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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就連你三哥, 當初不過因我略施小計,看啊, 叫他一頭扎入赤水之下死無葬身之地。哦不對,聽說如今的他倒是僥幸活著回來了?只是不知其中滋味如何?是不是與他哥哥般落得一個殘廢了去?”

    隨著徐世子的話,梁家一眾副將早被激的目眥盡裂。一個個攥緊手中的刀槍,眼眶通紅,只恨不能少將軍一聲令下,他們便與這群人同歸于盡。

    然,少將軍雖年輕,卻早有了巋然不動的架勢,并未被他幾句話氣到, 依舊神色從容:“你們魏博欠我們的每一條人命,只要有我在一日, 永遠都不會少。”

    兩軍人馬相對, 縱使魏博人馬并不占多數, 可他們卻是征伐沙場多年的老兵。如何會怕河東這群不足千人由一少年領頭的騎兵?

    只是這處他們初來乍到, 如何比不得河東將士離得近, 若是時機不對, 便是退無可退。

    牙兵見勢不妙, 便朝著徐世子暗中規勸:“世子, 振武明明放出消息要與咱們談和,怎放了河東的兵進來!梁家人素來陰險狡詐, 此處地形于我們無益, 恐有詐……”

    徐世子冷眼看著這一切, 看到那少年將軍眼中浮現的縷縷冷光,臉上的傷疤似乎都疼痛起來,他到底不敢拿著自己項上人頭博弈。

    世子狠狠一咬牙, 令道:“先撤退,退回大營!”

    牙兵們聞言,立刻上馬,不再戀戰,紛紛逃竄而去。

    “少將軍,我們要不要追!”

    看著魏博牙兵一個個幾乎落荒而逃的身影,身后的副將眸光急切,他們對魏博皆有深仇大恨,若是可以,一個也不愿意放過。

    少年略一抬手,阻止道:“莫追。”

    他此次倉促帶來的兵馬不多,且又不是自己地盤,真要在此處打起來只是使漁翁得利。

    這次來,是來接應嫂嫂的。

    少年語罷,便策馬朝著四散逃離的百姓人群中梭巡。

    章平才將刀刃從地上的牙兵尸體中拔出,那邊騎著瘦馬的少年已經察覺到此處,策馬而來。

    方才逃難百姓之中眾人皆因河東人馬僥幸留下一條命,一個個見此都齊齊讓出列來,縱那人策馬經過。

    少頃,一襲銀甲便停在盈時眼前。

    春蘭連忙伸手護在盈時身前,那邊的護衛們反應過來,章平朝著盈時道:“夫人別怕,這是四爺。”

    四爺?

    盈時直到這刻才有一種自己撿回命的感覺,整個后背都是冷汗涔涔。耳畔嗡嗡響著,叫她甚至一時半會兒連四爺是誰也想不起來了。

    她認識他么?

    少年銀甲披風,面容美如冠玉,明明尚未成年卻已是身高腿長,姿勢嫻熟的翻身下馬,竟是朝著盈時屈膝行了家禮。

    “弟弟來遲,叫嫂嫂受驚了。”

    盈時瞳孔微張,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年,許久才回過神來,她喃喃的說:“你是四爺?”

    “是小四。”梁秉回答的很恭敬,語氣溫和。絲毫看不出方才戰場中的冷肅。

    真是四爺?

    不是傳言都說他病弱,活不過二十?不是都說二房老爺夫人怕白發人送黑發人,將還是襁褓之中的四爺匆匆送回了河東,這么些年甚至不敢太過親近他……

    上輩子自己似乎也只是聽說四爺回府探望,卻從未見過一回。

    看著眼前這個面如冠玉,驚艷卓絕的少年,瞬間叫盈時心里明白過來,這位被梁家藏了許多年的小兒子,竟是如此么……

    梁秉看出盈時眼中升起的狐疑,他嘴角含著笑,開口解釋:“小四十四歲以前一直跟著幾位師傅在軍中學藝,上回嫂子入河東我本該過府探望,只是那時有要事實在抽不開身。”

    盈時聽到此處,忍不住神情窘迫。

    是了,上回來自己還是三嫂,這回變成了大嫂。

    好在……好在梁秉沒來見過自己,應當還不知情?

    盈時心中勉強安慰著自己。

    盈時想到方才的可怖情景,整張臉仍是肉眼可見的慘白,唇瓣失色。

    好在少年并未糾結過往,只是安慰她:“長嫂莫怕,已經平安了。”

    有的人,明明才十五歲,卻已是氣勢滔天,恍如天神降世。一舉一動亦能使人信服。

    梁秉看著大嫂面上的狼狽,不免愧疚地解釋:“前日弟弟便收到兄長信件,弟弟倉促間帶兵前來支援,只是……仍是來晚了些,叫嫂嫂受驚了。”

    原是不晚的,只是盈時歸來河東的路線與他派出去支援的人馬錯過。這才白白錯過了兩日。

    好在不算太晚,還來得及……否則若是嫂嫂落入敵人手中,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兄長……

    盈時如今哪里還有空說旁的話,她渾身都充斥著一種死里逃生的彷徨,對著四爺,只感激涕零尚來不及,想朝他打探梁昀到了何處,還未開口,梁秉已道:“嫂嫂放心,我已另派一隊人馬去接應兄長。兄長走的不是河間道,說不準比咱們都要快。我為嫂嫂準備了馬車侍女,嫂嫂先行休整還是先回河東?”

    盈時自然是選擇后者,方才的經歷她可不想繼續嘗試一回。

    她正欲登車重新出發,卻見身后梁秉又追了上來。

    他眼眸里亮晶晶的,似乎帶著些不好意思,好一會兒才朝著盈時懷里的融兒開口。

    “這是融兒嗎?嫂子能不能給我瞧瞧?”

    盈時手本就酸軟的厲害,趕緊將懷里的融兒整個塞給他抱著。

    她說:“你慢慢瞧吧。”

    梁秉成了小叔叔,與親自抱到了熱乎大侄子,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姿勢小心翼翼抱過融兒。

    盈時終于可以放松一下酸軟的手臂。

    只是她的手臂還沒放松片刻,梁秉頂著一張早熟的臉,朝她告狀:“嫂嫂,他一直捉我頭發……”

    盈時:……

    ……

    漏殘,冷月高懸。

    曠野之上靜謐得格外疹人,唯風聲呼嘯而過,似鬼哭狼嚎。

    一輛馬車在這幽暗中疾馳,車轍轆轆,驚破夜的寂靜。

    盈時坐在疾行的馬車里,這輛馬車倒是寬廣,由著三匹馬拉車,比先前那輛足足寬廣了一倍。

    由四爺親自護送,接下來一路可謂是安穩多了,至少盈時再未提心吊膽。

    直到這夜,外頭忽而傳出不一致的馬蹄聲,車窗外有細碎交談聲響起。

    疾馳的馬車緩緩停下。

    尚在睡夢中的盈時一下子被驚醒,她渾身僵直。

    漆黑月色,暗淡火把光亮一簇簇籠罩起來,照亮了車壁,照亮了所有人的面色。

    盈時倉促的掀開窗簾,便瞧見外頭不知何時已經來了數名整齊而立的玄甲將領,人人面色凝重。

    而一群玄衣之中,那道長身玉立的身影是如此醒目。

    昏黃火燭的金輝一點點蔓延去那片素白袍袖,仿佛往那身清冷出塵的雪衣上繡去一朵朵赤金暗紋。

    梁昀一身孝服,額戴素白額帶,立在昏黃的火把之下,火光將他俊挺的面龐照的冰冷深邃,叫人遙不可攀。

    身后的陰影拉的冗長。

    “兄長,探子來報說徐俅率手下的部將退出了振武,卻并未回魏博,只怕是去了義武承德兩地,我們要不要去信給這兩處的探子,去伏殺他?”梁秉追上他,問他。

    火光從車窗細縫篩了進來,往她皎潔的面頰上投上一塊塊陰影紋路。

    梁昀似有所覺,幾乎倉惶的回眸看過來。

    他這些時日每日睜眼,第一個念頭都是她到哪兒了。

    明明那么短的一段路,她為何走了許久還沒有消息?明明一切都還在預料之中,他早早留了許多后手。只是仍舊無可避免的慌亂,日夜無休的,無法自抑的恐懼。

    尤其是他接到消息,徐俅入了振武。

    看到她仍舊沖著自己伸手,微笑時,一路的所有可怖夢境這才戛然而止。

    盈時兀做鎮定的模樣,下一刻看清來人,明知不該此刻喚他,可嗓中控制不住的,發出一聲淺淺的呼喚。

    她仍舊未曾改變先前的稱呼,幾乎同四爺一般模樣,喚他兄長。

    這聲幾乎叫所有將領都停止了交談,無數雙眼眸齊刷刷朝著二人投來。

    梁昀深沉幽冷的眼眸中漸漸嚴寒消散。

    素來冷清持重的家主,有朝一日會丟下所有家臣,置若罔聞的朝著女眷處走過去。

    二人隔著車窗,一坐一立。

    他冰涼刺骨的手緩緩捧上她的面頰,她臉頰上的溫熱,叫他覺得心安。

    輕輕撩開盈時額前凌亂的發絲,端詳她臉上的劃痕淤青。

    梁昀手臂肌肉繃緊,問她:“還傷到哪兒了?”

    盈時原本還算是鎮定的模樣,見了他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

    她很沒勇氣的洇濕了梁昀的衣襟。卻又被自己這副好哭的模樣難為情的笑了起來,眼睫間的淚花被她堅強忍住。

    “沒有,沒有傷。就是臉上蹭到了而已……”

    梁昀喉嚨發緊,摸了摸她頭。

    許多時日未曾看見彼此,他完全不想離去,甚至不舍得叫她再次離開自己的視線,他想抱緊她,就這樣永遠也不分開。

    但總有許多不能隨心所欲的時候。

    屬下都在等他,他不該這個時候兒女情長——可他又實在沒有法子推開她,她的每一次親近對他而言,都是世上最艱難的考驗。

    有時候,連梁昀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定力。

    他將小姑娘安慰的不再抽噎,才慢慢松開她。

    他的衣襟上帶著她身上淺淺的氣息。

    梁昀將心魂都放在她身上,轉身又是那一副冷清的皮囊。

    第102章

    一行人披星戴月, 日夜兼程,終于在春日里到了河東府。

    盈時曾經來過這里, 如今再來,竟有了故地重游之感。

    處處柳垂金線,桃吐丹露。

    窗戶上糊著的是薄如蟬翼的明紗,色彩柔和。微風拂過,紗簾輕輕飄動,似將窗外的美景清風也引入內室。

    水波蕩漾,滿池荷葉層層疊疊如綠云般鋪展在水面上。

    她的腳終于落了地,便再也忍受不住一路的風塵,跑去浴室中沐浴泡澡, 泡了一個花瓣浴,足足折騰了小一個時辰, 才覺得通體舒暢。

    起來時桂娘與香姚二人也趕了過來, 給盈時穿衣伺候。

    她們都是隨著梁府扶棺隊伍一同來的, 只是前幾日路上顛簸, 又是日夜無休的趕日子, 誰也沒精力訴衷腸。

    桂娘與香姚二人都瘦了好些, 面上風塵仆仆, 可叫盈時心疼的厲害。

    “你們這一路可還好?為何也走了這么久?”盈時道。

    桂娘與盈時說起這一路兇險, 都是忍不住一番后怕,紛紛道:“您是不知京城的兇險, 那日禁中差宦臣來府上宣讀圣旨, 將您封做國夫人, 還派遣人來接您入宮謝恩……好在您連夜早叫護衛送走了,否則還不知要如何吶……”

    盈時詫異,心里也是后怕起來:“那府上豈非抗旨不尊了?”

    香姚搖頭道:“也不是, 您走那夜誰也不知曉,就連我與桂娘都不知曉,早上我們還四處找您。是公爺……早早尋了與您一般模樣,身段相仿的娘子入了宮,那模樣險些連我也騙了去。后來我們路上遇到好幾番波折,都是沖著公爺來的,好在公爺鎮定,一路與之周旋才叫我們安安穩穩,只是受了幾分顛簸之苦罷了……”

    盈時聽了才驚覺梁昀執意要送她提前走的原由,她一口氣更加提起,還欲再追問,梁昀已是從前院踱步回來。

    “公爺萬安。”婢女們紛紛行禮。

    梁昀只叫她們退下。

    卻見盈時穿著素色寢衣坐在花窗前,渾身濕氣氤氳,才是沐浴過后,連發絲都尚未干透。

    少女烏發蟬鬢,瑩白香肌被熱氣蒸出粉紅,滲著未擦拭干凈的水漬。

    二人相逢好幾日,梁昀從未對盈時說起這些兇險過往,如今盈時心中惶恐自然不能再什么都不問。

    盈時將梳篦放回桌面上,著急問他:“如今京中如何?”

    梁昀取過她置于桌面的梳篦,替盈時梳起一頭披散的發。

    盈時有些忸怩,擺手說:“我自己來就好。”

    “京中局勢亂,卻也遠比外處安穩。”

    梁昀與盈時烏溜溜的眼神對望了一眼,頭也沒抬替她繼續梳著,他似乎知曉她要問什么,語氣中有隱隱的歉意:“因你是我的妻子,融兒是我的孩子,所以留不得京城……這一路叫你們受苦了。”

    盈時聽他這般說,心里酸溜溜的,她咬著唇沒吭聲,繼續任由他給自己梳發。

    過了好一會兒鼻子一抽一抽。

    梁昀問她:“你聞什么?”

    盈時長長往他身上吸了一口氣,嘴里嘀咕:“我怎么好像聞到了什么香香的味道?”

    梁昀繼續逗弄她:“什么味道?是不是餓的頭暈眼花,鼻子也……”

    梁昀話還沒說完,盈時眸光就盯著他寬大的袖擺下。

    梁昀心里道,還真是一只鼻子靈敏的小狐貍。

    盈時看著梁昀拿出來慢慢展開的油紙包,眼睛就再也沒辦法移開那只外皮金黃的烤乳鴿。

    偏偏她還一邊咽口水一邊搖頭:“怎么能這樣?這樣不好……”

    梁昀眼睫微微低垂著,聽她那口是心非,說話已經口津蔓延的含糊聲音,悶笑了兩聲,道:“小四留給你的,我就當沒瞧見,你拿去吃。”

    盈時垂著頭,扭捏了好半晌,“不行,他是孩子不懂事我不能不懂事,我還要給祖母守孝。”

    才說著,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出來。

    盈時羞愧的頭更加抬不起來了。

    梁昀笑著說:“他只比你小了三歲,他能吃你就不能吃了?放心,河東是武將府守孝不太講究這些。”

    武將雖也守孝,可規矩卻不嚴苛,便是長輩瞧見了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不吃肉不出兩日就手腳沒勁兒,一動彈就頭暈眼花,總不能上陣殺敵的將領連刀都抬不起來,平白上去送人頭。

    盈時:“……”

    梁昀道:“你若是不吃那我就丟了。”

    盈時連忙環著他的腰,幾乎是哄著他別丟一般,將它接過來。

    她偏偏還不好意思當著他的面,跑去了屏風后面大快朵頤。

    過了不一會兒,盈時就吃的只剩一副干干凈凈的骨架子,就這般還舍不得丟。

    梁昀等她半天忍不住走過來,見到如此情景頓覺她傻的可愛。

    想要在守孝期間偷偷喂飽這只能吃的小狐貍,可是一件麻煩事,一只乳鴿顯然是不夠的,不夠她塞牙縫。

    梁昀看著她紅艷艷唇上的油,蹲踞下身子來,給她擦拭,“你是狐貍投胎的不成?怎吃的這樣子干凈,我若是晚點來瞧是不是連骨頭也吃干凈了。”

    她鼓了鼓腮,被說的臉色漲紅。

    “兄長好生小氣,就這么小一只小鴿子,還不夠我塞牙縫。”她嘟囔。

    梁昀眉頭微蹙:“你方才叫我什么?”

