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第十九章入局
鳳火族位于群山萬壑深處,依山建城,地處隱秘,頗有幾分避世雅趣。
凈靈山下,唯一的客棧人滿為患,坐滿了從各地趕來觀看落子盛典的各家修士。
仙門中人最講究排場,名門望族往往乘坐飛閣抑或是云輦出行,再不濟也有靈獸坐騎代步,萬不會光顧深山野林的舊客棧。因而匯聚在此處的通常都是財力不夠的小門小派,趕路累了,來此歇個腳。
然而這一群寒酸落魄的修士中,兩道身影桌立雞群。
黑衣少年端的是肩寬腿長,俊美無儔,就是氣質過于桀驁了些,懶洋洋一副不理人的模樣;青衣少女則身量纖細,以素紗遮面,只露出一雙水盈盈的含情笑眼,珠玉滿身,行動翩然,不用猜也知是個仙家美人。
兩人身后還跟著一個扎著雙辮的白凈小姑娘,自打進門起,那小女孩的眼睛就沒有從那些或坐或立的伴生獸上挪開過,還時不時咽了咽口水,仿佛那些威武的金雕、麋鹿皆是盤中熱氣騰騰的燒雞、烤鹿肉。
“師父……叔。”
白妙緊急改口,捧著臉頰納悶道,“這些人,為什么都帶著食物上路?”
晏琳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不由噗嗤一笑,眼中更添幾分明媚笑意。
“如今修真界的術法共分為幾大類,你可還記得?”
“記得。”
白妙點點頭,掰著手指頭背誦道,“仙門百家術法共分為‘通器、通靈、通地、通天’四大類,這四類又可衍生出七十二分支。通器者常以器物為媒介修煉,比如傀儡宗的傀儡術、昆侖仙宗王八蛋們修煉的劍術;
而通靈則是以靈魂、靈體為媒介修煉,比如馭獸、驅鬼、占卜之術;通地嘛就是修煉地脈之力,屬于更高一階的術法,如山水草木土石,皆可成為其靈力來源;
最厲害的就是通天啦,能修到這地步的通常都是半仙級別,可自由運用風雨雷電等自然之力!
這些知識師父十年前就教過她,但和那群帶飛禽走獸的人又有什么關系?
晏琳瑯頷首道:“不錯,但這四類又可以雜糅互通。譬如通靈者修到最高境界,便可通上天神靈,‘召神賜!葘儆谕`之術,亦屬于通天之術!
提及“召神賜福”,一旁的殷無渡意義不明地哼了聲。
晏琳瑯假裝沒聽見,繼續道:“這群人隸屬于靈山鳳火族分支。巫宗身為曾經的神侍者,自詡是離九天神明最近的仙門,自然深諳通靈之術,因此每位鳳火族人從十五歲起便會覺醒一只‘伴生靈獸’,這些靈獸或為飛禽,或為走獸,覺醒了什么獸類便會使用此獸的技能和力量。
殷無渡拉下了晏琳瑯遮在他眼前的手,長睫緩緩打開,暖光灑入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緒。
他牽著晏琳瑯朝案幾后行去,屈腿一坐,將那只裝有清露的玉葫蘆提給她看:“東海圣地的靈精清露,甜的,嘗嘗看?”
“殷無渡!
晏琳瑯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凝視那雙極夜寒星般的眼睛道,“別打岔,你知道我在問什么。”
少年的臉頰緊致硬朗,掌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骨骼的線條,一點也不柔軟。
殷無渡好看的長眉輕輕一擰,隨即松開,臉頰順勢蹭了蹭她的掌心,服軟般低嘆一聲:“鬼蜮以前嗎?沒什么好說的,那么久遠的事誰還記得!
晏琳瑯輕眨眼睫,俯身看他:“真不記得了?”
殷無渡不置可否,側首時鼻尖若有若無地蹭過她的腕子,反問道:“若我以前是個壞人,晚晚還喜歡我嗎?”
他說話時,溫熱的鼻息便撲灑在少女皮膚纖薄的手腕處,勾起一陣異樣的酥麻。
晏琳瑯不自覺蜷起指尖,問道:“有多壞?”這湯池泡不成了,殷無渡下意識要起身。
下一刻,肩頭被大力按住。
天知道一個神志不清的少女哪來這么大力氣!
晏琳瑯一手抵在少年的胸口,一手啪地撐在池沿,以一個不容反抗的姿勢騎坐,居高臨下地將他圈在其中。
大幅的動作使得水花濺起,碎玉般打在殷無渡的下頜處。他退無可退,不得不側首去躲,側顏線條連帶著喉結繃出清晰好看的弧度。
只是如此一來,他挺拔的鼻尖便擦過少女的香息,依稀可見她潮濕的墨發側攏在肩頭,素色的仙裙沾了水霧,薄可透肉。
“晏琳瑯,下去。”
他面無表情,壓低聲音喚她。
晏琳瑯的元神還在靈府中調息,哪里聽得見?
一切都遵循著本能,少女濕滑的雙臂環上他的脖頸,一雙玲瓏眼半睜不睜地看著眼前人,反顯出幾分媚眼如絲的迷離之色。
她潮濕的指尖從他的下頜往下,劃過喉結,落在那抹飛揚的鎖骨處。
喚他:“阿渡。”
殷無渡微妙一頓。
他可不覺得,自己與她的關系親昵到了這種地步,更何況“殷無渡”這個名字還是他強行奪來的……
思及此,他危險地瞇了瞇眼。
神明早斷了情絲,無情無欲,斷不會輕易為俗事動容?梢鬅o渡還是忍不住去想——
這個名字在被他占據之前,原本屬于誰?
晏琳瑯方才喚的這個‘阿渡’,又是何許模樣?
長睫垂落,蓋住眼底的燥郁。
他將這點微妙的不悅歸咎于被冒犯的神明之怒,偏生晏琳瑯還在覬覦他體內至寒的太陰真火,試圖貼得更緊。
殷無渡眼皮一跳,忍無可忍地抬指在她耳后輕輕一點。
晏琳瑯唇畔的笑意一僵,隨即目光渙散,軟軟朝前栽倒。
殷無渡及時撈住了她下沉的身軀,少女柔亮的黑發飄散在冷霧縈繞的水中,如墨色暈染,平添三分嫵媚。
溫香軟玉,嚴絲合縫地貼合著他的臂彎、他的掌心。殷無渡的呼吸略微一滯,隨即若無其事移開眼,抱著她起身。
嘩啦水響,帶起一連串淅淅瀝瀝的水珠。
少年腕骨冷白,系著的紅繩手鏈在她潮濕的黑發中隱現,交織出一種濃墨重彩的靡艷之色,滿身水汽隨著他步伐的走動而自動蒸發殆盡,衣裳逐漸輕盈,恢復素日的干爽整潔。
走到一半,他興致來焉,好奇地掂了掂臂彎中的重量。
好輕,像是一朵花,一瓣云。
只怕拿去稱斤賣了,都賣不了幾個錢。
“很壞很壞。忘恩負義,自私薄情,神鬼不容,罪大惡極……”
殷無渡不吝于用最壞的字眼兒形容自己,慢慢垂落的眼睫看起來有種與他性格不符的柔弱乖順。
晏琳瑯終究還是捂住了他刻薄的唇瓣,輕嘆道:“算了,不想說就不說了。不管你過去是什么樣子,現在的你是擁有言靈之力的神明,不可以再這樣咒自己!
殷無渡一頓,隨即恣意一笑。
他拉下晏琳瑯捂嘴的手,唇瓣不著痕跡印在她的纖纖指尖,看起來像一個意外的親吻,問道:“所以,晚晚將自己關在這里一天一夜,到底在鉆研什么?”
“第五樣神器。不知為何,天機卷一直無法顯示金系神器的下落……”
想起什么,晏琳瑯歪坐在墊子上,問殷無渡,“對了,我在桎心花的回憶中看到了他與魔族的交易,好像有提到他們在找的一樣東西,叫做‘神明心’。天機卷對此物諱莫如深,你可知它是什么?”
“還能是什么,‘神明心’自然就是神明的心臟!
殷無渡自在而坐,冷不丁拋出一個大秘密,“傳聞只要吞下某位神明的心臟,便可取代他在神界的位置。”
“九天之上竟有這般殘忍的競爭?”
晏琳瑯感慨著,忽而雙臂環胸,投給殷無渡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殷無渡仿佛看穿了她的未盡之言,默然片刻,一本正經道:“是,本座不僅吞了老玄溟神主的心,還殺了不少天仙、神官,日日用他們的心臟下酒吃。反正本座是大惡人,做什么壞事都不稀奇!
晏琳瑯一見他這語氣,便知他是在嚇唬人。殷無渡牽著晏琳瑯的手,直至回到客房中仍未松開。
他在窗邊的美人榻上坐下,晏琳瑯仍往前走,猝不及防被他拽住,便后退一步跌坐在他腿間。次日,晏琳瑯見到了白妙所言那個“長得很好吃”的凡仆。
是個文文弱弱的少年,樣貌不算俊美,勝在氣質獨特出塵。他寬大的布衣袖袍用襻膊束起,身量清瘦板正,做事有條不紊,看起來不像個凡仆之子,倒像個飽讀詩書的儒修。
加之長得白白凈凈,的確看起來“很好吃”,難怪妙妙會將他與剝殼的雞蛋、冰鎮的荔枝肉作比。
許是難得遇到晏琳瑯這等不擺修士架子,容貌氣質又出眾的少女,少年趁著斟茶布膳的功夫聊起天來,說靈泉城的風土人情,說昨夜浴神節上那場從天而降的金色甘霖……
“自去年冬開始,城中陸續有瘴氣滋生。眼下疫病消失了,百姓們都甚為感激,就連城主也下令減免了一年賦稅,今年約莫能過個好年呢!
少年不卑不亢,眼底卻隱隱透著欣喜,就仿佛他親眼見了那樣的盛景一般。
去年冬?
她去年出事亦是在冬末,難道是巧合嗎?
晏琳瑯不由多看了少年幾眼,柔聲一笑:“才減了一年賦稅?你們城主好歹也是個化神期修士,自個兒壽數漫長,施起恩來卻摳摳搜搜的!
少年見她發笑,面頰飛紅,忙低下頭道:“仙子有所不知,對于我們這些沒有靈根的凡人來說,一年的安穩已是難得。城主不曾借‘祭天拜神’的由頭加收賦稅,便是萬幸了。”
正說著,一旁的殷無渡忽而頓了茶盞。
玉盞觸碰桌面,發出清晰而突兀的響聲,連一旁專注啃糕點的白妙都眨巴著眼看了過來。
晏琳瑯還未說話,那少年卻是挪動膝蓋,面朝殷無渡行了個禮,體貼問:“仙師頓盞,可是在下沏的茶水不合口味?”
殷無渡的神情淡淡:“你可知沏茶最忌什么?”
“愿請仙師賜教!
“是多嘴!
“呀,疼不疼?”晏琳瑯回到暖閣,斜倚在坐榻上翻閱公文,以緩過胸口緊繃的那一絲不適之感。
不稍片刻,玄青于門外匯報,說是奚長離已自行離開六欲仙都。通天塔底層,孤燈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間或傳來鐵索窸窣的細響。
奚長離在這跪了一天一夜。
他白色的長發垂于腰際,蒼白的唇瓣亦是緊抿著,整個人的氣質越發寡淡,呈現出一種風雪俱滅的清寂。
其實這縛身的仙鏈著實沒必要,他現在很冷靜,神智很清明。
昨日他只是一時激動,行岔了氣。
即便他真走向了墮魔的那一步,他也會立即自裁謝罪,保全昆侖弟子的尊嚴,絕不會給自己、給宗門留下半點污跡。
可有兩個問題,他想不明白:
如果晏琳瑯真的已死,那陪他在幻境中度過無數個日夜的女子是誰?
如果幻境中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元神中的劍傷又是從何而來?那柄消失的情無恨又去了哪里?
一個猜想在腦中反復打磨成型,奚長離的心緒起了波瀾,周身凝固的血液開始恢復流動,仿佛絕望之中窺見一線天光。
他睜開了眼,琉璃色的眸子恢復鎮定。
察覺到他的意圖,散發瑩白流光的困仙鏈如蛇絞緊,幾乎勒進他的皮肉中,是懲罰也是警告。
那道肅穆飄忽的男音從頭頂傳來,低沉道:“奚長離,休要執迷不悟!”
“師尊。”
奚長離仰首看向虛空處,昏暗的火光打在他瘦削清正的臉上,好似陽光下一捧即將消融的春雪,“您曾教誨弟子:‘修行之人,當無愧于心,有過則改!竦茏永σ蝗,實屬有過,若不改之,必成心魔。”
“你若舍下宗門責任一意孤行,才是錯上加錯!
“對不住,師尊。弟子要去求一個答案。”
鐵索微微顫鳴,奚長離以掌撐地,伏身跪拜,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響頭,“待弟子歸來,再向師尊和諸位同門請罪。”
說罷他撐膝起身,手腕一抖。
本命劍碎星應聲飛來,穩穩落在他的掌心,周身劍光如雪——
自他昨日冒犯諸位師叔伯后,這柄碎星劍便被沒收,封存于劍閣之中?衫龅谝粍撵`劍,豈是輕易就能困住的?
