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我可不可以既恨著你,……
洛水林畔, 打斗勢起。
霍丘國的人圍住林子,解開兵人的鎖鏈,驅使這些兵人在黑魆魆的染著雪色的松林間, 朝明景二人逶迤包圍。粱塵和明景步步后退,當第一個兵人跳起、朝著二人揮動長戈時,不反抗便是死。
“刷——”粱塵終究拔刀了。
明景躲在他身后, 心中驚駭。她看到黑夜中兵人們因麻木而顯得幾分猙獰的燥皮面孔,手中的長笛捏了又捏。在數位兵人襲擊粱塵、粱塵步伐趔趄之時,明景將長笛湊到唇邊,用音律阻敵一瞬。
明景:“衛將軍, 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還請扶蘭公主告訴我, 我們之間有什么誤會, ”金戈聲伐木, 林中金銀寒光伴著夜雪, 寒冷無比,衛長吟高大的身軀站在樹下,縱容將士們操縱兵人,“我一向待公主禮遇有佳,公主多番拖延我陣,我也不曾傷害公主。然而公主身在我陣, 卻投敵賣我,一而再再而三,這是何意?”
衛長吟的手扶到旁邊的粗木樹身上, 他用掌在樹上巨力一拍。赫然聲下,樹身上的雪簌簌而落,衛長吟掌中,硬生生掰下了一張樹皮。
樹皮內壁, 用匕首刻著細密的記號。
這記號,衛長吟不用認識,便已足以作證據。
衛長吟:“公主想通知誰,想告訴誰什么樣的消息?是要告訴對方我軍中人數,兵器數量,兵人幾何,還是更隱秘的……我的作戰方策呢?”
黑夜下,明景面白如紙,唇幾張幾合,無從辯起。
旁邊一將不耐道:“大將軍和他們說什么?屬下這就殺了她——”
衛長吟不阻攔,身后將軍拔身而去,一些士兵跟著他沖出去。包圍圈中,笛聲幽微,本就只夠勉強控住身前的幾個兵人。人數更多后,笛聲便顯慌亂。笛聲一亂,粱塵受到的攻擊便跟著雜亂。
身起鵠落,少年護著少女,且戰且退。他身形修長而招術干脆,面上神色肅然,一心對敵,還要一心護住武功微弱的明景。只是少年肩下、前胸處舊傷未愈,幾番打斗下,兵人們未曾察覺,衛長吟等人則看在眼中。
衛長吟淡漠。
他看明景試圖御敵,她的笛聲擾亂己方戰士一些心志,還可以讓一些渾噩打斗的兵人停下動作,做出茫然無措之狀。但杯水車薪,如果明景此時控制的是雪荔,自己這些人也許會落于下方,但是籌謀多年的“兵人之首”已然出局,這魔笛的作用,便大打折扣。
明景聲音也急促:“粱塵,到我身邊來,我只能操控一丈內的兵人——啊!”
粱塵原本御敵神色微兇,身后少女慘叫時,他旋身折返救人:“明景——”
他后背悶悶接了一道凌厲如刃的掌風,劈得他和明景雙雙后退。明景被他抱在懷中,聞到了血味。她有些驚惶抬頭,看一向樂觀的粱塵甚至顧不上安撫她,而是回頭,看向那站在后方出暗招的“風師”,宋挽風。
粱塵神色如林中兇獸,警惕狠厲。
宋挽風彬彬有禮,手中鐵扇映著雪光,還朝他們頷首:“你們今日必死于此,逃不了的。”
是啊,如何逃?
他們只有二人,而一整座洛水林,都被霍丘軍包圍了。籌謀甚遠的衛長吟也許早就和宣明帝達成了協議,洛水林戰成如此模樣,洛陽行宮方向的御林軍毫無反應。
沒有第三方勢力入場攪局,今夜便是殺局。
粱塵一言不發,猛地向前沖出。他的幾多厲招與身前圍著的兵人戰到一處,磅礴內力將人掀飛,身邊人清空一瞬,敵人以為他要殺出重圍,沒想到他忽然反身而退,攜起輔助他的明景翻身上樹,沒命地朝林外奔襲逃脫。
風聲、樹葉聲、雪落聲,在寂靜深林混于一處。
衛長吟好整以暇,拍掌兩下:“殺。”
林木和白雪飛快穿梭,樹葉伴著寒氣打在臉上,夜盡天明,天明后仍是逃不出的洛水林。這洛水林如此深廣,天上雪早就停了,但奔跑間,粱塵和明景像被雪埋在其中一樣。
身后風聲細微。
粱塵呼吸急促,知道那是宋挽風。
宋挽風在后悠緩:“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粱塵和明景心里也知道,可是怎么辦?衛長吟對他們起了殺心,衛長吟已經發現他們的告密,衛長吟不會讓他們活著,他們只能奮力一搏。
明景伏在少年背上,再次吹響笛聲。
此次笛聲悠揚,如縷縷絲線勾繞向人。追逐他們的敵人數量極多,與他們腳程最近的宋挽風首當其沖,宋挽風心神一晃,被笛聲影響的步履一滯。
他忽然被人拍肩喚醒。
白離:“別中了魔笛招。”
宋挽風回神,發現自己手中鐵扇已在一兵人前抬起,即將割破那兵人的脖頸。他回頭瞇眸,見粱塵和明景身影在林中閃爍,伏在少年背上的少女回頭,見他被人喚醒,眸中不禁露出不甘之色。
白離抱臂,瞇眸:“老衛要我跟著你們。魔笛傳人是很厲害,但她此時本事未成,只要內功相抵,警惕著些,便不會受影響。區區兩個小孩,不值得我動手。但如果你們連這兩個小孩都抓不到,老衛就要懷疑風師放水了。”
宋挽風頓一下,微笑:“豈敢。”
他再運勁,拔身一躍,輕靈之勢,連白離都追不上。原本他與粱塵之間的腳程差下了十多丈,而今一運氣,雙方差距只在七八丈。
風師溫聲:“逃不掉的。”
粱塵和明景依舊沒命地跑,朝著未盡的天明。
魔笛聲還在斷斷續續地響起,宋挽風運功相抵,受到的影響已然微弱。他知道那二人逃脫不得,衛長吟還不至于連兩個小孩都拿不下,己方布置這般厲害,他們還試圖反抗什么?
根本反抗不了的。
魔笛帶來的幻覺不足以讓宋挽風收手,卻也讓他在追逐間神思恍惚,想到了自己曾經的反抗——反抗不了的——
去年,在宋挽風和玉龍因為“兵人計劃”而爭執后,宋挽風被玉龍驅逐下山。
宋挽風對外只說是執行任務,而這任務一執行便是半年不回雪山。殺手樓對此有過猜忌,猜風師是不是和樓主生了齟齬,但樓主未置一詞。
在宋挽風離山的半年后,他去接觸了白離,接觸了那正翻山越嶺、要來大周報仇的霍丘遺民。
宋挽風去了西域,他見到了沙漠林中正在崛起的充滿血腥的民族。他們的首領白王智勇雙全,區區數十年,便讓西域一帶相繼臣服。
要么用姻親相連,要么殺掉不服者。當遙遠的神州大地上的南北二周各懷詭計時,西域已經快成為霍丘的“一言堂”。
西域有四大刺客,排名前二者,青龍與白虎,都是霍丘國白王麾下名人。宋挽風沒見過“青龍”,但“白虎”白離是白王的幼子,親自去北周找宋挽風師父,宋挽風已經知曉白離的武功有多厲害了。
當朱居國扶蘭氏滅門那一夜,宋挽風便站在沙漠丘陵上俯看。
夜火如星子,在人間瀝瀝點亮。遙遙看去,星火點點實在美麗,而這美麗伴著鮮血和一個民族的尸骨,這是何等殘忍的美麗。
如果北周如此腐爛,而重生的霍丘國越來越強大,那他們要如何抵抗?
半年后,宋挽風回了北周,回了雪山,去做最后一次努力。
此時,雪荔已經被玉龍驅逐下山,宋挽風已經和衛長吟、白離取得了聯絡。此夜,宋挽風站在師父的簾攏外,見到遠處山下天邊幾多煙火,寥寥綻于寒夜,如曇花般稍縱即逝。
此夜,正是除夕夜。
闔家團圓之夜,雪荔徘徊于山下民間百姓屋外,茫然不知自己歸處。宋挽風在雪山上重見玉龍,他掀開簾攏,見到玉龍形銷骨立,蒼白不類常人。
他強硬地掀開師父的衣袖,看到師父胳膊上沿著脈搏游走的一長條黑線,知道這是“噬心”之毒正在深入骨髓。玉龍因修習無心訣而可以暫緩“噬心”傷毒,但當“噬心”走到心臟時,她便會成為“兵人之首”,徹底失去神智,成為傀儡。
宋挽風去過亡國的朱居國,見過魔笛的本事。他知道衛長吟要滅朱居國的原因,知道那魔笛,本就只用操控“兵人之首”,便可以控制整片兵人軍。
修習“無心訣”的、身懷“噬心”毒的玉龍,將徹底走向死亡。
宋挽風埋于師父膝上,埋于她腿間,雙肩瑟瑟雙目濕漉,他微微發抖,受不了這樣的結局。
于是,宋挽風以哀求的姿勢,求玉龍陪他過最后一次除夕。如果她要赴死,如果她不要他這個徒弟,不在乎他這個徒弟,那便陪他最后一次后?
玉龍到底不是雪荔那類身受“無心訣”影響、已對塵世失去眷戀的人,她養大的徒兒在她面前苦苦哀求,忍著淚水,她到底心軟了。
心軟的結果是——宋挽風偷襲了她。
若是尋常時候,宋挽風傷不到玉龍。可如今玉龍為了加快“噬心”侵體,她用毒太過,徒弟的掌風自后拍上,她與他對招只數次,便被他的鐵扇抵住了咽喉。
他的鐵扇制住了她的“白骨傘”。
他的鐵扇拍向她,他的神色看著也有幾分驚惶,幾分恍惚。他似不敢面對她,他的鐵扇割破她咽喉時,他連確認生死都不敢,轉身便逃。
玉龍再次醒來,是被后半夜的“爆竹”聲驚醒。
雪山上有人悄悄放爆竹,慶祝新年,沒想到這爆竹聲,提前喚醒了并未真正死去的玉龍。
玉龍伏在院中小幾上,低頭看到身上的傷,撫摸到自己心臟處的殘血。她內息紊亂氣息微弱,她探查自己脈搏,發現自己并未死透。
她猜,宋挽風也許要執行那“兵人計劃”。
她猜,他偷看了自己和宣明帝之間關于“南周小公子”秘密的信函,他知道了南周小公子的秘密,他也需要雪荔成為“兵人之首”——
蜿蜒長林,莽莽云海。
洛水林外,便是一望無盡的洛水。冬日洛水漸漸冰封,瀑布被凍,水流寂靜。四面平原一覽無余,便是逃出洛水林,兩個逃亡者,也會在一覽無余的洛水畔而被追到。
敵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們必須得有別的法子。
到林子邊緣,粱塵受到身后攻擊,身上出了血。他一味忍耐,可明景聞得到血味越來越濃。他停下腳步,聽到明景急聲:“不能停。”
明景與他一同跌倒,明景爬起來要拽住他手腕,他卻反手扣住她肩,將她壓在樹身上,朝她露出笑。
雪水成冰,凝在他睫毛上。
這個時候,還笑什么?
明景的眼淚落下之際,聽到少年喘著氣道:“你知道這邊的情況,你的魔笛還對兵人作用強大。霍丘人肯定最想殺的是你,你沿著這條路往西南走,有條狹路小道……咱們之前巡邏時發現過,你還記得嗎?”
粱塵吸口氣:“你沿著那條路逃,去找公子,告訴公子這邊的情況,說衛將軍要提前動手了,和親團人數不夠,你要提醒公子早做準備……一定要把消息傳出去啊!不然、不然……南周就要輸了。”
明景:“你呢?”
粱塵抹掉臉上的血,回頭。
他聞到了“風”的氣息,他知道宋挽風越來越近。
少年昂首:“我自然回頭,去攔住他們了。”
“不行不行,”明景的眼淚真的掉了下來,她握住他手腕,惶恐萬分地睜大眼,“你攔不住的,你只有一個人,他們有那么多人。”
她想到了滅國那一夜的朱居國,想到了滿城的尸體與火海,想到了鐵骨嶙峋的馬蹄,也想到了城門破亡、敵軍殺戮的殘忍模樣。
她知道霍丘國的殘戾,知道被留下善后的人的結局。
她見過倒在圣廟前的幾位哥哥,她見過不留全尸的嫂嫂們。
明景:“我們一起逃……”
“一起逃,肯定逃不掉,還無法傳遞消息,”粱塵的臉色平靜,“咱們發現的新情況,如果可以左右戰局,難道你我要倒在這里?”
明景:“可你攔不住他們啊!我也跑不掉啊,他們不會在乎你,他們只要我……”
“誰說的?”粱塵挑下巴,“他們只要你,是他們還不知道我是誰。”
明景:“粱塵——”
她撲上去要抱住少年,她預料到了什么,但粱塵即使重傷之下,武功也比她高。他將她朝后一推,她整個人不受力地跌后,沿著小坡滾下去。她回頭無望,身子壓在灌木上,手臂脖頸都被林中的樹枝荊棘割傷。
明景抱住自己懷中的長笛。
她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知道敵人們追來了。
她臉貼著地面,地上的雪分明寒冷,她卻顧不上。她聽到了少年奔跑的腳步聲,聽到了雙方打斗的兵器撞擊上。
她還聽到了粱塵一聲長嘯,高戾聲傳遍樹林——
“我是南周建業宰相之子,陸家嫡系陸七郎,陸良辰——”
粱塵高呼:“你們若殺我,便是與陸家為敵,與南周為敵——”
明景的淚水,砸在了自己手背上。
她明白了粱塵要如何幫自己攔人,粱塵要如何護自己周全。她從地上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朝前跑,要跑出這片林子,要成功找到小公子。
此夜夜路莽莽,與她去年逃亡之路何其相似。
此路前途黯然,身后遍是故人尸骨。難道她的宿命便是逃亡,便是承載著他人的期許與希冀?
她救不了他們嗎?
她救不了所有在乎的、關愛的、不舍的故人嗎?不、不——絕不!
風聲雪聲交雜,如同林中傳遞的悠遠歌謠。兵器撞擊間,少年的呼聲在林中驚得林木瑟瑟簌簌:“我是陸良辰……”
宋挽風幽靜看著粱塵。
軍隊后,緩步行來的衛長吟,凝視著粱塵。
白離興味:“陸家子?”
衛長吟有了新主意:“抓住這個少年。”——
南周小公子的和親團臥虎藏龍,既有復生的照夜將軍,還有隱姓埋名的陸家子。那和親團中,如果再出現些什么厲害人物,衛長吟都不驚訝了。
今夜衛長吟本是必要殺明景,可如果粱塵是陸家人,他便有了另一個主意。
如果他抓住這個陸家少年,將此當做人質,折磨此人,將此人做成“兵人”前,與陸家談合作。陸家會為了這個少年,要求南周退兵嗎?
也許南周不一定因此認輸,但戰場上的博弈百無禁忌,人心有可取之處,何妨一試。
衛長吟露出了興味笑容——此時在他眼中,粱塵的價值,要大于一個背叛的魔笛傳人的價值——
雪荔御馬行在街上,急速前往貧民窟。
天快亮了,雪已停了,地上碎雪淋淋漓漓,馬蹄踩在其中,行速慢了一些。
隔著一條街巷,雪荔聽到了傳自另一條街的馬蹄聲。
風霜拍在面頰上,她未曾停路,馬速更快。
而轉個彎,是玉龍和春君御馬而行,走向出城路。
不曾相逢不曾回頭,同道異路。
在拐彎之際,雪荔依稀感知到一些什么,回頭朝另一條巷子望去。而清晨新出的攤販拉著貨車,噴香的早點打斷了雪荔的感知。貧民窟中的小姑姑,那個對她來說也許意義非凡的瘋女人還在等著她。
雪荔猶豫一下,沒有停步。
隔著一條街,玉龍勒著韁繩的手忽然放松,側過頭,朝著巷口望。她依稀感知到什么,而傴僂著背的清晨出攤的攤販貨車擋住了她的目光,“賣包子”的招呼聲帶著塵世煙火,與她相隔甚遠。
玉龍猶豫一下,沒有停步。
一墻之隔,師徒二人擦肩而過——
出城路上,玉龍看到排隊進城的百姓。
對她來說,鳳翔已是一座不值得存在的城鎮。但對于這些苦苦等著進城的百姓來說,鳳翔城雖然死氣沉沉,但沒有戰火的日子,總比以前好些。
她聽到百姓們在討論:“好久不打仗了,真好。”
“當初照夜將軍要是打下鳳翔就好了,我聽說,金州那邊日子不錯……”
“噓!這話可不敢說,如今兩國和親,大家都不用打仗,這就是好日子。”
“但我聽說,那個霍丘國卷土重來,他們和我們北周……”
玉龍回頭,看向被自己甩在城門下的進城百姓們。有老有少,有婦有幼。他們說著閑話,談著與他們依稀相關的國事,對國家的未來命運憂心忡忡。也許他們并不是對國家的未來憂心忡忡,而是對自己的未來滿是擔憂。
戰亂中的鳳翔城,布滿了杯弓蛇影,風聲鶴唳。
春君:“樓主?”
玉龍道:“鳳翔如今很好,比十九年前的鳳翔城要好,對嗎?”
春君沉默一下,回答:“兩國議和后,鳳翔城不用打仗,便好了很多。對于邊關百姓來說,這已足夠。”
玉龍:“一路聽聞,百姓都說,金州要比鳳翔好。宋瑯為他的百姓,選了一條更好的路子?只因為金州投誠南周?”
春君道:“南周情形,我等也不知詳情。但宋太守是好官,而照夜將軍軍風極正。兩國議和后,不斷有鳳翔這邊的百姓,偷偷前去金州居住。”
議和之前兩國敵對,兩國百姓不相往來。議和之后百姓開始往來,方有比較。
玉龍若有所思。
二人越行越遠,返回洛水。
玉龍想著如今天下太平的模樣,百姓們臉上的松快模樣,這些,與她十九年前、三十年前見到的百姓全然不同。鳳翔城曾是鬼蜮,但如今,鳳翔城不是。
想將鳳翔城變為鬼蜮的人,卻聚在了一起。
……包括了她。
玉龍不禁回想到了去年除夕夜,自己被宋挽風偷襲后,在冷冰冰的后半夜,她在院中悄然醒來的時刻——
玉龍親手養大的孩子,她不至于連孩子的品性都判斷錯誤。如果宋挽風護住她的心脈,只要她“假死”,那日后,宋挽風必然會用小公子的血來“復活”玉龍。
玉龍撐著石壁,慢慢起身,趔趄而行。
宋挽風動手后便不知去了哪里,她體內“噬心”毒侵體。她若中途未醒,也許能等到宋挽風復活她。可她提前醒來,她總要做一些安排。
她不知宋挽風到底要做什么,可她得想法子護住雪荔。
宋挽風不惜對她動手,便一定會對雪荔下手,她得想辦法,讓雪荔逃,讓雪荔不被宋挽風騙到——雪荔自幼和宋挽風同吃同住,宋挽風是雪荔最信任的人之一,雪荔如今又生如死人,毫無生志。這樣的雪荔,如果宋挽風要對付她,要喂她最后一味藥,將她煉制成“兵人之首”,也許雪荔不會拒絕。
不知人情世故的雪荔,要如何面對這場針對她的陰謀呢?
而將雪荔拉入此局的玉龍,又如何保護那個并不在意死亡的少女呢?
玉龍想到的,是“間離”——
她在自己體內留下了“無心訣”的痕跡,要讓殺手樓懷疑雪荔是兇手,要讓殺手樓追殺雪荔。如果整個殺手樓都看到了“玉龍”的尸體,看到了“無心訣”的痕跡,那么雪荔必被通緝。
被通緝的雪荔,自然和宋挽風離心。
玉龍還想提醒些什么。
她給春君留了訊號,也殺了一個關押牢中的罪女,在對方發間留了些記號。她希望有人能就尸體開始調查,而如果沒有,也沒什么。
霍丘國的“兵人計劃”一定要執行下去。
但是,玉龍要雪荔活著——
那“弒師”,從一開始,便不是“嫁禍”,而是“保護”。
那逐人出師門,從一開始便不是失望,而是“憐惜”。
凡塵海海,浮生若河。此河湍流淹沒人生,當少女惶然踏上逃亡路的時候,生亦無歡,死亦無哀。
若是日日守著一片雪降落,等著一片雪融化,當那片雪落下之時,便會聽到有人為她而發出一聲嘆息,為她而撤回的一步棋。
【我可不可以既恨著你,又愛著你?】——
“吁——”
天亮后,雪荔的馬到了貧民窟,她翻身下馬,急急奔向小姑姑的破屋子。
她還沒有見到人,便先看到了立在巷中的林夜。
天光熹微,雪地無垠,林夜孤零零地立在雪地中,凈白的面容微微低著,似在發著呆。
他聽到腳步聲,朝雪荔望來。
他眼中的神色,讓雪荔看不懂。而雪荔在這種看不懂的神色中,心臟一點點沉下。她輕聲:“小姑姑……”
阿夜,你為何不在房中,出現在此?
阿夜,你可知我破解了那女尸發頂的記號,我們是否商議下背后的涵義?
阿夜,你站住這里,里面的小姑姑……我的生母……是否……——
密密麻麻的攻勢圍繞著粱塵。
慌不擇路的逃竄讓明景步伐跌撞。
洛水林中的戰斗勝負毫無爭議,那少年遍體鱗傷。被敵人們包圍之際,一只長箭劃破長空,白離手中之箭,朝粱塵射去。
那箭刺破長空之時,明景終于找到了有些人氣的山下村子,她急急將信號寫在紙條中。在繼續逃亡前,她頂著被發現的可能,朝空中射出了一只傳遞消息的箭只。
離鳳翔越來越遠,休憩之時,玉龍和春君看到從山中打獵歸來的獵人,獵人背上籮筐中獵物寥寥無幾,只箭上的血,讓玉龍意識到冬日已然到來。
凜冬已至,強者活,弱者死。
“樓主。”春君騎在棕馬上,他在此時上前一步。
春君緩緩說:“樓主,有一件事,很重要。樓主告訴林小公子,你給我留了訊號,所以我才會提防風師,背著風師救你……但是,其實,我沒有收到過樓主的訊號。”
玉龍怔然看他。
沒有收到訊號,不算奇怪。因宋挽風必然會回來檢查玉龍居所,玉龍留下的訊號被抹掉,是正常的。但春君此時說這樣的話,分明是說——
他與玉龍、宋挽風,都不是一路人。
他心甘情愿救樓主,并非受到樓主的要求。他自然,也不會因為樓主,而任由驅使。
玉龍:“你是為了什么……”
話沒說下去,二人雙雙抬頭,倉皇間聽到鼓聲,看到狼煙。
狼煙起,戰事生。
二人對視一眼,御馬速更快——
狼煙在天邊點燃,來自洛水的方向。
站在貧民窟巷中的雪荔和林夜,抬頭看到半空中傳遞消息的箭只。
這一枚箭劃破高空,破除雪光,與狼煙來自不同的勢力,卻傳遞著相似的訊號——
洛水林畔,兵人西行。西域公主叛敵,霍丘國以“捉拿罪人”之名,揮師西行,戰向鳳翔。
北周、霍丘、南周三國之間邊界處,戰事以猝不及防之速、荒唐又可笑的理由,超乎所有人的計劃與預料,火速席卷方圓寸土。
第122章 第 122 章 “我不喜歡,”雪荔搖……
戰事一觸即發。
這是一場發生在北周, 名義上卻與北周無關的戰事。戰事的雙方,是南周和親團和在北周避難的霍丘軍——霍丘人丟失了一個西域公主,據說, 這位西域公主背叛他們,投靠南周和親團。
霍丘人要南周和親團交出公主,為了逼人交人, 霍丘軍直接出兵行向鳳翔。
一路上,兵人過境,生不足一。
北周皇帝震怒,其震怒的表現是——嚴詞譴責, 寫書譴責。
北周太后生辰宴便在近日, 宣明帝坐鎮洛陽行宮, 只候南周小公子。如今小公子還未到洛陽, 霍丘軍為何南下?
而實際上, 據明景發來的箭只上的消息稱,宣明帝有借兵給霍丘軍。衛長吟的臨時軍隊行動,非其本意,乃是宣明帝逼迫。
消息傳遞到鳳翔的第一時間,林夜和雪荔再顧不上二人恩怨,雪荔甚至沒有時間回頭看貧民窟中的小姑姑一眼。
雪荔一言不發, 拉起林夜上馬。
二人同乘一騎,前往和親團所在府邸。雪荔沒來得及告訴林夜自己得知的“殺風”記號,林夜也沒來得及告訴雪荔“小姑姑的身死”“玉龍的來而復走”。
只在離開長巷的時候, 雪荔回頭看了身后的貧民窟一眼。
她想,等日后再回來探望吧。
而和親團所在府邸,反應極快。
在林夜和雪荔到來之前,和親團由阿曾做主, 和鳳翔城中官兵作戰。在所有人反應過來前,和親團以風卷殘云之速,不光拿下了北周派來的接待使,還控制了鳳翔如今的太守。
那太守如今不過是個點卯人士,苦哈哈地看著和親團,不知所措。
而阿曾發難的對象,顯然是分明知道些什么的接待使——“我等深入北周,敵軍向鳳翔出兵,宣明帝這是何意?”
被五花大綁的接待使肥頭大耳,大腹便便。他被綁在長椅上,被和親團的人綁在府中,一雙綠豆般的小眼睛滴溜溜轉。這位接待使面色不好,回話支支吾吾,卻狡猾得很:“這和我們無關啊,這是霍丘軍和你們……”
闖入府邸的孔老六領著江湖人正好趕到,聞言臉色難看,孔老六嚷道:“接待使的意思,是說那個霍丘軍,真的和你們朝廷聯手了?”
“絕不可能!”接待使信誓旦旦,“我國陛下心向你們,絕不會和蠻夷合作。江湖謠言都是污蔑,諸君都是志高之輩,絕不可輕信。”
阿曾盯著這接待使,滿心疲憊失望,已懶得多說什么。
他背身走到長桌前,打開地輿圖,琢磨如今軍情。
而竇燕那些江湖人對軍政的敏銳遠弱于阿曾,他們還圍著接待使,不可置信:“但是霍丘軍一路西行,如蝗蟲過境,你們境中百姓如何,你們陛下也不管了?如果我們沒有拿下鳳翔……”
“如果不能在第一時間拿下鳳翔,之后的戰事,便提也不用提了,”少年聲音溫淡,從外步入,毫無笑音,“多虧明景他們提前傳來的消息。”
屋中人驚喜回頭:“小公子,雪荔……”
總是言笑晏晏的林夜,這一次卻沒有笑。
雪荔和他站在一起,二人風塵仆仆,少年面上無血色,少女纖薄寂靜,只有眼神平靜。
諸人都料到如今局面不好。
林夜抹把臉:“先看軍事圖吧。”——
這場戰爭,打得人措手不及。
林夜提前布置了很多,但因為戰事起得太突然,他的許多布置手段,都來不及發揮作用。而這顯然也是衛長吟的聰慧之處——打的就是這個“措手不及”。
林夜和阿曾在前方,一起看軍事沙盤。
竇燕和雪荔站在后方,竇燕悄悄打量雪荔,欲言又止。
他們聽到林夜的聲音:“敵軍突起,管和親團要人。顯然這只是借口,但我們一定要救明景和粱塵他們。我們如今的難處,是鳳翔非南周之地,我們只能勉力調用如今鳳翔軍,更多的軍隊,宣明帝一定會嚴防死守。南周的兵,如果陸娘子反應快的話,可通過大散關進入鳳翔,協助我們。但這亦需要時間……在援兵到來前,我們得撐住這段時間。而顯然,這段時間才是衛長吟要的作戰時間。”
孔老六焦躁:“我們走江湖的,可以嘗試和江湖人聯絡……但是這么短時間,他們未必信我們。而且這里是北周地盤,只要皇帝不出事,江湖人一般不愿意扯入戰事……”
雪荔輕聲:“如果作戰者,有‘秦月夜’呢?敵軍中有風師,帶領‘秦月夜’幫一百二十年前的仇人霍丘,北周江湖人,仍會旁觀?”
