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逃跑
不必江無眠吩咐, 自然有人通知正在外假裝商隊的一行人,盯緊唐毅。
唐毅絲毫不知,自打今日起, 原本是流動盯梢的人換作了固定崗位, 無論他去哪兒,背后總有一雙眼睛跟隨。
又一日,彭啟提著湯食自外頭來, 看了一眼陰沉下來的天色, 指揮人搬動箱籠, 收起廊下書,又將火鍋桌貼墻放置。
“大人, 今日唐毅并未有所動作,外頭也沒任何風聲, 出門的商隊陸陸續續歸來, 大部分人要在家過年。”
此外,他還提到一個消息,“前段時間,肥料作坊已開始放名額,各家各戶都在登記名單, 所需肥料。衙門還特意提醒過, 有不少衙門小吏捕快過去, 唐毅家中前幾日去過作坊定肥料。”
唐毅是當地人士, 家住省城, 照理來看,這事兒倒是正常, 誰都想早早定好,以防之后買不到肥料追不上肥。
不過江無眠本就懷疑他在其中有牽連, 因而這么一點正常往來也懷疑起來,是否有內情發生。
“肥料作坊是金家人和劉家人掌控,花家是控制河段,相當于兩方制衡。他們吃肉,其余幾家跟著喝湯,馬政之中亦是如此。”
一家做事,另一家抗衡,官商軍防,到底誰在把控度量,誰是真正的探子,誰是利益蒙心的小人?
江無眠拿上核驗完的單子,“走,本官關在院中多日,該去看看本地特色了。”
邊走便安排彭啟,“去找人盯著這幾家掌柜以及他們東家,往常咱們做事兒局限在小院里,沒幾個人知道真正目的,現在事情涉及到他們自身利益,約莫會露出馬腳,盯緊點。”
誰和誰聯絡,走的什么路子,暗中誰是哪家的棋子,全記清楚。
再讓外面干活的李主事多跑幾家,找上懷疑最大的商隊,不時打探打探消息,擬個訂單,反正最后戶部買單。
彭啟領命出門,江無眠與白楚寒二人以欽差的名義找上安修遠,讓他以布政司的名頭將名單上的這些商隊領隊以及賬房傳喚過來。
安修遠沒敢細看,他總覺得江無眠比來時的威壓更甚,關在年輕欽差皮肉下的好似是一柄刀,出鞘見血。
命人去請各家領隊,安布政使心中的另一只靴子落地,這位江欽差果真是為商隊而來,也不知是誰家露了端倪,叫人一路從京城追到塞北來!
過往多年,江無眠的戰績累累,他主導了嶺南開發,讓當今海商通行,扳倒了韓黨,去掉了盤踞江南多年的皇商,這是打建元帝的臉啊!
建元帝還能讓他上塞北查商隊,足見陛下對其信任。
毫不客氣地說,這天下的商隊一面恐懼江無眠,一面又瘋狂追逐他的腳步,每個商隊是又愛又懼。
誰都知道江無眠的作風,斬草除根、拔出蘿卜帶出泥、強勢獨裁等等等等,他就是商業場中盤踞的餓狼,一旦有人出界觸線,他將毫不猶豫地拋棄這個商隊并將一串有問題的人揪出來重刑處置。
走商的誰心里沒鬼呢?
按理來說,這種人就該被商隊背后的靠山第一時間掐死,偏偏相反,他借助商業經濟等事掀了靠山,從嶺南放逐之地一步一步走到中央,頂著韓黨壓力成了建元帝的能臣干將。
兵部侍郎,欽差,回去后恐又是一場晉升。
咽下感慨與辛酸,安修遠讓人拿上傳喚文書,去各家商隊請掌柜與賬房來。
能榨出多少有用情報,這些情報能不能順利穿過布政司抵達他們手中,就要看李主事一行人能不能干活了。
白楚寒沒有多說,他現在根本不信任拿人的這批捕快。
當地人總是一整個宗族的,或許有人對族中不滿,但大部分人都要靠先祖、宗族凝成一股繩,抱團才能在這兒活下去,捕快、胥吏里面有不少是本地兒郎,說不準誰就是名單上這些人的親朋好友。
真正跑腿做事的和嫌犯站在一起,是去拿人還是傳信?
白楚寒手在刀柄上摩挲兩下,這會兒他一身煞氣內斂,竟是看不出領兵殺人的氣勢。相較而言,江無眠的臉色算不得好,他唇角繃直,面無表情,黝黑雙眼透著審量,堪比刀鋒。
便是安修遠自認心中無愧的人,都要躲閃著他的目光。
白楚寒稍偏過身,遮掩了他刺人視線,低聲道:“官商勾結,已損害到大周根本,今日賣馬,明日便能賣城,長此以往……”
設的邊關重鎮有什么用?給敵人當輜重倉庫嗎?時日一長,整個城池都將淪為突厥人的地盤!
“的確。”商隊行情蒸蒸日上,仿佛農業都要退一射之地,讀書人講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放在現實中,好似是句空話。
便是做了官當了要員又如何,還是要和商人打交道,甚至部分小官還要看當地富商的臉面!
官商,好似是離不開的二字。
商業稅的增加只能是一道枷鎖,還要設置更多的籠頭保證它不失控,讓商業能在帶動大周發展的路上奔馳,不能任其超速,給大周帶來滅頂之災。
“律法、軍政。”白楚寒坐在椅子上品完一盞茶,吐出兩個詞。
嚴正典型,以雷霆手段處置試圖越線的商人,以此遏制貪念。衛所和官員不能由著商人牽著走,必須要有自己的一套章程。
那何談容易?
千年之后,人類面對滅世危機時都還有這種事情發生,何況是現在。
但豈能因為事情困難,最終結果達不到理想狀態而不做?
不求杜絕這種現象,只盡力減少情況的發生,平衡多方實力,為大周的發展添磚加瓦罷了。
江無眠飲了一盞茶水,垂眸思索,稍后要遞什么折子。
不消半日,距離最近的幾家掌柜踏入衙門,江無眠讓其道來負責銷售的貨物、走過的商道、誰負責的督察,哪個縣過了城誰在公驗文書上用了印。
接著又問起賬房,哪個貨物什么價格,春夏秋冬各處的全問過一遍,發覺其中有三家賬面較為模糊的。
數額不大,好似不是賄賂,江無眠細細盤問一番,發覺這全是商隊自家作孽。
不是領隊貪了,就是叫家中族人拿了,不然就是背著家里人置辦了東西。
江無眠:“……”數額都夠不上走一圈大牢的。
隨行主事寫了文書,墨跡晾干,江無眠看過,又讓商隊領隊和賬房簽字畫押。
送走這幾個人之后,江無眠對心生敬意的安修遠道:“查布政司賬目時亦是如此,數額不大的、看似對得上實則是報虛價的、賬目數量不甚清晰的,算起來應是沒問題,實則不能細看。”
平賬能力不足,少做假賬。或者做一次直接來個大的,能用一個項目或是其他行為掩蓋的,查起來怎么都沒問題的。
當然,這也不是不能查,就是麻煩了一點而已。
江無眠又寫了幾個名單,這次不僅是在外行商的大商隊,一些本地有點規模的或是布政司常年合作的全在上面,“砌墻的、采石的、伐木的、馴馬的,這幾個泥瓦匠也請來,本官有事相問。”
瞧著上面的幾個名字,有的領隊腦門冒汗,其他人不知道情況,自己做的事兒哪兒還有不知道的啊!
