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便再是年輕健康的身子,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無可避免的虧空了身子。
盈時以往還沒那么愛睡,可如今身子虛弱的厲害, 月子里每日便多是在昏昏欲睡。
她醒來時就會讓人將孩子抱在床邊的搖籃里, 親自哄著,認真瞧著孩子。
這世上有些孩子就是來報恩的。盈時覺得自己的孩子就是。
她每回醒來都是自己抱著孩子玩兒,除了要哺乳換尿布時會叫乳母們幫忙, 多數時候孩子都是跟著她睡, 她卻完全不明白,旁人總說帶孩子累人?
這有什么可累人的?
孩子太乖巧了,每日里幾乎都在睡覺, 基本上除了吃就是睡。
有一回盈時將他放在枕頭堆里,瞧他睡覺的可愛模樣, 結果卻一不小心自己犯瞌睡了。她醒來時便瞧見這個孩子不知何時已經悄悄睜開了眼。
他醒來了,卻不哭也不鬧,只是用肉乎乎的小手搭在母親的臉頰上,像是怕吵醒了母親,又想和母親親近。
自從他會睜眼開始,每回見著母親就咿呀咿呀的笑。
當真是,再沒有比他好帶的孩子了。
盈時時常忍不住抱著小孩兒,往他肉乎乎的臉頰上狠狠親上一口。
她在月子里也沒閑著,翻遍了詩賦經文, 才給他定下了一個小名, 喚融兒。
時光一晃就到了融兒滿月宴那日。
有先前元兒的前車之鑒, 盈時心里害怕,不想叫自己的孩子在這個節骨眼上惹人注意。
更因著融兒的出身,府上也并未大肆操辦。
滿月宴雖辦的不算隆重, 可該少的儀式卻都不能少。
小融兒幾乎一日一個模樣,一個月里,早早褪去了臉上的粉紅,顯得白里透紅的可愛模樣。一雙烏黑的瞳仁,才滿月就顯出格外高挺的鼻背與飽滿前額。
小融兒被許多老夫人們擁著,都贊嘆著說他:“日月角豐隆,一生遇山鋪路,遇水疊橋,貴居人上。”
這話惹得盈時心中悶笑,止不住想著他這才多大的人吶,憑著一個額頭就能瞧見往后一輩子的事兒了?
不過,做為母親,當然還是喜歡聽這話的。
“善良,溫和,通達,明義,是個好名字。”兩位姑姑們聽了融兒的名字,亦是止不住稱贊。
小融兒在眾人面前過了一遍,便也到了今日的重頭戲,桂娘朝著盈時提醒道:“該將小郎交給伯伯刮去胎發了。”
盈時懷里的小兒像聽懂了一般,輕輕揪著她胸口的衣裳,哼唧兩聲,似是不愿意離開母親溫柔的懷抱。
盈時無奈只好摸了摸他柔柔的胎發,哄著這孩子:“伯伯給你剃頭發,沒了頭發母親給你戴帽子,也很好看吶。”
小融兒掙扎了一番便也不掙扎了,桂娘這才將孩子抱過去給梁直。
剃發這事兒本該由著父親來,可如今因著避嫌誰也不愿意見著梁昀插手。
入了秋以后,北邊又是重起了戰事,流民、災情各種文書疾奏雪花一般傳入宮廷,重臣們日夜都在宮中議政,梁昀便是想來,也著實抽不出空。
梁直上回已經給他兒子剃過一次胎發,這回是輕車熟路。在一群女眷們的眸光中,他還算鎮定的將融兒的頭發剃了一圈,只留下兩塊能扎小啾啾的地方。
而后被剃下的頭發便由著盈時收了起來,她拿著紅綢繩系著,放去木匣里存著。
盈時也依著自己先前的承諾,給孩子套上了早早縫好了的襖帽。
才滿月的孩子已經生的白白嫩嫩,不再是才出世就被人嫌棄輕巧的小猴兒,肉乎乎的臉蛋,黝黑的瞳仁,看起來可愛極了。
融兒似乎是格外喜歡母親,喜歡叫盈時抱著。
盈時抱著他時,他黑白分明的瞳仁一錯不錯的盯著盈時,咯咯的朝著盈時咧著嘴笑。
這般又是惹得眾人羨慕驚嘆。
“這孩子,不哭不鬧的,還喜歡笑吶。”
“是啊,老身活了這么多年,還是頭一回見到這般乖巧懂事的孩子。”
蕭瓊玉上下打量了盈時一圈,見她做了個月子,一點沒胖,更是氣色好的很,穿著一身淡黃滾邊白底印花的褙子,才出月子腰身已經是平平坦坦,不堪一握。
她止不住的羨慕:“旁人生個孩子都是要胖一圈,便是我上回吃了那么大的虧,腰上小半年都下不掉。你怎么瞧著跟以往沒點兒區別?”
盈時想了想說:“許是我睡得多,每日里醒來就抱抱孩子,能下床走動我就待不住了,每日都要下床來走一走,哪怕只能在內室里轉。”
霞月郡主卻是笑著搖頭,“我瞧著與這些都沒關系,恐是你這孩子太好養了,叫你心寬的很,跟沒生前沒什么兩樣。”
蕭瓊玉也說:“有道理,元兒太鬧騰,夜里便是喂飽了都要哭六七趟,便是放在隔壁我也從沒睡過一個好覺,什么都亂了,滿腦子都是他的哭聲。”
霞月郡主則是悄悄朝著盈時道:“你運氣好,這么好的孩子叫你生到了。”
可不是?梁昀這性子當丈夫是有諸多不如意,可這種性子的當兒子,簡直就是來報恩的。
盈時聽懂了,臉刷的一下子紅了,紅的徹底。
搞得霞月都不敢繼續惹笑了,她說起正事兒來:“我再過幾日只怕要走了,北邊不安穩,到時候若是真打起來怕是麻煩了。我一晃也來了大半年,早該回去了,剛巧回去替我兄弟盯著婚事兒。”
瑯玡王府與梁府合過八字后沒幾日就下了聘禮,定下了二姑娘。
婚事更是定的倉促,再過不到兩月就要來迎娶了。
三姑娘婚事兒也有了消息,梁挺親自見了湖州總兵的長子,若是不出意外與二姑娘要前后腳出嫁了。
眾人其實都是心知肚明,這是老夫人預感自己大限將至,才早早將孫女們出嫁。
“祖母上午叫我們過去,說是提前給我們準備了嫁妝。”兩個姑娘說起此事來,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們心里明白,祖母是怕自己走后嫡母薄待她們,父親更不管她們的婚姻大事,只恐怕會為了家族隨便便將她們發嫁了。
所以祖母才撐著病體也要早早為她們謀劃一番。
盈時卻是想起梁昀前輩子往河東去的事兒,想來如今起了戰,一切都與前世對應上了。
那他是不是會在老夫人離世前就要離開京城?
以往的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可終究是叫人太煎熬,她寧愿裝聾作啞,自欺欺人,不去想那些注定會到來的事。
可這一日過的太快了,快到盈時猛地意識到,這一天這么快就要來了。
……
滿月宴后,盈時回了晝錦園。
天氣漸漸冷了起來,屋外下起了雨,雨聲重重。
未久,韋夫人便冒著雨也趕過來看孫子。
韋夫人自從孩子出世后幾乎日日都要過來看孩子。
盈時雖滿心的厭惡她,卻也明白至少在目前這一刻,韋夫人是毫無芥蒂喜歡著這個孩子。
時下婦人多有坐雙月子的習慣,只是第二個月一應都正常,能沐浴飲食上也不講究了,只是還是避著出門避著見風見冷。
產婦能在床上躺著就在床上躺著,避著不見人。
梁昀也是要她坐足兩個月的。
盈時索性不去管韋夫人,她自己跑去床上躺著,一副疲憊的模樣。
韋夫人不見半點不好意思,她逗弄著搖籃里的融兒,笑容慈祥的不得了:“這孩子一日一個模樣,越發俊俏了,長大只怕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姑娘吶。”
“呦,瞧著這雙眼睛烏溜溜的轉,一瞧就是個頂頂聰明的孩子。”
哪怕孩子還并不認人,韋夫人也是一遍遍不厭的對他說:“我是你祖母,祖母,最親的祖母。”
盈時聽了耳朵起繭,很是就昏昏欲睡。甚至連韋夫人朝她說什么話她都沒聽清。
依稀是韋夫人又從自己庫房里拿了什么寶貝送了過來,送給她的寶貝孫子,甚至連帶著大孫子的母親也有一份。
“原先是放在我那兒的,我便想著還是給你拿過來,你是個好孩子,想來也會一輩子念著他,想著他的,是不是?”
盈時昏昏欲睡的應著,好在韋夫人也不年輕了,沒什么精力,彎著腰逗弄了一會兒融兒便是滿身疲憊,揉著腰萬般不舍的走了。
……
朝中局勢吃緊,梁昀這些時日很難才能回來一趟。
他回來時已經很晚了,面上隱隱有些倦容,卻仍是趁著夜色往晝錦園里來看一看她,看一眼孩子。
梁昀進入內室里時,盈時已經枕著枕頭睡得很香了,臉蛋紅撲撲的,也不知睡了多久。
他立在她床邊,垂首多看了她好一會兒,便走去要看看孩子,經過角幾時卻不慎瞥見一副被展開的畫像。
梁昀垂著眼,取來其它畫卷,指骨攥著好一會兒,才慢慢展開。
等盈時睡足了,伸著懶腰坐起來時,隔著幔帳,隱隱瞧見燭光下那張幽深背影。
他的背影高而瘦,一身蒼青色直綴大袖衣,明明是最古板的顏色款式,盈時以往總覺得這種衣衫多是那些留著山羊胡老頭子們才喜歡穿的。
可穿在他身上,卻是說不出來的肅穆雅正,玉質金相。
盈時睡眼惺忪邁下床塌,含著困聲問他:“兄長什么時候回來的?”
他卻好似沒聽見她的話。
他回來的太晚了,甚至也不知回來了多久,竟就這樣一聲不吭的看畫像?
等等……什么畫像?
盈時有些莫名不妙的預感,她走過去一瞧,登時心口一震。
畫中的郎君騎著高頭大馬,俊朗而又年輕,他笑起來時露出兩排結拜的牙,這種爽朗桀驁的笑容,哪怕隔了一世也叫盈時心悶的厲害。
這是梁冀……是少年時的梁冀。
盈時忍不住往后一連后退,她后知后覺這些都是韋夫人送來的畫像——她送什么不好,偏偏要給自己送畫像?
她不知自己是從何來的痛苦,她顫抖著手將那些畫像一張張揭下來,甚至有些用力到畫紙都被扯裂。
她冷聲道:“都是夫人送來的。”
她的手卻被梁昀按住,他俯下身看著她的眼睛,語氣聽不出來的涼:“可你哭什么?”
“我沒有哭,我只是才睡醒揉了揉眼睛。”
可這顯然就是一個笑話。
因為她眼中的淚珠控制不住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往地上滴。
“我沒有哭……”
第82章
她沒有哭, 她眼里滴下來的也不是淚水。
她甚至不想叫自己如今窩囊的情緒給男人看了去,她只匆忙的想要去做些什么逃避他赤裸裸的視線。
盈時掙開他, 蹲下身子去卷起方才被自己扯下來撒亂一地的畫軸。
梁昀幾乎是靜靜的看著她,看著她幾乎是失控的,眼淚一顆顆從眼眶中墜落,卻偏偏口是心非故作堅強的模樣,就這樣還不忘收拾那些畫。
她還在月子里,往日所有婢女們都好生伺候著連風都不敢叫她吹一點,唯恐往后落下病根子。可如今卻如此不顧自己的身子,只因為幾幅畫就哭成這般。
是了,她自己都不敢展開這些畫卷, 連看都不敢看一眼。面對曾經的心上人,她只看了一眼就如此心疼的受不了。
她約莫是覺得, 與自己在一起很對不起舜功吧?
覺得生下了融兒, 生下了這個與自己的結晶, 心里對不起舜功吧。
梁昀愈是想, 愈是忍不住勾起唇, 唇角泛起諷笑。
自同意兼祧的那一刻, 他其實早有了心里準備, 他知曉她喜歡的不是自己, 他知曉她根本也不想嫁給自己。
他以前總是告訴自己,怎樣都無所謂……可是真的無所謂么?
哪怕她同梁冀一天正經夫妻都沒做過。哪怕他們連孩子都生了, 夜夜行著夫妻間最親密的事兒, 十月懷胎二人也是日夜朝夕相處盼著孩子的到來。
可是總歸是不一樣的。
她是為了舜功才愿意與自己生的融兒。
多可笑啊……
梁昀感覺胸膛里跳動的那顆心被人一刀刀的劃開, 內里卻早已千瘡百孔,空虛的甚至流不出一滴血來。
他每日每夜的痛苦至極,想要改變, 如此的不甘……卻一遍遍被迫的承認這一切都是沒辦法改變的。
因為舜功占據了她所有的感情,她的心很小,卻滿滿當當的都裝滿了梁冀,已經去世的梁冀。再沒有旁的位置了。
自己無論如何……都越不過一個死人……
梁昀只能勸著自己不去想這些,不去計較這些得失,多看看往后。繼續心甘情愿像以往的每一日那樣沉淪著,過著一日有一日不可深究的歡愉。
可這日總歸是不一樣的,梁昀的指骨都能掐出血來,心里依舊平和不了。
他幾乎控制不住的一遍遍想著,她只是看著一副他的畫卷,就這般受不了了?
若是她知曉舜功根本沒死,若是她見到舜功出現在她眼前會怎樣?
若是舜功日后回來,她是不是隨時都會拋棄自己?
那融兒呢?
她會不會絕情起來連融兒也不要了?甚至覺得融兒是她的恥辱……
那張冷峻的輪廓籠罩在燈火忽明忽暗的光線里,顯得尤為蒼白陰冷。梁昀平靜的軀殼下仿佛藏著一種即將失控的猙獰力量,與毀天滅地的情緒。
隨時會破裂。
盈時收拾好自己面頰上的情緒,她抬頭偷看他漸漸也能察覺他情緒上的不對勁。
聰慧的姑娘似乎察覺到了他憤恨不平的原由,她想要解釋卻沒法解釋,更不知如何解釋。只能沉默著道:“這些日子夫人時常來哄著融兒玩兒,想來便是她那時掛上的,我把這些收攏起來日后不會再拿出來的……”
她說著,心里越是惱恨起韋夫人來。
做什么不好,偏偏做這么一出惡心人的事兒來?先前撮合自己與梁昀的人中最起勁兒的就是她,如今有了融兒,她還能不知曉韋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梁昀與韋夫人剩下不多的母子情分,韋夫人不好朝著梁昀說出口,唯恐將母子倆最后一絲面子情也扯破了,便只能從自己這邊動手了。
無非就是害怕自己有了孩子,仍舊與梁昀藕斷絲連,拿著這些惡心人的畫像來試探,來挑撥的……
順便膈應梁昀,敲打梁昀?
還是想要喚起自己對她死去兒子的愛?自己心甘情愿的重新與她一般守著寡?
自己若是不呢?是不是□□的帽子就要朝著自己扣下來了?
呵……夫人啊夫人,你可真是要失算了。從你同意兼祧,勸說我與大伯兼祧的那一日,你便也是上了賊船,徹底下不了船了。
您猜猜,您兒子回來會不會怪您?會不會恨毒了您?
“日后別叫她進來。”梁昀忽而這般一句,盈時驚訝的瞪大眸子,萬般不敢確定這是從梁昀嘴里聽來的話。
“可她是母親……”
自己是兒媳,她是婆母,自己的身份天然的比她低一等,怎可忤逆?
梁昀終于忍不住,素來的隱忍克制在這一刻險些破功,他冷聲道:“你我行過兼祧之禮,便是正經夫妻。她作甚屢次插手你我房中之事?”
盈時一震,身子都不由的僵硬起來。
他這話咋一聽有些道理,可顯然……顯然滿府上下根本不是這個意思。
說的不好聽一點,起先就是連老夫人都只是想叫她同大伯哥借個種而已,只不過不好明說。
眾人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借完了種,便是各回各家。
本來梁家兼祧一事在京城已是一樁笑柄——府上眾人自然是希望快刀斬亂麻,誰還希望這件錯事一輩子錯下去?早日回歸正經才是。
如今融兒已經出世,二人可謂是已經圓滿完成了這個任務。
他們早應斷了這種見不得人的關系。
若是繼續維持便等同于是告訴所有人,他們有了除了任務以外的情感逾越。
能嗎?
旁人也許能……他們卻絕對不能。
“你我間便是一輩子這般相處下去,融兒呢?你有為他想過么?”梁昀幾乎是盡力維持著情緒,忽而這般一句叫盈時措手不及。
盈時面上的表情由迷惘轉向震驚,她怔怔的看著他,思緒終究是亂了。
她知曉梁冀沒死,梁冀終有朝一日會攜妻帶子回來的。她與梁昀繼續以這樣的身份相處著便會一直相安無事,甚至是永遠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甚至能叫前世自己受到的所有屈辱原封不動叫梁冀也經歷一遍。
可……他們絕對不能更近一步,絕不能叫世人看出他們的情投意合。
否則他們這段感情會跌下神壇,越線了,便會被世人指著脊梁骨戳,更甚至梁冀會轉頭收到世人的可憐、同情。
她太明白那些人了,那些人虛假的嘴臉,一張嘴顛倒黑白。
“你不要說了……”
“為何不能說?你在乎舜功也無可厚非。可融兒還那么小,他會喜歡以這種身份?”
