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尋死
“今夜會抄好, 明早給你送過去。”
有時候就是這般莫名其妙。
若是在前世,盈時打死也不會相信,這句話會從梁昀嘴里說出來。
梁昀果真說到做到。
夜色已深, 他回了自己院子, 叫來章平,指節抵著一疊紙,從桌面上劃去給他。
“去尋個擅長臨摹字跡的來!彼愿赖。
章平跟在梁昀身邊十幾年, 既是護衛, 又是半個謀士。多少陰謀詭計明槍暗箭他都算經歷過,還是頭一回聽到主子吩咐這種奇葩的事。
梁昀并未避著他,莫名其妙的, 章平低下了頭看了一眼那紙張上的字——嗬,竟還是女人字跡……
這可真是古怪了, 公爺什么時候和女人扯上關系?往日里他哪里認得什么女人了?任憑章平抓耳撓腮,心里發癢,也不敢多嘴一句去問梁昀。
跟在梁昀身邊這些年,他尤其惜命,得了主子的吩咐連忙抱著紙去了前院找人。
士族間多喜歡養一些謀臣,進得主人青眼,引薦入朝為官,退亦能為主人出謀劃策。
梁家自然也有。
章平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擅長臨摹字跡的先生,逼著那年歲有些大的胡子花白的先生徹夜通宵趕工。
翌日梁昀三更天就早早起身, 他的公務堆積如山, 打算早些出府。臨走前忽地詢問起章平昨夜叮囑他的事兒, 章平忙將墨還沒干的紙張遞給梁昀。
梁昀拿到手里,看過后卻顯得并不滿意。
那字跡模樣倒是模仿去了九分,只是根骨卻不一樣。
非內行人自然看不出來。
可韋夫人若真能看出來——
梁昀眸光落去窗外, 看著屋外天色尚早,想了想還是命章平取來筆墨。
夜色在悄然中褪去,天邊漸漸升起光亮。
才微微寒涼的院子中,又開始升騰起火熱。
第二日一早,盈時困頓的起身梳洗,耷拉著眼皮下床,坐在窗邊惴惴不安。
好在,幾乎是她在要韋夫人院里請安的前一刻,前院仆婦才姍姍來遲,將盈時盼了許久的東西送了來。
盈時接過迫不及待翻看起來,翻了一頁又一頁,見上邊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字跡。
相似到令她頭皮發麻。
連她喜歡頓筆,連她有些字畫落有缺口都一模一樣。
像到若非她知曉這卷軸是被誰拿了回去,她只以為是自己夜里夢游去寫的……
好,甚好。
盈時松了一口氣。
給韋夫人請安時,便將往生經交給韋夫人。
“媳婦這幾日晚上得空了便抄,昨夜熬到半宿才睡下的,母親瞧瞧。”盈時說謊話半點不見心慌。
韋夫人嗯了一聲,幽幽接過來,一頁頁逐字逐句仔細翻看起來,瞧那模樣像是恨不能從中尋出一個錯字,一個不工整的字跡,便整卷叫盈時重新抄去。
盈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好在韋夫人忙著檢查了半晌,到底也沒尋出盈時半個錯處來。
她只能露出虛虛的笑意,看著盈時瑩白嬌美的面孔,言不由衷夸贊:“倒是個有耐心的好孩子,瞧你這一筆簪花小楷寫的卻是難得藏鋒欲出,只怕……心里也是個藏著厲害的。”
這話無非就是明指盈時心思深沉,心里記恨著她。
盈時被這般擠兌,她眼睫輕顫一時間沒忍住就回道:“舜功死的那般凄涼……媳婦給他抄的往生經若再不厲害些誰知能不能起作用?保佑他順利投胎去?”
往生經起不了作用,那就是投不得胎。
終日成為被困在人世間的孤魂野鬼——
那可是韋夫人的兒子,唯一的兒子……聽了盈時這般說,她搖著扇子的手都停了下來,保養得宜的指節止不住顫抖。
她急急吸了兩口氣,神色一冷,卻是再不聊這話:“佛經我替你放去小佛堂里供著,便當是你這個妻子給他的一點情意。”
盈時緩緩應是。
“多謝母親!
“還有一事——”
盈時一聽見這話,就知曉事兒又來了。
“下月是老夫人壽辰,府上說是不大肆操辦,可聽著老夫人的意思是想借此次機會,替公爺相看未來你那大嫂。那日各個公侯府邸,藩王,皇室宗親……來人只怕不少!
盈時聽出韋夫人話里話外心急的意思。想來可不是?
若是大嫂真的進門,憑著老夫人偏心的勁兒,別說她與蕭瓊玉,便是大夫人二夫人,爭的要死要活的掌家之權拱手就要吐出來。
韋夫人心里能樂意才怪了。
盈時只當作沒聽出她的話外之意,含糊著說:“老夫人壽宴是喜事兒,可媳婦兒卻是新寡,那日媳婦兒只怕湊不上熱鬧了……”
不管你什么意思,是要我當你槍炮去充當先鋒,還是什么旁的意思,自己就一句話,不摻和,沒空。
韋夫人面上假笑都扯不出。
原以為自己這些時日給她立規矩,她該懂事了一些,今日自己給她伸桿子,若是個聰明的媳婦兒自然是上桿子爬過來——這個媳婦兒半點沒眼力見兒,只想著一門心思躲避!
韋夫人心中很是惱火,語氣陰惻惻:“湊不上熱鬧,怎會湊不上……去年侄兒媳婦入門,可是親手繡的一張松鶴屏風在老夫人宴會上大放光彩,十分得老夫人喜歡,如今還擺在她房里。今年也是你第一年進門,縱是新寡,還不能獻自己一份孝心?”
盈時:……
“老夫人素來偏心老大,如今你大嫂還沒入門,等你大嫂入門就更沒你什么事兒了!莫說是你,就連我管家之權都要移交給她……我若是你,甚至急的吃不下睡不著!”
盈時:……
“壽禮的事兒母親都給你想好了,你便給老夫人繡一張萬壽圖去定然錯不了。可要好好準備,你是長房嫡媳,可切莫比旁的房里的媳婦差了。”
盈時聽了,險些一口氣咽不下去。
如今離老夫人壽辰只剩下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偏偏如今才說?
原以為韋夫人折騰自己不過是幾日罷了,時間久了自然就懶得管了。
可如今瞧著,這日子一天天過的都像軟刀子磨肉。一日請安三回,日日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生活,偏偏韋夫人還變本加厲,恨不能整死自己一般。
繡活兒,她可不會!
老天爺既然叫她重來,是要她報仇來的,可不是給仇人繼續舔著臉當奴才來的……
……
盈時滿身疲憊踏回了晝錦園。
這些時日她每回都是這般,白日去的時候干凈明媚,晚上從韋夫人院里回來就像是渾身沒了一絲的精氣神,整個人精神萎靡。
她一回晝錦園,躺去了貴妃榻上便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發呆,像是在思考。
總之,她覺得這日子繼續這樣過下去,自己得涼。
桂娘不明所以,見她這副樣子心里害怕的緊:“又是如何了?可是佛經抄的不好惹夫人罵了?”
盈時仰面躺在塌上,一頭烏發堆積在枕下,她看著天花上精妙絕倫的蒙塵,往日總是帶著笑的嘴角如今是一點兒都笑不起來。
桂娘一瞧她這副模樣就知曉這是在韋夫人院子里受了大委屈。她心疼的厲害,卻也只能替著盈時難過:“您是她媳婦兒,生來矮了她一頭,便是她真不占理也沒人敢說她。她只怕是在旁處受了委屈,轉頭就來折磨您!”
盈時聽了桂娘的話,腦中忽地清明過來許多。
她猛地從塌上坐起。
韋夫人如何折騰自己都不會有人插手,這是婆媳間的事兒。
卻也是因為自己人微言輕,受了委屈沒什么大不了的。
可若是——若是韋夫人碰了她都不能碰的呢?
……
當初梁家扶靈遇襲之事事關朝廷,被層層封鎖,知曉其中內情之人少之又少。
可顯然,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一點點的蛛絲馬跡,一點點的傳聞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之下,沒幾日便傳去了韋夫人耳里。
……
晌午時分,夏蟬立在樹梢,曳著惹人厭煩的鳴叫。
正是最悶熱的時候,盈時房里四角都擺了冰,冰塊滴答滴答融化,沒入底下水盆之中。
盈時依舊從睡夢中被熱醒。
她起身捏了一張濕帕,敷蓋在汗津津的脖頸上。
春蘭念叨著這等惱人的日頭,邊往盈時鬢邊簪了一朵白玉蘭簪,一身新作的粉白滾邊煙羅綺云裙衣擺柔柔垂落,薄施粉黛,嬌麗無雙。
一切本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日子,等再過會兒功夫,她就要起身往韋夫人院子里去問安。
可這日變故突生,隔著花窗,盈時忽聞廊外喧鬧。
人聲嘈雜,腳步聲慌亂,像是來了好些人。
“什么事兒?”內室中幾人怔松間,桂娘朝外喊了一聲,不見回答,當即就要出去看看。
可房里人還沒出去,房門已被推開。
韋夫人在仆婦簇擁下踏入盈時房里。
韋夫人還算心平氣和,壓著所有的情緒撇了一眼盈時身邊的婢女。
“叫婢子們都出去,我有事要問你!
這話莫說是盈時聽到了里頭風雨欲來的味道,便是桂娘春蘭香姚三個,一聽也是眼皮直跳,暗道不好。
心道只怕韋夫人是來尋事兒的。
“夫人,我家娘子年輕不懂事兒,若是有什么事兒與我們這等做婢子的說便是!惫鹉镞呎f著,邊悄悄往盈時與韋夫人身邊進了兩步,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兒,她也能早些反應過來攔在盈時面前。
盈時心中早有猜測,可不成想韋夫人反應的如此快——尚且只是聽了一些傳言,韋夫人就篤定自己犯下丑事不成?
見到韋夫人這幅帶著仆人前來質問自己的模樣,盈時忽地覺得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她前生倒是清白的。
可前生是怎樣的下場呢?
如今想來,清白是最無用的東西。
善良軟弱的人只會更任人欺凌。
瞧著自己身邊的婢女們每回韋夫人那邊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惶惶難安的模樣,盈時眼中寒意漸盛。
她壓著眼底的厭惡,淡笑道:“母親想問什么直接問便是。”
“你叫她們都退下,這事兒我總要給你留幾分顏面的!表f夫人仿佛自己是什么世間罕見的大善人觀世音菩薩,為盈時著想一般。
盈時看向韋夫人身后的嬤嬤們,忽而笑了起來:“母親今日帶了這么些人來,一路又是風風火火,這般還是給我留顏面?”
自己這才入門幾日,韋夫人便為了下人們幾句似是而非的謠言這般設防自己,還有什么顏面剩下?
若是真為自己好,就該是私底下處置了那些散播謠言的奴才!
韋夫人并不與盈時過多進行口舌之爭,見她如此不知尊敬自己,面上閃過嫌棄:“我如何還輪不到你來問我!我今日來只問你一句話,衡州一事,有傳你被俘虜的遭遇——”
盈時眼睫顫了顫,眼珠子一轉:“母親帶這么些人來里里外外守著,莫不是……莫不是來為我驗身的不成?”
韋夫人嘴角一抽,覺得盈時說的粗俗無比。這等要遮遮掩掩的丑事兒她偏偏往外嚷嚷的所有人都知曉!果真是喪父孤女,缺少教養的東西!
阮氏再世敗落,也是世家。
便是自己確實有這個想法……顯然她還沒蠢到如此直白的地步!
“你說的什么瘋話?果真是少教養的東西!如今你只管與我說清楚事情來龍去脈,你貞潔可還在……母親可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桂娘聽了,只覺遭受奇恥大辱,咬牙切齒的護著盈時:“夫人說的是什么話!我家姑娘嫁來你家,可也是您們千求萬求來的!不是給你為奴為婢的來的!”
若真是十六歲的盈時,遭到這番羞辱,只怕是要哭哭啼啼,羞辱到沒法子辯解了!
可惜,盈時不是。
她甚至情緒沒有絲毫的波動,她冷凝的眉眼,絲毫不懼,反客為主的詰問韋夫人:“一來就如此侮辱,字字句句不離貞潔,母親莫不是想逼死我了?!”
韋夫人被嗆得一怔,顯然她做了二十年老夫人跟前唯唯諾諾的兒媳,向來只以為旁人都是如她這般,從沒想過有人敢跟婆母這般頂撞的,著實是前所未見!
盈時卻不給她旁的機會,一句接一句往外蹦,聲音一句比一句尖銳響亮:“我知曉我前些時日得罪了母親,可我萬萬不能受如此侮辱!你若是懷疑我的清白,你我這便去老夫人跟前說理去!何苦這般逼迫我?我這便修信回家叫我叔伯前來!這樁婚事反正也是莫須有的,作罷便是!”
