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席間
香調越發淺淡幽遠, 與美食的味道一同發酵,油脂香氣應是最為撫慰人心,但意識到宴席扎嘴的領隊只覺心寒。
江無眠唇角微揚, 眼中卻無笑意, 拍拍手掌集中眾人注意力,“年前,本官初上任知府時, 因要調度部分銀錢, 先查了賬簿。本官總覺有幾分對不上, 便將近幾年的過了一遍。眾位應知曉,不出意外, 本官要任三年知府,未免調度銀錢時發現府庫空無一物, 受圣上責罰, 不若先厘清眼前三分地,這一查反倒是找出幾分端倪。”
一眾領隊猛然變了臉色,今日來的商人,全是眼前三分地里出來的商隊領隊。
江無眠下首,距離最近的一桌上, 已有年紀輕的領隊禁不住事, 額頭沁出冷汗, 心下正僥幸著, 只見上首江無眠吩咐林師爺將賬簿整齊碼好, 放在案上。
書封上標明幾年賬簿,又是府庫哪里明細, 顯然有備而來。
沒人想到,賬簿一事將會在此情形下爆出。更無人相信, 不過幾月而已,怎能將幾年的賬簿厘得一清二楚,恐怕只有今年的賬算清楚了,其余幾年不過裝裝樣子而已。
即便如此,今年賬本……它同樣有問題!
心理承受能力不強的領隊,余光偷瞄江無眠的神情,他居于上首,正饒有興趣地審視眼前的默劇。
一群人的微表情亂飛,扯著袖子擦汗,眼神不自覺地投向賬簿,恐懼的氛圍在醞釀。
亦有老神在在,垂眸觀察新菜品的領隊,以此錯過江無眠格外冷冽的視線。
南康府知府一貫不管事,江無眠之前的兩任知府一任只關心銀錢交的后不夠,一任則是無事上街閑逛偶爾調查卷宗,無人在意賬簿之事,引得商隊膽子越發肥碩起來。
而江無眠上任后,雖說是查賬簿,但隨后沒了動靜,領隊們以為是虛張聲勢,收斂不過兩月,又小動作不斷。
在見識到江知府運營書坊的能力后,商隊試圖從中分一杯羹,不料其中沒有插手的機會,只好按耐下來,暫行合作。
誰能料到,合作剛開了口子,江無眠立刻拿賬簿之事發作!
但凡追究起來,在場的哪個人都有問題,總歸逃不出一個死字,區別是秋后問斬還是立即斬首示眾的程度。
氣氛乍然凝重起來,幾個師爺不著痕跡對視一眼,蔣秋更是冷笑一聲,只覺心中痛快。
一連幾月,睜眼閉眼全是不堪計算的數額,部分賬目更是平也未平,明目張膽地敷衍。一問趙同知,當年全是知府身邊的師爺處理,他無從下手。
趙同知固然有推脫之意,事情真情大抵是沒有出入的。
上任知府,江無眠恩師謝硯行,更是一步沒能進過戶房,全身心撲在平清縣的人口略賣案件上,勢要查出毒瘤清除膿瘡所在。
輪到江無眠時,為徹底理清亂象,查清內情,直接從賬簿入手。
這就換做蔣秋主事了,涉案金額巨大,連續幾年下來,對賬對得人暴躁無比。
江無眠拿出一本賬簿,書頁嘩啦一響,列座眾人恨不得把頭伸到賬簿上,又懼怕第一頁就露出自己干的好事,一時之間復又低頭,緊盯面前一寸地方。
他們不僅是害怕江無眠本身的權勢,也在害怕成為報紙上的例子。
以《月半華論》當前的發行量而言,足有上萬人知曉其上消息,一旦被報紙列為反面例子傳唱,百年基業毀于一旦!
此刻,宴席上的江無眠好似是批命判官,堂下眾人是提審冤魂,馬上要展出過往罪狀。
“平清縣孟家商隊,領隊孟福。”江無眠淡淡念道。
孟福位次正在江無眠眼下桌上,距離頗近。堂內眾人皆向人看去,一中年男子戰戰兢兢向江無眠拱手,“草民、草民孟福,見過知府大人。”
江無眠沉吟片刻才道:“本官任韶遠知縣時,與平清縣上任知縣方平方知縣,乃是同僚。后方知縣犯下大錯,投入大牢,實在讓人印象深刻。本官記得,當年是略賣人一案?”
孟福臉色一僵,那事兒何止是江無眠印象深刻,他自個也是心有余悸。
方平做事不嚴謹,露了馬腳,迫使諸多商隊不得不斷腕求生,以至方平死后仍有人咒罵不已。
事后,自己還慶幸不已,當初嫌棄這門生意麻煩又不干凈,沒跟著一塊同流合污。
雖說打方平沒了,商隊受了些影響,好在根本還在,轉圜一二還湊活,總比被連根拔起的其他商隊過得好。
不知江知府今日提起這事兒,用意何在?
他過了一番自己干過的好事,沒摻和這一事,不代表其他缺德事兒沒干。
心中惴惴不安,好一會兒才干巴巴附和道:“草民,亦有聽聞。”
“略賣人一案牽扯眾多,當年誅殺首惡與從犯之人,另有少許參與者逃脫法網,多年不見蹤跡。”江無眠每說一句,在場之人心涼一分。
卷起賬簿,輕敲兩下掌心,留足了反應時間,江無眠才面色嚴肅地道:“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本官從賬簿中抽絲剝繭,察覺歹人的蛛絲馬跡。孟領隊,既然你出身自平清縣,可是知道這幾位是否與平清縣商隊有所牽扯?”
一連點出幾個人名,皆在孟福所在的席上。
席間一片嘩然,這下有人看得出部分入座規律,起碼孟福所在的一席,兇多吉少。
江無眠此人,有備而來!
沒被點到的楚領隊與馬領隊迅速掃了一眼自己所在的位置,較為偏遠,不在江無眠眼下,看似頗為安全。
被點名的商隊,不乏百年傳承的大商隊,可謂是南康府的領頭羊。
原生老神在在,穩穩端坐的夏領隊撩起眼皮,面容憤怒,面對江無眠的指控,他怒道:“大人如此之說,可是有何證據?草民等人募捐時從不落下一次、商稅足額上交、不曾做出格之舉。大人竟道我等與那宵小賊子有所牽連!”
江無眠神色淡淡,挑出一本賬簿來,“建元十七年四月,韶遠縣水災之故,上報朝中。公文稱,災民中大多是婦孺幼童之輩。同年,水災后一月,夏家商隊南下出航,事實恰恰相反,商隊攜大批人馬深入西北內陸,抵達邊疆重鎮。”
夏領隊有恃無恐,事情將近十年之久,他不相信江無眠上任幾月便能查清當年內情。
能查出商隊所行方向,便是極限。還想得知交易情況,怕是錦衣衛在世,也找不到!
十年之久又如何,再過百年,數學仍是數學,賬簿上的數字對不上就是對不上。
何況那時商稅不僅需銀錢,本地府衙還要抽半成貨物放入府庫之中。
商隊能買通府庫記錄小吏,假裝當年入庫商品不是自邊疆來的皮毛筋角。
可他忘了一道程序——每過三年,府庫內需清查一遍,該售賣的售賣,該處理的處理,最終要算入府衙的收入之中。
正常來講,這一記錄經常被人篡改,畢竟哪有人不貪墨的,府庫里又多是要處理的東西,少上幾十來件,到時報成損耗便是。
改來改去,賬簿總容易出現問題。
江無眠核對當年物價與賬簿,大致能得出商品有異。多方一檢查,只要有一樣漏洞,就能鎖定大致范圍,之后再托人細查便是。
至于托誰?
現成的錦衣衛!
錦衣衛搜查,寸草不生。必要時刻,挖地三尺找出證據來。
所以,面對夏領隊的反駁,江無眠只是擺出賬簿,道來漏洞,回道:“商稅做假,偷稅漏稅。亦或是,參與略賣人之案,偽造賬簿,試圖瞞天過海,蒙蔽官府。此二罪名,選哪一個?”
夏領隊臉色變化,恨不得拍桌轉身即走,但他不能。
只要一走,罪名落到實處,江無眠便有理由拿人投入大牢。
方平堂堂知縣落得身首異處、家財散盡的下場,他一商隊也難以自保。為今之計,只有拖延時間,傳信給身后之人,唯望看在多年勞心勞力份上,保全家人性命。
江無眠見狀,道:“既然如此,本官多有得罪,請夏領隊入地牢一敘。”
“拿下。”
周圍帶劍之人立刻上前,堵嘴綁人,不待同桌人反應,立刻押下去。
受邀之人,嘩然色變。
他們是來尋求進一步合作,不是來找死的!
更有人起身,張嘴指責江無眠枉為朝廷命官,不分緣由抓人下地牢,此舉簡直酷吏所行!
江無眠將賬簿拍到桌上,聲音響亮。好似得到信號,堂后、廊下涌入一干帶劍甲士!
不是席間著皮甲的人,而是正兒八經的能立即上戰場互砍的鐵甲士。
好一個江無眠,好一個江知府!
年紀輕輕,竟是如此心狠手辣之輩。
今日……今日又有幾人能走出這宴席?
江無眠拿起賬簿,慢條斯理翻開一頁,抬頭看著席間眾人,笑道:“諸位,宴席尚未用完,不必著急離去。”
諸位領隊咬咬牙,看著反射寒光的鐵甲與劍鋒,不甘坐下。另有部分人面色蒼白,幾近乎跌倒在位上。
完了,打今兒起,商隊全完了!
第092章 處置
宴席用至子夜, 人員進進出出,時不時能聽到驚呼慘叫哭嚎聲,廊下把守的人紋絲不動。
三更天時, 傳來打更人的聲音, 梆子聲傳至屋內,江無眠正翻過最后一頁。
初時幾十來人的宴席,僅剩下數十個, 其余大大小小全有問題, 眼前的還算是干凈。
上首的江無眠搖搖頭, 悵然嘆口氣,憾道:“南康府留有諸位, 實在是本府之幸。”
留下的領隊冷汗直流,能有您這位殺神, 是我等的不幸啊!
今日坐在這兒, 就是個錯誤!
不過短短幾個時辰,他們眼睜睜看著一個接一個的領隊被下獄。
敢于反抗的血濺三尺,雖不至于殺人,但這種天破個口子,投入地牢, 那也是要人命的事兒。
難道江無眠如此有恃無恐, 敢于在此地殺人嗎?就不怕商隊背后東家聯合起來向其施壓, 令其以死謝罪嗎?
不過四品知府而已, 頭頂有的是壓他一頭的人!
江無眠既然敢動, 自然有所依仗。
若非拿到確切消息,他當然也不敢一次性得罪眾多本地商人。這不是明擺著砸自己飯碗, 毀日后根基的事兒嗎?
南康衛所找出的證據足以將人釘死在地牢里,秋后問斬都是輕的, 便是朝廷問責他都能給出說法!
“眾位不必如此,人有善惡兩面,商隊亦有好壞之分。諸位能留下來,自然是得了認可。”江無眠笑著安撫道。
領隊們打個哆嗦,實在笑不出來,干巴巴地陪著咧開嘴,形容扭曲。
此刻堂內食物盡涼,油膩味道傳開,與血腥味、花香味混為一團,聞之令人作嘔。
能在此地笑談開來,實在考驗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江無眠與眾多甲士是見過血的,再惡劣的環境都待過,何時在意過這個。
環境惡劣,仍舊惡不過人心。
被拖入牢中的商隊,大多蘸著人血饅頭起來的,留下的倒沒做過大惡,各有各的劣處,但還有留有做人底線,這才是江無眠衡量的標準。
“日后南康府發展,還望諸位盡心盡力。”江無眠手放在賬簿上,緩緩道。
領隊面色僵硬,掃到翻完的賬簿,深吸一口氣,齊齊道:“必不負大人所托。”
有負江無眠期望的,全不在這里了!
“好。今日更深夜重,便到這里,恕本官不遠送了。”
哪里還敢讓煞星送人!
眾領隊也不敢多做停留,步伐匆匆退場。
江無眠面無表情注視他們倉皇失措的背影,對蘇遠道:“關城門,連夜抄家,若有反抗者,就地格殺。”
平淡語氣掩藏著殺意,今夜注定無眠。
有南康衛站在他這邊,一千五百人的甲士與新招募的二百水師,他想做何事,一切障礙如若無形之物。
年關之前,南康府上下震動,眾多大商隊領隊下獄,實在讓人不敢置信。
附近幾個府更是頻頻探取南康府消息,試圖從中獲取一手消息。
這已然不是南康府闔府上下的事情,商隊背后牽扯到的勢力五花八門,七扭八拐都能和朝中聯系上。
更不必說大些的商隊,能供養起來,定有門路可行。
背后靠山扶持商隊,借此獲取大額錢財。江無眠一刀斷了商隊未來,引得靠山震怒,已有人準備聯手對行省施壓,迫使江無眠放人。
順勢再將人趕下知府之位,推自己人上臺。
南康府韶遠縣的發展,落在有心人眼中,被人惦記上。可惜江無眠升職太快,又火速安排本地人把持縣衙,不好明目張膽塞人。
此刻得了機會,能將養熟的桃子摘到自己手中,還能除掉礙眼之人,實在美事一樁!