“你別說了!”盈時忽而情緒激動起來,胸脯起伏不停,她根本聽不得這種話,這種剜她心窩子的話,她打斷他的話,吸著鼻子道:“我現在暫時不想想旁的,什么都不想……我如今只想守著融兒叫他早早繼承了三房,將他養大。兄長,融兒已經滿月了該有個正經名字了,該上族譜了……”
梁昀沒有繼續說話了,他唇線緊抿,眼神冷冽。
似乎有風雨在他眼中慢慢醞釀。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天,屋內很是寂靜,寂靜的盈時能清晰聽到自己的一聲聲氣息。
長久的得不到他一句話。
身后搖床里的融兒似乎被二人方才的爭吵聲驚醒,寂靜的內室中,忽地發出一聲嬰兒哭啼。
“哇嗷哇嗷——”
孩子的哭聲,叫這對各有所思情緒陰郁的父母紛紛拉回了思緒。
梁昀臉色陰沉,眼眸幽冷徹骨,卻已經提腳邁往搖床邊。
他俯身抱著哭鬧不止的小家伙。
小家伙哭的撕心裂肺卻是伸長了小手迎接父親的懷抱。
父親大掌溫和而又有力,托著小家伙圓溜溜的小腦袋,將它搭去堅硬的胸膛上。
“是不是吵醒融兒了?”梁昀壓下了火氣,溫聲問著孩子。哪怕這個小家伙如今才將將滿月,根本連一句話都不會說。
“咿呀咿呀……”
父親的胸膛似乎格外的有安全感,小家伙嚎哭了幾聲便停了下來,他靠著父親寬大的肩膀,肉乎乎的小指頭勾著父親的衣領嘴里咿咿呀呀的說著話兒。
盈時著急的追著梁昀身后走過去,手指撫摸著小家伙柔軟的臉頰:“小家伙怎么了?是不是阿娘吵醒你了?”
孩子似乎是一切尖銳情緒天然的緩和劑。
又或許是他們間的感情到頭來都是空中樓閣,唯融兒一個是真實的可觸摸到的東西。
抱著他,梁昀的心又是定了定。
他素來都是溫和又包容的好脾氣,此刻已經很快的恢復了溫和,像是沒聽見盈時方才的那番話,朝著盈時道:“孩子許是餓了。”
已經是深夜,盈時也不想再叫醒乳娘,本就是她自己的私心想要時時刻刻見到孩子,時常將孩子抱離乳母身邊,抱在自己床邊來。
已是累壞了那些乳母。
盈時索性默不作聲的接過梁昀手中的小家伙。
母親雪白柔軟的胸脯與父親的顯然不一樣,沒有哪個孩子能拒絕的了。融兒已經學會喝母親的奶水了,小口小口吮吸的津津有味,吮吸聲聽著都叫人耳根子發紅。
很快小肚子就喝的圓鼓鼓的。
倒是梁昀在一旁避著,聽著自己兒子吃飯不禮貌的聲音,蹙眉:“怎么又給他喂?”
盈時煩他方才的話,心想你管得著么?
她閑著無聊樂意好玩兒行不?且你不知曉的可多著,她時常給孩子喂,孩子才跟她親呢。
“只是有了就給他喝兩口而已,不然會很難受……”
梁昀顯然沒有她想的那么傻。
“不喂自然就沒有了,你時不時喂才斷不掉。若是他習慣了不愿喝旁人的,到時候日夜都要你來喂,一日起夜七八回你舍得不管他?”
這姑娘最是心軟了,自己十月懷胎的孩子估計是能怎么慣著就怎么慣著,到時候將孩子養嬌了挑嘴,才是麻煩事。
梁昀已經預感到她會有多寵愛孩子。
約莫世間所有真心疼愛孩子的父母都有這個通病,不想叫自己小時候受過的苦再叫孩子受一遍。
可凡事過猶不及。
慣子如害子。
他想勸的,可忽然間看開了,想通了。
再沒說勸阻的話。
只等著小家伙喝的肚皮圓鼓鼓的,他才從盈時懷里接了過來。
溫柔的父親輕輕替小家伙撫著后背拍奶嗝,哄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將小家伙哄睡著。
叫她慣著吧,都慣著。
慣成心肝肉,將融兒養的離不開她,叫她也一日離不開孩子,豈不是正好。
第83章
年少時的盈時總覺得十五歲便已經是大人了, 覺得那時候的自己一定學會了很多東西,變得非常成熟而又厲害。
可真的到了十八歲, 才知曉這個年紀其實什么也不是,其實仍然很年輕。
別說是十八歲了,前世自己活了二十多歲,不還是那樣子?
人的閱歷見識,才是決定是否成熟的關鍵。
可后宅的女人們哪有機會見識呢?
甚至盈時時常忍不住的想,她總覺得韋夫人目光短淺而又勢力,其實也不過是因為韋夫人什么也沒見過。
韋夫人小小年紀就嫁了人,早早的又生了孩子,徒有國公府人的名頭, 其實想來也知曉她并不得她父母的喜歡,否則也不會如此年輕就嫁給表姐夫, 沒入門就得了一個嫡長子。她也不得婆母的歡心, 甚至一輩子也沒得丈夫的歡喜。她的一輩子都被困在小小的一方宅院里。
韋夫人增長的只有年歲, 未必有見識。
那自己呢?
自己老了會不會也像韋夫人這般?
盈時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得打了一個冷顫, 從床榻慢慢爬起來。
她起的很遲, 已經日上三竿了, 屋外天光一片明晃。
香姚進來問她:“今兒娘子的生辰要不要請幾位姑娘們來院子里吃酒?”
“娘子還在坐月子, 不好叫旁人來吧?”春蘭給盈時絞了個帕子, 皺眉道。
盈時接過春蘭絞來的帕子給自己擦臉,嘆息道:“還能吃什么酒?上回過后我可是不敢再亂喝酒了……再說老夫人病了, 連二姑娘三姑娘納聘都一應從簡, 還是算了吧。”
桂娘也覺得是這個理兒, 做姑娘時是年紀小了不能大辦,等當了媳婦兒更是各有各的不方便。
她安慰著盈時:“本來也要坐雙月子,您也不好見人吹風的, 咱們自己院子里關起門來過便是了,晚上像往年一樣給您煮一碗長壽面,吃了往后健健康康,長命百歲。”
盈時對這些已經無所謂了,她只想要出院門去走走逛逛,去前院瞧瞧那成片的木犀花。
“前幾日融兒滿月時我看到還開著的,采了回來蒸花糕吃,一定很香甜。”盈時越說越覺得嘴饞。
外頭已經是深秋,冷得很,桂娘不敢給她出門見了涼風。
明明是如此年輕的身體,自從生了個孩子滿院子的人都將盈時當成了一件不能磕碰的玉瓷。一個個都小心翼翼的。
“叫丫鬟們過去就是,您留在院子里哪兒也別去,當心吹了寒風,日后老了到處都疼!”桂娘道。
盈時無奈,便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閑來無事與春蘭兩個來回搖著撥浪鼓逗著融兒玩。
好在香姚手腳快,拿著一個籮筐就跑去前院采摘,沒一會兒功夫就采了滿滿一籮木犀花回來。
木犀花香味很獨特,是鮮花中少有的能叫人食欲大開的氣味,新鮮采摘下來的花瓣一顆顆黃瑩瑩的,放泉水洗凈表面灰塵,再混著新鮮研磨的米粉放去蒸籠里蒸熟,等出爐了再往上淋上糖漬櫻桃,糖漿等佐料,簡簡單單便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香的叫人恨不能將舌頭咽下去。
本想著蒸好了等晚上和菜肴一起吃,誰知盈時和香姚兩個被香味饞的受不了,整整兩屜卻沒一塊糕點能沒成功的活到晚上去,早早進了二人肚子。
盈時以為今年這個生辰就要與往常每一年般,與丫鬟嬤嬤們一起度過時,晚上梁昀來了。
隔著朦朧的花窗,曲折的回廊,盈時捧著海碗舉著筷子,眼神卻已經不知不覺看到了廊外那個昂藏走來的身影。
直到那道影子慢慢走進,步履閑雅踏入內室里來。
四目相對間,屋內熱鬧的丫鬟們已經熟稔的互相看一眼,匆忙間掩上了房門往外退出去。
盈時抿著唇,只看著碗里自己還沒來得及吃的長壽面,不吭聲。
他可是個大忙人,且前幾日才生自己的悶氣,拉了老長一個臉,臨走前都不看自己一眼,只冷臉抱了一下孩子就走了。
梁昀聲音溫煦而穩重,仿佛上回只是盈時的錯覺。
“今日是你生辰?”
盈時唇角微彎,淡淡的笑了笑不吭聲。
梁昀往她身邊坐了下來。
“公爺有什么事?”盈時故意說。
梁昀溫聲道:“不打攪你吃長壽面,吃完了再與你說。”
他的古怪已經不是一日兩日的了,盈時才懶得與他計較,懶得去猜他那些彎彎道道比老鈕子瓜絡還多的心思。
盈時自顧自執著筷箸從海碗里找到長壽面的一頭,放到嘴里“嘶溜”一口氣吸進去。
長壽面長壽面,一根碗里只有一條面。自然是面越長越長壽。
桂娘也不知是哪兒來的本事,一指寬的面條,卻足足搟出只怕有五六尺長。
去年盈時還能勉強一口氣吸干凈,今年許是才生完孩子,身體無形中虛了許多。她一口氣很快就斷了,嘴里已經鼓鼓囊囊,偏偏碗里還有一截沒吃進去。
梁昀看著她吸的動作急切,包著一嘴的面條,像是喘息不過來要咳嗽一般,下意識便要取來筷子替她夾斷剩下的面。
盈時連忙瞪圓了眼,舉著碗避開他。
“吃不完就咬斷。”他聲音沉沉。
長壽面長壽面,他莫不是想自己英年早逝不成?
盈時也不知哪兒來的勁兒,喘息兩聲平復了氣息,又開始哼哧哼哧接著往嘴里吸。
只可惜這回氣雖然有了,可嘴里已經塞滿了,她努力了很久終于上氣不接下氣,累得淚眼汪汪,面也不知什么時候掙斷了。
盈時面色懊惱而后怕。
梁昀卻是道:“斷了就斷了,重新煮一碗便是。”
桂娘就在廊下守著,后廚都是做好另一份的,也只是吩咐一聲的事兒。
盈時只能將自己嘴里的面條慢慢嚼了吞下去,等嘴里終于空了,她忍不住朝著他抱怨:“好端端的你干嘛要來夾我的面?”
要不是他夾面,她會害怕掙斷了面?
然后又嘟囔說:“桂娘今日的面扯的也太長了……”
梁昀垂著眼眸,等她說完忽而才漫不經心來一句:“坊里今夜有燈會,你要不要出去瞧瞧?”
盈時有些詫異,“不年不節的哪兒來的燈會?”
“興許是什么特別的節日。”他的聲音很隨意。
盈時睫羽顫動,烏溜溜的瞳仁眼眶里轉了一圈,輕輕咬著唇似是在考慮。
若是以往盈時只怕是想著要避嫌的,往常都是自己院子里,門一關誰知曉外頭怎樣?可如今要是出去就是自己與他一起出去?若是叫人瞧見了該有多不好?
可這日終究不一樣,娘子們總有著奇奇妙妙的心思,她不想自己如此年輕美好的生辰,卻如過往的每一日在這座腐朽的府邸里度過。
往后誰也不知曉會怎樣,變故隨時會來,她也不知與他間究竟還能持續多久。
她才不想老了以后留下的全是遺憾……
盈時片刻的猶豫,便翹起唇角來。
“好,那現在就去嗎?”她軟聲問。
桂娘已經端來另一碗長壽面,梁昀看著面條,眼睛里含著笑意:“你先吃完吧。”
盈時剛才已經吃了大半碗,下午又是吃了許多糕點,哪里還有肚子吃?哪怕這面條的分量也不多,她看著也是連連皺鼻。
“我肚子好飽,要不你幫我吃了吧?”
梁昀一怔,才說:“我未曾吃過長壽面,只怕還不如你吃的好。”
盈時聽了此言,很是一震,又覺得驚奇。怎么會有人連長壽面都沒吃過?
恍惚間,她才想起梁昀可憐的出生。
府上對每一位爺,姑娘們生辰都挺重視,可唯獨沒聽過給公爺過壽辰。
是因為他克死了先夫人么?盈時滿臉嚴肅的想著。
梁昀的眼眸太過深邃,深不見底,他似乎看穿了盈時的心里,與她淡聲解釋:“我幼時時常覺得對不起母親為生我平白丟了命。祖母知曉我的心意,故從來不提我生辰一事。”
更是決口不提亡母。
正是因為不提,所以才陌生。因為躲避,所以心里才會有永遠過不去的陰霾。
“可如今都過去了,都過去許多年了……”盈時眼里嗡嗡的,忍著酸溜溜的鼻子將自己的長壽面端給他,善良的勸慰他:“喏,你沒吃過就嘗試著吃一下吧,就當是幫我吃的,桂娘煮的長壽面很好吃。”
梁昀感受到她小心又笨拙的安慰。
他的心中總能被她一句話,甚至一個笑弄得格外柔軟。
梁昀拒絕不了,便接過她端過來的長壽面,頷首說好。
“我替你吃,要是一口氣吃完了壽命算你的。”
盈時連忙笑著接道:“要是斷了的話就誰的都不算,連帶我的那份也不算。你放心,我才不會怪你呢。”
梁昀靜靜看著她,他的眼眸太過深邃,太過克制,深邃到明明是盈時在安慰他,卻有一種反被他所安慰的感覺。
盈時避開他的視線凝視,催促道:“快點吃啊,我還想早點去看燈會呢。”
吃長壽面本就不難,有嘴能吸就行。
只是他這般高雅古板的人,往日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學著盈時方才的模樣去吃面顯得很有幾分好笑了。
盈時一直憋著笑,憋的肚子都疼了。
好不容易熬到他吃完長壽面,盈時連忙從凳子上站起來,要換衣裳出門。
桂娘知曉她要出門,自然又是如同白日里一般勸阻說:“晚上外頭更涼了,小郎君見不到娘子說不準要哭呢。”
往日盈時都是聽話的,可今日顯然不想繼續聽話下去,哪怕涉及到自己心肝寶兒一般的孩子。
好在今日的梁昀是站在她這一邊的,笑著道:“坐馬車出去見不著風,多穿上一件厚斗篷便是。”
“可小郎君……”
梁昀微微蹙起眉,“他往日不愛哭,若是真哭就叫他哭一會兒罷。”
公爺都發話了,桂娘也不好說什么,只能去衣櫥里挑出一件格外厚重的襖子給盈時披上,確保她穿的嚴嚴實實的出門。
梁昀說話很冷硬,臨走前還是陪著盈時一起去偏房里看了一眼才吃飽奶熟睡的小家伙。
盈時忍不住想要戳戳它肥嘟嘟的臉蛋,被梁昀眼疾手快抓住了調皮的手。
“走吧,戳醒他怕是不肯放你走了。”
“哦……好吧。”
還沒到冬日,盈時出門卻是里頭襖裙層層蓋到了鞋面上,外頭又是一件將她遮的嚴嚴實實的厚重斗篷,熱的她還沒出門就滿臉通紅。
雖然熱,她眸中卻是亮晶晶的,精致的唇角忍不住的翹起,一瞧就很是歡喜,藏不住的歡喜。
八寶香車一路行馳,四角懸綴的金鈴叮叮作響。
入了夜坊市間處處華燈璀璨,皓彩滿乾坤。
這晚也是奇怪不年不節,坊間卻四處點滿了花燈華柱。
停了馬,盈時與梁昀頭一回并肩攜手走在熱鬧的長街上。
天上是不知何時悄然升起一顆顆天燈,一盞接著一盞,它們越飛越高,漸成凝結成點點繁星,與星月相映。
這種熱鬧的情景比起上元節只怕也不遑多讓了,許多坊間人家瞧見外頭熱鬧的一幕也一個個不睡覺了,攜家帶口擠入街頭,人頭鼎沸。
很快街頭巷尾便都是人,幾乎各個摩肩擦踵。
盈時幾次三番險些被腳步匆匆的身后人帶倒,梁昀伸手牽住她,虛握著她的手腕。
他握著自己的手并不是很緊,盈時卻能察覺到他手掌的溫暖。
他的手掌很寬大,隔著厚重的衣衫都能遞來溫暖。
盈時在人群中忍不住問他:“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梁昀帶著她登上了不遠處的一處藏書樓。
這是京城最高的一處古樓。
聽聞是前朝時所修建,至今三百余年,歷代天子屢加修繕,至今依舊巍峨屹立在玉京之中,實乃遠近聞名的一處風景。
只是這日,樓里似乎沒幾個人。
盈時跟在他身后一路登上去,氣喘吁吁終于來到了最高層的樓廊之上。
那里脫離了人群,俯瞰萬千熱鬧人群,卻又仿佛置身于喧囂之外,很是僻靜。
盈時往外處看去,親眼看著那些天燈一盞接著一盞緩緩升空,看著天燈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它們在夜空中交織成一片燈海,照亮了眾人的臉龐。
天上漫天星河,人間煙火與花燈交相輝映。
漫天遍地的橙黃暖光,照亮了她雪白的臉頰,在她烏黑的瞳仁里映出無數繁星。
梁昀仿佛并不喜歡這種場景,他不看風景,卻是側頭看著她。
盈時心中升騰起一股暖流,暖的鼻尖又漸漸酸澀起來,她倉皇的垂頭看著地上。
昏暗中,梁昀嗓音含笑:“你作甚閉上眼睛?”