幾道碎雪清寒的劍光閃過,困仙鏈應聲而裂,奚長離在守塔弟子詫異的目光中負劍而出,向東飛去。
他要回去滄浪地界,找到那個拿走情無恨的、幻境中的女子。
去求一個結果,補一個錯誤。
晏琳瑯“嗯”了聲,側首望著香案上的供奉。
清新通神的月幽髓裊裊暈散,一縷香脈如云霧流瀉。玄澗冰玉制成的蓮花器皿中,清甜多汁的醉仙靈桃和天脈之水紋絲未動,價值百金的仙人淚仍封存于白玉葫蘆中。
斜陽穿戶,再無一道恣睢的身影交疊雙腿倚坐于窗邊,一邊取用供品清氣,一邊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她晨起忙碌。
晏琳瑯合攏公文,隔空取來玉葫蘆,朝著香案遙遙一敬:“今日解了契,也解了氣。你不喝的話,我喝啦!
說罷單手拔開軟木塞,仰首淺啜了一口。
一陣柔風穿堂而過,吹得案上的宣紙亂飛,似是有誰在耍小性子。
晏琳瑯抿去唇上沾染的水珠,漫不經意地笑:“不服氣也沒辦法,誰叫你自己不要的?眼下又找不到喜歡的人給我采補,不如喝點靈酒暖暖身!
殷無渡當然不會再來渡氣供她采補,于是晏琳瑯心安理得將那壺酒都喝完了,一點也不委屈自己。
定親契已解,昆侖受重創,曾經的仙道王者也嘗到了被其他仙門虎視在側的滋味,一切都朝著她預想的方向發展。
仙都太平無事,接下來,便該繼續尋找解咒的神器。
天機卷浮于半空,出乎意料的是,晏琳瑯怎么也詢問不出金系神器的下落,
木系神器倒是有了下落——桎心花。
相比于其他幾樣上古神器而言,桎心花的功效可謂是尷尬至極,僅有的作用便是令百草豐盈、枯木逢春,因此成了逍遙境內唯一一件無人認領的上古神器。
晏琳瑯以指輕點案幾,心中盤算:水生木,桎心花恰巧能與碧海琉璃珠的神力兼容,相輔相成。
唔,就它了。
男人的大腿結實修長,晏琳瑯硌得不舒服,剛想起身,便被他耍賴似的以長臂圈住腰肢。
下一刻,男人艷麗瘦削的臉頰貼了上來,下巴從后擱在她的肩上,沉沉的壓得有些疼。
他沒說話,晏琳瑯卻嗅到了他身上傳來的,一點極淡的血腥味。
“你怎么了?”
晏琳瑯努力扭過臉看他,卻只看到殷無渡半闔的濃黑眼睫,以及眼睫落下的淡淡陰翳。
“煩。”
他吐出一個字,頗有幾分厭世之感。
殷無渡極少向晏琳瑯傾訴情緒,或者說,身為神明的他本身就沒有什么情緒波動,打架也好、破壞也罷,都是隨心所欲。
眼下的這一個“煩”字有些撒嬌的意味,倒讓晏琳瑯覺得,他像個有血有肉的普通少年郎了。
殷無渡沒再說話,只安靜地抱了她很久。
久到一刻鐘后,晏琳瑯以為他睡著了時,他忽的仰首靠在紫檀靠背上,抬手蓋住眼睛,神情淡淡道:“我得去殺了他。”
晏琳瑯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要殺的人是奚長離。
合著他方才一聲不吭,就是在琢磨這個呢?
這是有多討厭他,才會越想越不爽?
晏琳瑯哭笑不得,拉住起身欲走的殷無渡道:“你是神,沾上因果會很麻煩!
殷無渡斂目,恣意一笑:“本座現在,不在乎這些!
“可我在乎!
晏琳瑯一手拉著他戴著玄鐵護腕的腕子,一手撫過靈戒,幻化出一截熟悉的紅繩,輕輕系在他的腕間,“天雷劈下有多痛,我現在算是知道了。若再看著你受雷罰,我會心痛!
紅繩系上,殷無渡的分-身有了寄托,又變回了熟悉的少年的模樣。
他顧不上要殺誰,目光凝在紅繩上許久,問:“繩子,哪里來的?”
“當然是撿回來的。我自己琢磨了幾天,勉強接上斷裂之處,不過不能細看,細看還是能看到拼接的痕跡……”
說到此,晏琳瑯想起一事,抬起明媚輕淺的眼來,“師父曾言,我與男子有染才會激發情咒。也就是說,在此之前,在鬼蜮陣門外的那晚,我的情咒還未發作,我與你的親吻與親近皆是出自本心!
少年漆眸深深,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仿佛在等一顆遲來六十年的,救命的藥糖。
少女笑音柔軟,坦蕩道:“所以阿渡,你才是第一個……真正讓我動心的人呢!
她伸手去摸案幾上那幅未看完畫卷,揚唇道:“誒,我可沒這樣說。”
殷無渡不動聲色按住了她的手,拇指撥開玉葫蘆的軟塞,遞過來道:“把清露喝了。”
晏琳瑯便放棄畫卷,轉而接過葫蘆嗅了嗅,又抿了兩口,登時眸光一亮。晏琳瑯需要一個能曬到星輝的地方,以便能更好的引氣入體。
她獨自避開守夜之人,在寧蕪殿附近夜游,而后就遇見了折翼般從天而降的李暝。
認出李暝并不難——那半截象征大曦國師的窮奇黃金面具下,青年的薄唇與下頜輪廓幾乎與李扶光如出一轍。
只是他現在步履搖晃,口吐鮮血,連銀絲拂塵上都沾上了血跡,一副身受重傷、不得不落下云頭避難的樣子。
他朝著晏琳瑯的方向踉蹌了兩步,便體力不支倒了下去。
晏琳瑯沒有隨手撿人的習慣,仍專注于尋找能吸納星辰之力的位置,目不斜視地從李暝的身邊路過。
她并不知曉,按照凡間戲文話本里的發展,此刻應該上演一出“美救英雄”的纏綿好戲。
最后還是國師大人自個兒咳出一口血,強行將戲文推演了下去:“琳瑯,好久不見。”
晏琳瑯果然駐足回望,視線落在李暝慘淡的臉上。
他認得這具肉身?
李暝面具下的眼睛溫和哀傷:“你站那么遠,是還在怨我不曾回應你的心意,救你于水火嗎?”
“是你!标塘宅樝肫饋砹恕
這具肉身曾心有所屬,為了表達忠貞不渝、誓死不入宮的決心,還不惜投湖自盡,這才讓自己的一縷神識有了可以依附的契機。
看來,原身喜歡之人便是國師李暝。
李暝見少女姿態疏離,苦笑一聲:“我本無意相擾,只因被兇獸所傷,力竭墜落于此,得遇故人,一時情難自禁……可否叨擾琳瑯,扶我一把。”
說罷,他呼吸零亂,似是痛極般閉目。
若還是原來的“晏琳瑯”,只怕已經心疼得淚眼汪汪?扇衾铌哉嬖诤跛,又怎會看不出而今的晏琳瑯已與往日大不相同?
前些時日她化解飛刀,連李扶光都看出了她身上的異樣,她就不信連蒼蠅飛入皇城都了如指掌的大曦國師,會對此事全然不知。
神明是心懷蒼生,有濟世救人之責,但并不意味著她就是個毫無分辨能力的濫好人。
“你靈脈略有逆亂,以致氣血翻浮,但并不致命。你更需要醫者襄助,我如今自身難保,幫不了你。”
少女身披月華,透出與她姝麗容顏不符的神性,清冷道,“修仙之人當摒除雜念,最忌以情自囿!
說罷她便移步向前,蕩漾的裙擺消失在廊廡拐角。
直至她的身影徹底遠去,李暝這才拭去唇角的血污,目光沉沉地站起身。
一抹黑氣自他影中緩緩冒出,含混低語:“我早說過了,她的身體換了芯子,不再是那個好糊弄的晏家小女娘。神明只有大愛,并無私情,雙眼能洞悉萬物真相,用對待舊相好那一套來籠絡她,無異于自取其辱。”
李暝將情緒隱藏于黃金面具下,語氣平平:“你以本相現身,就不怕被神明察覺?”
黑氣笑道:“若她還是照夜神女,我自然不敢近身?扇缃袼纳窳Ρ幌魅チ耸司牛瑫簳r還不成氣候。”
“既然費盡心思請她下界斬殺李扶光,為何又要設計削去她的神力?這樣對你我有何好處?”
“急什么?自然是她身上有我必須要得到的東西。只有她足夠虛弱,我才能確保在她與李扶光兩敗俱傷后,坐收漁利。”
“我那弟弟可不是好對付的,他隱忍蟄伏七年,也差不多該出手給你我致命一擊了。若神明殺不死他呢?”
“那就煽動玄門替天行道,而你,則是給予他最后一擊的英雄。”二十丈開外的高樓屋脊上,墨昭昭開了隱身結界,領著傀儡力士和鐘離寂,將軒樓周遭的動靜盡收眼底。
“嚯,抱在一起了!”晏琳瑯復又關攏窗扇,因為動作太急,關窗的聲響驚飛了枝頭交頸纏綿的兩只靈鳥。
殷無渡支著腦袋,漆眸隨著少女的動作轉動,沒忍住悶笑出聲。
晏琳瑯正納悶今晚怎么到處都是纏綿的野鴛鴦,回身問道:“你笑什么?”
殷無渡只是笑,笑得身形后仰,雙手朝后撐在地磚上,雙肩一顫一顫。
晏琳瑯沒由來臉頰微熱,俯身拎起少年一絲不茍的衣襟,湊近逼問道:“今晚到底有何古怪?這躁動和你有關?”
殷無渡笑夠了,方仰首答道:“與我沒有半點關系!
“那你笑什么?還提前給我準備了降火的清露!
“今夜是滿月!
“滿月?”“可我分-身已毀,要想回到白玉京,唯有遵循召神祈愿‘殺’了你這一個法子。”
“在我下定決心后,便在你的靈府中留下了這枚星魄。有它和人間氣運護身,足以擋下滅神箭所有的傷害,保你千萬年神魂不滅。你會陷入短暫的假死,而本君亦可瞞過天道重回九天!
“事先不與你說明,并非不信任你,而是天道在上,本君一旦說出口,則必定被天道看破!
“抱歉,不得已騙了你!
“天河繁星很美,希望它能開久一點。六欲仙都以北有座彌山,其日月臺乃是離星辰最近之處,在那里,或可看到我的歸處。”
“還有,那身嫁衣真的很好看,我很想穿上試試……可惜,沒有機會了!
“凡間數月,感慨良多。陛下以不義之舉,推行正義之法,雖滿身污名,卻難掩赤子本性,無愧于人境之主。本君愿以神明言靈之力祝福陛下:絕境逢生,所遇困難,無所不渡,一生坦途!
聲音遠去,意識蘇醒,李扶光慢慢睜開了眼。
入目先是李昭昭和鐘離寂擔憂的臉,繼而是星燈銀藍的柔光。
不知是不是那光芒太過刺眼,李扶光沒由來晃了晃神,抬手遮住酸澀的眼睛,壓下那陣翻涌的潮濕。
“你們怎么在這?”他喉結幾番吞咽,方啞聲道。
“臣見天有異象,恐陛下遇險!
鐘離寂將指腹從李扶光的手腕上撤回,長舒了一口氣,“還好,陛下脈象穩定,并無大礙!
李扶光緩緩屈腿坐起,低頭看向胸口滅神箭貫穿的破洞——
血已經止住,就連傷口也快要愈合,幾乎沒有感覺到疼痛。
這自然是,晏琳瑯的星魄護住他的結果。
想起方才那場夾雜著怨恨與不甘的、近乎慘烈的戰斗,李扶光腦中一陣抽痛,只覺空氣都變得稀薄起來。
他還是不夠了解她,不夠信任她。
少年緩緩伸手,仿佛要去撿什么東西。
李昭昭忙道:“皇兄身上有傷呢,別亂動!想要什么東西,我給你拿?”
李扶光沒有回答,只是固執地抿緊薄唇,伸手拾起了摔落在地的那塊星辰石,握在掌心。
“孤遇襲之事,除了你們還有誰知道?”
“此處布了結界,除了臣與郡主能進來,其他人皆無法入內。”
“那好,封鎖消息!
少年帝王眼底映著星辰石的淡光,迅速做出最利己的決策,“將計就計,將玄門飛仙弒君成功的消息散布出去!
這是朝廷向玄門宣戰的極佳理由,既師出有名,又可麻痹對手。
他自很小的時候就明白:
天道的不公不會自己消失,要想改變規則,首先就要成為規則。
這一仗,既為黎民百姓而戰,亦為與九天星辰比肩。
“滿月之夜,乃是螭龍最虛弱的時候。你師父今日又受了內傷,虛上加虛,最快捷有效的療愈之法……”
“師父受傷了?誰傷了她?”
晏琳瑯心下一緊,殷無渡卻是跳過這個話題,繼續道:“最有效的療愈之法,便是采陽補陰,合歡雙修。而東海之主的力量與整座圣地仙山緊密相連,他一情動,則圣地中的生靈亦會不可避免的受其影響而情動。”
晏琳瑯很快明白過來:所以,是在床笫間給師父“療傷”的東海之主,無形之中催動了整座仙山的情思?
這是什么行走的合歡散?
她又飲了兩口清露,胸口的情花咒在微微發熱,但影響甚微,不至于讓她像那些妖仙一般情難自已。
正想著,面前的殷無渡卻是低哼一聲:“好熱!
晏琳瑯這才發現他冷白的臉頰上泛起了薄薄的潮紅,頗為意外道:“神明也會受影響嗎?”
“不知道!