江無眠早有準備,一面抄家審訊,一面命書坊三班倒,趕出加刊來。
這回不是報紙,而是雜志刊要,由江無眠本人親自撰寫。
蘇遠與衛補之幾夜未眠,匆匆收尾,便聽到這事兒,不由面面相覷。
近些日子,他們是抄家查封兩不誤,江無眠負責審訊、查找證據、審判罪名。
涉事之人牽扯上千,橫跨多個府城,長達數十年之久,不是說十年之前就沒了,而是最為久遠的證據只能查到十年前。
府衙上下憋著一口氣,連帶南康府過年時都沒了喜慶,整個府城彌漫著肅殺之氣。
府衙之中,幾個師爺指揮得衙役團團轉,各類卷宗與筆墨齊飛,算盤與喊聲同響,亂糟糟混成一團,渾然是熱火朝天。
全然沒有外界的謹慎小心,緊張忐忑的氛圍。
哪里還顧得上這些情緒,商隊涉及到的卷宗無數,甚至有部分懸案都能解決!
沒被清算的董通判與趙同知近些日子過的是兩眼一黑,上值時要面對南康衛,下值后又要心驚膽戰接觸來訪的商隊領隊。
不敢去攀知府的關系,只好從這兒找找路子,怕江無眠查來查去不滿意,將自己投入大牢。
他們怕,自個也怕啊!
兩人欲哭無淚,幾乎要住在府衙不走。
南康衛幫忙收尾后,蘇遠擔起城內巡邏的擔子,留衛補之跟在江無眠身邊,生怕有人狗急跳墻,直接行刺。
江無眠心中有數,他清理的多是毒瘤,但想連根拔起非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只能快刀斬亂麻,威懾一番,好為接下來的治理讓路。
商隊徹底散亂,外有膽大妄為者試圖就此分占市場份額,直接被本地審查程序卡住。
借此時機,崖山商隊異軍突起,暗中與書坊合作,吞吃本地大部分資源,留下部分由剩下的商隊一搶而空。
地牢之中,衛補之隨江無眠緩步入內,兩人身后是麻木的衙役與獄卒。
潮濕霉味與血腥味混雜,另有排泄物與嘔吐物味道彌漫開來,兩人好似渾然不覺,淡定推門而入。
深處是單人間,關押重罪之人,譬如江洋大盜、連環殺人犯、略賣人之類。
馬領隊的好友楚領隊正位于此,對面單間正是孟福孟領隊。
楚領隊哪兒還有宴席上光鮮亮麗的模樣,囚服穿在身上,一副潦倒之人的滄桑面容。不過半月,已是看不出原樣來。
有人進來,他臉色蒼白蜷縮成一團,實在沒什么力氣站起身,蠕動兩三下后背貼墻,寒意乍然侵體,提醒他尚且幸存的事實。
如此懼怕來人,皆是因為對面單間的典型例子——孟領隊勉強露出個人形來,自他角度看,胸膛尚有起伏,然孟福不時痙攣兩下,證明人不是睡了而是昏過去。
“楚領隊。”江無眠客氣地道,“關于你違反朝中律法,放印子錢、強行征收百姓田產、占據他人祖宅等事,尚有幾個疑點需要解答,麻煩楚領隊交代一二,配合府衙調查。”
衛補之目不斜視,心中想法萬千也沒外露。
自打把人關入牢中,他見多了江無眠這番嘴上客客氣氣,實則淡漠毫不關心人死活,一心只要撬情報的真面目。
謝硯行就是個眼瞎書生!
這特么是信里夸耀的生性良善、為人內斂的小徒弟?
生性多疑、為人涼薄、野心勃勃才是真!
大年三十上趕著來地牢審問,也不嫌晦氣。
衛補之滿心槽點無從說起,直接忽視耳邊有氣無力的問答。
一熬便是半天,獄卒帶來的紙張上寫滿罪狀,最終簽字畫押,留下指印,俯首認罪。
江無眠迎著正午的天,瞇眼踏出地牢,負手而立,幾息后對衛補之道:“辛苦衛僉事隨行。今日本是年夜飯,勞累衛僉事與一干兄弟奔波勞碌,在下深感愧疚,醉流霞外送幾桌宴席以作彌補,不好在外用食,便擺在了衙門處,衛僉事自行去用。”
衛補之敏銳察覺,江無眠親手制造了楚孟兩人的慘狀,情緒上毫無起伏,仿若是平常的喝水吃飯一般平常。
他心臟重重一沉,抱拳離去,暗中怒罵:謝硯行這什么邪門運氣,一兩個的弟子養成這般模樣!
穿過忙碌六房與花廳,到了后院,幾處廂房內傳來熱鬧響聲與食物香味,勾的人饞蟲亂跑。
推來門來,氤氳熱氣模糊人的視線,有人高聲叫著,“衛僉事,可叫兄弟們好等,就差你一人,快些入座來!”
衛補之笑罵一聲,凈手過去,心底叫了一聲“奢靡”,這醉流霞真不愧是韶遠縣最為出色的食肆。
滿桌的菜,香料放得毫不吝嗇。南康府上雖有大量香料產出,然這一桌起碼要花上百兩的銀子,著實令人大開眼界。
最為引人矚目的是桌上一瓦罐,底下還帶炭火,眼看將熄,衛補之指著它道:“瓦罐里要自己做?”
醉流霞留下的伙計忙笑著道:“大人說笑了,哪里勞各位動手,這炭火是為保溫保味。”
他手腳麻利掀開,期間不忘給江無眠說好話,“大人一早命廚房備下,選山珍海味、飛禽走獸燴制一瓦罐中,又添高湯與好酒熬煮,文火三日不熄,得此一罐湯。”
此湯一出,震得人頭腦一片空白,不僅是為其復雜程序,也是為這一罐湯的價格。
衛補之離得近,神智恍惚片刻,只想質問江無眠,你特么到底有多少錢!
這喝的哪是湯,是金子啊!
江無眠沒空解答這一問題,他正忙著編纂文章,并非是報紙,而是雜志刊,內容是本次的商隊事件,連雜志名都簡明扼要——南康商隊揭秘。
一經發行,火速傳向每個關注此地的人手中。
僥幸逃過一劫的馬領隊得知此事,立刻搶了一刊來。
好友楚領隊被人帶走時的,他萬分不敢置信,忐忑不安等待閻王點名。然一場宴席下來,自己竟是幸存之一,心中不由慶幸,又為楚領隊下獄的事實萬感復雜。
如今有途徑得知內情,立刻發動人手買來首刊,迫不及待翻開,扉頁處留有一道寄語,“小惡不容于鄉,大惡不容于國。”
名為商隊揭秘,寄語卻以“惡”來形容。
馬領隊一片慘然之色,竟是不敢翻開。
到底是何等之“惡”,以至江知府不顧商隊背后牽扯,直將人下獄關押!?
第093章 態度(倒v結束)
整篇雜志與其說是文章, 不若說是一篇論文,題目直白,論述簡潔。
有別于現今的賦文, 開篇即是摘要, 以白話點明當今商業形式與其社會地位形成原因,期間雖多受轄制,然因商業的特殊性, 商隊發展的觸角可接觸各階級, 借此形成部分權力濫用的局面。
進而點出本篇文章所言的關鍵詞, 之后才是本書目錄。
書頁凡多,排版之間竟有空格, 省卻句讀難題,讀來簡單不拗口。
論證時, 用詞簡明扼要, 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即便是馬領隊這般不愛讀經義之人,也不由看了下去。
商隊發展起來,先是對農業形成沖擊,在農業工具與肥料未出現前, 大規模發展商隊無疑是自尋死路。
基本生活資料無法滿足, 短時間內得意靠外力生存, 時間一長, 商業失卻扎根土壤, 化作水上泡沫,大廈即傾。
馬領隊不善研究, 按目錄翻到感興趣的一頁——商業犯罪案宗論證分析,頁數標得極有意思, 正是南康府諸多商隊用慣了的數字,時長對賬的領隊自然能認出來。
按此頁數,很快找到想要的內容。
“土地強買強賣、于糧食作物的土地上種植經濟作物,違反大周律法。”馬領隊沒干過這事兒,讀至此處,尚能冷靜。
這條律法,南康月報第二期刊登過。
馬領隊思量一下,急匆匆翻找到上回搶來的報紙,“是了是了,上回正趕上大豐收后的糧米收購,當期報紙全與土地相關。”
照法理來說,這條律法是在保全耕地,設置農耕紅線,保證大周的糧產安全,維持好邊疆的糧食供應。
但在糧產利潤逐漸下降,經濟作物利潤上升時,不法商人鋌而走險,不顧朝廷律令,將稻麥之類換做棉花、果園,甚至于被大戶人家買下置辦別院。
江無眠列出的卷宗中,起碼有三個例子。明面上僅僅如此,事實如何,戶房堆積成山的案件足以證明舉例時還是收斂了!
“允言兄,大事不妙!”在馬領隊聚精會神鉆研情報時,同樣幸存的一領隊在管家帶領下進了書房。
來人是楊朝,曾與楚、馬二位領隊共同進退,如今楚領隊入獄,唯剩二人在外奔波。
往常的楊領隊談笑之間儒雅隨和,頗有風度,出行時必要潔面焚香,暗暗炫耀財力。如今卻驚慌失色,一身衣袍褶皺連連,好似三日未換,再看臉色,嚯,哪里是好似,這簡直就是死了三日的青白膚色!
“靖遠賢弟,你、你這是、如何至此啊!”馬領隊大驚失色,忙喚人上茶來,又命小廝帶人凈手換了一身干凈衣袍。
楊朝連連嘆氣,懊悔不已,“允言兄,你是知曉的,我與平封兄素有商業往來,作坊上一道開的。
前幾日府衙查封,連帶小弟我的作坊一道封控,再不許人來。問及原因,此地竟是逼迫得一家四口沒了,硬生生奪來的!
苦主上門,求個說法,原先的知府不管此事,拿錢搪塞了去。今時江知府查清原委,一道封禁,正尋苦主翻案。”
馬領隊聽得心驚膽戰,忙念了幾聲圣母娘娘保佑,開解友人道:“江知府尋根究底,沒能牽連到你我,這是好事,好事啊!”
反觀主要參與人員,楚領隊至今入獄未出,探監不能,問候不得,多說一句便是刺探內情,疑似同伙之人。
想到此,楊朝也是一陣后怕,好在自己沒被錢迷了心竅,遇到這等事兒,都是拿錢開道。
幸存的商隊幾乎和楊朝一個反應,心驚膽戰、后怕不已,看過江無眠出的特刊,忙不迭得給背后東家送去,上報一手的情報。
因江無眠搞出的動作太大,朝中目光也在此地停留片刻,連嶺南道相關官員都在年關時得了傳喚。
更慘的是隨時跟著皇帝上值的翰林院,別人都封筆封印封璽,他們仍在萬大學士的率領下上值應召。
此番動靜比上次肥料傳至京中時更甚,內閣召了一任次輔,六部尚書來了三人,又有侍郎三人齊至殿內。
昨兒風雪剛歇,今日未化,殿內燒著炭火,入內需卸下裘衣。
萬大學士與戶部尚書余尚書同時抵達,兩人略有些看不過眼,梁子算不上大,見面時也總要刺上兩句方才痛快。
今日,兩人踏入殿中,小黃門迎上來除卻兩人的外袍,放置一旁烘干寒氣。
一掃殿內,來的人黨派頗多,竟不是一場小朝會。
上首建元帝正站在御案后,低頭翻看文章。
不等與人嗆聲,兩人急匆匆行至建元帝面前。正要開口請罪時,建元帝一揮手免了,讓人上前來。
候在一旁的齊總管,將剩下兩份文章發放至兩人手中。
早到的人已埋首其中,一言不發,反復閱覽。
見此狀,兩人也跟著翻開書,映入眼簾的便是一道寄語,“小惡不容于鄉,大惡不容于國。”
萬大學士更看重學識,在扉頁停駐許久,才翻開下一頁。
待人看過一遍,建元帝才問道:“有何想法,盡可暢言。”
余尚書率先開口,不贊成道:“陛下,容臣回稟,此舉膽大妄為,實在不妥。”
建元帝頷首,不說贊不贊同,看向萬大學士,后者也是皺眉,面露思索之意,停頓片刻才道:“此番行文,與賦文相悖,可更適于百姓之說,但難登科舉紙上。”
他說得巧妙,僅僅點評文采賦文一面點評,不談半點實質內容。
萬大學士言畢,殿內其余人心下暗罵一聲老狐貍,半點實話不說,雖避免了建元帝賞識,也避過了斥責!
這事兒他們看過,實在是不好說,端看紙上內容,假如其中受損的不是自己扶持的商隊,那必然是贊同的。
關鍵是,里頭寫得商隊和自己相干啊!
建元帝將眾人臉色收于眼下,忽然點名在場的刑部尚書,“劉志真,你位列刑部尚書,刑責律例一事,論了解,朕也莫過于你。若是文章內此事交與你來審訊,該當如何?”
這問題若是找個混日子,還真難以回答。
文章最后舉出了參考的規定,假使有任何一條對不上,這尚書日子做到頭了!
劉尚書本人倒是鎮定無比,別的不說,背誦條例一事,他自問沒什么難度。
何況,在建元帝這兒,什么特權都不好使,按條例判決即可。
真實情況下,還要酌情參考諸多商隊背景、案件相關人員的牽扯、幕后之人的態度等等。
現在面對建元帝此問,他只需如文后列舉的參考條例一般,將條條框框列舉出來,直接判決即可。
刑部尚書本人與江無眠并無交情,甚至于本人更親近韓黨一脈,所以對文章中江無眠判決的模糊之處,劉尚書看似公正實則暗指“作為知府判決有失公允”。
這倒是起了反作用,建元帝心下怒火未熄,聞言親自拉偏架,“卷宗并不完備,內情未不可知,江知府多番衡量下,作此判決已是公正不阿。”
建元帝的態度表明了站位,余下之人心中也有了掂量,再出口時,即便是對江無眠再不喜,也不至于明晃晃說人壞處。
萬大學士余光瞥到建元帝面上神色未變,眼中未有笑意,顯然對幾人的觀點不滿。
此刻,他才像是明白過來,對文章內容扯了一句點評,“正如江知府卷首所言,大惡不容于國。商隊所行所為,已是侵害我朝利益,不將治國之法放在眼中,任其肆虐,終有一日,必成大害。”
這事兒江無眠辦得的確不太符合規矩,擦邊而行,真要拿捏錯處,的確能說道一二。
但沒人這么不長眼,敢對著這份文章,明著下絆子挑錯。
揪出十年之久的冤假錯案,找出偷稅漏稅證據,為國庫再添大筆銀錢,光是這兩件事,足以讓余尚書為之大開方便之門。
也是因此,他只說“此舉不妥”,沒說不對啊!