    盈時眨眨眼睛,回憶了一下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稱呼,悄然間紅了臉。

    “嗯?”他略提高了些音量,有些欺近她身邊。

    盈時舔了舔紅洇洇的唇瓣,她在他不滿意的再度質問之前,忽而膽大包天側身圈抱住他。

    “郎君……”她的聲音又輕又柔,像是含了蜜。

    “郎君,郎君……這下總行了吧。”

    這回換梁昀不吭聲了。

    他其實還是頭一回聽盈時喚他這個稱呼,甚至一時間還不太能接受這么個露骨的稱呼,只覺渾身熱的厲害。

    偏偏盈時不自覺,從他胸懷里探出腦袋,眉眼微彎,“你不喜歡我這樣叫你么?郎君?夫君?還是……”

    明明他們二人如今已經光明正大,可他還是有些臉薄,壓低了聲音低咳一聲。

    “嗯,喜歡。”都喜歡。

    他想回答的如以往那般漫不經心,玉潔松貞。可嗓音里顫抖的澀意,卻如何也掩藏不住。

    他眼里漸漸有揉碎了的光芒:“盈時,你可喜歡這里的生活?以后我們可能要很長一段時間都住在這里,你若是覺得不舒適,就請人來修繕,重新布置一番。”

    盈時隨著他的話,唇角勾起:“嗯,不用重新布置,我很喜歡。上回來的時候我就聽說河東逢年過節都很熱鬧,比京城還要熱鬧。花朝節、上巳節,還有城隍廟會。以往在京城時我連府門都出得少,免得被旁人說三道四,今年我總可以好好出門逛逛了吧……”

    梁昀原本還擔憂她的不適應,見她像孩子一樣毫不作假的歡喜,這才安心下來。

    他略有些心酸的含笑道:“如今你想出門就出門,記得多帶些護衛出府保證安全,記得晚上早些回來,融兒還等著你。”

    盈時聽了很是滿意,又有些哀傷當了娘果真是不一樣了,時時刻刻都不忘被人提醒有個孩子等著她。

    她嘟囔一聲:“知曉了知曉啦。”

    如今時局忙,梁昀更是極少得空。

    兩人如今日這般隔著外界,待在屬于他二人的屋舍里摟摟抱抱,悄悄的親密,已經很少了。

    可他們二人很知足,幾乎要將往后余生的所有歡喜的事兒都盤算清楚。

    盈時整個人都倚靠在他懷里,與他商量:“等祖母孝期過了,我想立刻就再要一個孩子。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我覺得一個孩子太少了,要他們年歲差不多大這樣一起長大才有意思。”

    梁昀自然是答應她,畢竟她對自己從來沒什么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自己給她多一個孩子。

    倏然間,寂靜的外廊下,傳來章平倉促的聲音。

    “家主!不好,振武密探傳回消息,魏博已同振武暗中結盟!”

    ……

    振武老節度使早與河東簽訂過條約,如今……只怕想要撕毀條約,轉頭對付河東?

    書房之內,四壁昏暗,燭火搖曳。

    光影投在墻壁上微微晃動,勾勒出眾人模糊的輪廓。

    所有人都格外清明如今形勢。

    若振武能與河東結盟,加之素來與北胡有仇的范陽,數年來保持中立的平盧,四處便尤如一把鋒利的刀,只要聯合起來就能切斷魏博與北胡的所有聯系。

    魏博牙兵,聲名赫赫,威震四方,也不過名頭大地勢險要,與北胡聯盟一旦作廢,便如猛虎失了爪牙。

    只可惜!振武老節度使倒是英豪,數年來面對魏博威逼利誘也是好無所懼,他兒子倒是孬種!被魏博許以利誘,竟單方撕毀了與河東的條約!

    振武投誠魏博,河東便會腹背受敵!

    如此,怎叫一眾謀士不惱恨異常?恨不能生吞其肉!

    短短片刻,武將們已經將隔壁振武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梁昀端坐在主位之上,神色凝重,目光炯炯地望向軍事圖,并不理會手底下一群人粗糙的怒罵。

    良久他才開口問道:“依諸位先生之見,若拉攏范陽,此事可行否?”

    謀士們聽聞,有人手撫胡須贊同此事,有人微微皺眉,勸說:“主公,此事需慎之又慎。”

    “范陽之主素以狡黠著稱,心思難測,其看重的絕非僅僅是眼前些許利益。雖有兵力,但范陽之主與魏博之間亦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否則這些年他面對魏博,仍舊不倒,本就古怪,若范陽表面應允,暗中卻與魏博勾結,那我軍豈不陷入絕境?”

    梁昀緩緩起身,心中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遣使速速備上厚禮,帶上我的親筆書信往范陽去。另準備兵力,盯著振武。”

    “主公,只是盯著?振武撕毀條約,內部更是一團散沙,我們不趁機攻打?”

    梁昀看著西北方向,臉色莫辨:“如今關頭局勢不明,切不可分散兵力。振武……且等幾日再看。”

    振武半年間換了三任節度使。

    如今這個節度使殘暴不仁,多行不義,治下民生凋敝。魏博與之結盟許只是刻意惹怒河東。

    ……

    不得不提,梁昀極少有預判錯誤之時。

    未久,振武便傳來好消息。

    振武節度使睡夢中被人殺了,整顆頭顱被齊齊割斷。

    而干下這事兒的,是梁昀那消失許久的弟弟。

    梁冀改頭換姓深入振武,不僅暗中殺了與魏博合作的振武前節度使,還帶回了十六顆徐賊一脈安置在振武,尚未撤退的人頭。

    此消息一經傳出,整個河東皆是一片沸騰。

    連小四爺也抽空從軍營中回來,給盈時偷偷帶來烤雞的同時,少年掩飾不住滿面春風:“三哥這回太厲害了,簡直一雪前恥!孤身入敵營還能全身而退,看看那些以往罵他的人這回還有什么話!”

    盈時努力扯出虛假的笑,連燒雞也吃不香了。

    第103章

    短短半年, 陸陸續續發生了許多件大事。

    第一樁事,穆國公辭官返回河東,預示著河東加入北地戰火連綿的亂局, 滿朝嘩然。

    第二樁事, 便是魏博與振武聯盟瓦解。

    新上任的節度使親往河東談和。

    這就不得不提到一人, 三爺梁冀,梁冀幾乎一己之力將振武從魏博中剝奪開來。此次看似魯莽的行為, 卻是大獲成功。

    這廂振武節度使親自往河東談和,另一廂的范陽,原以為是塊難啃的骨頭,范陽之主老奸巨猾,誰知不過幾月間,在振武節度使還未到來之際, 竟亦派親信前往河東。

    幾乎是在四處虎視眈眈之下, 眾人入了河東。

    而這時節, 正趕在清明。

    “便暫先拿那十六顆人頭祭祀梁家先祖!”

    此消息一出, 河東上下民眾一片沸燃。紛紛翹首以盼。

    ……

    處處柔山秀水, 滿城繁華錦繡,初罷鶯啼。

    河東府,振武節度使已與四月底提前幾日抵至。

    梁昀設薄宴款待遠道而來的振武新節度使。隨之而來的梁冀亦與闊別許久的梁昀相見。

    時隔將近半年。

    梁昀看著眼前白袍銀甲,腰挎寶刀的梁冀,見他清瘦了好些,眸中卻也較之以往堅毅了許多, 心中漸漸升起欣慰之色。

    梁冀倒是懂事了許多,朝著梁昀道:“兄長。”

    梁昀朝他肩頭拍了拍,“回來就好。”

    “你這回做的很好,待后日我帶你去給父親上柱香, 叫父親好好看看你。”

    尚且當著振武節度使的面,梁昀自然不會說出旁的再多的話。

    可心中不由感慨,當年那個總是少年意氣,莽撞的少年也漸漸長大了。

    梁冀這一番功績聽著莽撞,可何嘗不是深思熟慮,步步為營。否則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而梁冀身前那位,亦是一個十分年輕,身量高大的將領。身著一襲玄色錦緞戰袍,腰束一條獅紋金帶,身姿挺拔,奪目異常。

    這位正是新上任的振武節度使,瞧著與梁冀一路倒是無話不談,稱兄道弟的模樣。

    想來這半年,梁冀在振武已有了一番結識交往。

    那振武節度使便先朝著梁昀道:“久仰公爺威名,少貞自幼便如雷貫耳。”

    梁昀亦是回笑,稱:“我府中今日略設薄宴,邀節度使過府中一聚暫住幾日,待范陽來使抵至,再為你二人設宴引薦。”

    振武節度使微微頷首,知曉許多事不能急于一時半會兒,他道:“承蒙盛情相邀。”

    ……

    翌日,一輪旭日東升。

    早早數日仆人們便往東鄉高臺之上設宴,以最隆重的筵席宴請兩方來使。

    隨之陪同的是諸多將領與河東部曲將吏,擁躉梁氏的一眾豪門氏族。

    這場宴會注定十分隆重。

    臺中央擺著數張梨花木桌案,皆是精雕細琢鑲金嵌玉,璀璨奪目。案上珍饈佳肴琳瑯滿目,金杯銀盞熠熠生輝,所盛之酒皆是瓊漿玉液,香氣四溢,彌漫久久不散。

    及至晌午,眾人這才趕了過去。

    堂內,珍饈美饌羅列,絲竹之音裊裊。

    振武節度使身著華服,神色間透著幾分威嚴,身旁追隨的一眾謀士一個個目光如炬。

    而另一席,正是范陽遠道而來的使臣沈公。

    沈公身材魁梧,滿臉虬髯,不怒自威,倒是一副氣定神閑之態。

    只見最后登場的主人翁倒是一身素衣,卻仍舊難掩的儀態出眾,身量挺拔。

    宴席之上眾人言笑宴宴,觥籌交錯。

    宴至半酣,酒意微醺間,忽有一范陽來使起身竟是說起要結親之事。

    誰都知如今的家主早有了夫人,只是……

    眾人忍不住紛紛看起好戲。

    梁家家主看著沉默冷峻,不好接近,實則最是深明大義,否則也不會小小年紀接過家族重擔,還能叫梁家這些年非但屹立不倒,還早有了更上一層樓的架勢。

    這樣的家主,怎會因兒女私情擾亂大計。

    只是這日,梁昀聞言,卻只是婉拒:“多謝沈公垂愛,元衡早已成婚,有妻有子。”

    梁冀端著酒盞,低頭晃了幾下杯中清澈的酒水,勾唇笑了笑。

    此話出,沈公身后的一眾范陽謀士便一個個笑曰:“穆國公何須如此妄自菲薄!您正是年輕氣盛,富于春秋之際,女公子自幼仰慕穆國公,知曉叫您為難,便是為側室也罷!”

    這話乍聽著謙卑,卻是以退為進,使人為難罷了。

    他們本是來談合,且更是河東有求于他們,他們如此低三下四愿意將女兒嫁給家主為妾,莫不是還不知足?

    梁昀眸光掠過隨著范陽節度使的話,走上前來的倩麗身影,眸中斂去不耐仍是婉拒:“婚姻之事還需講究個年歲般配。我年歲大了如何能委屈娘子為側。家中倒還有其他弟弟尚未成婚,若是相處的來,我也不妨做一回月老,牽線一回。”

    梁秉身子一下子坐直了,似乎有些震驚這火燒到自己身上。

    十五歲成婚,會不會過早了些?

    梁冀亦是嘴唇動了動,后槽牙咬緊。

    好在,梁昀臉上雖帶著幾分笑意,只那笑并不達眼底。本就是范陽有意逼迫,可范陽本身只比河東更形勢危急。

    范陽來使見狀互相看了一眼,不好繼續強求,只得將話題緩緩引開。

    酒過三巡,還是年輕氣盛的振武節度使首先開口,笑道:“今日我等齊聚于此,實乃難得之機緣。如今時辰尚早,聽這舞曲也是無趣,何不如一場射箭比試,以助酒興?”

    眾人紛紛稱妙,當下便在高臺一側設起箭靶。

    只見那場地之中,早有小廝們搬來數張良弓,皆是用上等材質制成,弓身雕龍畫鳳。

    又置下數壺羽箭,箭鏃鋒利,在日光下閃爍著寒光。

    梁冀心卻并不在場上。

    聽聞臺下窸窸窣窣行禮的聲音,短短幾息,他的眸光數度投往高臺之下。

    時維春日,暖陽傾灑,朝霞燦爛。將高臺上萬物皆鍍上一層金芒。

    也往將那道素白的衣裙渡上一層暖融融的金光。

    她周邊圍坐著許多河東貴婦,或坐姿端莊,或神情凝重,可她端坐在其中,朱唇玉貌,如云高髻,便將周邊眾人都失了光彩。

    她那張鮮麗皎白的容顏。

    他眉心一顫。

    瓊漿于杯盞中輕輕搖晃。

    連旁人暗喚他好些聲,梁冀都未曾留意。

    還是身側的振武節度使察覺出上首的梁家家主面色隱隱不好,臂膀間力若千鈞喚他回神:“舜功!”

    梁冀才幽幽收回眸光。

    席間眾人眸光閃爍,心中已是多有猜測。

    對這兩位兄弟,他們都知曉一些傳聞。

    如今看來,倒是覺得好生有意思。

    ……

    晚霞如同一片赤色落葉,天邊有稀薄的云霧從空中奔騰而過。

    梁冀在高臺之上與人比賽射箭,幾乎屢射屢中。

    臺下一片又一片的女眷喝彩。

    梁家子弟們喝彩的氣勢一輪烈過一輪。振武那邊也是厲害,百步穿楊。

    如此熱切的情景,男人們幾乎都奮勇上前搭弓射箭,女眷們在臺下亦是熱鬧,紛紛飲酒作樂,甚至多有投壺射柳。

    范陽帶過來的女眷騎射功夫也頗好,甚至好些不輸男兒。

    倒只剩下盈時是其中為數不多射技登不上臺面的人,好在她也不在意這些,她射不中,看著旁人射中也是一樁趣事。

    高臺之上的那道身影最是奪目。

    青澀的棱角中藏著許多鋒銳,像是扎根在山間頑石中的挺松。盈時有多久沒看見這樣的梁冀了?竟叫她險些不敢辨認出來。

    他才不過消失數月,整個人卻蛻變了一圈。

    梁冀在高臺之上看到盈時,竟也沒有以往那般策馬前來糾纏,反倒只是隔著人群遙遙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視線。

    好似真的是放下了,放下了這段執念。

    盈時心里想著,這般就好。前世恨不能將他剝皮抽筋,這輩子與梁昀之后,她心里倒是平衡了些。

    盈時緩緩收回視線,將手中的桃花酒一飲而下,身邊又是圍滿了女眷,女眷們見她手中杯盞空了,紛紛過來給她勸酒。

    那群她好不容易混熟了的京中女眷如今已經全然不見,換成了河東氏族官吏家中的女眷們。盈時最開始總是束手束腳,對一切環境陌生的厲害,害怕又恐懼,甚至不想參與這些活動。

    可好在她很快克服了膽怯,慢慢同這群女眷們相熟起來,話聊得多了,就熟絡起來。

    河東女眷們比起京中女眷,行動間更為瀟灑,也少了些規矩。更遑論如今的盈時是家主夫人,誰也不會愚蠢到故意來尋她的不喜。

    女眷們幾乎都捧著她,不會叫她為難。

    漸漸天黑如墨。

    日頭暗沉下來,許多處就看不分明。宴席之上卻依舊熱情未散。

    侍女們升起一排排燈柱,燈柱列列掛起,將整個昏暗的高臺重新照亮。

    河東數年間沒有如此歡鬧場景。梁家占據河東數載,在河東百姓心目中地位更是無與倫比。

    今日更是知曉梁家會拿著徐賊頭顱往宗祠祭拜,更是有許多百姓自發前來高臺之外。幾乎是里三層外三層,將高臺之下,四面出廊的樓梯,狹間圍堵的水泄不通。

    誰知變故也在這場盛宴中悄然發生。

    一群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如鬼魅般自暗處殺出。

    手持利刃,身影迅速,直撲高臺之上。

    剎那間,宴會上的歡聲笑語戛然而止。

    女眷們驚慌失措,花容失色。尖叫聲、呼喊聲、杯盤落地聲交織在一起,亂作一團。

    女眷中,最是耀眼的盈時自然沒好到哪兒去。那群偽裝在來使侍女中刺客幾乎未曾給她反應的余地。

    盈時只察覺眼前一道銀光閃現,那人竟已是揚起鋒利的匕首,身影快如閃電,直沖盈時而來。

    “娘子!當心!”