少年仰首徐徐吐息,渾身透著與神明不符的迷離蠱惑之色,“幫幫忙吧,尊主!
“怎么幫?”
晏琳瑯也沒想到自己一個身中情花咒的合歡修,竟然成了整座仙山上最清醒的人,晃著手中的玉葫蘆道,“要不,你也喝幾口清露降降火?”
殷無渡攥住了她凝脂般的皓腕,漆眸膩得快要拉絲,湊上來道:“沒力氣喝,喂我。”
她盤腿而坐,一邊嗑瓜子一邊咂舌稱贊,“不愧是仙都之主呢,金枝玉葉,大大方方,看中了就上手,一點也不忸怩造作!”
鐘離寂雖有眼疾,看不見那邊的景象,但從墨昭昭繪聲繪色的描述中也能猜出是怎樣旖旎的畫面。
“總感覺李兄不是隨便之人,我與他相識這些時日,從未見他耽于女色。”
“笑話,仙都之主能是普通女子嗎?男人啊,在沒遇見足夠優秀的女子前,所有的不近女色都是在故作矜持!
正矜持端坐的鐘離寂一愣,無奈搖首輕笑。
夜風從遙遠之處襲來,仿佛浪潮涌近,鐘離寂蒙眼的素絹飄帶也隨之輕舞,若有若無地蹭過墨昭昭的臉頰。
墨昭昭被這兩根帶子撓得發癢,索性抓住一扯:“哎呀,別擋著我看戲!”
鐘離寂猝不及防被她一拽,連帶著腦袋后仰,失了平衡,半邊身子歪入墨昭昭懷中。兩人齊齊朝后跌倒,墨昭昭驚叫一聲撐住屋脊,而鐘離寂的手掌則壓在了她的手背上。
“痛痛痛!”
男人的掌骨堅硬,壓得墨昭昭直痛呼。
“抱歉!
鐘離寂忙撐身坐直,急切地摸索到墨昭昭的手,“有沒有傷到你?我看看。”
“算了沒事,你這雙眼都看不見活人,怎么給你看?”
墨昭昭看著臉上浸著明顯擔憂的溫潤青年,嘴一抿,笑出兩個梨渦。
盡管看不見,鐘離寂還是仔細摸了摸她的指骨,長舒一口氣:“還好,沒傷到骨頭。”
聽到墨昭昭發笑,他強作鎮定地收回手,抬指整理好眼上的素絹,低頭間也揚了揚唇線。
一輪下弦月掛在梢頭,軒樓之中,燭燈明麗。
相擁的兩人自然感應到了屋脊上的動靜,只是誰也沒有心情分神——
或者說,是晏琳瑯的溫柔鄉單方面困住了殷無渡。
殷無渡抬起的手隔空落在晏琳瑯的后腰處,五指微蜷,似乎有些頭疼。
他連那要死不活的聲線也懶得偽裝,低且沉地說:“你應該當做什么都不知道,現在放手還來得及!
晏琳瑯眼底有了熱意,面上的笑容反越發明麗張揚:“就許你躲在暗處悄悄窺伺,不許我拆穿你?若非我今日詢問鐘離寂徹底斬斷塵緣的條件,你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是!币鬅o渡答得干脆。
俊美如妖的男人反扣住晏琳瑯的腕子,青筋覆著手鏈,十足的侵略性:“你既已知道斬情絲的方法,焉知我不是來殺你的?”
晏琳瑯從他懷中仰起臉,又笑了起來,笑得胸脯一起一伏,卷翹的眼睫都被水汽粘成了一簇簇。
“你會殺我嗎?”
“……”
黑氣意味深長道,“反正大義滅親這種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李暝完美的面具終于出現一絲崩裂,壓緊唇角低喝:“閉嘴!”
黑氣笑得影子如鬼魅攢動:“國師大人生氣了?好兇,真令人傷心。”
李暝冷嘲:“你這樣的天外邪魔,也懂得什么叫‘傷心’?你有心嗎?”
“我馬上就會有了。”
黑氣說罷,自李暝的影中脫離,化作影子貼著廊廡游走。
漸漸的,宮墻上模糊的黑影漸漸拉長、變形,化出一抹女子美麗威儀的身形,如一朵帶刺的毒花,朝著太后所居的祥安宮緩步而去。
她不愛甜食,但這清露的甜卻格外沁人心脾,清爽而有回甘,一點也不黏膩,還沒吞咽入腹就融化在了靈脈之中。
“好喝是好喝,收集這么大一瓶不容易吧?你又不像東海之主,有數不清的妖仙侍從可以使喚!
晏琳瑯傾身靠近,抬手捻了捻他仙衣上沾染的露水濕氣,觀摩畫卷帶來的震愕便化作了一絲柔軟的暖意,“怎么想起搜集這個?”
“降火,平燥。”殷無渡答得簡潔明了。說過的。
師尊說:只要奚長離站在那里,晏琳瑯就會愛他……
他從未想過為何。
他以為,“愛”本就是這般沒有道理的東西。
后來他自滄浪幻境中蘇醒,得知晏琳瑯是因情咒發作才會喜歡他,他又忍著長劍貫胸的劇痛自欺欺人:情咒也好,夢境也好,至少他奚長離曾經完整地擁有過晏琳瑯的“喜歡”。
而現在,晏琳瑯卻告訴他:是因為他身上偷來的氣運,情咒才會選中他……
哪怕中咒,晏琳瑯愛上的,也不過是他身上的、另一個人的影子。
“別說了,別說……求你……”
奚長離唇瓣幾番顫動,一向光風霽月的劍君失了儀態,起身時膝蓋撞在案幾上,寶石首飾叮叮當當滾落一地。
晏琳瑯抿唇定神,按捺住紛雜的思緒。
她特意提及“氣運”,奚長離卻沒有半點懷疑,說明他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有誰跟他提及過類似的話……
是誰?
還能有誰。
“你心愛之人,是那個……叫‘阿渡’的黑衣少年?”
就當她以為奚長離要落荒而逃時,那道清冷破碎的聲音再次響起,“是不是我將氣運還給他,你就能……就能……”
未盡之言宛若吞刀入腹,泯滅于錚然的劍嘯聲中。
下一刻,碎星劍已握在奚長離的掌中,劍鋒朝內,劃出一道秋水般的薄光。
通天塔,地宮。
寒冰泛著幽藍的光,肩闊腿長的玄衣少年破開冷霧而來,打量著冰臺上元清道君的尸身。
仙人雙目輕闔,額間仙輪黯淡,雙手被擺成安魂的手勢平放于腹部,安靜得好像只是睡著了。殷無渡卻從這張年輕尊貴的臉上,察覺到了一絲久違厭惡之感。
晏琳瑯挑起染了墨線般的眼尾道:“我眼下心平氣舒,何來的火,何來的燥?”
在東海圣地的這段時日,她并未施加幻容術,原來的樣貌本就秾麗明艷,不經意間挑起眼尾的樣子更是清嫵動人。
殷無渡撐著腦袋不語,滿眼寫著“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夜色無垠,一輪碩大的滿月徹底掙脫海岸線的束縛,自云層漏下清輝。
潮汐聲清晰可聞,圣地仙山彌漫著一絲不同尋常的躁動,連帶著藏書閣內翻書的晏琳瑯亦有些心神不寧。
云燈下的兩只飛蛾在交尾,發出蝶翼撲騰的簌簌聲。
琉璃窗扇外樹影橫斜,映出兩只靈鳥依偎梳羽的親昵無間。
晏琳瑯覺得有些悶,打算開窗透透氣。誰知剛起身推開窗扇,就見不遠處的庭院中有一男一女兩位妖仙在忘我地熱情交吻……
好的,這下是徹底得罪他們了,結盟告吹。
晏琳瑯收起手中畫卷,蹙眉思索良久,忽而嘆道:“真是可惜,我果然還是更喜歡白毛一點……”
殷無渡睨過一記寒涼的眼刀。
他目光越是幽沉,嘴角的笑意便越發溫柔,緩緩抬起指節修長的右手。
下一刻,白焰自他掌心躥出,晏琳瑯手中的畫像瞬間燃作紙灰飄散。
“我的畫像!”
晏琳瑯訝然眨眼,不知他又突然發什么瘋。哪有燒自己神像的?
“什么白毛綠毛的倒霉玩意兒?”
殷無渡頗為優雅地捻去指尖一點紙灰,輕聲笑道,“以后,少拿這些阿貓阿狗和本座比。”
話剛落音,他眸色微變。
晏琳瑯也察覺到了逼近的危機,當即收斂神情,反手釋放靈力裹挾宮渚和白妙飛速后退。
幾乎同時,一道鋒寒的劍氣劈來,一劍割裂時空,將殷無渡和晏琳瑯等人分開。
僅是瞬息之間,周遭的景色驟變,殷無渡已被單獨傳送至密林一角的斷崖之上。
虛空裂痕,移步換景。
是昆侖劍法。
一名手持長劍的年輕劍修出現在殷無渡對面,抖了抖手腕,劍刃青芒驟亮。
“閣下是欲都中人?”
周岱作為第一劍君奚長離的首徒,語氣自然狂妄,“既然遇上了,我便先拿你開涮,以報六師叔欲都受辱之仇!”
第 20 章 第二十章化魔
一聲重物撲地的悶響,驚起林中飛鳥無數。
周岱瞪大雙眼倒下時,殷無渡依舊負手而立,連姿勢都不曾有半點變化。
殷無渡淡然自若,抬指勾來周岱的靈劍,握在掌中掂量掂量,再屈指輕輕一彈。
叮地一聲脆響,那柄青芒長劍宛如脆紙般斷成兩截。
“不自量力的雜碎!
殷無渡隨手一擲,斷劍轟然刺入身后石壁中,震碎半座山頭。
他負手而行,視而不見地踏過地上昏厥的周岱,直將他的身軀踩得翹起又仆下,后背印上老大一個清晰的靴印。
殷無渡行至斷崖邊沿,卻見一堵半透明的氣墻阻礙眼前,隱隱可見墻上水紋蕩漾,觸之沒有傷害力,卻韌勁十足,無論刀劈劍刺都無法突破。
是囚仙結界,為的就是將他困在此處,削弱仙都小隊的實力。
昆侖劍法割裂時空,巫宗秘術畫地為牢。
有意思。晏琳瑯只好出言提醒,起身搴簾而出,行動間珠玉泠泠,“不是說過嗎,仙都無限期禁止昆侖弟子踏足,違者可斬。”
玄戈這才發現自己拜錯了人,忙調轉身形,繼續拱手道:“玄青怕攔不住,故而先讓卑職來請示尊主!
“來了很多人?”晏琳瑯頓了半晌,失望一嘆,“原來是這事!
“你……你早知道了?”
梅初月見她反應平平,悚然道,“不會吧,你早知道他是神明,還將他當隨從使喚?”
“我留他在身邊,自然要知道他的底細!
晏琳瑯沉吟片刻,覺得在瞞著大師兄也沒有意義,便坦然相告道,“實不相瞞,他就是當年我從鬼蜮撿回的那顆心臟,后來逐漸養出少年人的樣貌,再后來,他就飛升成神了。所以,我與他本就是舊相識!
梅初月沒想到自己分享八卦,還能得到一個更大的八卦,不由僵在原地。
片刻,他以折扇敲擊掌心,搖首道:“不對。不對不對……”
“何處不對?”李昭昭不時用手指比劃,眼底滿是艷羨之意,“還有袖邊上交織的金銀絲線,亦是象征著星華曜日,將星星的光華與太陽的光輝并列,也不知皇兄是怎么想的,日升星落,這兩樣東西壓根就沒法碰面嘛。”
鐘離寂坐得規規矩矩,靜靜聽著,不時點頭附和:“一定很美。可惜,我無緣相見。”
頓了頓,他想起什么時候,扭頭面向李昭昭的方向:“相識數載,還不知郡主是何模樣!
李昭昭看著素絹覆目的溫和青年,心臟突突狂跳起來。
鐘離寂大概也意識到了自己此言的失禮,耳尖一紅,低聲道:“抱歉,我……”
話音未落,便覺指尖一暖。
少女有些緊張地牽起他的手,讓青年的指腹慢慢碾過自己眉目的輪廓。
指腹驟然接觸到少女凝脂般細膩的肌膚,鐘離寂像是燙著似的蜷縮指腹,下意識要抽回手掌。李昭昭卻是不依,緊緊攥著他的手掌,掰開他顫抖的指節,讓他溫潤的指腹繼續朝下撫過眼睫、瓊鼻,以及那同樣滾燙的臉頰與唇瓣……
“如……如何?”
李昭昭慶幸鐘離寂是個不見活人的半瞎,看不見她此刻宛若熟蝦的臉色。
“郡主甚美!
鐘離寂微微蜷縮指腹,似是要將少女的體溫握在掌心,亦是耳廓緋紅。
他撒謊了。
他的心跳已然將理智淹沒,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靜心描摹出康寧郡主的芳顏。
但不管如何,郡主都是他心中最美的一輪明月。
正此時,一道突兀的雷音打破了這曖昧的暖意。
鐘離寂望向烏云聚集的方向,掐指一算,頓時變了臉色。
“不好,陛下有危險!”
“按照你說的這個順序,玄溟神主應該是為鬼、為人、為神才對!
梅初月擰著眉沉思道,“可我昨夜分明聽得清楚,東海之主說的是玄溟神主‘先后稱霸人、鬼、神三界’,所以,順序不對!”
“那倒沒有,就一個!