倘若是謝硯行在這兒,肯定要先給建元帝請罪了。
奈何人不在,余尚書便給江無眠行了方便。
而萬大學士,他則旗幟鮮明地站在江無眠這路,即合了建元帝的心思,又光明正大賣了個好,叫人欠他一個人情。
建元帝看得分明,但他未發一言,只又翻過一頁,筆鋒鮮明的正楷落于白紙之上,格外分明。
一時之間,殿內鴉雀無聲,僅剩煤炭燃燒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良久,從未置一詞的次輔出聲道:“依臣所見,江知府看似有劍走偏鋒之行,但照以往看來,為人實在,此事應在把握之中。
昔日種紫云英、造水田犁,發明肥料,皆是自行開墾荒地以作試驗,足以見其身正。
又開民智、置辦作坊、修筑水利,治理韶遠縣,蒙圣上之恩,位列知府。如今又開辦報紙,揭露商隊惡性,懲惡揚善,明見心性。”
萬大學士聽得眼角抽搐。
余尚書出來說話,他不出意外,但你當年與謝硯行吵得昏天黑地,險些在朝中邸報上罵上三天三日,如今文章一出,你竟是幫其弟子說起好話來?
莫非是謝硯行不在京中,便改了性子?
第094章 欽差(入v二合一)
伍陵伍次輔自然有自己的算盤。
他這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 久遠一點,追溯到少年同窗,說近了能上溯到“三天三夜辯論”時。
朝中與謝硯行不對付的, 多是逃不過三個緣由, 與之立場相悖、與之有利益糾葛、與之觀念相左。
伍陵乃是最后一種,觀念不同。單是儒生內部便有千種聲音,何況他又是承了恩師法家學說的儒生, 其間更是有莫大爭執。
佛家尚有辯經之說, 儒家也當仁不讓。大周立朝時, 學說之見可謂是稀松平常,而周之后, 則是儒道為首,百家以輔。
實在是開國立朝時, 生民涂炭, 血流百里,日夜可聽哀嚎,必須休養生息。
數十年勉強養出國本,朝中又遇黨爭之禍,及至前些年朝中被韓黨把持, 其所認可的觀念更上一層。
這對尊崇其他學說的為官者來講, 著實不妙, 只好勉強抱團自保。
伍陵次輔同在其中, 硬要說其所學流派, 應道“外儒內法”,謝硯行則是遵“中庸之道”。
何為中庸?
凡事過猶不及, 應持不偏不倚,折中調和之道。
伍陵對此嗤之以鼻, 就謝硯行那廝三五年貶謫,兩三年升遷的為官之路,韓昭鴻見了捏著鼻子都不認!
兩人于處世之道上相行甚遠,話不投機半句多,奈何兩人當屬同窗,入朝為官后又屬同僚,時日一長,摩擦齟齬諸多,梁子便結下了。
然他對謝硯行是此等看法,對其下三個弟子倒是心平氣和,偶爾還能指點文章。
若說是誰最為投機,必是謝硯行的小徒弟,江無眠。
公道來說,江無眠的處事風格與自己并不相符。
江無眠行事雖有法度,然正如文章所列之事一般,做事劍走偏鋒,膽大妄為,不惜以強權暴力鎮壓。
但他做事有度,且還樂意提拔手下人,不貪功起釁。必要時刻,還會以此成就手下的功勞。
人生在世,為名利權勢所累。而江無眠,他所行雖為自己博取諸多利益,但在此之余,為民除害,為國謀利也是不爭的事實!
不說別的,單單是水田犁與肥料二者,足以讓其一步擢升。
建元帝與韓黨暗中博弈,同時也為保江無眠人身安全,不至在起步時便被人奪了功勞,只好避韓黨鋒芒,僅作封賞。
待日后,韶遠縣一度興旺昌盛,才以知府之位彌補。
便是如此,江無眠心無怨言,初上位就清理蠹蟲,足以見其為人至善至純。
若是人人皆是江無眠這等德行至善,行知至美者,法度僅會是其衡量善惡的工具;沒奈何,人間多是德行有虧,私欲亂人心者,此番惡行事件若是得叫他們看了,法度也不過是其攫取權力的手段罷了。
唉,著實可惜,這江無眠若是自己弟子,又該是何等光景!
再者,韓黨把持朝政良久,多有怨言,以此做筏子發作,正是時候。
話落,眾人也明白了伍陵的態度:按江無眠的功勞,放出去做個布政參議都無妨。
瞧他治理的一縣,短短三年,農業興盛,商業發達,兩廂不誤還能大興教育,這要任了布政參議,守嶺南一道,豈不是能將陸之盡頭化作又一個錢袋子!
也就是人年輕,資歷不夠,不給升職也算了,各類嘉賞特權總不能少。
劉尚書余光瞥見建元帝嘴角微揚,面上略帶嘉許之意,心底不由一重,沉甸甸得像是石頭入水,再升不起來。
終究是大勢已去,再改不得。
嶺南道一行,非但沒能磨滅天之驕子的心氣,反助長氣焰,以此入了建元帝法眼。
陛下未免太過信重謝硯行,曾數次貶謫,仍是不下重獄,最苦時莫過于讓人去了邊陲磨礪,三年不到,立馬把人發配至嶺南,由其弟子照顧。
如今弟子成長起來,又讓建元帝念起謝硯行的好來,恐是要大行賞賜。
建元帝對著此刊思量一番,問眾人,“朕猶記得,當年亂賊犯上,致使嶺南一道死傷慘重,江無眠赴任韶遠,多災多難,便免了賦稅。三年任期一過,合該報上稅來。”
不僅是韶遠縣免了稅,整個行省內全免了三年。眼下年關剛過,的確輪到交稅之年。
他記得一清二楚,還不是因江南道用過肥料,每畝均產增收一成,一畝如此,大周千千萬萬畝地,加起來是何等的豐盛!
這話余尚書敢肯定點頭。
戶部有的田地做了試驗,幾種肥料全試驗過。麥的增產效果最為明顯,其他許是配方有所差異,結果并不穩定,但無疑可證,方子格外適用。
建元帝命人取來韶遠縣三年里送來的公文,齊總管親自捧來,又帶上三期報紙,互相映照。看過后,龍顏大悅。
又見特刊里描繪的商隊惡行,更加厭惡此等蠹蟲。
“傳朕旨意,江無眠任欽差大臣,負責嶺南商隊諸案,為期一年。伍德信任副使,協江欽差督辦此案。朕將賜一柄尚方寶劍,上斬逆臣賊子,下誅權貴惡霸。”
伍陵當即叩謝皇恩,伍德信是他兒子,即便是個副使,架不住建元帝看好,又有江無眠處事在前,前程無憂。
得了這般允準,伍陵當即先給謝硯行去信一封通氣,又趕忙叮囑一番伍德信。
“下去嶺南,地熱又有暑氣,臨到頭來稱病即可。萬千以江無眠為主,不得逞強。”
做欽差的,扛過來了就是通天坦途,扛不住的就是個替死鬼。
江無眠此人對南康府控制極強,各商隊入城皆要憑證,記賬時又統一使用簡化數字,兩份賬單彼此印證,把控賬務,本事頗高。
從報紙刊登文章得以窺見,此人行事大膽,不掩鋒芒,看似狂妄實則底氣十足,做起事來頗有章法,絕不會接受別人指揮。
他都能看出來的事兒,建元帝何嘗不知,是故伍德信任副使,以江無眠為首,奉命督查。
縱觀古今,哪兒有欽差是本地官員任職的?
還不是江無眠在這件事兒上做得夠狠夠絕,只差收尾定性!
伍德信稍微一轉彎,樂道:“爹你可放心了,這不就是吃喝玩樂紈绔二世祖,兒子保準給你演好了!”
哪兒還用演,話一出,往哪兒一站他就是。
伍陵狠狠皺眉,大掌一拍,險些沒把親兒子拍到地底下,“有你彭叔隨行,萬事自保為上,切要提防狗急跳墻!”
只要尚方寶劍遺失,這事兒江無眠就不能往深了查探,最多止步于南康府內,背后靠山仍舊安好無恙。
為達目的,這一行必定艱難萬分,指不定建元帝命令一出,刺客已埋伏在路上,只等傻兒子入甕!
他是次輔,頭頂還有個首輔壓著,別人對他恭敬,韓昭鴻此人絕不客氣,能下殺手絕不留活人。
“幾日后南下,陛下允了錦衣衛隨行,切要小心行事。”
江無眠與商隊之事在京中傳開,背后之人怒罵,“真真是個畜生!”
言語之間,恨不得立刻把江無眠五馬分尸。
他家百般扶持的商隊,維持的人脈,硬生生被江無眠拖入牢中,做了虧本買賣!
氣急敗壞摔了幾套茶盞古玩平復心緒,忙喚管家來,“去請顧小將軍來!”
管家乃是家生子,世代服侍家中主子,算是見慣了風風雨雨,不然也不會列為心腹。
聞此卻是面露難色,想到主家前些日子接到的消息,急匆匆按照命令尋所謂的“顧小將軍”來。
顧念瑾來得極快,一進門來,地上滿是碎瓷片,掃了一眼身后下人,面無表情跨過,道:“夏樓,不過一個知府,有皇命在身又如何?有沒有命受嘉賞,尚要兩說,你何至于如此——”丟人現眼!
顧念瑾底氣十足,他父親位列鎮西大將軍,牧守一方平安,外抗匈奴,戰功赫赫。
近來匈奴百般試探,每逢攻城時,皆敗倒在父親手中,軍功輕松到手。
朝中又有首輔與幾位尚書運作,不日待朝中都督致仕,父親便能成一軍都督,掌一方最高軍權!
江無眠背后不過是遠離中央的白楚寒,空有都督之名,僅在江南道駐守一方,近年來無甚功績,不過是個榮養都督而已,哪兒來的底氣叫囂?
夏樓怒意未消,兩眼通紅,怒道:“豎子爾敢!仗著一二功績,屢次三番挑釁我夏家,先是奪了夏家絲綢生意,現又將領隊下獄,斷我一臂。與此賊子,不共戴天!”
夏家在嶺南經營時日頗多,往日里悶聲發大財,扶持當地商隊吸納本地金銀。
所謂的夏領隊也不過是夏樓手中所掌的一領隊而已,專職負責低價購入本地特產,稍包裝一下,三五十倍賣入京中,賺取大筆差價。
南康府此事一出,夏家年入上千近萬兩的商隊就此斷了,換了誰都發瘋!
“江無眠。”夏樓咬牙切齒念出三字,狀若瘋魔一般,“不管他身后是誰,人死燈滅,萬事皆休。我手中有嶺南最新出的刀劍,斬首若裁紙,殺人一事輕而易舉。”
顧念瑾眼中閃過波瀾,嶺南道上打造的武器僅供當地衛所、衙役、巡檢司及民兵所用,少有流落在外。
自從商隊盤查越加嚴謹后,偷偷走私武器一事頗為困難,多年下來,還不夠一營之數。
“好,你出武器,我來找人,定不會讓此獠活著成為欽差!”
*
就在京中暗潮洶涌之時,江無眠所在的中心反倒安穩極了,他只辦三件事——下令查抄、審訊情報、下判決。
蘇遠與衛補之二人各自帶隊,圍捕追殺,幾近是睜眼便穿衣帶甲,匆忙吃過醉流霞送來的飯,上馬聽令,出門抓人,直接下獄。
林師爺與張師爺二人繞著此事團團轉,各類文書訟狀判詞皆要整理成冊,計入案宗,指不定就是下一期的報紙內容。
江無眠翻看核對賬簿、卷宗、府衙走私糧倉買賣以及各色田地交易。
最終在城南停下,“城南地界再徹查一遍,核對佃戶身份,究竟是山中流民還是隱戶,查得干凈些。”
林師爺記在紙上,他身前已有一沓紙張,墨跡尚待晾干。
府衙戶房新攢點有條不紊跟在身后整理,事情本該是戶書的職責,然商隊案發后,戶書與原攢點頭個進了牢房,他是矮子里頭選出來充數的。
張張水紋紙收起裝訂好,戶房攢點心有戚戚然,不敢生出半點別樣心思來。
南康府的地牢都換了一批人,前頭滿了,江無眠直判了死刑,關押在韶遠縣收拾好的地牢中,以防人在牢中自縊。
江無眠查完一樣,灌了一口涼茶消火,重重出了口氣,撿起前些年的商稅賬簿看其中的造假情況。
“百二十人商隊,數月有余,在江南與北地往返三趟,再回嶺南,竟然報三十兩紋銀的商稅?”江無眠氣笑了,有腦子的都知道里面水分大,但這賬簿竟是確認無誤了的。
蔣秋帶人又抱來一摞賬簿,霉味、灰塵味、水汽味撲面而來,嶺南的回南天效力驚人,能看到墨字已然能算保管得當。
聞言冷笑一聲,“大人您看過的還是交稅的,這一摞全是虧損的!”