眾人怔住。
孔老六定定看著她:“如果是這樣……可以一試,可是風師、風師……”
他是你師兄,你在“弒師”之后,也要背負“殺師兄”的罪名么?
這樣的話,孔老六這樣的粗人,面對少女孤寂的眼神,也說不出口。而少女別過了頭,她看上去在發呆。
林夜:“所以,得兵行險招。霍丘國西行,宣明帝卻還在洛陽行宮。如果我能繞到敵后,深入敵軍刺入皇宮,挾持宣明帝就好了。我們都知道,宣明帝和衛長吟,必定有合作……”
“不行,”雪荔聲音靜靜的,她目光仍是渙散的,捉摸不定的飄落到沙盤圖上,“這是陷阱。宣明帝坐鎮洛陽行宮,大張旗鼓地宣傳,一定在等魚上鉤。他想釣的魚,只有‘照夜將軍’。你不能去。”
林夜靜一下。
眾人也詫異看雪荔。
平日里,雪荔很少開口。
而今日,雪荔已經反駁了他們兩次。
林夜便笑一下,故作輕松地聳肩叉腰:“這么簡單的計策,我當然也想到了嘛。阿雪放心,我不會去的。我如今身嬌體弱,我可折騰不起。我有別的計劃。”
他朝眾人眨眼:“我有和北周的關內第一家張家人聯系,北周宰相的兒子,張秉張郎君,是我的朋友。他若發動宮變,軟禁宣明帝,霍丘軍那邊后備不足,便會受影響。”
眾人驚:張秉張郎君,何時就是“你朋友”了?
然而林小公子這么趾高氣揚地說出來,大家便放下了心。
阿曾又說道:“我也認識一些部將,我去聯絡這些人,讓他們看在我的面子上,幫忙守衛鳳翔,抵御敵軍。這樣,也許仍能撐一些時間。”
阿曾淡淡笑一下:“別看我這樣,我也是有過一些朋友的。”
林夜望他一眼。
阿曾朝他點頭。
林夜便笑:“好,看起來我們的局勢沒那么糟糕……”
竇燕:“還有兵人。我們最大的威脅,是不生不死的兵人。這么多兵人,當初在大散關下,如果不是魔笛聲起,雪荔暈倒,衛長吟撤軍……那時候我們的情況真的難說。
“如今是一個更大型的‘大散關之戰’。衛長吟放出所有兵人的話,我們真的撐不住。”
孔老六點頭,想到當日戰局,仍心有余悸。
阿曾:“得想辦法,解決這些兵人。如果可以讓他們不受操控就好了,哪怕只是什么也不做呢……”
林夜笑:“干嘛這么哭喪著臉?你們忘了,我可是南周小公子啊!”
一屋子布滿了各類人士,包括被捆綁的北周接待使,目光都落在了林夜小郎君身上。
那小郎君在一屋子灰撲撲的男兒郎中,穿著最為鮮亮的衣著,他仰著頭得意洋洋地說話時,金光燦燦,耀人眼目:“我的血,可是世間最奇異的補藥了。我的血說不定可以讓這些兵人停下來……”
眾人恍然,心想他們竟然忘了這個了。
只有一直跟著林小將軍的暗衛們憂心看小郎君,欲言又止:照夜將軍畢竟不是真正的小公子,照夜將軍的血能救人這事,必然是有什么緣故。但這緣故,可以讓小郎君一直救人,而沒有后顧之憂嗎?小郎君的身體……
“不行。”闔屋沉寂,他們再次聽到了雪荔清晰的聲音。
今日的雪荔,好像一直在否定他們。
隔著人海茫茫,雪荔和林夜的目光對視。她再一次重復:“不行。”
林夜靜靜地看著他。
眾人驚疑地看著他們。
只有雪荔知道,林夜的血只能用三次。如今他身體已是強弩之末,他絕對撐不住在短時間內第三次取血。何況,數量龐大的兵人,絕不是一滴血就能幫他們脫離控制,他們需要大量的血,極多的血……
林夜絕對撐不住。
所以——“不行。”
眾人遲鈍地左看看、右看看,也有人想到了林夜短期內取血兩次,會不會身體負擔太重。便有竇燕和孔老六這樣的人打哈哈:“我們再想想辦法,明景小娘子的魔笛,不是很有用嗎?不過明景小娘子如今身在何處……”
林夜唇張起,他笑一下,想說什么。而在他開口前,一道聲音從屋外入場:“南周小公子取一點血,這是可行的。”
眾人倉皇抬頭,看到李微言從屋外步入。
這位矜貴的、毛病多的小世子,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壓根沒有參與其中。只在此時,這位小世子到了用膳時間,府中無人做飯,他才黑著臉來找人,在屋外聽了一嘴。
李微言朝雪荔揚起臉,眨一下眼:“南周小公子的血,是可以取的。”
雪荔睫毛輕輕顫一下。
遲鈍的她,不足以聽出李微言的言外之意。聰慧的她,卻足以意會李微言的言外之意——
如今這個屋中,只有雪荔和林夜知道,李微言才是真正的南周小公子。
李微言是說,他愿意給血。
私下里,李微言懶洋洋道:“取一些血,對我沒什么影響。反正我的存在,不就是這個目的嗎?我的條件是,我不當那個‘傀儡皇帝’。如果林小將軍可以讓陸家收回他們那個想法,我就愿意取血。”
林夜盯著李微言。
“藥人”乃是人為所制,李微言的血之所以珍貴,是他的母系一族,世世代代都在試藥,都被關在玄武湖畔生不如死。多少代人的犧牲,成就了李微言的血脈異常。然而,如此沒有壞處嗎?
這樣的血,真的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嗎?
李微言這樣偏激的人,又真的愿意為兵人們犧牲?
雪荔道:“我和小世子私下聊一聊。”
李微言笑瞇瞇:“倘若你感動得以身相許,我也不介意換個條件,答應你。”
雪荔:“我不感動。兵人的存在不是我造成的,世人的安危與和平不是我引起的。我只關心阿夜的安危。”
一旁的林夜似在走神,他甚至沒聽到李微言的“以身相許”。到雪荔開口,他才回神,朝雪荔彎眸:“好哇,你去和小世子聊一聊。竇燕,我也有話和你聊。”
在旁看戲的竇燕:“啊?我?”
林夜肯定地點頭。
竇燕匪夷所思又心事重重地跟上林夜,長廊盡頭,背過身,雪荔和李微言離開——
阿曾戴上蓑笠騎上駿馬,前去找昔日故人調兵。孔老六聯絡江湖人,一同抵御霍丘軍。林夜在給陸輕眉送了消息,又試圖聯絡明景和粱塵后,準備帶著他們剩下的所有人,和李微言一同迎戰那日行千里兵的霍丘軍。
雪荔將與林夜、李微言同行。
他們的計劃,是利用冰封的洛水,試圖解除兵人的困境,緩解己方戰力上的壓力。
而雪荔的計劃是:“我來對付白離。”
對雪荔來說,霍丘軍最大的威脅,只有一個“白離”。沒有人問,如果風師也在的話,她怎么辦。
眾人在黎明前告別,各自反身入巷,各行其事。
在雪荔出府邸前,她看到林夜在府門前,仰望著清晨巷中的霜霧,他坐在臺階上發呆。
雪荔在他身后站好久,他都沒反應過來。直到雪荔上前,與他一道坐在臺階上,他才如夢驚醒般,扭頭看她。
這一幕天明,很像之前她從南宮山回來,他坐在府邸內院的臺階上等候她。樹影檐光,廊上落雪,置身其中,不覺冰寒,只覺溫馨。
雪荔并未感受到多少溫馨,她只是在天亮之前、出發之前,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雪荔輕聲:“阿夜,不要用第三滴血。”——
雪廊下,林夜愣一下,笑:“什么嘛?我沒說我要用啊。再說,我即便用,也要用在你身上。旁人不值得我用。”
雪荔搖頭。
她沒有去貧民窟看小姑姑,沒有時間去收整自己的心情,整理舊事對她的影響。而且她如此遲鈍,她也整理不來。她只整理她能弄的明白的——“我也不要你將心頭血用在我身上。”
林夜半晌道:“你不想擁有真正的感情,不想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了?”
雪荔:“我不想要感情了。而天下第一,是師父和宋挽風要的,不是我要的。”
林夜靜看她,忽然湊過來,在她臉上輕輕親一下。雪荔轉臉看他,他后退,笑吟吟:“你不想要感情了?我不信,你沒有見識過,才覺得不想要。你如今已經窺得其間一角,難道你還真的不想要?”
雪荔掀起長睫,眸如冰水。
坐在廊下階頭的林夜本在笑,卻在她冰雪般的眼神下,笑容靜了下去。他垂下臉,又湊過來,他再一次的,在她臉上輕輕親了一下。
他的吻,落在她唇上。
雪荔的肩膀,輕輕瑟縮一下。
林夜擁上前。
唇間由冰涼變得溫熱,氣息交纏并不熱烈,而且溫情款款。他顫顫的,柔柔的,好像不是想與她親吻,而只是想貼近她。他想要靠近,又怕傷害,于是在她貼近時,他又朝后退了退。
雪荔喃喃:“感情……這是什么樣的感情?”
林夜的呼吸落在她唇角,他仍在笑。她抬眼睛,他并未如往日那般臉紅得那樣快,而是幾分蒼白羸弱。但雪荔細看之時,他又躲了過去。
林夜半真半假道:“這是,讓你快離開的感情。”
“我不離開,”雪荔很認真,“我要復仇,我不走。”
林夜的眼睛,悲傷又溫柔,喃喃道:“傻阿雪。”
林夜的氣息拂過她臉頰,小聲道:“你別這樣看我呀……人來人往,我會忍不住的。我可是威風凜凜的小將軍,我不能丟臉。”
雪荔:“到底是什么樣的眼神?”
林夜擁著她肩膀,抬頭轉移話題:“阿雪,你看,這像不像下雪?”
雪荔抬頭看天。
她認真去看天上的晨霧,哪里像雪。而她再次聽到旁邊臺階上少年的一聲笑,他氣息拂在她頰上,她也被暈得燙了起來,有點兒無措。
他喃喃:“做將軍真麻煩啊。”
“什么?”雪荔回頭。
一個冰涼的東西,貼上了她脖頸,掛在她脖間。
雪荔眨眼,看到少年貼額而來,將一枚荷包掛在了她脖子上,荷包旁是一枚玉墜,涼涼地讓她肌膚生了一層細薄戰栗感。
林夜見她要低頭看,鄭重其事:“別看,這是我娘傳給兒媳婦的傳家寶,看了就要給我做媳婦的。”
雪荔握住荷包的手一頓,抬頭看他。
他笑起來,貼著她額頭,蹭了蹭她,笑瞇瞇抱怨:“真討厭,昨日是你生辰,我都沒來得及給你過生辰,這就又要上戰場了。哎呀,真慘。”
雪荔睫毛微跳:他怎知昨日是她生辰?
是……小姑姑說的?
可小姑姑又怎么知道?
師父以她被撿到的日子當她生辰,小姑姑丟孩子的日子,二者難道是同一天嗎?小姑姑和師父之間的恩怨……
雪荔抿唇,珍重地握緊荷包與玉墜。雪荔思考時,林夜囑咐她:“別看哦,千萬別看。”
雪荔:“那什么時候可以看?”
林夜眸子微瞠,望著她片刻。
他開玩笑:“難道你真打算嫁給我?這可不行,我的標準很高的,不喜歡我的,哪怕你是天仙,我也不娶。這樣,阿雪告訴我,你是不是改了心意,現在很喜歡我?”
雪荔握緊他掛到她頸上的荷包,她在其中嗅到他身上的氣息。她歡喜他氣息的存在,便低著頭嗅了又嗅,自下而上用烏黑的眼珠子睨他:“你覺得我該不該喜歡?”
……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她問他該不該,而他又該如何回答呢?
林夜坐在臺階上托腮望她,他眼中神情如春水,又如寒冰。好半晌,他才別開眼,用袖子扇風:“哎呀,這話說的,我太燥了。”
雪荔并不糾纏喜歡不喜歡,她糾纏的另有他事,她堅持問他:“到底什么時候可以看?”
林夜失神片刻,緩緩彎起眼眸,柔聲:“等你愛上我的時候,就可以看了。”
雪荔乖巧點頭,而她撫摸著玉墜與荷包,摸了又摸,忍不住提要求:“等戰爭結束,重新幫我過生辰,好么?”
林夜愣一下,詫異:“為什么?難道你很喜歡生辰?”
“我不喜歡,”雪荔搖頭,“我只想等阿夜一起。”
雪荔:“你說過的,我們一起做許多事,你會陪著我。”
這一刻,少年如木偶般,呆呆坐在黎明的雪廊下。
他聽到了冰川破雪、蜿蜒萬里的聲音。
他聽到四面八方冰川融化破碎、冰水蜿蜒逶迤,它們如春潮般自遠方到來,將他淹沒其中的聲音。
林夜仰著頭,雨花石一樣剔透的眼眸中波光流動,浮動著瀲滟之色。她不經意的言語天真如刀,極致的單純本就決然,割得他遍體鮮血,朝她投降。
少年喜愛之情難以自控,明知不該束縛她,他還是忍不住傾身,抱住她:“傻阿雪。”
雪荔抬頭,李微言的聲音從后面的院中步出,涼颼颼:“兩位小情人,該上馬出發了。咱們要一道走,也不必抓緊這么點時間談情說愛吧?”
林夜便紅著臉,拉雪荔一道站起來。
之后竇燕也出來,告訴三人說,人員已齊。他們一道出府,帶領身后所有能用到的人手,縱馬出城。
第123章 第 123 章 “有我在,誰都不能傷……
洛陽位于河南府, 霍丘軍從河南府沿洛水西行,直襲鳳翔府。鳳翔備戰之際,若想召兵, 便要從兩地之間的其他州府選擇:即京兆府,河中府。
此地為關中,京畿軍馬森然, 正值北周太后生辰之日,軍隊更不可隨意開路。不提南周和親團這些人,便是北周軍中人,此時恐怕都調不到軍。
但是, 此地到底是關中。
關中之地, 不光認皇帝宣明帝, 也認關中第一家, 張氏。
“哐——”
寒夜烈馬長嘶, 河中府城門被拍開,夜火幢幢,如鬼火般游蕩飄開。開城門的人被風刮得面寒,看到外面戴著蓑笠、黑壓壓的人影,打個哆嗦:“……是人是鬼?”
城門外的人在燈籠下抬起臉,胡茬微刺, 面色因奔波而疲憊,眼神卻冷毅非常。
他手持腰牌,朝前一遞, 牌上“張”家標志,讓城下衛士松了口氣:“是人。”
阿曾抹把臉。
他道:“我要見府君,趙明項。且說他老鄉來了,管他借樣東西。”
衛士凜然。
阿曾拿的腰牌, 是林夜給的,早早由張秉送給和親團的。張秉送這腰牌是為不時之需,恐也料不到戰事起得這樣突然。而阿曾來求見的趙明項,是河中府軍中一位參軍,二人昔日一樣入伍,一樣戰沙場。在阿曾“戰死”鳳翔前,此人也算他的一個好友。
夜火幢幢如鬼嚎,鳳翔洛水染上戰火,兩地附近的城池皆不心安。可宣明帝已經對他們下了軍令……
“呼——”
侍從匯報,趙明項觳觫一驚,倒履相迎。院中夜沉霜冷,天上星子寥寥,被領路入院的黑衣青年掀開斗篷摘下蓑笠,便讓院中死寂無比。
趙明項看到死而復生的好友,茫然許久,才回過神向前:“楊兄,你是人是鬼……”
領路的侍衛嘀咕:堂堂參軍,怎么和他們這些衛士一樣,見人先問是人是鬼。
阿曾哪有功夫和故人寒暄?
他走向趙明項:“我有要事求你相助……”
一刻鐘后,議事書房寂冷如冰。趙明項拒絕出兵要求:“陛下早有旨意下來,南周和霍丘國的內戰,北周不宜插手。我等京畿重地,更不可決意出兵。”
阿曾:“此事是陛下和霍丘軍聯手,你的陛下要對南周出手。這是不仁之戰!”
趙明項:“你我同為北周朝堂效力,你死而復生,我自然慶幸。可是楊郎君,你許是被南周小公子騙了。陛下是天下共主,陛下旨意不可違抗……”
阿曾面皮重重抽搐一下。
他想脫口而出鳳翔城十九年前的滅門屠城,他想質問三十年前玉龍樓主背井離鄉的緣故,他還想說出去年整只軍隊如何被宣明帝賣掉、自己如何死里逃生。他想說出許多陰謀,想說宣明帝不類人君,他縱是口齒拙劣,但這么多的證據擺在面前,他總可以辯駁一二。
然而,他沒有時間。
他要調兵遣將,他要援助洛水戰事。爭時奪刻之時,一時一刻都有人在死亡。
阿曾朝前走,黑眸蔓延血絲。
他的舊友被他這凌厲之勢嚇到,朝后后退。阿曾:“即使我有張氏腰牌,即使你我如此交情,即使日后我可以解釋今日之局,你也不肯調兵給我?”
趙明項沉默片刻,緩緩搖頭:“楊兄,我還是那句話,我慶幸你沒有死。但你身上發生什么事,我并不想知道。你欲求你的公道,我也要為麾下軍士擔責。我不會讓河中府卷入戰火……絕不。”
阿曾重戴蓑笠,掉頭便走。
出府之后,天上星子如雨淋漓。
跟隨他的一個暗衛著急:“郎君,這樣不成的。京畿四方早有宣明帝的防衛,我們借不到兵啊。”
阿曾眸子暗沉:“河中府不出兵,也有京兆府,我們一個個找去。是我大意,妄圖以舊日私情裹挾戰局,然而螳螂擋車,我豈能和陛下相比?他們怕陛下事后清算,而我要的是贏下這場戰爭。
“既然曉之以情不可取,那便用武力吧——擒賊先擒王,咱們去扣押那河中軍的大將軍,逼他出兵。”
暗衛們點頭。
暗衛們又道:“那河中軍哪位大將軍有可能被威脅……”
“跟我走。”阿曾率先翻墻。
他帶著暗衛們,當著趙明項的眼線,看似出城,實際繞路挾人,重返城墻,翻回了河中府。阿曾帶著手下在街巷中穿梭,前往將軍府,部署拿人計劃,誓要逼得此軍出人。
他心中何嘗沒有一腔悲意。
他曾是威名赫赫的北周寒光將軍,他對各地軍署的部署熟悉,皆來自他十余年的從軍生涯經驗。他曾想為北周立下赫赫戰功,而他如今卻用他的生涯經驗,來對付北周軍士。
可他必須如此。
當一國皇帝已不復隱忍,臣子便是以卵擊石,也不能任由君主帶著一整個國家駛向瘋狂的不可控的結局——
“轟——”天邊悶雷滾動。
張秉出府時,朝天邊瞥一眼,并未看到雷雨之勢。那悶雷聲更像幻覺。
而他身后,欽天監的老臣扔下了手中五帝錢,喃喃自語:“又是這種卦象啊。”
張家家主張相與欽天監老臣是友人,這老臣總來家中卜卦。今日張秉得到來自洛陽的消息、來自鳳翔的消息,便一邊部署人馬,一邊倉促朝外走。
太后要辦壽,朝中半數臣子跟著皇帝來到洛陽為太后祝壽。
洛水邊戰事起的時候,朝臣們各自慌亂,卻被皇帝召入宮中看押起來。張相以生病為由躲了過去,那要進宮的人,便換了張秉。
張秉念頭微轉,便知道皇帝的心思:皇帝坐視戰局發展,先要控制住洛陽臣屬、軍馬。
宣明帝鐵了心要霍丘軍開戰,為此,可能被牽連到的一路上的百姓臣民,都是戰局中不值一提的螻蟻,將為皇帝的豐功偉業添磚加瓦。他日,和親團如果贏了,宣明帝會與南周聯手對付霍丘;霍丘贏了,宣明帝會征戰南周。
而如今,宣明帝更大的可能,是征戰南周。
因為他要南周小公子的血,他將和親團引入北周作戰,他要趁著南周新帝還不曾登位的時候,徹底將戰火燒到南周。
東南風起,洛水冰封,這場戰火會沿著洛水一路燒到鳳翔,吞沒鳳翔。之后順著大散關南下,“砰——”一把火扔入風雪中,大火滿弓刀,整個南周都要被這把火燒起來。
至于北周的鳳翔、鳳翔……
張秉眉目間壓著冰霜,想到半刻前,堪堪從鳳翔傳來的書信。
那是他不認識的字跡,筆跡潦草倉促,可見寫得匆忙。但張秉又知道這是誰給他寫的:葉郡主葉流疏在中間牽線,合作一次便有第二次。照夜將軍不想南周被卷入戰火,而張秉也不愿意宣明帝帶著他們奔赴不可控的局面。
一百二十年中,皇帝與世家間的博弈,輸贏各半,五五之分。
如今,又到了博弈時候了。
夜火森寒,激起人肌膚一層薄薄戰栗。張秉披著斗篷在廊中行走,他一邊要接旨入宮,一邊低聲吩咐:“拿我的腰牌,召集私兵。幾位世家家主此時還沒有進宮,快馬加鞭,讓我們的人快速調兵——先前安排在軍中的人,此夜可以動手了。”
屬下惶然家中郎君這是要做什么,可曾與家主商議過。而屬下一抬頭,看到青年在寒夜下俊秀溫雅至極的眉眼,忽然心里一突:家主托病。
早不生病晚不生病,此時生病,家主豈不是正將家中決策權交給了郎君?倘若郎君贏了,張氏一族自然再進一步;倘若郎君輸了,家主便會大義滅親、主持公道……
世家與君主的博弈之路上,世家內部,亦有一本心照不宣的賬簿。
張秉盯著這個下屬,下屬拱手凜然:“屬下這就去調動人手。”
那下屬轉身匆匆而去,張秉捏眉心,吸口氣。他跨過照壁時,看到父親請來的欽天監那位老臣苦哈哈地坐在廊角書案后,捏著他那五帝錢愁眉苦臉。
二人目光對視一瞬。
老臣出身世家,自然清楚張秉今夜要行什么謀逆之事,如今只是裝聾作啞罷了。老臣只是提醒:“此去不祥……臣算到,北落師門,二星皆暗,后夜星隕如雨,這是不祥之兆啊。”
張秉淡笑。
他想到先前自己去鳳翔的時候,父親托這位老臣,一樣給他卜卦,那時候也算出了“星隕”之兆。
此夜行事嚴峻,張秉出府前,卻倏而起了揶揄心,笑道:“大人上次算出‘星隕流沙,金光天馬’。我本興致盎然,可惜并未看到。大人那時候的卦象沒準,這一次,大約也不準。”
老臣面紅。
老臣嘀咕道:“那不一樣。上一次是恒星變赤,客星侵主,那分明是南周帝亡的星兆。按理說,南周皇帝要死,南周易主,自然當有‘星隕’之勢。事后證明,臣算的也不算錯,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南周恒星已變赤,那‘客星侵主’之象,分明是亡國之兆,卻又停了下來。”
他掀眼皮,悄悄打量小張大人。
老臣對南周國事不夠了解,只知道南周有了新皇帝,然而新皇帝還沒有登基。南周如今亂糟糟,北周知道得不太清楚。而宣明帝有更重要的事情,自然也不關心南周的新帝是怎么回事。對老臣來說——
“那時候,后半夜重明星亮,東方啟明。事后我們都知道,那是南周的‘照夜將軍’回歸,阻止了‘星隕’。那是例外,‘照夜將軍’的‘復生’是我們沒有提前料到的。但那種事,只會發生一次。這一次,‘星隕’昭示比那時候更加強烈,小張大人,可要多思啊。”
張秉眉目輕輕一顫。
他已跨出府門,卻歪了半邊身回頭:“依大人所言,此次當真會有‘星隕流沙,金光天馬’了?”
老臣點頭。
張秉微笑:“國富之路,君臣之往,百姓枯榮,萬古河山。似乎皆在卦中可見,卻皆跳出大人的五帝錢。倘若貪生怕死,閉門鎖關,那這天下大勢,便都和張家無關了。”
張秉拱手:“大人且在府中喝茶,在下先進宮了。”
老臣怔愣之下,張家這位郎君,張秉張南燭,已轉身而出,慨然長行。枯黃枝木上簌簌蓋著一些前些日子的殘雪,此時“滴答”一聲從屋檐上砸落,映出青年霜雪般的眉眼。
那霜雪之色一閃而逝,緊接著老臣聽到府外的車轂轔轔聲——
命運發生急速變化,洛陽行宮既熱鬧,又死寂。
宣明帝將臣屬召入行宮中,以‘為太后賀壽’為由,將臣子扣押宮中。然而離太后生辰還有五日,如何早早宴飲?何況,宮中軍士十步一人,戰鎧銀光洌冽,臣屬的出行皆要查看魚牌……這陣勢,實在讓人不安。
宣明帝也遲遲不露面。
席間議論聲竊竊。
臣子討論著霍丘軍的出戰,討論著北周在其中的定位,討論他們該如何向皇帝覲見。如果南周和親團在北周地盤上出了事,是不是代表和親盟約公然撕毀?
“陛下是要出兵嗎?這,不太好吧?我泱泱大國,豈能出爾反爾。”
“我早就覺得不對勁了。南北周好歹是一個祖宗,和談一事,我沒意見。可那霍丘人算什么玩意兒?狼子野心,茹毛飲血!一百二十年前,他們怎么侵犯我大周國土的?如今陛下竟然把他們引到我國境內……”
“諸位大臣,我等臣子居高位,自然有勸教陛下之責。稍后陛下來了,我等聯名上書……”
一幫老臣們摸著胡須不安地討論時,一個面無血色的臣子搖搖晃晃地回到席間。眾人目光望來,這臣子喝了一口酒壓驚,壓低聲音:“我、我方才去更衣,好像看到了江湖人士混在皇宮中,神出鬼沒的。陛下寢宮那邊亮著燈……”
江湖人士?!
這幫大臣,不自主地想到了“秦月夜”,臉色便難看起來。
時至今日,他們依然不快本國皇帝和那等聲名狼藉的江湖人合作得如此密切。
他們坐不住了:“不行,我們要見陛下!‘秦月夜’為什么會出現在行宮中,他們要做什么……”
大臣吵嚷中,宋挽風剛從陛下寢宮中步出,與從外走來的春君打個照面。
“秦月夜”在今夜任務重要,二人各有所求,皆聽皇帝的安排。二人匆匆照面,便擦肩而行,不欲多言。
擦肩至極,宋挽風忽然道:“方才與陛下談話,陛下無意中說,春君這些日子并不在洛陽行宮巡邏。那便奇怪了,春君當日告訴我,你提前來洛陽見陛下。倘若你沒來洛陽,春君大人又去了哪里呢?”
春君腳步頓住,抬起眼。
宋挽風微笑,殷殷等候答案——
皇帝的寢宮中燈火搖曳,接見了宋挽風那些江湖人后,宣明帝已十分疲憊。
但他目中毫無疲色。
他甚至因計劃即將達成,而興奮不已。
他坐鎮洛陽行宮,種種安排,調遣軍士和江湖人,且藏且隱,且引且誘。當霍丘軍西行攻鳳翔時,他的存在,就是為了吸引照夜將軍來刺殺。
因為深入北周的南周和親團沒有人手。
和親團無兵可用!
