找人修,不必管自己。

    車夫猶疑,“這怎么行?夫人不認識路,如何走得回去。”

    “我以前在金陵住過,熟悉這里的路。”秦霽道。

    未幾,身前碾過兩道深深的車轍印,窄巷里只剩下她一人。

    這里應是條舊巷,兩邊的籬笆墻低矮,不少地方的墻皮都剝落了,露出來紅褐的磚塊。瓦頂覆著一層干干凈凈的白雪,紅梅越墻而出,映出幾分別趣。

    秦霽剛剛說的不是假話。

    這個地方,她對這里真有幾分眼熟。秦霽說的以前也不是七年前,而是更遠,在她才六七歲的時候。

    沿著籬笆墻走到窄巷盡頭,有處拐角,外面通著左右兩條路。路邊參差栽著些竹木松樹,放眼看去,沒什么兩樣。

    秦霽記得,這兩條路里,應有一條正對著自家的后門。不過是哪一條,她已記不清楚。

    忽而一聲貓叫,秦霽抬頭,籬笆墻上站著一只通身黑色的貓兒,正低頭看著她。

    “喵嗚——”

    黑貓的叫聲并不兇,反而黏黏糊糊,叫秦霽聽出幾分親切。

    附近沒有旁的人,秦霽停下來,壓低聲音,學著它喵嗚了聲。黑貓沒有猶豫,即刻跳下籬笆墻,到了她腳邊。

    “喵嗚——”黑貓用頭輕蹭她的裙擺。

    秦霽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耳朵,還沒好好揉上一會兒,黑貓轉了個身,走上左邊那條路。

    它回頭,見秦霽沒有跟過來,便停在原地,像是要等她。

    這副做派有些粘人,叫秦霽想起來,七年前她在榴園養過短短幾日的黑貓。

    秦霽跟在了它身后,越往里走,路邊的竹木越密,另一邊,還是籬笆墻,只是這兒的墻比巷子里砌的要高出許多。

    沿著籬笆墻,約莫走了半里,黑貓停下來,伸爪扒開墻角的積雪。等秦霽走到時,它與她已經隔了一堵墻。

    墻角的洞越看越眼熟,望見不遠處的鎖上的榆木門扉,秦霽確認下來。

    這墻后,是她小時候住過的宅子。

    “喵——”

    黑貓從洞下探出半個身子,秦霽指尖剛摸到它的耳朵,便看見洞后有雙修長清瘦的手抱起了它。

    玄色云錦的衣裾經過眼前,秦霽遲鈍地收回手,站了起來。

    天邊云層漸暗,風一陣比一陣冷。

    今日去不成榴園,也進不了這間宅子。她該趁著現下車轍印子還能看清,早些回去了。

    秦霽心頭莫名不是滋味起來。

    她連一天都不想等,那他呢,他等了多久?

    幾步外,榆木門扉傳出聲響,秦霽匆匆折身,提裙要走,卻被人連名帶姓地喊住。

    “秦霽?”

    是陸迢的聲音。

    她攥緊了襖裙,怔了半晌才回身,“你怎么在這兒?”

    陸迢略提了提黑貓的后頸,“來看它。”

    秦霽默默看著他。

    她問的是這個么?

    后門不夠寬敞,陸迢拉開門扉,側過半邊身子,“要進來看看么?”

    秦霽點了點頭。

    經過他身側時,陸迢懷里的黑貓巴巴望著秦霽,喵了一聲。

    秦霽才抬手,黑貓便伸長脖子主動靠近,在她掌心輕蹭。

    秦霽沒忍住笑,問:“是它么?”

    她以前撿的那只黑貓,是陸迢簽了它的納貓契。

    “是它。”陸迢道:“一直把它放在這里養。”

    “它的胡子白了。”

    “貓的壽數比不上人,它現在七歲,歲數已經大了。”陸迢等秦霽摸夠了,抱著它轉過身,往房里去。

    “這里沒住旁人,你放心去看。”

    秦霽盯著他走遠的背影,咬了咬唇。

    不想看了,她要直接回去。

    這念頭一出來,前面的人便停了步,陸迢半折過身,“你太久沒來,我領你看?”