    她身后護衛婢女倒是反應迅速,只是被亂成一團四散奔跑的女眷阻攔,根本沒法第一時間趕過去。

    然而危急關頭,也只在那一息間。

    盈時幾乎渾身冰涼,避無可避,遠處一道人影卻像后背生了眼,竟毫不猶豫,身姿矯健自高臺上飛身而下。

    瞬間便擋在盈時身前。

    自己卻是無法躲避,一聲匕首刺入血肉中翻攪的悶響。

    他像是完全不知疼痛,只將盈時死死摟在懷里,鐵鉗一般的手臂禁錮著她,不留一絲空隙。

    與刺客扯開距離,梁冀便一腳狠狠踢中刺客胸前,將人踢翻數丈遠。

    可身后似乎無休無止,經改造藏在袖下的暗弩閃過道道銀光朝著二人而來。

    他倏然間迸發全身的力量,抱著盈時飛身從斜梯下跳下,緊緊抱著她一連自樓梯上翻滾而下。

    盈時被他護在懷里,鬢發斜亂,身前雪白的衣襟上,染滿他的鮮血。

    也只是這片刻,身后護衛便已趕來與刺客交纏去一起。

    盈時被他護在身下,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她顫抖的揚起眸,看著他那張近在咫尺俊秀的五官。

    梁冀緊緊抱著她,手臂肌肉緊錮。絲毫不在意這樣只會使自己胸前的傷口再度崩開,汨汨不斷地流出殷紅的血。

    耳畔風聲肆虐,啼哭不斷。

    高臺之上男人眸中泛紅,衣袍灌風鼓動,周身充滿了肅殺之意沖下高臺。

    緊跟著梁昀身后而來的振武節度使見此情景,又急又憂,幾欲發瘋,他咬緊牙關面色蒼白地解釋:“這群刺客絕不是我們振武的人!”

    “定是有惡徒企圖借刺殺之際破壞兩府結盟,還望梁公徹查此事,還我振武一個清白!”

    誰都知曉,這肯定不是他們的人。

    多么愚蠢的人,才會選擇在這日大張旗鼓做出這種事。

    可如今,誰也沒空管是誰的人。

    盈時幾度耳畔失聲。

    周邊全是嘈雜而紛亂的腳步,她什么也聽不見,眼眸前大片的金花,朦朧間只看見一個素衣身影雙眸猩紅的朝她奔赴而來。

    她的身子被梁昀抱起,梁冀卻依舊是緊緊抱著她,絲毫不松開手。

    他血流的太多,似乎瞳孔已經悄然渙散。

    梁冀卻仍貼著盈時的耳畔,朝她耳畔斷斷續續:“我、我做過一個夢,夢里……對你很不好……”

    第104章

    直到察覺緊錮自己的手臂失力慢慢松開, 盈時才在旁人的協助下,從他懷中出來。

    她身前衣襟上染上了大片猩紅的血花。

    盈時聽著他說的話,幾乎失神看著眼前的一切, 渾身摔得疼的厲害。尤其是頭, 疼的她幾欲暈厥過去。

    夢……什么夢……

    哈哈, 真可笑。又是他的什么卑劣的借口不成。

    她掙扎著回身用力按住他染血的胸口,努力不叫那些血繼續流出來。

    他死便死了, 也萬萬不該是為救自己而死。

    “快!快!三爺受了傷!”

    “快止血,快叫大夫過來!”周邊是斷斷續續的嘈雜聲。

    高臺之上無數府兵接二連三的趕了過來,唯恐還有藏在暗處的刺客,他們將盈時一行人團團圍住,不準閑雜人等靠近。

    “快……快讓開!”

    不肖片刻,郎中匆匆抱著醫箱趕過來, 周遭護衛分開一個口子叫郎中進去瞧治。

    盈時渾身狼狽血污的蹲坐在那里, 方才一路延著石梯滾下來, 似乎叫她摔傷了頭, 頭疼的厲害, 似乎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好的骨頭。

    她忍著疼努力想要將自己縮成一團,肩頭止不住的輕顫。

    梁昀踩著腳下的尸體,面容蒼白地上前為她檢查渾身血污,手背隱隱有青筋突出。

    她的身上沾染的都是梁冀的血,盈時被他護著倒是毫發無傷。

    可她蒼白的臉色,一雙眼近乎失神, 痛苦的蜷縮成一團,怎么看也不像是無事的模樣。

    “盈時,你哪里疼?你哪里傷了?”

    盈時在一旁仔細看著,蒼白的臉直直看著身旁的梁冀, 什么也聽不到了,直到看著梁冀被人抬走,她才轉眸看看梁昀那雙布滿血絲,神情焦灼的面容。

    他似乎很是無力,只能在混亂中擁著她,卷起她的衣衫,一遍遍檢查著她的身體。

    盈時搖頭,纖弱的身影像一朵被揉碎了的花:“沒事,我沒事,是梁冀……是他替我挨了一刀。”

    是了,他方才看到了。

    那一幕叫他目眥盡裂,可他離的她太遠。

    好在有舜功……舜功……

    梁昀幾乎膽怯的無法設想,若是沒有舜功,變成一具尸體的是不是就該是她了?

    她說這句話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耳朵里嗡嗡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她聽不見旁人說話,頭暈目眩幾欲暈厥,卻強撐著最后一口氣,問他:“梁冀不會死吧……”

    梁昀知曉她怕血,更何況還是這么多的血,她慘白的一張臉,叫梁昀止不住上前捂住她的眼眸。

    “不會、不會。舜功會沒事,我一定會叫他們救治舜功。”

    他送走受了刺激幾欲暈厥的盈時,自己則是馬不停蹄地親自去問過梁冀的情況。

    今日本欲立下盟約,卻忽然發生如此行刺事件,簡直就是在打河東的臉,更遑論自己親弟弟如今還生死不知。

    一群郎中手忙腳亂給梁冀止血,梁昀去到時,滿屋的血腥。

    好在,血也將將止住了。

    那一劍雖是兇險,直直扎入胸脈,卻卡住胸骨上,若是再入一寸,大羅神仙也難救。

    而梁冀身后肩胛上中的一支暗弩已被取了出來,所有人不約而同松下一口氣。

    大夫們紛紛抹著前額上的汗,瞧著梁冀胸前已經不繼續往外滲的傷口,嘆道:“傷口止住血了,等過兩日看看情況,若是發熱亦是風險,這幾日切記好生休養,不要移動。”

    這消息實乃不幸中的萬幸。

    梁秉松了一口氣,便怒喝道:“傷我兄長,牽累我嫂嫂,那群刺客一個個絕不可輕饒!”

    梁昀這才有精力去審問那些犯人。

    此次被擒獲的刺客一共十二人,無一人跑掉。

    她們人數不多,今日筵席之上更是護衛重重,怎會攻上去?

    也不過是片刻間便是滿地尸首。

    刺客多數已在斗爭中伏誅。

    有被斬殺當場,有些眼瞧攻不上去,頃刻自盡而去。

    只最后兩個手腳慢了一步,被趕來的府兵一擁而上,擊落她們手中的匕首,卸掉了下頜骨,被匆匆押下去審訊。

    梁昀一步步踏入染血的囚牢。

    那被活捉的二人已被扭斷手腳,反手綁著押在地上,后背,面上全是血痕。

    顯然,她們未曾意料自己會自盡不成被人活捉。

    二人也不知已經被用過什么刑,面色蒼白渾身冷汗淋漓,竟仍舊閉口不言。

    如今見到梁家的家主來了,她們眼中皆涌現出瘋狂的恨意,口不擇言的罵:“殺便殺!你們多行不義!我等為節度使報仇!招了你們也不信!”

    “家主,這群人都是死士,一個個嘴硬的很,偏都說隨著振武而來的婢女,可振武那邊又說她們刻意陷害。”

    梁昀接過手下呈上來的兇器。

    一軟刃,一袖弩。

    軟刃鍛燒的極薄,不過一手寬,昏暗地牢中仍泛著銀光,可見其鋒利無比。

    “家主,她們便是將這軟刃藏與腰帶之中帶進來的。”

    這日河東府如此重視,自然早早就做了萬全打算,唯恐宴會之中會混入企圖攪亂此場宴會的歹徒。

    范陽、振武而來的護衛除了兩方親信,都沒幾人能攜刀劍入內。

    可他們卻是大意了,這群刺客竟是兩方同行女眷的混跡在婢女之中,堂而皇之登入高臺。

    男女有別,護衛搜查女眷時總不好上手,都是由著府上嬤嬤們隨意搜查一番便算了。

    誰又能想到去查腰封?再說這軟刃如此單薄,藏在繡滿花紋的腰封之下只怕也摸不出來。

    梁昀此前衣衫上染了血,已經去換過一身素紗寬袍。

    濃烈的血腥,牽扯起他額中突突的跳,他強忍著頭疼靠著交椅闔著雙眸,輕輕彈了一下軟刃刃身。

    聽著清脆的聲響,梁昀瞇起眼睛。

    “振武之地,能得魏博精刃?盟約既已成再無更改之意,你等招不招已是無用,先拖下去行剮刑。”

    語罷,他眸光在二人中梭巡一圈,府衛們便一擁而上,不待那人有一句言語重新堵了她的嘴將人拖了下去。

    那架勢,竟是連審都不審,直接就欲將人活剮!

    未久,隔壁暗牢里便發出一聲聲壓抑慘烈的悶哼。刺客被堵住了口,便是連叫也叫喚不出聲來。

    身為死士,當早就知曉事情敗露下場為何。

    只是知曉歸知曉,如今親耳聽聞前刻還陪同自己同伴,下刻就成為隔壁房中一灘掙扎不過只能等死的肉,總歸是不一樣的。

    另一被押著的刺客眼中漸漸浮現恐懼,掙扎神色。

    刺客語氣激憤,面容扭曲:“穆國公大人有大量,既已知曉我等是魏博之人,何不留我們一具全尸!”

    梁昀頷首,允諾道:“悉數招認,可留你一具全尸。”

    “郡王說取你首級賞金萬兩。若是不能,取梁氏其余人頭,亦賞金千兩。”

    聽到此處,府衛皆是控制不住的怒罵:“你混入河東府刺殺,如何還想著能全身而退?魏博只為破壞盟約自己一家獨大罷了!他們究竟是如何養的你們這群偏聽偏信的蠢貨?”

    豈料那刺客一聽,當即雙目瞪大,冷笑著猙獰大罵:“你們倒是成日去罵魏博,你們梁氏就沒造孽?誰不知少將軍縱打了敗仗這些年依舊憑借著梁家功成名就。你午夜夢回可有想起他們亡魂?少將軍,你根本不知有多少人恨你!不知曉我們有多少人等著看你的報應!”

    梁昀眸中泛紅,眼底隱隱有波瀾涌過,他問她:“你是何人?”

    “當年你們這群自詡世家出生高高在上的將領,放棄河洛,割讓數府,葬送了多少無辜百姓的命!這些年更是茍延殘喘只知曉享受榮華!我甚至無需他們來使喚,無需金銀,自愿替他們賣命!殺干凈不忠不義之徒!殺干凈背棄國土之徒,你……你們早晚都會遭報應!”

    身后的章平聽到她這番胡亂控訴之語,早已忍無可忍,將她堵著嘴押下去。

    梁昀坐在交椅上紋絲不動,許久才閉了閉眼眸,道:“繼續審,她們究竟是如何入振武范陽的?”

    章平心頭沉重,道:“是。”

    ……

    梁冀感覺自己的心臟停頓了幾息,剎那間——他又重新聽見自己如鼓點般密集的心臟跳動聲。

    梁冀知曉,他又回到了那里,又回到了那個這些時日無休無止困擾自己的噩夢里。

    烏云深沉,朔風凜冽不見陽光的冬日。

    云霧與白雪交織,白茫茫的天地一色。

    四處寂靜,穆國公府前的馬蹄聲,打破了府內的靜謐。

    冰冷的風鼓動他的衣袍,他渾身的血都涼了。

    夢里該是不清晰的,該是一張又一張模糊的人臉,可這里每一張鮮活又明亮的臉……這回的梁冀,拼盡全力想要告訴自己,不要傷害她了。不要再傷害她了。

    梁冀,這是你一直喜歡的愛人,你不能關著她了,不能關著她了。

    你放開她吧。

    她會恨你的,她那樣的性子,不會原諒你的,她已經恨死你了……你與她間再沒有可能了。

    可眼前一切卻好像早已來不及。

    放眼所望之處,密密麻麻的一片喪服。

    那馬蹄聲終是緩緩停下。另一個他穿著滿身狼藉的甲胄,沉重的翻身下馬。

    戰靴踩踏在厚重積雪上,發出清脆聲響,腳步卻停在影壁前,再不踏入一步。

    傅繁被丫頭們簇擁著,站的離他遠遠的,看到他也不敢上前來。

    韋夫人則是抹著眼淚,看起來很為這個兒媳的去世而悲傷。

    她的那個婢女,忽地推開左右阻攔的人,跑來他身前,雙眸難掩怨恨的看著他:“娘子死了!”

    “娘子被你們聯起手來逼死了!三爺你如今可是滿意了?”

    娘子死了?

    娘子死了?

    他心下一驚,明明只是一個荒誕怪異的夢境,可他聽聞她死去的消息渾身難以自持顫抖起來。

    哪怕知曉這只是一個夢,可仍舊無法接受,他想要上前一步,也走不得。

    她明明活得好好的……

    那具自己身體的主人卻好似十分冷漠,冷漠的沒有一絲情緒。

    男人的眉眼深邃鋒利,雙眸陰沉尤如寒潭。天上的白雪落在他鬢發間,竟像是白了頭。

    那是他。

    那是多年以后的自己……

    男人聽聞阮氏死去的消息,聽聞他夫人去了的消息,并沒有歇斯底里,痛哭流涕。

    梁冀幾乎渾身發冷,他親眼看著那個未來的自己一步步走近棺槨,慢慢垂眼。

    不要再過去,她不想看到你,她早就不想看到你了。

    可梁冀動不了分毫,只能眼睜睜看著另一個自己抬手將棺材打開。

    剎那間風雪大作。

    梁冀終于又看到盈時了。

    她乖乖躺在棺材里,面容清瘦的模樣。

    明明她才只有二十四歲,明明,前一刻自己抱著她時,懷里還是那個鮮活又柔軟的身體。

    怎么會……

    怎么會變成這樣……

    哪怕她繼續厭惡著自己也好,繼續背叛自己也好。繼續同兄長在一起也好……總也好過成了一具冰涼的尸體。

    霎那間,梁冀只覺天旋地轉,渾身打著冷顫,想哭哭不出來。想吐吐不出來。

    他覺得頭疼欲裂,渾身又冷又熱,冷汗涔涔,胸口疼的厲害。

    他看到男人猩紅的眼。

    ……

    “舜功?”

    似乎有人在他耳畔喚他。

    他猛地從夢中驚醒,滿眼的淚,渾身冷汗,竟直直坐了起來。

    胸口撕裂的疼痛,叫他眉心緊蹙。

    若旁人像他那般被捅了一刀,還被浸了毒的暗弩射中,失了許多血,只怕早就一命嗚呼。

    再不濟也十天半個月下不來床。

    可他許是受傷受的慣了,多了,竟只是昏昏沉沉睡了一覺,就清醒過來。

    他一睜開眼,扭頭就看見梁昀守在他床前,眼下青黑,面容蒼白的并不比自己好幾分。

    見到他平安醒來,梁昀眉心松開:“舜功,你終于醒了。”

    多少年了,多少年梁冀沒體會過被兄長如此在乎的感覺。還是小時候,他病了兄長會這樣過來陪著他。

    梁冀想下床,卻被梁昀狠狠抓住。

    他拿著那雙徹夜未眠,充滿血絲的眼眸看著他,語氣很是嚴肅:“醒來就好,你昏睡了一日一夜。”

    “醒來趕緊把湯藥喝了,這幾日別下床。”

    梁冀環顧四周,仍是沒看到盈時的身影。他眸中閃過許多失望,垂下頭來。

    “她呢……”他幾乎小心翼翼地問。

    梁昀搭著眼簾,默了默道:“她也病了,我替她照看你。”

    “她沒來看過我?”他平靜的眼眸里,似乎有些灰敗。

    梁昀看著他,語調平直卻是閉口不提:“你好好休養,不要想太多,更不要叫為兄擔心。”

    梁冀似乎聽明白了,他坐回了床上,慘白的臉無一絲血色。

    許久過去,他仍是沉浸在那個夢里。那個令他渾身發冷,令他悲哀的夢里。

    夢里她憔悴干瘦的臉……梁冀漸漸覺得又喘息不上來。

    “你若是不礙事了,便與我仔細說說,你是怎么想過要去振武的?”

    梁冀被梁昀的話回神,眼神不由得閃了閃。

    梁昀幽深的眸光看著他:“你這次回來,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梁冀捏緊拳頭:“沒有。”

    梁昀眉心微鎖:“魏博有人找過你,是不是?”

    梁冀身子一下子坐直,怒道:“沒有!我絕不會做背叛梁家的事!”