盈時勾著唇笑著說:“我要閉上眼許愿……”
說完,她雙手合掌至于額前,悄無聲息的許下一個又一個愿望。
“爺。”身后忽然有人喚出聲。
正在許愿的盈時受了驚,肩頭微微一顫連忙睜開眼眸。
梁昀撫了撫她的后背,凝起眉頭,顯然并不想此時被人打攪。
可此刻明知主上在攜妻賞景,還來打攪,顯然是有重事。
梁昀總是拿盈時當成小孩兒一般糊弄的,對她道:“你待在此處等我一會兒。”
盈時知曉他有事,便也乖巧的點點頭。
她朝著他耳畔悄聲道:“你快一點,這里很黑也沒有人……”
梁昀看著她紅撲撲的臉頰,幾乎是目不轉睛:“放心,我很快便回來。”
樓外銀月當空,漫天燈火。
樓內諸室卻是一片肅靜,只點了一盞燈燭,燭火如豆。
梁昀一臉冷肅推開門往燈下坐下。
“怎么樣?”
來見他的人是北邊趕回來報信的死士。
死士語氣有些急切,懊惱的朝著梁昀跪下請罪:“爺!是屬下辦事不利!本來一切都好好的,誰料三爺上個月犯病,后我們兄弟便四處帶他尋各路的大夫……誰知、誰知三爺竟然亂跑,叫我們跟丟了……”
梁昀靠向椅背,慢慢垂下頭。
死士知曉自己犯下大錯,爺派給他們最簡單的盯著人的任務他們卻都沒完成,且還辦砸了,將人都給跟丟了!
他一面覷家主神色,一面小心翼翼保證:“三爺腦子受了傷,一定丟不遠還在附近!請爺準屬下多加一批人北上,不出十日一定能將三爺抓、不,不是,是找回來——”
梁昀半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跟丟?”
“是!是屬下一時沒設防……這才跟丟……”
梁昀慢慢起身,輕輕拂了拂染了灰的袖擺,“他是刻意甩丟你們這群廢物的。”
他不慣罵人,頓了頓便也不罵下去。只是擰了擰鼻骨,語氣說不上來的詭淡:“你速速再領一百人過去尋,挨家挨戶去搜,搜到了暫且叫他仔細養病。若是不能平安尋回三爺,叫我那弟弟踏回京……”
才說著,外頭傳來窸窣腳步聲。
有位姑娘在外頭走來走去,似乎很是著急。
梁昀慢慢收起面上陰冷的神情,負著手打開房門。
死士在屋內汗如雨落,還在為方才的話嚇得厲害,卻聽著樓外一陣陣爆炸聲響起。
漆黑蒼穹間閃耀出一簇又一簇各色火花,升到萬里高空迸裂開來。
陰暗的長廊被照亮一片暈紅。時而轉為天女散花,花雨繽紛。復又見蛟龍出海,鱗爪飛揚,吞云吐霧,氣勢磅礴。
盈時仰首瞻望,目眩神迷,遲遲未從那陣綺麗幻境中回轉回來,連她鬢邊的發絲都被一簇簇煙火照的根根分明。
良久,她才將眸光移向梁昀,眼中帶著融融笑意:“快出來看呀,煙花。”
第84章
京都城內, 大街小巷皆張燈結彩仿若白晝。
街頭這日熱鬧的緊。
他們帶著融兒一同出門去看花燈。
街上行人如織,華燈璀璨歡聲笑語。
孩童們手持糖人兒、面人兒, 歡蹦亂跳。盈時瞧見了一家糖人店,歡天喜地的將融兒給他抱著,自己走過去排隊買糖人兒。
梁昀抱著孩子站在店外等著她,他很有耐心,認真的抱著融兒等著她。融兒已經會說話了,會喊他阿爹,會喊她阿娘。
天氣很冷,涼颼颼的風迎面吹著,可一切都是如此的火熱, 盈滿。可一切卻又戛然而止在此時。
買好了糖人兒的盈時出來,卻并不往他們這里走。她也不知瞧見了什么, 甚至丟掉了排隊排了許久買來的糖人兒, 提著裙子往外跑。
“你要去何處?”梁昀叫住她。
盈時扭頭回來, 卻不回話, 只是朝著父子二人遙遙的笑。
她生的當真是漂亮。
朱唇玉貌, 烏發雪肌, 一雙眼睛嬰兒一般的澄徹透亮。扎著垂云髻, 穿著素絨繡花小襖, 今日的她看起來是前所未有的歡喜,唇角高高的翹起, 卻并不是朝著他笑。
她張開雙手, 投向另一個男人懷里。
隔著人群, 他急遽的想要朝她走過去,捉住她,可腳上卻像是灌了鉛, 沉重的無法移動分毫。
那人逆光而立,肩寬腿長,身量挺拔,回過頭來,是梁昀再熟悉不過的人了。
那人疏離而又得意的喚他兄長。
“多謝兄長這些時日對我娘子的照顧,現下我回來了,日后都用不著兄長了。”
天上似乎下起了雪,一顆顆冰涼的墜落在他的身上,寒冷擴散開來,他懷里抱著的融兒被凍得哇哇大哭。
梁昀渾身血液冰涼的徹底。
他問她:“你當真連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融兒也不要了?”
盈時躲在梁冀懷里,依舊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樣,嗓音輕軟:“舜功回來了,那個孩子就留給兄長吧,兄長好好養他長大。”
梁昀唇齒間幾乎都是濃重的鐵銹味,一面是冰涼的軀殼,一面是胸口里蓬勃而出的怒意,冰火幾乎反復的灼燒著他。
他看著她,淡薄無情的冷笑道:“你不要他,我也不會要他。”
他將融兒狠狠丟去地上,縱容那孩子被冰雪掩蓋,哇哇大哭。
可那女子卻恍若未聞,街邊的燈火將她臉盤照的明麗,柔亮,她卻依舊無情的道:“本就是一個錯誤,不要就不要了吧。”
本就是一個錯誤。
不要就不要了吧。
她與她的丈夫互相嘻笑著攜手走遠。
岑寂的室內,鎏金香爐里的沉水香緩緩升起,香霧打著圈兒盤旋,一點點消散在暖和的空氣里。
梁昀猛然間睜開眸,鴉鬢上都滲出了一層濕氣。
他微微偏頭,眸光便落在床內側那道安睡的身影上,他癡癡望著她的背脊。
良久,梁昀才敢慢慢伸手過去覆上她的肩頭,將沉睡中的盈時反轉過身子,叫她面朝著自己。
盈時睡得正熟,這樣的動作顯然有些驚醒了她。
她察覺有什么重物壓在了自己身上,剛想要夢囈一聲,梁昀已經一把托住了她的細頸,雙唇傾覆而上。
他唇齒間帶著苦澀而炙熱的欲望,粗厲地攻池掠地。
發泄一般探入她的唇舌之中,攫取著那方潤澤唇瓣中所有的芳香。
“唔……”
怎么都不夠,一路往下剝開她一層層的上衣。露出里面瑩白的一對,似玉瓷一般沉甸甸鼓鼓囊囊的軟,肉。
梁昀熾熱的鼻息宛如一條毒蛇,延著她脖頸胸口上下移動,輕輕的嗅,慢慢摟著她的腰,托著她的臀肉靠近自己的身子,惹得盈時渾身又癢又麻。
盈時漸漸清醒過來,她義正言辭的蹙眉拒絕他:“不要亂來,我可不想再懷孕生孩子了。”
幾乎是一瞬間,梁昀腦海中就有了實質畫面,他眼眸暗了暗。
“醫書中說滿了兩月便可以行房了。今日只叫你歡喜,不用怕會有孕,好不好?”
梁昀一張冷肅的臉,端正的眉眼,手掌卻熟稔的撥開她的褻褲,摸著腿間軟軟的縫隙慢慢摩挲,朝著年輕的姑娘繼續以聲音蠱惑。
自從她月份大了,兩人間已有將近半年沒有觸碰過,有也是隔著衣裳的淺嘗輒止。
如今數著兩個月的日子一到,一點一滴的湊近,一個眼神的交流,都像是將火苗丟去干草上。
盈時眸中泛著瀲滟水光,身體都泛起了誘人的緋紅,咬著唇說著不行,私底下卻已經濕噠噠的染透了他的手指,她難受的厲害。
梁昀檢查完手指上成片的水光,盈時已經害羞的緊緊閉起的眼睛。
等酸軟的手中一陣熱,流,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濃烈的麝香氣味。
盈時抽回自己的手,看著四處的一塌糊涂,有的甚至透過她白皙的指縫流去了床褥上。
她心中震驚惱火,梁昀卻已經熟練的給她擦手。
二人一通胡鬧已經是深夜了。
身心得到撫慰,梁昀側躺在她身旁輕輕閉上眼。
心里亂糟糟的全都是填不滿的欲望與恐懼,日夜無休的折磨著他,叫他甚至已經分不清現實虛妄。
只能通過短暫的歡愉慰藉自己,填補自己胸膛的空缺,填滿自己的恐懼。
可是短暫的歡愉過后,又是極度的煎熬,輾轉反側。
梁昀十分清楚,若是舜功回來,一定會輕松的摧毀他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畢竟她與他是少年時的感情。
舜功死了自己尚都比不得他,越不過他,若是叫她知曉他還活著……
到底她會不會如夢里那般,那般的狠心絕情,頭也不回?
梁昀緩緩勾起一絲無奈的笑容。融兒啊融兒,你似乎沒什么用處。
連你母親的心都留不住啊……
想的越多,梁昀雙眸漸漸升起血絲。
他心里閃過無數的瘋狂的念頭,熊熊燃燒的念頭,每回剛一升起,便被瘋狂按壓下去。
舜功,想來你是長大了。
終于不像少時那般魯莽了,看來這段時日你學了一番本事。
……
……
風聲在耳旁呼嘯。
騎上馬,一次次毫不留情狠狠抽動馬鞭,那馬兒四蹄騰空,幾乎踏風而行。路旁的花草樹木、亭臺樓閣皆化作一抹殘影,片片樹林急速退散。
一日復一日,阿牛輾轉多處,躲避一批又一批追逐他的人。
每每馳騁在馬背上,最快的速度疾馳,他才覺周身說不上來的暢快。仿佛先前的那些郁悶,痛苦,那些絕望都被他遠遠甩去了身后,再也追不上他。
眼前景致如走馬燈般迅速后退。
他身無分文,只得屢次與人搏斗,只得每每往驛站里偷馬,惹來一批又一批人的追趕,他不敢停下。最開始是漫無目的的游蕩,是躲避……
隨著記憶逐漸蘇醒,一切的一切,隨著他一路輾轉躲避,他記起來的片段越來越多。
后來,他漸漸記起來了許多事。許多短暫的片段在他腦海中浮現。
他記得了,他記得自己少時是家中的幼子,他有疼愛他將他視如珍寶的母親,還有兄長,他不用承襲爵位,又因年幼,故家中長輩都格外偏寵自己。
將他養的無憂無慮,桀驁不馴。他少時是京中人人頭疼的小霸王。
父親早早去了,是兄長對他多加照拂,教導他讀書寫字,教導他明事理,教導他兵法謀略。可他那時總是不喜愛那些,總不想學那些。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常常往返與京中與陳郡,這條路中他輾轉數百次,這條路上的風景,每一顆樹,縱使是他閉上眼睛也能記起來。
這里的風,這里的云,還有這里的人……離的近了,他記起來的越來越多。
他記起來了,他好像早早就有了心上人,有了未婚妻,這條路是他往她家去的路。
一切原本都好好的,他就要娶她了。
記得的東西越多,隨著而來的痛苦便越來越多,他的頭疼越來越嚴重,疼起來時仿佛有無數根針在里頭攪動,扎著。
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有個人在等著他。
他要立刻去陳郡找她。
兩年了……
他已經消失了兩年……他已經浪費了兩年。
他一路顛沛流離,風塵仆仆,記起來的越來越多。
許真是湊巧,許是老天也不想他們這對有情人錯過,他在一次偶然間聽到了她的消息。
京外人家,許多人如今都還記得那場轟動一時的婚禮。
世家公子配婚名門嫡女的婚禮。
“說來真叫人聞之落淚,那位娘子當真是貞潔烈女,未婚夫死了依舊依著先前婚約,忠心無二,聽聞那日新娘身著鳳冠霞帔,頭頂紅蓋頭,金飾閃耀,好生華貴,顆里頭卻是穿著一身孝衣!”
那日,京城往陳郡的迎親隊伍絲毫未減,一應依著先前定好的規模,吹著嗩吶,街巷兩旁觀者如堵,皆被這盛大的陣仗所吸引。
從陳郡乘船,再改馬車,一路輾轉停在了穆國公府門前。
府門之前,卻是白綾鋪地,所有人身著喪服。這是一場別致的婚禮,沒有新郎,更沒有祝賀沒有恭喜,新人落轎便脫去喜服,捧著牌位踏了進去。
“是了,聽說那娘子抱著牌位活活哭暈了過去……哎……”
女人們說到此處,皆是忍不住抹起了眼淚。
在一旁休息的男人忽而推開椅子,踉踉蹌蹌站了起來,他起身的動作太大,晃動了滿桌的茶水。
第85章
入了冬, 穆國公府日日都有宮中太醫進出。
往容壽堂中紛紛瞧病出來,一個個皆言病勢已入膏肓, 回天乏術,只這些時日的功夫罷了。
府中上下聽聞此言,皆是愁云慘霧。
床前侍疾的兩位夫人并王妃聞言,皆是面面相覷。
蕭夫人韋夫人強忍淚水,亦是心中悲戚。
蕭夫人是打心眼里敬重這位婆母,韋夫人則好歹也與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婆媳,往日縱有不愉,人之將死許多事也早是過眼云煙。
“只怕沒多久了,叫兒孫們都在旁邊瞧著吧。叫二哥趕緊回來, 小四也接回來,那兩個丫頭別再拖了, 趕緊嫁了去吧。”王妃說完, 已是轉過身去以帕遮面, 忍著悲痛。
越是權貴人家, 越是身不由己。
男人們朝政繁忙, 偏偏二老爺還去了外地。幸虧是自己這回回來的早否則依照母親的性子, 只怕是拖動不能拖了才會給自己報信, 從瑯琊來回就得兩個月。
到時候只怕什么都晚了。
盈時這些時日時常帶著融兒往老夫人院子里。
她這日去到時, 瞧著里頭帳幔輕垂,錦衾繡褥堆疊, 那位老人卻是日益消瘦的身形, 瘦的只余一把骨頭。
盈時回過神, 忍著心中悲涼,連忙將自己熬夜做的抹額交給老夫人身邊的陳嬤嬤,“天氣冷, 聽聞祖母有頭風,我便縫了兩條來,您瞧瞧要是用得上就好。”
陳嬤嬤接過盈時的抹額瞧了又瞧,只見花樣子精密,底布繡著壽字紋路,針腳細密緊實,一瞧就是極用心了的。她不由的感慨道:“里頭還是漳絨面的,摸著就暖和,三少夫人有了心。”
融兒還不會說話,由著乳母抱在懷里,時常乖巧的睡覺,時常醒來也只是咿咿呀呀的小聲叫著。
他尤其粘人,粘著母親。是以盈時來容壽堂看望老夫人也只能帶著他。
融兒是梁府眾人的眼中寶心頭肉,無論走去哪兒女眷們一個個都對他愛不釋手,搶著抱著。
就連老夫人嘴上時常說怕重孫子染了自己的病氣,不準抱他過去,可那渾濁難掩慈愛的眼神任誰瞧見了都心生不忍。
盈時帶著孩子見老夫人的功夫,王妃過來與她抹著眼淚道:“連參湯都喂不進去了。你若怕孩子過了病便遠遠抱著在外頭看著。母親是最疼愛這個孩子了,不比旁人,方才服藥睡下前還問起融兒。”
盈時頷首,聽了也是控制不住的眼眶發酸,語調悲痛道:“我知曉的,姑母放心,我這幾日會日日抱著融兒過來,只盼著祖母不嫌這孩子吵鬧就好。”
王妃聽了這話心里寬慰,一般人家總是避諱著老人,老人若是病了甚至都不準孩子跑過去唯恐沾了病去,只這個侄兒媳婦明事理,是個好孩子。
盈時帶著融兒在容壽堂玩了好一會兒,便起身帶他離開。
初冬的天,處處寒風刺骨,京中已經落過兩場雪。
出了容壽堂,繞過內儀門,卻見外院婢女小廝們來回走動的熱鬧身影。
盈時心中正覺奇怪,便瞧見人群中的春蘭一臉著急,朝自己小跑過來。
可真見到盈時時,春蘭卻又一副欲言又止,咬著唇久久不知如何開口。
二人兩輩子的主仆,香姚性子跳脫又不成熟,桂娘漸漸老邁,春蘭從來都是盈時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前世最后臨終前也只有香蘭不離不棄守著自己,這副感情盈時永遠記著。
她太熟悉春蘭了,是以只肖一眼,盈時便知曉出事兒了,且還是大事兒。
盈時壓著心思問她:“外院怎么這般熱鬧?有什么事兒嗎?”
春蘭壓低了聲兒,道:“外院捉到了一個翻墻進來的毛賊,還自稱是三爺。我方才聞訊趕了過去瞧了一眼,灰撲撲的樣子,可還真有點像……”
春蘭是見過梁冀的,那些年梁冀時常往陳郡跑,她對梁冀甚至比府上人對梁冀都熟悉許多。
且那人還言之鑿鑿,說他就是府上三爺,說他沒死不過是失憶了。
春蘭聽了,心里跳的厲害,便著急趕了過來。
不僅是她,她方才來時還瞧見前院護衛們與韋夫人跟前的婢女已經跑了過去,想來都是見了這人覺得像三爺,才去通風報信的。鬧得陣仗頗大。
盈時聽了心中一驚,眼皮控制不住的抽動了兩下。
不過,她很快就沒當回事。
如今這個時節她心里寧愿信是上門騙錢來的也不信是梁冀。
太早了,怎么可能是梁冀?