    “嗯。”

    秦霽應完,陸迢便放下了貓,兩人一起凈過手,去看宅子里其余幾處。

    秦霽家以前實在稱不上富裕,四口人,雖是三進的宅邸,可每一進都不大。不過一刻鐘,就走完了大半。剩下一間小院子,站在院門外,都能一眼把里面看全。

    秦霽慢慢提步,“我小時候住在這里。”

    “一個人住小院?”陸迢問。

    秦霽想了想,“算,也不算。我一直有人陪。”

    那時候娘親身體不好,爹爹晚上要照顧她,索性放著秦霽自己一間,晚上有嬤嬤帶。不過娘親舍不得,只要好一些就會過來陪著自己。

    她沒再管陸迢,先一步進了自己以前的房間。還是過去的磚瓦舊墻,里面的布置卻不一樣了。

    秦霽到處看了一遍,只有那張小小的床是自己用過的,上面鋪了厚厚的被褥,看上去還是新的。

    “鋪被子是不想讓床空著,空著不好看。”陸迢進了房門,“這里沒有人睡過。”

    “知道了。”秦霽點了點頭,許多話在舌尖打轉,漸漸繞成一團,怎么也說不出口。

    可是宅邸已經看完,她沒有繼續留下的理由了。

    秦霽站在原地,來時沒拖延過一時半刻的人,可真到了要開口的時候,卻又止不住的猶豫躊躇。

    陸迢在她身后道:“天色快暗了,我送你回去?”

    秦霽深呼一口氣,“好。”

    她應得很快,陸迢摩挲著扳指,眸光沉了下去。等秦霽走近,他側身讓開,卻不想她停在了面前。

    秦霽抬手要牽他袖子,陸迢后退一步。

    秦霽朝他走近,陸迢又后退一步。

    秦霽提裙踩住他的靴子,陸迢這回沒有再退。

    再退會摔著她。

    “陸迢。”秦霽仰起臉。

    “嗯。”陸迢凝視著她,安靜等待下文。

    遲了將近四年的下文。

    面前之人,唇色嫩如新綻的櫻瓣,抿了又抿,卻始終沒有發出聲音。

    秦霽壓根就說不出口。

    她做不到對男子吐露心扉,剖白心意,說一句也不行。

    看見陸迢喉間滾動了兩下,秦霽靈光忽閃,踮起腳靠近,卻在將將要親到他下頜時,被一雙大掌給按住肩頭,壓回原處。

    陸迢垂眸,沉聲道:“不是這樣,聲聲。”他等了很久,不許這樣糊弄過去。

    兩人對視良久,都沒有讓步的意思。

    到底是秦霽先開口,“你不會——”她盯了他一會兒,語氣有些古怪,“想要我哄你吧?”

    陸迢面色一僵,側身繞開了她。

    秦霽跟在他后邊,正要出去,房門卻吱呀一聲被合上。

    陸迢回過身,影子推山一般傾下,秦霽來不及反應,就被攬住后腰,抱去了床上。

    細密的吻像雨點一般落了下來,輾轉到唇畔,碾著兩片溫軟的唇瓣輕咬慢吮。

    不知是誰的呼吸先急促起來,帶著另一個也變得紊亂,熾熱。肌膚相觸的地方,不到片刻也變得滾燙。

    秦霽好不容易才推開他,偏過臉朝著外側,努力平復呼吸。

    她剛剛險些喘不過氣,現在也沒好多少。面色潮紅,簪釵都落在了地上,衣襟領口更是松散的不成樣子,圓潤雪白的肩頭滑出來一半,上面還能瞧見道淺淺的牙印,是陸迢剛剛留的。

    陸迢握住她軟綿綿的手,輕咬了一口,聲音卻很重,是威脅的語氣。

    “真不哄?”

    秦霽審時度勢搖了搖頭,剛要開口,就被捏住腮。

    “算了,不聽了。” 陸迢親了親她,聲音喑啞。

    “我們做些別的,好不好?”

    第140章

    冬夜的寒風呼嘯著刮過窗欞,屋內未燃炭盆,這張小小的木床上,卻依舊溫暖如春。

    秦霽扶著他的肩,她的指甲才剪平,掐不住肉,細嫩指腹一遍遍滑過,于陸迢而言像是羽毛給他撓癢癢。

    她漸漸有些受.不住了,扭身想往上躲。那人卻不依不饒,稍有察覺,大掌按緊細柳似的腰,粗啞的喘.息從耳后游移到身前。

    新鋪的被褥被葇荑攥出深深的褶皺。

    原本還想著要早些回去,直到天黑,她也沒能踏出房門半步。

    潮退雨歇后,撐開眼皮也是件很費力氣的事情,秦霽昏昏欲睡,陸迢給兩人擦完身子,從后攔著腰把她攬進懷里,“你下晌要去哪兒?”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秦霽已是困倦得很了,聲音也是倦懶無力,“找你。”

    陸迢聽了,下頜擱在她肩頭,“找我做什么?”