想挽回敗局,宣明帝這個引子,是最好挾持的。
如果林夜真的是那等厲害的小將軍,便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而宣明帝想見那位林夜,也想了很久。無論是南周小公子,還是照夜小將軍,他都要親自會一會。
只要他的病能好,只要他拿到林夜的血……
宣明帝因精神亢奮,而目中光華詭異。他骨血沸騰之際,一聲冰冷的“啪”,打斷了他的思緒。
宣明帝回過神,看向書案后方,那正與自己下棋的美麗女子,葉郡主葉流疏。
葉流疏發現自己的落棋聲,驚動了皇帝。她卻并未如往常一般驚惶起身認罪,而是仍坐于原地,像在發呆。
宣明帝眸子一閃,笑道:“看來戰事讓郡主受驚了。算了,張南燭該入宮了,你去迎一迎他吧。”
葉流疏睫毛一顫。
宣明帝意有所指:“你和張南燭,似乎交情不錯。前些日子,張南燭因私事而去了鳳翔一趟,朕聽到些傳言,他好像私下見過一名女子……你在朕身邊久了,總該嫁人的。那南周小公子沒福氣娶你,朕看張家,也不算辱沒了郡主。”
葉流疏臉色刷地蒼白,僵坐原地。她搭在棋盤上的手發抖,她幾乎可以想到自己出了這道門,會見到怎樣的內侍,接過怎樣的酒盞,以什么樣的姿勢走向張秉。
半晌,葉流疏垂著眼輕聲問:“陛下,非要如此嗎?”
宣明帝瞇了眼眸。
宣明帝不動聲色:“什么?”
葉流疏形容昳麗,清麗嫵媚,是他挑選出的最好用的棋子之一。而今這棋子堂而皇之坐于他對面,竟然溫溫柔柔地開口:“取小公子心頭血,讓‘秦月夜’配合禁軍殺照夜將軍,再以鳳翔為‘誘餌’,用霍丘軍的鐵蹄摧毀鳳翔城第二次……如此,揮師南下,搗毀南周。陛下,非要如此嗎?”
宣明帝笑起來:“看起來,郡主起了憐憫之心啊。朕何曾不憐惜天下子民?可若不收復南周,便再沒有更好的機會,兩國不統一,何以一致對外呢?做大事者不拘小節,郡主不可過于‘婦人之仁’。”
葉流疏沉默許久。
什么叫“婦人之仁”?天生萬物,萬物卻自貶自棄,自驕自滿,奴役他人。
她的棋子落在縱橫棋盤上:“我被陛下所救,從流民中走出,貴為郡主,此生已貴不可言,當報答陛下恩情,效犬馬之勞。所以這些年,陛下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的命是陛下救的,我不用講什么仁義道德,我只用聽陛下的話。”
宣明帝已聽出些弦外之音。
宣明帝警告:“葉流疏,別說了。”
葉流疏說了下去:“陛下要我騙誰,我便騙誰。要我裝什么身份,我便裝什么身份。這些年,我幫著陛下,處理了許多陛下不滿意的大臣……如今,陛下要我去迎張郎君,是又需要我做什么呢?”
葉流疏傾身:“是喂毒鳩,還是美人計,或是反間計?”
宣明帝目色變冷。
他盯著葉流疏面容,發現這位養女,平時是收斂了自己的容姿風華的。而她目光灼灼望人時,宛如盛開牡丹,只是枝葉上滲著些毒汁。那是什么時候染上的毒?他竟不知道。
有什么正在脫離控制。
宣明帝心想。
宣明帝緩了語氣,道:“你既不愿,便算了。南燭是朕信任的臣子,朕……”
葉流疏道:“陛下知道兒臣為何不愿嗎?”
宣明帝心中不屑:小兒女之情……
葉流疏:“陛下莫不是以為我和張郎君有私情?”
宣明帝不耐了:“不是私情,難道你還有大義?”
“我這樣的人,便不配有大義,是么?”葉流疏輕聲,“陛下,你根本沒想過我真正不愿的緣故,你單知道我是從流民中出來的,你單知道我打敗了同輩子女得你垂憐,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
她發著抖。
她仰起臉。
夜空赫然一霹靂,宛如電光凜冽,而今夜分明夜朗萬里,萬里無云。
星子寥寥懸在半空,天幕銀河蜿蜒流動。而葉流疏緩緩起身,緩緩下跪,幽幽抬眸:
“十九年前,我本是鳳翔城中人。”
宣明帝忽然色變,驟然起身。他的驚退撞翻桌椅,滿室黑白棋子如大大小小的雨點,砸過衣袂,碾在冰涼地磚上。皇帝高喝:“來人——”
“哐——”
殿門被風刮動,外面內宦聲音拔高,帶著惶然:“陛下,大事不妙,小張大人帶軍圍宮——”
宮殿寂冷,簾帳紛飛,臉色鐵青的皇帝,與跪在地上的葉流疏四目相對。
她是早已枯敗的花,她在他給于的白骨血泊中,重生血肉,尖刺鋒芒,卻對準了他。
數丈之外,宮門前殺戮聲起,張秉徐徐下車,眺望遠處皇帝寢宮廊下懸掛的搖晃燈火——
狼子野心者,別有用心者。
非君一人——
“咣——”
洛水畔邊,戰局幾乎一邊倒。
和親團這邊加上寥寥鳳翔軍,再算上臨時拼湊的江湖人,如何對上霍丘軍的全部軍力?他們節節敗退,卻也始終頑命抵擋。
洛水蜿蜒與大河水連,初初入冬,水面淋漓有些結冰。夜間銀白間,黑色的交錯的人影,夾雜著火光,正是世間一場小型煉獄。
衛長吟策馬站在山段微高的地方,觀察戰局。他的軍馬,宣明帝借出的兵馬,以及數以萬計的兵人……這場大戰,驟然起勢,打得敵人措手不及,如今看來,他們是贏家。
跟著衛長吟的幾位將軍都漸漸放松:“他們沒有多少兵,北周皇帝也不會借兵給他們,他們想從南周調兵,那邊消息被大散關阻斷,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得到北周的消息……萬事已備,這場戰爭,我們必是贏家。”
衛長吟旁邊,白離抱著手臂,衣袍飛揚,他淡然看著下面的戰局。
白離聽著自己人的討論,想到的則是玉龍。
宋挽風說,只待這場戰爭結束,宋挽風便會用林夜的血,喚醒玉龍。到時候大局已定,一切朝著他們想要的方法發展,誰也阻攔不及。
宋挽風還說,玉龍當時的心軟,是因為舍不得雪女卷入此局。
白離并不理解,聽多了還感到厭煩。他如今只是順著將士們的話,想了想:現在計劃順利的話,“秦月夜”就在宣明帝身邊。只要這邊戰局順利,殺手樓就會在宋挽風的命令下,對宣明帝下手。
宣明帝以為殺手樓可以信任,但從頭到尾,玉龍都不是北周的人,而是他父王白王的人……
白離心里忽然一頓,產生一絲很淡的疑惑:玉龍師姐真的是他們的人嗎?
白離沒有想下去,他聽到了衛長吟的聲音:“戰局未穩,不可驕傲。”
白離困惑。
將軍們同樣不解,他們指著下方黑壓壓的戰事,指著那些前仆后繼、將南周人淹沒其中的兵人,指著那些熱血沸騰的己方兵馬:“大將軍太小心了,局勢分明已穩……”
衛長吟沉默。
他感到一種疲憊。
近日,被宣明帝不斷催兵,他已言明時機不妥,卻仍不得不出兵。他不認為這是最好的時機,可他騎虎難下,偏偏身邊人,沒有一個可以為他分憂。
他們還在七嘴八舌地討論:“大將軍說的,不會是那個逃跑的扶蘭公主吧?魔笛確實厲害,但是她年紀還小,左右不了戰局。”
他們又很樂觀:“而且我們抓到了南周陸家的郎君,我們拿這郎君威脅南周。這可是陸相唯一的兒子啊……”
衛長吟厲喝聲打斷他們:“照夜將軍始終沒有出現!”
眾人被吼得抬頭,白離也看向那分明有些焦躁的衛長吟。
衛長吟目光嚴厲:“雪女也沒有出現,你們——”
“嘩——”滂沱破冰聲咔擦不斷,裂紋綿延,山上眾人看去,紛紛色變——
洛水本就不嚴實的冰開始破碎,被凍住的瀑布從高處澆灌而下。不知何時,兵人們被驅逐到了廣袤無垠的洛水中,那些敵人卻在不斷的后退中,盡量躲了開去。滂沱大水從天上紛然澆灌,宛如洪濤雨水奔瀉連綿。
破冰的瀑布水下,沒有警惕心的軍士,當即被大水沖走一部分;渾渾噩噩的兵人從水中爬起來,淋漓間又被澆灌了一頭水。
衛長吟看著戰局變化。
他身后的將士們色變,他們順著黑夜中瀑布出現的方向,看到半空中白光粼粼,顯然對面山崖上的瀑布被敲碎破冰,敵人用那處的水流來對付他們……
幾位將軍猜測:“難道他們挖鑿了大河水,要洛水泛濫,淹沒這片土地?”
衛長吟同樣大腦飛快轉動,而他聽到了白離輕聲:“血……”
衛長吟:“什么?”
白離站在山崖口,聳動鼻子,聞著風中傳來的氣息。他瞇起了眼,強大的五感包裹住四周寸土,敏銳的內力發展,捕捉著蛛絲馬跡。他的強大內力游走下,讓他找到了他想找到的:“那是……血……”
冰中有血,洛水中染了血。洪濤般的洛水破冰,淹沒兵人,而兵人們渾噩被水流沖刷……
衛長吟凜然:“林夜出現了!白離——”
不等他吩咐完,白離如白鵠般凌身而起,躍下山頭深入長夜——
水流嘩嘩,瀑布破冰,霍丘軍重新部署,許多軍士上山,來阻止敵人。
敵人果然在山頭——李微言,林夜,帶著些親衛,當真在瀑布這邊做布置。
山崖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瀑布,此時這些大大小小的瀑布都破了冰,血跡混在水流中朝下涌,黑夜光暗,很難判斷到底是哪一處水流出了問題。霍丘軍人數眾多,摸上山崖,卻也不可能準確地一下子找到人。
爭時奪刻間,便是和親團這邊的機會。
一處山崖前,兩個少年在瀑布前伸著手腕,小聲說著話,敵人在黑夜中倏然摸上來,朝他們遞出刀子。親衛們和敵人戰作一團,更有凜冽寒光從灌木中探出,刺向二人。
青年聲音慵懶:“找到你們了。”
沒有武功的李微言赫然一驚,感到身后殺氣無聲無息,鋪天蓋地。他想著要躲,卻周身動也動不了。林夜抓住他手腕,將他朝后驟然一推,懸腕轉劍,擋住敵人一招,自己卻被內力沖擊得后退數步。
林夜失笑:“好快啊。”
他扶著額頭,無奈朝黑夜中步出的白離懶懶一笑。白離也朝他笑,下一刻拔身而起,朝他拍掌而來——
白離平日不愿意對這些武功不如自己的人出手,但此時危急關頭,他也知道林夜是一大威脅。衛長吟那么忌憚林夜,自己已經找到林夜,自然要幫衛長吟殺掉此人。
但是這掌風,竟然落空了。
“咣——”
一把寒光洌冽,直逼他掌心。龐然內力裹挾在寒光中,只要撞上,深淺難測。白離翻身后退間,看到林夜和李微言身前,現身一纖薄少女。
星子點點,寥寥于空。銀河乍破,宛如歌謠淅瀝落下凡塵。天上的閃爍華光照耀著喧騰欲奔的瀑布河流,也照耀著少年,以及少年身前的少女。
她很少出鞘的“問雪”,在夜光和瀑布黑白交錯的光華瀲滟間,拔刀出鞘。
夜風冽寒,面頰蒼然,發絲落落拂在頰上、額前。雪荔盯著白離,輕聲道:“有我在,誰都不能傷害阿夜。”
第124章 第 124 章 “我心……如山河,山……
“夜深經戰場, 寒月照白骨。”
今夜無月,只有銀星。星光遙遙在天,山間樹林叢影密密, 一道道凝凍的瀑布破冰后,飛流直瀉,銀光在深夜數影中發出锃亮的寒光。
而刀劍無言, 只伴著水流嘩然淅瀝聲,滂沱般,在山崖上炸開。
“哐——”
“鐺——”
“砰——”
白離和雪荔數次交鋒,竟沒有及時擊敗雪荔, 斬向雪荔身后護著的那兩個少年郎君。旁邊又有對方的衛士們支援, 數量雖不多, 卻也聊勝于無。
林夜和李微言一定在對這瀑布做些什么。
他們在夜色中遮遮掩掩, 背對著白離。即使白離和雪荔的打斗在側, 數次差點波折二人,那林夜也堪堪護住李微言。
夜色太濃了。
照夜將軍不容小覷。
白離分神間,只聞到更重的血味。小公子的血液奇異,即使懶散如他,也一瞬警惕:難道林夜在放血,要血混在瀑布中, 試圖喚醒那些兵人,讓兵人擺脫霍丘的控制?
白離覺得不可能。
不提誰也沒有證實過的法子是否有用,林夜一個小將軍, 不堂堂正正在戰場上和他們拼殺,為何要救那些兵人?他的心頭血,能流多少?被瀑布水稀釋后的血液,作用又有幾何?
林夜不怕死嗎?
白離數次想沖去林夜那一方, 都被雪荔堪堪攔住。白離從不覺得雪荔會是自己對手,但是這一夜,也許他分了心,也許是他望著雪荔的眉眼,時而想到玉龍……白離確實沒第一時間沖破雪荔的刀鋒。
可他到底勝她一籌!
“噗——”
百招后,二人再次對上時,白離手上的指虎撕破了雪荔衣物,一長道血痕烙在雪荔肩頭。那鋒刺再上前一步時,被雪荔的“問雪”回了一招,白離頸上也出現了清晰血痕。
二人掌風擊得這一片葉落如涌,風卷殘云,水流聲震!
林夜驚呼:“阿雪!”
雪荔聽到他聲音,便在后退間,撤回到了林夜身前。林夜抓住她破了口子的襖衫,而雪荔回頭,雪瑩瑩的目光,倉促地掃過林夜和李微言二人。
雪荔目光向下掃。
林夜好像知道她的掛念,當即拍自己的胸膛,又露出手腕給她看。他胸前衣襟完好,沒有刀痕沒有劃傷。他的手腕上破了些口子,但血痕不深,顯然這是做戲給人看,他并沒有受多少傷。
真正失血多的人,應是李微言……
李微言臉色蒼白了些,又被白離的勁風擊得呼吸困難。而這小世子性情執拗,敵人越是嚇唬他,他反而越不露怯。他手背在后,不讓人看到他身上的傷口。
李微言張口便是:“好吵的狗叫聲。雪荔,殺了他。”
雪荔平靜:“你先殺,我善后。”
李微言一滯,瞪她一眼。
而白離則挑眉,被這幾人逗笑。
白離打量雪荔:“看來,雪女的武功進步了很多,在面對我的時候,還有心情和別人聊天。”
林夜及時道:“阿雪,這里交給你,我和小世子先去別的地方。”
“休走——”白離還沒弄明白那血味是怎么回事,那兩人在搞什么花樣,見那二人要走,他目露兇戾色,揚臂張身撲縱向前,卻又一次被雪荔阻止。
白離料到雪荔阻攔,雪荔襲上他時,先吃了他一記重拳。
后方水流嘩嘩,林夜帶著李微言從瀑布上跳下去。回頭時,寒夜暈了他眼眸中光,他只看得到雪荔擋在白離身前,看到血跡在那二人身前濺開。
他心間絞痛,宛如窒息。
他高聲朝著雪荔的背影:“阿雪,我去幫阿曾他們布置戰場。你一定要贏了他,再來找我——”
贏了白離,對如今的雪荔來說,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被他抓著手腕的李微言側頭,感受到林夜手指間的冰涼。
而雪荔背對著他們,只輕輕一聲:“嗯。”——
林夜帶著李微言,在山川水流間起伏縱橫。二人如白鵠翻飛,李微言第一次被人帶著如此行動,風赫赫撲面,他聞到空氣中的血流味,聽到敵我交戰兵戈的撞擊聲,他的胸膛“咚咚咚”起伏,骨血都滲出一層密密麻麻的戰栗感。
寒夜中刀劍無眼。
到處都在喊著“殺”“捉林夜”“他們在那里”的聲音。
戰場冷酷,刺激得李微言眼眸燦亮。
這種興奮,幾乎戰勝他被取血導致的周身驟涼感。
以前他只知道武功高手如何如何厲害,雪荔那樣的高手自然是無法戰勝的,他竟不知,平時看著虛弱非常、到處要人伺候、動不動歪在病榻上咳嗽吐血的林夜,武功竟然這樣好。
“噗、噗、噗——”
連躲三箭,二人墜在一樹林中,又在塵土山坡上翻滾而下,到了另一道冰凍住的瀑布前。這里沒有自己人接應,他們人手本就不夠,如今到這里的,只有林夜和李微言。
李微言還沉浸在殺伐刺激中,手中便被林夜塞了一把劍。
林夜:“鑿開這邊的瀑布,化冰為水。這里下方峽口是口袋型,你在上方鑿冰,把我們帶的動物血水滴進去。衛長吟一定會懷疑這是南周小公子的血,這血可以解除對兵人的控制。所以衛長吟不會操控兵人來這里,來圍截這里的,一定會是正常的霍丘軍隊。你在上放血,我軍在下方配合,利用這口袋型峽口,殲滅一大隊敵軍。”
“還有,這里、這里、再這里……”林夜用劍尖點著下方密密麻麻的士兵和兵人。
沒有地輿圖,他已將此間地形強行記憶,刻入腦中。林夜在此方面博聞強記,短短幾句戰術安排,李微言便發現,按照林夜的步驟,他們會一點點把兵人圍堵到一個包圍圈……到時候,洛水畔廣袤無邊,四方水流已被鑿開,瀑布水煊赫直下。小公子的血在這時候滴入水中,才能不浪費,才能真正解除兵人的控制,緩我軍壓力。
李微言用奇異的眼神,盯著林夜。
世人總說林夜擅長戰爭,是天才一般的少年將軍。到此時,李微言才真正感覺到……
而林夜朝他莞爾一笑:“所以,這里就交給你了,我要去另一個屬于我的真正戰場了。”
李微言驀地翻腕,握住林夜手臂。他摸到少年嶙峋的骨頭,心上便是一驚。
林夜當真是身體不好……
李微言:“雪荔怎么辦?她若發現你置身危險,我如何應對?”
“她不會發現的,”林夜輕聲,目中有一重無奈的哀意,他輕輕推開李微言的腕子,“白離是非常難對付的,我相信阿雪,可我也知道她不會贏得很容易……我有些、有些……”
他似不知道怎么說,便強行一笑,轉了話題。
林夜朝后退,整個人飄飄然,朝下跌入白練凝冰的瀑布方向。李微言朝前撲去,只來得及看到翻飛而下的少年公子被烏發、衣袂托著,如一只折斷羽翅的白鶴。
林夜還在笑。
他黑岑岑的眼珠子,朝李微言眨一下眼,做口型:“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啊——”——
林夜從高處縱下,落入下方林中。他卷入下方兵士的混戰,但此處人不多,刀劍數招應對之下,便有弓弩機關從后方飛來,讓一眾敵人撲倒在地。
竇燕牽馬而出,早已等候在此:“小將軍——”
竇燕的稱呼從“小公子”換為“小將軍”的時候,林夜翻身上馬。他伏在馬背上,帶著竇燕等十來個手下從矮徑沖出敵人的包圍圈。
星星點點的火光中,兩軍的重心要么在高處各路鑿開的瀑布水流上,要么在平原上的戰斗上,沒人注意到這么一只隊伍的突圍。
而他們前去的方向是——洛陽行宮。
馬匹長嘶,鐵蹄濺水,伏在馬背上的照夜將軍在穿越峽谷時,回頭朝黑夜中高處山崖上某處的瀑布望去。距離太遠,他目力不足,看不到少女英姿,卻心知她在那里。
他靜靜看一眼,撇開了目光:“駕——”
軍馬長嘯,星子流轉,高山瀑布上飛縱下二人,正是打斗中的雪荔和白離。
兩大高手的戰斗非常人能插足,這二人自山上戰到山下,跌入結冰的洛水上,將冰砸開了巨大的窟窿。嗡鳴聲震,四處破冰聲和敵我討伐聲在耳,二人的戰斗裹挾萬千水流,濺開三四丈高的飛流。
水流沖擊下,雪荔被悶悶撞出去,跌摔到一樹樁前。
她握著匕首的手微微發抖,睫毛滴著水,不知是冷汗,還是洛水。
白離從瀑布中走出:“你不是我的對手。”
雪荔淡漠。
白離聽到呼嘯聲,那是來自衛長吟的召喚。他轉身欲走,身后的勁風襲來,他回頭應戰時,被雪荔擊中時,自己的指虎也刮入了雪荔胸襟處。
血水在呼吸間戰栗。
白離被激怒,眼睛一點點變紅:“你不要命了?你以為我當真舍不得殺你?”
“你是我的敵人,”雪荔回答,“你自以為是的仁慈從來毫無意義,你的衛將軍不領情,我也不會領情。有我在,你今日哪里都去不了。”
她從地上爬起來,發抖的手握緊匕首。
自己人的兵馬,只有她是最厲害的習武者。她這前半生,從來沒想贏過,卻也贏了那么多次。如今第一次,她真的想贏。
雪荔的眼睛中滲著流動的刀劍撞擊一樣的光澤,她步步走向白離,如步步忤逆自己被界定的命運:“不舍得殺我,你也殺了那么多次。不愿和我為敵,你也為敵了那么多次。你和師父、宋挽風,一道毀了我,我必須殺你……”
雪荔渙散的目光中,聚起了天上星辰:“為了我自己,我必須殺你。
“為了阿夜,我必須殺你。
“為了南周的未來,為了北周的未來,為了大周的命運……我必須殺你!”
“咣——”
刀卷風霜水霧,少女凌身而起,與白離在半空中戰勢再起——
洛陽行宮混亂一片。
宮門被撞開的時候,宋挽風和春君的對峙,被那朝堂自己一方的凌亂打斷。
“秦月夜”的下屬們急急來報:“風師大人,春君大人,小張大人召集私兵攻城,和禁衛軍在宮門下戰斗不休。他們撞開了西側門,正殺向行宮——”
宋挽風一凜。
霍丘軍衛長吟的最終目的當然是要征戰北周和南周,但宣明帝此時和霍丘軍是合作關系,宣明帝若死了,那些調遣給衛長吟的北周軍馬撤兵,洛水畔戰場便會發生變動。
而宣明帝召集他們在此,本就是不信任朝廷臣子,要“秦月夜”這樣的江湖勢力介入朝堂內斗。
當下里,宋挽風再無暇和春君算賬,質問春君失蹤的那段時間,到底去了哪里。宋挽風:“去宮西門——”
他警告春君:“希望春君大人不要在此時內訌,亂我計劃。”
春君只淡淡回答:“整個殺手樓皆在風師大人的控制中,風師大人掌領殺手樓名正言順。有風師在,我號令不了全樓殺手,風師大可放心。”
春君輕飄飄:“除非,樓主‘復活’。”
宋挽風眼皮輕輕一跳。
他看一眼春君,春君大半身掩在斗篷下。二人不再內斗,相攜著帶領手下撲向朝堂上燒開的這把宮變之火——
宣明帝不信任小張大人。
宣明帝早有準備。
而小張大人代表世家,對皇帝的猜忌地方為時已久,而兩方斗起來,卻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平息的。
宣明帝坐在寢宮中,審視著葉流疏。
兵戈聲在外震耳欲聾,滿宮燈火漸次點亮。天上星子被照得黯然無光,宣明帝跌坐在龍椅上,聽到“敵軍從西側門殺入宮”的時候,他目眥欲裂,盯緊葉流疏。
葉流疏、葉流疏……
皇帝開始頭痛。
“噬心”之毒在此時侵蝕,他的大腦思緒混亂,心口之痛帶來頭痛欲裂,他面色扭曲猙獰,眼下烏黑一片,呼啦啦推開滿案的書折奏章,全靠為帝者的修養,才沒有痛得在地上打滾。
皇帝大口大口喘著氣,猜測十九年前鳳翔城中遺民,為什么可以活著走到自己身前。
十九年前鳳翔城……
先是屠門,再是屠城。是一個人和楊家結了仇,皇帝怕楊家泄露“藥人”秘密,才下令屠城。他提拔了好些人,這些年,那些人都兢兢業業待在鳳翔城中,待在軍隊中,幫他辦事。
從“藥人”到“兵人”,這個計劃需要有人幫他辦,所以鳳翔城是有遺民活著的。但是這些活著的人,現在應該被處理干凈了啊。
去年一場戰爭,他借南北之戰除掉了鳳翔軍八成軍馬。他為了計劃成功,甚至把毫不知情的楊增調過去……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葉流疏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為何他壓根不記得鳳翔城有這樣的遺民活著?
“陛下,你根本不記得,”葉流疏平靜道,“凡人生死存亡在你一念之間,千秋功名是你畢生所愿。行大事者不拘小節,陛下從不將我們放在眼中,泄洪之時,自然也不記得我們是誰。”
宣明帝厲喝:“所以,你是為了復仇?!你呆在朕身邊,是為了復仇?在今夜之前,你就和張秉合作了?你們要什么?朕為了我國強盛,你們這些逆賊——”
葉流疏出一會兒神。
她輕輕搖頭。
她面容被燈燭火光照,耳畔被帳外兵馬聲撩。她知曉自己的卑微,倘若她無聲無息求生了二十年,又豈會今朝被他人鼓動?
她隱姓埋名,畏懼皇帝。她不敢復仇,她只想活著。
她閉目塞聽,她當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什么也不過問。
而去年!她在金州城中見到同樣隱姓埋名卻風采卓越的林小將軍,她見到武功高強如日如月的雪女在大散關下被如何逼迫,她見到生既凄楚被判終身囹圄之禍的李微言如何攪局、推翻棋盤……
日月之光恒久亙古,灼烈耀目。
她為灼光所照,反身之際,卻見自己依然在步步退……她已退無可退,可宣明帝不光要她退,甚至要她的命。
倘若她今夜遂宣明帝的意,殺了張秉。張家世家之大,如何對她?宣明帝會保她嗎?以宣明帝對付鳳翔城的態度來看,宣明帝只會除掉她。
既然宣明帝要她性命,不如她先發制人!
“轟——”宮門被撞開。
塵土飛濺,火燒半院。宮中帳簾紛飛,宣明帝和葉流疏對案而坐;宮苑中張秉帶著人馬,提著劍,步步朝皇帝走來。
簾帳紛然,燈火如燒,宮內宮外,皆看得分明無比。
宣明帝面上閃著奇異的漲紅色,盯緊葉流疏:“你到底為什么?若是想要榮華富貴,朕許你——”
葉流疏靜坐,緩緩抬起眉眼:“我為了——
“何謂生,何謂死。何謂道,何謂國。”
宣明帝的目光落向宮苑,落到那光風霽月的青年身上。那青年立在血泊中,星子之光落他周身,他彬彬有禮地抬起劍:“爾既不君,我便不臣!”——
“咳、咳——”
水流鑿開,數以千萬計的敵我將士被卷入洛水中。南周這一邊,為首者是孔老六等人,喊得聲嘶力竭時,一個人影從水中撲出,被水帶著撞到他身上。
孔老六以為是敵人或是兵人,刀柄已經橫向敵人脖頸時,天上星光暗暗,日光將起,熹微日光讓他看清了來人:“明景……明景小娘子!你去了哪里?我們在救你,小公子要我們救你和粱塵小郎君……”
明景坐在水泊中,難以說清自己這一路的艱難。
她狼狽無比,只抓緊時間握住孔老六的手:“我找到了他們關押粱塵的軍馬方向,你給我些人,我要去救粱塵……”
孔老六為難非常,自己這一方人手不足,若再分流,只怕更難以抵擋敵軍。
明景看出他的猶豫,面上浮起絕望之色,咬咬牙,自己轉身便要走,孔老六大聲:“十個人!老子帶十個人跟你一起走……”
明景回頭,驚愕非常。
孔老六:“媽的,小公子說,無論如何,能活的人都要活下去……反正我們本就人手不足,本就贏不了,待在哪里都贏不了……救人就救人!梁小郎君人還是不錯的。”
明景抹掉眼淚,連忙跟上,然而此時,日光從天邊出,他們聽到了山頂傳來的鼓聲。
他們抬頭望去,看到山巔之上,霍丘軍埋于某處,那正是明景打探到的捉拿粱塵的那只隊伍。而不知何時,衛長吟到了那里,衛長吟親自看守粱塵。
而今,鼓聲自天邊響起,霍丘軍先鋒先是用霍丘語言說一遍,再桀驁地用大周話重復——
“南周人都聽著,南周陸相家的郎君,在我們手里。你們若再向前,我們便把陸小郎君做成‘兵人’。想來陸相絕不想看到兒子落到我們手里……
“照夜將軍,你聽著!限你一刻內走出來,舉手投降。不然,我們就對陸小郎君動手了。從現在開始,一,二,三……”
桀驁悠緩的敵人喝聲,讓己方目眥欲裂,滿目猩紅,卻也猶豫無比。許多人都開始張皇,開始掂量。他們不知道陸小郎君是誰,但他們知道陸相在南周的地位。那是陸相唯一的兒子,他們若害了陸小郎君……
孔老六罵道:“好卑鄙!”