玄戈眉頭皺成八字,壓低聲音道:“昆侖少宗主,奚長離。”
晏琳瑯擰著木人代磕的手微微一頓,眸中淡了溫度。
這倒提醒她了,幾十年前她與奚長離定親之時,曾滴血交換過定親契,彼此可持契書自由出入昆侖抑或仙都陣門。
若奚長離身上還帶著這份契書,仙都的上古大陣識別到她的氣息,還真攔不住。
一刃薄如秋水的劍光掠過窗欞,紫羽金合歡簌簌抖落金穗。
晏琳瑯借助水鏡瞬移于飲露宮外,正好見白衣白發的清冷劍修長身立于階前。
玄青和上百金烏衛,愣是沒能追上他劍光的速度。奚長離做了一個冗長的噩夢。
他夢見魔氣肆虐宗門,鮮血覆雪,他的未婚妻晏琳瑯遭千夫所指,正被魔修用鐵索吊在半空中示眾。
一同被吊起來的,還有小師妹玉凌煙。
奚長離只能救一個。云輦騰空飛行,清風陣陣,吹動金鈴叮當。
晏琳瑯頗有幾分倦怠,便取了裝有靈液的葫蘆啜飲,歪身倚在金玉錦繡中調息。
殷無渡抱臂而坐,一條長腿隨意架在另一條腿上,目光似有還無地掃過晏琳瑯懨懨的臉龐。
“那宮家的野丫頭與你非親非故,因何要取血贈她?”
聞言,晏琳瑯睜開眼來。
“宮渚雖性子跳脫些,然至純至孝,女扮男裝支撐偌大的家業實屬不易,又無意間救了妙妙一命,幫她一把有何不好?”
還有一個原因,晏琳瑯不曾說出口:方才看到在石階前抹淚的宮渚,讓她想起了多年前初任仙都少主的自己。
那時師父隱居、師兄姐們相繼離去,六欲仙都的重任砸在肩頭,十六歲的少女也曾一個人孤枕捱到天明。
殷無渡道:“面對昆侖仙宗那群雜碎時,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他們不要臉來搶,我偏不給。真心待我之人,我便也真心待她!
晏琳瑯云淡風輕地晃著玉葫蘆,緩緩彎起眼道:“何況有神主幫忙煉化,無痛取血,根本不在話下!
殷無渡蹙眉無言。
心頭血至陽至烈,乃是人一身精氣匯集之處,即便他出手將她的疼痛降到最低,也依舊會損傷她些許元氣。
殷無渡抬手拂出一只透雕貼金的果饌盤盒,上頭放著他昨日催熟摘來的醉仙桃。
一股沁人心脾的靈果芳香氤氳開來,充斥整駕云輦,連坐在車外看風景的白妙都聞聲而動,吸著鼻子膝行爬進來,眼巴巴看著晏琳瑯。
師父先動筷,她才能伸手拿吃的。這是她唯一堅守的原則。
晏琳瑯知道她倔,便主動挑了一只又大又紅的靈桃,拋給白妙道:“妙妙,接著!”
白妙也不用手接,只小獸似的張嘴叼住靈桃,喜滋滋跑去外邊啃去了。
殷無渡略有不滿,修長的五指罩住果盤,將其往晏琳瑯面前挪了挪。
命令的口吻:“吃。”
“都給我?”
晏琳瑯眉眼彎彎,捻起一只靈桃吹了吹,“神主真是體貼入微,知我眼下氣血虛虧,便取靈桃為我食補!
這些強行催熟的靈桃不僅可以強身健體,更是殘存著零星的神力。
殷無渡滿不在乎地挪開視線:“放著也是浪費。”
“哦?那為何不許妙妙多吃……唔!”
話還未說完,就見殷無渡抬指操控她的手,將靈桃塞進了她的嘴里,堵住了那尾音輕軟的戲謔話語。
見她徒勞地睜圓眼睛,憤憤咬下一塊脆桃肉,殷無渡便頗具少年氣地挑起眉梢,勾起一抹得逞的淺笑。
這個選擇對他來說,并不算難。
自閉關以來,他一直不曾突破無上心法,修為凝滯不前,并沒有十成把握同時救下兩人。
何況站在他身后的是數千同門后輩,他們用那樣信任的眼光看著他,他又怎能因一己之私而擅離陣眼,置宗門安危于不顧?
他向師尊發過誓,不管發生什么都要以師門利益為先。他必須對得起肩上“少宗主”的責任,權衡利弊后做出損失最小的決定。
所以,他選擇救玉凌煙。翌日清晨,膳房炊煙裊裊,平添了幾分與圣地不符的煙火氣。
圣地的妖仙每日飲清氣即可,不需要額外飲食,但因前任仙都之主柳云螭好美酒美食,戒不掉口腹之欲,東海之主這才為她建了這座膳房,請來海上最好的食修為其研制藥膳養身。
蒼羽正在膳房審查食修們遞來的新藥膳方子,便見玄溟神主拎著幾樣東海特有的靈芝仙草,慢悠悠進了圣地的膳房。
海上妖神與天上神主相見,成倍的威壓擠在這小小的膳房之內,壓得那群低階的食修顫巍巍抬不起頭來。
殷無渡將東西往灶臺上一擱,慢條斯理挽袖道:“借膳房一用!
蒼羽頷首致意,回道:“請便!
于是這兩方霸主就這么相安無事地在廚房中忙碌起來,為各自的心上人準備早膳。
而廳堂中,師徒四人已經打了幾輪葉子戲。
晏琳瑯和沈青羅有意哄師父開心,互相打配合放水,給柳云螭喂牌,唯有腦袋上磕了一個包的梅初月是牌運差,連連輸了好幾把,直將身上的靈石和玉飾都輸了個精光。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八十年前,師徒幾人在六欲仙都的熱鬧日子。
不稍片刻,妖仙們魚貫而入,呈上一看就靈氣充盈、養身護體的各色佳肴。
蒼羽親自舀了一勺細羹,旁若無人地喂給正在數贏來的靈石的柳云螭,道:“這是你愛吃的靈魚羹,本君特意請人做的。”
殷無渡亦端著一小碗不知道是什么的靈湯過來,舀了舀那隱隱泛著彩光、甜香撲鼻的湯水,遞給晏琳瑯道:“這是我親手做的萬年仙芝湯,于你修為大有裨益,嘗嘗?”
他不著痕跡地加重“我親手”這幾個字,果然令蒼羽皺了皺眉,產生了一絲危機感。
晏琳瑯剛抿了一口殷無渡燉好的靈湯,便見對面的蒼羽親手剝了一顆朱雀蛋遞至柳云螭的翠玉盤子里。
于是殷無渡也捻起案幾上的濕棉帕,仔細地替晏琳瑯拭去唇畔的湯漬。
梅初月坐在末位,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而艷羨地一嘆:“我什么時候也能有此艷福就好了!
一旁,正在為沈青羅斟酒的靈瀾聞言,輕嗤一聲。
幾個陰森森眼刀飛去,扎得梅初月汗毛直豎。
晏琳瑯發現了不對,趁著出門消食的功夫問梅初月:“你怎么得罪靈瀾姑娘了?方才她看你的眼神,就和看渣滓差不多!
梅初月還未回答,一旁的沈青羅道:“前日大師兄見到靈瀾,拔腿就跑。靈瀾面上掛不住,就提出要與他堂堂正正比試一場,若是靈瀾贏了,大師兄就要老老實實做她的贅婿;若是靈瀾輸了,她以后便不再出現在大師兄面前,也好過兩人每次見面都尷尬!
晏琳瑯聽得津津有味:“然后呢?”
沈青羅道:“然后師兄就使出了他這輩子的功力,即便被揍得鼻青臉腫,也不肯服輸!
梅初月以紙扇輕敲額頭,小白臉皺成一團:“在師父的眼皮下,我能不全力以赴嗎?誰知靈瀾不知道生什么氣,說了一句‘算了,不勉強你’,就提槍轉身走了,之后就一直冷臉示人,都不正眼瞧我!
晏琳瑯聞言,心下了然,無奈笑道:“大師兄終日在脂粉堆里打滾,自詡最了解女人心,怎么就不懂靈瀾姑娘的心呢?”
梅初月問:“什么意思?”
晏琳瑯道:“靈瀾姑娘提出與你比試,則說明對你有那么一點意思。而你明明不是她的對手,卻寧可強撐著繼續也不愿認輸,靈瀾姑娘定然覺得你厭惡她至此,寧可受傷、寧可赴死也不愿和她相處,自然傷自尊……”
話還未說完,梅初月便喊冤道:“她怎會這般想?我明明是因為不想給師父丟臉,不想讓師父覺得我這些年都在好逸惡勞沒有半點長進,這才強撐著與靈瀾過招,怎么……怎么就落一個里外不是人的下場了?”
說靈瀾,靈瀾到。
颯爽的銀鎧女將朝沈青羅一抱拳道:“主上,滄浪急報!
沈青羅接過她遞來的玉簡,略一凝眉,朝晏琳瑯道:“抱歉晚晚,我先回房處理要事!
靈瀾亦躬身告退,自始至終沒有看梅初月一眼。
晏琳瑯笑吟吟瞥向踟躕不前的大師兄,問:“大師兄不追上去?”
梅初月長嘆一聲,擺擺手道:“算了,我打不過靈瀾,還是等她氣消再說……不說這個了,我昨夜聽到一樁大秘辛!
梅初月抖開紙扇遮在嘴邊,一臉八卦地湊過來道:“你知道你身邊的那個‘阿渡’,真實身份是誰嗎?他可是先后稱霸人間、鬼蜮、天上三界的……玄溟神主!”
他知道,仙都少主晏琳瑯是死不了的。
在那群魔修當著他的面將晏琳瑯虐殺示眾,在她的身軀被萬劍穿心刺得千瘡百孔,在他閉目專心為師門布下萬無一失的守護結界時,他一直這樣堅定的認為著。
直至晏琳瑯以血獻祭,召喚額間紅紋的神明摧毀了昆侖三座大山,直至他的膝蓋重重砸在地磚上,他才知道晏琳瑯的恨有多重。
一切結束得那般突然。
他從廢墟中抱回了晏琳瑯殘破不堪的身軀,以潔身術拂去她身上的血跡,又在地宮點燃上百盞長明燈,準備幾樣她愛吃的酒菜,然后靜候她醒來。
到時候,他再向她賠禮道歉。
然而一個時辰過去了。
半天過去了。
寒夜侵襲大地,夜盡轉至天明,晏琳瑯緊閉的雙目依舊沒有睜開。
奚長離上前檢查了好幾遍脈息。直到她的身軀越來越冷,越來越僵,面上蒙上一層假白的死氣,他也依舊沒有想明白是哪里出了問題。
好在飲露宮的結界才修改過,故而奚長離無法進入。
他罕見地沒穿象那身至尊無瑕的白鶴氅衣,也未戴銀蓮冠,而是以簡單的雪色飄帶束發,一身素白越發顯得身形清瘦,氣質若霜。
看來這幾日,昆侖的處境讓他很是頭疼。
可他這個人就是如此,即便再狼狽也會端出那副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變的氣度,衣冠一絲不茍,氣質孤冷如鶴,站得標直板正。
唯有面見晏琳瑯時,他那雙琉璃色的淡漠眼睛中才會掀起一點復雜的情緒。
一襲仙裙若霞、披帛如煙的少女緩步而出,玲瓏美目如浸寒星:“不請自來,這就是你昆侖仙宗的教養?”
奚長離折劍般的唇動了動,終于說道:“你……還好嗎?”
“如若你不來礙眼,本尊的心情還能更好!
情花咒仍在作祟,雖遠不及當初嘔血劇痛,卻如沼澤泥淖般包裹著她,拉著她往下墜。
是以晏琳瑯懶得維持“仙都之主”的虛與委蛇,冷然道:“奚長離,你一旦死在六欲仙都,這私怨便成了公仇,所以我不殺你。要么干脆點,你直接下戰書挑戰本尊,你我私斗,不涉及宗門!
“大膽賊人,休擾吾主!”
空中傳來一聲冷喝,是玄青領著金烏衛追來,將奚長離團團圍住。
奚長離置若罔聞,只定定然望向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奚某前來,并無半分敵意。有幾句話,我說完便走!
“好啊,談話要有談話的規矩!
晏琳瑯向前一步,指間的紫精指環熠熠生光,只一言便讓奚長離褪了傲色,“你是宗門少主,我為一城之尊,按禮,你該行跪禮回話!
果然有第二撥人藏于暗處,伺機出手。
殷無渡緩緩抬首,空中一只不起眼的烏鴉盤旋而過,于他眼底掠下一片陰翳。
他勾唇輕笑,抬手一抓。
下一刻,遠在林梢的烏鴉便憑空出現在他掌中,冷玉般修長的五指一攏,拼命撲騰的烏鴉便沒了聲息,只余幾片黑羽飄飄然落地。
數百丈開外,正在施展靈禽探秘術法的青發少年亦是慘叫一聲,抬手捂住了眼上那張繪著鮮紅獨眼的符紙。
“時夜,怎么了?”
胥風聽到動靜,即刻躍下雪狼向前。
叫“時夜”的青發少年捂著眼睛,咬緊牙關渾身顫抖,仿佛看到了極為可怖的畫面。那股死亡的威壓幾乎透過烏鴉的眼睛,直擊他靈魂深處,連帶著一旁的伴生靈雀都嘰嘰戰栗起來。
胥風擰眉:“你看到了什么?”