可不止為何,盈時心里還是跳的厲害,似乎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叫她一定要過去瞧瞧。
盈時猶豫了片刻,便將孩子給了信任的乳母抱著,吩咐春蘭道:“你帶著融兒趕回老夫人院里,仔細看著融兒,切記一定要將融兒留在你與阿李身邊!”
阿李是融兒的乳母,一眾乳母中只她最聰慧冷靜,待融兒更是貼心,盈時素來都相信她。
春蘭是個聰明的姑娘,一聽便也明白了盈時的意思。她當即拉著阿李朝著盈時頷首道:“娘子放心,我帶著小郎君這就過去。您要不也隨著我們過去?”
盈時這才仰起臉來,淡淡笑了笑:“不了,我去前頭瞧瞧熱鬧。”
……
廊外冬日慵懶的陽光穿過稀疏樹影,冷風橫掃。
蒼葉別霜,紅消香斷。
寒風簌簌朝著盈時面上撲打而來。
盈時裹著厚重的披風,并不覺得冷,她匆匆延著廊下趕過去,鞋履踩踏上斑駁的薄霜,發出細細脆響。
她遠遠便瞧見了一群護衛正將一個身影圍在中間。
似是人群中起了爭執。
那人一身灰撲撲的衣裳,肩披蓑衣,手持斗笠,面上許是遭了凍,面頰青紫很有些狼狽。
卻依稀看出身量挺拔修長,寬肩窄腰。
那只突兀的身影站在那里,他黑沉沉的面上似乎有些茫然,唇線緊抿,眼神沉默著看著周圍的一切,面對周邊的質問總是默不吭聲。直到廊下那道腳步聲傳來——
冬日的日光燦艷而又模糊,霧濛濛的,映照著人的身姿都泛出淺淺白光。
男子烏沉沉的視線穿過陣陣寒流,與廊下走出來的穿著水紅披風的女郎直直對上。
盈時并未一眼認出他來。
又或許打心眼里就覺得太不可思議,她寧愿相信他是一個上門打秋風的騙子。
可那人卻不是這般。那道身影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速度,不知怎么就掙開一圈護衛的圍堵,直直朝著她沖了上來。
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那人速度奇快,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短短一息間。
他猛的一個箭步沖到盈時身前,伸臂緊緊抱住了她。他的力氣好大,盈時的臉鼻被緊緊抵靠在那張硬挺挺的胸前,鼻尖發麻。
護衛們前一刻還懷疑是不是真是自家三爺。畢竟三爺早已下葬,甚至是他們親自收斂的尸骨,親自運送的棺槨,怎會有假?
只是這人對著梁府眾人、諸多陳年事跡說的頭頭是道,對著一應問題更是對答如流。
又生的如此神似,會不會真是三爺?
他們心中正是驚駭不已,本欲繼續探問下去,下一刻卻瞧見他如此不守規矩!竟抱住了三少夫人!
一個個皆是肝膽欲裂,拔刀厲聲叱問。
“三少夫人小心!”
“肖小鼠輩!休得無禮!還不快松開我們少夫人!”
護衛們平時訓練有素,短暫震驚過后未曾遲疑,一個個拔刀相向。
“盈時……”
是做夢也忘不掉的熟悉嗓音,甚至還帶著一點少年的清澈腔調。似乎還有濡濕的濕意。
盈時整個人都怔住了。
她扭頭求證一般,她似乎能聽到自己脖頸間每一塊骨頭扭動的聲音——直到扭頭,真真切切看清他的面孔的那一剎,整個身體漸漸猶如寒冰。
盈時渾身血液冰涼,連眼睛都不會眨。
她的耳畔是趕來圍觀的婢女們的竊竊私語,一個個都控制不住激動的聲量。
“好像三爺……”
“三爺不是早就死了么?這人聽說方才在大門前還被趕了,后來是偷偷摸摸翻墻來的,哪里像是三爺!別是個坑蒙拐騙的江湖騙子!打秋風來的!”
盈時耳畔嗡嗡的響著,甚至有些神志不清。直到她察覺到他溫熱的手掌,她才猛地清醒過來,推開他。
梁冀慢慢松開了她,他垂頭看著她,泛著欣喜的亮晶晶眼眸里似乎有不解:“盈時……我回來了,你怎么……”
正說著,他看到盈時眼中有一滴眼淚悄然滑落出來。
少女纖細的身子幾乎搖搖欲墜。
“盈時,我回來了……我回來了,你為我做的一切我都知曉,我回來了……”梁冀似乎被她的表情嚇到了,一直都重復的念叨著這一句。
她不似旁人以為的那般天崩地裂,她的面上甚至不見什么情緒,更沒有梁冀以為的久別重逢。
她一直都太冷靜了,冷靜的像一尊玉雕的瓷人兒。
太冷靜了,冷靜到梁冀也看出些端倪來。
梁冀眨了眨眼,敏感的察覺到不對勁,可還沒來得及說話,陸陸續續便有許多人趕了過來。
許多熟悉的人影,里頭甚至有他的寡母。
瞧見了韋夫人,梁冀這才舍得慢慢松開盈時。
盈時捂著臉,垂著頭,往后一連退了數步,不叫旁人看到自己的模樣。
桂娘與香姚第一個走來盈時身邊,二人一左一右攙扶住搖搖欲墜的盈時,將她護在身后。
香姚小小年紀也是被嚇得夠嗆,止不住的問應似乎:“娘子,那到底是不是三爺?瞧著有點像,又不像呢……”
桂娘也不確定,畢竟沒瞧見如今連韋夫人也一副不可置信的懷疑模樣?
不過她瞧著盈時青白的神色,搖搖欲墜的身子,心中止不住的不安起來。
若不是三爺,自家娘子怎會如此反常?
真是三爺??
盈時的反應,似乎已經給出了一個準確的答案。
事到如今,往日總喜歡哀聲嘆氣的桂娘如今倒是鎮定了,她伸手抱住盈時,在滿府眾人驚詫、懷疑、竊竊私語之聲中,在那對母親互相辨認痛哭的嗓音里,桂娘語氣沉穩,她的手掌很暖,朝著盈時耳畔安慰。
“娘子,您別怕。咱們都不怕。”
“這事兒全是府上的主意,您還不是為了給三爺留后嗣才答應下這般荒唐事?誰怕也輪不到您怕!您別怕,天塌下來也有禮法撐著。您都是被逼的!您都是被韋夫人逼的!”
盈時隨著桂娘的話慢慢松懈下心神。
她朝著后宅看過去,那里有她的孩子,那是她如今唯一牽掛的人。她自然知曉融兒留在老夫人院子里是最安全的,可仍舊心里害怕,心跳的幾乎要跳出胸腔來。
她后知后覺自己也是個鼠膽,敢做敢想,如今一下子被嚇的亂了。
盈時止不住喃喃,“到底哪處錯了……”
怎么全都亂了。
這才多久,梁冀怎么就回來了?
……
韋夫人聽說有人偽裝成她的兒子翻院墻跑了進來,被護衛抓了正著。
她聽著手底下的婢女們說那人很像三爺,神態舉止都像。
聽了這番話,韋夫人鬼使神差的走了出來。
遠遠便瞧見那人的窮酸模樣,黑漆漆的皮囊,韋夫人還沒走近便是面容難看。口中止不住朝著身旁婆子輕飄飄冷嘲:“哪兒來的江湖騙子,也不瞧瞧咱們這是什么地兒?輪得到他來國公府上放肆,坑蒙拐騙?這起子人還留著做什么?”
她語氣輕飄飄,眼中更是難掩嫌棄,甚至看到那身影與自己媳婦兒再一處拉扯時,更是柳眉豎起:“反了天了,府上這群護衛是做什么吃的?阮氏……”
可話說著說著,見到那個朝著自己奔來的身影,韋夫人的話全都止在嗓子眼中,她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娘,是兒子,是兒子!”梁冀見到韋夫人蒼老了許多的面孔,忍了一路的淚水終是忍不住滴落下來。
他朝著韋夫人走來的方向重重跪倒下去,狠狠磕了一個頭。
“是兒啊,兒子沒死,兒子回來了……”
那是韋氏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自打梁冀一出生,韋氏就對他付出了十成十的喜愛。
自己孩子莫說是換了一身衣裳,變得黑了些,便是化成了灰她也能認識。
眼前這人,生的為何如此像她的冀兒……
“冀兒……你、你當真是冀兒?”
韋夫人邊說著,雙手止不住的顫抖。她看著跪倒在自己身前的男子,顫抖著執起帕子替他擦拭著臉,擦掉他面上重重的灰塵。
帕子染上重重的灰塵,終于瞧見那副藏在狼狽中不改俊朗的容顏。挺鼻若峰,眉如遠山,眸如點漆。
韋夫人怔忡許久,忍不住一聲‘兒啊!’呼出口,悲愴之聲,宛如杜鵑啼血,叫人聞之落淚。
“我的兒……你究竟受了什么苦?”
“你怎么才回來?這些年你去哪兒了?怎成這副模樣……”
第86章
“魏博牙兵埋伏在外, 前鋒出去發覺時已經來不及撤退,所有人都躲避不及……都死了, 我騎著馬跑了很久,前面沒有了路,只有一條河,我就跳下了河……”
梁冀仔細回想著兩年前自己記憶的最后一幕,垂在兩側的手臂無意識的攥緊,緊咬著牙關,額角青筋顯現。
明明已經過去了許久,可每每回憶起來,高大的身軀都是止不住顫抖。
他記憶中的最后一幕, 是自己同身下戰馬一同掉下滾滾赤江。
泛著青綠的江水……身后是無數箭羽。
好疼,身上每一處都好疼。
再后來, 便是滿眼漆黑。再次睜眼, 已經是許久之后了。
“我跳下了江水, 撞上了石頭, 后便失去了許多記憶, 被……被人救上岸, 后來休養了小半年才能下床。我也是才記起來。”
這話多么心酸, 自是又惹得韋夫人好一通哭。
嘴里反復念叨著:“我的冀兒, 叫你受苦了……”
梁冀將許多細節抹去,卻仍舊提起被人救起來時, 手心悄然升起了一層汗, 心里悶悶的。
他忍不住偷偷拿余光看了一眼盈時。
見以往那個堅強的姑娘如今哭成了淚人, 被婢女們攙扶著安慰著仍舊忍不住捂著臉哭泣,他止不住的扶著她冰涼的手,“盈時, 你別哭了,別難過了。一切都過去了……”
幸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盈時聽了他這番話,指甲都掐到了肉里,止不住朝他身后張望了一通。
傅繁呢?
傅繁為何沒同他一塊回來……
盈時深吸了一口氣,盡力平穩住自己復雜的情緒。
這兩年她其實時常想過這一幕,想過這輩子時隔六年梁冀再次攜妻子歸來的這一幕,她有想過自己會以一個怎樣的面容去維護自己的尊嚴,去叫他們遭受世人辱罵。
當時每每想起,她心里都覺得痛快極了,有種終于能報復到的狠決。
只是不想這一天來的這般快,變故這般大,打了自己一個措手不及。
不過其實也沒什么關系……
她擔憂,卻有人比自己更擔憂才是。
盈時烏沉沉的眼珠像一對攝人心魄的黑珍珠,朝著一旁的韋夫人輕飄飄看過去。
果不其然便見到韋夫人躲避自己的眼神。
多可笑啊……
盈時心中冷笑連連,卻佯裝出一副痛苦的模樣,仿佛有什么難言之隱,捂著臉一直哭,連嘴唇都被咬出血來。
“母親……母親,該您同三爺解釋……”盈時將這個機會讓給了韋夫人。
甚至連梁冀都能看到,隨著盈時的話,自己母親面頰肌肉幾不可見的顫了兩下。
周圍婢女們,護衛們更是一個個表情怪異,耐人尋味。
一切都說不上來的怪異,仿佛……仿佛并不是真心欣喜自己回來。
怎會這般?
韋夫人方才面上還帶著歡喜之色,可如今被盈時這一聲呼喚,身子慢慢僵硬起來。
“母親?”梁冀垂眸看向韋夫人,他語氣有些奇怪,“你們打什么啞謎?有什么事瞞著我么?”
韋夫人嘴巴張了張,卻不知到底要怎么說,更沒臉說。她本來不想自己提起此事的,兒子好不容易才回來……
兒子當年多喜歡阮氏啊。她不是不知曉。是以她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叫自己兒子惱火自己。
可……可阮氏不是省油的燈,竟將火直接惹來自己身上!
韋夫人心中大為惱火,更隱隱有些懼意和羞愧,她臉色難堪與梁冀打岔:“你的祖母可憐啊,自你走后老夫人身子便一日比一日差,還好你回來的早,要是再晚一些時日,只怕是……只怕是見不著了。如今你還是先見見老夫人去吧,叫她知曉你大難不死,給她歡喜歡喜……”
這話一出,莫說是盈時了,便是在場的一眾知曉內情的婢女們心里皆是一陣止不住的惡心。
韋夫人這是沒法子與自己兒子交差?將病的快要去了的老夫人抬出來?
韋夫人到底是清楚自己兒子的孝心,梁冀孝順,一聽到祖母重病,當即什么也顧不得什么了,腳步匆匆便要過去。
盈時卻想起自己的孩子還在老夫人院里,頓時眼皮子顫了顫,心里想著韋夫人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事到如今韋夫人還想瞞著?怎么瞞著?她簡直是在做夢!
盈時拉住梁冀,忽而道:“三爺滿身狼藉,不如先去沐浴一番,換一身衣裳再去祖母房里也不遲。”
梁冀這才想起自己滿身的邋遢,叫祖母瞧見了只怕該傷心了。
他反握住盈時的手,相隔兩年才相見的愛人,他幾乎不愿讓她離開自己眼前,嘴里絮絮念叨著:“盈時,你陪著我一起去好嗎?你現在是住在我們的那個院子里嗎?你看到那口池塘了嗎?就是我與你說的那口池塘……”
盈時唇角掛著假意的微笑,敷衍的將手從他掌心里慢慢抽離,靜靜看著他道:“叫香姚陪著你過去瞧瞧吧,我與母親在此處等你。”
韋夫人眼皮跳了跳,卻已經沒法子阻止。
等兒子走了,她責怪看了盈時一眼。
盈時卻是拿著帕子繼續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淚:“母親,您這是嫌棄我了?呵呵,您說說是叫三爺自己發現了好,還是您去親自與他說好?我原本好好做我的寡婦,這下子好了,您可切莫我為難才是……”
“你……”韋夫人被堵的一時間啞口無言,心里焦急的厲害。
……
晝錦園是為梁冀與盈時二人新婚修繕的婚房。
梁冀未曾住過一日,以往卻時常往里邊走。
他對里頭的每一處花草樹木都格外記憶猶新,時隔兩年,許多細節都變了模樣,卻也依舊眼熟。
臨著窗外便有一處魚池,當年修繕之時他還時常跑過去挖土,覺得自己親手挖的魚池,日后與娘子養起魚才更有意思。
為了這事兒,他沒少被府上笑話。
園里的每一處都有他參與的痕跡,園子雖不大,卻裝滿了他對未來婚姻的所有憧憬。
梁冀甚至早早的想著,他們往后的孩子要住哪里?
日后他們一定是要分家的,分家出去單過。
盈時不喜歡母親,母親也不喜歡盈時。
母親喜歡富貴,喜歡受人景仰,那一定是要繼續留在國公府里的,那倒是正好,自己帶著盈時日后出府單過去。
梁冀想著想著,忽而沉默下來,吩咐道:“給我備水,就在此處沐浴吧。”
“哎,那奴婢吩咐人給三爺備水?三爺的衣裳不如就先穿……”香姚險些脫口而出,不如就穿公爺的吧。
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連忙止住脫口而出的話:“不如就暫且湊合著,我去尋婢女往公爺二爺房里問問,先拿個幾套過來應急。”
梁冀自然說好。
他接二連三的趕路,雖滿身疲憊,可自從踏入這個地方慢慢的所有疲憊都消失了。
他瞧著內室里一應裝扮,黃花木雕白鳥博古架,梨木雕花拔步床,床邊懸著金沙幔帳,帳上繡著許多刺繡精妙的花鳥紋。
梁冀唇角忍不住翹起。
可這一切的歡喜,在瞧見內室床榻邊那個嬰兒搖床時猛地一頓。
梁冀面龐僵硬,轉頭去問香姚:“這是什么?”
一路陪他而來的香姚看了一眼嬰兒搖床,心道這個看著粗糙的三爺心倒是還挺細的,不過也好,反正這種事情也是藏不住的。
她慢吞吞裝傻道:“搖床啊。”
“我當然知曉這是搖床!我問是給誰用的?”
“盈時和我又沒孩子……”他邊說著便走過去,竟瞧見搖床里不僅鋪滿了被褥,還擺放著一個虎頭帽。怎么看也不像是沒人用,僅僅只是擺著漂亮的東西。
他幾不可見的后退了一步,擰起眉頭,眼中籠罩著一層愁云慘霧:“誰的孩子?”
香姚不吭聲了。
“誰的孩子?”
香姚嚇得一個激靈,想起桂娘吩咐的話,立刻抹著眼淚哭哭啼啼:“三爺別怪娘子……娘子誠心是要為三爺守一輩子寡,夫人卻執意逼著娘子要一個孩子,說給您繼承爵位……府上都催的緊……”
梁冀沒有繼續問話下去。
他將那被自己捏在手里攥的滾燙的虎頭帽丟回搖床里。
一時間精神恍惚,游蕩一樣走了出去。
他好像沒了什么思考的能力。漫無目的往外走。
一路都不敢問旁人一句,哪怕是隨便找個奴婢問一句也好。
他終是不敢,心里期盼著這一切都是假的。
是過繼來的孩子也罷,是撿來的孩子也罷。
只是她喜歡孩子,才養在身邊的……
她是如此喜愛自己,自己便是死了她也依舊信守承諾嫁給了自己,她怎會背叛自己?