明景臉色慘白,然而到此時,她卻鎮定無比。
她道:“先跟著我走。”
她喃喃自語:“沒事的,小公子在的。小公子算無遺策,小公子是戰場上的天才,小公子會帶領我們打贏……”
她從來沒有完全信過林夜戰無不勝,她逃亡奔波,她此時甚至沒有在戰場上見到林夜。
但是她沒有別的法子了。
粱塵那么信賴林夜,林夜有法子的吧?
孔老六也喃喃地自我說服:“對,小公子會有辦法的……我們先把消息傳出去!”——
到此關頭,傳遞消息,用的便是川蜀軍中傳訊法子。鷹隼在高空中盤旋,長短不一的鳴叫聲,都是訊息。而鷹隼聲長短所代表的含義,在他們出行前,已由林夜告知他們。
如此,李微言伏在瀑布邊,日光灼灼生天時,他從鷹隼聲中,聽出了明景的回歸,他們向林夜的求救。
李微言低頭,看著自己手腕上的血痕,嘲弄一笑。
他們都不知道,林夜根本不在這里。
但是……他們也不算完全錯。
林夜啊,確實算無遺策……
李微言俯眼看著下方的兵人,在林夜留下的計策中,一點點朝著洛水中裹挾而去。當密密麻麻的人流被驅逐到水流中時,李微言手中的刀柄,毅然向自己腕間劃下——
這才是真正南周小公子的血液。
他從沒想過救與自己無關的人。
可他此時確實在救。
林夜啊……——
鷹隼在天上盤旋,雪荔抬頭。
她和白離在戰斗中,雙方傷痕累累,白離占上風,雪荔氣力越來越弱。可雪荔兇悍心韌,被以“兵人之首”的方式培養長大,白離在她身上留了大大小小的傷,卻也被她反傷到。
拿不下這個小丫頭,讓白離越來越認真。
而天地間的鼓聲來自衛長吟,鷹隼來自林夜,各自傳遞著訊息。
白離:“你看,老衛的布置,從來無處不在。老衛老謀深算,我承認你們照夜小將軍很厲害,可他年紀太小了。他若早生十年,便可以挽回敗局,而今嘛……”
雪荔:“便是晚生十年,他也足以挽回敗局。”
白離上下打量她:“你這么相信他?為什么?”
白離生了興趣,他拔身間重新出手,瀑布飛流、天地葉落皆是他的助力。他的內力充沛豐盈,卷向那個少女。雪荔運功相抵,周身密密生了刀口子一樣的傷痕。
她被內力沖得跪地在灌木中,借此卸力。
白離的喝聲包裹著她,擊得她心口陣陣發麻。
白離冷然:“你修習‘無心訣’十余年,南周小公子的血再厲害,也挽回不了十余年的時間。你和這世間所有人都不同,他們在乎的,你都不在乎,他們憐惜的,你全都沒有感情……你不愛不恨,無欲無求,你再深的感情,在常人看來也淺薄無比。
“與眾不同的雪女獨一無二,為何要為這格格不入的塵世拼命?
“你的情感如看草屑,如看花開敗,你如何就能在意——我不信你在意!”
“在意”。
這是多么陌生的感情。
曾經的在意早已被摧毀,如今的在意如看花落如看日出,與人不同行的怪物,如何看待他們呢?從不理解塵世的怪物,憑什么為他們搏殺呢?
雪荔齒縫間細細滲血。
此時沒有魔笛聲起,無人控她神智,她卻依然恍神,心間震動如碎。
是啊。
為什么?
她仰頭看著天地。
紅日從天邊生起來,血泊混在洛水中潺潺流下,從身邊淌走。來來去去的南周兵馬,仇視敵人的霍丘軍馬,麻木不仁的兵人們涉水而行。
還有趴伏在山間瀑布中、正被敵人逡巡的李微言。
埋入灌木中、深入敵軍后方的明景和孔老六。
以及不知身在何處、是否調到兵馬的曾大哥。
她不在意嗎?花開花敗,日升日落,塵煙喧嘩……她皆不在意嗎?——
洛陽行宮間,張秉欲要逼宮,而宋挽風笑聲現于宮墻之上:“小張大人,莫要步步錯。”
風師的笑聲隨天上日出一道升起,張秉這一方人馬露出驚慌之色,看到宮墻檐頭立著的殺手們,意識到他們進入了敵人的包圍。
方才勢微的皇帝宣明帝,這時露出微妙笑意,看向張秉。
而宮檐之上,一道少年聲音笑意盈盈:“風師大人,你才是——不要步步錯。”
宣明帝僵住。
葉流疏抬眸。
張秉掀眼皮。
宋挽風和春君,與眾殺手們齊齊看去,他們看到紅日落在宮檐上,林夜衣袂掠風,修身長立。那是怎樣風華鮮妍的郎君,衣帶如飛,驚鴻翩影。
林夜身后,竇燕舉起機關弩,朝著他們笑。
竇燕笑瞇瞇:“風師大人,我來為我姐姐報仇。”——
衛長吟這一方,鼓聲震天,明景和孔老六摸上山頭,看到少年被扣押著五花大綁。
被按跪在地上的少年動也不動,孔老六幾乎氣得按捺不住,而明景竟然冷靜地攔住他。
敵人洋洋得意地數數:“二十六、二十七……”
灌木中鳥叫飛起,粱塵垂著眼,忽然抬頭,看向衛長吟。身上遍是傷,動也動不了,此時不知哪來的力氣,那滿面血的少年在日出紅光中露出笑容:“我是可以死的。
“但你們不能拿我去威脅我父母、我姐姐。陸氏兒郎,絕不淪為你們的傀儡——”
衛長吟最先反應,他拍掌運氣,擊向少年。粱塵陡然拔身,震開身上繩索。灌木中魔笛聲倏地響起,粱塵本無路可逃,聽聞笛聲,他驟然轉身,正好迎上孔老六的接應——
紅日升空。
雪荔握住匕首,迎上白離。
山中清晨風聲簌簌,葉落飄然,洛水湖畔大半尸血,殘骨如山。萬千花開萬落,人生人死,對雪荔來說,也許都是沒有意義的。
她也許永遠不會有常人那樣強烈的情感。
她也許畢生不會知道愛恨,不懂情深清淺,不能體驗大悲大喜。
然而——
雪荔腦海中,響起少年含笑的聲音:“你雖不懂,但你沐浴其中。你不知這是愛恨,但你可以感受到。阿雪,你感受到了嗎?”
她聽到風聲,聽到葉落聲,她眼睛看到尸骨,看到己方人的慘烈、敵人的仇怨。
一朵花開,與一片雪飛。
正如世人的歡喜悲哀,與那立在路邊、等候她的少年。
“問雪”在她手中凌厲向前,帶著少女的一往無前:
“我亦有心。
“我心……如山河,山河……歲無恙——”
磅礴內力與勁風如洪如濤,鋒刃如生骨血,淹沒向白離。
第125章 第 125 章 “雪,那些是假的。”……
洛陽行宮被紅日照得暈然如燒, 不知是天邊紅光還是滿殿滿園的火光,被堵在寢殿的宣明帝喘著氣仰頭,看向那個立在屋檐上的少年公子。
黑袍金帶, 帛帶揚空,少年將軍風流無雙,帶著他那十來個人馬, 就敢直闖行宮。獵獵冷風帶著洛水畔的寒氣侵襲而來,滿殿滿宮的混亂張皇,好似都與那檐角少年無關,卻都與他有關。
林夜!
林照夜!
宣明帝呼吸加重, “噬心”讓他目光流著赤色血絲, 而那血絲像蠱蟲一樣, 看到林夜出現, 便帶著主人的思緒跟被裹在沸水中灼燒一樣。
宣明帝“請君入甕”, 請的本就是林夜。
他用自己為餌,釣的就是林夜。
他從沒見過南周的照夜將軍,但他聽過太多照夜將軍的戰績。就如他從來瞧不上南周的光義帝,但他和光義帝私下交易,送這位戰場上的小將軍一場“戰隕”,本就是對此人忌憚至深。
是, 他小瞧了光義帝。
他以為光義帝那樣狹隘的野心家,會為了南周國局穩定,而真的送照夜將軍去死。沒想到光義帝耍了心眼, 照夜將軍沒有真的死。八月那場大散關下本應萬無一失、直搗黃龍的戰爭,因照夜將軍的“死而復生”,兵敗如山倒。
從那時起,宣明帝就想會一會這位小將軍。
宣明帝必須要會一會這位小將軍——管他是不是真的南周小公子, 種種證據早已證明,如今的林夜的心頭血,確實可以解“噬心”之毒。
如果北周皇帝不是被“噬心”毒所困,他早就征戰南北,平定神州,南北周統一了。
而今、而今不過出了些小岔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等宣明帝說出任何挑釁之話,思量如今局面如何挽回,那站在墻頭的風師宋挽風,已經先鎖定了林夜。
宋挽風握著鐵扇的手微緊,面容微繃。
他想過今日之局。
但他一直以為,會與自己一戰的人,會是雪荔。
宋挽風溫聲:“雪荔不敢見我嗎?”
林夜笑:“不敢?你還不配。”
這樣緊張的局面,他還一貫輕松,扮了個鬼臉:“是我要替我們阿雪來會一會你。你這種三腳貓的武功,還不配我們阿雪親自出手呢。我們阿雪的敵人,是世間真正的高手……你認輸吧,你這輩子的武學天賦,也只能和同是三腳貓的我比一比。作為和雪女齊名的風師,被同一個師父教,還教出這個樣子來……嘖嘖嘖,我真替你臉紅啊。”
林夜輕快道:“不如你快些認輸。這里全被我包圍了,你就別逞強了。”
“秦月夜”的殺手們:“風師大人……”
宋挽風抬手,制止他們的插話。他不受林夜的激,不聽林夜的胡說八道。宣明帝召集“秦月夜”來護衛行宮,宋挽風本也將林夜當做敵人。
林夜不可能有人手包圍行宮,林夜若真有這本事,就不會親自現身了。
宋挽風淡聲:“可惜,如果是小雪荔,我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你……你還不配。我算過你的人手,短短幾天,你再神通廣大,也湊不出人馬。小將軍單槍匹馬前來,不就是無人可用了嗎?只要你肯出那心頭血,我倒是愿意放你的人手一馬……今夜跟著你闖行宮的人,像竇燕這些人,就不用死在這里了。”
竇燕眸子瞬冷。
而不知何時,大家都不再稱呼林夜“小公子”,而改為了“小將軍”。細微的變化早已在不知不覺間發生了輪換,只無人有心關注。
林夜只“哈”笑一聲。
他立在檐上,忽然手叉腰,朝宋挽風揚下巴:“你覺得,我帶著這么點兒人,敢夜闖洛陽行宮,便沒一點準備嗎?”
宋挽風神色凝起:他正是知道林夜必有準備,而他不知道林夜的準備到底是什么。
下方的宣明帝已不耐煩:“風師,攔住他——”
同時,林夜眸子狡黠,朝宋挽風說道:“你還想不想見你的師父,玉龍樓主?”
宋挽風猛地一驚,“秦月夜”眾殺手驚住。倉皇之下,宋挽風眸子猛地看向與他相距五步的春君。他有一瞬間洞察了些什么,春君巍然不動,林夜反身跳下長檐,朝宮外奔去。
下方人不明所以,宋挽風卻因心有猜疑,剎那間看出林夜去的方向,是冰凍著玉龍尸骨的行宮外山洞——那個山洞,只有他和春君知道。
只有他和春君!
宋挽風想也不想,追著林夜離去。殺手們跟出去一部分,還有一部分不明所以,而竇燕的機關已然朝這些留守的殺手射出。留守的殺手們受擊,登時反殺圍攻,一柄彎刀朝竇燕擦去時,旁邊猛地伸出一手,徒手擋過那把彎刀。
內力裹在掌心,重重一駁,出手的殺手瞬間倒退三步,胸口悶哼。
殺手們齊齊瞠住:“春君大人……”
斗篷下的青年轉過了身,望向他們。春君眉目如冰,沉肅之色讓人錯愕驚疑。而春君和竇燕一同上前,淡聲:“得樓主之令,剿殺樓中叛徒。樓主將歸,忤逆者,殺無赦。”
“樓主……”
玉龍樓主不是已經死了嗎?
“秦月夜”不是將近一年沒有新樓主繼位了嗎?殺手們暗自揣摩,新樓主將在春君和風師之間誕生,而今夜春君與風師分明反目,樓主將歸,到底是何意?
局勢瞬間萬變,方才還協力抗敵的留守殺手們,分成了兩撥。殺手樓中,春君與風師的內斗從未擺到明面上,而未知的新樓主與他們熟悉的玉龍樓主,又豈可同日而語。
殺手們轉瞬間內訌,下方最為錯愕震怒的,是宣明帝。
宣明帝拍案而起,厲聲:“荒唐!玉龍已死,春君叛變,你們這些……”
葉流疏自后用匕首抵住他,輕聲:“陛下莫急,你的戰場,不在那里。”
張秉站在園中,朝宮室走來。他帶來的人馬和禁軍在晨露日出時廝殺不住,“秦月夜”的突變讓他驚訝,但他和林夜的合作,本就早已開始。如今,雙方皆無路可退。
張秉朝前走:“陛下還有什么手段?螳螂捕蟬黃雀在后,這種手段,不是只有陛下會用。臣也會。”
宣明帝臉上蒼白。
他冷然威脅:“朕是北周皇帝,朕膝下沒有子女!朕正是年盛,滿朝文武都不會屈服于張氏。張氏狼子野心,不會有好下場!朕是為了國家……”
張秉:“臣也是為了國家。”
張秉:“為了大周,為了北周不被陛下拖入戰局,為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和平不被陛下的野心裹挾……臣斗膽,恭請陛下赴死——”——
寒冰洌冽,風聲鶴唳。
殺手們和衛士們相逐,最前方的,便是林夜和緊追不放的宋挽風。
宋挽風的輕功天下無雙。
而不知今日是他心慌,還是林夜平日掩藏了他自己的武功,宋挽風追逐林夜,竟過了這樣久,也沒有追上人。而發現他們的方向距離師父的山洞越來越近,宋挽風的心便越來越亂。
他想林夜要做什么?
林夜是要喚醒師父嗎?
難道林夜要喚醒師父來對付他?荒唐,師父不知道如今局勢,師父不可能和林夜合作,師父和他才是一邊的,他現在做的,就是師父原本想做的……
他在幫師父!
只有霍丘成功,師父才能平安,師妹才能回歸!他沒有錯,他沒有辦法,他必須如此……
風速變疾,宋挽風與林夜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宋挽風嘶啞的聲音如冰沙般:“停下來……林夜,停下來!無論如何,你不能驚擾師父,傷害我師父……”
他混亂腦海中,冷不丁想到玉龍倒在血泊中的模樣,最后望著他的淡漠眼神。
他心神一慌,驟然一痛。
恨意猝不及防,燒得他步伐一趔趄。他忍不住想,為何到那個時刻,到明知道自己背叛的時候,玉龍看他的眼神,仍是如看塵埃一般……
背叛不重要嗎?
愛恨不重要嗎?
那什么重要?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師父——
林夜的步伐停住。
距離山洞還有不到一里,追逃雙方都還沒來得及上山,林夜停了步,緊追不放的宋挽風也停了步。
宋挽風抬眸,視野中,先出現了一把白骨傘。
有人撐傘立在路盡頭,靜看山霧松露,紅日當空。在宋挽風熬得通紅的眼睛中,他先認出了“白骨傘”,而后,在那人緩緩轉身時,他看清了玉龍。
玉龍,活生生地站在山路下。
后方追過來的殺手們停了腳步,滿目惶然。他們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林夜身上,他們都想到了那個傳聞——南周小公子的血,活死人,生白骨。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白骨傘”出世,玉龍亭亭而立,與林夜一左一右,擋住了宋挽風的路。
宋挽風當下明白了一切:他明白了春君對自己的提防與背叛,明白了春君從夏君那里拿到的心頭血是真的,交給自己的卻是假的。他也明白了春君失蹤那些日子的去處,明白了玉龍此時出現在這里的緣由。
玉龍和林夜聯手!
宋挽風直直地抬眸,眸中浮著執拗之色。殺手們見玉龍樓主復生,惶惶不敢上前,不知進退。只有宋挽風迎著那二人,步步朝前,目中盡戾。
宋挽風先看向林夜:“林小將軍,好手段。你竟能說動我師父,讓本就是亂臣賊子的師父,與你合作。可我知道你假扮南周小公子,你常日病魔纏身,不如何動武……我猜你不動武,必然有些緣故。而今,你卻要動武了?”
林夜彬彬有禮道:“是。玉龍樓主將將復生,功力未曾恢復,而她曾遭遇風師的背叛,可見風師對她的招術十分了解。為了除掉風師,我只能與玉龍樓主聯手,方可保證——你今日必死于此。”
林夜目中微冷,輕聲:“我不會讓阿雪見你——她不能再被你們傷害,她不能與你們動手。”
宋挽風想,原來是為了雪荔,林夜才堅持要他自己動手。
雪荔的情感沒有世人那樣深,那么淺淡的情感,過去就過去了……而那樣淺淡的情感,林夜也要守護嗎?
林夜待雪荔如此,而他呢?他……
宋挽風目光,落到了玉龍身上。
他執著地問:“你要殺我嗎?”
“師父,你和他聯手……你要殺我嗎?”
“那便來吧……我堅定地執行師父的計劃,哪怕師父自己背叛自己,我也絕不背叛!我絕不會讓世人傷害師父,讓霍丘與師父為敵,讓白王清算師父……如果師父因為這樣的原因,要殺我,那便來吧,那便來吧——”
他嘶聲大喊。
而他好生絕望。
因到如今,他一目不錯地盯著玉龍的眼睛,他都不能從玉龍的眼中看出動搖之色,他也沒有得到玉龍只言片語的解釋。
他對世人來說不算好人,他對師父掏心挖肺。如果這樣的真意對師父來說都不重要,“白骨傘”和林夜的掌風同時到來時,他失魂落魄,想到:到底,誰才是怪物呢?
是被無心訣封閉感情十九年的雪荔,還是從未被封閉感情、卻好像從不存在感情的玉龍呢?——
洛水畔邊,下方水流湍急,山間局勢緊張。
張狂威脅“照夜將軍投降”的霍丘軍先鋒朝后撤退,那被他們捆著的粱塵不顧身上的傷,掙脫他們的控制,就朝灌木中奔出來的敵人跑去。
孔老六前來接應,粱塵步伐趔趄,他的逃跑本為求死,滿腦子都是無論如何,自己絕不能死在霍丘人手中,絕不能被他們用來威脅爹。
爹是南周的宰相,爹對南周太重要了。若是爹因為他而要求和親團退兵,南周退避,他如何自處,爹如何面對滿朝百官與天下子民?若是爹為大義而放棄他,成就千秋功名,爹又如何面對娘親面對姐姐,面對他的尸骨?
無論如何,他可以死,但他不能死在這里!
全是拼著這口氣,粱塵才積攢著最后一絲力氣。他朝前奔時,目標本是衛長吟手中的刀,不妨灌木中沖出了孔老六等人,而魔笛聲在這里響起。
明景的喚聲變得嘶啞,不如往日那般清越如鸝:“粱塵——”
魔笛聲起,敵人晃神一瞬,粱塵也在趔趄逃亡步伐中恍神。他透過被血黏濕的眼睛,看到明景朝他跑來。她鬢發凌亂,一身衣裙臟污,面染土神如霜,好是荒蕪。
魔笛聲困住敵人的一瞬,明景喚來了馬匹。
孔老六大喝:“明娘子帶陸小郎君先走,我們斷后——”
衛長吟冷笑:“斷什么后?真正重要的,只有陸良辰——”
衛長吟是智謀型大帥,身邊將士們動武,他也很少動。當他拔身而起,朝粱塵與明景襲來時,孔老六這邊試圖抵擋,那磅礴功力卻震得他們紛紛后退,霍丘軍又緊纏而上。
掌風朝著明景手中的魔笛。
明景伏在馬背上,面色慘白,卻退也不退。而坐于后方的粱塵忽然一扯韁繩,馬蹄高濺馬身長躍,馬匹方向一轉,明景的魔笛聲停住一瞬,衛長吟的掌風,拍到了粱塵的后背上。
風中好像飄過什么。
像是風,又像是塵土。
明景慌得轉身朝后看,顧不上手中魔笛:“粱塵?”
身后少年嘶聲笑:“沒什么。那么弱的內力,我還是能化解的——明景,快,我們去找雪荔,找小公子……”
明景慌亂,此時聽到粱塵聲音,心中稍安,連連點頭。她猜到可能發生了些什么,但她又想只要逃出去,又能有什么呢。孔老六喊著要他們快走,明景也知道只有粱塵離開這里,孔老六才有后退的機會。
于是,一馬馱著二人,轉身朝山下疾奔而去。
粱塵伏在明景身上,大半重量壓在少女身上。
草木樹葉紛亂飄灑,馬匹轉彎間,粱塵回頭,被血染得黏糊的眼睛,與衛長吟對視了一眼。
他看到衛長吟那極輕的一絲笑。
粱塵咳嗽,呼吸間,骨肉開始感覺到痛,如同刀割般。那痛意,朝他的心臟襲去,越來越痛,神智越來越亂,思緒越來越僵凝——
在敵軍當細作當了這么久,粱塵如何會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噬心”。
那是經過一百二十年、已經改良過的“噬心”毒。
這樣的“噬心”毒,是用來造兵人的。它比一百二十年前的毒更溫和,卻也更厲害,它在經過那么多“藥人”實驗后,發作得會非常快。
越是運用內力,發作得越快……
而粱塵聽到后方衛長吟好整以暇的聲音:“追殺!射箭——”
明景聽到粱塵貼著她后頸笑:“小景,有武器嗎?敵人的箭要射來了啊——”
明景哪里在乎他如何稱呼,她御馬而行沖出敵軍包圍已經非常艱難,此時他需要什么,她提供什么:“有的,在我腰間……”
少年的手拂過她腰間,馬速飛快,她聽到后方兵刃與箭弩相抗的聲音。她聞到血液越來越濃的聲音,而少年的呼吸時輕時重,這一程下山路,敵人怎么也殺不完,他們好像怎么也逃不出去。
她要御馬,她沒有功夫操縱魔笛。
敵人的箭弩還朝著他們射,追兵好像四面八方,遍布山林。
怎么才能逃出去呢?
明景眼中滲了淚,是因心急。她泠泠地掉著眼淚,眼淚在風中化掉,她喚身后的人:“粱塵,別睡啊,我們很快就逃出去了……”
好久好久,她才聽到粱塵的一聲“嗯”。
她放下心。
他們離山下越來越近,而山下的打斗聲越來越重,明景在剛逃出虎穴的慶幸中,又生了新的驚恐后怕。但她的后怕提到嗓子眼,她忽然找到了方向——“雪荔!”
她激動地指給身后的少年:“粱塵,快看,那是雪荔!是雪荔和西域那個厲害刺客在打……我們有救了,雪荔武功高強,雪荔會保護我們……”
她語無倫次,透著興奮。
她覺得天無絕人之路。
雖然沒有找到林夜,但是他們在混亂中找到了雪荔。雪荔是那樣的顯眼——她和白離的打斗,波及了整整一片河,方圓寸土,塵飛霧繞,河流濺崩。兩方軍馬都遠離那處戰局,都奈何不了那樣武功高手的對敵。
雪荔讓人覺得這樣安全。
即使看上去,雪荔好像奈何不了白離,但是那個白離,也沒有殺掉雪荔啊……他們的膠著,便是贏!
明景御馬,想朝雪荔奔去。她大聲呼喊,張臂求救,洛水畔的雪荔聽到了聲音,朝他們望來一眼,于是,明景乘著馬,更是拼命向雪荔奔去。
雪荔怔忡了一下。
明景不知道她在怔什么,而明景又聽到了射向自己的箭只破風聲。這一次,箭只擦過她肩頭,她肩頭滲血,第二只箭射出時,她才聽到了身后粱塵折斷箭只的聲音。
明景不安:“粱塵?”
粱塵笑著應了一聲。
粱塵忽然伸手,說:“我們要幫雪荔,戰勝白離。”
粱塵:“小景,松開韁繩吧,隨便馬匹帶我們去哪里。白離武功太高了,雪荔如果不贏,便支援不了其他人。打仗打成這樣,很明顯……是我們的人手不夠……你的魔笛,是雪荔的最大助力。”
粱塵:“吹響魔笛,幫助雪荔吧。”
他倏然張臂護住她,將她整個人籠在懷中。這像是一個情人之間密切至極、深入骨髓的擁抱,而粱塵和明景從未有過那樣深厚的感情,這個擁抱,足以讓少年將嬌小的異族公主,完完全全地護在懷中。
粱塵聲音變得很低:“而我,會保護你。”
明景的淚水落了下來——
明景高聲呼喚:“雪荔——”
少女聲如裂石,撥云穿霧,戰斗中搖晃的雪荔不堪重傷,被白離逼得后退,誓要與白離同歸于盡。而她看到山路盡頭、遍地血泊中,一匹棕馬在戰亂中驚惶亂竄,馬匹上的少年少女,朝她沖來。
可是他們過不來,她也過不去。
魔笛聲婉轉懸天,明景催動所有的內力,來作用于白離身上,來輔助雪荔贏下這場戰斗。
雪荔看到血淚順著明景的眼睛流下,而她閉著眼,身子被后方的粱塵護住。可是粱塵、粱塵——
粱塵身上便是箭只、殘血,他趴伏在明景后背上,隔著距離,雪荔幾乎聽不到他的呼吸。空氣中流動的氣味,對于她這樣的高手來說,秘密太少了。
那是“噬心”。
雪荔看到粱塵朝她抬起眼,朝她輕輕“噓”了一聲。
他不愿作為俘虜而死,不愿作為兵人而死。
他是可以死的。
但他要死得堂堂正正。
戰亂讓馬匹受驚,受驚的馬匹馱著失去未來的主人,只有魔笛聲斷續繞梁于天。
雪荔清寧漠然的眼中,陡然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戾氣。在白離被魔笛影響得失神發呆時,雪荔拔出“問雪”,直刺入白離眉心————
“轟——”
四面八方,瀑布水轟然猛烈,全都破了冰,化成雪水,蜿蜒而下,朝下方被趕到一處的兵人們砸去。
太陽快要落山了,風吹得骨縫生寒。李微言趴伏在山坡上,身后敵人找到他、殺他前,他看到了絲絲縷縷的血順著自己的手腕,淹入瀑布中。朝下砸去的混著血的瀑布,讓有些兵人發了呆,停在原地,忘了戰斗。
這便是南周小公子的血!