    梁昀看著他胸口又崩裂的血漬,終還是喚人來給他換藥。

    “你是我親手帶大的弟弟,我自是相信你的秉性。”梁昀冷靜道。

    “舜功,若有萬一,我絕不會手下留情,我會親自肅清門楣,你可知曉?”

    ……

    聽聞梁冀醒來的消息,盈時恍恍惚惚的心境,前世遺留的陰霾還是慢慢松去。

    她往日知恩圖報,可對著梁冀,這份感情總是復雜又古怪。

    可他,切切實實救了自己。

    如今所有人都知曉梁冀救下自己,為自己受的傷,盈時知曉他醒來,親自過去探望一番。

    她命春蘭備上了禮品,親自送了過去。

    塌邊照顧病者的梁昀聽聞她過來,身子微微一震。

    屋外花數掩映,光影交錯,映著少女倩麗的身姿。

    盈時面色如常停在屋外走個過場,她雙眸靜靜凝望著床上的梁冀,發覺他日漸成熟,日漸與前世相同的面頰輪廓。

    對他遺留的厭惡與恐懼,終究還是叫她移開眼去,她淡淡道:“我過來感謝三弟一番,若非三弟,我只怕是沒命了。”

    她眼中看不到情緒起伏的眼神,使梁冀神情落寞。

    他看著她幾乎如夢中那般,朝著他隱隱含恨的眼睛,險些控制不住的想,那樣的夢她是不是也做過?

    不然,為何會這樣狠心。

    盈時只是走個過場,在屋外停頓片刻將禮送到后便道:“看三弟這樣康健我也能放心了。我便先回去了。”

    梁昀送她回去。

    窗沒關,屋內梁冀便也能看到廊下場景。

    他見二人交疊在一起的影子,天光下,他們郎情妾意,燕侶鶯儔。

    她不是夢境里,躺在棺槨里枯瘦蒼白的模樣……

    她生的很是嬌美,面頰粉紅,肌膚勝雪。雙眸像是雨后濕漉漉的青山。

    哪怕昨日受了驚嚇,修養一日過后,仍舊渾身透著鮮活的精氣神。

    梁冀聽著他們的對話,慢慢重新躺回枕上。

    他垂下頭,搖搖頭,仿佛想將那些可悲的夢給晃丟了去。可怎能也忘不掉那些片段。

    以往他只怕要恨她的薄情寡義。

    可如今,那斷斷續續的夢,夢中最后叫他如今想來依舊痛苦不堪的場景,像是一道道鋼針扎入他心里。

    一重又一重,斷斷續續卻能連起來,夢到的一次比一次真實……

    太真實了,真實到他已經辨別不出真假。

    若是真,這里又是何處?

    若是假,那個夢又為何如此清明,就像是他親身經歷過的一般……

    第105章

    往日盈時總覺得融兒這孩子聽話。

    可如今這幾日梁昀不在, 深夜她手忙腳亂的應付孩子,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融兒早已習慣了父親細心又溫柔的照顧,等換了母親之后反倒適應不過來。

    深夜里融兒想起父親, 便開始哼唧的哭鬧, 叫盈時措手不及。

    她與乳娘幾個跑來哄了半宿, 才堪堪將小孩兒哄睡著,自己卻是眼下烏黑一片。

    等到第二日, 一整日精氣神都不行。

    好在,白日里融兒不是很黏人,叫乳母們抱著去玩兒,這才叫盈時得以歇息一會兒。

    章平早上送來一只鸚鵡,渾身粉藍色羽毛,橙色鳥喙, 不喜學人語, 最喜振翅舞蹈。是這回振武入河東送來的禮物之一。

    “振武送來的是一雙兒, 另一只如今家主書房里掛著。”

    說是梁昀知曉她喜歡, 便將這鳥兒命人送來給了她, 算是陪著盈時解解悶,若是她喜歡,將另一只也給她送過來。

    章平頓了頓,又忍不住偷偷勸說盈時:“爺其實這幾日也病了,都在吃藥,夫人要是得空就過去親自瞧瞧吧……”

    他實在是覺得自家公爺心里苦啊。

    肩上擔子如此重, 還要日日擔憂三爺問候三爺的病。明明自己不比三爺好多少,偏偏總藏著掖著不肯說,不準他們朝著夫人說。

    這樣下去身體怎么受的住?

    盈時本就好幾日沒見到梁昀,看著婢女們進進出出熱鬧, 心里卻更是煩躁,索性便起身走了出去。

    她是知曉的,梁昀這些時日都是留在前院的書房里。

    一連數日,府上紛爭不斷。

    魏博企圖挑破三府結盟,宴上三爺被刺客行刺鬼門關里走了一遭,這事兒叫其他兩府亦是氣憤不已,各府部將憤憤不平。

    紛紛叫囂著要打回去,打回魏博去。

    局勢如今似乎仍在僵持著。

    ……

    此時正是午后。

    庭院里的花草葳蕤,鳥兒立在樹梢嘰嘰喳喳。

    屋內,竹簾輕垂,光影透過簾子,灑下斑駁的碎影。

    梁昀從前院回書房時,就見到一道玉色衣裙的纖弱身影趴在窗框上。

    窗邊細碎的光暈灑落在她臉頰上,映照的她眉眼明亮,雪白的面頰都渡了一層柔光。

    她微微仰著頭,似是在看著梁上的鳥兒發呆,又似乎是在出神。

    好似這還是她頭一回踏入書房。

    以往在公府時,她只去過自己院子里一回。

    一時間,梁昀腦中思緒萬千,掩著眸中情緒走近那道身影。

    明明還是春日里,天氣卻已有些炎熱。

    盈時穿著單薄的玉色春衫襦裙,坐在他往日慣坐的交椅里,并著雙腳,將雙腳懶洋洋伸進陽光里。

    她很是愜意,聽到腳步聲她慢慢回過神來,回眸看到他。

    她一時間自然而然的朝他伸出手。

    “好幾日沒見你了,我想念兄長了。”

    梁昀從身側輕輕擁抱住她。

    他素來是一個敏感的人,聽她這樣說,連呼吸都悄然間緊繃了幾分。

    梁昀仔仔細細的打量她,一處都舍不得落下。他知曉這些時日她心里的不安害怕,那日梁冀抱著她滾下臺階,為救她受了重傷。

    他多希望救下她的人是自己,希望如今躺在床上的人也是自己。

    這樣她心里就不會再對他愧疚,就不會難過,就不會因為愧疚難過生出旁的心思。

    梁昀想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好好陪在她身邊,陪伴她,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能……

    盈時歪著頭,聞著他身上難掩苦澀藥香,凝望著他面上病態的蒼白,眼眸中掩飾不住全是擔憂:“你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從不與我說?全身的藥味,又是背著我偷偷吃藥是不是……”

    梁昀似乎沉默許久,才認真看著她,回答:“我身上沒病。”

    “盈時,”他伸手指著自己胸口,凝望著她:“我這里有病,恐怕永遠也好不了。”

    盈時有些震驚看著他所指著的地方,眼里慢慢凝結出晶瑩的光,她害怕地伸手摸過去,語氣含起了哭腔:“怎么會好不過來?到底是什么病?心疾嗎?心疾不能熬夜,不能勞累呀……”

    梁昀看著她如此著急的模樣,忽而平淡道:“只要不想的多,也許就會好。”

    這些時日他有多害怕,他多害怕梁冀真的沒了,為了救她而去。

    他甚至朝著天上祈禱,用自己的壽命也要將梁冀的命留下。

    梁昀背過她,極慢地朝她道:“我知曉你在乎他,可我不喜看你如此。”

    盈時聽了只覺得傻眼,氣急反問:“我在乎他?你到底在說什么?他救了我我去看他難道不應當?我去謝他那日你不是也在?我甚至連進去都沒進去,只是隔著門與他說了兩句話……你到底在說什么?我怎么可能還在乎他!”

    梁昀垂著眼,“是么?”

    盈時甩開他的手:“你干嘛說這種話?你到底要我怎么證明才行?要我把心拿出來給你看?你不要太過分了!”

    梁昀沒說話了。

    也不知是覺得自己確實過分,還是并不信她的鬼話,沉默以對。

    盈時看見他瘦削蒼白的面容,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他為何總聽不懂自己的話?

    她其實已經熟悉了他的所有性子,小脾氣,若非怕再叫他多想加重他的心病,她才懶得搭理他。盈時就像是一個厚臉皮,拿著自己的手使勁兒搓熱,然后給梁昀輕輕揉上胸口。

    她簡直像是應付哭鬧融兒那般,半哄著他:“你是胸悶嗎?還是疼?我給你揉揉好吧,揉揉就不疼了……你要是不好好照顧身子,你沒了我和融兒可怎么辦?”

    示軟而已,她百試不爽。只是隔著他的衣衫,盈時似乎能察覺到衣裳底下肌肉的蓬勃力量。

    他瞧著有些瘦了,其實真不然……

    沒人比盈時更清楚,梁公爺看似清瘦的身材,脫了衣裳里頭是什么蓬勃模樣。

    她摸到他胸腹前那些緊實的肌理,忽閃著眼睛,面頰都悄悄紅了,顫顫巍巍想要縮回小手。

    梁昀卻捏上了她的手,不準她縮回去。

    陽光下娘子睫羽輕顫,腮凝新荔。皎潔的臉上被朦朧的樹影蒙上了一層細紗。

    他低頭,微涼的指腹捏了捏她紅的幾欲滴血的耳垂。她的耳朵生的著實可愛,耳垂圓潤肉實,像一顆棋子一般。

    “你的耳朵怎么紅了。”他喉結滾了滾,狀似不在意地問。

    “我!才!沒!有!”盈時氣的跳腳。

    梁昀聲音略有些沙啞,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將她從交椅上牽起來,投入自己懷里。

    太久了,似乎早忘了那些時日同她在一起胡鬧的感覺。如今他才漸漸察覺這些古板的規矩有多不近人情,有多折磨人。

    妻子就在身邊,卻要依著規矩連碰也不能碰,貼也不敢貼,唯恐失了神智破了規矩。

    他是個克制的性子,可壓抑在內心許久的沖涌,一旦探頭卻怎么也壓不住。

    像一頭沖破牢籠的猛獸。

    盈時似乎有所察覺,她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退,臀后卻是冰冷又硬實的桌面,早已退無可退。

    他抱著她是那般的緊,兩人身影在窗下交疊。細碎的陽光點點灑在她鴉黑的發間,鋪滿桌案,鋪上男人垂落的袖袍之上。

    “盈時,你既決定愛我,就不準半途而廢,不準后悔。”

    盈時靜靜伏在他臂彎,察覺到他慢慢掀開她的衣領,有微薄的涼風延著他冰涼的指頭鉆了進來。

    她想拒絕,可好似自己拒絕就是在反悔。就是傷害脆弱的他。

    她上回摔傷了好多地方,手臂后背都有些未消的青紫。梁昀仔細看著少女那片雪白后背的點點痕跡。

    盈時長睫垂下,察覺到男子寬大的掌覆上去,他的掌心仿佛也升起了汗,潮濕粘膩的往雪白的肌膚上一點點撫摸。

    雙唇緊隨其后傾覆而來,帶著侵略的欲求,探索著各處屬于她的領域。

    盈時忍不住輕輕哆嗦一下。

    她本就不是什么老實的孩子,早就是被弄得濕淋淋,聲音細柔的像云霧,潮濕的發膩,欲拒還迎。

    “這里是書房,不要……”

    唇下皆是大片雪白豐腴的肌膚,像是游動在最白皙的瓊脂上,觸手溫潤。

    盈時頗有些不自在的拿著粉白的指頭輕輕壓著胸前單薄的領口。

    他慢慢撫上她遮遮掩掩的手,將她的手取下來,看著那處早已生長的飽滿欲滴的渾圓雪團,殷紅勝雪,潔白如玉,隨她的喘息搖曳,蕩漾。

    男人眸底是不動聲色的驚艷,沉淪。

    一點點緩慢的深入,看著她難以壓抑的抽泣聲越來越密,在他臂膀中輕輕顫著,看著她那雙眼濕潤渙散,靡亂失神。

    一場極致壓抑的歡愉,淚水染濕她卷翹的睫尾,她隨著他的沖,撞,四顧茫茫,喘息都喘息不過來,只能無助哭著搖頭。

    卻換來他將她換了模樣,將她雙膝放去書案上。

    面對著身后緊緊依著的萬馬奔騰之勢,小腹間的臌脹,香足無力被撐著,足尖緊繃,總觸不到岸。

    他也知曉這是青天白日里,哪怕背對著她時,面容總巋然不動,疏冷的眉眼,只偶爾隨著她的掙扎哭泣短暫的動情。

    他動情時并不粗蠻,眉眼間會泛出一種云遮霧繞的含蓄,溫柔,又有極力隱忍的痛苦。

    太久沒有觸碰,哪怕只是一次努力克制著的見不得光的纏綿淺入,盈時也未能持續太久。很快她就淚水漣漣。

    最后關頭,終是來不及。

    盈時渾身癱軟被他慢慢并上快要抽搐的腿根,被他親昵地摟入懷里,下巴擱在他頸窩,事后溫和的愛撫能化解她的一切脾氣。她許久才意識回籠,緋紅艷麗的小臉上全是委屈,眉心蹙著不舒服的動了動酸軟的腰肢:“祖母孝期還沒過……”

    梁昀安靜了片刻,便執著帕子為她整理裙 下 狼 藉,握著她的粉足為她穿上不知何時蹬掉的羅襪,重新系上皺亂的小衣。

    他神情已然不見方才的情欲,只氣息依舊有些重,安慰她道:“不礙事,我去找些藥來。”

    “誰病了?要喝藥?”屋外廊下,梁秉一席戎裝,匆匆跨步而來。

    十五歲的少年,耳朵最是靈敏。

    他著急的跨步而來,甚至顧不上廊外另一頭章平氣急敗壞匆匆跑來的阻攔。

    梁秉一手推開章平,語氣嫌棄:“這是我大哥的書房,大哥說了如今形勢危急,我有要事來報不用通稟。”

    梁秉未曾遲疑,抬步跨入門檻,便同梁昀說起:“魏博這回陰招害了三哥,傷了嫂嫂!部下人人都叫囂著要起戰打回去!我們這些年忍氣吞聲受了多少屈辱挨了多少罵名?大哥,我再也不想忍下去!”

    “大哥給我三千兵馬,我一定要為三哥報仇!”

    梁秉說罷,便瞥見書房里,那位嫂嫂垂著頭悶不吭聲的研墨,就著窗邊的光,依稀可以看到她眼角的淚光撲棱。

    而兄長正在收攏案面上的書信,二人見他來倒是不慌不忙。

    梁上的鸚鵡卻不知哪兒學來的話兒,古怪的掐軟了嗓子。

    “這是書房!別鬧~”

    盈時登時面頰通紅,高高舉起衣袖作勢要嚇唬它。

    梁昀亦是忍不住,蹙著眉頭,起身欲來捉它。

    第106章

    近日, 北邊探子傳回消息,北邊邊境魏博治下幾城近日來屢有異動。

    消息傳至河東,梁昀同部下提出數道作戰方案。

    數年以來一直被動防御, 如今人聲鼎沸, 民怨沸騰, 他們亦不想繼續忍讓。如今何不如趁著對方尚未準備好,攻其不備?

    時令遷移, 轉眼入了六月。

    時方盛夏,烈日高懸,將天地烤得如蒸籠一般。

    河東聯合范陽振武結兵三萬,出兵襄助受魏博牙兵騷擾,朝中放棄多年的邊境之城平、寧二州。

    此戰亦是梁秉第一回親率大軍出征,出征前夜他甚至興奮激越的難以入眠。

    翌日, 軍營校場之上, 軍旗烈烈, 熏風滾滾。

    烏壓壓的大軍刀槍林立, 甲胄鮮明。旗幟在風中瑟瑟, 一張張年輕的面龐上,透著堅毅昂揚,不破不還的勇氣。

    梁昀莊嚴盛裝,玄色華服親赴軍營校場,登上高臺。

    其身旁諸般禮器羅列,香煙裊裊升騰, 場面莊重肅穆。

    身后侍從恭敬呈上一杯濁酒,梁昀雙手穩穩端起,微微俯身,將酒緩緩灑于高臺之上, 酒水濺落,洇濕了一片磚石。

    灑罷,梁昀又取過第二杯酒,目光如炬,自上而下掃視著臺下那一排排整齊列隊的出征將士。手中酒盞剔透,瓊漿在日光下泛著粼粼波光。

    “吾之將士們,此番責任重大,爾等皆為我部下精銳,望能奮勇殺敵,凱旋而歸!”