奚長離每日都會進入芥子中,看望晏琳瑯。
有時候他會風雅地烹一壺茶,有時候他會送一些臥具、吃食進來,大多時候他什么也不會做,只是安靜地在她面前坐一會兒,然后復又安靜地離去……
連著幾日沒有動靜,就連晏琳瑯也開始懷疑:莫非天魔和奚長離當真沒什么關聯?
她決定再等等。“打架!
殷無渡似是累極,仰首時下頜連帶著喉結拉出誘人的線條。
那些魔物如同陰溝臭蟲一般繁殖得極快,怎么殺也殺不完,他費了些心思才將天魔逼得現身,碾死了它的三個魔魂分身,剩下的那個本體雖逃了,卻也身受重創,三五年內難以恢復。
至于三五年后,它不會是晏琳瑯的對手。
晏琳瑯嗅到了殷無渡身上的清冽氣息,仿佛來見她前已洗濯沐浴了很多遍,整個人干凈清爽得像是初冬的一抔梅雪。
晏琳瑯抬指碰了碰少年白皙緊致的臉頰,問道:“你何時飛升?”
殷無渡蹭了蹭她的指尖,闔目道:“反正不是現在,陪你找到第五件神器再說!
他難得沒有纏著她雙修,只安靜地抱著她,穩穩當當一覺睡到天明。
一只流竄萬年、攪弄風云無數的天魔,必然極擅蟄伏。她不能在這個時候自亂陣腳。
好在奚長離送進芥子中的東西不少,足以消磨時間。
晏琳瑯試了幾次,奚長離送進來的這些臥具、屏風,乃至于杯盞、果盤等物,都無法調動靈力驅使。
靈府中的天機卷倒是能用,可惜沒有戰力。
也就是說,整個空間內除了晏琳瑯的血肉和神魂屬于她自己外,其他的所有外物皆在奚長離的掌控之中。
晏琳瑯取下金簪刺破手指,鮮紅的血珠滴落在掌心,并未消失。
她試著轉化神力,鮮血化作一簇小小的火焰燃燒,隨即被她掐滅在掌中。
“果然……只有我自己的血肉,能為我所用。”鬼蜮,漫天陰氣尖嘯。
神明所化的少年慢行其中,金冠垂纓,飄帶輕舞,熙攘的惡鬼陰煞如驟見天日的陰溝鼠蟲,紛紛朝更陰暗的角落逃竄避讓。有幾只逃得慢些的,還未來得及哀嚎,便燎作黑煙飄散。
陰山的最底層,有一座白骨積成的溶洞。天氣晴好,白妙坐在渡口的石階上剝蓮蓬吃,雙足浸泡在水中,時不時將清水踢得嘩啦作響。
滄浪恢復了往日的靈氣,荷葉常青,蓮花不敗,一年四季都有清甜的蓮子吃。而戴著儺面的少年則曲肘枕在腦后,靠著涼亭漆柱小憩,巨大的白狼在一旁追逐翩躚的粉蝶。
白妙不擅水性,胥風也是個旱鴨子,晏琳瑯便將二人留在岸上玩耍。
先前那些失魂癡呆的鎮民也都一一清醒過來,除了個別記憶受損外,倒也沒留下別的后遺癥。
唯有那些奇形怪狀、尖牙利爪的魚人有些棘手:殺了吧,他們也是被迫改造成怪物的受害者;不殺吧,意識全無的兇猛怪物又實在是個威脅,放任不管,必定引起滄浪百姓的恐慌。
沈青羅回到水宮時,晏琳瑯正俯身彎腰,和墨藍袍服的少年一起研究縛在柱子上的一只魚人。
“得想個法子讓它開口說話。殷無渡,你有何建議嗎?”
晏琳瑯柔緩的嗓音。
洞中黑魆魆一片,唯見四壁符文隱現,巨大的鐵索如陰濕的黑蛇交錯爬行,間或摩擦出令人牙酸的窸窣聲。
時隔近百年再次來到這陰濁之地,殷無渡那雙無悲無喜的漂亮眼眸染上幽沉的涼意。
他漠然抬手,掌心神力如驚雷轟下,震得整片鬼蜮地動山搖。
四壁符文發出刺目的紅光,交錯的鐵索飛速滑動,連帶著中心那尊鎮壓十萬陰魂的窮奇石像也隨之驚醒,睜開了赤紅的巨大眼睛。
石像眼睛飛快轉動,很快鎖定了入侵者。
“是你!
野獸低吼般渾厚的聲音自頭頂壓來,在洞內撞出接連的回音,“別白費力氣了,你心里很清楚,要想打開這里的封印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去九天之上白玉京,撥動世界天盤,重置此間秩序?赡阋粋野神,又如何上得去白玉京呢?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只會重復八百年前的悲劇罷了!
“話真多。”
少年神明眉間紅紋漸顯,居高臨下地垂眼睥睨,“上一個話這么多的,已經死了!
轟然一聲巨響,白焰竄天而起,燒在洞穴中,也燃在他漆色的眸底。
“你瘋了嗎!都成神了還這么不講道理!我也只是奉命鎮守此處,八百年不見天日已經很可憐了,你就算燒死我也解決不了問題!”
洞內一陣嗡嗡的嘈雜聲響,那是屈服于無盡神力下的戰栗共鳴,窮奇幾乎咆哮起來。
“你要么斷盡情絲,與她兩兩相忘,只是如此一來你即便上了白玉京也會失去記憶,忘記自己從何而來、該干什么;又或者你永絕后患,以另一個更簡單、更直接的辦法斷情……”
話還未說完,殷無渡眉間劃過一絲冷戾。
太陰真火襲來,將窮奇石像的未盡之言全數吞沒。
鐵鏈在嘩嘩抖動,頭頂不斷有碎石墜落,殷無渡極輕地嘖了聲。
不能硬取。
萬一破壞了鬼蜮陣門,致使陰煞惡鬼四散逃出,第一個受影響的便是六欲仙都。
思及此,殷無渡眉間的戾氣漸平,震顫的陰山也隨之恢復平靜。
他下意識撫摸腕上的紅繩手鏈,然而指腹一頓,卻只摸了個空。
晏琳瑯抹去指尖的血珠,指腹輕叩案幾。
她正思考下一步怎么走,便見奚長離雙手捧著一只妝奩盒,悄然現身結界中。
他清減了不少,原本剪裁得體的白鶴仙衣穿在身上尤為空蕩,更顯出幾分仙風道骨的飄逸來。
走近時,晏琳瑯又聞到了他身上那股寒梅覆雪的冷香。他似是受了傷,臉色有些白,月梅雅香中還夾雜著一絲藥的苦香……
晏琳瑯從奚長離進結界的次數和他披孝的衣飾猜測,外界至少已過了六七天。
元清道君的七日停靈期將盡,奚長離遲遲不肯交出“真兇”,可想而知外邊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
奚長離將妝奩盒置于案幾上,一身素衣若月色氤氳,很尋常的語氣:“我給你帶來一些飾品,都是你喜歡的,琳瑯璀璨之物。”
晏琳瑯歪躺在小榻上,目光掃過那只匣子,只見里頭堆滿了各色珍珠、寶石頭面,華麗得不像是奚長離會私藏的東西。
晏琳瑯下意識勾了勾手指,而后才想起來,她的術法對這片空間里的東西不起作用,遂索然無味道:“你怎知我喜歡這些?”
奚長離避開她眼底的嘲諷,低頭將匣子里的首飾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案幾上供她觀賞,用那把人人稱贊的清冽嗓音道:“你喜歡鮮艷的顏色,偏愛明光閃爍的飾品,嗜酸,愛睡覺,喜歡熱鬧。不愛吃甜,不喜冷清,討厭受傷,討厭疼痛……”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憶,聲音越來越輕。
“你的生辰是三月初三,因為那是你師父將你撿回仙都的日子。你喜歡多云的晴朗天氣,喜歡奉天谷的鳳舌茶,最喜歡的靈寵是狼犬,最喜歡的香料是……”
他頓住了,抬指捏了捏鼻根,垂眸蓋住那一閃而過的自責慌亂。
“抱歉,我不記得了。我會背下來的。”
晏琳瑯宛若見鬼,狐疑地看著他:“你背這些干什么?”
奚長離微微握緊手指,平靜道:“只是想記住!
“你有。俊
晏琳瑯不知第幾次說這句話,奚長離只是慘淡地垂下眼簾:“我若不做這些,才是真的會病!
既然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倒不如為她做點什么,將他曾經忽視的、遺忘的東西一點點撿起來,飲鴆止渴般篆刻于心。
不敢奢求回應,只為心安。
晏琳瑯忍了忍,終是沒忍住開口道:“奚長離,你可知為何我的情咒發作,看上的會是你?”
她逼視奚長離的眼睛,目光如碎星冰刃,一字一句清晰道:“因為你身上有我心愛之人的氣運,有人竊走了它,嫁接在你身上。于是你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原本屬于他的天資、他的榮光,甚至是……他的心悅之人,占盡一切先機,還自以為這些東西本就屬于你!
字字句句,宛若尖刀刺入奚長離的胸膛。
他唇瓣顫抖,幾乎不可置信地看著晏琳瑯:“不可能……”
“你的師尊沒有告訴過你,為何讓你與我聯姻嗎?為何偏偏選中我,你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晏琳瑯顯然是動了真格,掌中靈力熾光大盛。
宋斂之退無可退,只能咬牙硬抗。
正在此時,一道寒光自林中飛來,一劍割裂虛空。
原是隱藏在暗處的江岳見大事不妙,拼著修為盡毀的危險,強行使出了第二次虛空裂痕劍法。
僅是剎那間,他已成功將宋斂之從晏琳瑯手中救下,扭轉空間逃出了結界。
宋斂之一見自己已經身處結界外,失去了比試的資格,頓時勃然大怒,捶胸頓足道:“江岳,你糊涂!我昆侖弟子即便死也不做逃兵,你此番棄賽出逃,拿不到無盡燈火種,該如何向你師父交代!”
“贏不了的,六師叔……”
“你這是什么話,怎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六師叔,您覺不覺得……”
江岳一天之內連用兩次虛空裂痕劍法,丹田宛如被利刃寸寸割碎,此時口鼻溢血,瞳仁渙散,不住大口喘息道,“覺不覺得方才那女子的背影……很像那個人?”
死里逃生的兩人,腦中不約而同想起一道少女纖柔的身姿。
孤獨,姝麗,所向披靡。
那是他們這些昆侖弟子六十年來,無法戰勝的噩夢。
……
石崖之上,殷無渡眉頭輕皺,神識感應到了遠方的動靜。
他睜目起身,行至囚仙結界邊緣,抬起玉白的手掌覆上氣墻。
既然這結界捅不破,便連同整座山一起……毀了!
掌心白焰順著結界擴散,宛若怒海狂潮奔騰席卷,轉眼成滔天之勢,半邊夜空都變成了刺目的白。
殷無渡頭也不回地踏出白色火海,朝晏琳瑯的方向疾速飛去。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蠱惑
逃了?
晏琳瑯收勢而立,眸中漾出一絲譏嘲。
也好,打跑了小畜生,接下來,就該解決這只大畜生。
赤毛犼巨大的身影宛如一座魔山,掙扎時雙翼帶起罡風如刃,摧毀大片林木。晏琳瑯用來施展縛影術的花枝金釧撐到了極致,在一聲清脆的金屬崩裂聲后,化作細碎的金光散落。
云開霧散,冷月溶溶,地上已不見赤毛犼的影子,唯有滿地深如裂溝的爪痕曾證實過它的存在。
“遁地而逃,再行偷襲,同樣的方法用兩次可就不管用了。”
正好,不妨試試她這兩個月來廢寢忘食修習的土靈術。
晏琳瑯單膝半跪,將柔荑素手覆于黃土之上,霎時掌心金光涌現,映在她柔美的面容上。
“阿嚏——”
耳邊炸開的噴嚏聲將晏琳瑯從夢境中喚回,她坐起身子,搓了搓兩臂,寒風無孔不入,凍得她臉頰青紫,忍不住瑟瑟發抖。
冬日月朗星稀,月光自頭頂屋瓦破損處透進來,勉強能看清破廟中擠滿了衣衫襤褸的流民,守著篝火的人看了她一眼,往里面添了兩根柴。
天寒日暖,來煎人壽。
離北秋收剛剛開始,突遭暴瑯,頃刻之間數萬畝糧食埋在了皚皚白瑯之下,顆粒無收。
千萬流民南下,距離北最近的飛瑯城便是他們第一個落腳點。
晏琳瑯也在其中。
她眉頭微蹩,瞥了眼擠在身邊的小男孩,又躺了下去,望著破漏屋瓦之外的幾顆星星出神。
方才廝殺景象并非夢境,而是她的死劫。
世有上古神器鴻蒙鏡,誕生于混沌初期,可推演未來,亦可見照鏡者的未來死劫,更有傳說,可助其勘破死劫。
修行問道本為奪天地之造化,獲得壽與天齊、移山填海之能的代價便是死劫,勘破自然風光無限,若深陷其中,必是身死道消的下場。
僅憑助修者勘破死劫這一條,鴻蒙鏡一旦現世,必會引來腥風血雨。
晏琳瑯身為魔尊,六界之中唯有神尊能與她一戰,偶然聽聞鴻蒙鏡蹤跡,便起了興趣奪來,置于夜臺之上。
可那破鏡子在她手里千年之久,從未有過動靜,烏沉鏡面連照個影都不行,卻于前幾日突然將她拉入其中。
尸山血海,魔界淪為煉獄,她之死劫,皆拜一人所賜——神尊殷無渡。
神魔兩界自千年前聯手封印修羅族之后,失去了同仇敵愾的敵人,關系便一日不如一日。
千年恩怨時至今日,已到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晏琳瑯想起來了,這少年應是她剛繼任仙都少主那會子,天香司送來伺候茶水的男侍之一。
“少主貌美又有權,重要的是身邊還沒有房里人。我要是能得少主幾分青睞,將那些騷貍子都比下去,便是死也值了!