    秦霽抿唇不答。

    她有些熱。

    后背抵著陸迢的胸膛,緊貼在一起,偏他一只手臂箍在身前。秦霽搭在他手背,推不動便也算了。

    陸迢等了良久,聽她呼吸漸漸綿緩,含恨在她耳垂咬了一口。舍不得咬重,卻也舍不得松開。

    最終還是收起利齒,用舌尖卷起嬌嫩的耳珠,輕抿了一遍。

    夤夜時分,秦霽醒了一次。

    腰間已沒有那道桎梏,她翻過身,陸迢就在面前。

    他睡著了。

    床邊燃著一只燭,光影落在枕側,映出他刀削斧鑿的半張臉。

    幾年不見,陸迢的五官其實比以前更加疏冷,只有閉眼時,才能看出來。

    視線由上往下,他身上也黑了些,膚色比古銅稍淺,這樣的顏色似乎要更襯他。

    許是陸迢太高,背闊肩挺,穿上衣裳便如修竹一般。誰也想不出,衣裳脫了,底下會有這樣賁張結實的腱子肉,和她的截然不同。

    秦霽在旁人身上也沒見過這樣的,她伸出指尖,落在陸迢的肩上,試探著按下去。

    比以前更硬了。

    她指尖繼續往下,摸到一處凸起時停了下來。

    以前的,好像不是在這兒?

    秦霽眉心輕擰,拉下被子,才看見他胸口兩道肉疤,就被一只大掌捂住眼睛。

    陸迢醒了一半,磁嗓低沉著,“秦夫人在這里耍流氓?”

    秦霽語塞,扒開他的手,仰臉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

    “這才是耍流氓。”她揚起下巴頦,“你是流氓。”

    陸迢悶笑了聲,舌尖舔過她咬的地方,“我不是。”

    *

    翌日,秦霽要回她師父那兒,陸迢環著她的腰不放開。

    “我昨晚就叫人報了信,他們不會擔心。”

    “你怎么說的?”秦霽眉心輕擰,滿是不信任的神情。

    陸迢不自在地偏開頭,“實話實說。”接著手背就被擰了一把。

    秦霽面頰緋紅,瞪了他一眼。

    陸迢訕訕松開手,“這是你小時候住的地方,好容易來一趟,多住幾天,不如離開的時候我們再一起去看師父師母?”

    秦霽想不答應也不行,她臉皮薄,這會兒回去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她一時羞憤,忽略了陸迢喊出“師父師母”時極為自然的口氣。

    小雨還留在京城,沒過兩日,秦霽便帶著陸迢去師父那兒辭行。

    馬車上,她掰著指頭,“陸迢,你在金陵的人多,我師父師娘年紀大了,能不能——”

    他握住她的手指,一個個捏著輕輕往下掰,“身體不好,安排太醫十日上門問診一次。年紀大了,我叫人常來這里看顧。平日里的——”

    他還要繼續,秦霽忙搖搖頭,“不用,這些夠了。”

    陸迢笑了聲,“好,那就這些,我回去就叫人安排。”

    到了宅邸大門外,這次是陸迢與秦霽一起進去。

    守門的婆子見到他們兩個,楞站一下,迎了人進去。

    師母先見到他們,咦一聲,隨即笑起來。“這位就是陸大人罷?”

    “師母,喚我昭行便好。”陸迢站在秦霽身側,語氣和善,一副極易相處的樣子。

    師母笑彎了眼,“你們一塊兒回來了?正好,廚房剛開始做飯,我這就過去吩咐聲。”

    “不用了,師母。”秦霽上前挽住她,指了指陸迢手里提著的兩個青花折枝紅漆木食盒。“他第一回上門,他請。”

    “也好,你們慣來守禮。”師母又問陸迢,“那我去叫廚房溫些酒,昭行,你難得來一趟,陪那老頭子喝一杯怎么樣?”

    “都聽師母的。”陸迢微笑道。他穿著一身紺青竹枝紋長袍,乍然一笑,頗顯出幾分溫文爾雅的君子風度。

    師母被哄得直笑,旋即去廚房交代。

    秦霽目送她走遠,仍站在原地。陸迢到她身邊,“不進去?”

    秦霽抬首看了陸迢一眼,遲緩地點了點頭。

    兩人一起往前去,她落后陸迢半步。經過正廳時,秦霽垂眼看向地面,陸迢即時停了步。

    聽了會兒,他才問,“里面好像沒人?”

    “師父應在隔間。”

    正廳往前是偏房,秦霽師父平素都待在那里間作畫或是喝酒,來過一回的人都會知道。

    她帶他去見了師父,未幾師母回來,陸迢送了禮,幾人在正廳一起用過飯,又敘了番話。

    臨走前,師父囑咐道:“你們夫婦下次帶著小雨一起來這兒住幾天。”

    陸迢笑著應下,“我們下次一定帶她來玩。”

    出了大門,秦霽收斂了表情,同坐一車,也不開口說話。

    “怎么了?”陸迢問。

    秦霽靠在他肩上,惡聲惡氣兇他,“別吵我,陸迢。”

    他明明就和師父師母認識。不僅知道他們兩人的喜好,說話時還沒由來的熟稔。

    難怪師父的病會早早好起來,生著病,宅子里會多出那些下人。

    在她回來之前,陸迢就照顧好了他們。

    回來路上,他卻一直裝做不知道。

    陸迢為什么裝作不知道?