韋夫人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見到盈時如此強勢,心里竟是升起了幾分驚慌。后知后覺自己今日被怒火沖昏了頭腦做出這等事來——她那般強勢不像做假,許真是謠傳?
可如今如何也不是服軟的時候!
像盈時這等年歲心高氣傲的娘子她見的不少,若是人前叫她們贏了一回,日后只怕自己也再壓不住了。
“我不過是問了你兩句罷了,是就是,不是便不是,還問不得了?凡事張口閉口就是你的叔伯,你莫不是忘了自己如今在什么地方?這是穆國公府,這是玉京!”
韋夫人尚未說完,忽見盈時一副悲憤欲絕的架勢繞過中間攔著的桂娘狠狠推了自己一把,踉踉蹌蹌跑出了晝錦園。
力道之大,竟將未曾準備的韋夫人整個推倒在地上。
老腰老腿,這一跌倒身后仆人們來不及前來墊著,韋夫人只覺腰上一疼,險些骨裂了去。
“嘶……。
韋夫人挨了結實一摔,如何也想不到世家中竟會養出這般烈性的娘子來!
她狼狽跌倒在地,只覺被媳婦兒給打了的奇恥大辱,“該是叫老夫人來瞧瞧,誰家媳婦這般模樣!欺負我寡母一個,動不動就以她娘家來逼迫我!如今還打人了!”
韋夫人哭喊聲尚未結束,就見盈時早已沒了蹤影。
往哪兒跑?
外邊到處都是人,也不嫌丟人現眼!
韋夫人眼皮直跳,心中直呼造孽,娶了這個喪門星,卻還是要面子的,連忙朝著自己嬤嬤道:“還不快去攔著她!”
“再去請府醫來,我倒要看看她毆打婆母,是想反了天了不成!”
今兒她定要叫阮氏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奈何,這回可叫韋夫人猜錯了。
她的話音剛落,便聽院墻外頭傳來令她血液倒流的驚呼。
“不得了了!”
“快救三少夫人!”
“三少夫人要尋死了!”
……
梁昀這些時日,每日都很忙。
許多事叫他應接無暇。
河洛的事,朝廷的事兒。
當朝主少國疑,早年太后攜帶幼子倚靠諸多世家大臣也算在群狼環伺之中維持一個相對的和平。
可前些年魏博節度使不愿意了,不愿屈居孤兒寡母之下,不愿仰視世家鼻息,不愿被宦臣左右。
原本朝廷派他鎮壓北胡,他倒是好,自己背地里朝北胡稱兄道弟,甚至借了北胡十萬的兵,趁朝廷內亂一路南下割裂了河洛之地吞吃入腹,做了魏博與河洛真正的土皇帝。
那一戰尸橫遍野,白骨如林。
梁昀的父親率京師去迎戰時,死在了那場戰爭里面。就連梁昀也是從河洛之戰中踏著累累白骨爬了出來。
先是父親戰死,再到弟弟戰死,河洛之地叫梁家這個高傲了百年的門楣一連吃了兩場敗仗——
朝中更因兩次敗仗,早對梁家生了嫌隙。
衡州這回降了徐緒鷹,朝廷又是一團亂麻……幾路諸侯世家共同說好的要起兵征討徐緒鷹之事,喧鬧一場又一場卻遲遲沒有下聞。
無非都是這般,一個個作壁上觀,只等著旁人斗得兩敗俱傷,他們再從中得利。
梁昀回府已經是好幾日過后的事兒了。
他從禁中回來,還未來得及歇息一番,便聽見府內人頭攢動,喧鬧不已。
梁昀素來規矩,見到這等胡鬧的場景眉頭緊皺,迎面卻是撞見了蕭瓊玉。
蕭瓊玉一見到他,如同見到了及時雨。
“大伯!您可回來了!”
“出了什么事?”梁昀雙眸掩著寒意,問她。
蕭瓊玉早就被方才聽聞嚇得面色慘白,幾乎是哆嗦著:“三弟妹忽地從她院子里跑了出來,哭著要……要尋死了!
梁昀耳中嗡地一聲,身子已經快一步越過蕭瓊玉,往后院跨去。
好端端的,她何故想不開……
第24章 救下
后院花木扶疏, 綠蔭如蓋,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 風吹不進來。
悶熱的叫人心頭發慌。
誰曾想三少夫人那般一個溫柔安靜的女子今日卻如此血性, 孤身闖入石園里竟叫她身后追著的仆人一時跟丟了她。
桂娘慌張叫著香姚春蘭兩個四處去找,一面急的直哭天喊娘,一連著哭, 罵罵咧咧:“這是個吃人血肉的狼窩!我家娘子若有個什么好歹!我定要一頭撞死去門前那倆個石獅上!叫外人好好瞧瞧……”
“她往何處去了?”
桂娘正叫罵, 忽地就聽身后傳來這般冷冷一句。
她一回頭,竟瞧見鮮少露面的公爺。
梁昀負手而立,面上神情還算平靜。
桂娘一聽更是心急如焚, 可如何急不知道也還是不知道,她抹著淚:“她跑的太快了, 說要尋一處地兒死了去!公爺,奴婢求求您了,您再多喚些人去找找吧!姑娘長這么大都乖巧懂事,從沒如今日這般不對勁兒……”
……
夏日的天,說變就變。
前一刻還是萬里無云的烈陽,四處火爐一般悶熱,下一刻天上便聚了大片大片低垂的烏云。
滾燙的熏風里,夾雜起泥土的氣息。
嘩啦——
忽地,天際響徹一聲雷鳴。
星星點點的雨滴隨著那聲雷聲落了下來。
溫熱的雨水灑在梁昀衣袖肩頭, 在他那身蓮青大袖上暈出一朵朵水痕。
他似渾然未覺, 冒雨踏入石園中。
梁家先祖數代都有收集奇山怪石的愛好, 石園占地頗大,擺滿了耗費萬金自各地水底打撈,山野開采的巨大磐石奇峰, 運往這處石園之中。
又往內中挖出池塘,引入活水,塑造出一番精妙絕倫層巒疊嶂的洞山雅境。
以往梁府子孫眾多之時石園倒是熱鬧的緊,時常興辦筵席,女眷們交友賞荷,孩童們躲在各處洞穴里攀爬捉迷藏。
只可惜這些年梁家人丁稀少,石園早已荒廢了去,池塘干涸了,魚兒也尋不見了,遍地碎石叢生。
梁昀身量很高,在山巖洞穴里穿梭時總要彎著腰,頗為狼狽不易。
好在年幼時他在這處石園里也算摸爬滾打一番,四處角落能容納人的地兒他都留在記憶里。
梁昀延著痕跡趕過去時,遠遠便見一截煙羅色裙擺柔柔垂落在山石上。
雨水越下越大,氤氳的水霧彌漫了梁昀的眼前。
他掀起眼簾,仰頭便看見了她。
看到她的身影蜷縮在巖石頂上,像是一只落單的小獸,被滾滾雷鳴驚到,縮在角落里偷偷躲著,舔舐傷口。
她渾身都濕透了,鬢發也亂糟糟的。珠簪不知丟去了何處,幾縷烏黑的發絲延著她的細頸墜在肩頭。
她好似很冷,淋濕了雨避無可避的濕冷。
面頰蒼白的近乎透明,整個人肩頭隨著呼吸,微微顫抖。
盈時聽到腳步聲,低頭看見是梁昀,往日兄長長兄長短的軟聲喚他,今日竟是一見到他,一言不發地又重新站起來,攀著山石狹窄的巖壁往上爬。
那些山石年久失修,多處橫生裂紋。她并不知自己的風險,隨著她毫無章法又膽大包天的踩踏,許多裂紋裂的更開,碎成細石不斷落下來。
梁昀只覺額角隱隱作痛,指節攥的發白。
“你站!”他朝她呵斥。
可那姑娘如何會聽他的話?
她越爬越高,高到他要仰著頭才看到。
梁昀攥緊掌心,忽地延著她的蹤跡,去捉她。
他很高,很高。
他立直身子伸長手臂時,幾乎就要夠到盈時逶迤垂落的裙擺。
盈時嚇得連忙將自己的裙擺緊緊扯回來,踩在腳底下。
她回頭,眼淚凝結在眼眶里,藏著微亂的視線:“你別上來!”
“你上來我就立刻跳下去!”
小獸漸漸有了型,刺猬豎起了渾身的刺。
梁昀還是頭一回被人威脅。
他暗咬著牙,規勸她:“所有人都在找你,你快下來隨我出去……”
可很快,他不敢說任何話。
因為那姑娘可不像是開玩笑。
她聽了他的話,不但不下來,竟是徹底松開了手。
她在狹隘的石頭上將腳尖往前又挪動了一步,最后索性閉上了眼。
他的角度,只能看見那娘子挺俏的下巴,和嫣紅的唇瓣。
眼淚從腮上一滴滴落下來,匯聚在她的下巴尖上,又一滴滴落下去,混著雨水滴落下去。
梁昀胸膛間壓抑許久的火光,一下子熄滅了。他漸漸升起恐慌。
雨水淋上他的面頰,落在他眼睛里,他連眨眼都不敢眨。
“你先下來,我知曉你受了委屈,你下來與我說,我會替你做主!绷宏啦⒉幻靼拙烤拱l生了什么,只能憑著本能一點點慢慢勸她。
盈時卻搖搖頭,“我忍了許久,才發現我真的忍耐不過了,我只怕是沒法子活了……”
“我時常想著,我要是早早死了就什么事都沒有,我也不會這般痛苦難過……”
“我不想活下去了,我覺得很累,每一天都很不開心,每一天都很害怕,明明我什么都沒做錯,還要被人冤枉,連一句解釋都解釋不得……”
耳畔風聲細細,雨聲滂沱。
她吞聲嗚咽的聲音掩藏在水里。
她說著說著像是不堪重負,靠在岌岌可危的身后巖石上,悲哀的雙眼仰頭望著天。
梁昀難以自持的危懼,叫他指節都輕輕顫抖起來。
“這事我定會給你交代,日后如何我都會護著你。你放心,你嫁入梁府便是我的親人,如何我都會護著你……”
盈時眼皮輕顫,剛想開口,卻忽地察覺自己腳踝被攥住。
那只猶如鐵鉗一般的手掌,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際,已是發了很,竟將坐的穩穩的盈時活生生拽了下去。
盈時猛地瞪大眼睛,只覺眼前天旋地轉,一塊尖銳的巨石便沖著她眼前。
“……。
盈時被撞擊的頭暈眼花,渾身的疼痛叫她一時半會兒都睜不開眼。
睜開眼眼前也是大片花白。
完了,完了,玩脫了。
盈時腦海中最后的一絲清晰,哀嚎。
好在這一摔下來她似乎摔在了草坪上。除了腦子被磕的暈乎乎的,其他地方倒是沒有很疼。
等到盈時的頭暈散了,她眼前場景才清晰過來。
盈時睜開眼,卻察覺眼前是大片的青蓮色。
那是……梁昀衣裳的顏色。
而自己,似乎被人緊錮在胸膛里。
那人的力道極大,胸膛又寬又硬,她被擠壓的幾乎呼吸不過來。
盈時手腳并用掙扎幾下,才從他懷里艱難透出被顛的七葷八素的腦袋。她看到近在咫尺那張被雨汽氳上的眉眼。
他穿蓮青色大袖衫,渾身濕透也不同于往日沉重的深色,連帶著他的氣質都溫潤了幾分。
他的眉眼清冷又端正,生的當真是俊,只怕再難有比他還俊的男子……
無限岑寂中,梁昀看見她眼睫不斷顫抖,小小的唇瓣輕輕張開又閉上。
梁昀視力極好,是以看見了她……一閃而過的粉紅舌尖。
她方才是在舔什么?
舔唇上的雨滴嗎?