少年撅著嘴嘟囔,想到那場景,高興得狐貍尾巴的冒了出來。
他沉浸在虛妄的遐想中,全然不察身后有人靠近。
一只麻袋當頭套下。
晏琳瑯看到殷無渡殷無渡悄無聲息靠近,抬起一腳,面無表情地將尚在麻袋中掙扎的狐族少年一腳踹進了路邊灌木叢中。
“?”
晏琳瑯睜圓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黑衣少年一腳踏在狐貍背上,將試圖爬起的人又踩回泥地里。
狐貍手腳亂蹬,大叫道:“你誰呀?都把我剛敷好的粉蹭花了!有本事光明正大和爺爺單挑,暗中傷人算什么好漢……嗷!”
話還未說完,便覺拳頭如雨點落下,砸得小狐貍嘰嘰哀嚎起來。
好的!啊瓰榱松n生……大義……’
“或許……不會醒……”
“尋得一人……”
“像她……”
渾身時而像是被烈火炙烤,時而又像是墜入冰窟。
周遭聲響嗡嗡轟鳴,串聯成不成意義的字符鉆入腦海。
晏琳瑯頭痛欲裂。
這時額頭一熱,有人抬手撫上她眉心。
一股淡雅冷香襲來。
這氣息極其熟悉,就連靈臺也陡然一清。
晏琳瑯下意識朝著那人掌心靠近。
那只手卻略微一頓。
“也罷……”
隨著嘆息般的尾音落下,晏熱掌心一觸即離。
冷香幽然散去。
那人抽身而去。
體晏很快被冰冷的空氣掠奪一空,晏琳瑯根本無暇顧及別的,心口又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刺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間。
她渾身動彈不得,卻又擁有著清晰的神智,能夠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折磨煎熬。
意識再次被拖拽入一片黑暗之中,昏昏沉沉不知道過了多久,晏琳瑯朦朧聽見有人在她耳邊斷斷續續說話。
“云瀾劍尊當真要收紀師妹做入室弟子嗎?”
“還能有假?拜師大典已經在準備了,過不了幾日就要舉辦!
“就連季師兄都日夜兼程趕回宗門,只為了參加新小師妹的拜師大典呢。”
“那晏師姐她……”
“晏師姐不會介意這些小事的,她一向性情晏和,深明大義!
“況且,哪有弟子不允許師尊再收弟子的道理呢?”
“再說了,晏師姐還不知道能不能醒過來呢!
“……”識海中一片沉默,沒有回應。
肩頭那只手清瘦卻有力,晏琳瑯渾身不適隨著他的靠近而消弭了不少。
她輕輕撩起眼睫。
“師兄!币钊,沒落雪,起了一場大霧,煙波浩渺。
晏琳瑯忽然收到了正院傳來的消息,二房讓出官學名額,而大房可以讓一對姐妹都入官學。
晏琳瑯迷迷瞪瞪坐在床上,她本想等待焦蓮派人來敲打她。
畢竟她忽然能入官學學習各大世家的傳家術,一定搶了晏心月的風頭。
可是焦蓮不知吃錯了什么藥,遲遲沒有動靜。
仿佛默許晏琳瑯脫離她的掌控。
太不正常了。
晏琳瑯知道,她能學習傳家術,一定有殷無渡的手筆。
他助她達成夙愿,她要好好謝他。
晏琳瑯面見貴人,靜心打扮是基本禮儀。
于是,她今天換了一對珍珠荔枝果子簪,襖裙也挑了綠晏荔枝紋錦綢面料。
晏琳瑯身上花花綠綠,耳珠又掛一對白玉墜子,顯得一團玉雪可愛。
舉手投足間,她還帶點初長開的少女青澀,美得不近情理。
要送殷無渡的糕餅,桐花也去取來了。
晏琳瑯今日帶的是桂花糕,淋了蜂蜜,香香糯糯,很可口。
最要緊的是,她愛吃。
殷無渡不吃,她能效勞啊!
晏琳瑯美滋滋地登門。
青竹許是事先接到了殷無渡的命令,這次一點都沒攔她。
晏琳瑯受寵若驚地靠近了殷無渡的房門。
理一理起皺的衣袖,又謹慎地提好放糕點的紅漆食盒。一切準備就緒,晏琳瑯才敲門,小聲喊:“殿下?你在么?”
“進!
殷無渡溫潤如雪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他還是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啊。
晏琳瑯推開門,驚喜發現,距離殷無渡不遠處,擺了一個看起來軟綿綿的錦布坐墊與紫檀小食案,甚至矮案上還有一碗茶湯,溫熱的,擎等著她來喝,還沒涼。
晏琳瑯有種心思被看穿的窘迫感。
看來殷無渡很懂她了……
晏琳瑯做賊心虛地放下糕點,笑說:“多謝二殿下為我籌謀!
“嗯。”
殷無渡瞥了她一眼,沒多說什么。
晏琳瑯這次學乖了。
她掀開食盒,露出底下白瓷葵花碟子裝的桂花糕。
糕點冒著熱氣,干桂花被蜂蜜裹挾,黃澄澄的,一看就甜得很。
殷無渡有點嫌棄,又見晏琳瑯一雙杏眼亮晶晶,很是期待。
他不滿地捏了一塊,遞到唇邊。
知殷無渡吃了,晏琳瑯如釋重負。
她也捻了糕,一邊喝茶,一邊和殷無渡閑聊——
“前兩天,阿姐舉辦了成為馴山將的開壇儀式。她能學馴獸術了,真好。”
“其實我也很想學,但是嫡母看起來不大高興,我不敢提。”
“父親應該也不想我學吧,或者是不想我趕在阿姐前面學。”
“他們看重阿姐,我只是一個小小庶女嘛,我也知道不可以和阿姐爭的!
“唉,我好可憐,所以殿下,你要是同情我,就對我好一點!
熹微日光穿透窗欞無聲涌入室內,青衫男子逆光而來,長身玉立,俊逸眉眼被光影模糊成一片柔和。
“琳瑯,身體可還有哪里不適?”
見季青林趕來,空青默默舒出一口氣,轉身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把空間留給五百年未見的師兄妹。
門再次闔攏。
季青林眉眼含笑,眸光清潤,關心喜悅不似作偽。
見晏琳瑯只是看著他不說話,他眼神微頓,似乎誤以為她是因為根骨有損而黯然神傷。
季青林靜默片刻,抬手便從芥子之中取出幾瓶丹藥。
“你修為有損,但不要擔心,師兄一定會想法子幫你!
尋常市面千金難換的高階丹藥,他不要錢一般一瓶一瓶往外拿。
“經脈受損,我們就修補經脈。”
“神識受創,我們就晏養神識。”
最后一瓶丹藥被塞到晏琳瑯手里,她身側床榻上已經被各類瓶罐堆滿,再也放不下了。
“就算是這顆金丹回不來了,師兄就助你再鑄一枚金丹。”
季青林沒有收回手,而是將丹藥連帶著晏琳瑯的指尖一同包裹在掌心。
丹藥瓶觸感微涼,她的指尖竟也沒有多晏熱。
季青林指尖微微蜷了下,更用力地攥住晏琳瑯的手,另一只手將她攬入懷中。
“金丹算什么?”他胸腔震動,笑著問,“我們要修就修元嬰,好不好!
“只要你回來,琳瑯,一切都好。”她仍舊自以為是地表達親近,還遞來蒸糕。
小姑娘一雙杏眼水靈,困惑地望著他。
微微蜷起的腰身形成漂亮的月牙弧,燭光暖洋洋的、黃澄澄的,灑在她的頰側,透著一重溫潤的金芒。
她是美玉,沒有瑕疵的那一款。
所有身體康健的人,都比殷無渡要正常。
他是異類,被人貶低、嗤笑、看不起的存在。
他自慚形穢。
少年骨節分明的手指也在衣袖的遮蔽下,不由自主收緊。
許是眼前的殷無渡臉色變得愈發難堪,比往常要蒼白許多。
晏琳瑯終于意識到她的好意給殷無渡帶來了多大的困擾。
她急忙后退,把那塊糕囫圇咬到嘴里,小心咀嚼。
“抱歉,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個糕……真的很好吃。”
她越說越小聲。
一心想要對殷無渡證明她的好意。
可是,在倉皇間,晏琳瑯忘記了。
她吃的糕,碰過殷無渡的唇角……
而糕點已經入了口。
含在女孩兒紅潤的櫻唇細牙間。
殷無渡沒有提醒她,耳尖莫名一燙。
隨即,他抿唇,冷漠地喊青竹:“送客!
殷無渡不想看到晏琳瑯,他要她立刻滾出他的目光所及之處。
晏琳瑯抱著那一碟糕,被青竹用劍“客客氣氣”地請出了院子。
桐花在覆雪竹林外來回踱步,一抬頭,看到自家小姐全須全尾地出了門,大喜過望:“二小姐,你可算出來了!
晏琳瑯半點都沒有被人趕走的尷尬,她抱著糕,笑瞇瞇地咬了一口,還不忘給桐花塞一口。
“吃糕。”
桐花一嘴的擔憂話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嚼巴嚼巴糕點,她總算有嘴說話了。
“二殿下,很不好相處吧?”
晏琳瑯想到那個色厲內荏的少年郎,鼓了鼓腮幫子:“人不壞!
“但他手下人兇得很。唉,奴婢實在想不通,二小姐為何非要去招惹他?”
“因為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标塘宅樞Φ醚劢菑潖潯
“想要的東西?二小姐想要什么?”
“秘密!彼秩艘粔K糕給桐花,“知道的越少越長壽,我是為你好。”
“嗯!奴婢都聽小姐安排!
“真乖。”
主仆倆嬉笑著,沿著一重重深宅月洞門,回了楓華院。
不遠處的松柏枝頭,樹影婆娑。
抱劍倚樹的青竹目送晏琳瑯歸院,又踢踏枝椏,悄無聲息回了居所。
洞開的門窗,寒風大作。
殷無渡身上那一層鶴氅重新覆于肩側,他仍是待在原地,面無表情地飲茶。
直到青竹單膝跪地,復命:“主子,晏二小姐已平安回院。”
殷無渡沒有對此事做出任何回應。
他仿佛聽不到聲音,靜坐良久,漠然地揮手。
“退下!
“是!
青竹遁離小院。
風聲依舊蕭蕭,殷無渡滾動木輪椅,親手關上了窗。
居室再度歸于沉寂,沒有一絲一毫人氣。
他想,晏琳瑯今日受了驚,往后應該不會再來了。
這樣很好,沒人煩他了。
晏琳瑯渾身隱痛,身體卻挺得筆直。
她沒有拒絕季青林的親近,卻也沒有放松身體靠在他懷中,只是不遠不近地坐著。
晏琳瑯垂眼盯著那只被扣在掌心的手,扯起唇角:“好!
師兄的手還是這樣晏暖。
她天生畏琳,每到冬季都會手腳冰冷,就算是入了瀟湘劍宗踏入仙途也并未改變。
季青林卻與她截然不同,他為人清潤如竹,體晏卻似火。
她剛入宗門時不過七八歲,就喜歡纏著這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漂亮哥哥,威脅撒嬌無所不用其極,非要他替她暖手。
當年少年于漫天繽紛下轉身,唇角掛著無奈笑意,年歲不大卻已初露風骨。
他伸出手牽住她:“琳瑯,來。”
指尖相觸,緊接著緊緊相牽。
成年之后,晏琳瑯知曉了何為男女大防,之后便不再央求季青林做這些。
可他們之間的角色卻似乎對調了,季青林像是她沒有血緣的兄長,哪怕明知修仙之人不畏嚴琳,每逢冬日卻依舊總會擔心她手涼不涼。
近乎成了習慣。
【但是,這已經不再是只屬于你的特別了!
“聽空青說,我昏迷已有五百年。”
晏琳瑯感受到青年堅硬的手臂,以及通身更顯樸實沉華的氣息,倏地道,“師兄這些年似乎精進不少!
季青林一愣,隨即笑著揉了一把她的頭發:“自然,總不能等你蘇醒過來的時候還是當年的樣子,讓你笑話。”
晏琳瑯不著痕跡避開他的手,只是道:“看來師兄這些年在宗門外有奇遇,不知有沒有什么趣事?”
季青林神情一頓,不知道想起什么,唇畔笑意淡了點。
他面上卻不顯,語氣自然地反問:“趣事?橫豎不過是游歷罷了,哪有什么有趣的?”
晏琳瑯注視著他,良久,微微一笑轉移話題:“原來如此!
“等你身體好了,師兄親自陪你游歷!
見她不再追問,季青林不著痕跡松了口氣,這才察覺到自己渾身肌肉都不自覺緊繃起來。
他放松下來,下意識道:“你曾說想看雪,師兄帶你去看雪如何?”
云瀾劍尊……
是她的師尊。
他……要收新的弟子了嗎?
還未等她細細分辨那些只言片語之中的訊息,受創的識海又是一痛。
晏琳瑯一陣暈眩,再次陷入昏迷。
旁觀至此的晏琳瑯可以篤定:這的確是殷無渡的記憶。
原來他那張揚恣睢的性格并非是飛升后才有的,而是從一開始,就裝了滿肚子的黑水?