這一瞧就不是沖著商隊來的,這是沖馬場來的!
放出去的消息全是什么查商隊的,查賬簿的,過來索命的……誰知道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沖著馬場來的!
該說不說,江無眠歷年來的功績的確給他打好了掩護,每次升遷都伴隨著一個地區的商隊落幕,堪稱邪門。
聽聞今年來安夏的是他,不少信佛信道的都添了大筆銀子,祈禱這人不是拿自己家開刀。
這的確不是拿他們開刀,那是拿著刀從上到下劈開馬場,劈開安夏啊!
整個安夏的攤子都被人掀開,他們有所牽扯的商隊還能活?
江無眠慢條斯理地道:“請幾位領隊入內稍等,有部分內容需人到齊才能核驗。”
金家商隊的領隊鼓起勇氣要抗議,直接被白楚寒帶的這一隊護衛橫刀架在脖頸上。
其人名金川,看著寒光閃爍的刀鋒,干笑道:“軍爺,何必勞您大駕,小的,小的自個兒能走。”
“廢話少說!進去!”
審完幾人已是半夜三更,但布政司里仍然燈火通明。
安修遠在他說出最后一人時,亦是明白此事要緊之處,當即寫文書拿人,生怕慢了一息人就跑路。
這倒是不必擔心,外面還有人看著,門口守衛都有人盯著,甚至還有人在城門外守著,保證有人出去也能第一時間找到蹤跡。
當夜,馴馬師剛剛跑出馬場幾里地之外,被人一把從后面提拽出來,為首帶著抓人的顧鶴逢直接兩拳將人拿下,打得人蝦子一樣弓腰駝背,再起不能。與此同時,整個馬場內部也被幾個小將帶人控制起來,沒放跑任何一個。
在外望風掌控全局的夫子大筆一揮,在報告上寫下“勇猛”二字,若是再考察一二計謀,可以做個將官培養。
不過半個時辰,顧鶴逢與前去捉人的捕快一塊回了衙門,提著人扔到衙門拜見江無眠與白楚寒,“見過欽差,見過都督!不幸辱命,拿下此人!”
安修遠看著憑空冒出來的一個大活人,和自己派去的親信對了個眼神,這誰?隨行隊伍里有他嗎?
又聽他與欽差大人說話的口吻,再度轉回去看了一眼江無眠和白楚寒,不見他二人有訝異之色,好似一切尚在掌握之中。
安修遠:“……”
安修遠閉了閉眼,心中萬般慨嘆,最終凝結成了一句話:這欽差,真不是人能當的啊!
第212章 把戲
縱觀以往, 便是分說兩道,經行道省府縣處,那也有人漏了蹤跡。
不過那日江無眠的折子一手遞到內閣, 沒有更多人知曉內情, 便是建元帝也緊著口風,在朝堂上多用玉米轉移話題。
故而有人猜測,江無眠此行是干起老本行——查隱戶、收土地, 為來年耕耘做準備。誰料其人手一轉, 直指馬政, 讓現今知曉內情的人悔之晚矣。
顧鶴逢道:“學生去時,此人已要夜逃, 夫子率領我等拿下馬場,擒住此人, 其余人等正在接手馬場, 賬目記錄稍后便至。”
不知是夜間冷風吹多了還是心知自己逃離無望心如死灰,被提來的馴馬師臉色慘敗。
江無眠等人看著也不著急,隨口問上一問,“跑什么?往哪個方向跑?沒布政司發令,城門不開, 你想躲?看來應是有同伙。”
安修遠站在一旁, 冷汗不經意間滲透官袍, 正常情況, 夜間開門需三司使發令, 且用官印、私印,使衙門特用的紙與簽, 全用上了才能開門。
若果真是開門,他還等什么年底京察大計, 直接摘了烏紗帽請欽差大人上座吧!
馴馬師不知首尾,只一味地哭泣道:“大人明鑒!小的就是為了草場兩畝田,今夜是過去查看田地,好不叫人糟蹋了。”
安夏馬場占地較廣,又臨河,最近幾年壩子起來,很少有淹了河流兩岸的情況,故而附近的地較為值錢。但過了河朝左,是圈出來的馬場,不得種地。
種地?
馬場種地?
江無眠又等了等,沒等到下文。前因后果呢,為何要在深夜過去,這是誰家的地,為何要一個馴馬師過去看守。
人沒多說,只知道一味磕頭求饒,讓顧鶴逢堵了口舌扔到后面,江無眠要繼續等下個證據,尤其是馬場內部自己的賬本。
又是兩刻鐘過去,門外叮當桄榔一陣響動,便是離去的夫子并一干犯人立在堂下。亂糟糟一片,甚至還有個沒穿外套只有中衣的。
江無眠一一點過名姓,核對人手后,就讓侍衛堵嘴綁手蓋眼,先分割開來,待到去請的其他人一到,江無眠才問起賬目。
馬政從上到下都有問題,不僅是馬匹少,還有每年的投入修繕這些情況,多半銀錢是進了部分人口袋。
“官府出錢從你這兒拿貨,本地灰漿幾錢銀子?泥瓦匠做工要多少錢?每日草料不走你家鋪子,但豆菽確實你家鋪子給的?如何?你們可有什么要說的?”
江無眠將幾人點了一遍,又將人把馬場賬房提出來,“這人你們不比我眼熟,但年年應是打過交道。”
眾人看著一個堵了嘴蒙著眼睛,被五花大綁的人被推搡出來,背后兩人拿著他的肩膀,扣著不讓行動。
沒辦法,這兒的墻不隔音,想傳遞消息格外簡單,加之江無眠又不太信任當地人,只好讓人嚴加看守。
有一老匠人答:“大人!馬場已有五年未曾出現小老兒打造的馬廄,別說是知道那地方灰漿用的什么價,就是它換作灰漿,小老兒也沒見過啊!”
再說了,五年前他還能扛得起木料做個馬廄,今年都要老到走不動了,又能如何去修那什么灰漿馬廄!