她是……渴了嗎……
第25章 有愧
這日古怪的天氣。
天空烏云滾滾, 雷聲轟隆。
先是綿綿細雨,接著雨勢漸大,淺色的泥土被染濕, 雨水將灼熱的氣候一點點降下來。
她與他的臉頰隔的極近, 氣息幾乎都交纏去了一起。
盈時這才后知后覺,原來自己方才墜落下來時是被他抱在懷里緊緊護著,而后的天旋地轉許是二人滾到了地上, 最后、最后……墊在了他身上。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從那么高摔下來竟也沒怎么疼。
她悄悄吸了一口氣, 一點點慢慢從他懷里退出來,坐直身子,靜悄悄去看他。
梁昀是世人說的冷面, 終日端著一張冷如冰霜,不近人情的臉, 他似乎經年累月都不會有過多情緒起伏。
他面色有些蒼白,可他本來就很白。他眉心蹙著,可這日他本就被自己尋死惹得極不開心。
再多的就沒了。盈時沒辦法從他面上看出他究竟有沒有被自己撞疼。
可自己再是纖細瘦弱,也是一個成年人。
他一定是,強忍著吧……
果不其然,在盈時細心的眸光梭巡之下,果真瞧見了那人寬挺的肩胛后下一寸衣衫劃破了一塊,溶出拳頭大小一塊血漬來。
那處血漬混著雨水,淡了許多, 映在他蓮青色衣袍上時并不十分顯眼, 只是較之旁處略深了些。
盈時忽地覺得很悶, 胸很疼。
從來她都覺得是梁昀欠她的,他欠自己的有許多,前世今生, 他怎么也還不完。
便是上回他的一路相助,盈時也覺得,那是梁家虧欠自己的,那些朝廷上的敵對勢力,都是沖著梁家來的。
她是被牽連罷了。
可是這回,盈時無法再騙自己了。
他這回,是為了救她受的傷……
這個認知叫盈時心里十分不好受起來。
酸酸的,脹脹的情緒在心里迅速蔓延,連帶著她的鼻尖又跟著酸脹起來。
山洞里腥臭的泥,漸漸冷下來的風雨,一陣陣吹入她的鼻子,叫她渾身上下都跟著難受的緊。
她緩緩往身后退了退,掩住臉鼻蓋住迎面刮來的冷風,忍住眼淚。
卻不想梁昀察覺到她要后退,竟是壓著她的手腕將她重新又拽向自己。
盈時才勉強離開的身子,一下子失力趴去了他胸前,離得太近,她耳畔都是男人胸膛起伏的聲音。
她的鼻尖,充斥著他的氣息。
梁昀語氣冰涼,每個字都是緩慢而異常冷靜,不疾不徐。
“你又想去何處!
她沒下來前,他好聲好氣哄著,說什么“我會給你交代,我會護著你!
這下被捉到手里,他語氣就變了,變得薄情寡義。
盈時解釋,自己并不是想要走。
可卻因為方才的那一撞,她鼻子又酸又麻,鼻音重極,未曾平息的抽泣聲混著耳畔無休無止的綿綿細雨,說出來誰也聽不清。
梁昀不太聽的清,下意識地垂首靠近她,仔細盯著她微張的唇瓣。
倒是清晰聽見那姑娘整齊潔白的貝齒劃過粉紅唇肉的聲音,幾番才勉強聽清了她的話。
“受傷了……受傷了……”
她受傷了。
哪里受傷了?
梁昀眸光上下看了一圈,將她手腳肩頭都快速檢查看了一圈,最終凝在她的臉頰上。
方才盡力護她周全,可一個大活人摔下來總有護不及時之處。
她的右臉一側不知何時被碎石刮出淺淺的痕跡。
細長的粉色血液在她腮邊匯聚成條,傷口旁邊還沾了一些黃泥碎石,看起來真的狼狽而可憐。
瓷白臉頰上的傷口像是一只鮮紅的芍藥花,被碾碎后的靡顏膩理。
天氣悶熱而濕膩,雨水滴滴答答響徹在耳畔。
人在這種私密的環境之中相處久了,行為舉止都漸漸變得黏膩,而又凌亂。
他長眸微垂,凝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瓷白香腮。
最終指腹覆去那道紅痕,摩挲著緩緩擦過,將她臉頰上沾染的泥巴碎石一點點慢慢擦去。
當真是怪異——她那臉十分看起來十分的小,不過巴掌大?蓳嵘先r全都是軟肉。
像是熟透了的嫩桃,一捏就能擠出水來。
梁昀很快收回了手。
他道:“破了些皮,小傷罷了!
盈時一頓,沒明白自己說他受了傷,他卻轉頭來摸自己的臉。卻還是小聲提醒他:“好像不是小傷,還在淌血啊……”
梁昀耳畔都是風雨聲,越是狹小的山洞里,風聲越是緊俏。他視線中是她眼淚的淚水漣漣,是她那張鮮紅的唇瓣一張一合。
聽她這般說,他心煩意亂的緊,不再理會她的嬌氣。
“許多人都在尋你,出去吧……”他恢復冷漠的神情,執意要帶她不等雨停,寧愿冒著雨水也要淌出去。
雨水越下越大,孤男寡女,在這處隱秘角落里泡著雨,傳出去著實不像話。該喚那群仆人來盯緊了她,一日十二時辰不錯眼的盯緊她。
今日的鬧劇,絕不能再出現第二次。
梁昀這般想著,豈料他忽覺掌心一軟。
她竟是擅自抓住了他的手掌,語調凄凄地懇求他:“我不能出去,我不想出去。”
“我會被人逼死的……”她的手心像她臉蛋一般,很小,卻很軟,她仰起腦袋,肌膚被雨水泡的近乎透明,清澈的眸中流光閃耀,盡是哀求之色。
梁昀眉心重重一跳,心底忽地陷進去一塊,叫他胸悶起來。
……
梁昀終究拗不過倔強的她,二人足足等到雨停,才出來。
梁昀親眼看著她被她院里的仆人們接走,這才喚來了前院管事,詢問來龍去脈。
管事前院后院足足管著幾百號奴婢,自然這府里沒有他不知情的事兒。
管事先前還遲疑著,瞧見公爺冷如冰霜的面色,到底不敢有半句話隱瞞。
只說:“公爺只怕是不知情,這些時日您不回府,府里也不知是哪兒來的謠傳,總說少夫人往河東扶靈時……往河東扶靈時遭了俘虜……”
“就、此事興許是傳到了夫人耳里……”
接下來的話,管事支支吾吾不敢再多說了。
可不用他多說,梁昀也猜到了幾分。當今世人,最好賣弄謠傳,最津津樂道的便是那等情色之事。
猶如蒼蠅一般,一個個聞著尋聲味兒就能飛來了。
梁昀沒再追問。
他打算換身濕透了的衣裳,卻在管事驚慌失措的眼神中,瞧見自己肩頭上的傷。
“公爺!您怎么受傷了!”
梁昀一怔,他這才看到傷口。
傷口不大,甚至不怎么疼,比起方才她的腦袋砸在他胸口時的悶疼,這算不得太疼。
可,他似乎才明白過來,原來她說的受傷說的竟是自己身上的傷……
梁昀攢眉,不繼續想下去。
好在他肩頭傷口并不深,梁昀草草包扎過后,換了一身干凈衣裳,便要起身往韋夫人院趕過去。
可臨到了卻得知,韋夫人竟也受了傷,才瞧過府醫,如今正在臥床休息,自然不見人了。
這日,倒是接二連三的都受傷了……
梁昀神色有些陰沉,他摩挲起袖口,立在廊下,聽著韋夫人身邊嬤嬤們毫不掩飾朝著自己告起狀來。
狀告之人,自然是盈時。
“公爺,您這回可要替我們夫人做主。
“三爺才沒了,夫人對三少夫人自然是貼心貼肺,誰知竟惹出今日這般事吶……”
“我們家夫人好好的同三少夫人說話,也不知究竟是哪里惹得她不如意,竟然是狠狠推了我們家夫人,若非媽媽們眼疾手快在旁邊扶了一把,我們夫人只怕是要遭大罪了去!”
韋夫人管著公府內外,不過制懲一個不規矩的兒媳,如何沒有法子?這群奴才們竟來求梁昀做主?
一個男人,來越過規矩做女眷的主?
這哪里是求他做主,來上眼藥的罷了。
梁昀腳步停在屋外廊下,他負著手像是并沒聽見這群仆人的話,只隔著門窗往里問候:“母親哪里受傷了?可要緊?可需兒子往宮里請太醫來?”
韋夫人臥在內室里,本還一副染了重病的架勢,哀天哭地,如今一聽到這話眼皮直顫。
唯恐梁昀真要將太醫請來,瞧了這滿府的丑事兒去!
她急忙顫顫巍巍朝著門外“哎”了一聲,攔住他:“扭傷了腰罷了,不甚要緊的……”
才是病的下不來床,如今又是不要緊了。
梁昀太了解韋夫人的為人處世,以往便罷了,如今……他停在廊下,極力壓抑胸中涌出的怒氣與厭煩,直接挑明了問她:“今日阮氏要尋死,被我救了下來。母親可知此事?”
韋夫人眼皮又是一顫。
她其實心里很怕梁昀。
梁昀自幼追隨在先國公身前,多往河東之地軍營中摸爬滾打,年少時就早有英名,若非河洛一戰,他只怕早闖出幾分神將之名。
這些年梁昀雖再沒碰過刀槍,待人也溫和,少見有怒火,往日不聲不響,像是一個最懂禮數的乖兒子。
可如今猛不丁陰著臉一聲直白的質問,叫韋夫人方才想好了的話都不敢說出來。
旋即便是氣憤無匹,老大救下了她轉頭就來質問自己?想來只怕又是那阮氏從中作梗說了什么吧!
既梁昀都挑開說了,她索性也不遮掩,直接控訴起盈時來,捂著胸口便是長嘆:“什么尋死?老大你是不知你這位弟婦的德行……全不是表面看的那般柔順,口舌不饒人!她舍得死?不過是來裝模作樣罷了!”
梁昀聽著韋夫人的話,只覺句句刺耳。
偏偏隔著門窗,韋夫人半點無所察覺,仍繼續道:“我是她婆母,是她丈夫的母親,可她對著我可有半分尊重?今日我不過是問她一句,竟惹得她瘋了一般,若非我仆婦扶了我一把,我只怕臨到老了,還要挨兒媳的打了,這等忤逆不孝之人,你還攔著她尋死作甚……”
說著說著,韋夫人倒是情真意切抬起手帕擦拭起眼淚來。
可不是叫她悲傷么?
她十七嫁入穆國公府,做了二十多年國公夫人,去到哪兒不是奴婢成群,眾星捧月?
便是丈夫死了,也還有兒子,也還有梁家,外人依舊羨慕著她,依舊要捧著敬著她……
誰知后來,竟是叫一個才入門沒幾日的媳婦兒折騰成這般模樣!
府中這段時日都在議論自己刻薄兒媳的事,今日阮氏竟還不要臉面鬧著要尋死,鬧得老大都聽聞了過來問!
老大都知曉了,只怕老夫人那里也是瞞不過了……
韋夫人越想越氣,頭疼的厲害,心里直呼造孽,原先還只是胸悶,如今捂著胸口只覺越來越氣不順。
床側侍奉的婢女們急忙過來替韋夫人揉著胸口,同主子一同落淚,女眷們的哭聲斷斷續續傳入門外梁昀耳里。
梁昀聽了只覺煩厭。
無比厭煩。
他冷冷開口:“阮氏自嫁入梁府待您一直孝敬,事必躬親,兒子一應都看在眼里!
韋夫人聽了這話,半晌才回過神來,這梁昀說的是什么話!
她自是不認的:“老大,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她若是好生待我,我何苦磋磨她?我今日去尋她,不過是為了——”
韋夫人話剛一出口,連忙止住了嘴。
她并不想將自己懷疑兒媳貞潔之事說出去,畢竟任誰知曉了,都是自己顏面無光。
給兒子娶了這么一個失了名節的女人!
可她不說話了,梁昀卻不會就此了之。
“母親聽信謠言,懷疑女眷遭俘,此事可是真?”
韋夫人焦急:“……你從哪兒聽來的話?她與你說的?”
梁昀卻并不回答她的問話,只是在廊下負著手,語氣冰冷道:“當日扶靈,我與三弟還有安北侯府的六弟護送阮氏一同前往,母親若是懷疑為何不直接來尋問我們?反倒是寧可聽信那等挑撥離間之妖言!”
挑撥離間之妖言,這是梁昀對這件事的蓋棺定論。
既然都這般說了,韋夫人自然不好繼續揪著這件事不放,她從床上猛地坐了起來,也忘了自己方才全然不愿承認自己懷疑盈時貞潔的事兒,著急道:“既是妖言,她只與我實話實說便是了!沒遭到俘便是沒遭到俘,只是一句話的事兒,她偏偏不說!說了我豈能不信她!偏偏要做一副貞潔烈女模樣尋死作甚!怎知她心中是不是有鬼了……”
梁昀聽了韋夫人這般疾言厲色的話,神色嚴肅的前所未見,額角青筋浮現,想來是動了怒。
他與她那兩日一直在一起,朝夕相處的,她有沒有失貞自己焉能不清楚?
一個年輕的姑娘,卻因旁人一句碎嘴似是而非的話,便遭母親這般懷疑。
梁昀微微闔上眼眸,腦海里皆是她在山洞之中欲言又止,眼淚汪汪的模樣。
她眼睛里全是委屈,屈辱。
先前他只以為她是鬧脾氣,她只是年歲輕,情緒多動,受不得委屈。
如今一切竟都是解釋的通了。
她是在害怕。
她覺得自己與她相處的那兩日兩夜的經歷是見不得人的,是不能叫任何人知曉的。
是叫她心里有愧的……
她寧愿叫韋夫人誤會被賊人虜去失了清白,也萬萬不愿意承認她那兩日是與自己同處。
梁昀唇角勾出一絲苦笑來。
為何她被欺辱,被冤枉,卻從沒辯解一句?