    臺下將士們聞此,齊聲高呼:“奮勇殺敵,凱旋而歸!”

    眾將聲震云霄,滿是激昂與忠誠,令在場眾人無不熱血沸騰。

    梁秉拜別兄長。

    高臺之上,梁昀袖袍被風吹鼓的輕揚,他看著幼弟年輕氣盛的臉龐,看著他身量已經快長得與自己齊平,他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旋即又恢復了那冷峻威嚴的神色。

    他將虎符珍重交予梁秉,肅聲道:“軍中首將所有士卒都盯著你的言行,行跡切記不得莽撞,不得憂柔寡斷。行錯一步便是身后萬千將領的命,此次切記時機未到,與魏博牙兵并不可正面交鋒,拿下失地,便原地駐守。”

    梁昀知曉魏博如今關頭滿門心思對著朝廷,北胡也早同魏博內中起了嫌隙,河東三府結盟已成,徐緒鷹那只老狐貍便是知曉后方遭襲也并不會調精兵重新收復并不值當的失地。

    可對于幼弟的第一次親征,仍舊語重心長。

    梁秉眼中帶著昂揚必勝的氣勢,正聲道:“兄長放心!弟弟務必時刻牢記您之教誨!”

    語罷,梁秉轉眸,回身睥睨著萬丈高臺之下,他的目光冷峻地凝視著前方敵軍,手中緊握著那桿冰涼的長槍,聲音仿若一道利箭,穿透喧囂:“吾等身后,乃萬千百姓,今日縱是拼死,也務必要奪回平寧二州!”

    此乃時隔多年的首戰,縱是小打小鬧,也不能輸。

    贏了便是一雪前恥,輸了更是雪上加霜。

    臺下喝彩之聲,有如滾滾雷鳴。

    梁秉言罷,揮旗下令,先鋒如潮水般洶涌向前而去。馬蹄踏地,揚起滾滾黃塵,喝彩聲瞬間淹沒了這片天地。

    眾人出發而去,忽地有一人一騎策馬而出。

    眾人定睛一瞧,竟是那這段時日身受重傷,一直養病的梁家三爺。

    狂風呼嚎,梁家三爺單槍匹馬闖入臺下。

    梁冀翻身下馬,單膝跪下,面上是前所未有的堅毅:“望大哥準許,我愿與四弟并肩做戰,一雪前恥!死戰不退!”

    ……

    溽暑時節,烈日如熾。

    各地交戰,紛爭不斷,河東府內卻自有一番清涼愜意,與世無爭。

    梁昀隨軍隊出了河東,連書信也沒空傳一封回來。

    盈時也有頭疼的事兒,府中庶務太多,大大小小許多事兒如今都落在她肩頭上。

    以往她是幼媳,不說韋夫人與蕭夫人,便是下頭還有一個萬事都懂的蕭瓊玉替她打頭。

    如今卻不同了——她如今是河東家主夫人,再沒有旁的女眷會幫她分擔,也不敢越過她做主。

    凡事滿府人都要得她的首肯才敢行事,不僅如此,她一言一行都被所有人注視著。

    盈時非是什么天才,許多事皆是一頭霧水不會上手。很快便忙的焦頭爛額辦了好幾樁錯事。

    好在她好學,不恥下問,親自去尋來幾位管事詢問,不懂的事兒便親自去問,去學。

    年幼時她由于是女兒家,學問上就很是糊弄,愛學不學,不學也沒人會逼著她。且家中知曉她日后嫁的是幼子,也沒人太過計較她懶散的掌家能力。

    盈時已經十八歲,滿打滿算,她竟是在這個年紀才開始認認真真學習起如何管理庶務來。

    河東府庶務太多,梁昀隨軍走了,盈時不單單是自己的那一份要處理,許多本該梁昀處理的那些盈時也要學著插手。

    寫給梁昀的書信被留置在河東府,十幾日間竟足足積攢了百余封。

    盈時瞧著一封封信件手足無措,她唯恐有要事耽擱了,便連忙去問章平。

    “看著都是朝廷送來的,要不要將這些給公爺送過去?”

    章平趕緊告訴盈時:“要緊兒政事兒都已經給家主處送過去了,這些書信多是些逢年過節各處的問候,朝廷官員的問候,通篇都是廢話,還有可能有人往信紙中□□,一般都是拆開交給手下驗,順便尋些有用的消息。您不需理會這些,底下人會替您處理掉。”

    盈時猛然間腦子里嗡了一聲,久久震蕩不曾平息。

    有毒?不看?叫底下人來處理掉?

    上輩子……她的一封封書信,莫不是就是這樣被耽誤的?

    盈時面頰泛白,持久的僵硬叫章平也看出來不對勁兒。

    “夫人?”

    盈時斂下情緒,問他:“交給底下人,底下人會以家主的名義回信不成?”

    章平聽了嚇得直搖頭,連忙道:“我們哪兒敢以家主的名義回信?多是留著不理。”

    盈時慢慢安撫好自己的情緒,她說:“我再看看有沒有京城傳來的家信。”

    盈時忙的像是陀螺,夏日清瘦了好幾斤,后來漸漸上手了才覺松快起來,每日里日子過的寧靜安穩,歲月漫長到叫她險些忘了許多東西。

    直到這日盈時收到京城蕭瓊玉寫給她的信,盈時才猛地回過神來,自己離開京城竟已大半年了。

    蕭瓊玉給盈時寫來信,信中說她打算隨著梁直往安西去了。信中多是問些家常,朝著盈時問起融兒來。

    蕭瓊玉說起元兒,說他如今已經長變了一番模樣,走路很穩了,說話也都會說了。字字句句中都透著萬事安好。

    信的末尾,還附帶說起韋夫人與傅繁的事兒。

    原是梁冀走后不知所蹤,傅繁與韋夫人留守在梁府,二人間竟是越來越不對付,時常鬧騰的滿府雞飛狗跳。

    傅繁的兄長前去幫忙,想要報官營救妹妹出來,竟還被韋夫人命人打了一通。

    最后傅繁的兄長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連夜將傅繁救了出去,傅繁臨走前還拐跑了后宅中所有的金銀珠寶,可叫韋夫人氣的連聲怒罵。

    若非韋夫人想給兒子留些顏面,只怕扭頭是要報官去,后韋夫人又命家丁護衛出去捉這對兄妹,鬧得好大一通,竟將傅繁又捉了回去。

    盈時看了信件只覺唏噓,又被這二人狗咬狗的模樣惹得發笑。

    想起前世假惺惺的韋夫人,令人作嘔的傅繁——上輩子是因為傅繁回梁府時已經有了孩子,且性子也比如今乖巧精明上許多,韋夫人才待她好。這輩子她如此潑辣的個性,又沒了自己插在她與韋夫人中間,這對婆媳二人倒是如此輕易就反目成仇,對著咬了?

    也是,韋夫人那般的性子,能真心對哪個?

    傅繁落入再是痛苦的境地,盈時也不會同情。

    這輩子盈時沒給二人傷害自己的機會,可自己不壓著前世仇恨去報復二人已經很好了。

    對盈時來說,這二人早從前世仇人變成了這輩子無關緊要之人。

    同她再沒有關系。

    盈時也只是短暫的思索,當看了一樁樂事,回過神便提筆給蕭瓊玉寫去回信。

    她看了看身側已經九個月大的融兒,融兒這個月剛剛開始能夠借著攙扶站起來,有時候還能晃晃悠悠走上兩步。

    小孩兒約莫都是腿短,圓溜溜的四肢像是藕節一樣,夏日里小孩兒更是怕熱,桂娘給融兒只穿了一個大紅色的肚兜,四肢粉嫩嫩的藕節一般模樣,十分可愛。

    盈時笑著提筆說:融兒比以前更重了一些,連他父親都時常笑著說他圓潤了,要他該減肥了。

    梁昀是個真心心疼孩子的父親,一面覺得融兒沉重,要他減肥,卻又不舍得真餓了融兒。

    前一刻朝著盈時嘆說任由融兒繼續胖下去,若是以后長大瘦不下來可怎么辦?后一刻又說小孩兒胖些倒是無傷大雅,反倒有幾分可愛。

    盈時以往覺得梁昀是個威嚴的父親,如今卻覺得他其實跟自己一樣,骨子里很縱容孩子的本性,根本不舍得懲罰孩子。

    這樣下去,若融兒懂事些還好,若日后是個不服管教的性子,還不知要怎么無法無天呢……

    盈時搖搖頭,努力將煩惱甩掉,她一會兒功夫寫滿了三頁紙張,正是寫的津津有味,忽聽身后傳來一道奶聲奶氣的聲音。

    “娘……阿娘……”

    盈時有些微怔,扭頭看過去。

    融兒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粉嫩的小嘴巴微微張著,被乳母們圍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正努力歪著頭,邁開藕節一般肉嘟嘟的小腳,朝著盈時一步步走過來。

    融兒繼續嘴里繼續吐出:“咯咯…… 阿娘……”

    那聲音稚嫩軟糯,雖發音不甚清晰,卻如珠落玉盤般清脆悅耳。說完他自己竟 “咯咯” 地笑了起來,露出幾顆還未長齊的小乳牙。

    一旁的乳母們聽了,也都忍不住掩嘴輕笑。

    “夫人,您可聽見了?小郎君會喚您娘了!”

    盈時眨眨眼睛,仿佛察覺到心臟都被這句奶聲奶氣,喚的控制不住的瘋狂跳動。

    她捂著胸口,翹起唇角,竟像融兒一般幼稚的模樣笑了起來。

    “我的小寶貝…”

    ……

    約莫是大軍出河東后的第三個月。

    梁秉領著先鋒軍重回河東了。

    出征三月,梁秉黑瘦了一大圈,回來第一件事竟是歇息也不曾,便直接朝盈時而來,欲接盈時往平州去。

    “這一路往平州的賊人都被蕩平了,河東部曲已駐扎進去,嫂嫂放心,有我護送著很是安全。”

    盈時看著梁秉認真的模樣,忍不住問:“接我去平州……做什么?”

    “兄長尋到了伯父伯母的安葬之所,如今命我來接嫂嫂去一趟,是否遷移棺槨…還需嫂嫂親自去定奪。”

    盈時原先沒聽明白梁秉口中的伯父伯母是誰,好半晌才明白過來。

    那一剎那,她尤如幻聽,整個人都像是落入了一場無邊夢境。

    ‘我父母至今尸骨也沒找到,他們離我太遠了,我連夠都夠不著。’

    ‘我從小就寄人籬下,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我自小就學會看人眼色,唯恐旁人嫌我累贅,不要我了……’

    梁昀,梁昀……

    原來,你一直記著啊。

    第107章

    一連數日, 馬車行在崎嶇不平的土路之上。

    車輪滾滾,晝夜不停。

    盈時終于踏入了這片土地。

    平州乃一處邊境小城,因毗鄰外境。數年動蕩不安, 州內各族混雜, 民生哀苦。

    自數年前被魏博侵吞, 而后北胡便是被魏博從此地引渡而入,長驅而入撕破了大乾的邊防線, 這才有了河洛之戰朝廷的慘敗。

    奈何被魏博侵吞的這些年里,地處邊境,便是魏博也鞭長莫及,常年來處于一個保守各地騷擾無人接管的放養狀態。

    馬車慢慢駛來,曾經守護一方安寧的邊陲小城,剛經歷數場浩劫, 在戰爭的蹂躪下早不復往日生機。

    四處荒蕪一片雜草叢生不見農田痕跡。一路散落著銹跡斑斑尚未曾收攏的兵器、尸體, 訴說著前不久廝殺的慘烈。

    遠處山巒沉默矗立, 偶有一陣熱風吹過, 帶著絲絲血腥氣與塵土。

    盈時便聽到趕馬的章平對自己道:“夫人, 到了。”

    被馬車顛簸的昏昏欲睡,盈時倏然間清醒過來。

    她在馬車里整理妝容,縱然并不覺人去世后數年亡魂還會停留在世間,但她總盼著自己能以一個整潔姣好的面龐再見到父母的墳塋。

    馬車緩緩停下,盈時扶著香姚的手慢慢踏下。

    ……

    蒼穹如墨,鉛云沉沉。

    她踏下馬時, 蒼穹間落下了點點細雨。

    盈時抬眸,見山道四處雜草肆意叢生,因多年無人管束而肆意蔓延。

    雜草高高低低,密密匝匝。

    而一處墳塋之處似乎常年有人打理, 并不見雜草侵吞的墳塋,就那般孤零零立在山野間。

    引路而來的護衛們似乎知曉夫人的疑惑,道:“昔年刺史府被縱火,州牧夫婦遺骨被一府上老奴輾轉遷出,埋藏在此處,大人當年在平州治下嚴明,清正廉潔,時常救濟窮苦人家。墳冢這些年來一直被當地百姓照看修繕,逢年節亦有人私下祭拜。”

    “只是由于這些年平州亂,誰也不敢給您父母立碑。”

    盈時看著空白的碑文,道:“那人呢?可否請過來?我欲當面道謝才是。”

    “是!”護衛們領了夫人的吩咐,便匆匆退下。

    身后的章平將早已準備好香燭祭品命護衛一一擺上。

    平州年輕人中早已不記得當年事,可當地年歲大些的百姓卻都還記得那位州牧大人。

    大人入朝為官數年更是清正嚴明,嚴于律己,極得人心。否則也不會被先帝引為心腹之臣,派遣他外放去邊陲之城為朝廷行監察之職。

    也正是因阮父當年善舉,平州混亂戰火連天,卻仍有忠義之士冒死闖入府中收攏夫婦二人尸骨,將殉城的夫婦二人一齊安葬在此處。

    盈時腳步沉重,一步步走進墓碑,凝望著那處孤單的墳頭,仔細回憶著父母的模樣。

    可那時她太小了,一點點的回憶也想不起來,甚至對父母的感情都是徹底的空白。

    她才兩歲,父親就去了平州任州牧,負責監察。

    次年,便傳來平州動亂,盈時父母雙雙殉城的消息。誰都知曉其中有古怪,可那時平州動亂,千里之遙,誰又能查明?

    朝廷尚且茍延殘喘,誰又能替她伸張正義?這事情甚至一直埋藏再肚子里,連拿出來想也不敢想……

    當地百姓中多有人見到騎兵護送,紛紛探頭來問,不肖片刻便有人知曉,竟是阮大人后人尋來,一眾百姓聽聞,不由紛紛涌上前來,都想目睹一番那位大人后人。

    少頃,當年州牧府上的老奴姍姍來遲,這些年也正是他替盈時父母收斂了尸骨。

    老者頭發花白,身型佝僂,看著盈時當即便是老淚縱橫。

    “多謝您之大恩。”盈時心中感念,當即便朝著老者跪下叩頭,老者連忙攔住她的下拜。

    “使不得使不得……您乃是娘子,老奴乃卑賤之身,這一切都是老奴應當做的……”

    盈時這也才在眾人三言兩語中知曉,當年民亂,父母殉節竟只是幌子。

    “當年事后,州牧府上好大的一把火,將所有都燒了個干凈。所有相關人死的死散的散,僥幸存活的都在數日間以各種原由遭罪殞命,誰都知曉其中古怪,是以數年來無人敢為阮大人申冤,甚至不敢給大人夫婦二人立碑,唯恐尸首也保不住……”

    “州牧當年暗中勘破徐賊與平州其他藩鎮暗中勾結之事,寫信數封回朝卻被攔截下來,只怕是叫徐賊知曉了,扭頭逼死了大人夫婦!”

    “大人殉城后那些惡人仍舊不肯放過,整座刺史府遭到大火焚燒,便是那群賊人唯恐大人留有后手,將所有書信都燒了,也沒有一個仆人跑出來。”

    這個鍋被扣在北地亂民頭上,兩個版圖交接之處,亂民很多,不服朝廷管教的更多,摩擦之事常有。

    是以,他們都說,是盈時父親為官處置不當,惹出民憤才變成這般,當年的慘案便也不了了之。

    原來,從不是什么亂民。

    她父親素來得人心,治下嚴明,從來都沒有什么亂民。

    原來是這樣啊……

    眾人聽聞,不由得唏噓不已,泣下沾襟。

    老仆老淚縱橫,朝著盈時道:“如今娘子終于尋來,可將您父母帶走,州牧夫婦漂泊了半生,終是要葬入故土祖墳之中的。”

    盈時忍著喉間的哽咽,她應下,給墳冢磕頭上香。

    她有很多話,可卻都不知說什么,滿肚子的委屈卻偏偏說不出來一句。

    因為她已經大了,若是才幾歲,怎么都好,她如今都已經是當娘的人了。早就不能不合時宜的哭了。

    盈時倉促的拿著帕子吸干臉上眼淚,拱手上香便拜了下去,“阿爹,阿娘,我是蠻蠻,我過來接你們了,你們只怕是不認得我了?”