一定是自己想錯了,興許只是旁支過繼來的孩子罷了……
……
遠處廊下忽地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梁冀依舊是先前的裝扮,風塵仆仆,卻面容格外陰冷。
他脊背甚至有些顫抖,慢慢走過來。
女眷們循聲看過去,登時面容微變。
梁冀幾乎像是游蕩一般走過來,卻見方才置身花廳中又來了許多人。
他的兩位妹妹與二嫂都在,兩位妹妹好像都長大了。可如今顯然不是敘舊的時候。
她們見了他方才的表情,一個個皆是面容難看,如臨大敵。
所有的婢女都不吭聲,就連母親也躲避自己的眸光。
一切一切,其實早就明了。他早該知道了……
梁冀隱隱覺得渾身血液冰涼,卻仍舊不死心,他一步步慢慢朝著盈時邁過去,他站在她面前,垂眸看著她,看向她慘白的臉頰,看著那張洇紅唇瓣,嗓音止不住有些顫抖:“我在你床邊瞧見一個搖床,還有小孩兒的帽子。”
“盈時,是誰家的孩子啊?”
許是這一幕太過諷刺,許是梁冀的面孔太過叫人害怕,女眷們默不作聲將盈時護在身后,隔著梁冀。
盈時見他這副表情便也明白,他終于知曉問出來了,倒也好,不用一直心里壓著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盈時心里早已對眼前這人惡心至極,憎惡至極,見到他這一幕原以為會有報復的快感,真到來時竟沒有絲毫快感。
也是,能有什么歡喜的?
他再可憐,也是豪族子弟,梁氏的郎君。一生來就注定功名利祿都不會缺。他唯一的人生波折,也不過是失憶失蹤的那兩年。
可自己呢?自己于外人看來,不過是被他們兩兄弟挑選的存在。不過是梁家延綿后嗣的工具罷了。
不過——
盈時撇了一眼女眷中坐如針氈幾次想先行離開的韋夫人,心中冷笑連連,眼淚卻早已掛在眼睫上,搖搖欲墜。
盈時聲音止不住的顫抖,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朝著梁冀搖頭,哭著道:“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若是不答應就是害你無嗣,害你爵位無人繼承,我實在是…實在是抗不過壓力,終于是只能對不起你……”
她想說,我還不是為了給你留一個后代,我還不是為了給你生一個孩子?你怎還狼心狗肺翻臉怪我?
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可惜,他回來的太早了——一想起八字還沒一撇的爵位的事兒,就叫盈時頭疼。
有種努力許久,全部白費心思的感覺。
梁冀靜靜看著她,像是沒聽明白她說的話。
每一個字都聽得懂,組合到一起怎么就不懂了?
“母親,你告訴我好嗎……”梁冀緩緩抬頭,希冀的眸光轉向韋夫人,他希望韋夫人能說一句叫他歡喜的話。能說一句是自己誤會了的話。
韋夫人卻是躲避起他的眼神。
韋夫人自然想要否認,可如今孩子都已經生了,還能塞回去不成?
她心里清楚自己當時是如何被老夫人幾句話哄騙的豬油蒙了心。想著自己唯一的兒子沒了,自己往后無靠,怕日后大房媳婦兒進門與自己爭掌家權,更怕大兒子日后娶了媳婦兒忘了娘,與自己不親。
她其實只是想用一個大兒子的親生子,去套住大兒子,日后繼續風風光光做她的老封君,與老夫人一般風光。
只是這話本就上不得臺面,且如今她親兒子更是回來了,她如何會承認自己這些小心思?
冀兒對阮氏有多上心,她做母親的焉能不知?
兒子失而復得,本來該與她親近,可如今……
韋夫人胸口止不住的起伏,蒼白解釋:“這事兒都各有各的苦,兒啊你不明白,我不過無奈才順水推舟勸了兩句,為真堅決又怎是旁人一兩句話便逼迫的了……”
盈時聽了這句話止不住冷笑起來,只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句,桂娘便已是受不得這番屈辱,指著韋夫人的臉便是一連串的破口大罵:“你個黑心腸爛心肝的老貨!真不要臉!”
“當時你是如何腆著一張老臉來求我家娘子的?好話歹話說盡日日來當說客!不知曉的還以為你是給自己媳婦兒拉皮條的!我家娘子要是不同意就是害你沒孫子承歡膝下,害三爺沒兒子的惡人!如今怎么沒臉與你兒子仔細說說了?”
“你!你這老奴!混說些什么?竟敢辱罵夫人!”韋夫人身后的婆子們也不好惹,當即一個個都是護起主來,與桂娘對著罵。
盈時看著韋夫人那張老臉慘白強作鎮定的模樣,看著梁冀對著自己母親懷疑、失望、痛苦種種糅雜在一起的眼神,心想著這才哪兒到哪兒?
有什么比叫母子離心最好的報復?
盈時輕輕拭著眼淚,哽咽道:“母親這番當真是顛倒黑白,您當日一言一舉,所有人可都看著,我院子里多的是婢女聽見,尋人一問便知真假……”
韋夫人面色難看,搖頭看向兒子:“冀兒,可不是這般,你聽我說……”
蕭瓊玉忽地輕笑了一聲,似乎是被韋夫人這般說辭給逗笑了。她素來冷清的人,這聲不合時宜的輕笑,果不其然將所有人視線都轉移了過去。
“二嫂?”
“若是背信棄義,意志不堅之人,為何會嫁給死人?阮家乃名門之后,堂堂貴女莫不是嫁不著旁的男子不成,何故千里迢迢嫁給一方牌位?三弟,為人不能沒有良心,阿阮對你的心意你難道還不知?仍聽信旁人之詞?你確實該怨,可你不該怨阿阮!這種事……苦就苦在我們都是女子,長輩婆母決定的事,我們又能有什么法子拒絕?”
身為晚輩本就不該貿然議論長輩是非對錯,蕭瓊玉只是這般一句,再多的卻無法說了。
可她護在盈時身前,方才言辭間更是激烈,又都說明了一切。
二姑娘、三姑娘二人更是默不作聲,她們不敢開口得罪韋夫人,可一個個都是這般沉默著護在盈時周圍。
顯然,一切是非對錯早已分明。
梁冀自然聽出了蕭瓊玉的言外之意,心跳徒然劇烈,心中抽痛的厲害。
他甚至不敢去看盈時,轉頭聲音沙啞質問起自己的母親:“你怎能做出這種事?你怎能逼迫我的妻子!我尸骨未寒,你就想著將她………你對的起你兒子么?”說到最后,他的聲音近乎嘶吼。
“母親也是沒法子了,母親都是為了你好,總不能見你身后無人給你捧灰,你不能怪母親……你那時走了,母親也是無奈,無奈罷了。再說,一切還不都是老夫人的主意……”
韋夫人說完這句話,心力憔悴,竟是眼睛一閉暈厥了過去。
頓時,又是一番大亂。
梁冀卻只是眼睜睜看著韋夫人暈厥在他眼前,摔倒在地上,卻連上前去攙扶一把的力氣也沒有。
甚至有一瞬間,他看著被人扶起來掐人中救治的韋夫人,看著她那張裹滿眼淚的虛假面孔,恨不能動手掐上她的脖頸。
這就是他的母親。
從小訂下婚約的未婚妻,在自己死后仍然愿意嫁給自己的女子,卻在族人,兄弟,在自己母親威脅下,被逼著同別的男人……
梁冀眼里猩紅呼之欲出,心頭驟痛,像是肉被一刀刀割開,將細碎又粗糙的沙子揉了進去。
他從來不知曉,人的心能疼成這般模樣。他甚至連盈時都不敢再去看一眼。
許久的絕望,痛苦,茫然。叫他回過神來轉眸看向她時,眼中已經遙遙帶上了哭意。
他推開一群女眷,上前攥著盈時的手腕,手中分不清是誰的腕子在顫抖:“盈時,你答應過我的,答應過我不會……不會嫁給旁人,你會守著我的,你為何就不能再等等我,為何啊……”
盈時心中冷笑,再等等?
前世她可是等了六年啊。
六年,兩千多個日夜,深宅高門里兩千多個冰冷的日夜。
那時她從未有過一句抱怨,可得到的是什么?
得到的是他闔家幸福,兒女繞膝。
梁冀有什么臉問自己?
盈時任由旁人怎么說,都只是喃喃的哭,“你要怨就怨恨我吧,是我太過迂腐,太沒有主見,旁人說什么就只能是什么,可是已經如此了,已經沒法子了。如今,舜功,你能接受我的孩子么……”
這話,盈時聽著都覺得似曾相識。可不是韋夫人前世常問的么。不死心的一遍又一遍問。
他顫抖著握著她瘦弱的肩頭,不回答她的話,幾乎咬牙切齒的貼上她的臉,眼中漫著淚意逼問她:“那個男人是誰?你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
他要殺了他。
廊下百花已殘,獨留空蕩蕩的花枝,朔風一吹,枝葉搖搖欲墜。
身后有急促腳步聲傳來。
來人身量極高,又是才從府外趕回,長長的外袍尚未褪下,雅青大氅幾乎呈現傾倒之勢覆壓而來。
他停在梁冀與她之間。
盈時纖細的身影,映在那件大氅的陰影之下。
她仰頭,瞧見那道如遠山堆雪的眉眼,居高臨下,表情冷漠。
盈時連忙收回視線,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氣。
梁昀垂眼,看到跌坐在地上的她,她躲避自己的神情,她與自己弟弟身體交纏。她眼睛哭的通紅,紅的像兔子。
呵……可真是,心上人死而復生了,可叫她哭壞了。
梁昀輕輕嘆息一聲,將手放上梁冀扯拽盈時的手上。
“舜功,你回來了。”
是兄長的聲音。
梁冀牙齦幾欲咬出血來,他彎曲的背脊猛地直起,怒問眾人:“是誰?那個男人是誰?”
隨著他的話,梁昀身后跟著而來的梁直已是豎起眉頭。
梁直忍不住道:“老三!兄長一聽你回來了,連朝都不上了就匆忙出宮來找你。可你這是什么態度?你發什么火?兼祧之事都是由長輩決定的!”
不過是為了一個女人,就這般對自己嫡親兄長?
盈時耳朵被各方吼的嗡嗡的叫,她看著人注意力不在自己這邊,悄無聲息的起身欲走,遠離紛擾。
梁冀卻又攥起盈時冰涼的手腕,將盈時重新往自己這邊扯。
“你別走。”
梁昀修長的手指覆著梁冀肩頭,壓著他:“舜功,別驚擾女眷,讓她回去。”
第87章
盈時纖白的手腕被梁冀攥著, 總抽出不來,還是趁著梁昀與他說話時她才得以掙脫。
她心中太亂, 如何也不想繼續逗留。
哪怕如今廊下下起簌簌細雪,她仍舊冒著雪往后院跑去。
一片冰涼的雪花被風刮動,從廊下輕輕穿過,毫無征兆的落在梁昀手背上。
梁昀寬大下袖袍垂下,里頭是攥的幾近痙攣的手指。
梁昀視線微抬,依次劃過廳內神態各異的女眷們身上,他冷聲吩咐:“去請大夫來給母親瞧治,再去與老夫人說,便說是三爺回來了。”
老夫人如今的狀態, 也不知知曉梁冀尚未離世的消息到底是驚大過喜,還是喜大過驚。無論如何, 老夫人走前見上梁冀一面總歸是好的。
梁冀惱恨的環顧著四周, 看著身邊的每一位親人, 看著他們如今躲避自己的模樣, 看著他們愧疚自己的神情。
顯然, 他們一個個都是幫兇。
趁著自己死了, 去作踐自己的妻子?
梁冀胸臆中翻涌起一股股沉怒, 他忍不住怨怒, 痛聲質問他們:“你們怎么能這么逼她?逼她改嫁?那個奸夫呢?到底是誰!”
等等……梁冀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對。
好像自己遺漏了什么重要的事。
他情緒太過熱切, 如今才是后知后覺, 才恍然間聽明白, 方才梁直說了什么。
那一瞬間,梁冀身體里的每一滴血幾乎都涼透了。
他面色愴然的凝望著面前的兄長。
“兼祧?”
他一個個巡視,額角青筋直跳, 視線活像一頭餓狼:“是誰……誰同她兼祧?”
眾人間罕見的一靜,無人答話。
便是連方才還義憤填膺責罵自己的梁直如今也是一聲不吭。
奴婢們紛紛垂著頭,一副眼瞎耳聾模樣。
氣氛冷寂的厲害,梁昀只是動唇間,卻見梁冀自然而然眸光從他面上挪開——梁冀幾乎未曾遲疑,拳頭攥緊已經狠狠朝著梁昀身后的梁直面上砸了上去!
“是你吧?趁著我不在搶我妻子。你可真是不要臉的!”
“你自己沒有妻子嗎?”
梁冀一拳拳落在梁直那張俊挺的臉上,毫無手下留情。成年男子的手掌尤如鐵錘一般拳拳到肉,悶聲叫人聽著跟著肉疼。
梁直也不是一個忍氣吞聲的窩囊廢。他本來就對梁冀咋咋呼呼心中起火,如今見他竟還打起自己來,想也未想擼起袖便是反手打了回去。
“當真以為我還怕你!你這個沒規矩的小畜生!”
兩個精壯的成年男子,倏然間扭打成團。
頃刻功夫,梁直已經挨了幾拳,梁冀也沒好到哪里去。
他眼上挨了一拳,嘴角挨了一拳,兩處幾乎都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起來。
無數護衛爭先恐后涌入廊下,可看著扭打在一起的二位爺,竟一時間不知如何拉架。
梁昀眼神凝定不動,面容冷厲,呵斥:“夠了!”
“兼祧之事與二弟無關。舜功,此事你若是心中有火,也當是沖我來。”
那廂暈厥過去的韋夫人又被這陣嚇人的陣仗驚醒,她倒是寧愿一直暈厥過去,可偏偏如今越是心急越是清醒。她一睜眼便見自己兒子在鬧得天翻地覆,恨不能與兄弟為敵,當即慘白著臉去勸說兒子:“此事你萬萬不可去責怪你的兄長!”
以梁昀如今權勢,韋夫人唯恐梁冀得罪了梁昀,哀哭道:“你兄長還不都是為了幫你這個……”
梁冀停了打斗,他眼里皆是怔松、迷惘。
甚至還怔在原地又挨梁直打了兩拳,都一動不動。
梁冀動作像是僵硬一般,僵硬的抬起眼皮,看向梁昀。
兩年不見,少年如今的面頰輪廓已經愈發清晰,身材修長挺拔,也比當年多了幾分凌厲成熟。
但看向兄長時,仍然難改的帶著原先的敬仰。
梁昀那張面無表情,毫無瑕疵的面孔映入梁冀的眸底。
從小這位兄長就是這樣。
他總是這般居高臨下,像是高高立著的一尊神像,周身上下幾近完美的挑不出一絲錯。
從小,喜好發脾氣的是自己,做錯事的是自己,挨長輩責罰挨長輩打的似乎永遠都只有他同梁直。
梁昀完美的像是一尊假人,像是一尊玉雕的菩薩。
梁冀會懷疑梁直也絕不會懷疑梁昀。
這位兄長怎會行兼祧之事?
他怎會……
梁冀甚至依舊不相信這句話是從梁昀嘴里說出來的。
梁昀不是說過,不報父仇誓不成婚的么?
“ 你再說一遍。”
梁昀低垂下來的眼簾遮蓋住眼中的幽暗,他平靜道:“是我。”
梁冀眼眸烏沉沉如點漆,有一瞬間眼底劃過濕潤的光:“你騙人。”
梁昀朝著他搖頭苦笑:“舜功,事已至此,已無法論對錯。”
“錯了,也只能是對,只能一直錯下去。”
也不知是哪個詞刺激到了梁冀,他忽而大罵:“住口!”
梁冀看著梁昀,一字一句道:“我才是她丈夫,如今我回來了,你就得滾!”.
“你們都給我住手!”
前院劍拔弩張,后院恰時來了人解救下這一場鬧劇。
王妃環佩叮當,疾步走出垂花門,身后跟著的蕭夫人亦是行色匆匆。
“哎呦,怎么還動起手了!瞧瞧這老二老三臉上的傷,都是一家子至親兄弟,多大的人了!怎還打鬧起來了!鬧成這般說出去也不怕旁人家笑話?!”
王妃聽聞侄子死而復生,原本嘴角還噙著一抹淡淡笑意。誰知一來卻見前院好生熱鬧的場景,哪里還笑得出來。
她與身后的蕭夫人對視一眼,皆是輕輕一嘆,這可如何是好?當真是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老太太聽聞三爺回來了,心中驚喜。一直念叨著問怎么還不過去瞧她去。”蕭夫人抹著眼,語氣哀嘆。
王妃往日最好的脾氣,如今也是忍不住怒罵:“你們還不快收拾收拾,往后院先去見母親去!”