她原來是在怕,拖累自己么?
盈時由他的首肯才嫁入的梁府,她如今的一切苦難都源于自己……
弟弟死了,她無依無靠,合該由他照顧她?勺约菏窃趺凑疹櫵?
這些時日他不是不知曉夫人欺負她,更是聽說她身邊的仆人們薄待她。
可梁昀也只是聽著她的遭遇,并不曾出言阻止一句。
只因他覺得二人的身份注定不能走近,不能有太多糾纏不清。
他若是幫她一回,幫她出面,縱使可以解決一回她的困境,可長此以往只會叫她本就難走的路更加艱難。
可如今,梁昀感到胸口更難受了。正因為自己的顧慮,叫她活得戰戰兢兢,飽受欺凌,叫她年紀輕輕甚至生出了尋死的心……
“阮氏知曉舜功亡故,也心甘情愿守著二府婚約抱著他的牌位嫁來。這般品行的姑娘母親您還不滿意,您究竟要如何才滿意?”
“母親既做不到好生待她,索性便放她歸家去!
梁昀眉眼冷冽,一字一句緩緩道。
第26章 波濤
梁昀落下一番話未曾停留, 面色沉沉轉身離去。
卻叫韋夫人忍不住咬牙切齒,對著身邊嬤嬤們開口便罵:“我早說她出身差,空有一個還算拿得出手的祖上有什么用?喪父之女, 缺少教養, 冀兒的家世相貌娶誰娶不得?便是公主郡主也娶得。她倒是有能耐有心機的,當年那般小的年歲就能哄得我兒子團團轉……如今更是,一入門先是哄的老夫人待她好!竟轉頭又哄得老大為她出頭——”
嬤嬤們聽了只能說著叫韋夫人心里好受的話:“老夫人是盼著家和, 公爺今日回府正巧撞見到底是他弟媳總歸不好袖手不理。一個是您婆母, 另一個是您兒子,如何也與您更親近!
韋夫人哼了一聲,不再作聲, 想起梁昀方才那番話,忍不住升起冷笑。
放了阮氏?放阮氏回家重新嫁人去?叫三房孤零零空落落, 連想要過繼子嗣只怕都過繼不到一個孩子。
誰愿意將孩子送來?三房才算是真正絕了后……
便是能以權壓人,想法子再給梁冀尋一門陰親,又能是哪些好人家的姑娘?
梁昀是長子嫡孫,朝廷重臣,公爵之尊,又是老夫人心頭肉,日后還不是娶哪家的名門貴女!就連自己素來瞧不上的梁直媳婦兒,也是滿門簪纓,能給他頗多助力。
自己若是真的送歸了阮氏, 前頭娶親多轟轟烈烈, 后頭就能惹得滿京人罵她歹毒!日后去哪兒再尋一個媳婦?
那些賣女兒的身份地位寒酸的小門小戶姑娘, 她可是看不上。
思來想去,那般只怕都不如如今!
韋夫人倚在床上,又憤又怒, 更覺滿心的無力,她幽怨的目光死死望著面前的秋羅帳子,想起自己兒子再世時的點點弟弟,最終怨恨道:“死的為何是我的冀兒?為何是我冀兒,不是他……”
這話可叫婢子們聽了膽顫心驚,一個個都不敢接話只當沒聽見。
韋夫人又是一番怨罵,只是還沒罵幾句,那邊容壽堂的婆子們竟是來了藻園。說是奉了老夫人的命,來請韋夫人過去。
韋夫人一聽,是一下子所有的怨恨都消了,心急火燎問自己身后嬤嬤:“這可如何是好?阮氏今日鬧得這般大陣仗,老夫人知曉了必定要來責罵我的!”
韋夫人猜的沒錯。
老夫人聽聞前院鬧出的消息時罕見發了大火,陰沉著臉命人將韋夫人叫到跟前來。
旁人告訴她說韋夫人今兒傷了腰,起不來身子,老夫人卻也只是陰冷一句。
“便是瘸了,癱了,抬也要給我抬來!
梁家往常有什么要緊事兒都避著女眷,女眷多是不知情,可老夫人卻是除外。
老太爺死的早,孤兒寡母的大老爺二老爺都才入朝根基尚淺,許多事兒都是老夫人親自來辦。
后來大老爺沒了,梁昀又出了那等事兒,二老爺一個人朝中難免無力,穆國公府這一房險些塌了叫旁支子弟蹬鼻子上臉了。
都是老夫人四處奔走親戚,力挽狂瀾。她經歷的風浪多了,自然眼光老辣。
老夫人早在她們一行人回府前就知曉了他們摻和到衡州的事兒里。
梁家站在風口浪尖上,如今這時局可不容踏錯一步,河東本就與衡州緊密相連,連衡州都投了徐賊,朝中諸黨只怕早就盯緊了他們。
她與二老爺兩人連夜商量著將這事兒壓了下來,一來是為了時局,二來自是為府中聲名。既沒出什么事兒便無需擺來臺面上說事兒。
可誰知這廂好不容易壓下去沒浮出一絲水花,那廂頭就又翹起來了——
如今朝廷人人皆恨不得與衡州撇清所有干系,一個個恨不能躲著這事兒走。
她韋氏倒是厲害!如此迫不及待將臟灰往自己身上扒!往自己兒媳婦身上扒!
當真是蠢貨!愚不可及……
老夫人心中連連哀嘆自己當年不長眼,偏要迎了這么一位糊涂蟲入門。
“你這是想叫所有人都知曉你想逼死你兒媳是不是!”
她一時半會兒功夫都等不得,便使婢女過去將韋夫人叫來。等韋夫人一來,拄著拐杖便是劈頭蓋臉一番罵。
韋夫人被罵的后背發涼,連忙拿著才回過梁昀的話回老夫人:“媳婦方才只是一時急了,擔憂罷了……”
“哼,擔憂?你那是擔憂?”
“阿阮嫁來于你是大恩!我要是你就好好憐著她,疼著她!可不是舔著臉成日擺著婆母架子。你自己當媳婦兒都當的不清不楚稀里糊涂,有個什么婆母架子可擺的?丟人現眼的東西!”
老夫人毫不留情的罵,甚至最后晾話:“若你再有下回犯蠢的時候,你且回你娘家去!我梁家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韋夫人挨了罵,滿面通紅不可置信,支支吾吾卻不敢辯駁一句話。只能在仆人們勸說下抹淚走了。
待韋夫人前腳剛走,老夫人身旁往日極為看重的江嬤嬤忍不住多嘴一句:“老夫人,您今兒在氣頭上只怕都不知自己言語多不好聽,夫人只怕往心里去了……”
這可已經是往好里說了。
老夫人仍在氣頭上,冷哼一聲:“我已是往好里說了,這些時日她當真以為我耳聾眼瞎萬事不知了?屢次試探我態度,人家是好人家的姑娘,冀兒走了還愿意嫁進來!可她倒是好,不好好哄著卻偏偏防她跟賊一般。”
韋夫人這些時日做出來的事兒,一樁樁一件件多是丟人現眼,老夫人甚至沒臉往外提。
原是自打盈時還沒進門,韋夫人就早早盤算起來。先是準備好了一水兒美貌婢子,準備等媳婦一進門就逼著媳婦將她們抬成通房丫鬟。
沒成想她這如意算盤沒打完,而后梁冀就忽地沒了,韋夫人又是一個由頭都沒尋,在盈時入門當日便把原先梁冀院子里的小廝侍衛通通打發走了。
韋夫人是當家主母,一舉一動便是風向。新媳婦進門當日大夫人就將小廝打發走,旁人如何想?只不定心里如何揣測,是府上新入門的三少夫人是個浪蕊浮花,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兒才叫她婆母當日趕走了奴才!
這對可是嫡親婆媳,怎么也不能鬧得烏煙瘴氣。
江嬤嬤只能勸道:“大夫人心腸倒是不壞!
老夫人扯起一絲諷笑,往日還顧忌著這個大兒媳面子,話從不說重,今日竟也是氣極了,竟一點沒顧忌:“心腸不壞?只是蠢顯的罷了。一代不如一代,我年輕時與我同輩的妯娌哪個像她們如今這番模樣的?”
這話卻惹得江嬤嬤跟著笑了,“好話歹話都叫您說了去!您先前不是還夸贊說媳婦兒們太精明太厲害不是好事,說叫日后大爺娶個厲害的娘子就好了。其余的媳婦都糊涂些,日后才不容易起了旁的心思一大家子和睦呢!
要不就說江嬤嬤會說話呢。一句話就輕輕巧巧平息了老夫人的怒火。
這一切確實是老夫人本意。
娶了一個生性木訥的,一個家族無人的孫媳婦進門,為的還不是滿府的和睦?
老夫人面色平和了幾分,“冀兒媳婦也不知是生了個什么要強的脾性,往日看著溫溫吞吞的性子,今日怎的一聲不吭要尋死來了……”
江嬤嬤對盈時倒是頗有好感,聞言便嘆道:“往日溫溫吞吞可也有叫人踩著尾巴的時候,有道是兔子急了還咬人,女子家的貞潔哪里容得懷疑的?三少夫人是個可憐人罷了!
老夫人又問:“聽說昀兒親自將她救下來的?”
江嬤嬤答說:“可不是。大爺還差了人送三少夫人回去,說是要她們盯緊了她,以防又是想不開,大爺是個細心的孩子……”
老夫人對于這個素來冷心冷情的孫子多是操心的,操心他這般冷漠,又總是不成婚的,可該怎么辦?
如今聽聞他還蠻會照顧人,心中升起許多欣慰來。
“自小看到大的,我一直都知曉的,這孩子雖然面子冷清心腸是個最柔軟的。如今也知曉照顧家里人了。”
說著說著又是操心:“我侄兒來信,這回我壽辰他會帶著我娘家那幾個侄孫過來給我拜壽,屆時……如何都要趕緊定下來了……”
梁家子息單薄的緊,如今冀兒去了,昀兒還沒有孩子——若是再度起戰,梁家與徐家勢不兩立的態度梁昀勢必還要去的。
若是但凡有個好歹,自己這一脈算是徹底斷了。
這回大孫子便是再不同意,也要成婚了。
日子都是過出來的,沒有感情不重要,處著處著自然就有感情了。
先趕緊將她的重孫生出來才是正緊。
她到底是盼著梁昀能多得幾個孩子的。她雖也疼愛梁直,可到底有自己的私心,梁直畢竟不是她親孫兒。若是梁昀早些有了孩子,勻一個男孩兒給阿阮養著,才是皆大歡喜。
江嬤嬤說的話老夫人何嘗不知曉?阮氏那是一個可憐的孩子,自幼就沒有了父母,自己還為了冀兒叫她嫁進來守活寡……已經虧欠她許多了。
總要叫她有個孩子傍身,給她留一條好走的路。
梁昀的孩子是當之無愧最好的選擇。
如何都要定下來了,再拖不得……
……
一場又一場落雨過后,天色漸漸透黑。
屋外冷月無聲,風搖月影,皆是夏日里罕見的涼意。
屋里將冰塊撤下了,也不見悶熱。
桂娘見到盈時四肢健全的被仆婦們送回來,險些腿一軟就要趴倒下去。
滿肚子的話如今只成了抱著盈時哭:“小祖宗!你跑去哪里了?有什么事兒也不能鬧著尋死。∥覀円蝗喝苏夷阏伊艘粋下午,你想要急死我不成!”
盈時被雨淋了一下午,又在山洞里躲了一下午,身上衣裙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如今走回來的一路,渾身又是濕噠噠的,能擰出水來。
她鼻子堵了,呼吸不通暢,難受的緊。
可前院送盈時回來的仆婦們將她送回內室,卻也不走,連桂娘給她脫下裙子外衣,擦頭發她們都不避開。
盈時身上接近半,裸,桂娘放了溫水正是火急火燎伺候她進去沐浴,她們在一旁候著竟仍是沒避讓的意思——仿佛要親眼看著盈時沐浴。
盈時縱使臉皮子近段時日練的愈發厚實了,被陌生人盯著也是受不了,她雙手環胸抱緊自己的貼身小衣,羞澀的叫她們退下:“我這里無事了,你們快回去吧。”
桂娘明白過來,也遮著盈時叫她們出去。
可送盈時進來的那兩個仆婦卻道:“是公爺吩咐奴婢們伺候在娘子身邊,寸步不離的!