    “女兒今年十八歲了,桂娘對我很好,叔父叔母也盡心撫養我長大,教我讀書明理。后來嫁了丈夫,丈夫待我也很好。對了,你們如今有外孫了,融兒很乖巧,因為戰亂沒敢帶他過來,下回一定叫你們見見他……”

    “我很好,爹娘在地下安心吧。”

    許多平州當地百姓也紛紛走了出來,要一睹大人愛女之貌。

    只見那娘子烏發素衫,柳眉淡月,身段纖細,花兒一般嬌嫩的面頰。一看便是嬌貴,并未受過苦楚的面相。

    老仆滿眼欣慰,對著墳墓抹淚:“老爺夫人,你們這回安心了。”

    老仆復又問起盈時:“娘子已經成婚了?”

    盈時回道:“已經嫁人了。”

    “所嫁何方人氏?”

    問起這個,饒是素來覺得臉皮不薄的盈時也有些靦腆了,她面上浮起粉色。

    恰巧此時,由遠及近,山道間響起沉悶的滾雷,有一隊騎兵護送著馬車停駐在山下。

    男子一身風塵掀開車簾而下。

    他身量高大脊背挺直,身影凝固,氣質沉穩。立在那里便是賞心悅目。

    不知何時云層散去,有淺淺的日光投在他面上,他負著手,一步步朝著盈時而來。

    盈時看著那道朝著自己走來的身影,朝著老者含羞道:“那位便是我丈夫。”

    百姓驚詫間已有人認出來人身份,竟是紛紛跪拜下去。

    “有眼不識泰山,竟是節度使與夫人遠道而來……”

    上月,京中傳來圣旨,封梁昀為河東節度使。

    梁昀不在河東,這道圣旨是府上眾人接下的,未曾大肆宣傳,可河東節度使的名頭卻早已傳至如此邊陲之城。

    梁昀接過章平遞來的香,便是朝著墳冢前枯草間拜下。

    “泰山泰水在上,受兒婿一拜。我與盈時早已結為夫妻,因時局動蕩未能尋到您二人處早些祭拜通稟,實乃兒婿之罪過。”

    梁昀緩緩抬眸,愛憐無限的看了一眼她:“二老安心,我與盈時會此生相攜。待戰事緩和,我與盈時將泰山泰水棺槨遷回陳郡,叫泰山泰水入土為安。”

    盈時艱難忍住了眼中的淚珠,被他說的淚眼朦朧。

    梁昀安撫著她的后背,任由她將自己胸前衣襟哭濕一片。

    等哭的夠了,盈時這才止住抽泣,她凝眸與他認真道:“謝謝你,若是憑我自己,這輩子只怕也無法尋回父母尸骨,更別提什么報仇了……”

    梁昀只是摸摸她的頭發:“我是你丈夫,這是我應當做的。”

    他寡言。

    盈時早已習慣了他人前古板又別扭的樣子,她止住淚,與他道:“對了,我險些忘了告訴你,你走的這些日子,融兒已經會開口說話了,會叫我娘了。”

    梁昀看著她 ,他深秀的眉眼里氤氳著她梨花帶雨的模樣。

    盈時忍不住嘟囔:“我教了他好多回喚爹,可他如今還不會喚你……”

    梁昀眼中含笑:“嗯,我不著急,他會喚你我也很歡喜。”

    看著她歡喜,他才真真切切的歡喜。

    “對了,方才我來時聽說,你乳名喚作蠻蠻?”梁昀看著她,牽唇笑著問她。

    盈時微怔,旋即眼眶又是一紅,她咬著唇忍著難過:“我爹娘去世前就是這樣喚我的,只可惜我早就不記得了。還是桂娘告訴我,要我給他們燒香時稱乳名呢。盈時盈時……我爹娘說不準都不知我是誰了。”

    說著說著,她有些暗惱,像是為自己挽尊一般:“當真不是很好聽是不是?旁人家的女兒都要喚叫寶珠兒,明珠兒,珠珠兒,誰知他們怎么想的。興許是比翼鳥的那個蠻蠻吧。”

    誰家好人家姑娘乳名帶蟲子的?

    還帶兩個蟲。

    梁昀徐徐勾起唇角,他許是猜到了泰山泰水給自己妻子取這乳名的含義。

    “興許是你小時候脾氣不好,喜好哭鬧的緣故?”胡蠻,橫蠻。

    盈時不滿的看他一眼,臉不紅心不虛的撥正道:“你別胡說,我小時候如融兒一般。”

    “啊不對不對,是融兒像我一般,融兒什么樣我小時候就什么樣……”

    ……

    梁冀帶傷出征,首戰一連大捷,一掃而空先前數年的不順。

    他甫一回營,便聽聞梁昀找到了阮大人當年的墳冢所在,當即也未曾停留,匆匆策馬自內城趕了過來。

    卻在山下時,見到二人相擁的一幕。

    兄長似乎有所察覺,烏沉的眼眸穿過重重樹影,不帶情感地看著他所在的方向,而后將懷中娘子摟的更緊。

    梁冀卻只是靜靜看著,渾不在意梁昀陰冷的眼神。

    梁冀近乎貪婪看著少女被日光堆疊出的朦朦朧朧的倩影,這一回卻沒再踏步上前。

    他看著她笑盈盈的鮮活模樣,忽然間心中竟是松了一塊。

    竟漸漸有些釋懷了。

    第108章 過往

    “報!寧州失守!”繼平州被奪之后。不過數日, 又一噩耗傳至魏州。

    魏博節度使近日脾氣暴躁。

    叫一年僅十五的兒郎率兵在眼皮子底下搶取平州,如此羞辱之事,叫他震驚無比, 心中一團怒火喧囂不出, 動輒便在府中處罰起手下。

    魏博法度嚴苛, 最簡單的處罰落到身上,不死也要脫掉半層皮。

    府上眾人無不戰戰兢兢。

    魏博節度使約莫五十來歲, 頭發半白,由于是胡人雜交,生的一雙翠綠的狼眸。年輕時亦是一能征善戰之梟雄,只是如今老邁喜好酒池肉林,美色不斷,身材日漸臃腫, 眼角耷拉。

    到底是昔日令人聞風喪膽的梟雄, 盯著人時, 眼中尤如看著一片剝了皮的獵物, 令人膽顫不已。

    報信而來的一眾將領見到主將如此模樣, 一個個面上慘無血色,不敢吭聲。

    莫說是將領,便是徐緒鷹親兒子對著這個狠辣的父親,亦是滿腹恐懼。

    世子往日外頭胡作非為,儼然一惡魔投生,如今對上父親發怒, 后背發涼頭也不敢抬。

    他跪倒在地,像是被一根線吊在萬丈高空,稍有不慎就會摔下粉身碎骨。

    “父親,兒中了奸計!兒得了他要攻打衡州的消息!率兵去支援了衡州!”

    可徐緒鷹卻不會輕饒了他。

    他打量起自己這個兒子。

    世子生的當真也不差, 八尺身高,雖瞎了一只眼,卻依舊儀表堂堂,作戰勇猛,果決狠辣,站在那里氣度便令人肝膽欲裂。

    以往的徐緒鷹愛重這個長子,覺得這個長子生的似他,甚至想著若有朝一日榮登九五,便是個瞎子他也要力排眾議立為太子。

    只是這日,徐緒鷹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早早醒了酒,他瞇著眼陰惻惻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良久喉結間緩緩滾動一下,發出枯枝般腐朽的聲音:“他死在我手上可見不如我,差我久矣。可一介庸才卻能生出如此的兒子!一招調虎離山便將你們一群老將耍的團團轉,辨不出東西。給你三萬兵馬,你卻只守著衡州去了?”

    徐世子被父親一番責罵嚇得跪趴于地,他腦中混亂,惶恐道:“孩兒知錯,孩兒也是聽信手下,這才中了狡計!”

    徐緒鷹微微閉上眼。

    “你這些年恃才傲物,行事愈發張狂。你可知這天下之大,比你有能耐之人更是數不勝數?昔日是僥幸,更是天運!如今呢?我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難道要毀在你手中不成?”

    “父親息怒,孩兒知錯了,再給兒兩個月!兩個月!丟下的城池兒子連本帶利拿回來!兒子必取那手下敗將首級回來!”世子跪伏與地,近乎雙眸充血,咬牙切齒發誓。

    ……

    入了秋,雨水漸漸多了起來,宿雨初歇,天氣中仍有些悶熱。

    平州城內隨處可見攜家帶口的百姓。

    而今城內眾人聽聞節度使夫人隨軍而來,眾人皆是止不住的好奇,紛紛跑出來圍觀。

    盈時坐在馬車里,只聽前方人聲鼎沸,馬車被迫停住。

    她輕輕撩起車簾,只見街上百姓烏壓壓一片。頓覺坐如針氈,看向一旁的梁昀。

    見到節度使夫人的面容,更引起車外民眾躁動不已。

    許多上了年紀的老者更是不顧病體,往才落雨過后的泥地上深深下跪,隨著他身后又烏泱泱跪倒下來一大片。

    更有老人提著菜籃,里頭裝滿了新鮮的雞蛋鴨蛋,還有人抱來大鵝,羊羔,要給節度使大人府邸上送過去。

    “咱們窮苦,沒有旁的禮,這都是咱們尋常百姓養的一些牲畜,還望大人與夫人切莫嫌棄!”

    護衛們跟著身后,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百姓們圍了道路,倒叫他們寸步難行。

    梁昀下馬,親自將老者攙扶起來:“諸位鄉親父老,朝著晚輩行跪拜之禮實乃折煞晚輩了。”

    梁昀命他們將東西都提回家去。

    眾人卻是將馬車團團圍住,仍道:“若非大人,平州百姓如今仍被那魏博惡賊統治,叫他們為禍世間!連這些地里種的稻谷青苗,家里養的牲畜 ,一年到頭都全是給魏博養的。我們別說是一口肉,便是糙米也不過只夠墊墊肚子。”

    “是了,這些年來,多生一個孩子都惟恐養不活,餓死了多少孩子?生下來能養大到十多歲也是被搶去征兵死在哪兒都不知曉……”

    眾人說著說著,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啼哭起來。

    “若非大人部下護住城池,趕走徐賊,只怕我們的家園早就毀了。您一來又免了我們一年的賦稅,分發新田給我們耕種,如今只是想叫您嘗些新鮮罷了,您之大恩,”

    這些人一個個瘦的如同竹竿般,空蕩蕩的衣裳掛在身上,瞧著便叫人心酸不已。

    明明是自己耗費心血精力種出來的糧食,養成的牲畜,卻都落不到一口吃的,這算什么世道?

    盈時眼中皆是感動之色,隨著梁昀一同下車扶起一眾父老鄉親,勸說他們將東西拿回去。

    梁昀神色動容,他嘆息一聲道:“這些都是你們辛勤勞作所得,本就便該屬于你們,若是我們收下又與那魏博有何異?諸位鄉親父老還請快收回去,你們的心意我與我夫人已是心領。”

    百姓們見他言辭懇切,態度堅決,仍躍躍欲試要往車上塞入。護衛們上前好一番說辭,才將熱情的諸人勸住,將堵塞的街道重新梳整開來。

    梁昀還有要事,騎著馬往前邊而去。

    章平帶著盈時去了梁昀這些時日暫住的屋舍。

    盈時下車便見,里里外外不過小三間屋舍,被收拾的極為干凈。

    右邊是一間書舍,他喜歡看書,便是行軍路上似乎也總離不開,這才來這里駐扎幾日,書房里便堆滿了書籍。

    梁昀的床鋪干凈而整潔,甚至帶著點點他的香氣。

    盈時這些時日一直以來的顛簸,恐慌,再這間小小的屋舍里,終于稍稍安定。

    ……

    梁冀夜間從營地中策馬回城,一路見許多衣衫襤褸的流民,竟在被奪回的小半月間許多流民自境外逃難而來,被平州收容。

    滿身是血的梁冀翻身下馬,問眾人:“都是何處來的?”

    府兵回他:“都是些以往跑出城的人,如今聽說被河東府趕走了徐賊的兵馬,免了賦稅,都紛紛從各地跑回。還有一些是先前南邊兒的,南邊兒如今亂,許多勢力打仗糟蹋了莊稼,他們就跑了這里投靠。”

    這是好事。

    如今四處百廢待興,若是有人力流入,給他們登記戶籍,分發薄田稻種,來年便有許多糧食收成,恢復發展。

    未等府兵繼續說話,隔著圍帳,梁冀便已聽見他兄長吩咐眾人妥善安排流民之事。

    依稀聽著便是要給他們登記戶籍,分下田地。

    梁冀掀開布簾進入帳內。

    梁昀見梁冀進來,他微微頷首,復又繼續看軍事布防圖。

    這些時日,梁昀軸轉不休,每處都能調整好分寸,照顧得到。

    梁冀凝看著他深夜中不眠不休,燈火下如孤鶴一般的身影,終于忍不住相勸:“大哥應當注意身子,再是年輕也不是鐵打的身體,莫要年紀輕輕落得一個耗空心血的毛病。”

    否則日后,又是藥石無醫。

    這話,怎也不像一個弟弟對兄長說的話。

    梁昀將眼神從軍事布防圖中挪開,看了一眼人群外那個青年盔甲染滿血的模樣,他淡淡道,“無礙,我知曉分寸。”

    梁昀朝著諸位將領,吩咐道:“這回實乃趁魏博不備拿下的二州,依我對他們的熟悉,待他們反應過來勢必會極快調轉兵力反撲而來。魏博兵力十萬,半數駐扎與魏州,那處是他大本營,他們輕易動不得,其余的也只衡州云州兩處兵力得以調動。徐山生性狡詐卻也勇猛,這回他丟了兩州挨了重責,勢必咽不下這口氣。你命人守著這二處山口,早早報信,所有人等,這些時日都不得有片刻休息,務必日日操練才是。”

    “是!”下屬領命,皆是退了出去。

    眾將走后,唯有梁冀未曾離去。

    梁昀看向他,問他:“舜功,可是七營里有事?”

    梁冀搖頭,卻道:“我曾經聽人說起一位云游鄉野間的神醫,生死人肉白骨,對大哥的舊疾頗有幫助。大哥不如試試?”

    饒是冷靜的梁昀,也不由微微擰起眉頭,凝視他許久。

    “大哥臂上經脈傷了,而后又長錯了,聽說那人有一種能重續經絡的法子,雖是兇險可若是成功,便能與以往無異。”梁冀說這話時,面容之上皆是前所未有的嚴謹,雙眸堅定,與往日年輕氣盛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梁昀看著他不言語。眼神卻仿佛問他,你當真盼著我好?

    梁冀心里清楚梁昀這句問話的意思。

    自己與他,是曾經親密無間的兄弟,卻亦是仇人。有些仇如今被掩藏下,卻不是不記得,而是時局不對,不該被提起。

    梁冀沒有旁的話,只道:“你是我大哥。”

    梁昀瞳仁閃了閃,他那總是漠不關心的面龐終究松動幾分。

    兄弟二人,直到今夜才能放下互相的情緒交談起來,才百忙之中得了空閑,能聊些除軍務以外的家常。

    梁昀卻并未追問旁的,只是忽而問他:“我從沒問過你,那兩年你過的如何。”

    梁冀平靜道:“挺好,沒記憶時覺得一切都挺好,吃得飽穿得暖。”

    傅大哥對他好,傅繁對他也好。

    繁娘為了他,吃了太多苦。

    太多太多……甚至他們的孩子都是生在魏博軍營里,她為了自己,身懷有孕卻被魏博擄走。

    若沒有后面的事,他一輩子都欠她的。

    可是,梁冀眼中卻漸漸升起陰霾,他閉上眼,胸臆之中暴戾的情緒涌動,緊握著杯盞幾乎要捏碎了杯盞。

    “如果大哥是我,兩人都為你付出了許多,甚至一人還屢次三番救下你,為了你身陷險境,你會怎么做?”梁冀忽而道。

    梁昀微微蹙眉,他未曾想到梁冀會將這個問題拋給自己。

    他亦并未全明白梁冀話中深意。

    梁昀苦笑:“我未曾經歷。”

    一個人沒經歷過,卻是沒資格說許多話。

    梁冀卻是依舊追問,聲音中幾不可見帶著一些沙啞:“大哥若是我,可會放棄一直喜歡之人?”