老匠人生怕他不信,還提出來一人,“小老兒一早不做工,孩子接了過去。與城中弟兄結成了工程隊,每年修繕方子不少,后頭衙門的院子都是他補的。大人還多給了半斗米,小老兒一家至今供著。”
一說這個,安修遠就有了印象,他仿佛通了雷電一樣,渾身打個激靈,仔細瞧了瞧工匠,恍然大悟,“原來是程茂他爹!”
換別的人來許是不熟悉,可這個程茂他了解,三司后頭的那火炕還是程茂帶人修的,大冬天燒起一鍋熱水,人往炕上面一坐,看書那叫一個舒適!
整個城里不是只有他一個會修的,但是能根據方位房屋修的美觀還能改造一二的,就他一個。
衙門后頭那地方有規制,不好改動,修補的時候程茂在不動原先規格的情況下硬是塞了一個火炕進去,他便多給了半斗米。
工程隊的一應稅費衙門都有記錄,忙喚人取來,和公驗文書、程匠人帶來的賬簿核對。
確定程家沒干這個活,江無眠又問起材料供應,最后發現,上面沒一個對的,全是空話!
既然他不是,那這些記錄全是假的,負責此事的經歷都事也是跑不了,安修遠讓人又看向江無眠,這是拿人還是不拿人?
江無眠讓他少安毋躁,先從馬廄賬房這兒問起:“安夏馬場馬廄歷來有定數,包括草場,暫先不提其他,單是近來五年的馬廄修整便都是假的,你這賬目又是何處而出?”
提來的賬房是個文弱書生,和在場的格格不入,但一張嘴就是支支吾吾不敢說話,問地答天,轉著圈的回避某些問題。
江無眠也不慣著,他今晚熬個透徹不是為了這一兩句似是而非的話,“既然想不清楚,那便別想了,明日拉去菜市口,后天斬首示眾,他家可還有老人妻兒?明日記得準點來衙門送飯最后見一面,后天備好上路的飯菜。”
最后一句是對安修遠說的。
照理,收押后不允許人入內探查,但是看在江無眠判人后天就要斬立決,這般趕時間,那就給注定的死人通融一下。
安修遠心下疑惑,往年聽聞江大人辦案不是這個風格,難道近些年江大人明察秋毫的功夫又上一層,只聽了幾句就能定罪判刑了?可這……是否太過倉促?
要說詐他,就江大人這恨不得當場斬立決的模樣,是不是太真了些?
不等安修遠說話,原本還耷拉眼睛慢吞吞回話試圖回避問題的賬房霎時不干,他死了無妨,但是他死了之后全部罪責容易推到他這已死之人身上!
賬房不敢賭欽差的人品,此刻唯有拉其他人下水才能保全自己!他只是個賬房而已,做事兒都要聽主事的,要他擔責,他擔不起來!
于是賬房張嘴就道:“只消照著往年抄抄賬簿,改改數目添減一二分就能成!”
江無眠等人今夜聽到了頭句實話,趁熱打鐵,連夜審問,最好查明蛛絲馬跡,一舉擒獲幕后黑手,火速了結大案!
賬房略顯干澀的嗓子響起,將事情一五一十道來,“六年前,小的沒其他本事,只是在一家鋪子里做賬房,那會兒安夏馬場蒸蒸日上,但也是日日提心吊膽,擔憂墻外的突厥南下,睡夢里沒了腦袋,小的前個掌柜就是這么沒得。鋪子沒了,人還是要為生計奔波,索性我托本地人的關系,進了馬場,好歹有一口熱飯。”
原本以為日子就這么過下去,但是那年新一任的布政使來了,他來之后搜刮到地皮少了三分,馬場內的那點東西哪兒夠他們用,于是,馬廄偷工減料。
當年雪災又厚三“分,馬廄太薄,沒能保住多少,那一年本該出欄的馬近乎少了七成。
七成,建元帝倒是沒多說,他只是遣人救災,然后削了部分人的官職。
總要有人為上面人背鍋,所以前任賬房去了,他便頂上,兢兢業業抄了六年賬簿。
說來說去,本地馬政變成如此現狀一個原因是亂,一個原因是錢,后者的比重還大些。
直到那人被韓黨操作到了京中,換到下一任布政使,日子這才能過。
一旁人聽不出大錯,安修遠也在一旁點頭,這么說的話,也能說通,未曾出欄的馬匹和被貪墨的銀子。奈何江無眠早早查過他們的底細,這一段話里是半句真話半句假話,看似是通暢,實則有問題。
“貪墨銀子,凍死出欄戰馬,你不敢揭露上官所作所為,選擇同流合污,沆瀣一氣。抄錄賬簿,年年如此。真是好本事。”江無眠撩起眼皮朝他瞥去一眼,那賬房仍是青白臉色。
馬政怠憊,又攤上這么個布政使,安夏馬場沒能關門也是托大周缺戰馬的福。
“打那之后收斂許多,那這銀錢不夠,又能如何收手,只好另尋他法。當年商隊興盛,部分人缺馬缺得厲害,有一匹成色好的戰馬,更是能炒到成千上萬的銀錢……”
大周從上到下缺馬,放到民間的大部分是拉車架的駑馬,也就是前線騎兵將軍有戰馬、朝中將軍坐騎是戰馬,再不然就是建元帝的賞賜,不然大部分都是湊合一二,騎上駑馬出行就得了。
但是既然稀缺,就說明它昂貴,足夠昂貴的東西就能衍生出利益。
據賬房所知的部分商隊,都和安夏馬場不清不楚,每年雖是報上了損耗,可誰知這是被人定下的馬還是被天災人禍奪去了生命?
“一個有貨源,一個捧上錢,兩方商議好價格,何嘗做不成買賣?”賬房還道,“賣出去的馬有了馬駒,再多賣幾次,馬場還能向上面多要錢財,以此供養馬場。”
實則是進了自己口袋,一個子都落不到馬場上面。為了堵嘴,尤其是堵他這個賬房的嘴,上面給了一筆豐厚的潤筆費。
“你能指出幾家當初做交易的商隊?”江無眠命人將剛提到的幾家掌柜帶來,現場指認是誰家公然在市中賣馬。
可賬房卻苦笑搖頭,“大人,非是罪人不愿,而是真沒見過,只是聽聞此事。再說,那市上敢買賣馬匹的,大部分都是突厥人,沒見過幾個自己人。”
由此可見,那商隊還應該和突厥有所往來或者是名下有突厥人為其做事!
“市上買賣馬匹,十家中有八家是突厥,這些人明面上說是外頭趕著牲畜來買賣,要交易栗米、豆菽等物,實際是接了商隊委托,提價許多賣給馬場。”
都是做慣了的把戲,明面一套契書給朝廷看,私底下再按另一份契書分利潤,這樣三方能有轉圜余地,皆是得了好處,唯有國庫銀子受損而已。
第213章 內情
“假手他人買賣, 何處交接?”