第一本當屬夏領隊——南康府多年龍頭商隊,產業諸多。如日中天時,酒樓鋪子占了一條街,外有園林別院莊子數十,再有幾百畝田地與一座礦山。
蔣秋特意核對過,以賬簿上的數額來算,竟是因水災泛濫,每年虧損數千兩!
江無眠眉頭一挑,先將那夏領隊投入大牢的事兒還真是做對了。
“東西查抄干凈了?”抄家充公、建立賠償基金、余者內部拍賣或外部競價,這一條龍服務,江無眠是做足準備的,只等此案了結,給眾人一個交代。
蔣秋命人放下幾個木箱,“賬簿查得干干凈凈,部分地契和府衙留案對上,部分對不上,應是走了其他路子。”
這是商隊經常用來避稅的手段,置換鋪子的地契、田地文書。前者可記在夫人嫁妝之中,后者掛在秀才或舉人名下用以避稅。
以此來看,沒有發生交易行為,即可避免上交一道商稅。
此舉只在大宗交易之間產生,至于小宗交易,另有其法。
江無眠翻過卷宗,很是清楚為了避稅,商隊無所不用其極。
上面都是文雅手段,還有賄賂官員、買兇殺人、弄虛作假等方式。
“先將部分歸檔處置,罪名羅列出來,受害者名單……”江無眠沉默片刻,才道,“該翻案的翻案,能補貼得補貼。家庭困苦的,優先招工。具體條例,林師爺起草部分,過幾日再行討論。”
林師爺提筆記下,只見有一人入內來。
張榕忙得滿頭大汗,先飲過涼茶,消了渴意喘夠了氣才開口:“大人,罪人家眷部分急需安置。已有商人和離,部分孩童隨母歸家,可有部分父母雙亡者,實在無人照顧照看,衛僉事撿了回衙,正在外等大夫醫治。地牢之中亦有孩童經受不住,雖灌了藥,但眼看著一日比一日虛弱,”
和離一事,在嶺南并不少見。
日子過不下去,時日一長成怨偶,不若趁著眼下和離,再行男婚女嫁。
有子女之人,多是歸于父親一方所養,若是母親爭取,隨母歸家也未嘗不可。
然商隊一案牽扯甚廣,父母孩童全被投入牢中,待事后判決。部分是全部砍頭,無罪孩童釋放,交給至親之人照顧。
大周講究宗族,有事時互相幫襯,可這事兒實在太大,幫不起來!
明面說好,拿了錢轉頭不認人的也有。府衙雖在監督,但最近忙亂,人員尚不到位,人鉆了空子。
江無眠心下盤算,依大周律法,不足車輪之高的幼童可無罪釋放。
被遺棄的多有兩部分,識人認字的七八歲孩童與懵懂不認人的一兩歲孩童。
衛補之帶回的正是后者年紀,一歲多些,遺在野外,看不出面容印記,找不出是哪家的。
錦衣衛是能尋蹤跡找出遺棄之人,可事不止一例,無法杜絕,不若換個方式。
江無眠若有所思問道:“張師爺,現今統計出,明確遺棄嬰孩幼童者幾何?”
張榕張嘴便報上數來,這事兒他格外清楚,最近查訪的案件一多,遇到遺棄的孩童數量也急劇飆升。
商隊案件的影響之廣,呈現在方方面面,此事不過一面,另外的表現則是人口數量下降。
江無眠對此有所對策,提前一兩月也無妨,“建育嬰堂,收攏遺棄嬰孩。”
育嬰堂,簡單直白的描述,一眼看出功能為何。
前世歷史上同樣有這等公用性質的場所,由朝廷撥錢,養育孩童。
江無眠對林師爺點頭道:“先挑宅子,聘幾人來先行看護,此案了解后再行集中安置。”
說來兩三句,但江無眠給出的條件卻不簡單。
育嬰堂以七歲一下孩童為主要收攏目標,這意味著剛出生的嬰兒,不到一歲的孩童全在其列,光是奶娘都要找上不少。
人要吃喝住行,多了便要專雇人來,算下來花費頗多。
江無眠想做的又不是一時之事,長久運行下去,光靠府衙撥銀,實在困難。
他思慮片刻,還是讓張師爺放手去做。
張師爺本以為事情繁雜,少不得要半月之多,真正施行起來,卻出乎意料。
不過短短三天,宅邸選好,人員備齊,只差奶娘大夫到位,就能送人來了!
原生這事兒傳得極快,畢竟過年時南康府大動,連建元帝都為之驚動,遑論是生于此長于此的本地人,對任何事情只會更加敏銳。
育嬰堂的消息一經傳出,凡是關注府衙所作所為的人都在琢磨江無眠到底想做何事。
畢竟江無眠兩度大開殺戒,誰知道他下一步又將對準哪個目標?想整頓什么?
——往常認為韶遠縣四家秋后問斬一事都是白楚寒所行,然南康府商隊事件一出,誰都開始懷疑那件事的真相,沒準上任時拿商隊祭天是江無眠的行事習慣?
韶遠縣時,僅有四家,于是只有四家秋后問斬。官拜南康府,任知府后能處置的商隊更多,便是當下結果。
說實話,幾年前那事兒仍有人心有余悸,再經這一遭查處,心下駭然,以至纏綿病榻半月之多。
南康府里的醫館人滿為患,坐館大夫都找不到了。
待張榕的目的顯露,被震懾的商隊忙不迭伸出援手。
找宅子?哪里能叫您出錢啊,這是商隊別院,您請用,哪兒不滿意,您說,咱這就改!
奶娘?一歲嬰孩?這事兒好辦,我家商隊有這路子,不必勞煩您動作,您找個時間見一見合不合適?
糧食?布匹?襁褓成衣?有有有商隊全有,什么都不缺!
張榕回過神來,育嬰堂只差他們大人題個牌匾,即可正式宣布投入使用了。
他皺眉道:“大人,您看?”
依江無眠看?
無非是表明他們這段時間老老實實,府衙叫人往西絕不往東,讓人找宅子絕對不會原地起個院子。
江無眠筆尖一點,黑字躍然紙上,口中念道:“過幾日府衙在育嬰堂院中立個碑文,感念諸位善行,特立碑留念,以傳后人。”
這是府衙的回答,只遵紀守法不惹事,府中自然樂意扶持本地商隊,為其宣傳造勢,打造商業品牌。
張榕:“……”
您這碑文不是墓碑就好。
得知此事的商隊松了口氣,有的甚至跌坐在地,痛哭出聲。
活下來了!
從收命行者手底下活下來了!
錢乃身外之物,沒了可以再賺,人卻不能再活過來,能保住性命還要貪求何物?
經此之事,竟然有人大徹大悟,出家去了。
江無眠:“……咱這兒不是信仰圣母娘娘?還有寺廟?”
董通判斟酌道:“民間多是如此,近來……近來有變。”
嶺南沿岸多是圣母娘娘廟,硬要算,也能是道家仙人之列。奈何傳說之中,他們大人是酆都的收命行者,同屬道家之列,同僚見面,自然行個方便。
與其如此,不若出家信佛得了,好歹死了魂歸極樂。
江無眠:“……”
江無眠無語極了,哪年的謠言又跑出來荼毒人,揮揮手命人去貼了告示。
董通判如蒙大赦,連忙帶著文書離開,迎面撞見臉色格外凝重的林師爺,匆匆招呼一句,后者便入側廳尋江無眠去了。
莫非,事情又將有變?!
懷揣萬分不解,董通判回了戶房,預備寫份告示。
側廳之中,林師爺給江無眠帶來一則壞消息,“南下欽差隊伍受襲,來時僅剩三只船抵達碼頭,已有市舶司管控情況,大人您現在?”
“碼頭戒嚴,尋蘇將軍接掌巡邏之事。林師爺,隨我去碼頭接人。”
第095章 兵器(入v第三更)
時間倒回元月, 伍德信副使南下時。
值此時機南下,稱不上壞事,北地尚在銀裝素裹時, 順海而下, 越發和煦起來。
一遇雨天,則是糟糕了,冷風浸著骨髓, 初時南下的伍德信披著厚重羔裘, 袖中攏著炭火小爐, 哆哆嗦嗦站在甲板上。
臉上吹得不見一點血色,欲哭無淚地低聲問隨行彭叔, “這是紈绔二世祖立功要付出的代價嗎?”
船只尚未出淮南,路上遭了兩波刺殺、一波毒殺, 也不知如何混進船上來的, 總之是沒斷過。
伍德信實在憋悶不住,直出了船艙,立于空曠甲板上。越是地界遼闊,越是難以藏人。
前幾次追殺著實嚇得他不輕,要知這回可是有錦衣衛隨行, 代表皇命下嶺南, 即便如此, 仍然有人不知死活試探。
可見, 江無眠的確查出來了不得的東西, 只讓人狗急跳墻,昏招頻出了。
入了江南道, 順著漕運船南下,一路帶圣旨, 除卻補給時不靠岸。
伍德信更是離譜至極,直接住在錦衣衛之間,衣服換做飛魚服,尚方寶劍不離手。
彭叔則是隨機出現在某條船上,混淆視線。
若非錦衣衛沒什么人皮面具,化妝效果也不理想,伍德信高低得給自己換張臉行事。
他雖在出發之前做好覺悟,也做好了準備,可碰上刺殺時,仍覺準備不到位。
錦衣衛領頭人沒嫌棄他小題大做,只是嫌他功夫學得不到家,全是花架子,遂在平日時教授兩招。
又是一日子時,天逢大雨,縱然船內有油燈火燭,仍只能看請附近一圈。如錦衣衛這般敏銳之人,在雨聲影響下,聽力頗受影響,滿耳全是水聲。
伍德信忽然一陣心悸,于暗中睜眼,猛然翻身滾落床邊。
破空聲與床板扎透的“篤”聲一道傳來,伍德信忙不迭爬起朝身后看去,臉色大變,只見燈影之下,支支箭矢伴隨破空聲破窗而入,直指床榻。
竟是有賊人還不死心,一路追殺至此!
伍德信握住尚方寶劍,伴隨兵器交鋒時的擊打聲與落水聲,偷偷潛至甲板上,腳步聲陣陣,他不敢太過貼近。
過轉角后,幾道黑衣人猛然破水而出,手中長刀劃過雨幕,伍德信來不及反應,只盡力握住手中之間猛然,前撲滾過濕滑甲板。
錦衣衛領頭人與彭叔上前與之搏斗,招招劍式直沖脈門而去!
“……當晚,錦衣衛減員良多,卑職僅能留下刺殺之人人頭,為兄弟祭奠。”錦衣衛領頭者將船上遭遇一一道來。
此刻江無眠已到碼頭,蘇遠與衛補之皆在。
按官職來算,兩人應屬此人上峰。
蘇遠臉色難看,眼中怒火中燒,掃過此人傷口,收斂兩分怒氣安撫道:“一路多番刺殺,難為你護著伍副使平安抵達。此事本將軍隨后報與白都督,必行嘉獎。”
錦衣衛受五軍都督府所領,內部自有獎懲機制。建元帝嘉獎算建元帝的,白都督這里算五軍都督府給的,并不沖突。
錦衣衛領頭人松了口氣,輪到伍德信交付圣旨與尚方寶劍。
見江無眠雙手接過兩物,此行目標已達一半,伍德信放松之余立即昏了過去。
江無眠:“……”
江無眠面不改色道:“伍副使勇與刺客相搏,拼死血抗,身受重創仍與諸位弟兄奮勇在前,不曾后退,實乃我等楷模。”
眾人:“……”
你說的誰?這誰?錦衣衛吧這是?!
身后林師爺琢磨著江無眠態度,也搭腔道:“賊子竟是如此兇猛,好在副使大人驍勇善戰,不曾讓歹人竊取尚方寶劍,行叛亂之舉。”
江無眠給了林師爺贊賞的眼神,還好說得快,將此事定在伍德信身上,算是勉強還了半個人情。
從伍德信的態度上得見伍陵何意,結合京中封他欽差、賜尚方寶劍、遣伍德信南下的行為,江無眠只需一想就知道現今局面定有伍陵的推動。
韓昭鴻若在場,事情定是另一個結果。
錦衣衛便不是護送伍德信,而是押送江無眠入京秋后問斬!
伍陵既助自己一臂之力,便是讓伍德信蹭個功勞又何妨,關鍵時刻,還能借伍陵伍次輔的威風一用,指不定能查出些什么。
又見江無眠對蘇遠與衛補之二人道:“自京中下嶺南,著實辛苦,先行令人休息,養好傷口,再報死者之仇。本官也絕不放過任一犯上作亂、倒行逆施之人!”
刺殺不僅是沖著伍德信而來,自己也是目標之一。
狙殺伍德信,是為中斷建元帝旨意,奪尚方寶劍,不至讓其落在自己手中。
為何不直接命人殺害江無眠?
這就要問江無眠對南康府的把控程度。
年關時人員眾多,府內戒嚴,易進難出,各個關卡查驗諸多資格證,一旦路引、印信對不上,要多方核驗過,再去在衙門處補一份臨時通行。
零零散散要求下來,導致陌生面孔進城,極易被發現。
若是收買眼熟的本地人……能收買的接近不了江無眠,能接近江無眠的,不能被收買或者已經入獄。
算來算去,路上截殺最為劃算。
冒充水匪山賊,人殺得一干二凈,偽裝成搶船現場。事了跑入山林海島之中,躲藏一陣,待風頭一過,化身流民入城,又是清白身份。
誰知顧念瑾找來的人能力不行,沒能將人留下,反倒親自送上把柄。
一行人問過大致情況,合該醫治的醫治,該巡邏的巡邏,江無眠則是履行欽差之責,先從刺客留下的兵器查起。
船上尸體堆積,江無眠遠遠掃了一眼環境,皺眉對身后跟來的林師爺道:“嶺南地熱,尸體陳放時日一多,生瘴氣疫病,算個日子燒了。”
……燒,燒了?