    梁昀望著他,思考良久。

    他想告訴他早些放棄對誰都好。可這話顯然太過虛假,自己如今的身份說不得這樣的話。

    若只是未婚妻,若是霞月,那他事后一定多加補償,會認她為義妹,一定會給她找到一份世間舉世無雙配得上她的兒郎。

    可……若是她呢?

    梁昀低下頭,勾唇苦笑。

    仔細想來,原來自己也并非是一個正人君子。

    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不過是未曾觸犯到他們的利益,或者說未曾真正觸犯到他們在乎的東西。

    不在乎,所以才無所謂……

    梁昀凝定許久,眼眸深邃了許多:“所以你還是放不下?”

    梁冀不語。

    梁昀對梁冀,總歸是有內疚的,他說:“舜功,你若是真能立起來,這個位置我可以讓給你,我會盡我所能的彌補你。”

    他肩頭的擔子太重,這回奪回失地,只能說是用計狡贏,下回若是真面對面碰上,未必能遇到好。

    梁秉太年輕,實戰經驗少,暫時并不能交以重任。

    梁冀心性差了些,不過這段時日,這位弟弟好似蛻變了許多……

    這句話叫梁冀早已被戰爭磨礪的千錘百煉的心,都跟著顫了起來。

    梁冀搖頭:“大哥以為我稀罕那個位置?”

    無論什么時候,梁冀都知曉,他沒辦法承擔起梁昀的責任。他或許永遠比不過梁昀。

    “魏博占據地險,我們河東,乃至整個朝廷都早失了時機。我們這回只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等他回過神來,徐家手底下可沒一個吃閑飯的。只怕頃刻間就會卷土重來。如此動亂,絕非一兩年能撫平,也許需要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梁冀自顧自道。

    梁昀聽著他的話,微瞇起眼眸,像是狐貍一般的眼神看著他——梁冀漸漸有所長進,越發沉穩,甚至時常成熟的根本不像自己那個易怒易躁的弟弟……

    梁冀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

    梁冀卻暫停了方才的話,神情古怪道:“大哥明知自己大仇未報身子也差,她利用你來報復我擺脫我罷了,你偏偏……”

    偏偏上了當。

    梁昀神情微有變化,不想繼續聽自己這個弟弟嫉妒之下的口不擇言。

    “夠了。”

    “我為救她身負重傷,便是一只老鼠臭蟲為救她傷了,她只怕都要哭哭啼啼許久不忘。為何我為她鬼門關走一遭,她卻還要如此避著我?”

    梁冀說這些時,語氣不急不緩,甚至冷靜的沒什么情緒起伏,就像是交代事情一般,“大哥就不好奇,我與她間究竟發生過什么事?”

    梁昀捏著鼻骨,“此事休要再提,我亦不想探究那些虛無過往之事。”

    梁冀像是沒聽見梁昀的話,亦或像是自顧自一般喃喃:“你猜她為何會如此恨我?你這么聰明難道猜不到?是不是我與她間經歷了你沒經歷過的一切?是不是她對我……有什么誤會?若是我們之間誤會解除,她會不會——”

    “她不會。”

    梁昀漸漸失了面上的溫潤,他冷漠看著他,又一次強調:“她不會。”

    “你為何還不肯承認你做了無法挽回的事?她憎恨你,害怕你,她甚至夜夜夢魘纏身,連哭都害怕的哭不出來。你到底做了什么傷害她的事才讓她對你的歡喜變成如今這般?你還要執迷不悟繼續糾纏傷害她?”

    “我亦不想探究,非怕什么你與她的過往。只是怕我知曉內情會忍不住親手殺了你。”

    第109章

    噩夢纏身?他竟不知她害怕自己至此。

    梁冀欲勾唇苦笑, 卻發現面頰僵硬的連笑也擠不出來。

    二十二歲的梁冀,遇事只會歇斯底里。

    可如今的梁冀性子卻是沉穩至極,波瀾不驚。

    原來, 痛苦與磨礪真能改變一個人。能將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打斷一身傲骨, 剝離所有情感, 重新捏成了一個他。

    梁冀目光沉下,語調波瀾不驚:“大哥不想知曉那我便也不再說。可事關戰事, 我卻仍要告訴大哥。”

    梁昀望著他平淡無波的臉,眉心微微攢起。

    “大哥近來對我頗多懷疑,懷疑我為何會在魏博沒傳出一點消息前就深入振武?我為何能取信為人謹慎的節度使,與他稱兄道弟?我又為何會如此輕易潛入節度使府,殺了睡夢中的孫郢?”

    梁冀停頓須臾:“這些于尋常人來說任何一條都可謂難于登天,可對我來說, 這一切不過是一段段夢境, 我信了罷了……我起先自然不信, 可后面發生很多事都一模一樣。我知曉孫遠照本會死在今年的三月里, 我才會提前去救下他叫他對我深信不疑。且我還知振武落到孫郢手里, 孫郢會死心塌地投向魏博,日后會成為魏博分裂河東最厲害的一柄刀。到時候河東四面環敵,若想對抗魏博沖出桎梏,大哥應當知曉河東為此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隨著他的話一句句落下,梁昀面色慢慢陰沉。

    若是旁人,只會以為眼前是患了失心瘋才能說出如此言語。

    可——梁昀在振武自有消息網。

    他知曉, 梁冀說的字字不差。

    自己的探子將書信一封封親手交到他手里,他素來有閱后即焚的習慣,梁冀是如何知曉?

    看著梁昀驟變的臉,梁冀緩緩道:“我不僅知曉這些, 我還知曉些尚未發生之事。不過只可惜……記憶中的我知曉的并不太多。不過便知是一兩條若能妥當運用,也夠他們吃一壺。”

    “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梁昀轉著手中的扳指,目光沉下,顯然并未全信他的話。

    這番話,在世人看來,不亞于鬼神之談。

    梁冀苦笑,自他拾起記憶那一刻始,他不僅不覺欣喜反倒更添絕望。

    他漸漸猜測到這輩子一切轉變都是她親自選擇。

    她或許與他一樣。

    他無法再自欺欺人,他甚至不敢以真面目見她。

    “我雖年幼,卻不敢忘殺父之仇。然憑我一己之力對抗魏博難如登天。大哥,魏博靠著北胡,如今北胡王庭內斗早已無力襄助魏博,我們不能繼續拖下去。”

    ……

    這一夜,梁昀如往常一般宵旰憂勞。

    與一眾部下商議許久,將原先的所有作戰計劃盡數打散,直到夜深才商談得當,結束了去。

    外頭天色昏暗,四處靜悄悄的可怕,仿佛深藏著一場即將到來的狂風驟雨。

    梁昀穿著一身鴉青常服,眉眼籠罩著昏光里的冷意。

    他抬起腳往屋內走近時,瞧見屋內仍燃著一盞微弱的燈。

    盈時趴在案上,睡得很香,開門聲也未驚醒她。

    她沐浴過,屋內潮濕不減,香氣難消。空氣中隱隱帶著她身上慣用的熏香。

    絲絲縷縷清甜的氣息。

    她褪去了外衣,里頭僅著單薄的襖裙,將身段襯的更加婀娜纖細,嬰兒般瑩潤剔透的肌膚,珍珠一般暗中生輝。

    二人太久未見。

    足足三個月又五日。

    因時局動亂,她被迫著承擔起了許多責任。

    家中嬌兒尚小,又正是調皮的時候,卻只能依賴她一人。

    顯然,自己既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亦不是一個好父親。

    梁昀就著角落里微弱的燭光,近乎出神一遍遍凝視著她安睡的眉眼。

    霧眉蟬鬢,睫毛很卷。

    眼睫蝶翼一般往圓圓的眼窩處耷拉著,嬰孩般潤澤紅粉的唇瓣飽滿欲滴,臉頰更是睡出兩團粉云。

    她澡洗的很是匆忙,甚至連耳墜也忘摘下。

    收回思緒,梁昀垂首為她摘下耳墜。

    取下了耳墜,她粉紅的耳垂處充血通紅,叫他又忍不住拿指腹揉了又揉。

    盈時難受的動了動身子,泛著水意的眸光微微探起來,看見是他,明明困得睜不開眼,還是立刻伸手朝他懷里撲了過來。

    梁昀連忙往前走了兩步,迎面將還沒下榻的她抱在懷里。

    “大人,晚膳送過來了。”隔著門扉,恰巧屋外仆婦們低聲通稟。

    梁昀命她們送進來。

    塌上小幾上很快擺滿了各式小碟,與兩海碗的湯面。

    平州地處北境,百姓都不慣吃米飯,多是用些面食。

    梁昀往日吃食上并不講究,送來什么便吃什么,秉承著一個不浪費。

    熬煮的色澤金黃的雞湯,雞肉骨頭都燉的散開。面是平州人慣吃的手搟面,面條粗細不一,吸滿了雞湯泛著淡淡的淺黃。

    再配上一疊當地獨有的紅油辣子,瞧著便叫人十分有食欲。

    這些時日盈時一路未曾歇息,身子都要被馬車顛簸散架了,可她為了不拖慢進程從來不吭一句。

    如今的她只恨不能抱著枕頭睡上個三天三夜。

    甚至她被梁昀抱著時也是困頓的手腳發軟,坐不直身子。整個人都癱在他懷里閉著眼。

    可盈時又是一只貪吃的貓兒,梁昀將她抱的離佳肴近了,果真她困頓中還不忘吸吸鼻子,被香味惹饞的舔了舔唇。

    許是上輩子身子壞了,什么都吃不得,這輩子沒旁的愛好,就是嘴饞的緊。

    她人還沒徹底醒過來,已經眼巴巴看著那一大碗的面條,咽咽口水,嘴里還問他:“是什么東西?好不好吃?”

    梁昀眸底皆是笑意。

    往日俊朗又克制的郎君,也只面對她才會如此笑意盈盈。

    梁昀給這個姑娘遞去筷子。

    盈時接過他的筷子,將頭湊去海碗面前仔細看了好一會兒,她先是淺淺嘗了一口湯,似乎又覺得差了一些味道,而后試著將那疊聞起來十分香的紅油全倒去面碗里。

    很快紅油便和雞湯混融在一起。

    盈時夾了一筷子面條,張開嘴吸溜吸溜進嘴里。

    染了辣意的面條,更加燙的厲害,她倉促的咽下,連連伸出舌頭哈氣。

    梁昀無奈地說她:“你放的太多。”

    “好辣好辣!”盈時果然受不了這種辣,可又被那種格外刺激的感覺吸引,梁昀給她倒茶時她連連擺手,忍不住又吸溜一口,鼻頭已經升起了一層薄汗。

    盈時被辣的眼冒白花,唇色通紅。

    她總像是有著兩幅皮囊的妖精,有花朵盛開到極致的靡麗。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間又有著總也長不大的嬌憨。

    梁昀見她這樣怕辣,便將另一碗未曾動過的面給她吃,自己轉頭去吃她那一碗。

    誰知這個從沒吃過辣的男人,本領還不如盈時。

    梁昀且只吃了一口,便立刻深深蹙起眉頭。皙白的面頰升起大片殷紅,將手邊的茶水喝了個干干凈凈。

    盈時瞧著他與以往判若兩色的臉皮,明明還是那個人,甚至還是那副穩重端正的模樣,可臉上這般紅像是被蒸熟了一般!

    她忍了又忍,實在沒忍住一下子笑了出來。

    梁昀淡淡看向她。

    盈時立刻求饒,說:“啊不笑了不笑了,都是我的錯。我跟你再換過來,我覺得辣的還蠻好吃的……”

    梁昀沒繼續與她爭,她也是真能接受新鮮玩意兒,吃完時唇瓣都紅腫了一圈,擦著臉上的汗水卻偏偏一副意猶未盡。

    吃完面,梁昀又給她倒了一杯茶水,他抬起手,將手放在她手背上溫柔地摩挲,良久才對她道:“在這里休息兩日,我差人送你回河東。”

    盈時原本還眉開眼笑乖巧喝著茶水解辣的乖巧模樣,聽了這話當即忍不住耷拉下眉眼。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察覺到她情緒低落。

    他捉住她粉白的手,“這些日子融兒只怕想你的緊,他快要滿歲了,我不能回去,你早些回去陪著他好么?”

    梁昀定定看著她,笨拙的以為她喜歡融兒,拿著融兒去哄著她。

    盈時卻始終低垂著眼睫不說話。

    梁昀嘆息一聲,忍不住將她抱于自己膝上。

    她不在身邊的這些日子里,梁昀日夜腦海中對她都有千言萬語。可偏偏見到她只會一句:“我們這樣只是暫時的,等日后……我們再也不分開,好么?”

    他更舍不得她,可他要確保她的絕對安全。

    他比盈時高上好些,盈時只有坐在他腿上,才終于可以平視他。

    她離他極近,幾乎鼻尖與鼻尖搭在一起。

    盈時含著鼻音,搖頭:“可他不想我了,我卻想你。”

    短短一句話,卻叫梁昀瞳孔一縮。

    融兒想我,可我卻想你。

    我回去叫融兒歡喜,可我卻離開了你,便不能繼續歡喜。

    梁昀的克制冷靜因這一句話坍塌的無影無蹤。

    算來,梁昀長這么大,從未得到過偏愛,甚至是明目張膽的喜愛。

    他是長子,注定要嚴格教養,注定不能溺愛,自小他的行為舉止不可出一絲差錯。長輩們對他格外嚴厲,甚至是冷漠。

    他年幼時每一個深夜里,時常羨慕起舜功。

    他羨慕舜功有母親做的華麗衣裳,羨慕舜功逃課后所有人也不會對他失望,甚至還會幫他打掩護,羨慕他有長輩明目張膽的偏愛。他甚至羨慕舜功不喜歡的東西敢說出來,喜歡的東西也敢去追求。

    自己就不一樣了。

    他從不能做出一絲一毫的不好,否則……所有人對他的都是失望。

    可現在,有這樣一位姑娘告訴他,在她心目中,自己甚至比他們的孩子還重要……

    梁昀靜靜望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長久的不說話。

    他是個聰明人,聰明到一點就破。

    今日在梁冀那里得來的消息,一路痛苦煎熬地內心,短短一段路他甚至走不回來。

    可一切的痛苦,卻被她一句話撫平。

    他總是表現得很冷靜,很寬宏大度,對著她與弟弟的那些過往都無所謂。

    可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自己有多虛偽,有多假。

    他根本做不到釋懷。

    他也會嫉妒,也會痛苦。時常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哪怕她如今看不上梁冀了,可每每想起她與梁冀過往的那些年,每每想起梁冀故意刺激自己的話,他們之間還有許多他不知曉的事情?她不喜歡梁冀了,那她就是真喜歡自己?

    或如梁冀所說,她只是利用自己。

    可是她剛才說了,她想自己。

    她寧愿叫融兒難過,也想陪著自己。這怎能是利用?

    梁昀露出釋懷地微笑。

    我何嘗不是想著你?心里的痛苦,都是每日每夜想著她,想著他們的孩子,想著他們的往后。才能熬過去,撐過去。

    “盈時。”他聲音里透著淺淺的愉悅。

    盈時慢慢身子貼近他,她的臉頰緊緊貼著他的臉頰,環著他的肩頸認真道:“夫君,我覺得我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喜歡你。”

    “我現在除了不能日日見到你,自從與你在一起我就已經無憂無慮,我身邊每一個人都活得很好,她們再也不用日日擔驚受怕。誰也欺負不了我們,這一切你不說其實我都明白,都是你護著我們。你還替我找到了我爹娘……這世上再沒有比你好的丈夫了……”

    她一介孤女,若非梁昀,這個世道去哪兒能安寧?任何人都能將她生吞了去。

    可如今,哪怕是依靠著他,她也全然不一樣了。

    梁昀微微偏過頭,克制不住吻了吻她的耳垂。

    一點點的酥麻卻尤如干柴烈火,她察覺到他身體的動靜,微微松開他。

    他卻握著她的腰,逼著她更貼近自己。

    若是以往,清心寡欲倒是無所謂,如今哪里還能習慣以往終年茹素的日子。

    漸漸有些等不及,他有些急躁地吻上她,仿佛是一個毛糙少年。

    外頭雷鳴滾滾,雨水淅淅瀝瀝。

    屋內,滿室漸漸升起潮濕黏膩的氣息。

    第110章 戰爭1

    回河東的那日, 天色并不好。

    一路下起淅淅瀝瀝的雨,四處氤氳著陰陰的冷意。

    直到外頭的雨水漸漸停了。

    淡淡的日光重新出來,落在那張俏麗的面龐, 如上等玉瓷一般透著光。

    盈時立在門前, 梁昀為她裹上自己氅衣, 送她登車。

    “回了河東,也少出門, 若真要出門切記要帶上護衛。”梁昀叮囑她。

    盈時點點頭,強撐起笑:“知道了,雨停了我該啟程了,我還想早些趕回去給融兒過周歲。”

    梁昀輕輕笑著,沒辦法回去看一眼融兒,他便會在心里仔細想著孩子如今的模樣。

    融兒如今是不是長開了一些?是不是與她更像了?