盈時:……
二人警惕觀察著盈時的一舉一動,仿佛擔憂她繼續尋死一般。
盈時只覺得自己栽了,這回是有嘴說不清。
才想法子送走了韋夫人的眼線,與自己丫鬟嬤嬤們肆無忌憚的好日子沒過幾日,又來了梁昀的人?
可眼下她已經是有氣無力。
一整日心神緊繃,穿了一日的濕衣,回了晝錦園還沒兩刻中盈時就察覺自己渾身不得勁。
她晚上連飯都吃不進去,起先只是覺得牙齒酸,酸溜溜的。接著察覺渾身沒有力氣,盈時糊弄了兩口湯水,便渾身疲憊的跑去床上睡覺。
這一睡,她只覺越睡越熱。
心悶,頭也疼……
她很渴,她喚著春蘭,喚著香姚,卻怎么也喊不出聲音來。
夢中與現實仿佛隔著一道屏障,她的嗓子好像啞了一般發不出任何聲響。
盈時幾乎耗費全身的勁兒才睜開了眼睛,她挪著身子爬起來想自己下床去尋水些喝,卻不想渾身軟綿綿的無力,只覺得頭極重,重的抬不起來。
腳底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
一聲悶響,她竟是身子一歪,直直從床榻上翻了下去。
桂娘聽了聲兒,連忙叫醒睡熟了的香姚春蘭,三人跑來內室里將盈時費勁兒重新搬去床上,火急火燎尋府醫過來給瞧病。
大晚上的,晝錦園燈火忙的徹夜未歇。
忙著開藥方,忙著抓藥。
豈料湯藥還沒送來盈時跟前,盈時已是吐的昏天黑地。
她最后一絲理智忍不住心里后悔起來,后悔不該不聽梁昀的話。
梁昀讓她早點回去,說她渾身染了雨水,若是不回去換身干凈的衣裳,只怕是要生病。
她那時心里還吐槽著梁昀的烏鴉嘴呸呸呸。
這下好了。
真叫他這張烏鴉嘴說中了。
盈時渾身熱的厲害,卻仍是冷汗津津。
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控制不住的想起前世臨死前的絕望。不也正是這般……
“好難受,我是不是又要死了……”
……
梁昀派過去的仆婦們壓根兒沒聽明白閣里的情況,便驚慌失措地跑回來。
她們得了公爺的吩咐要她們仔細照看三少夫人,看緊她的一舉一動。
雖未細說,可二人也知公爺的言外之意。無非是怕這位三少夫人晚上回去又想不開,又要尋短見。
白日里有人瞧著,尋死可不容易。
可晚上黑燈瞎火的,若是真生了尋死的心必然是怎么也來不及救的!
方才隔著門房,她們聽的也不真切,只依稀聽見那群丫鬟們嚷嚷著好像說什么死不死的,又是去請府醫。
二人嚇得都沒敢細聽下去,一人繼續盯梢,一人趕忙跑回了梁昀院里報信。
“不得了了!三少夫人好像又不好了,都鬧到請府醫過去了……”
門前仆婦的悄聲傳稟,沒驚醒睡得死人一般的章平,反倒是驚醒了梁昀。
梁昀往肩上披上一件長衣,跨步出去。
……
女眷住的屋里,打扮布置精巧典雅。
不同與梁宅其他肅穆莊嚴的角落。
一爐鎏金獸首香爐里,絲絲縷縷的淡青色暖煙徐徐流淌。
珠簾半遮間,月光透窗而入,照在半垂的藕粉色幔帳上,隱約透出里面的玲瓏身影。
四周悶熱而潮濕。
盈時睡夢中蛾眉緊蹙,臉頰被燒的嫣紅一片,蜜桃兒一般。烏發上沾了汗水,緊緊貼在那截瑩白玉頸之上。
她似乎鼻塞住了,氣息虛弱,像那香爐上蹲坐的小獸一般,每一回喘息胸前都起伏的厲害,咻咻的喘著氣。
桂娘咬緊了牙,各種法子都試過了,也沒法子將藥往盈時嘴里灌進去。
“怎么辦,怎么辦……娘子她怎么都喝不下去……”
第27章 喂藥
盈時總也忘不掉年幼時的點點滴滴。
輕飄飄的那般不真實卻又全都是一模一樣的年幼場景。
她的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風流倜儻相貌俊美的世家子弟,當年想要嫁給陳郡阮郎的娘子如過江之鯽。
阮郎飽讀詩書,雄心抱負, 十八歲入朝廷為官后頗有阮家祖上之遺風。一路升遷, 官路順風順水,二十出頭的年紀父親就做了持節使。
他替朝廷出使各域,游走各國, 結交各方英雄好友, 后來更是與梁冀父親成為莫逆之交,叫兩家小輩訂下了婚約。
元和三年,父親升任平州別駕, 卻因平州治下不太平邊境交界處戰亂頻發,父親上任未久趕上兵亂, 父親死守殉城,母親毅然決然從夫而去,自刎殉情。
二人死守殉城,感人至深的愛情為人津津樂道,令人心生敬佩。
可唯獨于盈時而言,他們是那般的殘忍——多殘忍的父母啊,才能將年幼的孩子拋下。
盈時那時約莫只有三四歲,甚至更小,是個什么都不記得的年紀。
她腦海中甚至尋不出一絲一毫關于父母的記憶。
她對父母所有的印象, 所有的聽聞, 都是從別人嘴里聽來的。
小時候, 桂娘時常告訴她,她的父母有多喜歡她。
“頭生女,可是掌上明珠。”
“你父親每日出門時都抱著你不舍得撒手, 常言道慣子如殺子,可只你父親不聽。”
“那我母親呢?我母親待我好不好?”年幼的盈時揚起唇角,期盼的眼睛看向桂娘。
桂娘笑著說:“好啊,十月懷胎生了一天兩夜生出來的,姑娘待你如何還能不好了?只是你娘沒你父親那般慣你,你父親做慈父,你母親自然只能做嚴母了,不然你還不是鬧上天了。”
小小的盈時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蛋,她每回在聽見桂娘說父母時,總是笑嘻嘻的,閉上眼睛幻想著,幻想她們還在身邊的樣子。
盈時其實有時候十分怨恨他們,怨恨他們的無情,她才不要什么英雄父親,母親。
她寧愿她的父親是販夫走卒,寧愿他們是卑賤的奴隸,寧愿他們是大難臨頭棄城而逃的敗將,只要他們活著。
而不是現在這般,一家三口陰陽兩隔。
他們留下生前身后名,卻留自己在世間受盡委屈。
是啊,盈時覺得自己受盡了委屈。她從來不知被父母疼愛是什么滋味。
桂娘是很疼愛著她,她沒了母親,桂娘便是她親生母親。
可她們終歸同母女不一樣。
桂娘對她的好多是藏在心里,人前人后主仆有別,她從不會做出不符合身份的舉動。
盈時小時候沒見過時,并不覺得自己與旁人有什么不同,少了什么,日子稀里糊涂的過著挺好。
可那年,盈時看到叔母抱著新生的堂妹,笑得那般溫柔美好。
原來,往日里教導她規矩時嚴肅到不容許她出一點錯的叔母,也會那般親昵的抱著堂妹,去蹭堂妹柔軟的臉頰。
哪怕堂妹的口水弄臟了她新做的衣裳,哪怕堂妹長得不好看,又格外的好哭,哭起來是驚天動地,她都舍不得呵斥堂妹一句。
叔父每回下朝回來后,都會將堂妹高高抱起。
盈時那時才猛地意識到,原來父親母親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叔母不是她的母親,叔父也不是她的父親。
她只能在暗處偷窺著旁人一家三口的幸福。
后來,盈時再大了一些,她就不會再想這些叫她不開心的事兒了。
她只一門心思的想著,她要趕緊嫁給梁冀才好。
她才不要繼續羨慕旁的人。
明明她可以擁有自己的幸!
明明若是父母沒有去世,她會比誰都不缺幸福——
……
她的這場病來勢洶洶,才不過半個夜里,就燒的渾身燙得厲害。
起燒太快,可不是一件好事。府醫被叫了來,卻也不好入內室去診斷,只隔著門窗問婢女她的病癥情況,而后趕緊寫了藥方子,叫婢女熬藥送進去。
盈時在夢中也是緊咬著牙關,渾身冷汗,什么藥都喂不進去,還斷斷續續說著胡話。
這般樣子,叫婢女們嚇的沒了魂,便是連府醫也是從未遇到這般情況。
甚至連春蘭與香姚都忍不住猜測,莫不是今日白日里娘子去了山洞撞了鬼,丟了魂的!
園里一片亂麻,若非是天子腳下,又是國公府邸,桂娘只怕早就夜半去尋那些回魂的法子敲鑼打鼓燒香拜佛去了。
只能嘗試著將她脫了外衣,一遍遍捏著濕帕子往身上擦拭。
幔帳里潮濕同悶熱織成一片。
盈時渾渾噩噩間只覺得耳畔很吵很吵。
鼻尖涌來一陣香氣,香味好熟悉,好熟悉……涼颼颼的像是秋日里吹來的風,吹散了她渾身的熱氣。
那人越過層層疊疊的寶羅紗帳,朝她俯身而來——
她身下是香妃色素軟綢緞錦褥,繡著精美絕倫的紫藤花紋,海棠紅水綠煙緞五色被,柔和又鮮亮的顏色,與往日里少女習慣穿的素色衣物截然不同,幾乎與少女年輕曼妙的身體,美麗的面孔融為一體。
那只朝她伸來的手倉瘦,卻有力極了。指骨捏起迎香枕上雙眸緊閉的少女兩腮,擠著她兩頰綿軟的腮肉,叫她臉上酸疼的厲害。
盈時難受極了,她嗓子里含糊的低哼了一聲,動了動下巴想掙脫那道桎梏,卻抗不過那人越來越大的力。
豐潤的唇瓣被朝著中間捏開,她臉上紅撲撲的,齒間終于露出一條縫來。
緊接著下一刻,溫熱的液體被淺淺灌了進來。
那藥一滴一滴鉆入她的嘴里,大多數沿著她的唇角滑落。
很苦,很澀……
昏睡的少女緊緊皺眉,她可太討厭這個味道,太討厭了……
她想閉緊嘴,可那人捏著她的腮,她怎么使勁兒也合不上。盈時渾渾噩噩中便只能拿著舌尖拼命抵著唇齒,抵死也不準那些藥汁灌進來。
又是一如以往,無論怎么灌入,藥湯總能被她毫不留情吐出來,一滴不剩的吐出來。
她倒有的是能耐。
一次又一次的失敗。
她根本喝不進去,一滴都喝不進去。
他耐心的一點點喂,她全部往外吐。
她燒的非常厲害,意識更是越來越模糊,面色緋紅,肌膚卻很倉白,在只點燃了幾根燭火的昏暗內室一眼望去是觸目驚心的雪白。
甚至可以清晰地瞧見她額角上一條條的青紫脈絡,與那頸窩間透出的粉。
下一息,男人不在手下留情,冰涼的指腹抵上那張燒的滾燙的唇肉,延著兩排糯米粒一般的貝齒,那只手繼續往內直到指腹撥開那只抵死反抗的小舌,抵上她的牙關。
梁昀一只手端扶住碗口,另一只手緊捏著那尖尖的下頜,壓著她的唇舌,端過漆黑的湯藥幾乎是一鼓作氣灌了下去。
又是不成。
女子可不比男子,她渾身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兒受力點,梁昀不敢用力,速度稍微快一點她就連連地咳,緊閉的眼皮上,淚花都沾上了睫羽,順著眼角一滴滴落去枕上。
這是急不來的。
梁昀只得放緩速度,一口口往她嘴里喂,病中的姑娘經過許久折騰好像漸漸能接受了,能接受難聞的苦味。
阻止也阻止不了——
她竟是昏昏沉沉的倚著身后香枕,小口小口隨著他的動作吸吮起來,含著他喂去嘴邊的碗口,將漆黑的藥汁一滴一滴咽下去。
盡管仍然有許多順著她唇角滑落,落在那大片皙白挺立的胸脯上,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落。
一碗藥湯終于緩緩見了底。
“唔……”豈料,他手才一離開,那燒糊涂了的姑娘竟又是哼了起來。
柳眉蹙起,皺著鼻頭,滿臉的痛苦模樣嗚嗚的小聲抽噎著。
梁昀喂完藥便轉身就要走,豈料盈時竟是緩緩睜開了眼眸,一雙霧蒙蒙的眸子都被燒的通紅,意識惺忪模糊地像是喝醉了酒。
她睜著眼,杏眸含嗔,紅唇輕顫。一動不動,一眨不眨的盯著他瞧。
像是盯著他,又像是——透過他……看著誰。
梁昀眉心一壓,臉色幾乎可見的冷了幾分。他不想去理會她這個燒的糊涂了的人,給她喂了藥,能不能好轉就看她自己的命。
要是真被燒傻了那就傻吧——
才說傻呢,卻見她果真就傻乎乎的仰著臉蛋,喘息的厲害,抓住了他的手掌便往自己臉上依著去,貪戀他手掌的點點寒涼。
梁昀見她狀態十分不對,還是擔憂地去問她:“你可能聽得懂我說話?究竟還有哪里不舒服?”