尚未散去的錦衣衛不由側目,何等的兇殘!
拋尸荒野,尸體殘缺已非人能接受,如今竟是要燒了?!
時下入葬各有講究,天葬海葬水葬木葬土葬皆有,中原多是土葬,沒能尋到尸身的,還立個完整的衣冠冢以寄哀思。
換到江無眠這兒,直接燒了?
一個尸身不留!
盡管有正當理由,但不知為何,眾人卻莫名感覺這好似是江欽差對刺客挑釁的回應?
你敢來我敢殺,殺了還敢燒!
絕不讓人活著回去。
江無眠不知身后之人腦補什么,他僅是從醫療衛生角度考慮。
元月南下,中途乘船遇見刺殺,耽誤良多,這會兒嶺南已是三月底四月初,溫度即將飆升至二十多度。
——良好的細菌成長溫度。
為以防疫病,張師爺遣人送來支援物資,先穿一整套衣服、戴臨時趕工出的口罩,再用石灰消毒,并對整個碼頭消毒戒嚴!
一行人穿戴完畢,江無眠身先士卒,帶人上船檢查。
尸體堆積在一起,致命處多有傷口,血液凝結成黑褐色痕跡。
扒下黑衣,五官普普通通,無甚記憶點,最適合行暗殺之事。
事了換身行頭,裝作老實人逃離現場,無人能對其有記憶。
人沒有特色,所帶兵器卻不一般。十幾人的刀劍各有優劣,乍然一看,像是從不同的鍛造師傅哪兒拿出來隨意對付用的東西。
隔著燒火鉗的距離,江無眠端詳過刺客所用兵器。
大周兵器暫不能機械式量產,出自人工的刀劍,怎么看都能看出個人特色來,借此鎖定一個區域應是沒問題的。
半晌,江無眠哼笑一聲,遞給林師爺,“印記不在,劍身重鑄過,劍柄處花紋磨得干凈,劍鞘是統一鑄造的。只是,做得還不夠干凈。”
林師爺同樣用燒火鉗夾住,放在甲板上端詳,干涸的黑色印記散發出濃濃血腥味,類似鐵銹,卻更腥氣。
是人死后血跡凝固的味道。
在血跡背后,是重鑄的劍紋,他猛然憶起為何眼熟,“韶遠縣中產出的,正是這等紋路!”
僅是因重鑄過半截,變形扭曲,他一時沒能認出來罷。
“若是順著還原,此劍非劍,而是一柄刀鑄成。”
韶遠縣鑄造的刀劍頗多,二者之中以刀為主,傷害力強,創傷面積大,實在適合上戰場。
就林師爺所知,衙役用的牛尾刀、軍中多用橫刀、巡檢司最新拿到手的環首刀、自己所用的闊刀,江無眠所用的陌刀皆是韶遠縣老師傅鍛造出的。
因技術更新,最近淘汰一批用舊的刀劍,被用作回爐重鑄農具。
“不是最近所為。”江無眠將收來的刀劍一一排開,調整其中順序。
十幾把刀劍磨損程度不一,重鑄的模樣也是千奇百怪,只看外形便知,這是個手生到手熟的過程。
最近一把是重鑄的刀,江無眠推測是一把環首刀回火打造成的闊刀。
“韶遠縣礦區,歷來嚴謹,人與兵器分離,又有衙役巡查,難以帶出。事情應不是從源頭出現問題。”
既然不是這一端,那就該順著向下查。
兵器經由統計,計件送入倉庫,然后再視當年情況而定。是更換衙役兵器還是要給巡檢司送去,亦或者再交給衛所。每道程序不是用印就是登記畫押,絕對不會任由兵器流落在外。
決定去處后,分發至每人手中時,同樣會有印信。
雖說程序復雜了些,但大部分能追蹤溯源,尋到來歷。
“回頭調閱韶遠縣的使用記錄與丟失記錄,大抵能核對上。”江無眠道。
在其身后的錦衣衛聽清江無眠言下之意,想到京中謠言,臉色微微一變。
若真是韶遠縣出了紕漏,依江無眠狠辣手段,豈不是要殺的七七八八?!
第096章 緝拿
江無眠怎生知曉自己的形象竟是令錦衣衛聞之變色, 念及曾能止小兒夜啼的名聲,有此印象倒也算不得意外。
收斂武器,又一一看過尸體, 江無眠與蘇遠得出大致結論, 這是豢養好的死士。
“手上繭子可見,多年用刀劍,肌肉有常年鍛煉痕跡。牙槽……毒藥在這兒。”蘇遠用力卸掉下頜, 將位置指給江無眠看。
江無眠看過一眼, 又道:“韶遠所鑄刀劍, 近來半年,有印記可循, 往年有記錄,除非那人手伸到韶遠來, 能更改多條記錄。”
不然, 幕后黑手的身份只需花費時間追蹤就能水落石出。
另外有一種方法更快。
江無眠從中提出幾柄劍,自工藝來看,這是早年間的試水作品。革新工藝后,打造出的劍身紋路完全不同。
從此能看出,幕后之人應當從江無眠一來嶺南, 就開始關注。
這一下, 范圍能縮小不少。
頭個先懷疑韓黨一脈。
有能力豢養死士、從韶遠縣持之以恒地偷拿武器卻能不讓人發覺、一路頂著錦衣衛的保護刺殺副使, 哪個膽大包天的敢做出這等事來?
韓黨當屬頭名!
林師爺當即帶上東西, 回府衙尋趙成幫忙。韶遠縣太遠, 帶著東西一來一回過去一天,不若直接找趙成來。
于弓弩一道上, 趙成格外敏銳,幾乎能精準分辨出個人技藝特色, 更精準地縮小區間。
等待結果的時間里,欽差副使遇刺,尚方寶劍險些遺失的消息從南康府傳到京中。
伍陵已不是首次接到,這已是五回了,他對面的余尚書也是淡定無比。
這功勞哪兒有好拿的,就是蹭,也是要豁出命去的。
“江無眠能力手段不缺,南康府里即是鐵桶一塊,逼得幕后主使只能沖欽差隊伍下手。謝硯行后繼有人,后繼有人啊。”
謝硯行哪個弟子都出色,開始運氣算不得好,然官運一片坦途,著實令人眼紅心酸。
被貶官又如何,不過幾年,小徒弟起來,還推了謝硯行一把,直讓人坐上布政使之位,與尚書之間相差甚小。
待接到彭叔送來的密信時,伍陵臉色一變,見之神情不對,余尚書問道:“出了變故?”
伍陵怒道:“伏擊之人竟是用的朝廷兵器。南康府中有人驗證過虛實,軍中、衙門之中皆有武器遺失。人已被拿下,更多消息尚在探查之中,南康衛與京中護送錦衣衛皆參與其中。”
余尚書冷笑一聲,“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殺欽差隊伍之事,幕后之人還真是怕江無眠查出線索!”
照韶遠縣與南康府兩度清洗來看,江無眠可不是正常意義上的好人。
做事狠絕,看到目標,可隱忍偽裝,及至一擊必殺。如同林中狼群圍獵,找準獵物不松口。
若說是韓黨日常針對,也就算了,但現在對方顯然是撕破臉皮,明明白白要江無眠去死,為此不惜動用私兵與瞞下的武器,何等的囂張猖狂!
“老夫倒是期待,江知府能給出何種程度的答卷?”余尚書話中滿是對江無眠的看好。
他提起茶壺給伍陵倒了一杯茶,“再者,蘇遠那廝就在南康衛。江無眠是條幼狼,蘇遠背后的白楚寒可是長成的狼王。北征大漠時就能殺出一條血路來,今時雖蟄伏起來,亦不容小覷。他豈會坐視不理?且放寬心。”
年紀輕的小輩沒能見過,他們這等隨建元帝南征北戰的,是親眼看著白楚寒是如何自末等兵卒擢升至一軍都督的。
說到這里,伍陵心下怒火也是平復些許,“倒是這個理。有南康衛鎮壓,南康府混亂不得。又有尚方寶劍在側,江無眠恐是要做回屠夫。”
幕后之人狗急跳墻又能如何,江無眠發難,從來有兵卒鎮壓。又因事發突然,各類證據尚沒有毀得干凈,抄家拿人下獄問斬,沒有哪家商隊能抵得住。
即使經過三個多月的發酵,幕后之人也只來得及斷腕求生,再想救回來是不可能的事。
“垂死掙扎罷了。”伍陵最終下了結論。
只是這番掙扎苦了南康府。
入了四月,悶熱的天伴隨凝滯的氛圍彌漫,格外惹人鬧心。
哪怕是人來人往經受過一番清洗的韶遠縣不免受到影響,來往商船不若去年繁多,碼頭工作竟是輕省不少。
官學之中,學子也受氛圍感染,聚在一起低聲討論此事。
他們之中大部分是江無眠改動的受益者,自然是站在江無眠一方。然在另外的舉業課上,氛圍詭譎,皆因這一部分學子有受牽連者,其中已有三五個不再過來。
許教諭對此也無甚想法,對過來探聽的夫子攤手道:“大人自有安排,照常上課即可。學生求解經義之道,為師者,當為解惑。”
言下之意,專注讀書,莫要評說無關事情。
至于再不能入學的學生,只盼江知府能早日整頓完。
一夫子立于窗邊,突然出聲道:“教諭且看,那是……”
原本正愁眉苦臉的教諭夫子頓時抬頭,順著視線方向看去,頓時提心吊膽起來,只見灰泥鋪就的路上,一隊人馬馳騁而過。
對于這隊人,南康府人自是不陌生的,韶遠縣更是眼熟至極!
記憶里平亂軍來時,亦有人著此衣袍平叛亂定人心。后又是這些人在南康府上立南康衛所,搬至島上,近來還在縣里招兵建水師。
然而現在不是白楚寒指揮的平亂軍,而是聽從江無眠江欽差調度的南康衛!
前兩日在府城搜索一番,拿了調令與證據,直奔韶遠縣而來。
自官學這兒看去,左右對面皆有人探頭出來,查看情況。
待人過去,身后竟還綴著衙役,打頭的還是眼熟的捕快——李葉。
這下,許教諭也是皺起眉來,事已至此,只怕又要影響生員教學進度。
嚴肅叮囑道:“近日來,莫要放松學子的課業。”
眾位夫子聽命,“謹聽教諭言。”
以江無眠的速度,拿到斷劍信息,核對過記錄,結果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摸清事情來龍去脈,又去獄中提審過,確保沒有落下任何信息,南康衛立即清掃府城下各縣。
刀劍從韶遠縣流出,自然要從此地清理。
事情要自監工說起。
李石是礦上用印監工,江無眠整頓礦上用人時,將其提拔了去,一干便是三年之久。
時間一長,逐漸生出二心來,和商隊勾結,偶爾偷渡一柄劍。一把刀。拿來的錢雖是不多,但也是賺頭。
人性貪婪,人心易變。
這點賺頭并不滿足,向商隊借來印子錢,開銷一日比一日高,代價不過是多送商隊些刀劍。
倉庫里有的是劣質刀劍,用印時稍改改,核對時再挪用些便是。
直到年關時,那放印子錢的商隊被知府老爺關押,再無人追債來,他可是狂喜一陣。
此后再無人追著要銀錢了,當即拿錢請了一幫兄弟好吃好喝一頓。
一直到今日,風聲緊張,李石心下忐忑,想打聽些府衙動向。
于是請了兄弟在外用飯,推杯換盞之間,見人半醉,他喚了幾聲套話,“三郎?醒醒,你剛說到哪兒?知府老爺見著誰了?”
三郎半醉半醒,嘴巴控不住,笑道:“二石頭,你這記性,越發不得行了!什么知府老爺,叫欽差大老爺!跟你說,你知道什么是欽差嗎?”
又是一陣車轱轆話,聽得李石心驚膽跳。
娘娘哎,竟還是個欽差老爺!
李石手上一抖,酒杯把持不住,陣陣寒意自脊骨傳至腦后,眼前發黑,恨不得當場暈過去。
欽差都出來了,他做的那事兒,怎生隱瞞過去?
正在試圖套出更多動向時,忽聽得門板一陣動靜。
本就心中有鬼,手哆嗦一下丟了酒杯,咕嚕一聲,酒液撒了一桌,浸到三郎袖口處。
后者迷瞪雙眼,滿桌亂爬,嘟囔著:“竟是下雷雨了么,傘、傘在哪兒?”
“砰”得一聲震天響,門撞到墻上反彈兩下,就見一身曳撒,腰間挎刀的漢子入門來,銳利視線環視一遭,找準李石便上前來。
威壓之下,李石動彈不得,衛僉事上前兩拳,砸得人頭暈眼花,險些真見了圣母娘娘去,砸完人還嫌棄道:“個不經打的,捆了帶走。李捕頭,你來看看,這人是也不是?”
衛僉事讓開點位置,李葉的黑紅捕快服露出,他端詳幾眼,道:“衛僉事,此人是宗族里的兄弟,平日與李石常來喝酒,不在大人給出的名單上。”
“行,就這個。”衛僉事沖人一抬下巴,“勾結反賊,偷竊軍中密報,行不軌之事,奉知府之命,押入地牢,擇日問斬。”
這會兒李石才是反應過來,哭喊著道:“冤枉、草民冤枉。冤枉啊大人!”