賬房小心翼翼看著江無眠臉色,又看了看白楚寒手中的刀,“大人高估小人, 這都是商賈私底下的行徑, 小人……小人無處得知。”
他就是一做假賬的,上面人說了平賬,他就琢磨怎么平賬寫明細, 哪兒去探查其他人的秘密, 所以這罪名應當算不得重。
但有個人許是會知道些內幕, “那馴馬的眼利,許是清楚賣給誰家, 又從那兒買來的馬駒。”
馴馬師向來擅長相馬,還時常跟隨上面人出門去找上佳馬匹, 對馬匹成色、來路應當是一清二楚。
江無眠命人將馴馬師提到一旁, 拿著賬房剛說的話堵他,兩方一對,馴馬師沒了剛才負隅頑抗的勁頭,整個人好似脫水蔬菜干巴無色了。
“這次總有的說道?你便是不說,本官也能從中問出實話, 總有人受不住刑罰, 吐出一星半點。你現在說是不說?”
馴馬師斜睨了一眼賬房, 眼中好似噴火, 但觸及江無眠這一行人, 又是弱小可憐地跪在地上,擠牙膏一樣地說話, “城中幾家喜好戰馬,又是邊塞馬場, 有馬人家很是尋常,因而多的是人借馬育種,分好頭胎二胎,送至馬場相看,好的留下,駑馬就自己養著。”
江無眠聽著,對記錄的主事說道:“一字一句記好,本官問過兩遍,仍是不說實情,可見此人頑固。”
借馬育種?虧他說得出口。
若是屬于有借有還,那大筆銀子是借出費用不成?
不是?不是借出費用,那就是賄賂官員,好,給相關經手的人加一條罪名。
不提銀子,膽敢從馬場借馬,這也是違反律法,這些都是培育的戰馬,有一整個育種流程,就怕馬匹后代不爭氣,養瘸腿了。
現在是個人都能從馬場里借出育種,有個糾紛如何算?
什么是好馬,什么是駑馬?兩者如何界定?單憑相馬之人的一雙眼?豈不是太過兒戲。
若是多塞錢,那不就能駑馬留給馬場,戰馬牽回自家,來日賣給馬場。
馴馬師原還想著往輕了說,起碼罪名減輕一些,聽江無眠這話,只好壓下心思,老實交代,“大人明鑒,小人不敢欺瞞。平常有這種情況,還有另外一種是私下買賣馬匹,馬場中有照料不當的,瘸腿的受傷的染病的,會以駑馬名義賣出或者直接送出馬場去。”
江無眠回想這幾個流程會涉及幾個人,負責記錄的肯定跑不了,獸醫、運送之人、馴馬師、相看馬匹下單的人全有參與,從上到下這是沒幾個能留下的。
“想來都是熟手生意,行情如何?”江無眠按一匹戰馬的平價算,時間跨度十年,怕是能有幾十萬兩的收入!
賬房聽罷,小聲嘟囔:“行情大漲,平賬都難平。”
眾人:“……”
眾人朝安修遠和幾個欽差臉上看過去,只見前者面色脹紅,不知是羞愧還是憤怒,后者大部分則是淡然無比,江無眠更是示意人記錄下來,留作證據。
安修遠:“……”
安修遠臉色由紅轉青,數額越高,從上到下懲罰越重,他這個布政使也難辭其咎啊!
馴馬師交代得干脆利落,從今年行情說到他負責的總額,以及馬場相看情形“……來的全是突厥人,雖然做了偽裝,還做了其他打扮,可小的還是認出來,交易的都是突厥人。”
嗯?一般人做偽裝,基本是弄個絡腮胡,加個毛發,捯飭成莽漢模樣,加上這地方太冷,裹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見詳細容貌,如何能看得出來是突厥人?
聽口音還是看習慣?或是這人能一眼看透突厥人的偽裝?
江無眠示意他繼續,馴馬師嘿嘿一笑,“不是別的,就是那天相馬時人來的晚,點的燭火晃亮了人眼,小的瞧見那人眼珠子發藍,這肯定和咱不一樣!不是突厥人還能是誰?”
江無眠心下搖頭,其他人許是也做了打扮,故意冒充匈奴,或是特意找來遺傳突厥眼睛的混血,以此混淆視聽,但還是讓人記下這一細節,除此之外也沒什么詳細線索了,能有一條算一條。
又詳細問道:“除他以外,還有幾人?如何確定要來相看?擬定消息的是誰?如何確定是固定與你交易的那幾人?贓款正在何地?”
問的太多,馴馬師知道的就回,不知道的就搖頭,“全是主事隨人聯絡,小的只是帶人看馬報上底價,再由主事傳遞消息,約莫是去的某家鋪子,只要找人說買南方來的稻米就說明場中有了成年馬匹或是指適齡小馬駒,看中的馬匹,每年出欄之前會陸陸續續以病去、意外失蹤、馬匹爭斗以至骨折等名義消去記錄。”
至于后面如何確定馬匹正確地交給了交易方,那就不是他能過問的事情。
其他人的贓款不清楚,他的錢是半給了銀子銅錢半用米糧折價。
“錢糧一塊給?”江無眠驟然發問,“是新錢還是舊錢,新糧還是陳米,栗米還是豆菽?!”
這又是一條難得的新線索。
若只是普通流通的銅板碎銀,他們查不出來,可整個銀錠許是有地方能查。米糧能透露的消息更多,新糧陳糧也能追蹤一番,鎖定具體商行。
江無眠猜測有名的商隊應是都參與其中,只是有的轉了幾轉而已。
做的越多,露出的破綻也越多,背后還有得線要捋順。
馴馬師道:“銀子給的算不得多,有的大半用糧食抵價,還多半給陳糧,沒有栗米全是豆菽。起碼小的沒見過栗米,全是不摻雜土塊雜質的豆菽。”
江無眠沉默一番,直接對白楚寒道:“準備抄家,再命人掘地三尺,找出原本的糧食來。若是找不到,關城門搜查。最新一批的交易應當是剛剛進行完,這會兒能抓住幾個商隊抓幾個。”
連一個馴馬師的銀錢都是用米糧抵扣的,上面的人只會更多,中間過一手的突厥人呢?豈不是也抽走了一些米糧,年年下來,拿走的數量何其多!
不說能供養一批騎兵,那也是養活了不少突厥人!