這是以性命為代價的血,每一滴血,都在燃燒壽命。
李微言鬢角花白,眼尾生皺,秀氣面孔蒼老十歲。而他哈哈大笑,目中透紅,宛如瘋子:“覬覦他國國土而行竊作詭者,百死則罪不除——”
洪濤般的瀑布中帶著血水淹沒兵人,戰爭有一瞬驟停,衛長吟發出“不”的痛呼聲,粱塵在那凄厲呼聲中最后睜開眼,模模糊糊看到了半空中劃開彎月長弧形攻勢的雪荔,也看到了遠山下奔流不住的瀑布,渾然不動的兵人們。
他模糊地想,雖然沒有看到林夜,但是好像,他們又可以贏了……
真好。
只是可惜、可惜……夢想行走江湖,跟隨公子,行俠仗義,成就名揚天下的偉業,走出陸家對他的庇護。到最后,也沒有名揚天下。
粱塵腰下的長生結,在他閉目時,從他懷中脫落。
“姐姐,我是可以為此而死的。”
“我死在外面,也不會回去。”
“我要當那把劈開濁世的劍!”
長生結擦過少年少女的衣袍,被馬匹亂踩,墜入了混著尸血的戰場塵埃中——
金州城中,陸輕眉正一邊吃藥,一邊低聲囑咐:“從大散關調去的兵馬,還有多久可以到洛水,再快一些……”
她手上無力,忽然一抖,手中藥碗落地。清脆玉瓷濺濕地衣,一團繡著蓮花的氆毯被烏黑藥汁染濕,變得像血水一樣。
侍女們忙來服侍,陸輕眉俯身捂住心口,腰下玉佩上系的長生結,在她彎腰間墜地,落在那團被染黑的團蓮氆毯上。
一陣無言的心悸,裹住陸輕眉心口。
時間一瞬間,變得格外安靜——
時間一瞬間,變得格外安靜。
雪荔的匕首刺入白離眉心,白離掙扎著從魔笛聲醒神,即刻意識到情況不妙。他拽住雪荔,指虎割破人肌膚,利齒朝她胸口拍去,目中狠厲之色,顯然有同歸于盡之意。
雪荔退也不退,到此關頭,比的不過是運氣。看是她的刀先殺掉白離,還是白離的刀先殺死她。
血液從肌膚中深滲出,雪荔唇下滲血,心臟被擊得震痛。但魔笛聲再次奪去白離的神智,白離擊殺雪荔的動作變緩,趁此關頭,雪荔的匕首,終于在刺中人眉心后,又抹了身下青年的脖子。
她跌撞著站起,白離最后的力氣朝上掙開,胡亂地抓向她。她沒有再被敵人的強弩之末傷到,但是白離扯了她懷中什么東西,朝下拽去。
“啪嗒——”
那什么東西被拽了下去,從死去的白離手中掙脫,濺在地上,碎裂開來。
雪荔喘著氣,認出那是他們從鳳翔出行前,林夜給她的、據說是他娘的傳家寶、要給未來兒媳的禮物。雪荔伸手去抓,沒有擋住玉墜的碎掉,而跟著玉墜落地的荷包繩索松開,里面的東西飛了出來。
雪荔怔立原地。
那是一張紙條,寫著字——
時間變得格外安靜,宣明帝大吼著“朕死了,世家也不會得逞。”
張秉這樣的文人殺人,實在吃力。而有旁邊的葉郡主相助,這兩個文弱之人,才勉力將劍刺入宣明帝的心腹。
滿宮火燒,戰斗慘烈。
張秉喘著氣,盯著那死不瞑目的皇帝:“不勞陛下費心——”
旁邊與他一同行事的葉流疏臉白如紙,毫無血色。她惶然著朝后退,冷汗淋淋,周身漸冷,意識到自己參與了怎樣瘋狂的行動。
而張秉回頭,抓著她的手,拽著劍奔向滿宮的火燒與殺戮:“都停下來,陛下已歸天——”——
時間變得格外安靜,“白骨傘”和林夜的劍一左一右,將宋挽風刺中。
林夜的劍要送宋挽風最后一程,“白骨傘”先行,割破了宋挽風的咽喉。宋挽風眼眸通紅,似含著淚,似不甘心。他搖搖欲晃,渾身是血地倒下去,他最后看著的,是玉龍。
實在好冷。
風雪逼人。
這場風雪淹沒他,實在是、實在是……
宋挽風喃聲,向前努力伸手:“師父……”
他愴然倒地,林夜望著他,手中劍慢慢握緊。忽然,林夜旋身而動,朝身后出鞘。他的劍鋒與身后的“白骨劍”相對,他的攻擊和身后玉龍的攻擊同時到來。
黃昏將近,天色又暗了。
洛水的風裹著血味,凝在林夜和玉龍之間。
玉龍緩聲:“原來小將軍從來沒有真正相信我。”
林夜緩聲:“倘若我真的相信樓主,此時便是樓主手中亡魂了。”
林夜微笑:“為了南北周一統,為了居心叵測人盡亡于今夜,為了不管是多久以前的仇恨都被血掩埋——在下在今夜,必殺樓主。”——
洛水畔的水與風,都格外冰涼。
雪荔盯著荷包中掉出來的紙條,她沒有去撿,任由紙條被風吹飛。紙條寥寥數語,讓她想到那個抓耳撓腮、想著該如何與她說話的少年郎君——
“雪落當春記,那堪長相離。些情困我身,事逝望東西。假思哀假意,的盧逆蘆笛。”——
林夜和玉龍相對,微微笑:“樓主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宋挽風想要樓主活,但樓主要的,是所有人都死在今日。樓主要所有人亡,不光是北周、南周,還包括霍丘人……我曾一度不解樓主到底要做什么,但是在樓主去鳳翔找我合作的時候,我便猜到了。”
玉龍靜靜看他:“小將軍,你實在聰明。”
林夜苦笑:“我也不想這般聰明。”——
洛水畔,混戰間,雪荔看著字條。
她文墨不通,不懂詩詞寓意,想來林夜同她一樣。她可以想到林夜寫這張紙條時痛苦煩惱、長吁短嘆的模樣,而寒夜降臨、冰水潺潺時,雪荔也讀到了紙條上每句話的首句,拼出來的一句話——
“雪,那些是假的。”
倘若他要為她而死,哪些是假的?——
林夜道:“樓主沒有心,又太會傷人心。你根本不是要‘殺風’,只是對付風師的話,你不必把我和雪荔用合作的方式,都騙來洛陽。你將我哄來,要對付的,本就包括我,包括南周。你是要殺所有人,要所有人為曾經的鳳翔城陪葬。小姑姑已經死了,我不能再讓阿雪對上樓主摧毀一切的陰謀,只好我自己來了。我啊,第一次欺騙了阿雪,我是很痛苦的……”
玉龍:“我看不出你痛苦。”
林夜笑一下,慢悠悠:“那也不能哭給你看啊。”
他目中漸漸厲起,提劍冷聲:“樓主這樣的人物,我自然全力以赴。”
玉龍:“多虧小將軍的心頭血,我的功力,已經恢復至我的巔峰時期。此時雪荔對上我,都未必有勝算,何況是如今的小將軍……”
林夜輕聲:“可是,我也有南周小公子的心頭血啊。”
玉龍阻攔不及,畢竟沒有人能攔住當事者自己對自己身體做出的安排。
她看到林夜伸手在他胸口點了幾下,她看到那少年臉色蒼白,又在一瞬間氣血漸足,整個人從頹廢無力的狀態,一點點“活”了過來。
林夜的目光幽亮,氣勢倏變,他從一個人,開始變成另一個人。
林夜手中的劍,重新提起。
林夜看著夕陽落向地平線,感受著體內燃燒起來的內力。太長時間了,他太久沒有回到自己的巔峰時期,他幾乎忘記了自己也曾有體力如此充沛、內力如此磅礴的時候。
將軍是可以死的。
將軍只能死在獨屬于自己的戰場上。
林夜道:“南周小公子的最后一滴血,我可以自己用……我愿以性命為代價,不惜一切,阻攔樓主摧毀大周——”
第126章 第 126 章 殺人用計皆如意,比不……
癸未年十月最后一日, 我弄丟了日志,也弄丟了阿夜。
——《雪荔日志(后補)》
雪荔站在茫茫洛水畔,朝自己身后望去。
有一瞬, 她明白了所有;有一瞬,她好像依然不明白。
白離的尸體在她腳邊漸漸僵硬,她喘著氣周身發麻, 立在這個死去的最大威脅者身邊,一時間感到迷惘。可她連迷惘的時間也沒有,魔笛聲斷斷續續,明景血淚不住, 粱塵已然死去, 孔老六等人孤木難支, 李微言也生死未卜……
他們需要她。
他們都是朋友, 她的朋友們不應該有如此潦草結局。
雪荔大腦空白著, 反身便沖入戰場中,用自己的武力,去為他們劈開一條生路。她也許心中有自己真正的渴望,但在這樣慘烈的生死面前,她的渴望不值一提。
武功極高者,在這場殺伐中, 便是一大利器。
原本霍丘軍都要沖出這里了,因為雪荔的援助,重回膠著戰局。而隨著時間推移, 霍丘軍那邊生了異動——
“王子好像死了。”
“四大刺客中的‘白虎’,被那個怪物殺死了……”
驚疑、害怕、畏懼,蠶食著敵人。振奮、安心、勉力,則是這一方的戰歌。
夜色好黑, 越是黑,天上星子越是閃爍。而不知殺了多少人,又到了什么時候,周圍好像發生了些騷動,變化細微。雪荔全不關注,她只是麻木地不斷舉刀——
“雪荔!”少女手中武器再一次舉起時,她的手腕被身后沖來的一股大力扯住。
雪荔被扯回去,看到了阿曾。
阿曾走了好久,如今終于回歸。他不光回歸,還帶來了調遣的兵馬。這些兵馬雖不多,但有阿曾這個將才率領,足夠撐到大散關下的南周軍趕到。
今夜,鳳翔關門開,他們這些軍中人可以出入,阿曾便知道,定是張家那位與他們合作的郎君張秉出了力,放南周的兵馬入北周了。
只要撐住最后一段時期,他們便可以贏。
阿曾拽著雪荔手臂:“我回來了,這里的戰局交給我。你可以歇一會兒,他們說,你一直沒有停下來。你的情緒不對勁,雪荔,出了什么事嗎?”
出了什么事?
雪荔其實也不是很明白。
她怔怔看阿曾半晌,忽然問:“我沒有找到阿夜。我殺了許多許多敵人,也沒有見到阿夜……阿夜是不是不在這里?”
在此之前,雪荔沒有問過任何人。而今雪荔仰著臉問,她臉頰玉白,睫上沾血,又清靜又迷惘的模樣,讓阿曾心頭一顫。
阿曾垂下眼,躲開她目光。
雪荔便出一下神,她不問了,她轉身繼續投入殺戮場。
但是阿曾再一次拽住她手臂,他盯著她半天,忽然下定決心:“他在洛陽行宮。”
雪荔一怔,抿起唇。
她忽然語氣急促:“楊大哥,我……”
阿曾打斷:“這里不需要你了,你去吧。我來時的馬留給你……寶駒日行千里,祝你能找到他。”
思緒總是凌亂的雪荔朝他點頭,也許旁人已經察覺她的心事,但她自己未必明白。她憑著一腔本能行事,她轉身運用輕功朝戰局外飛奔,去找阿曾帶回來的馬匹。
雪荔聽到后方阿曾的吼聲:“放火,燒他們——”
衛長吟那一方,得到白離的死亡,衛長吟怔立許久,臉色漸漸慘淡。阿曾再回來,敵人得到了助力,衛長吟心頭已亂。白離、白離……白離真的死了嗎?
他一瞬心中浮起深刻的仇恨,恨不得殺光這些敵人!
他一瞬又挫敗,心想難道自己真的會輸給林夜?自己布局多年,功虧一簣……林夜該死,照夜將軍早就應該死了啊?
如今怎么辦?為何洛陽行宮沒有消息傳出,為何宣明帝那一邊如同死了一般安靜,洛陽那邊到底發生了什么……衛長吟心神已亂,小聲和身邊人吩咐:“準備逃命……”
身邊人不可置信地看向這位大將軍,不解只是死了一個白離,難道他們的大計就要敗北嗎?他們正要爭辯,天地間猝然燃起大火,迎著風,獵獵朝他們的方向燒來。
將士們這才醒神:“他們援軍到了……”
衛長吟痛恨敵人,也痛恨自己身邊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手下。他最好用的人是白離,可是白離……衛長吟心想,當初就不應該聽白離的,不應該相信玉龍。
兵人之首無法為他所用,就應該去死。可是如今白離已死,世間還有何人能奈何雪荔?玉龍嗎?
衛長吟站在山巔,獵獵罡風讓他生出無力回天感。挫敗感糾纏他,讓他自我懷疑,身邊廢物們吵個不停,衛長吟想:我戰勝不了照夜將軍,難道連照夜將軍請來的援兵都贏不了嗎?
衛長吟下令:“放火!在下風把火燒起來……和他們的火對著燒,燒出一圈隔離帶……兒郎們,絕不能退!”
隔著山頭,一上一下,山頭上將袍染血的衛長吟,和下方滿鬢寒霜的阿曾目光對視。
火借風勢熊熊燃燒,平原河流四方濃煙滾滾,寒風下,重傷的士兵哀號陣陣。灼灼火燒與寒夜星燦下,誰也看不清誰。但他們之間隔著的生死仇恨,皆讓他們一往直前——
衛長吟想著白離,想著一百二十年前的仇恨:“殺光他們!”
阿曾想著鳳翔城下埋著的白骨,想著白骨所化的兵人,眼眸赤紅:“弟兄們,我今日,必報你們的仇——”
黑鴉般的隊伍悍不畏死,在夜幕下朝對方涌入,宛如黑沙入海,濺出一片又一片的血色。背對著他們,雪荔翻身上馬,躍入黑暗中。
李微言被人攙扶著,從高山上下來。正好有一個侍衛找到他:“世子,我們撿到了這個……”
林夜留給雪荔的字條,那張雪荔任由它飄飛上空的字條,落入了李微言手中——
【雪落當春記,那堪長相離。些情困我身,事逝望東西。假思哀假意,的盧逆蘆笛。】——
“雪,那些是假的。”
寶駒長嘯,夜奔數里。雪荔伏在馬背上,被濃夜中的血腥味包圍,她想,哪些是假的呢?
鳳翔城中,就是假的吧?
林夜怎么可能知道她的生辰是哪一日。她當日趕到貧民窟的時候,林夜表情不對,雪荔便猜到小姑姑出事了。很有可能是死了。雪荔當時沒有問,因為她不知如何面對。
她此生,親情緣薄。
在得知玉龍和宋挽風的真面目前,她總以為自己得到過一些“愛”。但在大散關下,雪荔便不確定了。而到鳳翔城,雪荔便覺得,也許自己不是親情緣薄,而是自己沒有親情緣。
她在小姑姑講述的故事中,分明猜到了自己到底是誰。
可是那天夜里,雪飄入窗,病榻上的女人畏懼又渴望的眼神望著她,女人伸出手停在半空中……雪荔垂著眼,始終沒有接,沒有回應。
她不知道怎么應對。
她不難過,不感動,不傷心,腦海中只有一種被雪覆蓋一般的空茫感。
雪荔的生辰,分明是玉龍撿到她、收養她的那一日。如果林夜知道那日是她生辰,那么便代表,林夜當日,很可能已經見過玉龍了。
她不奢求世上對她的善意。倘若恨是謊言,那么愛也是謊言。倘若傷害是謊言,那么養育也是謊言。倘若不死不休是謊言,那么相親相愛也是謊言……倘若“倘若”是真的,那她不奢求世上的善意。
她明明已經不奢求,如今卻看著這惡意,快要摧毀一切。
玉龍師父一定和林夜達成了些危險協議,林夜一定是覺得有問題,林夜才自己一個人去。
正如她沒有來得及告訴林夜“殺風”的信號,林夜也沒有告知她關于玉龍的一切。
他們之間,只剩下臨出行前,天光熹微,少年與她并肩坐在臺階上,鄭重地將玉墜掛在她脖頸上。
那玉墜……也碎了。
“駕——”雪荔聲音微沙。
“駕——!”
馬兒馬兒,再快一些。馬兒馬兒,帶我找到他。
突然,天上光華閃耀,銀星如海,紛紛墜落。
深黑天空下,到處都是流動的星光。伏在馬背上的少女仰頭,看到了自己畢生難以忘記的一幕——星隕流沙,金光天馬——
洛陽行宮成為火海淹沒一切的時候,張家府邸中,卜卦的欽天監大臣站在望星臺上,看這場浩大的星隕。
星隕如雨,在黑色天幕中拖出銀亮的尾巴,帶著碾壓一切的盛大壯烈美。
欽天監大臣希望自己卜卦再次失誤,但是今夜的卦,偏偏應驗。
星隕流沙,世間必有一場浩大如雨的死亡。無數英雄豪杰,都將于此落幕——
繁盛星隕之后,天色更幽更暗,時日推移,天邊又漸漸生了曙光。
曙光薄微之時,洛水的風帶來一縷鐵銹腥味。洛水邊的戰爭,玉龍和林夜都到了強弩之末,都到了絕境。而玉龍一恍神之刻,林夜的劍,刺入了她的心房。
幾乎與此同時,極輕的“嚓”聲后,林夜的心房,被從后一劍刺中。
玉龍垂眸,看著自己胸襟前的劍鋒與滲出的血。這一次,再沒有一個人為她護住心脈,等她復活。
林夜緩緩側肩,看向身后持劍刺中自己的人——宋挽風。
那本應死在“白骨傘”下的宋挽風,竟然搖搖晃晃站在了林夜身后。宋挽風面色鉛灰,帶著自嘲的幾乎扭曲的神情,全力襲來。當他一劍刺中林夜時,林夜反掌拍向他胸口,而宋挽風本就瀕死,他躲也不躲。
他躲也不躲,只倒向玉龍。
玉龍一動不動,宋挽風抬頭:“師父……”
他的淚水落了下來——
宋挽風撲入玉龍懷中,血水混在一處,二人搖晃著墜入洛水。水流湍急包裹二人,吞噬二人的性命。
這洛水,冰涼刺骨,如一場天地皓雪。
師父是山,師兄是風,師妹是雪。當山嵐坍塌時,這場漫山風雪,彌漫了他們的一生。
玉龍一言不發,被水與血漫濕的眼睛,空空地落向那隨她一同倒下來的、緊緊抱住她的徒弟。
她必死無疑,林夜那把劍當真要殺她,自然不會如她當時被徒兒偷襲那般,對方特意留一條生路給她。宋挽風曾經偷襲她,但宋挽風也舍不得殺她。正如今日她和林夜聯手殺宋挽風,她當著林夜的面用“白骨傘”殺宋挽風,但她也刻意偏離了心脈,留了宋挽風一條生路。
在玉龍的設想中,自己拉著林夜同歸于盡。南周失去了林夜,北周失去了宣明帝,霍丘軍失去了衛長吟……眾人一同淹沒于此夜,帶著所有愛恨赴死。
可是,挽風與此無關。
她心頭微哽,想著那個當初被自己帶上山的膽小少年。
宋瑯死了,她死了,小姑姑死了……
而挽風,與他們無關。她希望挽風活下去。可是、可是……
擁著師父、與師父一同沒入洛水中的宋挽風艱難抬頭,眷戀的目光落到師父蒼冷的面上。生死之際,師父依然如此。而宋挽風忽然釋然:“……我總覺得你不愛我……我總覺得你不關心我……可我又覺得你為師妹留一線生機,未必不給我留。你刺偏心脈,我便知道,即使你愛師妹,你心中也是有我的。
“……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過去的時光重回,但大散關下,我就知道不可能了。”
宋挽風哽咽:“師父,我能不能既愛師妹,又嫉妒師妹?我能不能既愛你,又恨你?”
玉龍于他,是高山,是流水,是他艱辛踽踽走到山崖,仰頭望到的皎然明月,光華耀目。
愛在他心中,如雜蕪野草,離離不盡,蓬勃妄生。他畢生追求那輪皓月,想要皓月垂憐。
他試圖走入師父的世界中,試圖了解師父,試圖知曉到底是什么樣的過去,鑄造了這般殘酷無情的師父。而越是了解,越是心痛,越是不舍。他方知道師父已經無救,她深陷泥潭,恨才是她活著的拐杖——
“我曾經想讓你活下來,讓我們回到雪山,讓我們重新開始……可我后來才明白,那不是師父要的。
“我要救師父,不如去陪師父。
“我愿意為你而死。
“師父,我陪著你。”
玉龍終于抬手,水流淹沒她的眼睛也淹沒青年的血淚,她擁住了宋挽風。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而今是何夕?
【那一年風起雪飛,路阻且長。少女兜兜轉轉拜別他國輾轉回鄉,故人皆亡故事皆散。她有無邊熱烈的野心亦有不可披靡的志向,妄求蜉蝣之力得蒼天憐青。當她站在南宮山間仰望皓雪時,當廣袤天地間的風霧模糊視野時,她不知這場風雪降臨,湮沒了此后余生。】——
時間變得格外靜,天地如同凍住。
玉龍擁著宋挽風趔趄朝身后的洛水墜去,洛水吞沒二人時,林夜也被宋挽風那拼力一擊,弄得搖晃,朝身后洛水跌去。
雪荔跳下馬匹,遠遠看到了這一幕——
“阿夜!”
紅日暈染天邊,洛水碎冰淋漓,跌入水中的少年周身被血染紅,心房被劍正中刺中。他浴著血朝水中跌去,聽到遙遠的喚聲,只來得及抬頭,朝那奔來的少女望來一眼。
被水流吞沒的玉龍和宋挽風,艱難地回望一眼。
沉入水中的林夜,看到雪荔在奔跑中散開的烏發,冰如雪水的面容。
她朝他俯撲而下,而他知道來不及了。
不提宋挽風刺中自己的那一劍是如何抱著必殺之心,單說他用光了南周小公子的心頭血,他身體迅速衰竭,他便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他不希望自己最慘烈的模樣,被雪荔看到。
可是、可是……
阿雪、阿雪……我、我……
雪荔朝洛水撲去,紅日再一次升起。水流裹住三人,玉龍和宋挽風朝著東方而淹,林夜朝著西方被裹走。雪荔撲到水面上,想要挽留一切——
她的掌風擊向水面,周身所有內力凝于掌中。
她的衣衫被強大的內力沖撞得撕開細碎破縫,發絲落頰鋪地,臉頰肌膚都被刺得出了血。懷中什么東西在她動作間,掉了出去,嘩嘩然滾落入水流中,雪荔也沒有去管。
而她如此辛苦,拼盡全力,只堪堪將洛水冰封半里。她可以封住冰川,卻封不住死亡的腳步,生命的流逝。
“咣——”
天地大寒,曙光爛爛。太陽升起,雪荔卻墜入黑暗。她被撞摔,撲跪在冰面上,與那水下閉上眼、衣袂似乎還在飛揚的少年公子隔冰隔水,咫尺間,已是千山萬水之遙。
那春山,如何赴雪?
嚴霜重露,曠野沉寂。耳邊,依稀遙遙響起許久前聽過的歌謠——
“郎君騎馬與娘子同行一段路,哼著歌兒跟隨她。他們走過高高的山嵐,跑過追不到的月亮。
人生不過才過了一道坡,開花的荊棘為誰編織一首歌謠。他在唱呀——
月亮彎彎人情纏綿,郎君日夜在她窗下徘徊。殺人用計皆如意,比不過娘子一個眼神。”
第127章 第 127 章 她又聽到少年在耳邊的……
雪荔覺得, 自己好像忘記了些什么。
宣明帝死、白離死,南周與北周聯軍,衛長吟帶著剩下的人馬竄入山林, 逃之夭夭。霍丘軍化整為零后,軍隊嘗試追殺,那需要時間。北周因皇帝死亡而一團亂, 南周的情況也不好。
數以萬計的兵人在小公子的血和魔笛的共同影響下,被困在洛水畔,亟需解救。
雪荔回去找同伴的時候,發現黑云壓城, 張秉帶著人圍在這里, 生怕這里的兵人重新失去控制, 或被逃走的霍丘人操控, 卷土重來。而陸家的娘子陸輕眉拖著病體, 從金州趕到洛陽。
陸輕眉為粱塵而來。
他人不知,陸輕眉卻知道李微言的真正身份。如今和親團中幾個重要人物,因陸輕眉異于尋常的表現,都猜到了李微言才是真正的南周小公子。
雪荔回來的時候,下了一場雪。
她看到所有人惶惶而疲憊,深夜中, 陸輕眉避開所有人,跪在李微言門前,求李微言嘗試救一救粱塵。
雪荔站在墻頭樹木后, 看到雪落山林,那羸弱不堪的陸氏女泣涕不止,失了往日的所有驕傲與平和。
她裘衣浸了雪水,臟污沉重, 她在寒夜中哽咽如泣血:“世子,良辰還有救的,一定有救的……你能救那些兵人,一定也能救良辰。他氣息才沒了一會兒,我聽說以前林夜可以用血讓高太守活過來,你的血更厲害,你一定可以……
“只要你救我弟弟,我愿意做任何事,我父親也愿意做任何事。南周的皇帝你不愿意做就不做,你想要什么,陸家就保你什么。只要你救良辰、只要你救他……”
陸輕眉哭得喘氣艱難。
雪荔站在黑夜樹蔭中,靜靜看著她。
她也看到李微言被堵在門前,蒼白無比。
雪荔想,李微言處境好糟糕。
他明明是和他們差不多大的少年郎,如今鬢角斑白、眼角細紋,整個人毫無血色。為了困住兵人而失去的大量血本就讓他虛弱不堪,而陸輕眉希望他救一個已經失去呼吸的死人。
陸輕眉堅持,衛長吟想把粱塵做成兵人,但是兵人不是死人。只要不是死人,就能活……
只要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有李微言的血相助,再加上她帶來的那位一直在研究李微言這個藥人、研究帝王血和“噬心”毒的神醫,她一定能把弟弟帶回來。
陸輕眉從沒這樣失態過。
她驕傲自負,以上位者的姿態看李微言,而今跪在李微言面前,一跪便是三日,豆大的淚珠懸在她睫毛下。
李微言俯眼看著她。
李微言:“……為了救你弟弟,我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嗎?”
陸輕眉身子發抖,她看到希望,仰著頭看他:“不會的……陸家會用最好的藥物來救你,幫你。陸家不惜一切,陸家愿意為你讓路……只要良辰……只要我弟弟能活。”
靠著樹的雪荔出神。
樹下的李微言也出神,神色有些復雜:“這是嫂嫂的主意,還是陸相的主意?我提出不合時宜的條件,你們也愿意答應?”
