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汲雪居離開,凝煙心里的石頭算是落了地,寶杏跟在她身側(cè)往回走,口中煞有介事的說:“六爺不愧是六爺。”
“這話怎么說?”凝煙不解的問。
寶杏睜圓著眼睛,話就跟車轱轆似的打著轉(zhuǎn)往外冒:“六爺是誰,那可是當(dāng)朝大學(xué)士,內(nèi)閣閣老,還是太子的老師!可非但沒有一點(diǎn)高高在上的架子,也不像二爺那樣不茍言笑,一臉嚴(yán)肅,反倒很是平易近人。”
凝煙也贊同寶杏說的,小叔所處的地位足以讓人仰之彌高,敬重畏怕,可幾次相處下來,她愈發(fā)覺得他溫和好相與,眼眸清藹含笑時,也愈顯的俊雅,想來骨子就是極為清正有風(fēng)骨的人,哪怕是身居高位,也秉持著本心。
自己之前那些窘迫的小心思,到顯得是她格局太小,凝煙不免自慚形穢。
更是在不知不覺中,在心里將葉忱歸成了是可以信任仰賴的人。
一來一回,天色也暗了下來,葉南容還在誡堂自省,葉老夫人不讓求請,凝煙也不好違背,便想著去看看他也好。
而另一邊,楚若秋知道了葉南容被罰的事,心里同樣憂心不已。
奈何白日里顧氏來她院里看望,又問她為什么答應(yīng)趙氏去相看,她自然不敢讓姨母知道自己是故意,只能垂淚說著心中的受傷和委屈,好在姨母沒有起疑,等姨母離開,她才有機(jī)會往誡堂去看表哥。
楚若秋走在游廊下,眼尖的注意到另一頭,沈凝煙也正朝著這處走來,想必也是要去誡堂。
她停下步子,思緒一動,提聲輕喚,“表嫂。”
凝煙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就見楚若秋形容憔悴,正朝自己走來,也加緊走上前,“你身子怎么樣?”
她知道楚若秋昨夜受了不小的驚嚇,不免擔(dān)心她的狀況。
楚若秋苦笑著搖搖頭,“就是受了些驚,這會兒覺得好了些,所以出來走走。”
凝煙點(diǎn)頭,“沒有大礙就好。”
“我聽說表哥被祖母罰了。”楚若秋擰緊著眉頭,滿眼自責(zé),“都是我的緣故,表嫂要怪就怪我,表哥是因為我才被罰。”
“怎么能怪你呢,是那趙品文的錯。”凝煙溫聲寬慰她,“你千萬別多想。”
楚若秋感激的一笑,又問:“表嫂這是去哪里?”
她故意張望了一下,“可是要去看表哥?”
“嗯。”
“表嫂還是別去。”楚若秋搖頭制止,“老夫人還在氣頭上,這好歹也算是給趙家一個交代,若是知道你過去,恐怕更生氣,罰的也更久。”
凝煙倒是沒想到這點(diǎn),萬一自己過去,弄巧成拙就不好了,她輕輕點(diǎn)頭,“你說得有理。”
楚若秋見勸住了她,又說:“眼看要起風(fēng),我得回去了,表嫂也快回去吧。”
既然不能去誡堂,凝煙也只得回去,楚若秋假模假樣的與她道別,待人走遠(yuǎn)后,又折轉(zhuǎn)步子。
誡堂內(nèi)光線昏暗,四面墻上都掛著家訓(xùn),葉南容端坐在四方桌前,迎著燭火抄寫家訓(xùn)。
耳邊傳來門被推開的聲音,他沒有絲毫分神,直到楚若秋噙著哭腔的聲音傳來,“表哥。”
葉南容執(zhí)筆的手一頓,抬頭看向出現(xiàn)在眼前的人,皺緊眉頭,“你怎么過來了?”
楚若秋咬著唇,什么也不說,低頭垂淚。
一滴滴晶瑩的淚水無聲淌落,葉南容心上一揪,柔聲道:“哭什么?”