衛僉事冷笑一聲,直白道:“當日江知府任韶遠知縣時,憐你一家孤兒寡母,任你轄管倉庫,你卻監守自盜,愧對大人安排,是也不是?!”
聽到江無眠的事,柜臺后的伙計掌柜、桌下來用飯的食客皆是探頭出來,豎起耳朵聽內情。
那李石卻好似充耳不聞,一味大喊冤枉,對衛補之的問話是半點不答。
衛補之不再浪費時間,直堵了嘴扔到馬上,趕赴下一家。
人走之后,才有伙計上前關門,狹小食肆之中,嗡嗡聲不斷。
“那李石看著濃眉大眼,竟做出這等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
“三番兩次拿錢請客,還以為是發了大錢,居然是拿的大人錢貼補自己!”
“伙計,快來結賬。我得趕忙回去給家里說,離他們家遠些。黑心肝的,這錢也拿,真是丟臉!”
“哎哎哎,伙計這兒這兒……”
第097章 經濟
卻說幕后之人, 夏樓得知一路伏擊失敗得徹徹底底,更是大發雷霆。顧念瑾第一時間遣人收攏勢力,老實蟄伏下來。
“你用的刀、我調的人。”他一把拉過正在無能狂怒的夏樓, 狠厲眼眸泄出兩分殺意, “查出來死罪難逃,想活命就低調些!江南道和隴西賣面子,江無眠可不會!”
他只會高興手中又多一個針對他們的砝碼!
夏家多年把持嶺南, 糧米與香料運營上百年, 中間好運搭上建元帝的船, 商業版圖一度擴張至半個大周,后雖受到連串打擊挫折, 大幅縮水,但在一眾發家的商隊之中, 仍可排入前十。
又有顧家互相扶持, 兩家在江南道與隴西算是說得上話的豪強,當然會有官員買賬。其余諸道看在權勢利益份上,自然會賣個面子。
然顧家與夏家的面子,在江無眠眼前又值幾文錢?
不照著臉上來一巴掌,完全是江無眠本人覺得時機不到!
北地四月, 仍有春寒, 屋內炭火擋不住窗邊料峭寒風。夏樓在顧念瑾視線之下, 不由自主打個哆嗦, 涼意自心頭掠過, 怒火稍稍平息。
他心有不甘,嘴上恨恨道:“事到如今, 又能如何!”
嶺南道的路子全斷,商隊只剩下三瓜兩棗, 收回來都嫌棄費工夫。父親讓他經營商隊,不是送入牢獄之中!
顧念瑾語氣森寒:“死人不會吐出任何秘密。”
命令隨之傳到嶺南道,此刻江無眠已是審問出諸多消息,揪出蛀蟲,找出相關線索,查驗相關商隊與背后情況。
夏領隊上了年紀,本身也不是多有骨氣之人,不待錦衣衛動刑,一入牢獄便招了。
依江無眠的作風,左右逃不過一死,何必讓自己死的過于痛苦。
不過短短一月內,南康府大變模樣。
伍德信不負來時輕松模樣,學習江無眠面若冷霜的氣勢,聽取堂下訴訟。
作為欽差副使,他可以裝病不出面干涉南康府的官員情況,但不能一直如此。
——好歹出來露面,裝個樣子。
他醒的及時,前些日子一直在觀察江無眠的行動,結果很快,伍德信明白為何父親一直強調此事不必他出頭,只要聽任江無眠命令即可。
江無眠以鐵血手段清洗南康府,牽連其中的商隊損失慘重。偷稅漏稅者,補繳稅費能逃過一劫。奈何江無眠沒有放過他們的意思,涉及武器走私,一律按通敵叛國、勾結亂臣賊子、意圖倒反天罡、謀反叛亂來定罪。
高喊主家乃是昌遠侯的商隊也沒放過,自上而下,唯獨幼童逃過死刑。商隊內皆是該殺就殺,該流放就流放,干凈利落到難以置信。
做事態度堪稱猖狂,然手持尚方寶劍,如建元帝親臨,又有錦衣衛可調度,便是猖狂一些又能奈他何?
似乎是被江無眠的行事作風驚到,當日伍德信找到彭叔,驚惶又猶疑地問:“這是……那位發明水田犁、肥料,豐盛大周糧倉的江大人?”
權貴、豪紳、氏族、官員……在他眼中,一律平等,只有犯罪之人與清白之人的分別。一日之間從高高在上的特權階級跌落至罪人,令人懷疑自己是否認錯了人。
作為次輔之子,伍德信心中恐懼難以言表。
倒是彭叔隨著自家老爺見慣了大場面,低聲告知自家郎君,“江大人此事辦得格外公道。”
毫不客氣地說,在場的人底子誰都不干凈,只看誰先露餡給對方遞上把柄而已。
江無眠查得一干二凈,將各家底子翻過來晾曬,明明白白的是對挑釁之人的反擊!
念及自家小郎君一路飽受刺殺,彭叔嘴上不說,心底倒是格外支持。
有江無眠在前,伍德信也不過是個陪襯。
江無眠本人也對伍德信安穩不摻合的性子格外滿意,在伍次輔幫過忙后,他不介意以此還人情,早還早安穩,但不樂意見對方借著這點恩情指手畫腳。伍德信當前不插手、安安穩穩等待結果的行事態度,他當得樂意。
明鏡高懸,江無眠端坐堂上,一側是充當訟師的張師爺,一側是聽得格外認真的伍副使。
堂下是面容慘淡,失卻精氣神,百般麻木的夏領隊,“……草民所知,皆是如上,未有半點虛言。”
盡管牢中已經交代過,但作為欽差,還是要走個審訊過場,待之后面見皇帝時,有話要說。
江無眠頷首示意道:“張師爺。”
待人簽字畫押,作為呈堂供狀封入卷宗之中。
堂外,圍觀本次審訊的百姓憤懣萬分,恨不得手中拿上一把石子,摔到夏家領隊身上。
供狀中說到商隊諸多惡行,低價聯合其他商隊壓糧價、為了買下一塊上等水田使人家破人亡、賄賂上上一任知府壓下人命關天的案子……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沒良心的東西!”
“統統絞殺!”
“青天開眼,這等惡人終得懲治!”
“知府老爺大義!”
群情激昂,對惡徒的討伐聲一時之間沸反盈天,以至江無眠不得不出聲警告,又安撫陳情,適才安靜。
只見一老淚縱橫的老翁跪拜道:“大人高義!”
零零散散的稱贊聲匯聚,聲震云霄。讓一旁裝模作樣的伍德信大為感慨,心下艷羨。
上任不過半年,一場血腥屠殺,南康府豪強權貴者清了八成,竟得余下半城民心!
說不羨慕那是假的,好兒郎誰不想建功立業,名利雙收!
單看此行,對伍德信而言,可謂險之又險,危機重重,但他仍是遠赴嶺南,分潤一點功勞。
對其而言,這便是險要萬分的事。
而江無眠,能指揮南康衛揪出幕后黑手、揭露諸多惡行,面對權貴豪強者絕不屈服,反而斗志昂揚,將惡人繩之以法!
伍德信心下敬仰萬分,作為同齡之人,他對江無眠實在佩服,到底是一科狀元,又是在嶺南此地逆風翻盤的能人!
若是換了自己,只怕調令一下,馬上回家求父親多多挑選部將,才敢南下。
聽聞江無眠當日僅是帶來四個師爺,五人于京中出發,途中歷經百般困難,才至嶺南。
同等年紀,別人已是四品知府,而自己仍是一事無成。此次功勞,還是父親親自遞上的人情,才賺回副使身份。
伍德信思緒萬千,不影響江無眠應對此事。
江無眠起身,親下高堂,俯身扶起上了年歲的老翁,“為官者,當為民請命。老翁此舉,實在折煞本官,快快請起。”
此言一出,當即又令不少人淚灑公堂。
彭叔微微嘆氣,這般風采的狀元郎,老爺還祈盼著小郎君學上一二手段,但看眼下場景,能有半分便是撞了大運。
公堂對峙結束,夏領隊押至牢中,伍德信也隨之告退,江無眠掃了一眼那供詞,單手輕扣桌案,面上露出一絲不屑。
“夏家人。”仗著早年間乘上建元帝這艘龍船,搖身一變成了大商人,明面商隊縮水幾分,私底下養的倒是不少。
當年叛亂,這些商隊又在其中扮演幾分角色?
但事情過去已久,證據并不好查,但凡查出幾分來,他都能夸大部分上報建元帝。
——亂臣賊子謀逆,又有京中官員支持,誰能說這不是覬覦皇位,試圖再來一場從龍之功?
不需要嚴密的證據,僅是有所懷疑,讓背后之人誠惶誠恐一段時間,再被建元帝發作一通,足以讓京中老實一段時間,為南康府發展爭取時間。
江無眠有了思緒,讓南康衛有目標地審查搜尋證據,一時之間,省外商船為之卻步。
“大人,南康府適時調整一番,四月本該有商船入內,收購絲綢等織物。”
正當江無眠專注此事時,蔣秋則是抱來府衙賬務,讓其處理。
眼下甭說商船入內,本地的商隊都沒收購了,還活著商隊仍在觀望情況,生怕這個時機一動,引來江無眠的注視。
伍德信喝茶的手一頓,近來他同樣領略了嶺南風情。
入了四月,南方實在熱氣起來,伴隨而來的雖有大雨滂沱,氣溫下降,但伍德信一想北地四月仍有凍雨肆虐,便也不再糾結。
然他一二代子弟,適應京中繁華景色,想買什么就買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方便日子,再看南康府,頓覺寡淡起來。
他同人打聽過,這還是江無眠治理得當后,才能過的日子,往常這兒一遇雨天,泥漿遍地,地里滿是人影。
伍德信:“……”
伍德信難以想象,那般日子,江無眠是如何過的,又是如何治理一府的。
往年讀的滿是經史子集,滿口圣人之言,但讓他治理水患?
連鋤頭什么模樣都不清楚,河底泥沙該是用去肥田還是處理后再加入肥料用來養殖蓮藕也不知道。
那蜿蜒湍急的河流上,道道立起的水壩,對他而言,更是人力難以企及的工程!
問及水壩相干,竟又是江無眠的杰作!
可以說,在嶺南停留的日子,江無眠給伍德信留下“萬事皆在掌控之中”的印象,好似任何難題江知府都能游刃有余地處理。
事關一地經濟,想來江無眠應是有對策?
伍德信耳朵豎起,視線也不由轉過去。
門外是灰蒙蒙的雨絲,側廳之內燈火搖曳,凉茶熱氣蒸騰繚繞,淡黃光線留在江無眠身上,映照出半邊如玉面龐,唇上略有血色,雙眸漆黑,不帶任何表情。
其人專注而又認真翻看手中的調查文書,一開口卻又沖淡那一份冷漠,只留專業,“書坊近來如何,排期到了哪日?最近刊登的哪一主題?絲綢等物的宣傳安排一期。”
第098章 勾結
近來《月半華論》在南康府下設置諸多報點, 每月按時自書坊向下分發,報童轉外送或是報點伙計,總歸不會沒了出路。
又因江無眠出的點子, 律法一版在官員之中頗受歡迎。
大周的基層, 因交流溝通的限制性,以民間宗族與朝廷委任的縣令為主,多方結合治理, 穩定基本秩序。
然縣令這一品級, 來源混雜。
有如江無眠這般正兒八經科舉出身的, 也有捐官的、蒙蔭的,買官的、補官的、假冒的等等等等。
沒能學過律法一道, 對其了解不深,治理時多是依靠身邊師爺, 自己不多插手。
這般不通曉律法之人, 看完報紙,不論目的如何,多數主動學起大周律,又促進書坊在縣衙基層處的鋪張。
更有人借此以文會友。
還是江無眠那點子,刊登來信!
試想, 誰不像讓自己的文章看法得到別人認可?
念及本報主編輯是那位曾位列狀元的知府大人, 文人書生心中更是備受鼓勵——能得江大人認可的文章, 必有可取之處!
故而書坊來信更多, 不得不再招工處理此事。
前段時間返聘的判詞師爺剛上工便被請入內, 忙得腳不沾地,筆墨未有一刻休息。
翻開前面兩版, 風格嚴謹的判詞撲面而來,較江無眠考據的律法更多些。
以文識人, 江無眠從字里行間看出這位師爺的謹慎行事,邊邊角角的法律都要記下,并在判決之中占有部分比重。
這位判詞師爺選的信件正巧是兩種觀點,能引發熱議,又不至于對立,還正能切合當前大周的主流觀點——儒法之道,何去何從?
以建元帝說,全都想要。
無非是御下工具,合手便用,不合手就丟,無甚好說的。
儒法兩家自不會答應,勢必要把對面一道按死。自家觀點不同,求其根源,仍在一脈。對面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兩觀點明面上無甚沖突,實則私底下打得不可開交。
敢以此做文章,判詞師爺敢挑選這等觀點,嘗試實在大膽。
“做事可靠謹慎,又富有冒險之意。”江無眠評道,“倒是難為他全身而退。”
近來一期報紙說的仍是商隊之事,但江無眠仔細一瞧行文風格,挑眉問道:“書坊處請人寫稿?”
前兩期全由府衙與書坊出人選題寫稿,這一期終于學會從外部請人,江無眠頓時有些欣慰。
不完全靠他引領,領隊仍是為書坊挑選了適合的發展道路。
如何不會生出欣慰之感?
張榕感慨地透底道:“大人,這么巴掌大的報紙,刊登一期給一兩銀子,還送樣刊!”
再加些能堪比自個月俸!
但一算價格,還真當得起,甚至于少了些。
單算潤筆費,一錢至三錢銀子不等,請書生寫一文章,看文筆如何,稿費一兩到十兩不止。
要說折子戲,好一點的都要十兩向上,百兩不止!