她倒是還好,光明敞亮。畢竟當年的她可沒摻和進娘家的這等子事兒,是以如今面對起眾人來也毫無心虛。
眼瞧這滿府的其他人,只怕如今沒有一個不難堪的。
老夫人更是如此。
她與蕭夫人先前知曉冀兒回來了,自是喜極而泣。可轉頭又是苦惱起來,老夫人如今狀況早不過是日日靠著人參吊著一口氣了,可萬萬受不得刺激。
老夫人早接受了老三的死訊,如今猛不丁人回來了,回來就回來吧,偏偏先前那一切可都是老夫人做出的……
二人思來想去許久,才決定敢同老夫人透露。果不其然老夫人聽聞便在床上喘不上來氣,眼角流淚。
驚喜驚喜,只是不知是驚大過喜,還是喜大過驚。
蕭夫人跟隨在王妃身后,瞧見自己兒子被打成那副模樣,忍不住臉皮抽搐,揮帕子眼不見為凈:“老三,有什么事日后再說!先去見見你祖母去吧!”
梁冀恍若未聞,倒是梁昀先道:“我知你對我的怨氣,只是祖母如今身體不好,你我的事日后再說,先收收你的脾氣,去看看祖母。”
梁冀擦著臉上的傷,低著頭一聲不吭地沿著抄手游廊走進去。
踏入容壽堂,繞過一群群伺候在床邊的婢女們,就見床榻中老夫人虛弱的身影。
梁冀心中有怨,在床邊站著半晌不肯磕頭。
直到見到老夫人掙扎著由嬤嬤們撐著起床,整個人瘦的皮包骨的模樣,叫他險些認不得。
明明自己就在她床邊站著,老夫人卻半晌都沒瞧清自己,一直伸手摸著他,冀兒,冀兒的叫著自己。
梁冀終于是紅了眼眶,跪下來給老夫人磕頭:“祖母,孫兒不孝,回來晚了…”
可不是回來晚了。
老夫人想要親眼見見那個苦命的孫兒,婢女們才扶著她起身,她只覺一夕間天旋地轉,仿佛整個府中都在搖晃。
“老夫人,您多注意些身子,躺著吧。”
老夫人輕輕嘆息一聲,如今身子已經不容她胡鬧。
她只能靠在軟枕上,眼角流著渾濁的淚,撫摸著梁冀胡子邋遢的臉龐。
她雖然看不清了,卻總能摸得到。
延著少年挺闊的額頭往下,微蹙的長眉,挺直的鼻梁。
當年那個瘦弱孩子氣的少年,消失這兩年已經長成成年男子的模樣。
佇立的身型仿若高挺的山岳,眉眼間漸漸有了沉穩莊重的氣質。
老天爺待他們梁家終究不薄。
原以為是白發人送黑發人,誰知這孩子能如此命大,大難不死。落下懸崖江水,竟還能撿回了一條命。竟在她臨死前完好無缺的回來了。
多好啊。
可見到梁冀悶不吭聲的模樣,老夫人便是知曉,這孩子怨恨自己了。
她想起自己做的糊涂事,心中慚愧不已。
她不由得想,若是自己沒有摻和,若是……這孩子回來見到娘子在家里等著他,他該多歡喜。一家該和和美美了。
可……
老夫人轉頭便艱難地喚起陳嬤嬤:“去把老大也叫進來。”
梁冀厲聲道:“我不想見他!”
“祖母沒幾日了……你好不容易回來,偏要祖母瞧見你們兄弟不和?你別怪……別怪你兄長,你兄長最是高潔的品性,阿阮……阿阮也是一個好孩子……”
老夫人氣若游絲,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叫人忍不住眼眶酸澀起來:“這一切要怪就怪祖母吧。都是祖母一人的主意,要怪就怪祖母,祖母老不死的……”
梁冀卻依舊是直愣愣的跪在那里不肯說話。
老夫人本想叫他見一見那孩子,才出生沒多久的孩子,是多么可愛漂亮。
這一切雖然錯了,可也算是錯有錯著,至少叫她臨走前見到了孫輩。
說句不好聽的,她心中愧對老三,可瞧見了那般冰雪可愛的重孫子如何她心里都是無憾,知足的。
如今只是怕兩個孫子為這事兒鬧矛盾,禍起蕭墻,那般可真是自己的罪過了。
老夫人只能嘆氣,“終是我對不起你。可阿阮與你兄長都是無辜的,你切莫怨恨他們……”
“別提他!”梁冀聲音沙啞,嘶吼起來。
“什么品性高潔,趁我不在奪走了我的妻!他就一卑鄙無恥搶人妻子的小人!”
老夫人聽了眼前又是一黑,本就是搖搖欲墜的身子,更是險些升天而去。
陳嬤嬤連忙趕來,撫著她胸口給她順氣,陳嬤嬤忍不住嘆息:“三爺!您可是不小了,二十有一的人了!該明事理了!老夫人如今的身子如何還能受得您的氣……她做的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府上好,為了大家伙好?誰都以為您去了,老夫人憐惜夫人與少夫人,想給您留個后罷了。小郎君更是難得的好孩子……”
梁冀聽了這話,踉蹌跌倒在地,他抬頭扶面竟不知不覺滿臉的淚。
他一字一句慢慢咬著牙:“以后我會帶著她走的遠遠,一輩子不會再回這個地方!那孩子我與盈時都不會要,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
說著,他撐著身子起來,拂袖往外走。
屋外,梁昀恰巧踏進來。
兄弟二人一左一右,一進一出,隔著慘白的天光,對視了一眼。
梁冀眼中全是怨恨,梁昀倒是平靜。他看了床上躺著的老夫人,而后垂下眼簾朝梁冀道:“前院有一位夫人找上門來。”
梁昀聲量不高,慢慢移眸轉向梁冀:“她自言,是你夫人。”
“舜功,你要不要出去瞧瞧?”
梁冀隨著這句話,渾身止不住的一震。
第88章
傅繁原以為是自己來錯了地兒, 不,興許是她兄長說錯地兒了。
她從未想過阿牛家會是如此高門府邸。
當她見到烏木雕刻而成, 嵌著鏨金字跡的牌匾之后,心中愈發惴惴不安。
她自詡自己是個膽大的姑娘,往日行走在鄉鎮間總也不見怕的,可如今來了阿牛家,才只是踏入門檻就有些怕了。
她一路跟在引路的婢女身后,局促攥著自己的衣角。
正門入內,儀門之后,處處翠嶂如屏,曲徑通幽。亭臺樓閣, 假山池塘,只叫她覺得這府上的一草一木只怕都比自己金貴, 她局促的眼神都不敢亂看, 唯恐多看兩眼就要被旁人輕視了去。
傅繁一路上止不住想, 這當真是阿牛家?
他的家人究竟性子如何?和善好相處嗎?
他們會同意自己與阿牛這樁婚事嗎?會不會覺得自己心比天高?會不會作踐自己……
一時間, 傅繁還沒走進去, 心里就涌現許多情緒, 她心里害怕的厲害。
但是幸運的她一路被人引著, 那些奴仆對著她倒是恭敬, 似乎并不為她一身樸素衣裙與這里格格不入而對她另眼相待。
婢女們穿戴都比自己還要好上許多,甚至都是她沒見過的樣式, 那些衣裙布料便是她們鎮上最富裕的人家, 只怕都沒穿過。傅繁覺得心中酸澀, 渾身的不自在。
她低頭看著自己特意穿來的新裁的翠綠襦裙,上面繡著略顯粗糙的花兒,更恨不能尋個地縫鉆進去。
她死死咬著唇, 強壓下胸中那一股波濤洶涌的情緒。
眾人見她方才在府門前便說的言之鑿鑿,若是往日自是不信,只是今兒上午才來迎回來了三爺,也是如她這番的寒酸打扮。
如今再對著這位自詡是三爺夫人的娘子,內心如何暫且不表,面子上自然不敢有分毫怠慢。
奴婢們一面差人朝著后院報信,一面將傅繁迎到廳內坐著。婢女來給她砌茶倒水,端來瓜果梅子等物。
傅繁卻連喝也不敢喝。
在婢女倒完水要退下時,傅繁忍不住伸手叫住她。
“娘子有何吩咐?”婢女問她。
傅繁甚至不敢去看那婢女的眼,只問:“你們府上的三爺怎么還不過來?你們到底與他傳話了沒,可別糊弄我……”
婢女笑語盈盈:“回娘子的話,已經差人去通稟三爺了。只是娘子您來的巧,我們府上上午才認回三爺,如今三爺去后院陪著老夫人說話去了。”
前院與老夫人的后院隔的遠,可遠遠不是一兩盞茶的功夫能來回的。
這話說的叫傅繁面上難堪。
婢女許是沒旁的意思,可傅繁總覺得這人是在嘲諷自己,嘲諷自己阿牛才一認祖歸宗,自己就迫不及待跑來了?
她忍不住辯解道:“我隨我家兄長入京找了他好幾日了的,也是才打探到他家……”
那婢女卻只是笑笑,可這笑意落在傅繁眼里,怎么看怎么覺得扎眼。
可偏偏如今自己還有求于人,她只能吃下這番窩囊氣。
傅繁如今再沒空想旁的,她只覺在這里坐著度日如年,一想到往后說不準就生活在這里……她連忙搖搖頭,心里哀嘆起來。
自己不過是個平頭百姓,而阿牛……阿牛家如此富貴,地位差距如此之大,她只怕再也不能像以往那么自在……
以往她發起脾氣來連阿牛都要想法子哄著,如今呢?如今她連阿牛的面都還沒見到,想要問些事兒還要朝著一個丫鬟卑躬屈膝。
“你能同我說說你們三爺么?”傅繁終于忍不住探聽道。
婢女心下難免鄙夷,覺得這娘子沒規矩,哪里這般直白跑來旁人家問她們主子家事的?且她如今都還身份不明,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可想到方才管事吩咐,知曉這位只怕真是三爺的人。
婢女心中也是忍不住羨慕起這女子的好運道,或許她這副相貌在尋常百姓中尚能算上清秀,可放在京城之中,放在穆國公府,便是丫鬟們里頭,這位娘子的長相也算不得出挑。
更有珠玉在前,叫她忍不住將傅繁同那位三少夫人比起來。
奈何再瞧不上,這位娘子就是比她們這群婢子命好。能尋上門來,能叫管事親自發了話的,身份只怕不做假。
莫說是府上爺的妾了,便是一個通房丫鬟都多少丫鬟卯足了勁兒想鉆啊。轉頭這位說不準就是她們主子了。
婢女心思活泛的緊,明知自己要好好待著捧著這位,可總是過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兒。
她一面回著話一面刻意與傅繁說起:“我們三爺自生來便了不得,十八歲就當了奉義中郎將,后領著朝中中軍平叛,被封了平虜將軍。十九歲就……是京中權貴中也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多少人家想將女兒嫁給咱們三爺,可咱們三爺都不喜歡,就只……”
婢女開始不說了。
她這話軟的很,說了一半最重要的卻不說下去了。
只叫傅繁想追問又不好意思追問。
她是個聰明的娘子,思及兄長帶自己來穆國公府時的欲言又止。
她以往一直自欺欺人,總想著有個萬一,可如今已經沒法子繼續欺騙自己了,因為他找到自己家了。
但許多事兒她不能開口問出來。
因為她才是與阿牛合過八字,拜過堂的妻子。
她與他有婚書,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要是主動開口,便是落了下風,便……
傅繁忐忑不安的又坐了會兒,先一個來見自己的并不是阿牛。而是一個年紀約莫四十上下,著深紅暗紋褙子,頭挽倭墮髻的夫人。
那夫人衣著富貴不凡,頭上戴著幾支赤金點翠簪子橫插其間,耳上明珠隨著她的步伐輕輕晃動,越發襯得她面容莊重。
傅繁趕緊站了起來,強笑道:“您是?”
韋夫人并未回她的話,她今日一日間心情數番波折,兒子死而復生自叫她欣喜不已,可一想起后宅那些頭疼的事兒,一想起兒子臨走前對自己怨恨的眸光,恨不能掐死自己的眼神……
韋夫人往另一側交椅上坐了下來,臉上泛著一絲疲憊虛弱,不說話。
隨著韋夫人身后跟來的一群婆子們紛紛對視一眼,道:“這位是咱們府上的主母,大夫人。是三爺的母親。”
傅繁一聽竟是梁冀的母親,連忙局促的行禮道:“夫人好……”
韋夫人點點頭,眼中卻藏著諷刺。
她太知曉這些外頭女人們彎彎道道的心思,一個個沒見過好的,見了一個英俊男人只恨不能將腰帶綁在他頭上。更何況是她兒子那般的……
不然怎么自己兒子才回來,外頭的這個就如此迫不及待的進門?這是生怕自己兒子不要她了不成?
以往的韋夫人最瞧不起這起子不要臉面的女子,可如今到底不同了,她有些要給兒子再多納幾人。
她們母子間足足兩年離別生分了許多,且還有阮氏的那樁糊涂事壓在她心頭——以往她對融兒有多稀罕,如今她對那孩子就有多心堵。
自己兒子不是不能生,且如今更是好端端回來了。怎么好再叫一個老大的親兒子擋在前頭?
就連阿阮也是麻煩,日后到底要怎么才好?
韋夫人止不住頭疼起來,頭疼冀兒那孩子心里眼里都是阮氏。當年自己就不贊同,屢次想要退婚,可不還是沒成。冀兒認準了就是一頭栽進去,她這個當娘的再怎么說有什么用。
如今冀兒想來只怕還是不肯收心,反倒還要因為阮氏來怨恨自己……
韋夫人撫著自己疼的厲害的頭,身旁便立刻有一個丫鬟上前給她揉頭,又有一丫鬟遞上一方沾濕水的棉帕,韋夫人接過輕輕搭于手間,擦拭一番后才端起茶盞來。
她并不喝,只是摩挲著手里的杯盞,問傅繁:“好孩子,莫怕,坐下與我說說話。你叫什么名兒?”
傅繁一聽眼前這位貴婦人便是阿牛母親,大夫人?主母?
阿牛是她的兒子,日后這個府里的主人?
傅繁已經緊張的說不上來是不是歡喜了。
這就好比是撿到金子的人,若是只有幾塊,那自然是欣喜不已,誰也不會發覺。若撿到的是一座自己如何也抬不起來的金山,可就要頭疼了。
她整個人頓時像是癟了氣的河豚,忍不住露出膽怯,卻又恐旁人看輕自己,腰板挺得筆直。
“我姓傅,家里人都叫我繁娘……”
這話自然是假的,家里人都叫她大丫。
村里的娘子有幾個有正經名字的?便是她兄長不也是大郎大郎的叫著的。她這名字還是她小時候央求著她那略認幾個字的爹給她翻書取來的。
繁?
想來也是莊戶人家才能取如此俚俗粗鄙的名兒。
韋夫人聽了,心中忍不住嫌棄,面上卻只是淺笑著問傅繁:“好孩子,與我好好說說你同我兒是如何相識的?他這些年都住哪兒,過的如何?”
說到此事,總算是說到傅繁為數不多能夸夸其談的了。她不慌不忙將自己當年是如何救下阿牛,如何與兄長一同救治阿牛的事兒一五一十道來。
若說韋夫人原先還瞧不上她,如今一聽,眼前這位竟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當即心中便有些羞愧起來。
這可是救命恩人,自己方才竟然心中嫌棄……
韋夫人拿著帕子擦了擦眼下,語氣柔軟了許多:“這么說來你這孩子竟還是我兒救命恩人?我兒有福氣,有你這般的救命恩人……”
說著說著,韋夫人描繪的精致的細眉又是微微皺起,語氣說不上的怪異:“你說,你與他拜過堂成過親了?”
傅繁被她一驚一乍弄得心里發虛,她壯起膽子問:“可有哪里不對?莫不是你們府上看不上我不成?”
一個其貌不揚的鄉下野丫頭,又沒規矩又不知尊卑,韋夫人以往能看得上她才怪。
動不動就拿拜堂成親放在嘴邊,依著她所說的,自己兒子那時重傷腦子都不好使,她與一個腦子不好的人成什么親?
且自己問冀兒時他是如何說的?只將這些事兒三兩句含糊過去,半點不提自己成婚的事,娘子還是救下自己的恩人。
這便是自己兒子厭惡她了?
韋夫人嘆了口氣,道:“你這孩子對我兒有救命之恩,如此恩情我們府上怎會輕視你?只是……只是我也不知該如何說道,說理慚愧,我兒走后府上便給他娶了一門親……”
傅繁一聽,面色大變。
可又聽娶的是陰親,是走后娶的,她一下子松了一口氣。卻又是立刻忍不住生氣:“人死都死了怎么還能結陰親?你們府上當真是愚蒙!那姑娘也是個蠢的,怎還能同意這種事?如今我可是不管,我是帶了婚書來的,我才是他的妻子!只怕我婚書上的日子還在她前頭呢!”
她這話一出,一群婢女們頻頻蹙眉,只覺得三爺這位在外頭找的娘子可真是粗俗不堪。
說旁人結陰親是蠢,還說她們府上滿府都蠢??
合著就她自己聰明?她嫁給一個傻子就不愚拙了?呸!
真不要臉!一上來連三爺的面都還沒見著,就迫不及待論起婚書日期來?莫不是真想與府上三少夫人論起大小?爭著當正頭夫人?
看看她這副粗鄙的模樣,以往給她們家三爺提鞋也不配!
韋夫人方才還有諸多不忍,一來不忍刻薄兒子救命恩人,二來這事兒多番較量,阮氏怎樣算來也無錯……甚至當初還是她開口相勸。若是如今她再摻和,刻薄阮氏,怕要被世人戳著脊梁骨罵了。
最好是叫這姑娘與阮氏去爭。
可如今自己不過一句話,這姑娘就如此口舌不饒人,心眼多的很卻著實不夠聰明。
韋夫人略沉了兩分臉,心里鄙夷卻只能故做為難開口:“雖為陰親,該差的一樣不差,結的更是兩姓之好。婚書上寫的可是冀兒的名字,族中都點頭了的。”
這無疑就是在提點對面傅繁,阮氏婚書上寫的是梁冀的名字,你婚書上胡編的是哪個名?如今可還有這號人?