現在江無眠只擔心他們用銅錢和兵器做交易,只盼著人應該沒這么短視,還能守住最后的底線。
不過為了馬匹都能生出這般的事兒,十年下來無人整治,恐怕經手之人的胃口個個大漲,一星半點的交易看不上,已是突破了那層底線。
安修遠已是跌坐在椅上,面色鐵青,他不必考慮懲罰多重了,只盼望著人別死在這兒!
和突厥交易糧食尚未能活,若是摻了銅鐵,這群人全部死罪,他治下出現此等嚴重的紕漏,稱不上死罪,活罪一堆,褫奪出身,流放三千里。
唉,為了銀錢,犯下此等不可饒恕大罪,該死,實在該死啊!
白楚寒沒直接出面,名下一群夫子和小將帶著當地捕快出門審訊去了,他仍在皺眉思索,“好似那里不對?”
這交代得好像一清二楚,甚至連給突厥遞消息賣糧食,暗中疑似銅錢交易的事兒都出來了,但還有不對之處。
他很快回過味來,“沒有實證證明這群人背后是當地商賈。好似事情只有突厥和馬場,商隊反而隱匿背后,找不出任何一條線來證明他們參與此事。”
馬場記錄走的正經路子,所以就算有相同的馬出現在家中,也可以說這匹馬是自突厥買來的,畢竟就是突厥人做的中間商!
馬場和突厥做交易,論理本不應該,但是這事兒犯規的是馬場。商人和突厥做生意,這是互市允許的內容,頂多是大量糧食高價換馬匹違法律法,犯不著死罪。當前還沒有明確罪證指向商人向突厥輸送銅鐵,所以暫時不能動商隊。
江無眠頷首,“物證人證俱在才行,現在只有人空口指認,你我清楚其中必有端倪,可實打實的證據不在,下一步需偏向此處尋訪查證。”
當然,若是能將馬場的人查抄一遍,找出交易證據最好,但這種留在紙面的交易證據實在難找,最好是借一個罪名查抄商人家中,這法子最快。
只要拿住了人,后面如何查找其他罪證甚至是引動大魚,都方便得很。
希望此次查抄能有所獲。
余下幾日,江無眠便在審訊對證之中渡過,和他所想一樣,明面上的粗粗查抄,的確沒找到什么實證。
不過這等方式也有個好處,他找到了官員收取賄賂的罪證,歷年下來,銀錠幾萬兩,銅錢又是幾萬兩,證據就在家中。
行賄一方是當地飛金商隊,為的是多挑選一些戰馬,用以拉送貨物,擴大商隊。
事情撕開一個口子,江無眠飯未吃完便叫人開始審問,只要能在這兒打開一個縫隙,就能撬動整個市場。
彭啟帶人去抓掌柜,顧鶴逢卻納悶,“何不將那商人一齊帶來審訊?”
這擺明了是一整個都有問題,背后東家查賬時又豈能放過這些高價支出?既然東家查過賬,那必然知曉這部分銀錢用在了何處,再大膽一點猜,為何這賄賂不能是出自背后東家授意呢?
江無眠搖頭,“此事并非如此算來。凡事講究證據,這些賬目只能指向第一個過手的賬房與領隊,你無法判斷他們是經過背后授意還是盜取主家錢財。”
說到后者,江無眠短促笑了一聲,不乏嘲諷。
說是如此,然真相眾人皆知,皆因這商隊領隊不是家中子弟便是簽過死契的心腹之人,不然也不會放任其拿著千萬兩貨物南來北往,換取銀錢。
當然,也有個別的生了異樣心思,想要吞拿部分,或是借此分家獨立,幾率很小也不是沒有。
只看這飛金商隊的領隊屬于哪種。
第214章 買賣
馬場好似是一筆爛賬, 根本查不清楚,飛金商行的人查問一番也說是慣例如此,每年都要向馬場行賄, 給了錢才能有馬駒。
說來這事兒還是哪一任的布政使開創的斂錢法子, 現在人已作古,方法和路線卻是遺留下來,延續多年已成規模。
兩方交代的事情雖說能對上, 甚至細節吻合, 但演得太好, 就顯得面上太假。江無眠看完口供搖搖頭,都是這時候了, 掌柜和上面還是不交代,想來背后事大, 怕是交代了就活不成。
“再請幾家領隊與掌柜一同過來, 一塊聽聽他們的說法。”江無眠看著陰沉的天。
寒風吹打蕭條樹木,驟然卷起本就斷裂的枝丫呼嘯奔向遠方,樹木好似更加寥落,但扛不過寒冬,又何談來日春天長出嫩葉, 生出無限綠意?
白楚寒沒跟著拿人, 一連幾日, 他一直在都指揮使司查探情況, 雖然這兒隸屬左軍, 個個瞧他不自在,然在都督和副使的雙重身份下, 無人敢置喙一二,只在背后蛐蛐兩句。
請人的來了, 還順便帶來了幾句話 。彭啟冷著臉,年輕人面上表情壓不住,出口也露了兩句憤憤不平,“大人,我等前去拿人問詢,幾家商隊推脫領隊不在,擇日歸來,推了幾個掌柜問答,說是鋪子里的事兒都是掌柜在管,有什么貨物進出都是掌柜統計歸納,有任何事情問掌柜也是一樣。”
商隊的賬和鋪子的賬是兩種東西,前者主要看買賣,借此推斷商隊路途,清理背后的人脈網。鋪子的賬多半是看進項出項,和商隊對上了才能證明背后沒什么貓膩。
前幾日問候時尚且在家,近來卻是推脫之意滿滿,無非是拖延時間做假賬!
江無眠瞧了一眼帶回來的這幾家,不加掩飾地道:“去問副使借兵,安大人,想來你應是知曉這幾家糧倉所在,煩請帶人前去對賬。”
前些日子將馬場相關的人查抄一遍,糧食和所獲銀錢不少,明面上雖是貪污受賄與平時搜刮民脂民膏所得,實際而言,還有些珍寶物件不是他們能接觸到的。
依照這些東西的來路,挨個去查商行倉庫即可。
被請來的幾位領隊不敢抬頭,誰家商隊沒什么私人生意或是趁著采買的事情吃拿卡要的,前去拿人還能推脫,查抄貨物,那是直接抄底了!
借助商隊做私人買賣的還頂得住,沾手來路不明財物的已經是驚慌失措,異常到旁人一看便知,這人心中有鬼、行事不當。
彭啟面露喜色,腳步一轉去找都指揮使司的白楚寒。江無眠算著時間,商隊幾日前出發又能如何,人在路上也能叫城外盯梢的人秘密捉回來。
安修遠有些傻眼,但轉念一想,事情已是如此地步,他少不得要落個重罪加身,不如主動參與其中,不說賺個首功起碼積極配合調查取證戴罪立功,好歹能減輕一些罪責,讓建元帝看到他做官的執行力。
來日量刑前再求欽差大人好生說道兩句,起碼保住項上人頭罷!