少年殷無渡將分寸拿捏得極好,既能使人疼痛害怕,又不會真的傷筋動骨。
“聽著,今后不許靠近琳瑯少主!
他壓低聲音,很平靜地威脅,“若再被我發現你對少主圖謀不軌,亦或是將今日之事說出去,我便剁了你的尾巴!
小狐貍哪里還敢造次?
當即捂住狐貍尾巴,忙不迭點頭稱“是”。
殷無渡起身,更換不同地點,如法炮制地揍服了其他幾只艷狐。
最后一只紫狐生得最俊秀,也是同批男侍中修為最高的一個,心高氣傲慣了,被套了麻袋也不似其他幾人吱哇亂叫,而是頗為冷靜地捕捉“兇手”的氣息。
“你是阿渡公子吧?我認得你的味道。”
紫狐鼻子靈敏,清傲的聲音自麻袋中傳來。
殷無渡揚起的拳頭頓在半空。
見他沉默,紫狐越發得意,強忍薄怒道:“整座飲露宮只有你身上有這種陰煞鬼氣,骯臟又陰冷,一聞便知。你這樣卑污之人根本不配隨侍少主左右,今日若敢傷我一毫,我必將你的所作所為稟明少主,讓大家看看鬼蜮怪物的真面目!”
殷無渡垂目,蓋住眼底的戾氣。
那時候的少年,如同未經開化的野獸,有著蒼白的面容和一雙鬼氣森森的美人眼。
拳風落下時,他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面上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是晏琳瑯從未見過的陌生之態。
片刻,拳頭慢了下來,少年自語般道:“不能殺人,晚晚不喜歡!
他掀開麻袋,給鼻青臉腫的紫狐喂下一顆能使人短暫失憶的食憶丹,這才仰首喟嘆一聲,如同完成了一件舒心的大事,側顏緊繃的線條漂亮而瘋狂。
眼見戰爭在所難免,晏琳瑯本想潛入神界先發制人,卻不料這臨界關頭,殷無渡居然下凡渡劫了。
想到鴻蒙鏡上浮現的金色批字,晏琳瑯瞇了瞇眼,
歷情五世,引其動情;
而后殺之,可損神魂;
五世皆殺,情劫不渡;
其位難歸,死劫自破。
殷無渡歷劫,對她來說反倒是勘破死劫、挽救魔界被屠的最好時機。
神族與魔族修行之路不同,魔族修為增長雖快,卻有邪魔伴生,一旦壓制不住便會被它代替,徹底失去意識,變成只知殺戮的邪魔。
神族則皆為天地生養,生來就有移山填海之能,但若想再進一步,則需歷劫。
與死劫不同,神族歷劫為修行之法,由天道定奪,乃是為了磨煉心性,從中悟出真諦者便可突破,繼而回歸神位,等待下一次機緣。
失敗者便會難以歸位,就此陷入輪回不再為神,泯然眾人。
鴻蒙鏡昭示,殷無渡需歷五世情劫,第一世便投身于飛瑯城林家,成了林家的大少爺——林墨芝。
受六界盟約所限,晏琳瑯為了避免驚動其余五界,明面上宣布閉關修行,出關之日不定,暗中卻封閉渾身魔氣修為,神魂脫體而出來到人界。
趕往飛瑯城途中,她恰好遇見這支目的地相同的流民隊伍,又碰上一名饑腸轆轆、凍死夢中不久的小女孩,便順理成章地附在了她的身上。
說來也巧,這小女孩名叫晏微瑯,與她的名諱僅一字之差,命運卻天差萬別。
一個高高在上、與天同壽,一個髫年之歲、凍斃風瑯。
唯有一處引晏琳瑯側目,她擁有天級冰靈根,若假以時日進入修真門派,必定會大放異彩。
只可惜,她死了。晏琳瑯猛然驚醒。
她指尖剛微微一動,便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道瓷器碎裂的聲響。
短暫的死寂之后,一個熟悉的聲音驚喜高聲道:“醒了——!”
“琳瑯師姐醒了!”
緊接著就是一陣兵荒馬亂的腳步聲。
越來越多的氣息涌進來,空氣一下子變得混沌,晏琳瑯有些喘不過氣來,心口處又泛起一陣細細密密的刺痛。
她艱難地睜開眼睛。
一張放大的臉出現在視野里,正對上她的目光。
“琳瑯師姐。
晏琳瑯一頓,勉強扯起一抹微笑:“空青……”
開口時才察覺她嗓音嘶啞,似乎很久沒有開口說過話。
氣息也不穩,簡單兩個字說出口,卻有一種大限將至的虛弱感。
晏琳瑯抿唇閉上嘴,不再開口,只是笑。
少年一身白衣,皮膚白皙,五官俊秀,此刻正趴在床邊死死盯著她,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死掉。
一張臉上不知何時已經無聲掛滿淚痕。
“琳瑯師姐,你重傷還未痊愈,現在又剛蘇醒過來,還是不要說話了,多休息休息。”
空青只失態了一瞬,很快就找回了理智。
他左手抹干臉上淚痕,轉身鎮定朝著身后人吩咐,“你們都退遠些,師姐身體還虛弱,莫要打擾她的清凈!
身后眾人盡管好奇這位傳說中以身煉器、拯救蒼生于水火中的大師姐,但礙于空青威嚴,只好縮回頭去:“是,空青師兄。”
空青……師兄?
晏琳瑯看著他緊繃的側臉,稍微有點怔愣。
當年跟在她身后又軟又羞的小少年,如今竟然已經獨當一面、統領眾弟子了。
她究竟睡了多久?
“琳瑯師姐!
門輕聲開合,房間里只剩下兩人。
空青重新俯身守在床邊,臉上冷靜自若的神情散去,仿佛又回到許多年前那個滿心依賴她的樣子。
“五百年了……你昏迷了五百年!
他倒了一杯水,小心扶著晏琳瑯喝下潤喉,又哭又笑。
但眼底卻煥發出極亮的神采。
“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晏琳瑯識海隱隱鈍痛,痛到發木。
記憶中最后的畫面定格在寂渡淵巨大的裂痕,瘡痍滿目,烈火焚原。
以及她決然以身煉器時,師尊師兄目眥欲裂的神情。
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確定自己能夠活下來。
晏琳瑯抿了下唇角,小口喝了半杯水,她干裂的嗓子舒適了不少。
“……師尊和師兄呢?”
空青神情微僵,但只是一瞬,很快就自然笑道:“琳瑯師姐,你突然醒過來讓我太過驚喜,一時間忘記了!
他垂下眼睫,“我這就去通知云瀾劍尊和季師兄,讓他們來看你!
說到這里,空青詭異地停頓了一下,直接轉頭向門外道:“去請季師兄和……云瀾劍尊來!
她想起來了,恍然直身道:“這不是時夜的伴生靈獸嗎?”
見有人識得它,靈雀越發賣力地嘰喳起來。
“受了傷就該好生歇著,別瞎出來亂逛!
晏琳瑯伸指碰了碰靈雀的小腦袋,側首朝殷無渡笑道,“赤毛犼被仙都一個籍籍無名的女子斬殺,只怕鳳火族上下皆對我充滿了好奇。它也只是奉命來打探消息,就放過它一次吧!
殷無渡不冷不熱道:“怎么,那叫‘時夜’的也是個美少年?”
伏案的晏琳瑯枕在手背上,歪著腦袋笑說:“冤枉,那必定是沒有你好看的。”
燈下看美人,尤美三分。
她一笑,漫天星子都仿佛落入她的眼中,明澈無雙。
殷無渡驟然一悸。
晃神間指節一松,靈雀逃也似的撲騰翅膀飛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索要
月色西斜,冷霧如煙,綿延的群山嵌在夜幕下,連成一片起伏的黑色剪影。
石檐下燭火明凈,晏琳瑯卻還在想那顆被污染的黑色靈石。
“我一直好奇,凈靈山戍防嚴密,又得山間靈力庇佑,定期凈化結界,被魔氣污染的靈石又是如何出現在豢養赤毛犼的深山中?”
聞言,殷無渡晃了晃酒水兜底的玉葫蘆:“鳳火族要查,多半是從外人入手!
“除了是外賊內奸惡意投放,還有一種可能!
晏琳瑯單手托腮,思忖道:“殷無渡,你還記得宮渚嗎?”
殷無渡身形朝后一仰,語氣平平:“易釵而弁,人傻錢多的那個!
還真是精辟。
荒原之上,廝殺震天。
晏琳瑯忍住眩暈睜開眼,鮮血自口鼻處噴出,一桿銀槍貫穿了她的身軀,將她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執掌魔界數千年以來,她從未受過如此重創。
滿目皆是銀白戰甲,他們手起刀落,帶出數道血線,烈火燃燒軀體的焦臭味令人作嘔,目之所及盡是魔族士兵的尸體。
與她這位還在茍延殘喘的魔尊不同,他們倒下之后再也沒能站起來,有些甚至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出,那是被割斷了喉嚨。
這毫無疑問是一場屠殺!昂恰
少年閉目側首,毫無血色的薄唇扯出一抹蒼涼的諷笑來,“都到這種時候了,我還是沒法怨你。”
他將那顆藏匿著記憶的銀珠系在了紅繩手鏈上,貼在離脈搏最近的地方。
不是為了舍棄,而是為了留存。
畫面再次翻轉。
少年邁出渾天儀的那一刻,虎視眈眈的天雷便怒吼著撕破云層,毫不留情朝著目光慘淡的少年劈去。
彌山之頂,日月臺上。聲調古怪的電子音在識海中響起。
晏琳瑯沒說話。
她剛醒過來不久,身體還有些不適,水只喝了半杯便咽不下去了。
她抬手推了一下空青虛扶在水杯上的手臂,示意他放下。
但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她就感覺眼前陣陣發黑,冷汗滲出,臉色也慘白下來。
“琳瑯師姐,小心!标塘宅樠劢迴呦聛,無聲笑了。
‘分明名字叫琳瑯,我卻從未看過雪,師尊總要我在落云峰練劍,不許我下山!
‘不過是看雪罷了,這有什么難?師兄現在替你帶一捧回來!
‘嘁,我才不要你帶回來的雪!我要自己親眼去看!
‘也好,那師兄便為你準備很多很多暖玉,把你渾身都捂得暖烘烘的,帶你去。’
‘什么時候?’
‘師尊允許你下山的時候。’
‘一言為定!’
‘決不食言!旗F繚繞間,鐘鳴悠長。
季青林臉色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識松開晏琳瑯起身,語氣稍微有點急促:“你聽我解釋!
晏琳瑯不理會他,看著他的眼睛:“拜師大典?”
季青林閉了閉眼睛:“其實,剛才我就想找機會對你說的,只是……”
只是實在不忍。
琳瑯是與他自小一同長大的、被他當成親生妹妹疼愛的師妹。
她天資極高,十歲引靈,十五歲馭靈,二十八歲晉階天靈境結金丹,是整個修仙界都赫赫有名的天縱奇才。
她曾經是那樣意氣風發,卻在寂渡淵中折損通身修為,淪為廢人,前途一片黯淡。
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再醒來了。
可她卻拼著那點星火般的意志,掙扎著醒了過來。
看著晏琳瑯重傷尚且未完全痊愈,慘白著一張臉躺在床上,季青林覺得他什么都說不出口。
……事情怎么會發展到這一步。
“琳瑯,其實在你昏迷的這五百年里,發生了很多事!
季青林嗓音干澀,“你冷靜一點,聽我說,別生氣。”
晏琳瑯抬起頭:“我很冷靜!
季青林道:“……十年前,我下山游歷,無意中撞見凡人界一處村落被仇家血洗屠戮。我碰巧趕到時,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已無一人生還。”
晏琳瑯:“然后呢?”
“然后……就在我打算離開時,一雙染血的手揪住我衣擺。我回頭一看,發現角落竹簍里竟然躲著一名少女,渾身血污,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盯著我看!
“她……求我帶她離開,救她一命!
晏琳瑯了然:“所以你便救了她!
“不,其實……我原本是不打算救的。”季青林薄唇微抿,“修仙之人看重因果,我本不愿隨意結下塵緣,但……”
頓了頓,他視線下意識落在晏琳瑯眉眼間,卻又像是被燙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
“可她卻十分倔強,一路都跟著我,那夜下了大雨,她渾身被淋透了,卻還是咬牙一言不發跟著我,似乎我不留下她便不罷休!
“我見她性情倔強,莫名便想起了你……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季青林笑了一下,辨不清意味,“雨水沖淡了她臉上的血污,我看見了她那雙眼睛!
“像極了你!彼詾檫@樣就能馴服野性的女人。
殷望山的一生,很少擁有屬于自己的東西。
他想要獲得什么,都得不擇手段去奪、去搶。
他享受征服一切的感覺,而蠻奴就是他的戰利品。
然而,蠻奴即便入了宮也學不會低下高傲的頭顱,對殷望山俯首稱臣。
皇帝對這個美麗的女人簡直既愛又恨。
也是蠻奴不會邀寵,所以她沒有任何嬪妃的份位,只能當一個小小的美人。
她沒有很高的俸祿,沒有華貴的衣飾,就連住所也是沾了兒子的光,能住在狹窄的明月閣里。
殷無渡曾經問過母親,為什么不對父皇低頭?這樣娘親的日子會過得好一點。
蠻奴只是溫柔地撫摸殷無渡的頭,那一雙琉璃色的眼眸妖冶動人。
她在背地里都是和殷無渡說大乾語,沒有裝瘋賣傻說胡族話。
蠻奴告訴殷無渡:“如果我去邀功爭寵,威脅太大,那么皇后不會容下我。一個不討喜的美人,才能在深宮里活下來。娘想陪在小瑯身邊,陪著你長大。”
殷無渡心里彌漫歡喜。
原來父皇和孩子之間,母親選擇了他。
真好。
殷無渡如同平凡的孩子那樣,伏于母親的膝上,依戀地道:“娘能陪在我身邊最好了!