    *

    十二月底,兩人回到京城。

    長公主府,上一刻還樂呵呵的小雨一見到秦霽就收了笑臉,癟起小嘴,眼淚汪汪撲進她懷里。

    “娘親,你怎么才來。”她哭得很傷心,“小雨天天等你。”

    秦霽鼻尖一酸,差點也掉了淚。廳里人多,陸迢擋在她身前,抱起小雨,把旁人的視線一道帶走。

    “光想娘親,不想爹爹了?”

    “不想。”小雨一邊哭,一邊扒在他肩上向秦霽伸手要抱,小家伙的嘴也沒閑下來,憤慨又傷心地控訴陸迢。

    “爹爹壞!娘親抱!”

    陸迢哭笑不得,只好把她還給秦霽,溫聲道:“帶她去里間罷,別哭久了。”

    后面半句,是對秦霽說的。

    她點點頭,抱起小雨去了里間,留陸迢在外與廳內幾人敘話解釋。

    *

    從長公主府出來,已是一個時辰后,小雨哭累睡著了,被她的壞爹爹抱著上了馬車。

    車廂內,兩人抵在一起看睡著的小雨。

    “她長高了。”陸迢頓了頓,掂著小雨腰間一圈肉,斟酌道:“還胖了好多。”

    秦霽摸摸小雨的臉蛋,嘴邊噙起一抹笑,“她今年很能吃飯,每天晚上都要再盛一小碗。”說著換上認真的神情,轉向陸迢。“不許當著她的面說這個字。”

    “好。”

    馬車到了芷園。

    陸迢把小雨放到床上后便出去了,房內剩下秦霽,擰了帕子給她擦臉,擦完后又沒忍住,在小雨的臉上親了一口。

    小雨眨巴著眼醒了,看見面前的秦霽,癟癟嘴,要再哭一場的表情,聲音像糖塊似的黏人,“娘親——”

    秦霽走了快兩個月,她們還是第一次分開這么久。

    小雨自己從床上爬了起來,挨著秦霽坐,她新認了好些字,會說的話也更多了。

    “小雨好想娘親,小雨在等娘親。”秦芹抱著秦霽的手臂,說了好些甜言蜜語,又在秦霽臉上啵了口,“小雨最愛娘親,比所有都愛!”

    秦霽忍住笑,摸摸她的小腦袋,“你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最愛?”

    秦芹點點頭,親昵地拱進秦霽懷里,緊抱著她。

    “娘親~是最愛。”

    “小傻瓜。”秦霽彎眼,“困了再睡一會兒好不好,醒了我們再一起吃飯飯。”

    “好!”

    重新哄睡了小雨,秦霽才出去,不防剛踏出門口,就遇著了陸迢。

    他一直站在這兒沒走,問道:“你睡哪間房,我帶來的衣物還沒放。”

    看這語氣,接下來的時候是不打算回長公主府,也不打算去白鷺園了。

    秦霽猶豫了小會兒,帶他去了自己的臥房。“這些天你便歇在這里,缺了什么再叫人買?”

    這話說出口,好像她從外頭領了不正經的人回來一般,秦霽略有些不習慣。

    陸迢目光掃過她的臉,勾唇一笑,“好。”

    *

    芷園重新熱鬧起來。

    這里比起榴園和白鷺園要小的多,他們一家三口住著,陸迢卻覺得剛剛好。

    園子里種了幾株梅花,現下枝頭載滿了雪,輕輕一搖,園子里又是一場雪。小雨學完字后,總要拉著陸迢去樹下玩一回。

    秦霽原以為,陸迢這次回來還是述職,過不了多久又要往西南去,除夕前夜,卻在書房看到了他新領的官印——刑部尚書。

    “你不走了?”秦霽問。

    陸迢在她身后進來,沒想這樣快就被她發現,叵耐承認。

    “不走了。”

    望了他半晌,秦霽到底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翌日年關,兩人坐在一起琢磨先去哪邊過年。

    秦霽這次回來,還只回過家里一次,過年不去不好。可長公主府那邊,她們常常替她帶著小雨,這會兒忘掉也不好。

    糾結到中午,兩邊都沒有信來。倒是秦芹提著紅色的窗花蹦蹦跳跳跑到桌前,展開那張窗花,道:

    “娘親,爹爹,貼花過年呀!”

    秦霽和陸迢一起看向她,不約而同去接小雨手里的窗花,大手小手都碰到一處。秦芹一手牽起一個,笑得眼睛彎彎。

    “爹爹,娘親,小雨,在一起過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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