當下也跟著過去,衣袍翻飛,看得出安大人立功心切。
江無眠撤下鎮紙,又拿過近來的口供證據與卷宗,伸手翻過一頁,讓人將幾個掌柜分開,對著資料和所得情況審問細況。
不少東西時間跨越度極廣,掌柜記不清,又聽江無眠讓人記下他的發言,慌忙回憶自己說了什么,是否漏掉一星半點,又是否遮掩過去。
待到檢閱完情況,江無眠讓人給安排了住處,他點了一名小將過來,“后院找個地方安置,一日飯食不斷,本官吃什么他們吃什么,不得對外聯系不得見人不得出門采買東西,想要衣服,先拿衙門的東西頂著。”
先關著,過幾日再度提審,到時或許抓住幾條大魚,這點人不過前頭小蝦米,問出來的不算多。
事情沒有瞞著他人,有白楚寒壓著,衛所不得不出兵查抄,動靜之大,擾得整個行省不安寧,多方目光投到這里,想知道當地又發生了何等變動。
花家人私底下找上唐毅,大公子花時朝凝重發問:“那欽差到底何意!我花家肥料作坊倉庫被人圍了,雖是作坊能做工,可倉庫不讓回去,就堆積在作坊外面!往年攢夠一倉庫才動身,現在就運那么一點東西,怕是賺不到幾個銅子還要倒貼!”
積攢的肥料運不出去,換不回來錢財,作坊沒有工錢發,只要拖上一兩個月,他們花家就能廢了這個生意。
唐毅也是一肚子苦水無處可倒,這事突然,誰能知道情況呢?
江無眠上回恐嚇他一番,嚇得人再沒上跟前湊過,自然不清楚這場行動的內幕,更是不明白為何如此大動干戈,甚至不惜和幾個大商隊為敵!
他想不明白,京中風聞此事的御史也是想不明白。江無眠扳倒不少商隊,這流程走的都熟練無比了,可哪回是這樣激烈手段?莫不是在拿商隊開刀?
花家帖子也借由朝中幾人的手遞到他這兒來,上面說了江無眠一到城內便派人抓人,后來猶覺得拿人不夠多,又查商隊情況,甚至連他這個做肥料的都沒放過。
眼看就是要翻地肥地的日子,再不下地,來年收成怕是不好。
不論欽差查探何事,總不能耽誤一年收成!
信中平鋪直敘,沒有多少為自己求情的意思,只是要御史為這萬家百姓做主,希望能將肥料撒入地中為來年春播做準備。
御史看得是豪情萬丈,恨不得大批特批,彈劾江無眠濫用職權,禍害百姓,耽誤農耕農時農事,當即提筆大書特書,待明日朝會上慷慨激昂上奏。
暫且不提此事日后在京中發酵如何,現在江無眠已是拿到部分證據,只差拿下中轉用的突厥人,就能將其定罪叛國!
起因是搜查倉庫時,竟在庫中發現養在其中的成年馬是馬場春日里病死的。
終于找到直接證據指向商隊,可花家掌柜咬死不承認是打馬場送來的,只說是突厥人賄賂他的東西,想在他這兒多買糧食,若是能用銅錢交易就更好了。
不敢接受后一個條件,前一個又不是大事兒。
出于自己的貪婪,他接下這匹馬,想拿著它去和大公子換取一個入京的機會。
這地方太小,賺的錢不多,又是邊塞,太過苦寒,不想待了。
賺錢不多?
江無眠看著人去抄掌柜家私拿出來的東西,不由對白楚寒疑惑道:“你我年俸祿多少?能敵得過掌柜家中玩物?”
這話實在不假,查抄出來不在公驗記錄單子上的東西越來越多,花家掌柜原生還能死扛著不說,后面查抄出大量銅錢終于是臉色青白,不敢亂說這是他受賄所得。
證據確鑿,但江無眠沒有聲張,假裝他從未發現這個秘密,等著以此做餌,引人上鉤。
“看能不能偽裝一番,和突厥人接上。”江無眠想了想,“此事倒是不用瞞著衙門里的人,只是著人盯緊了便是。看誰出城、進出后院、中途與誰接觸過,這倉庫附近盯緊了,來往的人全記清楚。”
手下有兵,雖然其中有的可能生有二心,但白楚寒還調動了附近的幾個衛所,其中有幾個是隨他征戰漠北時老將的后輩,在行動的同時起到監視作用。
誰有異動,同行之人看得最為清楚。
此番行動,還真捉到幾個探子,這次卻是關到地牢里,等著釣衙門里頭的魚。
江無眠暫先料理花家,他家掌柜拿了,雖沒有釣上突厥人,可商隊的領隊也抓到了,現在只差審問一番,找證據將花家一家人送進去了!
經過幾番衛所審問,領隊終究是扛不住吐露了實情,“……花家本就走下坡路,是他們主動找上馬場要求合作。突厥人說是要馬,實際上還是要糧食,只是接著花家和馬場的手洗一波糧食罷了。”
正如江無眠一開始設想的那般,突厥人意圖根本不在馬匹,而是買賣結算用的糧食!甚至是銅錢!
大周嚴禁互市上以銅錢結算,更不會讓鐵出現,就是為了不給人打造武器的可能。
可走私的誰管?
都是走私的生意了誰還管大周如何規定,能賺錢的生意他們就做,只要用一點糧食一點銅錢就能賺取大利潤節省一成財富,商隊就敢運輸。
拿了口供,不必再問,白楚寒直接抄了花家拿人,連夜獲取證據,牽連出一串的走私鏈。
江無眠以為走私糧食輸送銅鐵已是他們能做的極限,竟還有人口買賣!
“邊塞向來混亂,因突厥多來侵擾,有的人因此失蹤也會怪到匈奴身上,因此……”因此只是張貼了不走心的畫像,便沒有了下文。
誰知竟還有商隊暗中擄掠人口,做略賣人的行當!
“本官記得,因圍困花家肥料作坊的倉庫,外頭不少百姓在鬧著要個結果。”江無眠把審問結果放在一旁晾干,直言道,“將略賣人口的名單核查一下,張貼出去。”
安修遠稍覺不安,這就直接張貼出去,不加以修飾或是什么?
哦,被人口買賣沖擊,他險些忘了一事,江無眠吩咐道:“告知治下百姓,若有人手中有花家、金家等人做下違法之事的證據,只要不是誣告,本官一并授理。若是擔憂協同報復,本官可稟告陛下,將人記入西行名單,隨朝廷先行者開拓羅川瓊川等地的草場。”
正好朝廷缺人,舉家前往也是一條路子。檢舉有功,路上定然派人好生護送過去,協助其在當地落戶,不至于半路倒下。
安修遠:“……”
拋出略賣人口的真相,再加上這番話,金家、花家等人豈是能有活路可言!雖然花家被下獄,但原本還有些名聲可言,現在……恐是要被百姓追著處以死刑!