書坊這兒出錢還算低了。
江無眠開口建議道:“潤筆先定三兩,打好書坊名聲。”
書坊不缺錢,只差一炮而紅,能在整個行省甚至嶺南一道聞名的“盛名”。
張師爺“嘶”了一聲,三兩銀子,這真是能比得上月俸了,心下琢磨自個要不要去投一份稿。
伍德信也是震驚,一份報紙一錢銀子,文章潤筆費竟高達三兩,這還能賺錢?
自然是有利潤的。
江無眠還沒做過虧本買賣,想讓他虧錢,那必然不是為了錢才開設的買賣。
近來兩月,書坊處沒牽扯至清洗之中,一心一意準備革新技術。
鉛活字一經試驗,成功后立即投入產出,花費巨大,甚至要了江無眠不少私人投入。滾筒式印刷機也多制造了幾臺,投入使用。
照目前速度看,普通印刷印制一張紙的功夫,他們已經印完十張出來,這還是初時上任不熟悉機器的緣故。
后來熟練,鉛活字也正式啟用,效率幾乎是在此基礎上翻三倍。這也是江無眠印刷特刊的底氣。
何況,這兩月來,因南康府動蕩頗大,江無眠又對本地封鎖極為嚴密,想打聽消息,最快的還是看報紙。
所以,一來二去的,少了商隊這一大規模群體,多了諸多官員,收益竟是沒下降多少。
伍德信回過神來,略算了算,照書坊出貨速度,這應該是不賠本,甚至于是大賺特賺的!
他手中也有一份報紙,今早剛到手的。
這已是南康府的特色,自打他能活動,就買回來看新鮮。
前些日子,報紙由三錢銀子降到一錢銀子。小錢而已,伍德信掏出一兩買了十份,不說別的,就為便宜!
京中一份邸報貴極,且無處能買,最多蹭一蹭伍次輔的渠道,再多是見不著了。南康府的報紙傳到北地去,價格翻幾番,一兩銀子一份都有人買!
就為看個稀罕物件,私底下出十兩錢也無妨,誰讓京中不缺有錢的,就缺個樂子、好玩。
近來局勢緊張,盯著南康府的大有人在,然有錦衣衛在,進出看守嚴密,想拿一手消息,不如看報。
他臉色詭異,不由看向江無眠,這也在江欽差的算計之中?
江欽差只是信手為之,他點了點版面,道:“舉辦一場有關‘絲綢之路’相關主題的征文。”
韶遠縣每到四月,是附近有名的紡織月,每到這一月,家中忙完地中稻苗活計就要去忙著蠶蟲上簇,之后繅絲紡織,各地商隊聞風而來,聚集與此,帶來大筆生意。
何嘗不是一種“絲綢之路”?
今年出一點意外,阻礙商隊腳步,然江無眠只要放出風聲去,蠶絲仍是低三成的價,保管有大把大把銀錢飛來。
不管商隊背后有何等牽扯,這一次南康府商隊清理,幕后之人損失極大,必然要從其他地方找回。
正巧南康府遞個臺階出來,諸多爭執礙不住賺錢生意不是?
張師爺一想便知,志氣滿滿回去尋領隊,摩拳擦掌準備大干一場。
江無眠適才看向伍德信,“伍副使,有關商隊諸多惡行,尚未了結。”
尚未了結?!
伍德信一個激靈,一句“你還沒殺夠”險些脫口而出,及至嘴邊,才咽下去,僵硬道:“可是有何疑點?”
首惡全部誅殺,余者流放距離不等,僅剩幼童可逃脫,竟還不夠?
要知自己身為次輔之子,有錦衣衛在側,隨身攜尚方寶劍,幕后之人還要遣人追殺,誓死不放過。
江無眠僅是四品知府,上頭有人壓制,真要順藤摸瓜摸到什么,次輔也保不住他的人頭啊!
“有一疑點,極為關鍵。”江無眠掃了一眼側廳,指尖蘸水寫了幾字,“證據不足,尚在調查之中。”
伍德信探頭看去,倒吸一口涼氣,寒意入內,驚起一片嗆咳。
“你、咳咳、我……”
這事兒是能說的嗎!?
商隊勾結反賊,意圖清君側?!
江無眠端起茶盞,擋住唇形,低聲道:“錦衣衛親自搜查,南康衛協助,事有八成為真。”
這倒不是江無眠栽贓陷害,還真找到證據了!
錦衣衛最擅從蛛絲馬跡中入手追查,南康衛又是親自跟隨白楚寒平定此地叛亂之人,加之江無眠給出的調查方向,誤打誤撞尋到了當年被亂黨卷走的金銀藏寶處。
最為巧合的是,里面不止有金銀,還有部分賬簿與來往密信,雖有加密,錦衣衛還在日夜趕工破解,但從賬簿記載的金銀流向來看,當年之事的確有隱情。
只聽伍德信幽幽道:“此事完了,全完了。”
也不知在說商隊,還是幕后之人。
江無眠見伍德信此番情態,適才放下戒心。伍次輔的確是讓其老老實實蹭個功勞,不參與其中,也不想從中獲利。
這事兒不能是他們一個欽差,一個副使能解決得了的。
而且,有這一線索在,前面多家商隊要重新調查,因牽連到的范圍再度擴大,江無眠索性寫了公文,上報建元帝以請示。
信件借了錦衣衛路子,與其密信一同抵達。
建元帝面上不辨喜怒,齊總管憑多年伺候的直覺來看,陛下指不定已在心底給人判了死刑,亟待執行!
留下公文,銷毀密信,建元帝沒再調度朝中之人,只是親自批了折子,準許江無眠在尚方寶劍允許的范圍內行事,又命所在行省配合,不得推諉延誤。
有建元帝背后支持,江無眠總算能光明正大拉起排場來。
他勢必要將商隊供給切斷,使幕后之人再無財力支持,以此斷了私兵供養!
伍德信堪稱麻木,他來之前實在沒想到事情如此麻煩。
僅僅是蹭個功勞,何至于此,何止于死?!
“彭叔,現已到七月,事情越發復雜,一年內真能結束?”他懷疑建元帝給的一年不夠,恐要再加半年。
彭叔也在懷疑,這一年內真不會又出現新的線索?
以江無眠查案的能力,完全有可能啊!
事情倒也不是這么算的,目前真相與線索主要還是錦衣衛排查、南康衛輔佐,江無眠主要負責收尾。
盡管動的是南康府的商隊,然一府之中,多半經濟依靠商隊而行,小到一棵菜都要和商隊相關。
自四月起,江無眠用起各種宣傳手段,又投入足量金銀,真金白銀砸下去,聯合剩下商隊,才勉強維持南康府安定日子。
及至今日,大量產業交接,府衙這里才粗粗梳理出一半的異常款項,且其中應是有錯賬,而不是為偷稅漏稅的人為平賬。
江無眠于戶房之中放下最后一本賬簿,問進門的錦衣衛領頭之人,“陛下遣來接收此事的人在何處?”
事情處理得七七八八,只差建元帝派人掃尾,帶一堆嫌犯上京問斬。倘若人再不來,他真要再上公文了。
錦衣衛領頭之人先看了一眼幾摞賬簿,滿心敬畏道:“人已到府衙,正在門外。”
門外?
你不早說!
江無眠皺眉,掃了一眼自己,剛起身要去迎人。
尚未出門,一熟悉聲音傳來,“離開不過一年,這府衙門朝哪兒開本官尚且記得。”
第099章 收尾
來人跨過門檻, 沖著難得愣住的弟子道:“如何?可是不認得了?”
江無眠余光瞥見錦衣衛已溜之大吉,不禁深吸口氣。
這哪里是不認識,一年前兩人還在側廳交接公文, 今日堪稱情景再現。不過事情有變, 這回是謝硯行給弟子收尾來了。
廳中無外人,江無眠直接行弟子禮,“弟子見過恩師。”
“免了免了, 快坐。”謝硯行直接扶起弟子, 熟練入座, 感慨道,“南康府內, 諸事連連。八月里再去拜會圣母娘娘廟,去去晦氣。”
江無眠本要開口問為何建元帝允許謝硯行前來, 但恩師一開口, 問題轉彎,無奈答道:“每逢年節,府衙縣衙都去過。”
求個心理安慰罷了,沒指望這事兒上能遇見好運氣。
不如說,直接將人一網打盡, 不傷南康府正常運行就是最好結果。
事情牽連甚廣, 江無眠花費兩月, 調動手中一切資源, 緊急征調各縣百姓, 加緊生產,方才維持住南康府近來打開的局面。
他甚至將韶遠縣那套班子當做府衙來回調度, 府衙也沒人說道,畢竟都忙得日夜顛倒, 恨不能倒頭就睡,誰還有那心思說閑話?
謝硯行皺眉,仔細捋清線索,“與叛臣賊子勾結,真是膽大包天。當地知府知縣竟是任由發展,果真是天高地遠,尸位素餐。”
說的真切,這部分官員對管轄范圍內的部分事情視而不見,任由商隊胡作非為,的確失職。
但別以為他沒聽出來,最后一句想說天高皇帝遠,倒是讓這等芝麻小官成了氣候。
江無眠還是說了句公道話,“不至于一竿子打死,仍有人好好為人做官,真正為一方父母。唐湖至今還在學韶遠縣發展,為能搭上碼頭發展的快船,都在縣衙后頭親自養蠶了。”
初次謀面,這位廣臺知縣還在為縣中流民奔波。如今走上正軌,又為百姓琢磨出路,真切為治下百姓考慮。
奈何廣臺的底子實在薄弱,治理多年,只能說剛剛起步。
想盤活一地,離不開土地莊稼,這是最為基礎的資源單位。
然廣臺縣的土地實在糟糕,多是鹽堿地。此刻沒有鹽堿地上生長的糧食作物,需要一代代培育才可。
當然,部分經濟作物與經濟林木倒是能生長,然現在的廣臺需要的是糧食,總不能一直從其他地區買糧為生,并不利于一地發展。
江無眠只好分出部分時間更改肥料配方,但事情一多,最近完全沒有進展,好在唐湖沉得住氣,已經默認江無眠給解決這一問題,直奔發展二階段——商業——去了。
江無眠:“……”
也算是路子,畢竟根本都是為了讓人吃的飽飯,不至于大規模餓死。
只要解決種地難題,商業也可發展。然而商人本身逐利,權勢同樣是帶來利益的手段,不可能就此斷絕,只能盡力平衡。
江無眠會直接把控南康府這一地區,借此平衡市場,不至于出現商隊操控官員這一情況,其他地區他可不敢保證。
“以夏領隊為首的一干罪人已是俯首認罪,另有賬簿可核對上,出航船隊同樣能證實此事。”唯獨有一點錦衣衛還在追查,“武器。”
當年在韶遠縣這兒發生的最后一戰,江無眠還記得當時情況,倉庫至今還有一點石蠟殘存,他多年忍著不用就是以防哪日用上,手中卻沒證據!
瞧,他等的時機來了。
謝硯行心底一咂摸,他徒弟還真是會記仇,關鍵是還記到點子上了!
“武器一事,已有行家到了。”
話落,這位行家便入側廳來,笑著調侃道:“江欽差,真是何處不相逢啊。”
江無眠瞧著行家本人,又木然看過謝硯行,完全不加掩飾嫌棄道:“恩師,您說的武器行家,能掌眼的就是這位?”
謝硯行還未說話,白楚寒先嘆氣上了,“師弟,普天之下,又有哪個都督比師兄離得近?”
江無眠一品這話,都督?
竟是讓一軍的都督出面處理,事情竟然牽連到某位將軍。
五軍都督府中,有三位都督上了年紀,正在榮養,加封都督不過是個虛位,用以彰顯建元帝的皇恩浩蕩。
僅剩下的左右兩軍都督掌事,白楚寒屬右軍都督府都督,兼領松江府水師一職。若是由他出面,則有三個可能。
一來地方太遠,其他三位根本榮養不管事,左軍都督距離太遠不好過來,僅能讓距離嶺南最近的白楚寒出面調查。
二來,左軍都督牽扯其中,三位不管事的根本不想摻和左右兩軍博弈,讓白楚寒下場親自來處理。
三來,建元帝另有打算,才讓白楚寒出面。
江無眠仔細一琢磨,發現事情倒也不難猜,主要還是建元帝的心思好說。
軍中武器年年都丟,大家默認的事兒,只要不用不走私至其他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去得了。
但刺殺攜帶尚方寶劍的副使一事,建元帝不能忍。
尚方寶劍,見此如見皇帝。
佩劍之人都敢殺,下一步豈不是要進宮拿下他這皇帝,皇位上換個人坐?
在建元帝確信本次事情中,白楚寒沒有動過歪心思后,事情就落在他身上,狠狠地查,從刺客這兒的兵器查起,一個都不能放過。
江無眠能查出商隊問題,你這都督去查反賊、刺客與兵器一事,總之,有尚方寶劍和南康衛、錦衣衛在,查出什么,建元帝都能兜底!
另外,商隊查處了,家里查封了,金銀家產還在,部分充公入國庫,減去偷稅漏稅的部分,剩下入皇帝私庫。
南康府本地商隊發展較快,近兩年來跟隨江無眠吃肉喝湯,南下北上的,銀子賺了不少,這與兵器同等重要,故而要白楚寒南下來,運送金銀上京。
白楚寒沒說對與錯,僅是遞過一個眼神。
江無眠心下有了答案,抱出整理好的賬簿,抬手一指,“這部分尚梳理了七七八八,疑難賬目需要再度核對。這部分,是目前能找到的證據。另有當年叛亂留下的石蠟,可線索太少,實在不能直接指控。”
賬簿上證據是錦衣衛解密過的,不保證正確。但錦衣衛做事,何時需要證據,僅是疑似犯上作亂,就能查殺!