陸輕眉仰著臉,雪落在她蒼白頰上,她看著比他更羸弱,但她的眼中便是決然:“愿意的。只要你提,我們就答應。我爹娘都是這樣想的,我的話就是我爹娘的意思。沒有人比良辰的性命更重要,沒有任何事情、任何權勢比得上良辰。
“陸家其他人如何想不重要,我爹會處理好的。對我們來說,對我爹娘、對我來說,只有良辰重要。”
淚水落在陸輕眉腮上。
她恍惚想到很久以前,和親團離開建業的那一天,她與爹一同在宮闕角樓上觀望和親團離開的那一幕。那時候,爹便與她說,光義帝也許不是好丈夫,她不必非走進宮為后的那一條路。
她又想到自己與粱塵爭執的那一天,天地間下了好是綿密無盡的夏雨。粱塵勸她不要為后,勸她回頭俯首,看一看百姓,看一看陸家真正依附的天下子民。
陸輕眉在嘗試理解他們。
而今日,她方才真正明白:無論旁人如何想,爹爹和良辰一樣,最在意的是身邊的親人。
他們希望她獲得真正幸福,正如她希望粱塵可以幸福。她用自己的道理強加給粱塵,她始終沒有向粱塵道歉……她可以放棄所有來救粱塵,沒有任何東西比得過家人。
李微言怔忡俯眼。
他在陸輕眉的淚如雨下中,鼻尖不自主發酸。
在遇到和親團前,他都不知道,世間有這么多滋味。他對陸家有偏見,對陸輕眉有偏見,可他們為了粱塵心甘情愿付出所有,而他只有那個想犧牲他的困著他的親哥哥。
李微言彎下身:“……我會配合神醫,努力救粱塵。我也會跟你回去,做南周的皇帝。只是陸家不能再把我當傀儡,不要再試圖操控我。”
陸輕眉怔然抬頭。
淚水還懸在長睫上,她眼睛如被水洗,望著李微言。
李微言拂去她眼角的淚,別過臉。少有的溫情擦過她眼睫,少年微白的鬢角讓陸輕眉心顫。他好像眼睛也紅了,他好像厭惡她,又好像同情她。
他不再冷言冷語,只低聲:“……我知道,南周需要一位皇帝。
“我也想,活得不那么沒有意義。只是嫂嫂,這是最后一次……我不能再用我的血救任何人了,我也會死的。”
陸輕眉連連點頭,淚水斷續不住。她如何不知?神醫被陸家看著,她從神醫那里得知了李微言的真正身體狀態,知道這藥人的存在有多稀有,身體上的壞處遭受得有多少。
她向他保證:“無論成敗,無論良辰可不可活,只為小世子這一句,我此生都欠世子大恩,愿意為世子做任何事。”
李微言不說話。
他也沒什么需要她做的。
他曾經想當閑散王爺,被光義帝打斷。他又想跟著和親團逃跑,被戰爭打斷。他在戰爭中看到太多死亡,又和林夜一起做了那么多事,他從霍丘軍的探子那里問出玉龍身世的真相,得知霍丘和北周宣明帝的陰謀。他在洛水瀑布下救兵人,又看著林夜一去不復返……
他沒想當英雄。
可世間百姓,淪為他人棋子,太無助了。
他沒有文墨,不學無術,什么權利也沒有沾過。可如果光義帝和宣明帝那樣的人都能做皇帝,為什么他不行呢?他殺的人,害的人,哪有那兩人多。
而且就算做不好,有什么關系。李家血脈斷在他手里,亦是他對李氏的報復——
于是,李微言跟著神醫,拿自己的血做實驗,去救粱塵了。
雪荔一直看著他們。
她看他們辛苦地將粱塵從生死一線間拉回來,看到粱塵雖然未醒,神醫卻說總有一日會醒的。她看到一門之外,焦急等待的明景聽到神醫的話,潸然淚下,跌坐在地捂著臉哭。她也看到一門之內,當神醫說有機會的時候,李微言便暈了過去。
李微言的白發,更多了。
李微言當夜吐血,高燒,痙攣,呼吸幾次驟停……陸家帶來的神醫們徹夜守著他,才堪堪保住他性命。
雪荔想,李微言很不容易。
而這番折騰,便用了許多日。當竇燕從“秦月夜”趕回來,問起他們可有見到林夜的時候,他們才后知后覺。他們不是不關心林夜,只是他們太忙了,他們又太相信林夜,相信雪荔。
竇燕:“雪荔呢?”
阿曾眼皮疾跳。
他們都好久沒見到雪荔了。
眾人放下的心重新懸起時,那其實早已回到他們中間、卻始終未曾現身的雪荔才出現。雪荔看著他們既驚喜又忍著恐懼的目光,看他們瞥她身后又不安地將目光挪回她身上。
雪荔緩聲:“林夜死了。”
滿屋寂靜。
病榻上的李微言驟然身子僵硬,看向雪荔。他目中光動,盯著雪荔,又看到自己被包扎了傷口的手腕。他心中掙扎,想自己是否又要取血……
雪荔的目光平靜挪開,淡聲:“我把洛水冰封半里,不然他的尸骨就要跟我師父、宋挽風一起被水沖刷走,尸骨無存。他已經死了,該下葬了。”
眾人怔怔看她。
他們有許多話想說,有人眼眶立刻就紅了,有人捂嘴掩住哽咽,還有暗衛們臉色鐵青僵硬,想沖過去找自己家的小郎君……雪荔是他們中,最平靜的。
她垂下眼,發了一會兒呆,轉身走了。
雪荔聽到身后明景沙啞的聲音:“……雪荔沒事吧?她看起來……”——
雪荔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些什么。
她分明沒有失憶,記得所有一切,但心中空落落,總覺得記性不太好。身邊很多正在發生的事,都讓她提不起興趣。
諸事其實已經結束了,只是當初和林夜說好游歷天下,紅塵作伴,他卻失言了。
真是的,他騙了她。
他總夸她聰明,其實她還是不聰明。聰明的人,應該早早發現陰謀,應該早早洞察他的心思,應該自己去和師父、宋挽風決一死戰。
他為什么替她去了?
雪荔不明白。
她覺得累,也不想明白了。
如今,她好像重新回到了剛認識林夜的那時候。那時候,他只是一個調皮的、愛折騰人捉弄人的小公子,仗著顏色好、身世好而作威作福,頤指氣使,想盡法子使喚她。那時候,林夜對她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
無妨。
雪荔想,反正身邊所有人,都會離開。
反正她總是一個人。
事情回到最開始而已。即使他失了約,她卻依然要游歷天下。
李微言特意私下來找雪荔,吞吞吐吐支支吾吾,大概意思無非是,他想嘗試救林夜。
雪荔發一會兒呆,慢慢說:“師父是一定要阿夜死的,不然不會想法子把他騙到洛陽。師父這輩子想做的事,就沒有失敗過。宋挽風也是要阿夜死的,我弄不懂他,但他和師父聯手,我找不到他們失敗的理由。
“我是習武者,我看到了阿夜胸口重劍的傷口,正對心臟。我還知道他武功沒有師父高,尋常情況下,他不是師父的對手。但他身體中有小公子的第三滴血,他解除自己心臟上封印的針,把那滴血留給他自己用,他的武力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攀升巔峰,他便有戰勝師父的機會。而一旦他用了第三滴血,他便沒救了。
“無論如何,阿夜都死了。不管是劍傷,還是第三滴血的作用,他都無法護住自己的心脈。即使是真正的小公子,也救不了他。”
李微言不甘心。
而且李微言不明白,為什么雪荔這么冷淡,看起來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林夜。
大家總說雪荔是怪物,但他覺得她不是。只是她如今……
李微言:“你不是封住洛水了嗎?也許第三滴血的副作用沒有擴散開呢?也許他真的還有希望呢?”
雪荔道:“更大的可能是,洛水冰融化后,你們救不了他,他的尸體腐爛。”
李微言無話。
他們抱著一絲希望,正如陸輕眉抱著那絲希望想救粱塵。但他們也承認,那種可能性低微。
雪荔又道:“而且,阿夜不想狼狽吧。”
李微言怔忡。
雪荔低著頭:“他愛漂亮,愛干凈,除非沒辦法,他不喜歡把自己弄得很狼狽。只要有條件,他每日都要換新衣裳。如果冰融化了,他的尸體就會腐爛,他會變丑。阿夜不愿意那樣吧。”
李微言:“雪荔……”
雪荔再說:“何況,你應該已經撐不住了。”
李微言愣住看她。
雪荔抬起眼,清澄的目光望著他:“我也不想你死。”
李微言的眼睛瞬間紅了。
他別過頭,撐不住自己眼中的一滴淚。他倏地迎上前,將她抱入懷中,哽咽:“雪荔,你真是、真是……”
雪荔靜片刻,說:“這是最后一次。”
她道:“我不喜歡和人接觸,不喜歡旁人碰我。你這些日子很辛苦,我可以讓你抱一下,安慰一下你。但是沒有下次了。”
李微言破涕為笑,罵她道:“你真是太冷血了……不過冷血也好,冷血的人不會傷心……雪荔,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們都可以熬過去。”——
什么會過去?
雪荔無所謂,也不在乎。
塵世對她來說,從來都是一個樣子。塵世有過很短的時間,出現了一些五彩繽紛的顏色。但那些顏色褪去得太快,她還沒有感知到多少,便結束了。于是雪荔想,可能這本來就是塵世的顏色,短暫的繽紛,只是幻覺一樣的美夢。
她這個人,不愛做夢。
夢境總想將她困在走不出來的過去,而今她已經走出來了,她不想再做夢了。
她只是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些什么。
可她沒有失憶啊,她到底忘記了些什么?
十一月,南周和北周嘗試談兩國統一、共對霍丘之事。兩國各自焦頭爛額,南周這位不識文墨的新任皇帝引起朝中多大議論不提,北周情況更糟——北周甚至找不出嫡系的可以登位的新帝。
最終,葉流疏硬是從宣明帝的養子中找了個小孩,在張家的扶持下,倉促稱帝。但北周不服的、質疑的聲音,比南周的更大、更多。
在這樣的關頭,兩國各有難處,統一進程推進得極慢。但無論是南周陸家,還是北周張家,他們都不愿意開戰,都想用和平過渡來爭取統一。所以,進程雖慢,但雙方議和,應該可以議和出一個章程吧。
十一月初,和親團眾人為林夜送葬。
粱塵雖救回一命,卻始終不醒,被陸家派人日夜看守。也許是知道林夜對于和親團、對于粱塵的意義,陸輕眉來替自己的弟弟,送林夜最后一程。
“秦月夜”中,春君做了樓主,護著殺手們從整樁陰謀中退出。春君決定帶著殺手樓隱居雪山,封閉雪山,不再與江湖、朝堂有任何聯絡。也許“秦月夜”就此消失,也許沉浮數十年后還有出山可能,也未可知。
竇燕自然要來送林夜最后一程的。不光如此,竇燕提出,將先前陳放玉龍樓主冰棺的山洞,用來放林夜的棺木。他們始終覺得,雪荔冰封洛水,林夜也有還有醒來的機會,他們不愿意這樣輕易地埋了小將軍。
如果當初“秦月夜”可以花一整年時間,耐心地等玉龍樓主復蘇的可能,為什么他們不能給自己一絲希望呢?
雪荔知道這是天方夜譚,但是這和她有什么關系。她和林夜沒有什么關系,她甚至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問她。
送葬那日,雪荔將“無心訣”的口訣,交給了他們。這口訣,也許可以緩解兵人體內的毒素,讓他們慢慢清醒過來。李微言不可能再放血了,但大批兵人,應該有重回人間的機會。
張秉和葉流疏也來為南周小將軍送葬。二人沉默無比,張秉甚至從未和林夜相處過。他看到林夜的冰棺被小心地運往洛陽行宮外的山洞,看到和親團眾人難過的模樣,輕輕嘆口氣,想那該是怎樣一個風華少年。
大家都要散了。
阿曾和張秉談過后,決定回北周重入軍伍,從自己失敗的地方重新開始。
竇燕要回“秦月夜”,輔佐春君收服殺手們。
明景拿到了慶州那一片地——是林夜先前,答應給她的。如今戰事已平,南周和北周的大臣們談過后,在陸家的爭取下,慶州給了扶蘭氏,明景將帶著她那一丁點兒女兵前往慶州,重新建國。
粱塵回去陸家。
李微言回去做皇帝。和親團剩下的暗衛們,會跟著李微言回去,成為李微言的死士。據說,這是李微言和林夜達成的合作。
而雪荔——要游歷天下,闖蕩江湖。
雪荔將昔日林夜送的許多禮物都拿了出來,燒在山洞前。火苗竄起濃煙殘影,熏得眾人眼睛迷離通紅。那些耳墜、鐲子、玉釧、鈴鐺、香囊……全都扔入了火中。
還有她弄丟了的玉墜、荷包、《雪荔日志》,亦在這場送葬火中湮滅。
一切回到起點。
雪荔輕聲:“真是的。”
雪荔又發呆,道:“騙子。”
她安靜地站在這里,身后的明景聽她這樣說,再也忍不住,嗚咽一聲轉身,抱著身后的竇燕大聲哭了起來。
雪荔不理解明景在哭什么。
明景看她一眼,哭得更厲害。而被明景抱著的竇燕,此時也雙眼微紅,淚水盈盈。竇燕一手抱著明景,知道明景的難過,知道雪荔讓大家有多心疼……她忍不住道:“雪荔,你真的不跟我回‘秦月夜’嗎?如果你回來,我和春君大人會輔助你,會幫你做樓主。”
雪荔搖頭。
那是師父的“秦月夜”,不是她的。
那里有過無知的被遮掩的過去,也有深入骨髓刻骨銘心的恩怨。她不想要那些。
李微言也想爭取她:“要不,跟著我回南周吧?你也知道,我和他們都不熟,陸家和朝臣聯手欺瞞我的話,我也沒辦法。你武功那么高,你來陪我住皇宮,當我的護衛。我們還在一起,好不好?”
陸輕眉好像更瘦了些,她輕聲而堅定:“雪女,你是良辰的朋友,便是陸家的朋友。只要在南周,無論你在哪里,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上門求助。”
葉流疏垂著眼溫聲:“北周也歡迎雪女。”
張秉與林夜沒什么感情,比起照看朋友,他自然更看重雪女本身的武功:“雪女是我們北周的人,如今兩國還未合一,雪女自小在北周長大,自然與我們更親昵些。雪女如果愿意來北周宮廷,南周提出什么條件,我們也會給出一樣的。”
孔老六熱情拍胸:“雪女可以和我們一起跑江湖,互相照應。”
阿曾看著雪荔,語氣少有的溫和:“要不,雪荔換種方式,跟我去軍營,見識一下你沒見過的風光吧。”
這些都是朋友的關心不舍,雪荔隱隱能察覺,但她依然搖了搖頭。
她背過身,聲音很輕:“再見。”——
也許情緣太淡,也許無心訣對她身體十余年的影響無法短期散去,無論如何,雪荔已經是如今這樣的性情了。
她想一個人。
她比他們都冷靜,都淡漠。淡漠的她,第一時間便意識到,沒有林夜作為其中樞紐,朋友們會各奔東西,各自忙碌各自的事情。她是奇怪的人,因為林夜的存在,她才在他們身邊,顯得不那樣奇怪。可如果長年累月地相處,朋友的情誼也許會因此淺淡。
她很珍惜他們。
而世間再無林夜。
雪荔從自己的經歷中學習到,她越是珍惜,越是保護,便越是應該遠離。
大家都會有好的前程,他們會成為了不起的人,而她行走江湖,不斷地練習武功,她也會越來越平靜。
平靜很好。
不悲不喜很好——
雪荔躍上高馬,翻上山嶺,她站在山巔,勒馬回頭,眺望山下的故人們。
風吹動發絲,臉頰被發絲撩得發癢。她好像聽到少年的笑聲,極短,但她回頭看身邊,便知道自己是產生了幻覺——林夜被她留在了身后。
千山萬象,風雪已駐。余生山遙路遠,她到底是要獨行的。
真是的。
騙子。
人是為什么而留戀此生?無數遺憾與悔恨之后,人是為什么而留戀此生?如果人生布滿陰謀和算計,每一步前行都與赴死無異,那么,人是為什么而留戀此生呢?
日出山巔,萬里云飛。
紅光托得一切如夢如幻,依稀中,下方的伙伴們追著她,朝她揮手,喊她——
“雪荔,雪荔。”
“別忘了我們,記得有空了回來找我們。”
“我在南周皇宮!”
“我在雪山!”
“我在慶州!”
“我在鳳翔!”
“我和你一樣走江湖,我哪里都可能在!”
于是,山頭的雪荔也朝伙伴們揮手,抬高聲音:“……再見。”
她反身御馬迎風,馬蹄飛濺衣袂輕揚。她又聽到少年在耳邊的清越笑聲,極為短促。那是幻覺,她想她不在乎。
她一定忘記了些什么。
那是什么呢?
第128章 第 128 章 思之如狂,不能忘。
雪荔一個人行走江湖, 并沒有回頭再去找過昔日的伙伴。
她有時去挑戰那些江湖上有威望的人物,和他們比試武功;有時遇到逃竄的霍丘人,幫著官府追殺;她在夜雨中的茅草屋中度過夜, 也連續三四天困在沙漠中走不出去。她幫人運過鏢,亦憑借自己的武力賺點兒過路錢財。
漸漸地,雪女的名號, 在江湖上越來越響。
她不再是獨屬于“秦月夜”的殺人惡鬼,雪女。她成為了自己,江湖人說起她,不再聞風喪膽, 而是會說“那個年紀很輕的長得像仙女似的小姑娘”, “總是一個人走夜路, 不和旁人作伴”, “武功很高, 只是不愛說話不愛理人”,“假以時日,她會成為武學大家”。
所以,雖然雪荔總是不太快活,但至少堅持練武這件事,是她做過的少有的正確決策。
她見識天地間的許多風光, 也去了很多地方。從北到南,從東到西,沙漠云海, 日出霧障,海船翻滾,暴雨如注……她都一一走過。
漸漸地,她離朝堂越來越遠。
偶爾聽到些故人的消息, 會說起北周與南周的談判。北周皇帝不得人支持,多處生亂;南周陸家不如北周張家勢大,朝臣亦怯。
偶爾,也聽說那一直逃亡、流竄于各地山林中東躲西藏的霍丘人的消息。南周北周一直派遣一只隊伍在追捕這些人,據說,這批兵馬,由北周的寒光將軍楊增親自帶隊。時至今日,他們抓了很多霍丘人,打探到了很多消息,但是最狡黠的衛長吟,始終沒有落網。
偶爾,雪荔猜,北周與南周想要合并,想要共伐霍丘。但他們還未真正商議出章程,又因衛長吟的始終未曾落網而計劃擱置。
據說,慶州之地新遷的民族朱居國在此建國,他們的女王熱情地滿天下招婿。只要入選女王后宮,女王便會傳授扶蘭氏絕學,教人操控魔笛。
據說……
故人們的消息斷斷續續,如云如煙,飄過雪荔耳畔。
雪荔有時心事隨之波動,但更多的時候,她覺得那些和親團同行的送親日子,像是一場夢。她禁不住懷疑夢的真假,正如她心情如此平靜,以至于忘記喜怒哀樂。
也許她本就不會喜怒哀樂。
她在塵世中行走,見識越來越多的風光,她卻依然稱不上快樂。
頂多,沒有少年時,那樣厭煩塵世、了無生志而已。頂多,在眺望山崖云海時,她再沒有跳下去一了百了的沖動。“武學宗師”是她想要的,為何她仍有渾噩無趣之感呢?
這樣的日子,慢慢過了一年。
有一日夜里,雪荔到了一鎮上。
鎮上正在辦社火,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歌舞、擊丸、燈山、瓦舍百戲……士女喧闐,目不暇接。
雪荔風塵仆仆,趕了許多路,到燈火通旦的鎮上,已經餓了整整一日。她在街市中穿梭,買了一串香糖果兒,拿在手中,時不時輕輕舔一口。她左顧右盼,不是為了看社火嬉戲,而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站著,好吃完自己的糖果。
“小娘子、小娘子……”有婦人持續叫喚。
雪荔沒聽出那人在叫自己,她低著頭,專注地盯著自己手中沾滿蔗糖的糖果串,生怕路過的人碰壞了自己的甜食。
婦人聲音拔高:“那個小仙女似的小娘子……哎喲,怎么還聽不見啊?那個拿著香糖果兒、眼睛快沾到果子上、走路不看路、居然一直沒被撞到的小娘子!”
雪荔:“……”
她回頭,看到巷子邊一處賣傘的攤位前,一個胖乎乎的婦人正叉著腰。婦人本不滿地叫嚷,見她回頭,當即眉眼彎彎,笑得十分慈善喜慶。
雪荔目光落到對方攤位上那些花花綠綠的花傘。
雪荔:“我不買傘。”
那嬸子:“……”
嬸子心直口快,當即嚷道:“誰讓你買傘啦?我生意好的很,還不缺你那幾文錢。我是、是……你不認識我了嗎?”
雪荔:“……?”
嬸子比劃:“我認識你啊,你這雙眼睛,哎呀太有靈氣了,人又乖乖的靜靜的。那時候,你躲在我攤子旁邊,等那小郎君買糖果給你吃……”
嬸子探頭,看著雪荔手中的香糖果兒,忍不住笑:“看起來,小娘子還是喜歡吃這些果子呀。那小郎君怎么沒陪你一起出來玩啊?他該不會又爽約了吧?”
雪荔困惑地看著賣傘嬸子,旁邊燈籠搖曳,火光竄上雪荔眼睛時,她忽然抬頭,朝四面八方的街巷仔細望了一番。
雪荔在自己貧瘠的記憶中搜索,找到了痕跡:“……這里是浣川鎮嗎?”
去年,三月底,她與和親團的眾人來過浣川小鎮。那時候,她想離開和親團,想了法子躲開人。她到鎮上的時候,遇到了另一個疑似跑路的家伙。那個家伙……
嬸子笑瞇瞇,生怕雪荔不記得,她描述得非常詳實:“那小郎君可真俊啊,一彎眼睛就笑,嘴巴還甜的不得了。小郎君一看就是會哄小娘子的人,他圍著你啊,跟只漂亮小孔雀似的……”
孔雀……
雪荔垂下眼,她沒吭氣,輕輕地舔了一口果子。
嬸子滔滔不絕,笑瞇瞇:“我呀,那時候打眼一看,就知道那小郎君喜歡小娘子你。那是自然的,小娘子你不曉得,當時你出現的時候,他眼睛都看直了……”
雪荔心不在焉,繼續吃自己的果子。
嬸子見她這樣,品呷出幾分不對勁,試探問:“怎么,一年過去了,你們還未成親嗎?難道他惹了你生氣,你們已經不好了?”
雪荔低頭吃著果子。
好半晌,她也許是覺得不搭理人不禮貌,才抬起眼睛,輕聲:“我和他,從未在一起過。”
她無悲無喜,平鋪直敘,這街頭重逢的陌生嬸子卻與人自來熟,少不得與她掏心挖肺,替她二人可惜:“不能吧?他莫非惹你生氣了?哎,年紀小,是有些不靠譜……他莫不是又爽了你的約,忘了給你買果子吃?小娘子,你別見外,雖然咱們萍水相逢,但我也要為他說句公道話:那時候,他是回來得晚了些,但他抱著一大堆果子糕點,滿頭大汗的,我也看著很心疼啊。
“有個知冷知熱、喜歡你的郎君,不好嗎?那位小郎君眼睛都離不開你,快沾在你身上,我打賭,你們若是成親了,必然是話本中唱的那種金童玉女。”
嬸子眉飛色舞,自己說得高興。她打量著雪荔的容貌,再次肯定:“小娘子長得這樣靚,小郎君也那般俊俏。你們的孩子,必然漂亮得很……”
她說著覺得不好意思,偷看這少女。而她即使提到“孩子”,少女也不臉紅,只低下頭,將一枚果子咬入嘴中,腮幫微鼓。
雪荔吃完,才對嬸子說:“謝謝。我沒有想到,還有人記得。”
嬸子:“怎么會不記得……”
雪荔輕聲:“我都快忘了。”
麻木的時間太久,沉默的時間太久,她并非故意,但她也許刻意在遺忘。如果遺忘可以讓她心靈平靜,可以讓她心無旁騖,她為什么要去記起那些不重要的事情呢?
無論是師父、宋挽風,還是……他,雪荔都在遺忘——
然而,浣川鎮重逢賣傘嬸子這件事,像開了一道閥門,潺潺記憶如溪流水,奔流不息,斷斷續續地涌向雪荔。
雪荔離開浣川鎮,卻也沒有走出多遠。因為次日,天氣不好,下起了雨。她沒戴蓑笠,也不想弄臟衣物,便被困在了無名山的山洞中。
雨水淅淅瀝瀝,雪荔在山洞中自己燒著篝火。
她抱著膝蓋望著篝火,思緒渙散,忽然想到了曾經的某個人。
那時候,浣川鎮被屠,她被追殺,被他連累,和他一同殺了木偶雙老,躲在了無名山的山洞中過夜。她生了病,卻不知道,以為自己要死了。她那樣認真地說完遺言,他卻笑話她,雪荔想,如果當時自己懂得感情,必然是有些失望的。
可她那時不懂。
雪荔低頭,拿著樹枝,撥動篝火。
她坐在黑夜山洞中,恍惚想到,那時候的山洞,在哪里呢?她不記得了。
那時候陪著她的人……是不是她也會一日日忘掉?
回到浣川非她本意,重逢賣傘嬸子非她本意,然而躲在山洞中抱膝取暖,像是一種命中注定。
雪荔耳邊好像響起許多少年郎滔滔不絕的話,他的聲音如玉石如山泉,他的眼睛像星子像湖泊。他好像有講不完的趣事,誰也比不上的好心態,無論處于什么環境,無論他自己多難受,他都要掙扎著說些亂七八糟的胡話招惹她。
很多時候,那些話都沒有意義。
只有雪荔會耐心聽他的所有話。她喜歡他的笑容,他的眼睛。她喜歡他的生動,活潑,以及話多——
“你至今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我對你好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它叫,問雪。”
“我不覺得木偶可愛,我覺得你可愛。”
“雖是見色起意,但情既起,難自棄。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愛之,護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許?”
雨絲斜入山洞,夜間山林空氣潮濕。雪荔覺得有些冷,打個哆嗦,抱緊自己雙臂。她埋于膝蓋上,下巴抵著手背,靜靜看著篝火。
看得久了,視野變得模糊,產生些微幻覺。她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在篝火后跪坐,朝她俯身望來。
那個人的面容好模糊,她看不清楚。那個人身上帶著苦藥香,混在雨絲中,氣息微弱迷離。那個人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話,見她不理會,便不甘寂寞地湊過來。
他的發絲烏黑曳地,臉頰越來越近,眉目越來越清晰。
抱臂坐在篝火后的雪荔眼睛眨也不眨,在火舌撩上那人發絲時,她忽然伸手,想幫人撈一把頭發——
“蓽撥。”
篝火閃爍,火光滅了。
山洞陷入漆黑。
幻覺也消失了。
空氣中沒有了苦藥澀香。雪荔敏銳的五感,知道方圓一里,除了山獸鳥雀,整座無名山,沒有一個人的腳步聲。
沙,沙,沙。
夜間起風,雨更涼了。
雪荔將臉埋入膝蓋中,忽然有些不想面對這一切了——
我好寂寞。
她在心中悄悄地想。
真的……好孤獨,好寂寞。
她向來喜歡安靜,喜歡獨處。如今方圓一里寥無人煙,孤身夜行正和心意,猝不及防的寂寞感,卻讓雪荔有些受不了。
她要自己一個人走下去,她從來不怕什么,從來不在乎什么。可為什么這個雨夜,這樣難捱呢?
雪荔有些待不下去,篝火熄滅后,她不再在意會不會淋雨。她爬出山洞走入雨中,抱著自己的“問雪”行在山路上,逃一樣地飛奔入雨。她好像又聽到了少年笑聲,而她身形與雨夜融為一體。
煙雨連綿三月天,宛如星河垂淚——
這一年的十月末,雪荔又到了一個新地方。
她剛殺了一幫惡徒,蹲在山下的溪流邊清洗自己的“問雪”上的血跡。溪流水聲大,但對于武功高手來說,周圍的聲音仍十分清晰。
她在下游清洗自己的匕首,聽到上游有腳步聲,一大一小。聽腳步聲,像是此地山下的居民,似是一個成年男子,和一個小孩同行。
雪荔沒有當回事,她本來洗完匕首就會離開這里,直到她聽到那小孩吃力的認字念書聲音——
“什么……未……七月七,人生不過……什么……花,什么什么夜……只……她。”
蹲在溪流邊的雪荔握著匕首的手指一緊,腦海中如有雷電劈開,撕開一道雪白亮光——
“癸未年七月七,人生不過曇之花,驚鴻夜宴只瞥她。”
這是《雪荔日志》中的一頁。
這是某個人偷偷在她的日志中寫的一則日志。
這是……
雪荔從地上騰地起身時,聽到了更多聲音。她聽到上游溪流邊有馬匹聲音,山賊們粗魯張狂的笑聲,小孩子的尖叫聲,中年男人大喊“救命”聲……全與溪水混在一起。
雪荔趕到時,看到一個中年漢子摔到在溪邊,雙腿被山石壓住,密密滲血。他旁邊的卵石沙地上丟著幾片紙頁,中年漢子呼救連連,看到是一個少女出現,未免有些失望。
雪荔蹲在地上,先撿起那扔在地上的紙頁。
她倉促掃一眼,見是好些寫著字的紙頁,只有一張是來自于她的日志。而那頁來自于她的日志冊子的紙頁,被水浸泡,好多墨跡被暈染,十分模糊。因為字跡模糊,那方才念字的小孩才讀得磕磕絆絆。
雪荔握緊紙頁:“哪里來的?”