第215章 督察
命令一出, 人心浮動,關押在衙門的眾人得知此事心下著急,外部聽得此事的人家說情到了安修遠面前, 道他們愿奉上萬千家產, 望江無眠手下留情。
安修遠小心覷著江無眠臉色,“大人您看?”
他看什么?
江無眠撩起眼皮掃他一眼,安修遠此等行為, 是要息事寧人還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假裝這里的百姓從未受過欺壓, 無視擺在面前的家仇國恨,試圖做一個風平浪靜河清海晏的假象?
為官者不說為百姓做主, 偏生要當劊子手,一味縱容當地商隊仗著家財萬貫作惡, 就是因此, 百姓才不得安寧,邊塞才有這等惡行!
“安大人的意思是?”江無眠放下卷宗,攤開的一頁正是昨日張貼出去的名單。
安修遠余光掃過,一直跟隨江無眠做記錄的主事目光炯炯有神,一手提筆, 只待他說出什么話來, 作為呈堂供詞。
他訕訕道:“下官只是覺得, 商人狡詐, 大人是否多審問兩句?”
絕口不提自己攛掇江無眠收授賄賂的事。
江無眠定定看他幾眼, 打發人出去做事,提筆的主事肉眼可見失望, 撂下筆和江無眠道:“大人,此人是不是要……?”
查探一番。
他沒直言安修遠收受賄賂, 但見他熟練行徑,想必私下也不夠干凈。
江無眠搖頭,他如何不知,安修遠背后的貓膩。
有能力做到布政使這以位子上,還掌管一地馬場,關乎大周騎兵與否,肯定不是個無能之人,這樣的人在這般情況下安穩做了三年布政使?
若是說他不知情,未免太過虛假。
新官上任時,只要不是貪婪太過,地頭蛇都希望相安無事,給點錢能打發得了,自然最好。
若是不長眼想用他們開刀,背后又無兵力鎮壓,怕是連尸體都找不到!
馬場必須徹查干凈,與之交易的突厥商隊不能放過,還要徹查三司,找出探子。
江無眠將目前查探的消息寫成折子,請建元帝百忙之余派遣專業人士來接收馬場。
人全扣押,證據找得七七八八,就差最后將突厥商隊滅了,讓城內參與此等事情的人連根滅絕!
主謀該死則死,從犯該發配到哪兒就到哪兒,再趕緊來個人接手事務,重整一省行政經濟,趁著開發新兩道的功夫,盤活遭受重大打擊的本地經濟。
自從江無眠放出兩條消息,省內近乎沸騰,到底是上訴還是要默不作聲,真有人為他們做主,為十年之多的累累罪行做個了結?
江無眠讓人每日在城內巡邏,還盯上了城門,最近寬進嚴出,提防幾個商隊私底下上門威脅,也為給人一個機會,在城門外即可投遞罪狀證據,不必入城。
花、金兩家越發暴躁,花時朝更是在地牢當著長輩的面大罵:“豎子欺人太甚!”
金家同樣如此,他們家比花家更慘一點,花家還有旁支在關內,他們金家根基就在這兒,跑不了,且隨著證據越來越多,地牢已是不夠住了。
金家家主與一干兄弟擠在地牢里,哭聲嗚咽,直叫人心生暴躁。
然他有火又不敢發,剛罵了一句的大公子已被獄卒多番嘲諷,噎得人說不出話,丟臉至極,他便是淪落到這等地步也不會做出有失身份的舉動。
江無眠灌了一口濃茶,翻過一頁口供,頂著黑眼圈對卷宗。
近來各地衙門報上不計其數的檢舉,有的機靈點的還將卷宗一塊標出。
卷宗太多了,江無眠險些就要將在外冒充商隊的一行人找回來,最后理智阻止了他,最后釣突厥商隊的線索就靠他們了。
有些明面上看不到的,還是要私底下查訪才能見到。
諸多案卷中,人口走失、莫名身死、侵占土地的卷宗最多,當然還有勾結官府其他其他商隊霸占河道的事兒。
江無眠發動一干人等,連夜審查核對卷宗,將證據整理清楚,送往御前。
厚厚幾摞折子堆積,堂下還有打包好的箱籠,這會兒沒時間打造密封較好的箱子,全用的兩層木料夾鐵板,也是做個防護。
“能找到的花、金兩家以及與馬場勾結的證據,現在只差突厥商隊和布政司內的內鬼。”
前者根本不在城內,懷疑是已經帶著最新交易的糧食北上,入了突厥境內。后者滑不溜秋,沒能找到確鑿證據,一字一語不落紙上,甚至知曉他們真實身份的都沒幾個。
老狐貍許是能猜出是哪個職位上的人,奈何嘴嚴,現在還沒撬出來,只能邊查證據邊找證人。
待江無眠呈上證據后,經過內閣又遞到建元帝手上,朝上曾為花家等人開脫過的官員齊齊請罪。
怎么這江無眠走了還不消停!
朝堂肅靜,然不知多少人在心中大罵此人無恥,你一個兵部侍郎都在查什么?!
建元帝罵了一頓御史猶然覺得不解氣,見江無眠又要人管理馬場,又暗示他可能抓上幾個官員造成缺口,另外還查到突厥近年來低調收購糧食,疑似有銅錢交易的跡象,希望他快點派人來重整經濟亂象,他這個欽差只管辦案不管行政經濟啊!
見狀,建元帝沉默片刻,直接御筆批閱道:“……任江無眠為左副都御史,監察行政經濟,督領軍營衛所,行御史職責,風聞奏疏……”
看這小子做的這些事,一個欽差一個兵部侍郎的職責能擋住什么?
連安修遠都不能放開手腳查辦,還是再提一個品級,直接調任檢察院最佳。馬政查的清清楚楚,再查個布政使也是順手的事。
建元帝不怕官員生有二心,也不怕吃拿卡要,但他不允許邊塞的三司如此廢物不作為,堪稱長在大周身上的毒瘡!
必須清理干凈,當地民生才能穩健,才能抵御突厥來犯,護衛邊塞。
安修遠……查到多少算多少,在那之前,江無眠暫時領個監察職責,能暫代布政使職務,將安修遠下獄后也能迅速穩定當地情況。
可以說,建元帝是屬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上佳領袖,然對于江無眠而言,這就是抓著他一只羊瘋狂薅羊毛。
江無眠閉了閉眼,眼前的圣旨仍未消失,建元帝,他是來真的啊!