白楚寒粲然一笑,眼中卻是寒意逼人,“師弟辛苦,為兄絕不辜負你一片心意。”
軍中丟失兵器、與亂黨勾結、刺殺欽差、試圖造反,種種罪名在白楚寒腦中過了一遍。
左軍都督還試圖將這一位子傳給姓顧的,眼下有了賬簿,能不能保住將軍之位都是兩說。
念及邊疆形勢,白楚寒垂眸,收了賬簿,茶也未喝,急匆匆喚來錦衣衛出門。
江無眠眉頭緊鎖,以他的了解,南康府的牢獄恐又要迎來一批新客。
日后之事,的確不出他所料,白楚寒直接將犯人范圍擴大一倍有余,行省上下一片亂象,著實讓江無眠意見頗深。
其實僅看日常交流與實力切磋,他倒是沒什么,甚至還稱得上交情頗深,然而兩人理念不同,實在是說著說著容易嗆聲。
白楚寒其人像是半個謝硯行,在底線范圍內用盡特權,有事他上,有利益就拿。
能給同階層的人分一口湯,不至于獨吞,倒是能其樂融融。至于不在本階層的,有利可圖可以拉攏,沒有利用價值則不被他放在眼中。
江無眠本人對階層之間的認知很少,陣營之分倒是鮮明。
在他眼中,百姓天然是他的責任,他是自百姓之中走出的一員,即便是爭權奪利,最終落點仍然在百姓身上。
從他上任韶遠知縣,再到今日的南康知府,不難看出,他本人的立場傾向。
因而,某些時刻,江無眠確實不滿白楚寒的做法。可他深知,不僅是白楚寒的問題,而是大周官場的環境問題。
毫無權勢的白身搖身一變,成為大權在握的官員,即便是擁有鴻鵠之志的學子,踏入官場,也會不由自主被卷入權力爭奪。
江無眠不禁搖頭,一旦卷入漩渦,連為民請命的初心便很難找回。南康府的官員便是如此,為權勢利益所迷惑,失了本心。
由此來觀,白楚寒這難得做事的,竟被襯托成了好人,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恩師,學生這就去準備公文,查抄出的家產也登記造冊,回京時一并送去。”江無眠看過亂象,咬牙切齒處理白楚寒管殺不管埋的亂攤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南康府看似風平浪靜,商隊往來雖說是恢復了,但總歸是受到影響,不如往常一般客似云來,海上旌旗招展。
只是苦了伍德信,快要待到十月了,眼看就要在嶺南過年,他磨磨蹭蹭去問江無眠此事該如何回稟。
——眾所周知,他的確來蹭功勞,但不能一問三不知,起碼建元帝問個基本情況,他得言之有物。
江無眠一愣,險些忘了這兒還有個副使。
自打伍德信來了,沒弄出幺蛾子,不折騰事,加上白楚寒一到,江無眠多半盯著白楚寒,又連夜處理南康府育嬰堂、慈濟院、工坊清查、安置失業之人等事,就把人忘了。
“伍副使辛苦多日,正好北上船只已到,不若一同前去?”
北上船只分為兩隊,一隊要押送犯人上京,畢竟當年叛黨便是如此上京斬首以示皇威的;另一支則是了不得,滿載此次抄家所得,由白楚寒親自押至京中入庫。
至于入的國庫私庫,金銀珠寶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伍德信遲疑道:“這是否合乎規矩?”
按理來說,他和江無眠這欽差隊伍還得再等等,等徹底安置好商隊留下的爛攤子才能入京。
眼下他去京中了,留江無眠一欽差在南康府收尾,這像話嗎?!
第100章 北上
事已定性, 作為欽差,的確能回京述職。
可江無眠仍是南康知府,暫且脫不開身。
安穩此地百姓, 調任知縣、縣丞與主簿等事皆是知府之責, 白楚寒折騰出的爛攤子總得收拾好了,年關時回不來,府內大小之事全要做個預案。
伍德信見了, 為之變色, 做個紈绔二世祖又有何不可?
自然, 其中有多少是被錦衣衛行事驚到,不得而知。
江無眠安撫道:“伍副使不必如此, 陛下掛心此案,我等身為臣子, 當為陛下分憂。今結果已出, 自是要快馬加鞭送至御前。況本官又是一地知府,應為百姓負責,加害之人早些得了懲治,也是好事一件。伍副使盡可入京,將此事報與陛下。”
伍德信心覺不妥, 還是決定隨江無眠一道入京, 來前便說過, 萬事有江無眠在前, 他僅是個工具人、不, 且還是當不存在吧。
江無眠思量著,“既然如此, 那便辛苦伍副使在此逗留些許時日。”
此事處理過,江無眠整理好文書, 將一干證據留檔,做好備份,這才將之用封條封住。
又去尋他師父師兄二人,這兩人同是在收拾東西,預備上京。
“見過恩師,師兄。”江無眠入內行禮,遞過提來的箱子,“賬簿原件皆在箱內,封條已上,此極盡韶遠縣內師傅所能,打造出的鋼鐵保密箱。”
在刀劍還停留在生鐵、粗糙鋼鐵制造時,這等硬度的箱子足以抗下大部分攻擊。
即便是敵人想暴力破壞,也要考慮什么程度的武器能破開。
謝硯行剛想提箱的動作一停,自然而然轉向白楚寒,“庭越你來看管。”
白楚寒默然,鋼鐵打造?!
韶遠縣的工藝幾經改革,江無眠自然給他試過,家中還有更換下的橫刀,的確能看出不一般來。
自韶遠縣打造的刀鋒更尖銳,刀身韌性很強,不再偏脆。砍骨頭時雖然還會卡頓,但不會崩壞,極受歡迎。
水師更喜長槍,然那時老師傅還在摸索之中,技術尚不嫻熟,只好作罷。
現今他懷疑江無眠是不是給老師傅加塞任務,以至于完不成,其余訂單只好延后。
這么大只箱子,以鋼鐵鍛造,光是鑄造范模少說得有一月,中間萬一質量不行,還要再開爐鍛造,沒個三五月,是得不出這般大的箱子。
江無眠冷笑一聲,南康府甚至嶺南道被波及至此,全因幕后之人的貪婪性子,如今查抄出諸多罪證,他當然要一字不少一本不缺地送至京中。
“師兄放心,即使入水,里面也有魚皮密封,只要遣人打撈,證據一定不會消失。”不僅如此,他還介紹了一下三道鎖里究竟哪道是真哪道是假,另有兩個箱子是迷惑選項。
白楚寒笑出聲來,但一想三個箱子耗費的功夫都能給親衛隊一人打造一把刀,頓又收聲。
師弟出手如此闊綽,實在讓人心酸眼紅。
他打量著眼前箱子,猝不及防說道:“既然另外兩箱不是,師兄可是能再度熔煉鍛成其他東西?”
換個角度想想,這是送的箱子嗎?
不,這明顯是師弟送上的材料!帶回器械司鉆研,熔煉好了重鑄就能得最新武器。
江無眠噎住,最近老師傅還真是為了此事斷了其他單子,能推則推,專門為其打造這一保密箱,但也不至于此啊!
“南康府會回收!”他強調道。
白楚寒很有經驗地道:“師弟,這一箱真正證據,送到殿上,便是陛下之物。隨行的錦衣衛會將三箱之事報與陛下,兵部尚書是個滾刀肉,日日煩擾,陛下定會不勝其煩,將剩下二者擇一與他。五軍都督府中還有——”
“將之放入木箱中混淆視線,分散開來。路上丟失一兩個也無妨,最為主要的能順利入京即可。”江無眠截斷他的話。
送入京中,尚不知誰還能來一個監守自盜或是偷天換日,還不如給師兄拿著,起碼真能用到。
如無意外,這幾箱子的原料是目前材料研究能達到的最高成就,鋼鐵合金還在實驗,大把大把的金銀投進去不見水花,又不能不做,江無眠想想就要心痛頭疼。
謝硯行見兩徒弟你來我往套路,險些沒笑出聲來。
小徒弟完全沒能反應過來,他可以不做兩個迷障,生鐵糊弄一二也可,不必如此浪費。
江無眠完全是慣性思維,設計之初,是用以釣魚。帶證據入京一事隱瞞不住,何不主動放出消息,坐等魚兒上鉤。萬一魚咬鉤后發現魚餌為假,又將是一路刺殺。
為此,又弄出三個一模一樣的箱子,用以作為障眼法,中間還可再下套,具體如何,要看刺客方面反應。
謝硯行看夠了樂呵,才換話題:“本次省內涉及官員不少,另又有多家商隊參與其中,船隊北上,千萬做好準備。恒陽,你立即處理好南康府,隨行北上。”
留他一人隨后跟上,謝硯行萬分擔憂,不若直接隨大船入京。
根據江無眠和白楚寒二人查到的證據,整個嶺南道都要動上一動,大小官員一串清查,誰都跑不了,貶官流放問斬皆有。甚至于,與江無眠同一品級的知府同列其中,若非是錦衣衛與尚方寶劍兩方威懾,竟是難以拿人。
關鍵人物要押送至京,此外查到的相關卷宗裝了半船,何況還有諸多口供、證據,整理完裝了滿船。
光是這一船護衛都有不少,南康衛接受征調,北上途中,還有松江衛南下支援。
零零散散算下來,這一支船隊竟是有五艘護衛船。這樣一來,跟隨船只行動更安全些。
另一支押送船更是為人震驚,查抄的家產都有五艘不止。尚不算銀票這等不太占據地方的東西,來歷不明的珍珠、寶石、金銀等物裝了七八艘,遠超各商隊明面資產。
一經列出,震驚嶺南上下。
嶺南道多年放養,朝中不大上心,來此地任職的也當自己被流放,前途無光,難以實現抱負。
今朝一看,政治抱負的確難實現,但錢途無憂啊!
日后,誰還能說這地方窮到一無所有?
得此結果,江無眠與白楚寒格外上心,除了親衛與南康衛中的自己人,甚至連錦衣衛都不太能相信,誰也不能保證其中有被人收買之人。
聽罷謝硯行叮囑,兩人同道:“謹遵師命。”
江無眠加快速度,將預案交給林師爺,有其余師爺與通判同知二人輔助,撐上兩月應是無礙。
安置好府內諸多事宜,已是十月底。
他帶上武器,腰間配一刀一劍,隨師父師兄踏上北上之行。
離京多年,以知府之位、欽差之名歸家,算是光耀門楣之事。
乘船回去路上,伍德信看著高懸在船上的“欽差出行”旌旗,險些哭訴出聲。
來時他百般低調,恨不得把自己藏在海中,就為保命。此番回去,多艘大船隨行,南康衛、錦衣衛在列,更有松江衛南下支援,遠遠看去,船只似是海上之島,格外威風。
伍德信少有得感受到“欽差”的威名,一路行商避讓,補給先行。然沒幾日,他便膩歪海面風景,轉而在船上轉悠。
這艘官船是南康府本地船塢出產的船只,搭配的武力系統不同于現役船只,他人剛到甲板,正看到謝硯行師徒三人在船舷處。
靠近了方才聽到江無眠在給另兩人講解,“……海上多是兩船相遇,靠近接舷,跨船作戰。投石機雖有,可考慮到戰船規模,能攜帶的石頭不多,設計略雞肋。”
關于此事,白楚寒最有體會,“正是如此,海戰更注重機動性,鎮鰲船塢近來研制的船只也以此為主。”
“鎮鰲船塢設計想法走入死路,不若再換個法子,如何更有殺傷力地投擲長矛。”
“海上遠程交戰,想達成傷害,投擲物必然要有重量,長矛殺傷力不可,此法行不通。”
兩人就此爭執起來,伍德信心驚膽戰,唯恐怕兩人吵出真火。
小心看了一眼巋然不動,專心研究不參與此事的謝硯行,萬分從心道今日不宜上甲板,還是先去用飯吧。
欽差與一軍都督爭執起來,根本不是自己這一副使能摻和的,又學不來布政使,走為上策,走為上策啊。
待他消失在艙門處,謝硯行輕呵一聲,師兄弟兩人爭執暫消,只見謝硯行袖手道:“正午時辰了,為師先去用飯,你二人隨意。”
人上了年紀,從陸上換到海上,一時半刻適應不來,真是比不得年輕時候,還有精力辯駁。
搖搖頭,謝硯行也入了艙門,這甲板一角僅剩下師兄弟二人。
這么一打岔,氣氛頓無。
江無眠轉而低聲道:“臘八左右入京,建元帝恐怕等不得,便是過節,也要召你我入宮條陳。”
事關重大,又有大量金銀珠寶入庫,恐怕不止建元帝想聽情況,損失慘重的幕后之人也是迫不及待等他們北上,以此算賬。
“海戰少有戰敗方逃脫,四方無路,上天無門,不投降只剩死路一條。”白楚寒撥弄著眼前的投擲器,如此回道,“入京一戰也莫過于此,師弟可是怕了?”
江無眠定定看他,良久才道:“師兄多慮,群狼環飼,抵不過猛虎當道。”
此事建元帝必定站自己這方,有皇帝在,又有實證在,只要安全到京中,參與此事之人,有一算一,皆要付出代價。
白楚寒含笑道:“這就是了。你我行事坦蕩,據實以告即可。”
江無眠見他笑容燦爛,憶及收拾爛攤子的時日,臉色一僵,冷哼一聲學謝硯行入艙用飯去了。
獨留白楚寒疑惑道:“嗯?莫非今日不宜上甲板?”
罷了,先行用飯,晚些再去師弟房內用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