中年漢子呼救中,見這陡然出現的少女只關心幾頁紙,而他忽然看到少女被袖子擋住的一把匕首。電光火石間,他霎時明白了,這小娘子不是尋常人。是了,尋常人哪里敢獨身在山下走,這必是話本中那種走江湖的女俠。
中年漢子連忙:“女俠,別管我了,幫我救我兒子……我兒子被這邊的盜匪抓走了,他們那伙人專挑孩子下手,把孩子賣出去……”
中年漢子流血過多,吃力地想拖著傷腿從山石下爬出,血蜿蜒流了一地。雪荔平靜地看著他,漢子眼中有了淚跡和悔恨之色:“阿冬只是來接我回家,這地方不太平,他不該跑出來玩的……我也沒料到這盜賊這么猖狂,青天白日就敢搶人。我、我要去報官……”
雪荔:“這幾張紙,你從哪里得來的?”
中年漢子這才意識到,陌生少女只關心那幾頁紙。他頓一頓:“女俠幫我救人,我就把我知道的都告訴女俠。”
雪荔起身點頭:“好。”
她問:“他們往哪個方向跑了?”
漢子連忙指路,又趕緊說:“西邊是我們的村子,女俠可以去找我們村上幾個壯丁,人多點兒……”
雪荔:“我不喜歡帶累贅。”
漢子愣愣地看那少女說話間,身形便如鬼魅般飄開,從溪流邊竄到了樹梢上。他登時抱起希望,又后知后覺意識到這少女去救兒子,卻沒有幫他把大石搬開。
呃,可能是小娘子到底力氣小,搬不起來吧。
漢子于是繼續呼救:“來人啊,救命——”——
追殺此地盜賊,對雪荔來說,不算多艱難的事。對方不過是趁著兵荒馬亂,糾結一群無事游民混蕩山林。這樣的烏合之眾,雪荔單槍匹馬,解決起來迅疾非常。
不過漢子要求的是救人。
雪荔深入山林中,追殺盜匪的目的,自然是為了問出那些小孩子的下落。
這些盜匪起初不將雪荔放在眼中,時間推移,他們漸漸怕了。女煞星快要將他們一伙人殺干凈,才有人膽怯地松了口,給雪荔指了一條路,說小孩子們被關在他們挖好的一個地下洞窟中。他們原本要等天亮,就要把孩子們運出山去賣錢。
雪荔便追著這條線索去找孩子們。
那松口的賊人盯著少女潔白的衣擺背影,朝地上啐一口痰,冷冷道:“找死去吧——老子早有準備,那個地窟中布置了迷煙,只要不按照我們給的方位進去,迷煙就會散布。哼,等她被熏暈,老子再回頭……這么漂亮的小娘子,偏偏落到我的地盤,這是老天爺的關照啊。”
那些動彈不得的盜匪們露出猥瑣笑容,皆夸老大有遠見,等著那女子落入老大的陷阱,他們再去捉人。到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山中,還不是他們說了算?
這世間大多數毒物,對雪荔都沒什么用。
玉龍改變了她的體質,雪荔不畏懼世間大部分會損害身體的毒物。但是迷煙,不在“毒”的范圍內。哪怕她體質異于常人,當她順著下坡路進入潮濕泥濘的地窟中,迷煙散開,雪荔也感受到稍微暈眩。
她立時猜到了那些盜匪的心思。
但雪荔沒有停,繼續走下去。
她的高強武功,讓她有托大的本事——即使頂著迷煙,她相信憑自己的內力,也足以撐住,可以將孩子們救出去。
越往地下走,迷煙越濃,雪荔的意識越是渙散模糊。
窄窄的洞道中,墻壁上掛著昏昏燈籠,孩子們的哭聲越來越近。雪荔在轉過一道彎時,忽然伸手扶住墻壁,閉眼平復自己凌亂的氣息。
她揉了揉額頭,繼續用內力壓下迷煙對自己的影響。
而在這一片昏暗中,當她要再次睜眼繼續走的時候,雪荔聽到了溫潤含笑、尾音俏皮上翹的聲音:“阿雪。”
雪荔僵硬,立在原地中,半晌沒動。
背后那聲音又在喚:“阿雪。”
雪荔想,這是幻覺。她中了迷煙,迷煙讓她生幻,看到的、聽到的,全是假的。只有孩子們的哭聲是真的,這才是她來到這里的真正目的。
她心中這樣想,可她立在黑魆魆的洞中,緩緩地轉過身睜開眼,朝自己身后看去——
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金衫白袖的少年郎干干凈凈地站在自己身后,發帶與帛帶相纏。他沒有經歷痛苦沒有病骨支離,他是未及弱冠的明媚模樣,彎著眼睛,曜石般的眼睛剔透清爽,正笑瞇瞇望著她。
宛如舊日重現。
宛如她只是出了一趟遠門,她回來的時候,他在原地等她。
這樣的少年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眉目如春,唇紅齒白,笑起來的模樣,像春水春風春光,明媚了雪荔的整個視野。
雪荔出著神。
他懶洋洋地靠著洞壁,歪著頭看她。他似不解她為什么一動不動,也似不解她在看什么。
少年郎在她面前伸手,晃了晃,笑道:“你發什么呆?”
少年板起臉,故作嚴肅:“明知道我是假的,還在看什么呢?阿雪,你中了迷煙啦,怎么這么兒戲的把戲,你也能被放倒呢?你退步了啊……哎呀,別看我了,往前走吧,你不是在救人嗎?”
雪荔一動不動。
少年困惑她的不動,他想了想,笑道:“好吧,我們阿雪最珍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阿雪既然不走,只好我走了。”
他朝她擺手,轉身朝后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洞中走去。
雪荔像是突然被驚醒,像是突然失措,她并不回頭,她呆呆地看著他,在他轉身時著急。她追上去,腳步在空寂的地窟中錯亂非常。
雪荔跌跌撞撞,趔趔趄趄,怕這片刻時間稍縱即逝、永不回頭:“阿夜、阿夜、阿夜……”
第一聲“阿夜”叫出來時,雪荔的喉嚨發澀發干,幾乎喘不上氣。
但她追著他,跟著他。有水奪眶而出,剝奪她的意識。
豆大的淚珠一滴滴落下來,爭先恐后,不受控制,無緣無故,痛徹心扉。她知道這是幻覺,但她忍不住自己的反應,控制不住自己那洪濤泄閘一般的情愫。
淚水落在腮上,雪荔拉他:“阿夜,別走。
“阿夜,等等我。”
雪荔:“阿夜、阿夜、阿夜——”
【甲申年十月末,時隔一年,我于無名山間盜匪洞窟幻境間,重逢阿夜。
思之如狂,不能忘。
——《雪荔日志(后補)》】
第129章 第 129 章 雪荔,我非常、非常的……
情碎如決堤。
有些人, 不見還好,尚可忍受;只消見一面,瞥一眼, 那沉睡著的萬般情感自心湖中漫漫涌上,堵住心房與鼻端,整個人一下子便生出絕望之情。
雪荔自己未必懂。
然而她追著一個幻覺, 竟然撞到了土壁上。她沒有留住自己幻想中的少年郎君,回到黑魆現實中、被墻撞到的刺痛感,則緩了迷藥對她的影響。
她重新聽到了孩子們的哭聲。
雪荔怔怔面對著土壁,額頭抵著墻面, 淚水還懸在腮上, 斷斷續續地朝下滴落。她茫然許久, 在孩子哭聲又一次炸開的時候, 雪荔抹去眼中的淚水, 回身繼續去找孩子們。
這一日,她從盜匪地窟中救出了孩子們。
當夜,村民報了官,官吏們來處理此事。雪荔被當做救命恩人,被整個村子款待。村上為她辦了熱鬧的宴,大大小小的孩子們被家里大人推搡著, 扭扭捏捏地排排站,過來向她道謝。
雪荔沉默。
她心中想,如果阿夜在, 阿夜知道怎么應對他人的善意,讓彼此不尷尬。
時隔一年,到今日,雪荔才緩緩意識到, 也許她不是記憶變差,她只是不敢回頭。她看似悍勇無畏,但她始終不知如何處理親密些的關系。
她舊日不知如何與面目全非的師父與宋挽風覿面,她今日也不知如何回頭看阿夜。
她今日才知道,原來她不敢看他。
只消看他一眼,只消看他一眼……
她救的那家小孩的大人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搓搓手,討好地問她:“小娘子白日時問我,這幾頁紙哪里來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報答小娘子的恩情,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訴小娘子……小娘子還想知道嗎?”
雪荔靜半晌,點點頭。
渾渾噩噩一年后,她決定找回《雪荔日志》。
被阿夜保護一年后,她決定回頭重新面對那些舊事。
她有些……想了解阿夜,想重新看一看阿夜。
昔日她總是不懂,總是錯過,總是看他一個人折騰。但她有雪荔日志,她又入世了這么久,她回頭看那些舊日歲月,是否能從中尋找到阿林夜呢?
于是,雪荔開始找自己的日志。
這家人告訴雪荔,說這幾頁紙,是大人從鎮上集市買菜時,花幾個銅板收到的雜物。這家人窮苦,而家中孩子又到了識字讀書的年紀,大人沒有錢送孩子去私塾,便會買各種各樣的寫著字的紙,回來讓家里孩子認字。
鎮上有個高老頭,他那里會賣一些印錯了、紙張有損的書目。這頁紙,便是從高老頭那里便宜收來的。
雪荔便去找高老頭,她再根據高老頭給的線索,去找整本日志散亂各處的信紙——多虧林夜當初用牛皮為她做的防水封皮,當日洛水大戰,《雪荔日志》丟入湍急水流后,封皮保護了日志一段時間,日志才開始散落。
書目散開,一頁頁紙飄去四方,沾染污水。
有的徹底在水流中失去蹤跡,但有的,還有些殘余墨跡,留存于世。
雪荔開始拼回自己的日志。
她是一個十足耐心、尋找線索又分外執著的人,一個月下來東奔西跑,當真讓她一點點撿回那些書頁。即使有牛皮封皮的保護,許多紙張也散架、褪墨,雪荔便又跟人學習修補技術,重新補自己的日志。
她走過田畦綠野,踏過山林水澤。只是這一次,不再是闖蕩江湖尋人比武,而是修補自己的日志。
許多個日夜,雪荔在山洞中、城隍廟中、躲雨屋檐下,提筆補寫自己的日志。
許多字跡已經沒了,許多痕跡被水沖暈。好在這是她自己曾經的日志,她有些記憶,她便靠著自己那單薄的記憶,絞盡腦汁將這日志冊子,重新一頁頁補全。
當雪荔補寫日志時,她被迫回憶自己記錄日志的每一日。
她不是愛記日志的人,寥寥幾篇日志,構建她的山下游歷記事。而如今雪荔回望那段時光,才后知后覺意識到,幾乎她每一次提筆記事,都會提到林夜。
她自己在遺忘林夜,她的日志卻能尋到林夜的一顰一笑。
皺巴巴的紙頁癱在她的膝蓋上,她在山中過夜,靜望著這些舊日記事,便如同看著林夜在她的筆下,重新活了過來。
而日志中許多她已經忘記的事,也重新躍然。
她如今應該算得上心情不好吧,但她昔日,當真沒有過心情不好的時候。那時候,她好是呆傻。
日志中記錄,有一次,他們碰到一家人辦喪事,林夜和她一同站在道邊,跟著人群看。
林夜平時調皮愛鬧,那時候卻很安靜。掛著白幡的儀仗從街上走過,孝子執“引魂幡”帶隊,樂隊吹打。滿空白幣灑落,一家人哭得凄然無比,林夜的側臉沉靜色黯。
如今看來,他經歷了太多生死,大約在那一刻想到了戰場上的亡魂,以及他自己的家人。但是林夜回頭看雪荔時,便看到雪荔無所謂的神色。
雪荔非但無所謂,還為此迷惘,覺得無聊,不理解他們為什么要讓路。
她想吃的糕點要出籠了,走慢了的話又要排隊好久。為什么她要跟林夜站在這里,等送葬隊過去?
林夜與她對視,她眨一眨眼,便看到他手捂著半張臉,撐不住笑了。
雪荔一向迷戀他的笑容,再著急自己的糕點,她也多看了他兩眼。她記下他笑的弧度,問他:“你笑什么?”
林夜:“笑阿雪豁達啊。”
“豁達”是個帶著褒義的詞,林夜應當是在夸她,雪荔很滿意。她卻不知道他在夸她什么。
他悄悄扯一下她的發尾,趁她不注意,將她的發絲繞在指尖。日光葳蕤,他就那樣懶洋洋地斜倚著墻,笑吟吟夸她:“人生一世,常為一些生老病死而撕心裂肺,心痛如絞。不像我們阿雪,從來沒有這種煩惱。不為這些俗事動情的阿雪,會多開心啊。”
他夸得那樣真誠,那樣慨嘆,那樣羨慕。雪荔輕輕點一下頭,心中更是得意。
而今想來……
她何曾真正開心過。
在山洞中就著篝火補寫日志的少女靠著山壁,聽到夜梟的叫聲,心間靜靜縮起。也許當她失去時,她才知道自己曾經得到過些什么。
她好想念阿夜。
在山中獨自過夜時、在城鎮中穿街走巷時、與陌生人閑聊時、聽到故人消息時,時時刻刻,一顰一笑,一眉一眼,她從來沒有忘記過。
她再是遮掩再是掩埋,情如青筍扎根蓬勃,在心間生葉開花。越是尋找,越是記起來更多——
她想念阿夜。
她并不開心。不為俗事動情的她,沒有開心。如今深入紅塵的她,依然不曾開心。比起開懷,她最先體驗的感情,好像一直偏向負面。
……原來情感,是這樣讓人低落的一種感覺嗎?
雪荔在山洞中抱膝而坐,等到篝火熄滅了,她又在黑暗中坐了一會兒,才閉上眼,昏昏睡了過去。
雪荔做了個夢。
她夢到篝火重新點亮,一聲嘆息聲擦過她閉著的眼睛。腳步聲在山林中窸窣輕巧,帶著山中竹香的苦藥澀味擦過她鼻尖,有人在她旁邊坐了下來。
她在夢中不睜眼,但她聽到了他人的呼吸聲,聽到了篝火燃燒聲。她聽到那人在撥動篝火,就坐在她旁邊。絲絲縷縷的藥香味縈繞著她,并不濃烈,卻魂牽夢繞。
夢中的少女,緩緩睜開了眼。
她始終是那個清冷寂寞又聰慧的少女。
睜眼前,她便知道自己會看到什么。睜眼后,她看到那人時,也并不奇怪——
少年林夜坐在她身邊,拿樹枝撥動火苗,將熱氣朝她的方向推聚。他的側臉映在火光中,眉如青鴉目若春水。少年垂著臉跪坐,玉佩瓊琚曳地,濃長的睫毛被火照得,一纖一毫都看得分明。
他的臉頰消瘦,側臉線條流暢。
從正面看的話,也許他仍是那個秀美清拔的美少年。但從側面看,雪荔看出了他的疲憊,倦怠,以及脆弱。
雪荔想,他瘦了好多,蒼白了好多。
是不是在最后那段時間,跟著她去鳳翔的那個林夜,便已經是這個樣子了。那時候她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明明知道他喂了她第二次血,卻依然沒有太關心他的身體。
她以為他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那是他說的。他一直求她一直追著她,她又沒有拒絕,只要熬完那段時光,他就會漸漸好起來的。那時候,雪荔沒想到,林夜會取第三次心頭血。
他明明說不會的……
他明明撐不住的……
混蛋。
騙子。
壞蛋。
夢中的少女靜靜望著他,不言不語,就那般看著。夢中的少年倒好像撐不住,臉頰被看得一點點熱了起來。
雪荔心想,是啊,他好容易害羞的。明明比她大,男女情感上的經驗,還沒有她見多識廣。
林夜撐著半張臉,回頭看他,讓夢中的雪荔看到了他的正臉。他頂著這樣秀氣的小白臉,笑嘻嘻:“怎么啦,干嘛一直看我?再看我,我就、就……”
雪荔:“你就什么?”
他支吾半天,放了個狠話:“我就,也看你!”
雪荔:“……”
她想,自己夢到的阿夜好傻。真實的林夜,也會這樣傻嗎?可明知這是假的,正如她那日被迷藥所控卻不愿蘇醒,此時她也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夢。
夢醒了,便連這殘念余香,都不會有了。
此刻哪怕是虛假溫情,她也要和阿夜坐一起。
雪荔在自己的夢境中,輕聲說:“你從來沒有入過我的夢。”
林夜挑眉,疑惑看她。
她很平靜:“剛認識你的時候,我總是做夢夢到師父。我經常夢到師父和宋挽風,夢到雪山,夢到山中歲月。你告訴我說,那是我想回去的過去。但是后來諸事面目全非,我知道我回不去了,便不再夢到師父。
“那段時間,我很想你。”
夢中少年望著她,悠緩:“我一直陪著你啊。”
雪荔下巴抵在曲起的膝蓋上,她一邊恍著神,一邊輕輕搖頭:“我想夢到你。
“阿夜,你還記得嗎?我那時候問你,你怎樣才能入我的夢。
“而今我才明白,得不到的、失去的、錯過的、永不回頭的,才會真正入我的夢。當我失去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曾經得到過。我這樣麻痹的性情,讓你昔日很苦惱吧?”
她垂下眼。
雪荔低聲:“我從來沒有對你說過喜歡,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很失落。”
林夜靜靜看她。
他微微笑:“不是這樣的,阿雪。”
但夢里的少女很固執,她沉浸在自己的絞痛中,恍惚道:“我記得,你給我玉墜與荷包的那天,開玩笑地問我,是不是有點喜歡你。我后來才明白,那是你決定赴死的遺言……你想確認我是不是喜歡你,想確認我對你的感情。可我什么也沒有回答,我明明、明明……卻沒有告訴你。”
雪荔:“如果那天,我說喜歡你,你是不是就不會赴死了?”
雪荔想,林夜一直很擔心她。初入紅塵、初識情感的少女,在體會歡喜之前,先體會到的是痛苦。林夜對她那樣好,所有人都說他喜歡她,那么林夜應該也擔心,師父和宋挽風對她造成更大的影響。
他一直很自責,大散關宋挽風欺負她的時候,他沒有陪伴她。
鳳翔出行那日清晨,林夜反反復復地問她是否喜歡他——如果她沒那么喜歡,他的赴死,便不會讓她太傷心,太在意。
在林夜的想法中,她應該不是很在意他,卻很在意玉龍和宋挽風。
他應該覺得,他死了,她難過一會兒,就可以忘記。她的歲月會繼續朝前,他的歲月就此結束。
而雪荔想,如果那天,自己說了喜歡——“如果我說了喜歡,是不是就可以挽留你了?
“阿夜,我后悔了。我應該說喜歡你的。我其實、其實……”
林夜打斷她的絮叨:“阿雪。”
視野模糊的少女抬起眼,懵懂望去。
他在她的夢中眉目溫柔,俯下臉來,為她拭淚。他在她的夢中如同她的記憶一般憐愛她,他一邊為她拭淚,一邊輕聲:“你過得不開心的話,為什么不來找我呢?”
雪荔怔怔看他。
他的手指拂在她眼瞼下,嘆道:“我做一切都是為了你能開心的,如果你不開心,那我做的這些都沒有意義。”
雪荔:“我怎么找你?”
她握住他拭淚的手,靠近他,逼近他:“阿夜,我怎么找你?”
夢中的少年只是微笑,被她倏然傾身抱住。他又在她的夢中化成一片泡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夢中醒來的雪荔,做了一個決定——她要重返洛陽,她要去找林夜。
林夜的尸骨被“秦月夜”收在了洛陽行宮外的山洞中,北周宮廷的人后來接管了那處山洞。他們藏著他的尸骨,雪荔從來沒去看過,但她現在決定回頭。
她的高超武功,讓她沒有太費勁,并未驚動看守者,便進入了那處冰天雪地中。
洞窟涼寒,若要保存一具尸骨,夏日時會麻煩些,而冬日則方便很多。
雪荔貓入洞中,輕而易舉地看到了這里的唯一一具棺槨。她看到玉石所砌的棺材置在最中間,心頭便一點點攢起。她越走越近,當她走到棺材前,她才發現玉石棺中,其實是一座冰棺。
這冰棺,是裁剪出的冰塊,直接封著其中的少年公子。
雪荔爬上棺材,不用掀開棺槨,她俯趴在冰面上,與下方的林夜相對——
和他死去的那一日,一模一樣。
這冰,也是她封印的。
北周朝廷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完整切下了那一片冰,并一直好好保存著冰,以及冰中死去的人。這讓如今伏在冰上的雪荔,昏沉中想到那一日自己封住洛水冰面的一刻。
她武功那樣厲害,可以封住洛水冰,卻留不住洛水中消逝的生命。
雪荔伏在冰面上,伸手隔著冰面,去碰觸冰棺中的少年。她試圖去撫摸他的眉眼,心臟一點點揪起,痛得厲害。而這種痛意竟讓她覺得舒服,她幾乎自虐地趴在這里,隔冰相望,回憶那一日發生的一切。
心臟一陣陣痛,越來越厲害。
雪荔喃聲:“阿夜,我怎么救你?”
她問:“你還能活過來嗎?”
大滴大滴的淚水懸在她的睫毛上,她顫抖著周身冰涼,想跳入冰中去找他,又生怕損壞了這唯一完整的尸骨。她依稀明白故人們說的“希望”是什么,依稀感謝竇燕堅持要將林夜的尸骨保存下來的行為……
他們都知道些什么。
在雪荔了解自己的心事前,是不是他們都知道呢?
她耳邊恍惚聽到昔日少年無奈的聲音:“他們都知道我們在一起,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她想到李微言勸解她:“雖然你不懂感情,可你一定感受到了那種無所不在的感情。那種感情,到底叫作什么,有什么關系?”
此時此刻,雪荔的眼睛望著冰中沉睡的少年,想到了那時候,林夜聽到她喚聲,墜水前回望她的那一眼。他身上全是血,胸襟暈紅,發絲凌亂拂面。他看她的眼神,藏著那樣多的感情。
時隔一年,雪荔自虐的,一遍遍猜他的眼神含義。
她很難辨別常人眼中的感情,她既然弄不明白,她就花漫長的時間去辨別。
整整一年,她在他的眼神中,找到了迷惘、失落、激蕩、無奈、愧疚、不忍,還有、還有……
雪荔耳邊,響起云瀾鎮中七夕夜,與她共躲一帳的少年,噙著笑的認真聲音:“有朝一日……”
“有朝一日,雪落入春光中,融入這漫漫春山。
“愛是青山如翠,亦是瓊醴晨露。你會賞春山月,踏千堆雪,看青山如翠,也飲瓊醴晨露。起初你并不明白,但有一日,你的手拂過一道道劍光,也摸過一片片闊葉時,你意識到愛如泉涌,聚沙成河,河川入海,奔流不息。
“在此之前,不必接受,不必拒絕,只需感受。”
此時此刻,趴伏在冰面上的少女,大滴大滴淚水滴在冰面上的同時,她無聲地回答他昔日的話——
“當我賞過春山月踏過千堆雪,看過青山如翠也飲過瓊醴晨露,當我的手拂過一道道劍光也摸過一片片闊葉時,我突然意識到林夜沉入冰湖那夜看我的眼神,不是讓我快走,而是求我……救他。”
他是照夜將軍不假。
可他只有雙十年齡,若有可能,他亦想活。
可是——雪荔喃聲:“阿夜,我怎么救你啊?”
愛是青山如翠,亦是泉涌無聲。
當我意識到一切的時候,最先感受到的并非歡喜,而是痛徹心扉。
阿夜,你告訴我,難道喜歡你這件事,是這么的撕心裂肺嗎?——
臘月末,除夕前夜,南周皇宮中,皇帝李微言與宰相之女陸輕眉坐于殿中。
氣氛靜謐。
自皇帝登基,陸家排除眾議支持新帝,陸氏女陸輕眉作為其中樞紐,更是常常入宮,與新帝洽談私事。宮里宮外有些傳言,說后位大約還是陸家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有陸氏經久不衰。
他們卻不知,陸輕眉與李微言在殿中,商議的正是皇帝的婚事。
陸輕眉輕聲:“北周帝位不穩,多方起兵。若陛下入主汴京,與葉郡主成婚,便是兩國一統最和平的方式。葉郡主背后站著張家,正如陸家支持陛下一樣……北周需要嫡系皇帝,而南周需要張家權勢……陛下,去汴京成婚,是我們最好的法子。
“只有如此,才能不費一兵一卒,實現兩國一統。而兩國一統,才能一心對付霍丘國。霍丘國在西域坐大,其勢越來越盛,不防不可。”
李微言嘲諷道:“你倒是一貫以大局為重啊。為了兩國一統,你連陸家彀中之物,皇后之位,都不要了。居然來說服我成親……你自己怎么不和張秉聯姻去?”
陸輕眉靜坐,側臉咳嗽一聲,她聲音更虛幾分:“倘若陸氏與張氏聯姻,可助兩國一統,臣女便是即刻前往汴京,也無妨的。”
李微言大怒。
他拂袖起身,緊盯她:“陸輕眉!”
陸輕眉心臟疾跳,她扶住心口臉色微白時,李微言眉目一蹙。他本要走下臺階,見她手撐住案頭,顫著手從懷中取出藥丸吃下。她的臉色蒼然無血色,李微言怔怔看半晌,在她平復過來時,他猝不及防地別開了眼。
李微言涼涼道:“嫂嫂生病的話,就不要常進宮了。你在宮里病倒了,陸相會懷疑是朕害你啊。”
陸輕眉淡聲:“陛下說笑了。”
李微言目中生出惱意,他想嘲諷兩句,可他扭頭看她那副病歪歪的模樣,便硬生生將話咽下去。在陸輕眉看過來時,李微言硬邦邦道:“朕有要務和朝臣談,你沒事的話就出宮吧。”
陸輕眉:“兩國聯姻……”
李微言硬邦邦:“再議!”
他寒著臉出殿,心事起伏不定,滿目陰鷙,許多情緒碾到喉嚨邊,沉甸甸的,又不知該如何是好。而出了宮殿,就著淅瀝大的雨水,他悵然一嘆氣。
冬日太冷,建業無雪,只有雨下個沒完沒了。
他抹把臉,心想算了,和她置什么氣呢。
她病倒了……陸相還得找他談心呢。
真是奇怪,陸家這對兒女,可真是不省心。一個連床都下不了,就嚷著要去慶州;一個倒是下得了床,卻三天兩頭勸他聯姻……是啊,入主汴京,恐怕是這些南方大世家的夢想。
能夠和汴京張氏平起平坐,陸輕眉恐怕做夢都要笑出聲。
李微言不啻以最大惡意揣摩那位曾經的嫂嫂時,聽到小孩子的笑鬧聲。他回頭一看,見宮殿長廊上,兩個陸家的小孩追逐著玩耍,幾個內宦求爺爺告奶奶地追在小孩屁股后面哄著。
李微言跟鬼魅一般,無聲無息貼近時,聽到內宦喘著氣哄人:“小祖宗,快把字條拿來吧。陛下要是發現了,是要打你們屁股的。”
一個小孩天真笑道:“才不會,陛下和堂姐關系可好啦。”
另一個就點頭:“就是就是,陛下都聽我堂姐的。”
內宦連忙:“小祖宗,這話可不敢亂說……這字條可重要了,連陸家大娘子都不敢碰。你們想被大娘子罰嗎?”