婚書不婚書的,于他們這種人家可不重要。
他們看重的是門當戶對,是父母之命,看中的是娶妻身后能帶來的家族勢力,更是妻子本身品性德行。
她有哪一點?
韋夫人本想著遮掩一番,今日已經是來不及了,適才鬧得陣仗大,她才與傅繁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女眷們就從內院里出來看熱鬧。
家丑不可外揚,韋夫人低聲勸說傅繁:“這事兒我也不好插手,等冀兒來了你再與他說。若此事當真,我們府上必會給姑娘一個名分……”
偏偏傅繁旁的沒看出來,倒是看出來韋夫人和這群婢女們一個個都看不上自己。她見又來了好幾位衣著富貴面貌慈祥的夫人,當即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將早早準備好的婚書從袖口里往外拿。
“這是我與阿牛的婚書,白紙黑字寫的分明!”
嚯——
此話一出,夫人小姐們一個個都面露詫異的看過來。
蕭夫人蹙眉:“誰是阿牛?說的是三爺?姑娘這話可不對,三爺可是有媳婦兒的!”
蕭瓊玉:“你這姑娘是不是弄錯了?弄錯府上了?我們府上三爺是才回府……”
“就是你們府上!你們不信就拿婚書去看。你們休想仗勢欺人!”
傅繁嗓門本就大,如今情急之下叫嚷的更是厲害,王妃輕蹙著眉頭,忍不住拿著帕子捂著耳朵。
她這一聲惹得外頭婢女婆子們一個個湊頭過來,只以為里頭出了什么事兒。
韋夫人氣的胸口發悶,若非是兒子的救命恩人,她只怕要叫身后婆子們將這好生粗魯的女子拖下去了。
細碎的陽光穿過樹梢,斜斜投射在廊下。
廊下忽然闖入一個藏青衣袍的身影,光影落在他英挺年輕的眼角眉梢,描繪出一股說不出的銳氣。
他大步跨來,走的極快,幾乎是一路跑過來,衣袍卷起一陣風。
梁冀去見老夫人時匆匆更換了一身褂子,洗了一把灰撲撲的臉。
如今雖整體容貌未改,可一身合體的直裾深衣,領口袖衫都繡著銀絲邊流云紋的滾邊。凸顯他身材修長而精瘦,整個人看起來比以前的粗糙打扮年輕了好幾歲。
走在富麗堂皇處處描金彩繪的公爵府邸,整個人說不出來的英挺瀟灑,意氣風發。
人明明還是那個人,可舉止間都全然變了。
不像是原先那個人了,甚至……從梁冀身上,找不出原先的一絲痕跡。
傅繁終于看到了他,看著他俊朗的眉眼,心仿佛被撓了下,一路的委屈止不住的涌上心頭。
她忍不住嚎哭起來:“阿牛……你這些時日都跑去了哪兒了?我找了你好久,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梁冀近乎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看著眼前的一切,見女眷中沒有盈時的身影,他幾不可見的略松了一口氣。
而后,梁冀看到她拿出來的婚書,那抹鮮紅叫他眼中刺痛。
他的聲音里隱隱有哀求,看著她道:“對不起……我對不起你,我們能不能出去說?出府我跟你解釋清楚……”
傅繁怎是好糊弄的?她緊緊咬著牙,冷聲道:“你把我當什么人了?我就這么見不得人了?我才不走,你與我在這里說清楚!說清楚!”
梁冀冷漠看著她,忽而一手揪起她的婚書,傅繁見狀連忙去搶。
梁冀卻一手扯著她的衣袖將她往外拉。
“你干嘛!你瘋了?你拉痛我了!”
梁冀手勁兒絲毫不小,他扯著她的速度絲毫不停,低吼道:“我記起來了所有的事,我根本不是什么阿牛!不是!”
“怎么了?你忘了以前我們的一切?你如今認祖歸宗了就想要拋掉我?你就是阿牛!你就是阿牛……”傅繁眼中漸漸紅了起來,顯然,她意識到眼前人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傻乎乎的阿牛。阿牛才不會用這種語氣與自己說話。
“我有我的家人,有我的妻子!傅繁,我只能對不起你,我欠你的我一定會拿旁的還給你!你對我的恩情我記著,我一定會還給你的。可是我真沒法子拿感情還給你……”
第89章
她的丈夫親口承認他有妻子, 親口說出這一句句話來,無疑是在剜傅繁的心。
她只覺得心口鮮血淋漓, 疼的厲害,眼淚屈辱的在眼眶里打轉。
照理說傅繁該恨他的。恨眼前人的絕情,恨他玩弄自己的感情,恨他負義忘恩。
可她一想起二人間的點點滴滴,怎么也恨不起來。
對待自己深愛的人,總是盲目的,毫無理智可言。
她像是以前最瞧不起的那些村間鄉婦。情緒失控朝著梁冀肩頭捶打上去,一下下毫不留情:“你這個騙子!你這個騙子!你將阿牛弄到哪兒去了?你將他還給我!你把阿牛還給我……”
“你以為我就喜歡你了?你把我丈夫還給我!我要我的阿牛!你將他還給我,你看我還就不糾纏你!”傅繁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哭喊。
這一幕饒是方才并不喜歡她的府上眾人們看到了, 心中也是控制不住的嘆氣,直嘆冤孽。
如今這般聽著瞧著, 誰能分出個黑白對錯來?
這一日府上就先后惹出這許多事來, 真叫人措手不及。
韋夫人親眼見著自己的寶貝兒子被一粗俗無禮的民女如此對待, 她黑著臉差人上前將傅繁拉下去。
“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將這姑娘拉開!”哪家養出這般性子的姑娘?當真是沒規矩!
趕過去的仆人們卻被梁冀伸手阻止。
梁冀眉眼未動, 只是垂著頭一動不動的任由傅繁打:“你打, 若是能叫你消氣便慢慢打。”
他這話更惹得傅繁氣急敗壞:“呸!你以為你欠我的打你幾巴掌就能還清?若是沒有我你早就死了!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這個白眼狼, 虧我以前那么相信你, 我一直想著你, 你莫不是忘了你以前的承諾……”
傅繁咬著唇,淚水倔強的凝結在眼眶, 哪怕看不清楚, 卻依舊是緊緊盯著梁冀。
梁冀只是躲避她的眸光一般垂著頭。
他等她罵完, 才試著將自己衣袖從她手中扯了扯,深吸一口氣道:“傅繁,你不是最喜歡銀子了嗎?我將自己有的都給你, 你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銀錢。以后你與你大哥再也不用為了生計發愁,以后——”
梁冀話未說完,臉上又挨了傅繁重重一巴掌。
她咬著牙罵他:“原來你就是這般看我的?大少爺,你看不起誰啊?我雖貪財卻也知取之有道!我便是寧愿餓死窮死也絕不會叫你施舍!我呸!”
一語未了,她卻忽地察覺頭暈目眩。
傅繁這些時日為了阿牛的失蹤提心吊膽,這一路又是趕的急倉促入京,往日強壯的身子這些時日憔悴的厲害。
許是方才情緒太過激烈,前一刻還在掙扎哭鬧間,她忽地便覺眼前一陣陣眩暈,身子便直直地往后倒去。
幸虧身旁的梁冀眼疾手快攙扶了她一把。
“你不要碰我,拿開你的臟手……”傅繁虛弱的睜不開眼,偏偏還記著二人方才的爭吵,絲毫不肯示弱的罵。
梁冀松開手,卻叫傅繁直直墜倒在地上。
圍觀的眾人皆被這一出唬得花容失色。
“這是怎么了?”一時間,腳步聲紛至沓來。
韋夫人見此情景眼皮微顫,心下有了猜測,當即便急命身側婢女去請府中大夫過來。
不多時,便有大夫提著藥箱匆匆而至。
屋內眾人皆屏氣斂息,各有所想。
大夫細細搭脈神色凝重,俄而起身向眾人拱手道:“恭喜府上,這位娘子是有喜了,約莫兩月多了。”
此語一出,仿若春日驚雷。
眾人面龐各異,韋夫人已是面浮欣喜。
韋夫人想也未想,便朝著聽了這個消息呆滯在原處久久不曾移動的梁冀催促道:“冀兒,兩個多月,究竟是不是你的骨肉?”
梁冀似乎被這個消息震住了,他垂著頭僵硬著身子,整個人竭力攥緊手指,他在發抖。
顯然他不想承認。可良知叫他無法說出一個不字來。
梁冀只覺心口悶沉得厲害,仿佛有什么東西離他越來越遠了。
可笑啊,前一日他還滿心歡喜,一日一夜的策馬也不覺有任何疲憊。他滿身的精力只想著早早見到她,與她訴衷腸。
可這才一日功夫,怎就這般了?
今兒看了一出鬧劇的女眷們見狀也知曉不能繼續聽下去,這女子日后以什么身份入府來,就不是她們該插手的事兒。
女眷們紛紛尋著借口離去,將空蕩蕩的花廳留給了母子二人。
韋夫人知曉自己兒子這番的不回答就是默認了。
她自是大喜,這回這個可是自己的親孫兒。
韋夫人止不住叮囑梁冀:“趕緊將人納了,肚子不等人,等肚皮大了再納入府里只怕叫人說閑話,到時候扯上私生通奸可不好聽……”
顯然,她并不打算給傅繁一個妻子的名分。
如此出身,如此不堪,當自己的兒媳?豈非叫京中人笑話死自己。
韋夫人寧愿將他二人這段感情看做是通奸,也不愿承認自己兒子失蹤失憶的兩年里與一貧民女子私下成了婚。
在她看來,那女子若非肚子里有了她的孫子,做妾都是抬舉她了。不過如今,看在未出世孩子的份上,叫她做妾倒也不是不行。
大不了日后將孩子抱過來自己好生教養,萬萬不能叫自己孫子與他那上不得臺面的生母走進了便是。
一直怔松的梁昀只覺腦海中一聲巨響,各種情緒悄然間炸裂開來。無數情緒好似狂風巨浪,前赴后繼的打向他,將他打倒。
胸口里好像有一條冰涼的毒蛇爬上來,一種發自內心的無措將他整個人攫住。
梁冀低垂下眼睫,越是平靜的神色,越是暗藏驚心動魄。
“我不要這個孽種。”
孽種?這世道上,竟還有人管自己孩子叫孽種?
若非韋夫人太了解自己肚皮里生下來的兒子,她只怕要懷疑這孩子身世存疑,父不明了。
可她太了解梁冀,正是因為太了解梁冀,才叫梁冀的話氣的胸口發疼。
“你說的是什么混賬話?你如今都多大的年紀了?說不要就不要?什么叫孽種?”
語罷,韋夫人自顧自吩咐婢女們將傅繁好生照顧伺候著,她狠狠剜了兒子一眼,“趕緊給她尋一處寬舒適的院子,再撥一群丫頭們過去,仔細給她養胎!來年才好給我生個大胖孫子。”
“你也是,最好給我死了這份心。叫老太太知曉看她怎么罰你!”
梁冀手腳冰涼,忽地毫無起伏波動的語氣:“我錯的太多了,這不是我所愿。我不是阿牛。傅繁她喜歡的人已經沒了,我那時也根本什么都記不起來,我就是個傻子,記憶喪失的傻子……”
兒子這番忽如其來的糊涂話,可叫韋夫人忍不住罵:“你到底被阮氏灌了什么迷魂湯?自己兒子都不想要了?自己兒子不要,樂意給旁人養野種!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
韋夫人說到此事忍不住心中一堵。如今禮法上阮氏才是老三的妻子,她的兒子才是老三的嫡子,且還是嫡長子……
若是繼續下去,等那孩子再大一些,就該繼承梁冀一切了。
到時候自己親孫子什么好的都輪不到?好東西全便宜了外人?
梁冀見自己母親又說起那些事,心中哀痛,他道:“別再說了,我都說了我哪個都不會要,都是孽種!日后我和她都會離這里遠遠的!遠遠的叫你們看不著!”
韋夫人簡直要被他這番大逆不道氣瘋了:“且瞧瞧她如今的模樣,你不厭棄她已經很好了,她如何還敢不情愿?”
“都叫你別再說了!”梁冀捂著頭,似乎強忍著暴怒:“你怎還有臉說她!還不都是你逼她的!她是為了我才……才與大哥……”
“我的兒,聽娘的一句勸,你正是年輕,怎么樣的女人找不到?不如叫那孩子和她都給了老大算了……”
梁冀一聽自己母親這番話,幾欲吐血。
他幾近厭憎地甩開韋夫人,“夠了……閉嘴!閉嘴!”
……
外頭寒流滾滾,下起了綿綿不絕的大雪。
沒一會兒功夫,天色便漸漸有幾分暗淡。
窗外花枝上靜悄悄掛滿了霜雪,一條條銀枝迎風招展,頗為壯觀。
自傅繁剛剛登門,鬧著要尋夫君時,盈時便收到了底下人的通稟。
一切如此始料未及,盈時只覺得自己所有的打算都來不及。
她倉促的跑回晝錦園,看著還在熟睡中的孩子。
內室里炭火燒的暖和,叫人昏昏欲睡。
盈時親自動手,將還在熟睡的融兒抱起來,她的動作驚擾了還在熟睡的孩子。
軟和的小團子明明被吵醒了,卻也不生氣,見到近在咫尺母親的臉,他架起短短的胳膊咯咯的笑著,投入盈時的懷抱。
小小嬰孩兒的手已經很是有力氣,但他似乎知曉不能傷害盈時,手指觸碰上盈時臉頰時力氣很輕。
盈時抱著孩子有些難過,她舍不得松開孩子,可又知曉如今為了融兒的安全,不得不將他抱離身邊……
她將臉蛋抵著融兒溫暖的臉蛋,深深的嘆息一聲。
“融兒,你不會怪阿娘吧?阿娘覺得自己很沒用,將許多事都處理的亂七八糟……”
自己叫孩子也跟著受苦了。
回應盈時的,是融兒清澈的笑聲,盈時忍不住也跟著慢慢勾起唇角。
可她才笑起來,便又聽了外頭稟報回來的消息,說是今兒隨著三爺前后腳入門的那位娘子有身孕了。
桂娘聽了這個消息著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滿屋子里團團轉:“這可怎么辦好?誰知曉三爺沒死能回來?誰知三爺還早早就成婚娶了小的!咱們小主子可怎么辦才好啊……”
這日給盈時的驚詫早已不知一點兩點了。
一想到一切都比上輩子還要早,甚至連傅繁懷孕的時間都變了——
盈時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不明白又是因為什么原因,這輩子傅繁的孩子竟也提前來了。
變故太多,她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般散漫的態度,一切都與前世截然不同,將她所有盤算打的措手不及。
“娘子,這可如何是好……”
眼瞧著自己身邊婢女一個個面若白紙,盈時反倒是鎮定下來。
她反過來安慰她們,笑道:“別怕,你們守好了屋子里,阿李陪我去一趟大哥院子里……這幾日我們先將孩子送過去。”
她并不相信梁冀,她如今甚至不敢叫融兒離開了自己眼前,甚至是送融兒去梁昀院子里也不敢假手旁人。
她很怕梁冀撞見融兒……
她很怕那個瘋子會對融兒做出什么來。
哪怕明知如今自己的正經丈夫回歸了,如今關頭她最好是遠遠避著與梁昀的任何見面——可她也顧不得太多。
總要保證孩子的安全。
這就是組團生了個崽崽的好處,到底是融兒的嫡親大伯,必要的時候她總能無條件的相信他的。
盈時一路走著一路心里想著許多事兒,無非都是融兒日后的事兒,怪就怪傅繁這胎懷的也太不是時候了。怎么這么早……
誰知許是父子連心,盈時抱著融兒跨出晝錦園,還沒走出幾步,眼角余光便瞥見遠處一片桃林下,一道極為高挑的身影朝著她迎面走來。
梁昀一身與四周白雪同色的道袍,淵渟岳峙,身量巍峨。
饒是盈時與他間已經很熟悉了,每回見到他時心里都忍不住稱贊一聲,當真是以為神儀明秀,姿容如玉的美男子。
他身后,是容壽堂方向。想來是才從老夫人院里出來。
梁昀離她幾丈遠便停下腳步,他掀眸平靜的看了她一眼,“為何這時抱融兒出來?”
盈時嘴角一彎,卻泛出無比苦澀的笑。
她的苦笑一絲不落的落在梁昀眼里。
“我想將融兒給兄長您的院里送過去……”
立在她身前的梁昀許久未動,也未吭聲。
一雙深眸靜默的注視著她,盈時怔了怔,也不知為何,忽然感覺氣氛很緊繃,無言的威懾力,好像自己都喘不過來氣了。
良久,他才無比平靜地問她:“為何?”
果真是惜字如金。
盈時壓著心里陣陣顫抖,眼皮跳動,她抿著唇回答:“梁冀他回來了,我那個院子里對融兒來說總覺得不太好,不安全……”
梁昀又是許久不說話,他眸光只一直凝定在盈時身上。
盈時越發的緊張,心跳的厲害,她忍不住抬起頭問他:“兄長是不愿意嗎?莫不是覺得梁冀回來了,你就要避開是非了?”
梁昀盯著她,眼神像是一條毒蛇,朝著她每一寸裸露的皮囊吐的蛇信子。卻偏偏眼簾半垂,以毫無波動起伏地語氣問她:“他回來了,就叫你這般著急?”
“著急的你就連孩子都不要了?”