今日她的狀態十分的不對勁。
“我這里疼!庇瘯r胸脯喘息,唇齒說話都軟綿綿的像是在云端飄,飄著飄著,飄去他耳畔,打著旋兒鉆進去。
梁昀袖下的手微微攥緊,他低頭凝視著她的眼睛,不確定這孩子究竟是醒來,還是燒壞腦子已經開始說胡話了。
“哪里疼?”
盈時卻忽地朝著梁昀伸出柔軟的手指,指著自己白盈盈的胸前。
她泛起濃重的鼻音,像是一個孩子一般,朝他哭著說:“我心口疼……”
“怎么辦,我心口好疼吶……”
……
“早知三少夫人不是尋死,爺也不要這般著急過去;鸺被鹆堑闹换兀鲀涸鹤永飩鳡斎チ撕笤,反倒不美……”
陰云閉月的夜晚,悶熱而潮濕。
冰鑒里的冰早已消融。
梁昀回了自己院子里重新沐浴更衣,出來后耳畔全是章平絮絮叨叨的嘆息。
何止是不美?
弟婦生病,兄長連夜去探望,傳出去可不好聽。
誰知外人要怎么說閑話!
不過章平雖是念叨,心里卻也清楚這是沒法子的事兒。
先前后院消息傳來他也跟著上火,白日里少夫人才尋死不成,晚上又是忽地重病,誰知曉是不是她忽地自己想不開吃了什么藥,吞了金?
公爺就那一個弟弟,弟弟死了,本就虧欠弟媳,如今弟媳又鬧著要尋死,他不親自去瞧瞧誰又能放心的下?
章平的念叨不停,想著要怎么替主子擺平這件事兒,回頭一看自家主子卻是對著燭光,神情寡淡的樣子。
梁昀沐浴過后,換了一身雪白的中單,臨著窗口燭光下纖塵不染的端坐著,天都快要亮了,他怎么也不見想要歇息的意思。
梁昀腦海中全是她的聲音。
她朝自己哭訴的話。
“我心口疼……”
“怎么辦,我心口好疼吶……”
梁冀死了,當真叫她這么難過么?
難過的想要尋死……
梁昀垂下眼瞼,就著昏暗的燭火,眸光望著自己的手上。食指指節處映著一處淺紅的齒痕。
這是他喂藥時,那只小狗咬的。
不疼,卻是極癢。
酥酥麻麻的,無休無止的癢,癢去他心底。
第28章 婚配
盈時這一回發熱來的兇猛, 桂娘與春蘭香姚兩個在后罩房里置起了佛龕,燒香念佛祈禱盈時能早些好起來。
也不知是老天爺真被三人的虔誠感動了,還是盈時自己命硬硬生生扛了過去——燒了一整夜, 第二日晌午, 盈時散了熱。
盈時醒來過后食欲漸漸恢復,桂娘見她眉目舒展的抱著粥小口小口的吃,這才算松了一口氣。
她也使春蘭香姚兩個繼續燒香拜佛的活計, 自己則是盤算著如何給大病初愈的娘子做些好吃的養身子。
梁冀究竟哪里死的并不好估摸, 可滿打滿算也滿了三個月,盈時又是在病頭上便是吃點葷腥也無傷大雅了。
“前兒,老夫人二夫人都送了些補品過來, 老夫人還特意叮囑了,叫大廚房一日三回將菜品煮好了往這里送。”
其實無非就是明擺著告訴滿府里的人, 三少夫人病情期間,無需繼續頓頓清湯寡水。
想來老夫人這番態度轉變與盈時病了有關,更與韋夫人前幾日鬧得那一出有關。老夫人不好繼續萬事不理,繼續冷眼旁觀,出來替孫媳婦維持面子了。
盈時才病好,她面上仍舊怏怏的樣子,穿著一身豆綠心衣,一襲軟煙羅的玉色紗衣,蜷著腿虛弱無力地靠坐在床圍上。
內室里也不敢用冰, 氣候仍是熱的厲害, 她卻還要被強迫著裹著一條披帛唯恐受寒。
盈時垂首喝了一小口雞茸粥, 轉頭將粥放去床畔香幾上。
她其實對那夜還有些印象的,前邊她還記得自己摔倒時桂娘她們將自己往床上抬的模樣。
后邊兒朦朦朧朧的,她只還留有一些破碎的片段, 聲音。
盈時想問,卻又不知要如何開口。
她覺得有些羞于啟齒的。
盈時憋了許久,終于還是忍不。骸澳侨瘴颐悦悦擅傻母杏X來了人?聽到好像是公爺的聲音?”
她盡力將自己的語氣放平,仿佛只是忽然間想起,才隨口這般一問。
她不說,桂娘也是嘴巴閉的緊緊的不說,她如今一說,桂娘手上動作一顫。
“您竟是還有印象?”桂娘放下手中的繡棚,試探著問。
盈時點了點頭,說到此處頗有些憂心忡忡:“我昏昏沉沉先前還以為是在做夢。心里還奇怪,明明先前一刻還在陪著爹娘說話呢,怎得……就……”
爹的聲音怎的忽然就變成了他的聲兒……
盈時少時常與桂娘說起父母來,問東問西總是滔滔不絕,后來長大了漸漸的問了少了,如今猛不丁桂娘又聽盈時說起來,難免眼眶一酸。
桂娘岔開這話題道:“前兒晚上您轉眼間就燒的糊涂了,我給您喂了幾回藥您硬生生一口也喝不下去。我當時嚇得不知所以,后來約莫是我們院子里鬧得太大,驚擾了前院,公爺特意帶著人過來給您瞧病!
桂娘說著說著,半是感慨,半是后怕:“那夜娘子燒的渾身同個火爐一般,渾身都是汗,若是藥再晚了幾分,說不準您如今都燒傻了去……不過好在公爺交的法子有用,他使我們去尋玄酒來,沾濕了裹著冰一遍遍給您擦。先前我還覺得是在胡鬧,如今眼瞧您一夜就退了燒,可見那法子是真有用!”
盈時一聽更是擔憂,心想還真是梁昀?
梁昀真來了自己的房里給自己瞧病?
等等,沾了帕子擦?他沒給自己擦吧?!
盈時有些焦急,連忙追問:“他來了我房里?他踏入內室了不曾?桂娘你怎也不攔著些呀?”
白日里如何,外院如何,干系都不大。
可等晚上垂花門一閉,內院與外院便是兩個世界。
若是梁昀進了內院,這事兒絕對是藏不住的!
只怕誰都知曉了……盈時越想越是頭疼,滿心無措。
桂娘瞧著盈時著急的模樣,心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呢?這你就著急了?
若是知曉前夜是公爺按著您給您喂的藥……
罷了罷了,也是自己沒能耐,那夜早就嚇得膽顫心驚魂不附體,哪里還有心思想著男女之妨?阻止公爺給娘子喂藥的?
男人的手勁兒就是比女人大,她們三個壓著盈時,可都是沒灌進去。那藥一到公爺手里,沒兩轉就被喂了干干凈凈。
桂娘雖為了這會損壞娘子名譽的事兒頭疼的緊,可卻不覺得后悔,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娘子燒傻了去!旁的規矩再大,還能大過娘子的身子去?
不過她并不打算將這些話說出來,再惹盈時憂心。
如今想來倒覺得慶幸,好在上回將院子里的婢女清理干凈了,府上暫時抽不出旁的婢子補上,前院管事便來商量著暫且先安排一批人,等買來新丫鬟們過來再將晝錦園里缺了的人一同補上。晝錦園中如今依舊是空落落的沒幾個仆人。
那夜情景,門一關只要自己不說出去,叫幾個丫頭們死守了嘴,外頭誰也不知曉。
旁人若是要問,便說是那晚娘子病重,公爺帶著小廝與郎中過來隔著門口問候了兩句。
便是老夫人夫人生氣要怪罪下來,總不能還怪罪去了被燒的渾然不知的娘子頭上吧!
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不如就這般叫娘子繼續稀里糊涂的火反倒燒不到她身上!
“您一切安心,奴婢不錯眼的都盯著,公爺只是隔著窗瞧了您一眼,連郎中都沒進去給您診脈呢!
盈時聽罷,才算是緩緩松了一口氣。
……
時值夏末。
窗外幾株木犀花在這幾日的雨水滋養下,靜悄悄綻開了。蓮花池邊兩排綠木含煙,疏影橫斜。
想來是沒出什么大事兒,盈時醒來的兩日里每日里除了養病,繡花,隔著窗看看風景倒是樂得清閑。
自己這番一鬧騰,韋夫人可是再不敢繼續來折騰她了,便是老夫人那邊也能不去。
日子過的頗為寧靜,盈時身子好了也起了玩心,她趁著午后太陽被云層遮住之際,去廊邊喂魚逗龜,不一會兒將一池塘的魚一個個喂的圓溜溜的,游都游不快了去。
“三少夫人,二少夫人來了!痹洪T前的小丫頭跑來稟報。
盈時微怔,一抬眸,怎知竟見到蕭瓊玉領著兩個臉生的女眷并著好些丫鬟進來。
“母親叫我來看看弟妹,弟妹身子可好些了?”蕭瓊玉依舊一如往昔的模樣,面龐清冷穿的素雅,一襲碧青素綾衣裙,羅衣領口間繡著幾株半枝蓮,發髻間干凈的緊,不見多少首飾。
而她身后的另兩個姑娘,打扮一個比一個華麗。
領頭的姑娘生的端莊,圓臉柳眉,面如滿月,穿十二幅雪緞織錦裙,裙擺衣領繡著朵朵花影,一舉一動皆是大家風范。
另一個倒是罕見的漂亮,梳著飛仙髻,額頭點著一顆鮮紅的梅花印,櫻唇粉腮,身段弱柳扶風,是個美人兒。
盈時收了心思與三人見禮,道:“有勞嫂子掛念,我身子好的差不多好了。不知這二位姑娘是?”
蕭瓊玉聽聞,很是松了一口氣。
她得了老夫人吩咐帶著兩位表妹來逛園子的,誰知這二位表妹精力挺大,一路逛了許久都不見歇息,甚至逛著逛著竟逛來了晝錦園,自己明里暗里說了三弟妹如今只怕不方便見客,二人卻像是聽不懂一般,一口一句:“這是園子前年我來的時候好似還沒有建成?”
“這位表嫂聽聞是出身陳郡阮氏?不知性子如何?多大年歲?可能與我們姐妹說到一塊兒去?”
蕭瓊玉忍不住心下嘀咕,這已經成婚的與未成婚的怎么說得倒一塊去?
若真想說到一塊兒去,方才不去與梁家兩位未出閣的姑娘說話去?偏偏要叫她們媳婦兒陪著?
蕭瓊玉只得壓著面上的不喜,卻是心里通透的厲害。這是還沒進門,便提前來見見未來弟妹了。
蕭瓊玉面上不動聲色,好聲好氣朝盈時介紹起來兩位姑娘:“雪白衣裳的是崔家的九姑娘,藕粉衣裳的是十一姑娘。昨兒崔家的大舅母并著表嬸子帶著這兩位表姑娘表少爺們入京來了夜里落的腳,如今在西邊院子里暫且住下,正同兩位夫人陪在老夫人院里說話!
“老夫人知曉你身子還沒好便也沒來喚你,只吩咐我領著兩位姑娘四處逛逛,不想這兩位姑娘剛巧經過便想進來瞧瞧!
崔九姑娘與崔十二姑娘便笑著與盈時說話,言語熱鬧紛紛:“這位便是三表嫂吧?我二人遠在博陵時便聽過三表嫂美名,今日見之果真是生的好相貌!”
可不是,二人自詡是見過各式各樣的美人,誰料今日一見這位三表嫂都是驚愕不已。
病中初愈,不施粉黛,卻是烏發如云,雪膚如瓷,新月籠眉,春桃拂面。
生的……竟如此年輕嬌艷不諳世事的模樣。
妹妹二人互相對視一眼,皆壓下眼中驚詫的情緒。
盈時引著幾人往蓮池旁邊的小亭中坐下,又吩咐香姚去取茶盤來沏茶,垂下竹簾遮擋外間滾燙的日頭。
她心里想著兩位姑娘都姓崔?是崔家哪一房的姑娘?是親姐妹?
應當不是,生的可不太像……
老夫人娘家侄孫女兒,大一些的便算了,小一些的十一姑娘生的這般漂亮,自己前世怎么沒有印象?