兩個小孩瑟縮一下,他們不怕李微言,卻害怕陸輕眉。兩個小孩乖乖交出他們玩耍的紙條,躲在廊柱后陰沉著臉的李微言,一眼認出這是他從洛水畔帶回來的紙條。
那張林夜給雪荔的紙條。
雪荔根本沒收。
當日,如果不是李微言保留下了這張紙條,紙條恐怕要跟著林夜買給雪荔的那些禮物一樣,被雪荔當做遺物,全都燒個干凈。
李微言就是……總想留下點什么。
雖然留下的,是別人的訣別信,哼。
李微言黑著臉,看陸家這兩個小孩把紙條還給內宦。他心想一會兒就罰他們,卻聽到一個小孩嘀咕辯解:“我們沒別的意思啊,就是我跟哥哥剛開始認字,看到有字的東西,就想讀一讀嘛。”
另一個:“就是就是。”
小孩:“伯伯你看,這個字是雪,這個讀‘力’,這個是‘我’,這個是‘洗’,‘愛’,‘你’……”
慵懶站在廊柱后的李微言,倏地繃直身子,猛然站直。
內宦還在笑:“讀錯了,小乖乖,你們認字不全啊……”
兩個小孩叫道:“陛下!”
內宦惶然回頭,還不等告罪,便見宮中這位神出鬼沒的皇帝陰沉著臉,劈頭蓋臉地從他手中搶過了紙條。李微言捏著紙條的手指發抖,他呼吸急促臉色發白,迫不及待地去看這字條。
而這時,宮人來報:“陛下,有人夜闖皇宮!”——
大雨滂沱,視野彌漫,夜闖皇宮的人,是雪荔。
雪荔一刻也等不及,她要見到李微言,只能闖皇宮。她與宮衛們打斗,記得這些人是李微言的人,自己不能殺人性命,她便戰得分外辛苦。
大雨讓她周圍發冷,讓她齒關戰栗。
她忽而聽到少年隔著雨霧的聲音:“雪荔——”
李微言喝道:“都停不下,不要打了——”
雪荔回頭。
她站在寒夜雨中,望向一身玄色冕服的少年提裾朝她奔來。雨水浩浩蕩蕩,如洪濤奔瀉,讓她的視野模糊無比。她打著顫提著刀,趔趄走向前,喃喃自語:“我后悔了怎么辦?”
“我想救他,不惜代價,不惜所有。我對不起你,但是我舍不得……”
她像在囈語,整個人發著燒,渾渾噩噩說這些話。李微言朝她奔來,一把將她拽住,拉著她的手奔上龍尾道:“你和我來。”——
后半夜,雨水依然下個不停。
雪荔衣著單薄,發絲貼頰,站在宮殿廊廡下,看李微言交給她一張被雨水打濕的字條。
李微言催促:“你再仔細看看。”
字條上的墨跡模糊了,紙張也皺了,雪荔手上的雨水幾乎毀了它。雪荔抹掉眼中的雨水,低下頭——
“雪落當春記,那堪長相離。些情困我身,事逝望東西。假思哀假意,的盧逆蘆笛。”
她怔怔然,依然讀出她曾經讀出來的那一層意思:“雪,那些是假的。”
而今夜,她哆哆嗦嗦地躲在風雨后的長廊下,她將這張紙條看了一遍又一遍。她挖開自己心中的血肉,任血肉瘋漲,任情愫攀沿周身。她終于從這張紙條中的每一句話,提取一字,拼出了另一句話——
“雪荔,我喜愛你。”
雪荔呆呆站在風雨廊中,她有些茫然地回頭,朝空蕩蕩的身后看。
她聽到李微言聲:“這也是他想告訴你的。”
雪荔看向自己空無一人的身后——
她看到一個少年郎愁眉苦臉地坐在書桌前寫字,哀嚎不斷,將寫好的紙條團成一團,扔了一張又一張,才憋出來一張勉強滿意的。
她看到少年將紙條珍惜地放入荷包中,走出屋子,坐在府邸前院臺階上,仰頭等著日出。
她看到天地間下了雨。煙雨連綿,青山染霜。
她看到千巖競秀,萬壑爭流。
她看到日出紅勝火,千山云競逐。林夜站在山巔上,回頭笑望著她——
“雪,那些是假的。”
“還有一句真話——雪荔,我喜愛你。”
春山盛美得難以置信。
與她一同看日出的林夜,站在山巔等候她的林夜,坐在府邸臺階上等她回家的林夜,墜入洛水洪濤中的林夜……無數碎片,融合出一個真實的他。
大雨滂沱中的雪荔捂住手中紙條,抬起的眼睛眺望雨夜。雨夜風簌簌搖曳,吹動的廊下宮燈光華忽閃忽閃,像她記憶中的少年一樣溫柔調皮。
在她無法望到的過去時光中的背后,有一個少年始終等候。他略顯憔悴的面容上,眼睛如晚風拂月,星子落湖:“雪荔,我非常、非常的喜愛你。
“我永遠等你。”
孑孓千山,萬道獨行,愛陪伴之。
第130章 第 130 章 “阿雪,我一直在等你……
“雪荔, 林小將軍是我見過的最想活著的人。”李微言如是說。
他這樣說的時候,二人已經到了李微言的寢宮。寢宮空曠,燃香點燈, 伴著窗外檐頭滴答細潤的雨聲,一切都被籠上一層寧靜清雅的縹緲感。
雪荔用他遞來的巾子,慢慢擦拭自己濕漉漉的自肩頭垂下的發絲。
她如今形容不雅, 不應被男子看到。但李微言是朋友,雪荔自己沒有這種意識,李微言也喜歡她的這種親昵。
自他當了皇帝,每日焦頭爛額地學習帝王應有的規矩, 他早已厭煩無比。
他真想出去玩啊。
可他不能。
他不能讓昔日伙伴們的付出努力, 變得全然不值。
而今, 李微言摒棄宮人, 留雪荔獨處。宮人們雖有些為難, 卻因皇帝私下性情陰鷙,喜怒不定,而從容退去。
如此,二人獨處,聽著雨聲,雪荔思考李微言的話。
林夜最想活著嗎?
偏偏遇到最沒有生志的她。
她隔了漫長一年, 才意識到他的不舍與流連。
雪荔擦去眼睫上的雨水,淡淡道:“我想帶阿夜走。阿夜不應該被我封在冰中,身魂都不由他。我想過你昔日說的話了, 你說,萬一他有救呢?我那時候覺得沒救,是我太遲鈍了……我現在也覺得,萬一呢?”
她語氣寡淡:“如果可以救, 我不惜一切。如果不能救,我就燒掉尸骨,帶著阿夜的骨灰走。總之,我不想他被關在冰下面,動也動不了。”
李微言道:“可我救不了他。”
低著頭的雪荔睫毛輕輕一顫,她捏著巾子的手指發白用力,垂眼間一言不發。
她安靜地坐著,執拗與失落并存,她不知該怎么說。
半晌,雪荔輕聲:“李微言,我可以……”
“我真的救不了,”李微言打斷她,無奈地笑一下,“和小將軍同行一路,我亦收益許多,承了他許多情。如果不是他和我約定,將川蜀軍的勢力事無巨細、毫無偏私地交到我手中,如果不是他引著川蜀軍那幾位大將軍最先向我效力……即使有陸相支持,我回建業做皇帝,也沒有那么順利。畢竟對南周來說,我明面上只是一個血統不純的譽王小世子,我不配繼承皇位。”
李微言:“小將軍安排了這么多,我后來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所以,但凡我的血有用,我都肯給那些和我無緣無故的兵人一些血,怎么會不給林夜?但是,雪荔,自從救了陸良辰后,我的血就再沒用了。”
李微言無所謂道:“無論陸家用多少藥材給我調養,虧損的都補不回來,我再沒有那類活死人的奇異本事了。應該是那時候失血太多了吧……耗空了我那皇兄在我身上花的十多年的心血。”
雪荔抬頭看他。
她道:“你還好嗎?”
見她關心他的身體,李微言心中溫暖:雪荔可不是愛關心人的人。
他道:“不要這個表情啊,陸輕眉也覺得是她欠了我呢,整天在我這里一副抬不起頭的樣子……你們沒必要這樣啊。對我來說,這是好事。旁人不知道,你應該知道的啊。擺脫了‘藥人’體質,哪怕壽命有損,我亦甘之如飴。你應當明白,我最厭惡、最討厭這種不受控的命運……我如今,很滿意。
“南周小公子的過去已隨著林夜的離去而埋入塵土。再沒有人覬覦南周小公子的血,想靠唐僧肉來醫百病、壽百年。我安全了。”
雪荔說:“恭喜你。”
她疊好巾子,站起來:“那我走了。”
李微言:“但是,也許照夜小將軍依然有救呢?”
雪荔猛地回頭,見那少年帝王手中捏著一枚嫣紅的藥丸,朝著她笑。
李微言朝她眨眼:“我說了,林夜是我見過的最想活著的人。”
雪荔終于后知后覺:“……是阿夜,前往洛陽行宮前,就對此做了安排嗎?”
李微言拍手,后殿便走出一神醫。雪荔認得這神醫,以前總跟在光義帝身后,專門研究“噬心”毒,研究藥人,研究一籮筐旁人畢生用不到的藥與毒。
而雪荔想到,當初洛水畔瀑布前,白離找到他們時,林夜腕間有血跡。
是了,她從未想過他為何腕間會有血跡。按說,那是他和李微言商議的計策,要用血來調走衛長吟身邊的白離。但林夜那時候騙她,跟她保證說他不會用心頭血,他和李微言,會先把動物的血倒入瀑布中,讓霍丘軍以為南周小公子取了血。而今想來,確實有疑點——
他麻痹敵人便是,即便做樣子,也應該是胸前有血跡才對。世間人以為南周小公子的心頭血是稀世良藥,可從來沒覺得腕間血有什么用。
時隔一年,雪荔清楚地記得那一日發生的每一樁事。如此想來,她確信無比——“我那日見到阿夜的時候,他的腕間確實有傷。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你們從他腕間取血了?”
李微言“嗯”一聲。
他眉目舒展,喜歡和聰明人說話。
他告訴雪荔,那時候,他和林夜聊過計劃。林夜那時已經決定去洛陽行宮,林夜預料到了此行兇多吉少,他得做最壞打算。他不想死,可萬不得已,他便只能取用第三滴心頭血。
李微言:“我的血,能救世間所有人,唯獨救不了林夜。因為林夜心頭本就有我的血,我的血在他心脈上封了那么久,流速再緩慢,他的身體也該免疫了。對旁人來說一定有用的南周小公子的救命血,對林夜來說,是最沒用的。
“林夜也那么覺得……所以他去行宮前,割腕取了他自己的血,留給我。他和我說,希望那位神醫,能拿著他的血,想辦法救一救他。若是能活,他不愿意死。”
雪荔的目光,落到神醫面上。
神醫枯槁,麻木無比,又宛如老了十歲。
跟在李氏皇族身邊,他天天提心吊膽,研制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每次有些成績,便被人如此看待,他已然習慣。只是可惜他醫術了得,卻無法傳世。
他研制的這些東西,注定無法讓世人知道。
神醫說道:“林小將軍取用第三滴血后,之所以會身體迅速衰劫,是因他封印在心頭的那第三滴血,格外強悍,他自己本身的身體,是承受不住那種力量的。這時候,小公子的血對他來說,是毒,而不是藥。此局難解,唯一的解法是,他本身的氣血力量足夠強大,可以對抗那第三滴血的力量,與那第三滴血真正融合,如此,才有一線生機。
“后來林小將軍死了,但我的研究沒有停下來……陛下和陸家,仍要我拿著小將軍的血,嘗試制出一種藥,提升小將軍本身筋脈的潛力,好讓他能對抗那血。幸不辱命,如今,有了結果。”
雪荔的目光,落在李微言指尖那枚藥丸上。
她目中光華流動,燦光激蕩間,李微言哈哈大笑。
李微言開懷無比,心中也為自己和林夜昔日的默契而得意。他見雪荔目光明亮,心中歡喜,卻又故意道:“不過,你也不用開心得太早。這藥呢,只有一枚,其中用到的藥材,還十足珍貴。林夜封印血脈那么久,這枚藥只能讓他自己的氣血來對抗我的血,他心頭的劍傷,可還留著呢……如果這藥當真有用,能讓林夜‘死而復生’,那奪他性命的劍傷,也是要解決的。后續他可能需要一直服藥,直到他徹底吸收那滴血的力量。”
雪荔:“藥材很難拿到嗎?我去取。”
李微言:“需要用的珍貴藥材太多。南周這邊,有我在,自然是不成問題的。難在有些藥材,需要北周那邊提供……這一年來,我為了讓神醫制藥,頻頻從北周想辦法。北周那邊生了警惕,我最近已經拿不到藥材了。他們應當是怕‘噬心’之毒重演,怕南周折騰什么,對付他們。
“所以雪荔,南北周得一統,林夜才能拿到藥材。”
雪荔如此冰雪聰明。
他說得再委婉,她也聽懂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李微言:“是北周與南周,需要聯姻……”
他沉默一番,像死人一般往后一癱,破罐子破摔:“我必須聯姻,必須入汴京……而在此之前,我們得聯手,徹底剿滅藏在暗處的逃亡的霍丘軍馬。
“雪荔,你得幫我們殺個人——衛長吟。”——
高燭螢黃,風過而廊下卷簾輕晃。
有侍女輕聲問候,有燈籠光影落在屏風上,沙沙腳步聲自宮中暗道走出。北周皇宮的公主寢舍中,郡主葉流疏正坐在書案后,看來自南周的書信。
那是來自南周皇帝李微言的信——依然是說聯姻之事。
而今,南北兩國,李微言若要入主汴京,兩國互相提防的條件下,聯姻是最好的法子。
“郡主仍未想好嗎?”溫雅男聲自后落座,葉流疏回頭,隔著屏風,看到那道修長俊雅的郎君身姿。
這一年來,北周未易姓,未改朝換代,未被民間猜忌摧毀,全靠關中張氏頂著。最近,宮中那位小皇帝再一次被指出“非李氏血統”,朝內朝外鬧騰不已,全靠關中張氏壓著。
……全靠張秉。
但這不是長久之策。
宣明帝死得干凈,李微言卻沒有死。和平之局,步履維艱。
葉流疏走出屏風,看到張秉支頜而坐,閉目含笑。他一向雅致溫和,只有那日殺宣明帝時,才露出幾分決然狠厲。而那之后,他代替他父親把持朝政……眉目間也有幾分疲色。
葉流疏跪坐到他身邊,煮茶倒水。
水流潺潺,茶霧繚繞,張秉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盯著女子微垂的秀凈長頸,看得出了神。
葉流疏輕聲:“我與李微言聯姻,是如今最好的解局法,對嗎?南北周要一統,便不能有兩座都城,南周朝臣百官想要進入汴京,北周朝臣想將李微言控制在手中……所以必須有一個足以代表北周的女子,嫁給李微言,才能讓雙方放心。
“南周陸家警惕北周張氏,正如郎君,也警惕著那位陸娘子進入汴京。”
張秉緩聲:“陸相之下,和我對局的下一代掌權者,本應是陸相的兒子,陸曦,陸良辰。但如今種種情報證明,陸相的兒子志不在此,陸相的女兒卻和南周皇帝李微言走得十分近,插手政務良多。
“聽說……李微言是譽王世子,一個血脈偏遠的皇室旁系,能入主建業,全靠陸家的扶持。如此看來,我們要提防的,也許不是陸良辰,而是陸輕眉對李微言的影響。我們必須有一位厲害的女子在李微言身邊,北周朝堂才可放心讓他們進入汴京。”
葉流疏問:“為何是我呢?”
張秉:“郡主不愿意嗎?”
靜夜深宮,獨此二人。美人肌如白雪,鬃若堆鴉。燈燭一搖,無聲無息,二人各自移開目光。
葉流疏:“張氏貴女品性高潔學識淵博者,恐遠勝過我。郎君可以讓張家娘子嫁給李微言,做那皇后,郎君才更放心些。”
張秉袖中手指顫了一下,他含笑:“你應當知道,我想給你留一條路。”
葉流疏垂著的睫毛輕顫,不語。
張秉:“如果張家女做皇后的話……郡主便沒有存在的價值了。郡主從一介孤女走到今日地位,甘心舍棄這些權勢嗎?如果郡主愿意舍棄,我自然可以為你安排一個更好的出路。”
他盯著她:“沒有人知曉你,打擾你。你隱姓埋名,嫁人生子,一生平順。你若愿意如此,我可以保證。我不是出爾反爾的人,郡主應當知曉的。”
葉流疏許久不語。
又過了許久,她再一次抬起眼。她美麗的眼睛,與他雋秀的眉眼對視。
她道:“……郎君將與我,再無交集。
“郎君是天上鷹,云中月,高潔傲然,又野心勃勃。南北周一統,正是郎君大顯神通的機會……郎君在汴京恭迎南周皇帝入局,是么?”
張秉微笑:“郡主,西域的霍丘國正在崛起。我輩之徒,何不借勢?”
葉流疏朝前傾身,柔聲:“那郎君怎知,我便是毫無野心、甘愿平凡之人呢?”
她緩緩膝行,依偎向他。燭火流動在二人身上,光影搖曳,屏風上映出的二人身影,已足夠親近。
葉流疏伏在他膝頭:“如果我嫁給李微言,郎君會一直站在我身后,支持我嗎?張家的勢力,會為我所用,郎君會為我所用嗎?”
張秉:“若你為后,我便是你身后最值得信任的支持者。郡主將與張氏捆綁,共同迎戰南周皇帝與建業陸家。”
葉流疏淺笑:“正如建業陸家的陸輕眉,一定會是李微言背后的支持者。她將帶著整個陸家,與我們博弈。且看日后朝堂,張氏與陸氏,誰主沉浮。”
葉流疏美目流波,朝張秉仰臉:“有郎君這番話,我便放心了。我要與南周皇帝寫信了……”
張秉俯首:“臣幫郡主研磨。”
葉流疏:“尚未功成,當不得郎君在妾身面前稱臣。”
張秉:“郡主要寫什么?”
葉流疏:“向我未來的夫君問好吧。”
她在信中想問他:摻雜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更牢靠,陛下覺得呢?——
摻雜共同利益和秘密的婚姻,自然更牢靠。
南周皇宮中,陸輕眉跪在書案旁,與淡著臉的李微言對視。
他歪靠著龍椅,吊兒郎當地玩著手中一把墨玉雕像。少年天子撩起眼皮,看那纖纖美人研磨執筆,代他擬信。她將代他與北周的郡主問安,和未來的皇后談及合作。
她何不代他娶了葉流疏?
李微言嘲弄道:“我聽聞,皇帝是可以為所欲為的……”
“陛下可以為所欲為,但得是統一天下的陛下,”陸輕眉淡聲,在他自后握住她手中筆時,二人呼吸極近,卻誰也沒動,陸輕眉將信寫下去,“陸家會一直支持陛下的。”
李微言:“……嫂嫂呢?”
陸輕眉:“我也會一直站在陛下身后,支持陛下,保護陛下。”
“如今,最重要的是,是對抗西域的霍丘國……擊殺衛長吟。”——
雪荔已出局很久,如今,為了林夜,她愿意再次入局。
李微言遲遲不肯入汴京的原因,除了兩國談判的條件未曾滿意,亦有衛長吟還活著的緣故。皇帝不遠行,只有衛長吟伏誅,兩國才能真正一統,將矛頭指向西域。
雪荔便來為他們殺衛長吟。
一年以來,衛長吟始終躲藏,不曾露面。而今,他們放出“有人要復活照夜將軍”這個消息,衛長吟很可能被釣出來。
畢竟,雙方皆知,衛長吟多年陰謀多次毀于林夜之手。二人又同為將軍,同樣是智謀型將軍。這世間,最厭惡林夜、最害怕林夜活著的人,一定是衛長吟。
按照他們的計劃,雪荔重新潛入洛陽行宮外的山洞中。她和北周看守的兵馬交戰,雙方皆有放水之嫌,只為了讓雪荔帶走林夜。
當日,雪荔封住洛水,凍住林夜的尸骨。今日,雪荔伏在冰面上,親自用內力融化洛水,自濕淋淋的雜著碎冰的冰水中,將林夜抱住。
他靠在她肩頭,冰涼刺骨,被用冰保存著的身體仍然鮮活,只眉目緊閉肌膚蒼白。雪荔擁著他,將李微言給的藥丸喂入他口中。
她等了一會兒,并沒有動靜。
雪荔的心一點點涼下,卻又無所謂。她打定了主意,無論阿夜能否重生,她都要帶阿夜離開這里。他們說好的一起游歷紅塵,她要帶他一起走。
山洞外的腳步聲近了,她扣住濕漉漉的少年肩膀,拔身而起,朝山洞外涌來的北周兵馬掠去。這些兵馬并非真正要攔她,她的目的只是將林夜帶走,引出衛長吟。她把衛長吟和那些霍丘雜兵帶到南北周兵馬已經埋伏好的地方,將他們一網打盡。
洞外早已備好馬匹,打斗間,雪荔帶著林夜躍上棕馬。
馬蹄高濺,長夜幽微,身后冰冷僵硬的少年貼伏著她。雪荔只覺得輕快:“阿夜,我們走——”
——如果那一夜,她趕得快一些,是不是就可以救下阿夜了?
馬兒馬兒,再快一些。馬兒馬兒,帶我們離開。
長夜如獸,吞沒他們,雪荔御馬,夾緊馬腹,越行越快。她幾乎要忘記這是一場“誘捕”,第一片雪花落在她鼻尖的時候,她想到那一夜的星墜如雨。
她要帶林夜走。
生死勿論,走到天盡頭,走到這世間只有他們的地方——
身后弓弩、馬匹聲開始多了起來,雪荔御馬術了得,只神思恍惚,多次將今夜與一年前的最后一夜弄混。
然這無妨,只是小事。
天地間下了雪,雪尚未鋪滿大地,雙方搏斗還有時間。在這重計劃中,忽有一瞬,雪荔聽到一聲吼叫:“雪女——”
她勒馬停下,抬頭朝聲音看去——
她看到了衛長吟。
黑魆魆的夜中,她還沒有將誘餌引到早已埋伏好的地方,衛長吟便現了身。他身后竟然沒有那些跟著他逃亡的霍丘兵馬,山坡上竟然只有衛長吟一個人。他冷冷地看著平原大地上的馬匹,以及那一騎男女。
這是一年不曾露面的衛長吟。
衛長吟高聲:“你以為我猜不出你們的心思嗎,你以為我會上當嗎……雪女,想殺我,就親自來殺!”
言罷,他御馬翻身而走。
雪荔停頓一下,御馬而追。
種種陰謀,因衛長吟而起。她絕不能讓衛長吟活著。
她身后的少年僵硬冰冷,如世間任何一個尋常尸體那般。只有雪越來越大,雪荔不知那藥丸有沒有用,或許眼下所有,皆是她的幻覺,也未可知。
也許她此時還停留在盜賊地窟中,受那迷藥的影響,誤以為自己可以殺了衛長吟,救下林夜。
若當真是幻覺,她亦一往無前——
“哐——”
冰原上,洛水凝冰,馬匹不安地踩著碎冰想要逃跑,又因主人的交戰而不舍離去,只焦躁地在原地跺腳。
洛水在這片地段凝結成了冰,雪荔手中的“問雪”和衛長吟的大刀交錯到一起。衛長吟臉上的胡滓與猙獰傷痕,都讓他有別于一年前那個坐籌帷幄的霍丘大將軍。
他變得兇狠、暴戾、急躁。
他竟然敢孤身一人,來和雪荔交手。
二人交手數招,雙方便皆知對方武功深淺,皆知衛長吟不會是雪荔的對手。衛長吟被雪荔再一招擊退時,摔在冰面上,他狂笑道:“雪女,你以為,我真的是要和你打嗎?白離都不是你的對手,難道我真的會失心瘋?”
他眼睛看向皓雪,轉向旁邊,倏然拔步。
衛長吟:“五感異于常人的雪女,就沒有聞到什么氣味嗎?”
雪荔鼻尖聳動,在他的刻意提醒下,才聞到自己身上火油的氣味。是了,現在她和衛長吟近身搏斗,衛長吟應該是在他自己身上涂抹了火油,在戰斗中,將火油也沾染到了雪荔身上。
衛長吟如同瘋了般大笑。
他道:“我絕不會失敗……我絕不會讓你們走出這里!要死就死一起,雄偉的白王,絕不會因我而蒙羞……”
他朝雪荔沖去,再一次近身。雪荔拔身游走間,忽然色變,見衛長吟竟然只是使了個幌子,半途改道,他真正沖去的,是那冰面上的兩匹馬。
一匹馬,是衛長吟的;一匹馬,上面馱著沒有氣息的林夜。
在他們打斗間,這兩匹馬始終相挨著,鼻息湊在一起忽聞……雪荔色變。
她意識到馬上帶著火油,自己的那匹馬被衛長吟的馬沾上了火油。衛長吟是要殺她,但林夜是她的軟肋,衛長吟最想殺的人,本就是林夜……
雪荔猝然激發所有內力,身快如魅,自后襲向衛長吟。
衛長吟渾然不在乎身后尖銳的刀鋒,他大笑著,掰斷自己手中的刀。兩把斷刃皆在手中,衛長吟將內力作用于自己手中大刀上。雪荔目眥欲裂,眼睜睜見衛長吟手中的刀甩出,兩把斷刃在半空中交錯,被激起一簇極細的火星。
那火星,眼看就要燒上馬匹!
雪荔:“阿夜——”
衛長吟:“我們一起死——”
電光火石間,馬匹上的一只手伸出,朝那甩開的斷刃抓去。一把斷刃被抓,另一把斷刃被擊飛——
時間如同凝滯。
雪花短暫凍結。
寒夜之中,斷刃哐當摔在冰面上,衛長吟絕望吼叫著沖撞去。當馬匹上的那只手抓住斷刃時,衛長吟和雪荔的心臟,都在一瞬間僵凝。
時間重新流動。
雪花漫漫飛揚。
長空之下,林夜自馬上翻身而起,帛帶飛揚間,他聲音帶著沙啞的笑意:“阿雪——”
雪荔拔身飛起!
二人一前一后,身如彎月長弓,在夜中拉開緊弦。
夜如長空點星,光華明滅間,衛長吟被一前一后地夾擊。“問雪”自后刺穿他的心肺時,身前的斷刃也割在了他的脖頸上。
平原遠方,反應過來的南北周兵馬和霍丘殘軍相逐,終于站到了這片地方。
衛長吟僵立而站,看著身前的林夜,又不甘心地回頭,看向身后的雪荔。
“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衛長吟,烏爾吟,霍丘走狗,好死不送——”
長夜點燈,皓雪千里,冰原寂靜。
衛長吟轟然倒地時,雪荔靜靜抬頭。
飛雪埋沒二人。
雪荔手中的匕首還滴著血,地上的人尸骨未寒,對面的林夜占據了她的所有心神。她怔怔地握緊匕首,在雪中打著顫,懷疑這仍是幻覺。
他的眼睛被雪霧遮掩,雪荔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覺他始終在看著她。
當她看向他時,他是否已經看了她許久?
一瞬便是永恒,大雪浩蕩紛揚,潔凈瑩白,破開長夜迷霧,橫亙在二人之間。站在冰原上的少年立在雪霧中,眼眶微紅,艱難地露出一個笑——
“阿雪,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回頭、等你醒悟,等你愛我、等你記住我,等你……帶我離開。
到此一刻,雪荔的孔雀少年,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