什么榮華富貴、什么高爵厚祿,他都不稀罕。
他只要這個吃人的深宮里有個伴,他喜歡和母親相依為命。
只可惜,少年郎不諳世事,把人想得太簡單。
一年冬至,皇帝要帶領百官與皇子女上皇寺,行禮數最隆重的大祀禮,祀天地神佛。
大祀禮溝通天地,向來是由占天者焦家負責,殺神周家則充當了護衛的職責,因此一國之母周皇后也要隨行。
后宮的一切事務,便全權交由何貴妃代理。
殷無渡一直沒有機會出宮,這次得了巧,他問蠻奴:“娘,你想要什么吃的、玩的?我可以喊小太監幫我去買!
皇子女們時常會得到一些小黃門的孝敬討好,大多的玩意兒都是內侍們從宮外帶來的,獻給小主子們圖個新鮮的。
蠻奴從來沒有和殷無渡要過什么東西,這次她一反常態,對他說:“若是能買到福康巷口的蜜煎櫻桃就好了!
殷無渡聽說母親是胡族來的罪奴,還以為她對京城不熟悉,沒想到她也有貪念的吃食。
殷無渡從來沒有被母親拜托過什么事,此時心腔滿漲,很快答應下來:“放心,娘,我一定給你帶來。”
這是母親委托他的事,殷無渡一定會辦得妥妥帖帖。
“那就多謝小瑯了!
“小事一樁!”
殷無渡用自己私藏的一塊玉,和心術不正的大太監換來那一包從民間買的蜜煎櫻桃。
可惜,等他回到宮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他的母親,因暗下禁術巫蠱詛咒皇帝,被何貴妃打入掖庭獄。
聽說蠻奴畏懼殷望山的懲罰,不等皇帝回宮便服毒自盡。
殷無渡沒能見到母親最后一面。
他知道的,這是陰謀。
母親不愛皇帝,又談何恨呢?
況且,她想要陪伴殷無渡長大,想要看他長成強壯的、健康的、高大的郎渡。
蠻奴不會死。
這是一場陰謀。
何貴妃是周皇后的狗,所以針對母親的人,是后黨。
殷無渡瘋了一般去和皇帝討個公道,他甚至想要殺了皇后。
最終,殷望山狠狠打了殷無渡一記耳光,直將他打到跪地。
孩子的膝骨磕在朱紅色的丹墀階梯上,疼得刺骨。
血液順著年幼的殷無渡嘴角流淌,他癡癡地凝望高高在上的父親。
聽他罵:“誰給你的膽子,竟敢忤逆不悌,頂撞父母?!”
“父親,娘她死得冤枉……”
“混賬!”殷望山沒了帝王的寬容,狠厲呵斥殷無渡,“證據確鑿,你竟還想為那賤人辯解?!朕早說了,你長于刁婦之手,早晚會變得脾性乖戾,是非不明。是皇后一直為你說話,讓朕念在你年幼,尚有孺慕孝心,不要拆散你們母子。你不念嫡母的善心,竟還敢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來人,把他給朕拖下去,禁足明月閣!”
晏琳瑯表情古怪:“你的意思是,你是為了我才救了她?”
季青林沉默片刻:“……算是吧。”
晏琳瑯不置可否。
這樣算來,那名少女跟著季青林回到瀟湘劍宗,也不過十年。
“后來呢?”
“后來,她隨我回了落云峰。我本想收她做外門弟子,但說來也巧,那一日師尊正巧出關!
季青林再次安靜下去,似乎回憶起了什么,半晌才囫圇總結道,“總之,自那之后,她便纏上了師尊,想要向他學習劍法!
“所以師尊便收了她做弟子!标塘宅槢]什么情緒地總結。
“不,不是的!”
季青林卻上前一步,急切否認道,“師尊起初并沒有想要收她做弟子,還想將她趕下落云峰,只是那時你昏迷不醒,她又生得太像你……”
于是便沒有忍心。
季青林眉宇深深皺起,他看著晏琳瑯,對上她不復從前晏和的冰冷視線,晏潤神情變得稍微有些受傷。
琳瑯怎么會這樣想他和師尊?
她是他們最寵愛的人,哪怕重傷昏迷,他們又怎么會隨隨便便對別的人好。
但誰又能料得到,后來的事情會發展成他們逐漸掌控不了的局面呢?
晏琳瑯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他。
季青林面色一頓,臉色沉下來,咬著牙沒說話。
十年。
的確,十年實在是太短暫了。
對于沒有修為的凡人而言,十年或許很漫長。
可對于他們這些天靈境悟道境的修士而言,十年就連閉一次關的時間都未必足夠。
而琳瑯則是和他們朝夕相處了近百年,又昏迷了五百年。
整整六百年。
季青林壓低眉眼沉默不語,晏琳瑯看著他,腦海中冷不丁閃回一些碎片記憶。
在她昏迷的五百年間,其實她的神識并未沉睡,而是能夠斷斷續續地感受到外界發生的一切。
她時常感覺到有人坐在她床邊,低聲與她說話。
有時那人身上染著淡雅的青竹香。
“琳瑯,都怪師兄沒有保護好你!
“蒼生大義又算得了什么?師兄只想你能好好的!
“為何身負玄陰血脈就一定要以身煉器拯救蒼生?如果你能自私一點該多好!
“琳瑯,你什么時候才能醒來?”
有時,她會感受到一道冷淡的氣息。
他不會與她說太多話,只是靜靜坐在床邊,偶爾開口。
“你院中的梨花開了。”
但不知道什么時候起,話題逐漸開始偏移,一個名字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琳瑯,新來落云峰的小師妹與你眉眼竟有七分像。”
“她叫紀宛晴,說來有趣,你名為‘琳瑯’卻未見過雪,她名為‘宛晴’,反而出生在大雪綿延的地方!
“不過她性子跳脫,不像你那般沉穩,整日咋咋呼呼,把落云峰攪得天翻地覆。”
“只是眉眼像,她不如你甚多!
或許就連季青林自己都沒有察覺,他口中的抱怨字里行間皆是熟稔,語氣也毫無不悅,反而透著很淡的欣喜。
她昏迷時他像是死去了,可是另一個人的到來卻令他再次活過來。
而那道冷淡氣息則來得越來越少,起初是三天一次,后來逐漸變成七天一次,再慢慢變成半月一次,一月一次,半年一次……
最后,他不再來了。
晏琳瑯耳邊仿佛傳來那道低聲輕嘆。
——“也罷!
那時她深陷迷霧,聽不清,也辨不清。
現在才明白,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的師尊放棄她了。
晏琳瑯也沒有想過,師尊允許她下山的第一次,便遇上了寂渡淵封印松動,生靈涂炭。
師尊說她身負玄陰血脈,唯有她能掌控“鏡月滕”的靈力,以身煉器加固封印,為蒼生化去這一劫。
那場雪,他們終究沒有看成。
而如今,約定仍在維系。
陪師兄看雪的人卻不再是她了。
“不必了。昏迷這么多年,我已不想看雪了!
晏琳瑯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她抬起眼,直接道,“師尊呢?”
季青林臉上笑意一僵,沉默下來。
他似乎顧忌著什么,張了張口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迎著晏琳瑯一瞬不瞬的眼神,半晌只是道:“師尊他……在忙!
語氣細細分辨起來,有些不忍。
晏琳瑯自懂事起,性情便一向晏和,往常遇上這樣的情況從不會追問。
然而這一次,她卻依舊直直盯著季青林:“在忙什么?需要我們替他分憂嗎?”
季青林挪開視線,不與她對視:“……師尊的實力你也知道,你昏迷之前便已經是修仙界第一人。五百年過去,他已經于幾年前突破了煉虛境,不需要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門外突然而起的騷動聲打斷。
一道沉悶的轟鳴聲自遠方傳來,編鐘齊鳴,整個瀟湘劍宗都被籠罩在一道古樸而強橫的氣息之中。
有人開啟了朱雀臺。
——那是瀟湘劍宗之中,峰主之上身份的修士收徒時,才能夠使用的地方。
“開始了!”
“拜師大典開始了——”
“時隔五百年,云瀾劍尊再一次收徒!”
“……”
季青林赫然抬眸,薄唇用力抿了一下,卻又不敢發作,只好再次轉回頭來,目光緊鎖晏琳瑯。
“琳瑯……你聽我說。”
晏琳瑯只是平靜地看著窗外。
白鶴自天邊掠過,朝著朱雀臺俯沖而去,人聲鼎沸間,盡是洋洋喜氣。
今日是云瀾劍尊收新徒的拜師大典。
今日也是云瀾劍尊曾經弟子蘇醒的日子。
一邊語笑喧闐。
另一邊無人問津。
空青連忙放下茶杯去扶,小心安慰她,“你重傷初愈,虛弱只是暫時的,有宗門幫你悉心調養,很快就會恢復的,你放心。”
說到后面,他的聲音愈發小下去。
晏琳瑯淡笑,不欲為難他:“我知道。”
只是她的身體狀況,沒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
以身煉器時她丹田破碎,經脈盡碎,就連神識都受到重創。
識海里也不知道鉆進來個什么東西,整日對她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能夠撿回一條命,她已經知足了。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緊閉的房門再次被打開。
一股微冷的氣流順著門縫鉆進來,空青尚且沒什么反應,晏琳瑯卻感覺喉頭一癢,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生理性的淚水逐漸蓄滿了眼眶,她只看見一道朦朧高大的剪影靠近,熟悉的松木香氣包圍住她。
一只手穩穩扶住了她的肩膀,緊接著青光微閃,一件柔軟的高階法衣被披上她肩膀。
霎時間,晏熱暖意洶涌而來,擊潰了她胸口折磨人的癢意。
“琳瑯,還好嗎?”一道晏潤聲音落在耳畔。
疾光耀目,亂石飛濺。
殷無渡壓制修為多年,全攢在今日突破。
九十九道天雷接踵而至,每一道都是生死之劫,沒有給人半點喘息的間隙,刺目的強光接連閃現,照得晏琳瑯睜不開眼。
轟隆的巨響震得人神魂俱顫,身處雷劫中心的殷無渡,面色被電光照得如紙煞白。
不知天道是否感知到他記憶有損,每一道天雷都無比殘酷迅猛,每一道天雷落下都帶起魂驚骨碎的劇痛。
小雷劫、大天劫輪番上陣,這是要了殷無渡的小命!
少年從一開始的勉強站立到后來的撐地半跪,最后連跪都跪不住了,噴出一口血霧撲倒在地。
他甚至連一件避雷劫的法器都沒有!
鮮血自他的口鼻、眼角溢出,仿佛幾行血淚。
意識模糊之際,他仍握緊了腕上的紅繩銀珠,如同溺水將亡之人握著最后一根浮木。
“晏琳瑯……好痛……”
鮮血噴濺,皮開肉綻。
直到最后一刻,他仍念著她的名字,把她當做唯一的救贖。
晏琳瑯喉間漫上無盡的酸楚,一顆心仿佛被用力擰著,擠出帶血的痛意來。
“婆娑萬象,開!”
她施展術法,頂著雷電的風暴寸寸前行,艱難走向正經受天劫的少年。
明知現實的她護不住記憶中的少年殘影,明知她無法抵擋已經發生的酷刑,可她還是拼盡全力施展朝殷無渡靠近。
“你要劈死他嗎?”
晏琳瑯雙目濕紅,反手拔下束發的骨簪——
昨夜殷無渡送給她的,用吞天獸護心骨打磨成的護身法寶,朝著毫不容情的雷云擲去,夾雜著一個少女遲來六十年的、帶著哭腔怒吼。
“來啊,有本事連我一起劈!”
而施暴者顯而易見——神族。
晏琳瑯垂眸,貫穿身體的弒魔槍上,太乙玄紋流光閃爍,正不斷壓制她體內的魔氣,讓傷口反復撕裂、無法復原。
不遠處有一人緩步而來,她抬眼望去,黑眸瞬間染上血色。
晏琳瑯握住槍桿,隨后足下輕點、身軀猛地向前,生生穿過遠超臂長的槍桿。
粘稠血液順著紋路滑落,為原本充滿神性的銀槍鍍上一層殺戮之氣。
“殷無渡,”晏琳瑯揮刀直指瑯衣神尊,“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宋斂之冷汗涔涔,大聲道:“師兄小心,她要動手!”
奚長離眸色微動,本命劍感應到他的戒備,應聲出鞘。
碎星是何等威力的神兵?清冷的劍氣快如流星,根本不會給人躲避的機會。
晏琳瑯呼吸一窒,忍著心口的絞痛強行馭氣。
然劍光離她身形不過一尺時,卻被一股無形的屏障蕩開,化作疾風拍在周遭桃林之上,頓時枝搖樹晃,花落如雨。
殷無渡便踏著這漫天的花雨而來,一如召神那日,他腳點飛雪飄飖現身眼前。
人未落地,聲先響起,染著幾分恣睢的薄怒:“我的人,你們也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