離著過壽倒是還有幾日功夫,她們怎么這般早就到了……
沒錯,盈時與蕭瓊玉心中其實都是心知肚明,她們因何而來。
為的自然是她們那位的大表哥。
第29章 荔枝
晝錦園內頗大, 內中修繕也是精巧。
兩位從外府入京的崔家姑娘頗有些想要繼續往里頭轉轉的意思。盈時卻沒耐心陪著她們逛,便吩咐春蘭帶著兩位姑娘去四處逛逛。
“穿過月洞門,后頭還有一片花圃里頭栽著木犀花, 兩位姑娘來的及時剛巧開了。”盈時指著后頭, 溫聲笑道。
兩位姑娘雖今日冒昧拜訪,禮儀規矩卻挑不出錯來,二人朝著她笑著:“多謝嫂子!
崔九姑娘同十一姑娘在園子里逛了沒多久, 便因夏日悶熱匆匆又回來亭子里乘涼。
她們嬌生慣養哪里受得了暑熱?
靜坐在亭里說話的盈時與蕭瓊玉還未與二人搭上話, 前院老夫人處便已經是差了人前來尋。
“二少夫人,三少夫人,兩位表姑娘, 老夫人差老奴請幾位主子們移步往正廳過去,晚上在正廳里開家宴!
一聽是家宴, 又是老夫人的人來院子里請,盈時便知曉自己今日是推脫不得。
家宴場合正規,她這身隨意輕薄的衣裳只怕是不能了。
盈時連忙起身往自己院子里走,同她們說:“我換套衣裳就來!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桂娘與香姚忙迎上來給她換衣服梳頭,方才派出去的春蘭便也湊過來與她悄聲說話,“娘子,方才兩位崔姑娘好生不禮貌!
盈時偏頭看春蘭。
春蘭道:“方才她們支開我使我去拿傘遮陽,我才尋回來卻正巧撞見她二人在石洞里說悄悄話, 說您一個人住這般大的園子卻也沒幾個丫頭伺候, 說您鋪張浪費, 還說這是韋夫人當家,將大爺的好東西都浪費著!”
盈時一聽,險些氣的嗆死了去, 恢復了理智她倒也不怎么生氣,只說:“……嗬,這話該傳去給韋夫人聽到,只怕是比我更氣的。”
桂娘卻頗為憂心忡忡:“這兩位崔氏姑娘年歲不大,怎么這么多古怪心思?如今她們這都還沒嫁進梁府的門,就開始盤算起來其他房里媳婦兒爺們得了多少好東西?說的好像都是占了她們的東西一般!真是不害臊!”
盈時只慢悠悠的,半點不急:“你們放心,連我們都瞧的出來的心思,老夫人焉能瞧不出來?給她當大爺媳婦兒,老夫人只怕是第一個看不上的!
春蘭聽了心里好受了些,卻又忍不住:“只萬萬盼著未來大少夫人是個柔善好說話的性子才好,否則日后她當家作主了,我們日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該過的多憋屈。”
盈時一時間陷入自己的沉思——梁府甚至還未透露要給梁昀相看的消息,京中京外許多人家都能聞著風聲趕了來,京中名門,京外豪族,只怕等老夫人壽辰那一日都會登門。
還真不怪。
梁府與旁人家可不同,嫁給梁昀,便是嫁來直接當國公夫人的,免了旁人家府邸媳婦兒幾十年的熬。
梁昀才多年輕?已經身居高位,檢校左仆射,平章事,穆國公,這稱呼任一一個都不得了。
只能這般說,比他位高權重的都是老頭,比他相貌好的——不,盈時并不覺得自己見過比梁昀相貌好的男子。
通身相貌沒得說,后宅還罕見的干干凈凈。
這世間不納妾的男人不少,但多是些販夫走卒,尋常百姓,自身都快養不活了,還有什么能耐納妾?
像梁昀這般身居高位不好美色的男子,卻是少之又少。
女人們趨之如鶩才是常事。
怪就怪在梁昀究竟是怎么想的?既前世一直不成婚,今世呢?應當不會有什么變故吧……
直到門外婢子喚自己,盈時才收了思緒。
她也不敢繼續耽擱,出去見客,太素靜既是不莊重又是不合群。
盈時叫春蘭重新給自己挽了一個隨云髻,換了身天水碧色的衣裙,又往耳上墜上一對溫潤明珠耳墜,鬢角簪了一支紫煙羅絹花兩根珠簪,便跟在蕭瓊玉身后領著兩位姑娘往前院正廳里走去。
……
陽光透過樹縫灑在地上,斑駁的光影隨著熏風微晃。
花窗外的蟬聲和廳里女眷們交談聲交織一處,顯得午后時光寧靜而幽長。
盈時隨著人入內后,便見老夫人正在正廳里同自己娘家女眷們說話,韋夫人與蕭夫人一左一右在老夫人身邊陪著。
老夫人左手邊坐著一位比她略年輕幾歲的老婦人,便是那位老夫人從博陵遠道而來的弟媳,博陵崔氏的老夫人。
崔老夫人身后立著的一位,想必便是她的兒媳。
盈時眼觀鼻鼻觀心,原先還怕旁人問東問西難應對。
誰知崔老夫人正同老夫人說的興起,并未將視線落在她身上,另一位夫人也都未曾與小輩說話,只同韋夫人蕭夫人二人談論。
談著誰家嫁女誰家,誰家婚配了誰家。談著誰家的兒子做了什么官,誰家的女兒又同夫妻感情和睦,又生了第幾個孩子……
老夫人并著娘家弟媳說起多年未見的老家之事,說到感動處不由連聲嘆息:“轉眼我嫁人也已四十多載,自父母去世過后我便再未回去看過……倒是難為你比我也小不了幾歲,老胳膊老腿還千里迢迢來給我賀壽來了。”
四十多年,都沒回去一趟。
先前是孩子們還小,而后又是丈夫去了,她走不得,后來又是孩子沒了,孫子們還小,府上更離不得她。
如今……如今倒是得空了,卻已經身子不行了,老眼昏花,耳朵不好使,不能舟車勞頓。
便是真回到了娘家,只怕也找不回一絲她年幼時的回憶。
父母姐妹,兄弟……一個個都早早去了。舊人已逝,府宅翻新,侄媳婦兒侄孫媳婦兒,全都是她不認識的面孔。
哪里還有娘家啊。
崔老夫人聽了,嘆道:“大姐又說見外的話了!”一面又伸手去將自己兩個隨著她入京的孫女叫到跟前來。
“往哪兒跑去了?快要出閣的姑娘,皮膚曬黑了可不好看。你們來祖母這里坐著,陪著你們的大姑奶奶說說話,多親近親近。等會兒,你們的表哥也要回來,一同吃個家宴互相見見!
兩個姑娘連忙一個比一個柔順的貼過去,一口一個“姑奶奶”的叫喚著,叫的老夫人往日再是冷漠的臉,也掛不住笑意。
上頭熱鬧,盈時與蕭瓊玉二人這處卻是有些冷清。
盈時坐去臨窗角落里,靠著香幾困頓的聽著她們說話。盈時得罪了韋夫人,韋夫人自然不會叫她上跟前杵著看著生氣,更是一句話都不與她吭聲,像是刻意冷著她一般。
盈時卻是巴不得這般。
至于蕭瓊玉倒是比盈時忙了許多,忙來忙去倒是沒得閑,一會兒被蕭夫人叫過去吩咐事兒,一會兒又是往外去尋后廚的人,吩咐家宴用的菜。
盈時倒是樂的清閑,她獨自一人坐了好一會兒,上頭還在親密說著家常,婢女們魚貫而入,端著案盤進來。
盈時一日的郁悶在看到那高腳碟上盛放的水果時一掃而空。
只見高腳甜白瓷石榴紋碟子里底下拿著冰鋪著厚厚一層,上頭一顆顆荔枝被剝去了殼去了核擺在冰上。
窗外日頭照進來,陽光下晶瑩剔透幾近透明的果肉顏色,遠遠的,盈時便能聞到獨屬于荔枝清甜香。
等屬于盈時的那一疊被放在她面前的香幾上,盈時仔細數了一數,足足有七顆。
她見上頭人都在說話,便執起銀叉戳了最大的一塊荔枝肉含進嘴里。
舌肉裹著它,冰冰涼涼的滋味。
兩輩子了,盈時含在嘴里仍是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咽下去。
小時候她只有一回見過從南邊兒送來的荔枝,聽說原本送了一籮筐來,只是路上爛了許多,送來阮府時統共也沒剩了幾顆。
若是多或許還輪得到她,少了自然沒她的份。
她看過自己的堂弟堂妹們吃的模樣,知曉它長什么樣,頭一回吃還是上輩子嫁入梁府,逢節日才吃過一兩回。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回吃荔枝,在韋夫人面前惹出笑話來……
那時只覺得好羞愧,抬不起頭,許多時日都怕旁人笑話自己。
等盈時還算斯文的解決完所有荔枝,抬頭便見蕭瓊玉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看著自己一口一顆荔枝,她面前的卻是一顆也沒動。
盈時拿著帕子輕擦唇角,十分好奇:“嫂子為何不吃?”
蕭瓊玉剛從外邊兒回來,鬢角上汗盈盈的,她強笑著搖頭:“荔枝上火,我不敢多吃。”
盈時眨眨眼睛,她心里啊了一聲,心想嫂子可真是有能耐。連這等好吃的東西都能忍住不吃的?上火?便是上刀山,她也無所謂。
今日算得上梁府少見的熱鬧,老夫人也不拘著她們女眷,郎君們還沒下朝,便已經開始給她們遞酒。
酒水度數不高,多是些桃花釀,女眷們喝著正是合適。
盈時吃完碟子里最后一顆荔枝,意猶未盡的小口吞了一口桃花釀。
她舒服的輕嘆一聲,酒水叫她面色酡紅,若說往日她給人的印象是溫和規矩,今日這一番番姿態,竟是掩飾不住的風流。
叫蕭瓊玉看的怔松在原地。
下一刻,蕭瓊玉索性將自己面前的碟子端來給盈時。
“我吃不得,你若是喜歡,就吃了我這一份吧。”
盈時有些后知后覺,她端著酒杯看著蕭瓊玉手邊一口未喝的酒水,想起方才在自己院子時,蕭瓊玉好似也是滴茶未沾……
不能吃上火的東西,不能喝酒,不能喝茶……
盈時眸光輕輕落在蕭瓊玉纖細的腰肢上,這才后知后覺。
“嫂子你這是……有身了?”隔著上邊喧鬧的女眷,盈時小聲問她。
蕭瓊玉原本想瞞著的,誰知面對盈時這般直白的問,她含糊其辭都無法,只好道:“這事兒月份尚淺。夫人、老夫人那邊都不知曉。弟妹可千萬別說出去……”
盈時微微詫異一下,旋即也明白了過來——蕭瓊玉曾小產過,上回是府上萬眾矚目的懷孕,眾人喜不自禁只恨不能敲鑼打鼓一番,誰知轉頭卻是一不小心小產了。
叫府上老夫人、二房夫人們失望傷心不已。
她這此是怕這個留不住才不敢往外說吧。
果不其然,盈時還未說話,蕭瓊玉便先紅了眼眶解釋:“上回好端端的四個月了還保不住,這回我心里也是不穩,我更不敢亂說,還是等日后滿了三個月,穩當些再說……”
盈時也不清楚蕭瓊玉這經常流產究竟是怎么回事。
許是最開始沒那般容易流產,后邊兒次數多了,據說打個噴嚏就沒了?
哎,自己要是她這般,指不定一懷孕就往床上靠著躺著了,怎還有膽子到處走動的?
前世好像就是在自己剛嫁入梁府不久蕭瓊玉就流過一個?還是一個男胎……盈時面色越想越沉。
算算日子,莫非就是現在她肚子里的這一個了?
據說二房夫人險些哭瞎了眼睛,也因為這事兒氣的當場就要梁直納妾的。說著什么“就是你非要與我兒子鬧,才將好好的孫子給鬧騰沒了?”
盈時實在記得不太清了,她那時是遺孀極少出門,與蕭瓊玉更不熟悉,許多細枝末節她都不記得,都是聽旁人說的。
她只依稀有細碎的記憶,好像蕭瓊玉小產起因確實是與梁直吵架?
為何吵架?吵到小產的程度?
盈時看著眼前這個其實滿打滿算也才十八九歲的姑娘,心中微微一嘆。
“你放寬心,這種事越是著急越不好,再有什么天塌下來的事兒,也沒自己肚子里孩子重要。”盈時嘗試著提前去安慰蕭瓊玉,盼著她能將自己的話聽些進去。
蕭瓊玉雖不知她為何忽地一本正經,說起這般有深度的話,卻還是點點頭:“我知曉的!