盈時一聽,只覺得奇葩:“誰說我不要?我只是為了融兒著想,梁冀脾氣不好,誰知會做出來什么?兄長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再說了,只是叫你幫我暫且看管一段時日,我還是相信你的……”
“那日后呢?”梁昀看著她,他沒有忽視她微微顫抖的眼睫。
梁昀看著她,無比沉靜地問她:“盈時,你能否告訴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盈時面容微變,察覺到他不知何時竟已停在自己身前。她連忙往后退了退,可未料他卻忽而執住她的腕。
修長的五指緊緊攥著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腕。
他低頭,將她肩頭狠狠抵在身后的桃樹樹干上,幾乎是沖著她耳畔問她:“你想躲多久?一輩子都躲著這個孩子?”
“還是你覺得這個孩子見不得人,是你的恥辱?你視他為恥辱,為何當初要生他出來!”
第90章
融兒明明是自己的珍寶, 是她費了那么多的努力才得來的孩子……是這個世間與自己血脈最近的親人。
她喜歡他還來不及,她想要將最好的一切都捧來他面前。怎會視他為恥辱?
自己將才那么小的他送出去, 送去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她也不想的啊。她只是沒法子,時間太倉促,一切都是自己始料不及,打亂自己所有的預想。
盈時原本一路都還算鎮定的情緒,忽然間被他這兩句話說的很難過,很難過。
明明不想這個時候不分輕重緩急的哭,可說出來的話焦急的要哭出來:“不是的,不是的……我怎么會覺得他是恥辱?我只是害怕, 我只是害怕……舜功他回來了,他沒死……”
“我也不知如今該怎么面對他了, 兄長, 我答應了同你兼祧, 我跟他許是再回不到最初了……他一定是恨死我了, 一定是恨死我了, 怎么辦?他一定也是恨死我都融兒了……”
她說著說著, 眼里含著濛濛的淚, 洇紅的眼尾凄艷嫵媚, 仿若雪地里的紅梅。
梁昀被她的話惹得心中抽痛,聽著她字字句句離不開舜功, 舜功舜功……
聽著她沉浸在背叛舜功的痛苦里, 聽著她為舜功哭泣, 哭的如何也止不住。
這一切都叫梁昀幾乎忍不住的眼眶酸漲。
他活了二十多載,心中從未如此痛苦過,胸前疼的幾乎喘息不過來……
而盈時呢?她擔憂的從來不是旁的。
她怕的是這輩子梁冀與傅繁二人回來的太早。
一邊是親自教養, 如同兒子一般盡職盡責許多年的親弟弟。另一邊是才出世三個月,根本沒培養出多深感情的兒子。他本就因兼祧所剩無幾的清名,會因梁冀回來再次雪上加霜。
他與自己之間是因為梁冀去了的緣故走到一起。
如今梁冀回來了……梁昀曾經那般重視自己的弟弟,那是他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
如今他會怎樣?他會怎么選擇?
以往她不怕,總覺得有六年的時間,孩子養在他身邊六年,她甚至盤算著即使梁昀日后去了河東,她也會想法子叫融兒與親生父親相處。六年的時間,總能占據比梁冀更重的分量,到時候一切都順理成章。
可如今呢,十月懷胎的是自己,受盡辛苦的也是自己,他其實只不過當了三個月的父親。
三個月的情感,其實對于男人來說很好割舍吧?
她不確定,她心里慌亂的厲害,她總要試探試探他。
“兄長本能置身事外,卻因我的緣故,叫兄長日后也沒法面對自己弟弟……您不會恨我吧?”
他會怨恨自己么?怨恨自己的存在叫他與他兄弟感情再也回不到當初?
她忽地聽到耳畔一聲極輕的嘆息。
梁昀眼睫覆壓,氣息沉重而又冰冷,“我大你好些歲,在我這個年紀早已不是孩子。我走出的每一步都要承擔責任,亦從不后悔。”
盈時的心口像是被什么猛烈的撞擊了下,撞得她的身子隱隱一震。
她忍住哽咽,道:“只是我現在不知融兒要怎么辦才好,他一出世就背負好多。舜功不會喜歡他,夫人更不喜歡他。他明明什么都沒做錯,就因為我的一己之私,叫他成了這般模樣……”
梁昀望著她淚珠不斷滴落的眼眸,他多想抱抱她。
可只能冰冷克制地伸出指腹,將她掛在腮上的淚珠一點點拭去。
她永遠不明白,她只要回頭,就會發現她的身后明明有另一條路……可她看不到。
她只能看到她心心念念許多年的舜功。
舜功是她的愛人,舜功是她的丈夫。
舜功如今回來了,哪怕已經有了瑕疵,哪怕不再完美……
不……現在她至少對著融兒有了幾分感情,知曉為融兒的未來打算了,知曉為了融兒流淚。
梁昀道:“舜功他無法做到對這個孩子視若己出,這是天性,他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
他望著她變得蒼白的臉頰,所有話語都變得笨拙,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可你放心,在這處府邸,在我這里,誰也越不過融兒。”
盈時指尖顫了一下,她自然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這句話中帶著的偏愛,帶著對融兒的偏愛,頃刻間撫平了她所有的不安。
他這是給自己承諾?
盈時神情變得迷惘不安。
直到四下寒風吹卷著樹梢的婆娑作響。
盈時抱著融兒,腦子里亂糟糟的一團。
梁冀不知何時來的,也不知在他們身后看了有多久。
直到盈時將融兒遞給梁昀,她才看到朝他們走來的梁冀。
梁冀顯然情緒很差,深深蹙著眉,氣息低沉的厲害。整張臉都透著一種陰冷。
可罕見的,他并沒有朝著二人發火,質問。
倒是盈時被身后忽然出來的人嚇了一跳。
她擦了擦眼眶,還不想在他回來的頭一日就鬧出什么不好的傳聞來,是以只是低著頭解釋說:“我將融兒交給兄長,不想被樹枝刮了眼睛。”
梁昀看了梁冀一眼,摩挲著指腹上微熱的淚痕,并不吭聲。
梁冀冷冷看著梁昀,眼中閃過許多掙扎和痛苦。
其實,他對梁昀的心思早就有所懷疑,如今幾乎是被他捉到現行……
她是弟媳,他是長兄。身邊難道沒有旁的仆人?孩子的乳娘就在旁邊雪地里立著。
他難道沒有事做,才會冒著大雪跑來給她擦淚?
他怎配為兄長?如此卑鄙無恥的搶奪自己的妻子……難道就不能拒絕?他那么些年都能拒不成婚,為何偏要答應兼祧這樁荒唐事?
梁冀幾乎暗中咬碎了一口牙。許多細節他根本不敢繼續細想下去。
可他也不會追問下去。
繼續問下去?
他們連孩子都生了……自己消失的兩年,他們間到底有多少場比方才還要親密的瞬間?
想要繼續一段瀕臨破滅的感情,只能裝糊涂。
梁冀盼著自己裝糊涂,盈時也能裝一回糊涂,他們都不提舊事,重歸于好……就當過往的一切都是一場噩夢。
三人間靜悄悄的一時無言,盈時最先受不住這種氛圍,她將懷里的融兒遞給梁昀,轉過身再不去看融兒。
誰知融兒許是知曉這一別就不能時時見著娘親了,他扭著軟綿綿的四肢,想從梁昀的肩頭著急的伸出腦袋。
梁昀伸出手掌蓋著孩子圓鼓鼓的腦門,將他從肩上往下撥了撥。
他抱著孩子的姿勢輕松而又儒雅,一看便是慣抱的。
明明還是聽不懂話的孩子,梁昀卻是垂首與他認真的說話:“融兒可是太想阿娘了?你阿娘會時常來瞧你的。”
梁冀聽了這話,幾乎是青筋暴起,指節都攥的發白。
他不慎瞥了一眼那個在襁褓里的孩子,那個孩子生的雪白干凈,烏黑的頭發,黑亮的眼睛。
梁冀瞳孔狠狠一縮,幾乎是狼狽地移開眸光。
這是他頭一次看到這個孩子,這個他們感情污點的證明,偏偏這個孩子還生的是曾經他幻想中孩子的樣子。
他受不了這種氛圍。
梁冀覺得喘不過來氣,胸悶的厲害,那種痛苦的窒息感又重新撲面而來。
他漸漸明白過來二人間的牽扯來源,又或許是繼續的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又或許是——他對她的記憶總是潛意識的停留在他最后去陳郡的那一夜里,那夜下著比這日還大的雪,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她明明最怕冷了,還是在自己拿石頭打窗的下一刻,趿著鞋前來推來了窗。
窗外風雪侵來,鵝毛一般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落在她烏黑的睫羽與鬢角。
那姑娘仰起頭,見到他時滿面欣喜,那時的她看著自己時,眼里全是濕漉漉的愛意。
多的能漫出來的愛意。
那樣的愛意,不會在短短兩年間消失不見。
盈時一定還是喜歡自己的。
那樣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姑娘,怎會移情旁人?最多就是孩子割舍不掉罷了……
他與她兩小無猜青梅竹馬,大哥算什么?
日后有自己在她身邊,她與大哥再沒機會見面。
她既然這么舍不得這個孩子,那自己養著也不是不行。
梁冀黯然的開始示弱:“盈時,我如今想了想,既然是你的孩子,我們就自己養著吧。反正他還小,交給旁人總歸不好。”
養著吧,日后長大了誰知曉生父是誰?
他才不會愚蠢的留著一個孩子在老大身邊,叫她懷念,叫她跟他再有聯系。他一定會叫二人早早斷的干凈。
梁昀垂眸看著懷里的孩子,面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他似乎一點都不為弟弟的話生氣。只是漫不經心提醒他:“祖母方才問我外院究竟鬧得什么事,舜功,你自己鬧出來的事情,快去與祖母解釋清楚吧。”
梁冀眸中隱隱掠過一道惱恨痛苦,知曉他是故意當著盈時的面說起此事,卻也沒空繼續與梁昀爭執。
他彷徨地朝著盈時看過去,自剖傷口朝她解釋起來:“那兩年我真什么都不記得了,盈時,你知道嗎?我當年受了很重的傷,什么都不記得了,我頭每天都很疼,我以為,我以為那就是我原先的生活……后來,后來我一想起來就回來找你了……”
他仍覺得,她只是恨他有了旁的女人。她只要知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無奈,就一定會心軟。
過往太過沉痛,盈時見到他都會發自內心的厭惡與害怕。可這情緒來的不合時宜。盈時只能忍著,忍著自己過分厭惡的眼神流露。
她有些疲于應對的避開他:“這一日間發生的太多了,我一時間不能接受……”
她說的如此明白,他聽不懂。卻像一只趕不走的大狗,一直跟在她身旁問她。
“你不記得我們在月老橋上掛的同心鎖了么?還有我們在上元節放的孔明燈……”
“可這些我都記得,我就是靠著那些零碎的東西找回來的回憶……那些是我覺得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刻,你不知曉,我那時候身中數箭,又從懸崖上摔下來斷了好多根骨頭。好疼好疼,現在都好疼,我本是活不下去的,可我總想著你,我不能叫你一個人等我……我回來了。”
那是他活下去的所有信念。他終于回來了,可她似乎變了。所有人逼著她變了——
盈時垂眼看著他毫無掩飾的悲痛模樣,他面上的痛苦、難過,重重復雜的情緒。
她并不感動,反倒有一種置身事外,冷靜的看著他——看著他痛苦的發瘋。
曾幾何時自己不也是這樣?他痛苦嗎?他才痛苦多久?這就受不了了?
盈時看著他近在咫尺的面容,這張臉明明是自己年少時愛慕至深的人,如今看來,卻只覺面目可憎。
當年的他明明可以放過她,最多便是一刀兩斷,她還不是一個會因為一段挽回不了的感情悔恨終生的人。
可是他私欲作祟。
明明自己早已恨毒了他,明明二人間相看兩厭,他偏偏不肯放過她。
放自己一條生路……
是這些人聯合起來,逼死了她。
看著遠處的人影,盈時幾不可見的勾起唇角。
……
接下來兩日,府上處處充斥著雞飛狗跳。
傅繁自打那日被診斷出有孕,醒來后自是好一番鬧騰。后被韋夫人勸動安排去了府上一處僻靜的苑子里暫且養胎。
傅繁除了心思不寧,兩日間過的倒是瀟灑。
韋夫人心里看不上這個村婦,可到底舍不得虧待了自己還沒出世的親孫子。
馬上便安排去了六個婢子,外加兩個婆子伺候著傅繁,各種山珍海味,綾羅綢緞更是如流水一般送去了她的住處。
閣里各處多寶閣上擺滿了傅繁從未見過的奇珍異寶,翡翠如意溫潤碧綠,和田玉雕刻的擺件,還有那些她從未見過的琉璃器皿,一尊尊通透晶瑩,每一件只怕都價值連城,卻都被隨意擺放一處。
傅繁打開一卷字畫看了又看,自打知曉自己有了身孕,她火爆的脾氣也收斂了些,縱然看不懂字畫也要陶冶情操。
傅繁心里感慨這個孩子跟著自己這一路趕來京城,顛沛流離可是還沒出世就吃了許多委屈。
可她也是有骨氣的人,總還記得先前阿牛說的那些瞧不起人的話,叫她每每想起就覺得生氣。
他算是認祖歸宗了,可憐自己和孩子呢。
傅繁坐在窗邊,看著外頭飛檐斗拱,看著一片片落雪落在窗沿上,又等了一個下午,仍沒見到阿牛。
傅繁忍不住對肚子里的孩子罵著說:“你父親如今看不上你娘!也不想要你了!”
伺候她的婢女們都是被韋夫人安排過來的,知曉這位娘子雖無名無份,可肚子里的日后一落生就是金尊玉貴的少爺,夫人吩咐她們仔細伺候著,萬萬不能出差錯。
她們哪敢叫傅繁生氣?
見傅繁又是罵罵咧咧,一個個都跑過來哄著傅繁說話:“三爺有事兒,一回來就入了朝。這兩日都往朝廷里去,等得空了三爺一定會來看娘子的。”
傅繁輕輕哼了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阿牛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妻子?阿牛是不是跑過去看她了?”
婢女們哪敢亂傳話?只能撿著好聽的說:“三少夫人每日都不怎么出園子,只帶著小郎君玩兒呢。”
這可叫傅繁一驚,她眉頭都立了起來,嗓音控制不住的尖銳:“小郎君?她哪兒來的小郎君?她不是阿牛死了才進門的么?”
婢女們一見說了不該說的,哪兒還敢亂說?
傅繁又是一連追問那位素未蒙面三少夫人的事兒,卻總沒人回自己的話,她不免惱火:“若不是你們夫人將我留下,誰稀罕問這些事兒?阿牛要是還不來看我,我就自己走了!只是這孩子是我自己的,我自己帶走,日后如何都與你們沒關系!”
這話可是驚嚇到了一群婢子們,連忙哄著她順著她,說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多寶貴。
那廂韋夫人聽聞傅繁又是鬧騰著要出府,匆匆趕了過來。
韋夫人猜到傅繁的心思,一來便是朝著傅繁好言相勸:“這處樓里你若是住著不舒服,我便再給你換一處旁的住處。你如今先在府上好好養著胎要緊,日后為我們府上誕下一子半女,怎還能少得你的好處?”
傅繁心里早就知曉自己肚子里這個是顆金疙瘩。
可再是金疙瘩,也叫她安心不了。
這府邸里頭處處都太金貴了,且還有一個三少夫人壓著自己!她無依無靠,還不知日后如何!
為母則強,她總要給自己孩子盤算一番。
傅繁眼眶有點紅,朝著韋夫人哀求道:“您能把阿牛叫來嗎?我真的很想見見他……”
韋夫人道:“冀兒可不是尋常男子,哪有時間日日陪著女眷的?我兒可是將軍,他這回大難不死回來自是要往內廷稟報皇帝去了,定是還有許多的封賞,這幾日只怕都回不來。”
傅繁聽到此話,原本眼角眉梢的難過漸漸消散,忍不住升起崇拜來。
她就說么,阿牛那樣的身板力氣,怎么會是凡夫俗子?
只是……
傅繁壓下眉頭,咬著唇直接去問韋夫人:“她們都說阿牛有一個兒子了?他怎么都有孩子了?不是說那姑娘是陰親嗎?那我這個孩子生下來算什么?”
韋夫人壓著性子哄她:“你且放心就是,那個……那個孩子不提也罷,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我正經孫兒……”
說起這個韋夫人卻是面上臊得慌,可如今對子嗣一事上,她與傅繁才是一條心。
韋夫人思來想去,只能嘆息道:“你是不知曉,府上老太太原以為冀兒沒了,心疼阿阮年紀輕輕的守寡,便這才想了個法子叫她去兼祧。哎……就是這般才生了一個孩子。”
傅繁只覺得聽到了驚天秘辛,提了許久的心神,一下子松懈下來。
她長長松了一口氣,忍不住嘀咕起來:“早說啊。”
早說她就不需日日將她當成敵人了。
韋夫人又道:“也是為了這事兒,冀兒心里覺得虧欠了她,畢竟那孩子也是為了冀兒才答應兼祧的。我們都只能將那孩子認下來,一應都要以嫡長子待遇。”
她私庫攢了幾十年的銀兩,這一年里為了哄得阮氏安心,自她有孕后前前后后不知送去了多少好東西,莊子都舍出去兩個。
傅繁聽了卻嘀咕起來。
阿牛那個死腦筋,憑什么覺得虧欠她了?不是她自己樂意要嫁進來的么?誰也沒逼著她。
傅繁咬著牙想,若自己是她,早就灰溜溜帶著她的孩子走了,總不能如今還叫滿府的人尷尬。
她怎么好意思住在府里?
“我們老家鄉下,只有那種娶不到媳婦兒的窮苦人家才會兄弟幾個娶同一個妻子!你們府上怎么也做這么丟人的事兒來?”
她的孩子憑什么要叫一個野種壓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