    梁昀低頭時, 唇角輕輕蹭過她的眉心。

    卻被盈時捉住他的衣袖, 往他手里塞去了一枚平安符。

    “許久前就求下的, 一直都忘了給你……你記得一定要貼身帶著。”

    梁昀垂眸, 看了一眼掌心那枚小小的平安符, 繪著符文的粗糙布料上仿佛還帶著她的溫度。

    他低聲說好,一段簡簡單單的路,卻像是割骨刮肉般難舍難分。

    馬車離城時,盈時掀起卷簾,看著戰后滿是瘡痍的貧瘠土地。

    原本那些不起眼的土地,卻被百姓們視若珍寶, 甚至不眠不休地也要重新開墾,施肥。只企圖在這場冬季來臨前能種出糧食。

    土地在一場場雨水滋潤下,仿佛重新煥發出生機,孩童們在田野間歡聲笑語。

    簡單而質樸的畫面, 透著濃濃的煙火氣息。想來只要再沒動亂,這里很快就能處處生機盎然,百姓重新安居樂業。

    盈時見到這一幕幕,竟是不由得眼眶濕潤。

    昨夜她還不明白的許多東西,忽然間不用說,就全明白了。

    明白無數人前赴后繼的一切意義。

    ……

    風中有熟悉的氣息,身后馬蹄聲陣陣響起。

    梁冀策馬回城,看著那支隊伍遠去。

    他想起梁昀那番話,本不想再追上去,可人這種東西,無論何時何地,都貪婪的想要光明。

    護衛們見三爺策馬上前,一個個頓時嚴陣以待。

    可梁冀自然不會再做什么出格之事,他只朝著馬車深深望了一眼,深沉的眸光落在她的面上。

    他從小就知曉他的未婚妻長得漂亮。她如同世間最華麗綺羅一般映著光暈的發,面龐潔凈而白皙。

    無論過去多久,梁冀永遠記著她的相貌。

    盈時仍是那個盈時。見是他立即便將布簾重新垂落下來,擋住了外頭人的視線,也擋住了他的視線。

    是啊,她倔強而又驕傲,寧愿粉身碎骨也不愿低頭一下。認準了一個人便不會回頭。

    梁冀知曉她聽得見,他想問她,梁昀對你好不好?可仔細想來這話當真是可笑了。

    這一路以來,梁昀為她做了許多,許多她都不知曉的事……

    梁昀為她做的一切,也曾是那個少年意氣風發出征時想要為她做的。

    她從小就告訴自己,她想要找到她的爹娘。

    那時,他便暗自有了念頭,想要為父報仇,想要奪回平州,想要尋回她父親尸骨。

    可惜兜兜轉轉他什么都沒做到,卻只是再三傷害她。

    馬車未曾停下,愈行愈遠。

    梁冀坐在馬背上,目送那輛馬車漸漸消失在視線里。

    他眸光出神良久,才掉轉馬頭,夾緊馬腹,一抽鞭融入山林。

    他有他的事情要做,已經錯了,不能繼續錯下去。

    ……

    返程略有些著急,盈時總算在融兒的滿歲前兩日踏回河東。

    桂娘抱著沉睡的融兒迎上來,“娘子可算是回來了,這些日子奴婢與幾個嬤嬤們為小郎君的滿歲宴都快急慌了神,不知要怎么辦才好。”

    盈時接過睡熟的融兒,見到孩子還是自己走時那般模樣,似乎長大了一些,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她小聲道:“總算是趕得及。”

    抓周禮盛不盛大無所謂,至少母親與父親,總要有一個在身邊。

    桂娘又問她這一路是否順利:“可有見到老爺夫人的墓?”

    盈時頷首,“見到了,在平州一處山野里。被原先府上那位叫三喜的老仆收斂著安葬了,您可還記得他?我本想叫他隨我們一塊回來,可他卻是不愿,要繼續守著我父母。我只得差人去給他贈去了一些薄銀……”

    桂娘一聽,當下也是忍不住紅了眼眶,連連頷首說:“記得,怎么不記得,年歲比我還大許多。年輕時最是老實憨厚的一個人,聽說原本快要凍死了,叫您父親救下來,可惜因為不識字只能安排去了馬房當馬奴,那活兒可不清閑……誰知曉,誰知曉這么多年,他竟還……”

    盈時亦是嘆息了一聲,說:“公爺說等安定些就與我將父親母親的棺槨遷回陳郡,到時候也能將老人家一同接過來。桂娘,您可要保重身子,到時候我們一同過去好不好?”

    桂娘拿著帕子抹眼淚,怕吵醒了小郎君,壓抑著哭聲,嗓音里卻都是欣慰:“自然是要去的……娘子,公爺是個好郎君,心里想著您呢。以往我總憂心您的往后,可您卻是否極泰來,日后日子一定會越走越順。”

    盈時聽了,心里也忍不住有些小得意。

    自己可不是個否極泰來的?

    遇到那等天塌了的事兒,還能叫聰明的自己走出另一條路。

    ……

    九月,秋風入帷,天氣干燥,早生寒涼。

    芳蓮墜粉,疏梧吹綠,梁府這日四處喜慶盈門,一早門前車馬絡繹不絕。

    小郎君的滿歲宴,縱使家主依舊沒趕回。可眾人心里都暗自揣測著這位小郎君分量。

    這位小郎君是家主夫人所出,正兒八經的嫡長子,家主年歲不輕,膝下卻只得唯一一個孩子,自然尊貴。

    若無出意外,這位小郎君未來便是下一任家主了。

    這日,梁府正廳被裝點得格外華麗。

    女眷們圍坐一團,翹首以盼。

    年輕的節度使夫人今日穿戴格外莊重。

    一身絳紫暗花粉綠滾邊緞面對襟褙子,梳著高貴的朝云近香髻,渾身金玉錦繡,坐在花廳之中與周圍女眷交談。

    日光悠悠灑下,襯的她年輕的面龐愈發晶瑩剔透,漂亮。

    融兒很快被奶娘抱了出來。

    桂娘這日特意好生將融兒一番打扮,給他穿上顏色喜慶的小襖子,虎頭鞋,虎頭帽。

    帽上的明珠閃爍,襯得他粉嫩的小臉愈發可愛。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滿是好奇,四處張望著。

    融兒還不會說幾個詞,最會的詞便是阿娘。

    會說了便時常念叨不停:“阿娘……阿娘……”

    惹得盈時心里柔軟,想要立即將他抱在懷里狠狠親上一通,卻還記得正事兒,忍住了。

    廳中設了一張雕花楠木大案,案上早早擺滿了琳瑯滿目的各式物件,皆是眾人精心挑選。

    有象征文運昌盛的筆墨紙硯,金銀玉器,更有象征仕途的朝珠,官印,以及弓箭、寶劍,書籍。

    盈時親自將融兒放去鋪著錦緞的地上,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語氣柔軟:“融兒,喜歡什么就去抓一個吧。”

    她并不刻意的想要孩子抓某樣東西,在她看來,若真不是那塊料也強逼不出來。

    眾人皆屏氣斂息,目光緊緊盯著那個彩衣的小人兒。

    只見融兒脫離了母親的懷抱,并沒有往旁處去,反倒依舊坐在原地朝著母親伸手,嘴里咿咿呀呀的叫喚。

    盈時強忍著不去抱他,甚至往后退了幾步,將自己的身子藏了起來。

    融兒瞧不見母親,這才收回視線,垂著腦袋認真往前爬,去看周圍的各式小物件。他先是爬向那堆金銀玉器,小手甚至在一只金元寶上摸了又摸,眾人心中已經想好了要夸贊的詞,卻見他又很快松開了金元寶,繼續向前。

    接著,融兒朝著角落里的一枚璽印爬去。

    那是一枚白玉螭虎璽印,螭虎鈕栩栩如生,璽身刻著古樸的篆字。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融兒費力地將璽印抱在懷里。

    興許是母親悄無聲息消失了一個月,給這個小孩兒留下了許多不好的回憶,他瞧不見母親又以為母親要離開了。

    融兒藕節一般的手指攥著手中的璽印,就又要去找盈時。

    眾人先是一愣,旋即便有許多女眷們迎和著:“小公子能抓得璽印,定是有治國安邦之志,定有一番大作為!”

    諸人紛紛點頭稱贊起來。

    盈時亦是忍不住笑了起來,很難想象如今這個連站都站不穩的小屁孩兒,日后是如何的不凡,又是如何有治國安邦之志。

    女眷們正夸贊著,便見香姚腳步匆匆自屋外趕來,她走近盈時,朝著盈時耳畔低聲道:“娘子不好了……章平方才接到信,您走后沒幾日魏博整兵又圍了平州!”

    盈時聽了這話,面容微白。

    自己走后沒兩日就被圍困了?如今消息才傳來,豈不是已經距離圍城過去了小半個月?

    盈時胸口呼吸漸漸悶起來。

    她只是片刻的擔憂,周圍女眷們已是紛紛朝她看了過來。

    盈時只得重新坐回椅子上,抱著融兒心跳的厲害,卻偏偏面上不敢表露分毫。

    今日過府參加融兒滿歲宴的都是河東當地豪族,守城部曲家眷,所有人都不是等閑之輩,而她們如今都在盯著自己一舉一動。

    章平來報給自己,想必是她最先得到的消息,自己若驚慌惶恐叫底下人看去只怕會以訛傳訛,越傳越亂。

    到時候梁昀便是能□□戰局,河東這邊反倒人心惶惶了。

    這許是盈時第一回直面自己如今深處這個位置,肩上早就無形中承擔了許多責任。

    許多事早已不是她想或不想,她早已退無可退。

    她想破了腦子,也想從前世的記憶中尋找些有用的消息出來,前世的走向。可顯然,任由她想的頭疼——可一個被困于京城內宅之中的病弱女眷,能知曉什么外界消息?又如何能確保消息來源與準確性?

    盈時想著想著,竟對自己漸漸升起了失望。

    自己若不是上輩子渾渾噩噩,該知曉的不知曉,時局大事一點點也不記得,如今也不會這樣難過,也不會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這輩子若是真同上輩子不一樣……盈時面色蒼白,指尖都止不住的發顫。

    她緊緊捏著香囊里另一只平安符,掌心冒汗,面上冷靜的叫人看不出端倪。

    ……

    百里外平州上空,陰云密布。

    烏泱泱大片的魏博鐵騎重重圍困。

    魏博足足領精兵七萬前來,欲要一擊必勝,絕無差錯的重新奪回失地。

    七萬大軍浩浩蕩蕩,腳步聲、馬蹄聲交織在一起,震得大地都微微顫抖,莫說是一方小小的平州,七萬大軍若是可以,都能將整座京畿包圍下。

    圍城第一日,魏博未曾留手,便已集中火力猛攻城門。

    一時間,城內警鐘長鳴。

    守城的將士們匆忙登上城樓嚴陣以待。

    魏博軍如餓虎撲食般沖向城門,攻城車撞擊著城門,發出沉悶的聲響。弓箭手們萬箭齊發,箭雨如蝗般射向城樓。

    城上守軍絲毫不甘示弱,紛紛放箭還擊,一時間,喊殺聲、慘叫聲交織在一起,響徹云霄。

    魏博軍攻勢猛烈,守軍們雖拼死抵抗但漸漸有些抵擋不住。眾人苦守三日已是強弩之末,城墻上不斷有士兵中箭倒下,又有新的士兵迎難而上。

    振武節度使孫遠照站在城樓之上,望著城下如黑云般壓來的敵軍,心中暗暗叫苦。

    魏博軍此番來勢洶洶,烏鴉鴉人馬一眼望不到頭,數以萬計,城內守兵卻只不過一萬出頭,如此繼續守下去只怕是兇多吉少!

    眼瞧底下的魏博攻勢暫停,孫遠照看著死傷數萬的手下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

    他匆匆趕回營地,朝著內城中堂內議政的梁昀道:“要不我們還是先撤退?他們人數太多,這樣攻下去不出三日平州只怕又扛不住。反正本來就是我們趁魏博不備奪回來的,窮苦之地,如今還回去也不算虧太多……”

    魏博牙兵本就驍勇,且駐守平州多年,早握有平州諸鎮布防圖,更清楚知曉附近每一處河谷山險,他們此次自衡州長驅直入,更是殺的自己人一個措手不及,令他們深陷重圍。

    自己振武節度使的位置屁股可都還沒坐熱,這位梁家家主名聲更是不得了——雖大了他幾歲,可當年梁氏長公子的聲名,天生將才,便是遠在振武的自己都有所耳聞!

    要是他們二人都死守在如此一處邊境不起眼的小城,死在這里,叫兩府失主重新動亂,叫魏博如此輕易動亂兩府,傳出去才是天大的笑話!

    梁昀看著四下議聲增加,隱隱又有吵起的沖動。他們如今所有的神經都繃緊了起來,不容一絲崩壞。

    梁昀回過頭對孫遠照隱約笑了笑,這似乎是個安撫的眼神。

    “退不得。”梁昀聲音很穩,與方才還在城池下見不到梁昀努而破口大罵的徐山截然不同,他幾乎是以冷漠的口吻,道:“才從魏博手中奪回的二州,若還未兩月再度讓出去,莫說民心,便是手下部將也會對你我信心衰竭。日后還焉能服眾?日后你的手下再見魏博便只想著不戰而降。”

    “可……”孫遠照何嘗不知曉這個道理?他略有些猶豫:“可我們著實不是七萬大軍的對手。我已發出求援信號,振武離得太遠,只怕也是鞭長莫及……”

    梁昀清瘦的指節轉了轉茶盞,淡淡道:“莫急,他們圍不下去。”

    振武節度使看著梁昀,看著他總也處變不驚的模樣,這世上真有人能如此沉穩,火燒屁股了,還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當真奇怪,明明前一刻他還著急的屁股冒火,見到梁昀這般模樣,卻也罕見的安穩起來。

    “我們不僅要守下這兩座城池,此戰還要重挫魏博士氣。”梁昀站起身,眺望著遠處城池下數不清的火光。

    魏博牙兵這些年的可怖之名號,使無數人聞風喪膽。

    自己麾下那些年輕的士兵們甚至不敢與之搏斗,見到這群堪稱吃人喝血的兵馬,只想著逃。

    第一場戰爭是自己險贏,贏在未曾與魏博正面交鋒,贏在打他們一個趁其不備。

    可這一戰卻不是那么容易——必須到了要正面交鋒的時刻,拼殺的是軍心威望。

    打仗素來如此,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再強悍的兵馬,再厲害的將軍,一旦主將棄城必將信譽坍塌軍心渙散。

    部下曾經再是勇猛,頃刻間便尤如一團散沙,欲重新調動起來難如登天。

    自古以少勝多之戰役,皆是如此。

    魏博,非神非鬼,無非是一群血肉之軀。

    ……

    正值秋日。

    衡州城內一片枯枝敗葉,土地干涸,秋高日燥。

    這夜,夜深人靜,月華遍地。

    正是守夜人犯困之時。

    一行人身著夜行衣,身形矯健仿若暗夜幽靈,避開魏博軍巡邏哨崗,悄無聲息朝后營摸去。

    只見四周火把通明,將黑夜照得亮如白晝。

    魏博軍營帳星羅棋布,士兵們精銳全圍城而去,留下看守糧倉的卻百不足一。或受傷于營帳中休憩,或在營帳外巡邏,絲毫未察覺危險臨近。

    七萬大軍軍營糧草皆囤于此處,滿以為固若金湯。

    一行人瞧準時機,等到風向吹來,迅速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點燃事先早已準備好的引火之物。

    火勢瞬間蔓延開來,風助火勢,火借風威,不過片刻,整個糧倉便陷入一片火海。

    熊熊烈火騰空而起,照亮了半邊天空。

    “起火了!起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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