她說,她臉上帶著初為人母的喜悅,叫盈時看的有些怔松。
她以一個過來人的角度,其實并不明白蕭瓊玉后來那般委曲求全是為了什么。
婆母薄待自己,丈夫琵琶別抱,另有嬌妻美妾……盈時自己是沒法子,梁冀不放自己,自己沒有靠山,沒有能幫助自己愿意幫助自己的人。
可蕭瓊玉卻與自己不一樣。
她的父母,有兄弟,有許多靠山。
結果呢?
入了梁家這個虎穴,日子照樣過的一地雞毛……
盈時邊吃著屬于蕭瓊玉那份的荔枝,嘴里甜滋滋的,一邊心想,便是看在荔枝的份上,這回自己也一定要想法子幫她一把,叫她如愿才是。
若是能避開那件叫二人吵架的事兒?興許避開了……這個孩子就能平安落生了呢?蕭瓊玉要是能有一個孩子,一定就滿足了吧,有了孩子,梁直興許就不會納妾了。
盈時倚著花窗靠著,正念著此事,絞盡腦汁的想著前世點點滴滴,是否有她遺落的地方?梁直到底干了什么事?
忽地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響起。
她略偏頭過去,鬢角垂髫從肩頭上隨著她動作滑下去,窗外微暖的陽光大片投在她臉上。
外頭正值傍晚,落日熔金,明霞做底,朱光四射。
有一頎長清瘦的身影踏步而來,他身上的公服挺闊嚴肅,梁冠莊嚴。
盈時眸光正巧與他梁冠下那雙深邃烏沉的眸子相接。
她像是沒有骨頭一般,軟軟的貼著窗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中,風露迷蒙,水光楚楚。
細長的脖頸,眉目如畫,朱唇含櫻,眼梢都沾上了夏日金芒。
那只耳珠生的圓潤,小小的一團粉嫩可愛,上頭綴著一對細長的流蘇耳墜,隨著她氣息間晃來晃去。
隔著朱紅色云紋花格窗,日光落在那道俏立瑩白的臉蛋上投下一道道絢麗的光影。
她紅唇微張,粉舌輕揚,似乎正含著一團軟瑩之物。微微蹙起兩條霧一般的眉,仿佛有什么事叫她萬般發愁的模樣。
恍如夢境里……
梁昀負起手,克制地將眸光移開。經過她所在的那片窗外時,寬廣袍袖簌簌劃過,他高大的身姿短暫遮擋住了她面上絲絲縷縷的天光。
盈時微微瞇起眼,親眼見著自己面上屬于他的陰影,隨著他的步伐一步步消散。
梁昀回來了——
盈時連忙坐直了一直軟著搭在身后窗上的身子,叫自己端端正正坐起來。
卻聽見身旁的崔十一姑娘已經細聲歡呼起來。
“大表哥回來了!”
……
鎏金獸首香爐里煙霧冉冉升起,在半空中裊裊散開。
屋內短暫的靜謐,旋即珠簾掀起,女眷們紛紛笑語相迎。
“大表哥來了?”
“大表哥可會下棋?九姐棋下的也太差了,我才不愿與她一同下,我們下一盤吧!
盈時將嘴里的荔枝肉吞下,緩緩起身,立在窗攏邊。
日光堆疊出她朦朦朧朧的倩影,恍如夢境里。
第30章 血漬
喧鬧嘈雜的環境, 似乎隨著梁昀的邁入,霎時間安靜。
連窗外的鳴蟬聲都清晰可見。
盈時隔著女眷人群,只能看到梁昀的后背。
他的腰身很直, 挺拔, 像一座巍峨的青山。
郎君們依次進來。
梁直隨在其父梁挺身后一前一后進來,另兩個一直未曾路面的崔家子侄也是進來。
穆國公府二老爺梁挺約莫四十余歲,時任中書通事。梁家子弟自幼武功文墨絲毫不落, 梁直生的有些高大魁壯, 身為其父的二老爺梁挺卻是體態清瘦,面容清癯。穿著一身蒼青常袍,一入內便是恭恭敬敬給老夫人請安行禮。
另兩位崔氏子弟亦是身著廣袖長袍, 身量高廣面容端正。
老夫人許多年沒見過這兩位侄孫,一見到崔大, 便是忍不住問:“聽說你那媳婦兒上個月才給你生了一個姑娘?你娘倒是嘴實的,若非說漏了口我還不知曉!
那位崔大郎聽聞,面上有些紅,哎哎的應著。
反倒是其母崔夫人在一旁假模假樣一句:“一個姑娘家罷了,說出來叫大姑奶奶您操心了。若是個孫子如何也該告訴您才好。不過雖是個姑娘,生下來也白凈乖巧,足足八斤重呢!
老夫人聽了也只是笑,聽著她那形容越發心癢,越發想抱重孫。便是個孫女也是好的。
“先開花后結果, 你還有什么可不滿意的呢?”說著說著, 老夫人卻是朝著梁昀梁直二人看去。
梁直見老夫人眼光看過來, 連忙低垂視線不敢說話,反觀梁昀則是沒看見。
梁昀被崔十一姑娘圍在中間,縱然梁昀話并不多身上氣勢也淡漠, 可她卻不見一絲害怕。她人長得嬌艷,嘴更是甜,纏著梁昀說話時卻也不會冷落梁直,與兩位表兄問東問西。
她見梁昀沒有陪她下棋的意思,也不氣惱。
只笑著說:“二表哥方才都說了,知曉我乳名喚燕燕,九姐小名喚寶珠兒。大表哥卻不知曉了?”
梁昀眸光專注著手里的茶盞,口吻很淡,“我年歲與你們差了一些,與你們幾位兄長倒是相熟一些的!
說是相熟,其實也不熟。
崔府與梁府相隔五百多里,親戚間也多是逢年過節互相送禮問候一番罷了。后來崔府幾位表兄表弟多有入朝為官的,這才漸漸熟了起來。
至于幾位表姐妹,他其實印象很淡。
甚至眼前的這兩位表妹,在他看來實在年輕,他只當她們是小輩……
崔十一姑娘卻自顧自道:“偏偏我還記得幾位表哥表姐。都說大表哥是木頭樁子,二表哥脾氣壞……”
這話惹起所以人朗聲大笑。
老夫人轉頭笑著說:“你們才下朝,想必如今都空著肚子。時辰也不找了,擺上膳食一家子人早些用膳吧!
至此,外廳里的熱鬧算是告一段落。
眾人紛紛起身繞過屏風,往正廳之中走去。
只見正廳之中翠玉珠簾,早已擺開筵席,設下兩列桌案。
兩側走廊燈火通明,云衫侍女手持酒盞,巾帕端立在一側。
金樽玉盞,簇盤糖纏,高頂粘果,桌上更擺放著各式酒水,醪飲、瓜果擺盤,坐賞名花。
酒過三巡,天色漸晚。
男人們在席間高談闊論,推杯換盞,女眷們也有自己的話說。
盈時受不住里面悶熱的氣氛,趁著無人注意到角落的自己,獨自走去外邊吹吹冷風。她循著空落落的游廊一直走,一直走到角落里打算尋個安靜的地兒等會兒等到酒席快散了再回去。
卻不想她一個人廊下吹著冷風,沒一會兒便聽見身后吵架聲。
卻見是那位從博陵遠道而來的崔夫人正自以為尋了個隱蔽處,在罵崔九姑娘。
“你大表哥多難得見到一趟,輪到該你多話的時候偏偏不爭氣的比不上你那妹妹一半的嘴巧!你跟個木頭樁子一般站在那里瞧著人家說話作甚?你不會主動與你大表哥說話么?你這般還想著怎么嫁來國公府?”
“我有什么法子?十一妹本就比我好看!男人能不喜歡?再說明明是母親先前說的,她不如我穩重家室不如我,姑祖母是不可能叫她做大表哥夫人的,只是陪著我走走過場罷了!如今您又來罵我!”崔九姑娘聲音有些悶,想來世家的尊嚴叫她沒法子低頭,今日一番低聲下氣已經是她這輩子做過的最丟人的事。
崔夫人氣的直接動手打起崔九手臂,“你個蠢的!若是叫你那十一妹得了公爺青眼,你姑祖母難道還能阻止得了?到時候叫她踩你一頭,你就歡喜了!”
盈時眼瞧二人似乎越吵越烈,她只嘆自己不趕巧,每回這種事兒都能叫自己遇上。
她連忙足尖一轉換了一條路走,尋了一處更為偏僻的亭榭,想也不想就推門抬步走進去。
卻并不想,推開門后,竟見到昏黃壁燈底下紫檀案幾后坐著一個熟悉人影。
梁昀跪坐在壁燈一側,以手支額,眉目微垂,身后燭火照不清他深沉的眉眼。
盈時只能看見他筆直高挺鼻梁額角。
他的發很黑,近乎與墨色融為一體。
昏黃的壁燈斜照,正在閉目養神的梁昀似有所覺,微微睜開眼,側頭朝她懶懶地看了過來。
盈時未曾湊近便已經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他往日那雙總顯清冷的眼眸這日全然沒了以往的模樣,看著她時,甚至帶著說不上來的云霧迷蒙。
甚至……盈時似乎從里面看到細微的情,欲……
梁昀這是……醉了?
盈時被自己想法嚇到,有些局促的往后退了一退,將瘦弱的肩頭抵上身后冰涼的門窗上。
她有些害怕了。
害怕深夜這樣的他。
她扭頭便要開門走,卻猛不丁聽身后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那聲音近乎是從男子喉結震蕩而出的沉悶。
“筵席結束了?”
盈時連忙搖頭,“沒有,我只是出來透透氣……”
她見到梁昀又是閉上了眼睛,他嗓子里泛出沙啞的一聲“嗯”,便是又沒了后文。
盈時覺得二人間的氣氛很古怪,很令她不自在。
先前二人也不是沒獨處過,可遠遠沒如今日這般叫自己渾身不自在。
許是他真的是喝醉了,醉得徹底!
盈時離他還有丈遠,已經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
非常奇怪,如果說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的氣溫,那梁昀一定是冷傲又寡情的,盈時總覺得擁有這種氣質的男人并不沾喝酒。
他與盈時見過的那些五大三粗,醉酒之后臉紅脖子粗嗓門大的男人似乎不是一個種類。
想來女眷們桌上是清薄的酒水,男子們桌上卻不是如此,又喜歡交杯接盞,一杯接著一杯的勸酒。一來二往,一個個都醉的不輕。
盈時想著,卻見梁昀忽地又重新睜開眸子,那雙眸似乎已經清醒了幾分。
頃刻間,他便起身欲走,要將這處地盤讓給她。
誰料盈時比他還快了一步,她說:“兄長喝醉了別出去了,我出去就行!
語罷,她轉身欲走,誰料還沒推開門,竟覺鼻尖一熱,似乎有什么東西滑落了下來。
盈時伸手摸了摸,手背上赫然出現一團溫熱的鮮紅,如此刺眼的顏色。
她十分怕血,她看到那抹顏色的同時幾乎已經是手腳發軟,好在她用盡最后一絲理智,控制著自己軟腳蝦一般的身體撐著門框,緩緩蹲坐下來。
對,對了,小時候流鼻血時,桂娘說要將頭仰起來,仰起來就不流血了。
盈時想起來了,著急的將腦袋朝后高高仰起。
卻不想這般不僅一點用都沒有,反倒叫鼻血延著她的細細的喉管蔓延去了整個口腔。
只一瞬間,血腥味充斥著她的嘴里,每一個角落。
盈時嚇得唇畔微張,整張臉布滿驚慌失措,她慌忙間去尋找自己的手帕。
梁昀卻已經是猛然間醒了酒,廣袖灌風,朝她大步跨來。
他迎著她,同她一般的姿勢,緩緩蹲下來。
他身量高廣,便是看著近在咫尺的盈時,依舊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
昏黃暖光下,她過分嬌艷欲滴的眉眼——他眸光從她烏黑透亮的眸子里,移去她粉紅的唇齒間,她的微張的唇瓣上,貝齒間,隱約彌漫著血漬痕跡。
“你怎么了……”梁昀眉眼漸漸冷凝起來,不待她回答便繼續盤問她:“你方才亂吃了什么東西?”
瞧他那副嚴肅的語氣,儼然懷疑盈時中毒了。
盈時連忙搖搖頭,悄聲解釋:“那個……”
“你別說話,我去喚人過來。”他的嗓音緊繃,便欲起身。
盈時指尖連忙攥住他的袖口,一招不慎,手背上尚未凝結的血液蹭去了他月白色袖口上。
殷紅的一團,慢慢往四周暈開,像是一顆紅豆,叫他心頭猛顫一下。
盈時迷茫的張了張唇,那張唇上染了點點猩紅,更顯春光瀲滟。
“我沒事……”
她嗓音柔軟,曼聲細語,唇齒間若有若無的桃花香:“興許是有些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