“都是我連累了表哥,我去告訴老夫人,讓我代你受罰。”她說著就要往外走。
葉南容起身大步走過去,拉住她的手臂,剛要開口說她胡鬧,楚若秋一個轉(zhuǎn)身撲到了他懷里。
葉南容身體僵硬住,抬手就欲將人推開,“若秋。”
楚若秋攥緊他的衣袍,“表哥,我還是離開吧,我只會給你添麻煩。”
葉南容扶在她肩上的手一頓,他從小護(hù)到大的人,在他面前這般無助落淚,他怎么可能不心疼,一切的原因歸根結(jié)底都在他。
“胡說什么,你要去哪里?”葉南容輕斥著,到底沒有推開她。
楚若秋低迷落寞的聲音里滿是自嘲,“我一個多余的人,還有什么理由在留在這里。”
葉南容腦中思緒纏亂,深吸了一口氣,將她哭顫的身子扶正,正色道:“你是我的表妹,待在這里在正常不過,我既答應(yīng)過會照顧你,就不會不作數(shù)。”
楚若秋反而冷靜下來,慢慢推開他,揚(yáng)了抹脆弱的笑,“表哥原來還記得,那時母親過世,我什么都沒有了,是你給了我希望,可如今你有表嫂要照顧,我知道的……沒關(guān)系,我不會怪你食言。”
葉南容怎么會忘了,楚兆濂寵妾滅妻,把妾室流產(chǎn)一事遷怒到了姨母頭上,將她禁足關(guān)了起來,導(dǎo)致姨母神識錯亂。
母親擔(dān)心表妹受委屈,便常將她接來府上小住,直到一次楚家傳來消息,說姨母清醒過來,思念女兒,他和母親陪同表妹一起去了楚家。也是這次,姨母當(dāng)著表妹的面自盡,他趕到時,表妹跪在自戕的姨母前哭得幾乎暈厥,無助的說,她從今以后只有一個人了,他也是那時候承諾,會照顧陪著她。
回憶起那時的畫面,葉南容心里的自責(zé)頓時到達(dá)了頂峰,表妹把所有的希冀都放在了他身上,無論如何都是他有愧于她。
“表哥放心,我不會再亂來和趙品文這樣的人接觸。”楚若秋笑里帶淚,“我也不想成為你的累贅,而且我總要嫁人……反正不是你,誰都一樣。”
“誰準(zhǔn)你如此自暴自棄!”葉南容聲音慍怒,“我又何曾說過會食言。”
“那表哥準(zhǔn)備如何?”楚若秋反問,手在袖下暗暗掐緊。
葉南容壓緊唇角,有一瞬間,他甚至想到了將楚若秋納入府,可他所學(xué)的禮教,和這滿墻的家訓(xùn)不允許他做出這等事情,不僅是輕賤了表妹,于妻子也不公。
“總之你安心在府上,你永遠(yuǎn)是我的妹妹,我不會讓你受委屈,更不會答應(yīng)讓你隨意成親。”
楚若秋握緊的手一松,心也隨著葉南容的那聲妹妹墜入谷底,還是逼不出么。
知道不能再說更多,她扯著讓人疼憐的落寞笑意,輕輕點(diǎn)頭,“我聽表哥的就是。”
涼月爬上樹梢,楊秉屹身形筆直,不動如松的站在葉忱書房外,整座汲雪居除了風(fēng)聲和偶爾的蟬鳴,以及大人手中筆劃過紙張的細(xì)微聲響,安靜的可謂到了沉悶的地步。
楊秉屹早就習(xí)以為常,反倒是早前三少夫人過來,給這汲雪居帶來了一些突兀的動靜。
他兀自想著,聽到屋內(nèi)傳來一聲輕響,轉(zhuǎn)頭看去,是葉忱擱筆的動靜。
“將這批令拿去給徐文年,警告他近來收斂些,別想著一口氣吃到膘肥體胖。”
葉忱語氣平平地說了句,將身體靠近椅背中,目線抬起時,不經(jīng)意看到了還擺在桌上的食盒,里面是已經(jīng)冷掉的梅花糕,除去他吃過的那一塊,再沒動過。
楊秉屹自然注意到了葉忱的目光落在哪里,他眼觀六路的同時,更時刻謹(jǐn)記不該問不該知道的,統(tǒng)統(tǒng)都裝沒看見。
“收拾掉。”葉忱說。
楊秉屹眸光頓了頓,面無表情道:“是。”
他低頭收食盒,余光看到葉忱屈指漫不經(jīng)心地點(diǎn)著桌面,這是大人不耐的表現(xiàn),于是趕忙加快手腳,提起盒子正要退下,卻聽葉忱喉嚨里碾過一聲似笑非笑輕呵。
楊秉屹無法參透葉忱什么心思,抬頭快速探去一眼,如常的眉目間同樣看不出山水。
葉忱掀起眼簾悠悠看向他。
楊秉屹一個激靈,悻悻道:“大人,先前盯著松溪苑的人來傳過話,楚姑娘今日除了去過一趟戒堂,就沒別的異樣舉動了。”
楊秉屹一方面不知道葉忱出于什么對三少夫人另待,另一方更不知道為什么又忽然讓人時刻注意楚若秋的舉動。
但他說完這話,就看到葉忱始終都清藹眉眼忽的一斂,眸色變得冷漠厭煩,仿佛懶的再掩飾。
“只要不是事關(guān)性命,不必再來報。”
楊秉屹又是一愣,低頭應(yīng)是。
究竟是與不是,與其麻煩試探,用最簡單的方法一試,也就清楚了,只看楚若秋受的傷,會不會印投到他身上,就一目了然……重要的無非是,如何解決。
葉忱垂眸思量,“備馬車。”
看到葉忱站起身,楊秉屹緊跟上去,“大人是要去何處?”
“懸寒寺。”
古剎幽靜深遠(yuǎn),繚繞著香燭的寧靜味道,僧人雙手合十,朝著忽然造訪的年輕男人做了一禮,“施主許久沒有來了。”
“深夜前來,叨擾主持了。”葉忱溫緩回話,一身輕簡雅致的儒衫,身立于佛前,澹泊如出塵的居士。
“不妨。”僧人一擺手,“施主必是有事前來,但說無妨。”
“想問住持,若是我尋到那人,該如何解開羈絆?”
僧人嘆息,“雖乃前世誤執(zhí),但因果命定,只有讓對方也帶上這佛珠,才好削弱牽絆,除非一人殞命,那羈絆自然就斷了。”
葉忱把唇微一揚(yáng),“如此說來,若想要一勞永逸,也并非不行。”
僧人心頭一凜,驚看向面前斯文的男人,一勞永逸……那便是要對方的性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