來宣旨的是齊總管干兒子齊盛,雪天里齊總管不好奔波,便讓他隨行至此頒布旨意,見江無眠一向古井無波的臉上浮現出不敢置信,他笑了笑道:“江大人,以后又要稱呼您江憲副了。”
雖然稱呼一樣,可之前江無眠不過是地方上的按察副使,權利范圍僅在一道之內,左副都御史是什么?
中央都察院的實權人物,權力僅次于都御史。都御史一般是頂鍋的榮養人物,類似石遙這類,負責頂住皇親國戚甚至是皇帝的壓力,真正做事拿住實權的是左右副都御史,位比尚書,僅在內閣之下。
江無眠原本想著這事兒干完,回去可能要再等等,才能輪到他升職。
他畢竟太過年輕,資歷不夠,即便是有治理了馬政的功勞,為防他經歷太少,壓不住職位,頂不住壓力,最好再過幾年,經歷得多有應對經驗后再行論功行賞。
誰想建元帝又干了一回上次的事兒,事未辦完,一道圣旨下來,他就成了位比尚書的左副都御史,著實玄幻。
江無眠領旨謝恩后,齊盛給他賣了個好,說了一下京中朝堂博弈。
原是朝中御史風聞上奏,借“江無眠圍困花家肥料作坊”一事攻擊他本人品行能力,質疑他北上的真切目的。
待到幾箱子的證據一到,之前為邊塞本地商隊說話的人都見識了一把何謂雷霆之怒,不僅本人得了斥責,還被發配流放。
有功勞在前,加之朝堂上下的詆毀讓建元帝生出逆反之心,于是江無眠便走馬上任左副都御史。
江無眠神情更加古怪,不是,就沒人和建元帝反駁一下嗎?
閣老呢?尚書呢?都御史呢?
都不說話了嗎?!
齊盛初次聽時也萬分詫異,還是齊總管給他分析了一下,方才明白情況。
現今缺人,非常缺人,連開三科也沒能堵住官職缺口。
剛剛考出的官員需要觀政學習,即便是省略這一流程,那也要跟隨一個老把式才能上手。
江無眠那是前世歷練出來了,其他人沒有這等機遇,只能先跟著學習。
折子上,江無眠暗示建元帝這兒將出現比較大的官職缺口,需要人來干活。
建元帝想到江無眠從地方縣令走到現如今所展現的能力,于是給他預備了一大把上任新官員,就等騰出位子來,讓他督察教導這些人快速接手當地事務。
至于有部分人認為江無眠年紀太輕,當不得事,那就要從韶遠一事一事說起了。
能將嶺南治理成如此模樣,他便是年輕又怎樣,那叫年輕有為!
江無眠:“……”
總覺得建元帝在替他拉同僚仇恨。
縱觀前朝和大周兩朝歷史,如他這般年輕的任職尚書都御史的不能說少有,只能說沒有。
年輕有為,若是不趁機將人調離中央,只要他在六部輪轉一番,入主內閣是遲早的事。
為延遲這一可能,他們不惜抓住一點便往江無眠身上潑臟水,能讓人失了建元帝的信任最好,若是不能,那也算是埋下一枚懷疑種子。
哪知江無眠的證據來得如此之快,建元帝也不走尋常路,不給御史描補機會,直接提拔人去都察院干活了。
御史:“……”
左副都御史,多少人終其一生都爬不上的高位,就這么落到江無眠手里。
日后他們見了,必要低頭行禮,稱一聲“江憲副”。
轉眼之間,被他們視作大敵的江無眠搖身一變成了都察院實權二把手,他們的頂頭上司。
何等諷刺!
第216章 事了
江無眠尚未對御史有何想法, 他滿心眼的都是趕緊查案提人問審,借著冬日捋順當地情形,明年開春前人馬到位, 不耽誤春耕。
日子一天天過去, 江無眠先將花、金兩家財產處置清楚,該歸還的田地歸還,又命各個衙門下的戶房預備上, 待來年開春量測田產, 重新造冊。
其余小商隊眼看沒了指望, 外部壓力越來越大,參與過相關事情的選擇放棄抵抗, 伏法認罪。
過來接手的官員興奮異常,這都是功績, 誰也不嫌多, 江無眠也是放開了手讓人去做,私底下還有人拜江無眠,后者聽了一耳朵,是盼著自己也能沾上升官發財的喜氣。
江無眠:“……”
江無眠回頭決定先抓學政,制止封建迷信的歪風邪氣。
接手此事, 清理得七七八八歸案后, 有人紅光滿面地對江無眠道:“江憲副, 此番所查處的財產折合未來一年稅收!”
一年稅收……
大周鹽稅所得越發高漲, 商稅也不甘于下, 糧稅雖是減少了些,但架不住產量高, 這一降一升和往常相似。
這能抵得上一年稅收,照江無眠說, 有點少了。
不過還有花家和金家兩個大家,加起來能有三年稅銀,足以可見,安夏到底被禍害到了何等地步。
商隊一方終于查處一絲消息來,疑似在突厥境內發現幾支商隊的影子,但礙于天氣,他們沒能傳遞更多消息。
白楚寒得知此事時,從整治衛所的事上找出半日空閑來找他,“人去了突厥境內?”
那一群人只帶了幾個小將,隨行兩個夫子負責考核,這就有膽量孤身壓著商隊向突厥境內跑?
眼看就要過年,邊塞飛雪未停,再向北進入突厥境內,豈不是能凍個透底?
江無眠平靜地倒了一杯奶茶,馬場特有的咸味奶茶,喝起來口味奇怪,但能補充鹽和能量,格外適合。
他又將做好的奶豆腐向白楚寒推了推,邊吃邊道:“走的正規商道,先行去找馮將軍借兵,又購入了一批羊毛衫,打算賣到北地去,賺來的錢就當路費和打點,也是通過這個路子摸一摸突厥的底。”
到底誰出的主意,竟是能如此惡毒,整整遏制大周戰馬發育數十年!
十年之久,足夠讓突厥匈奴的下一代長成,若不是火藥橫空出世,就憑之前的大周,根本無力和突厥匈奴抗衡。
白楚寒若有所思,這倒是正兒八經的商隊作風,要錢不要命的行事風格。
但,這樣一來,他們要將事情拖過年去,今年也不能親筆給恩師寫家書,好在京中留了人,今年節禮有人送過去。
轉眼已是正月,來交接的人已有隱約架空布政司的影子,正月十五恭賀節慶時安修遠臉色難看,勉強掛著喜慶模樣,與欽差一行人坐鎮衙門。
更讓他難受的事情還在后面,前往突厥的一行人回來,還綁了幾個突厥人回來,說是這幾個就是中轉的突厥商人,還有印信可以驗證!
據他們所言,他們就是突厥別部的,在馬場附近混口飯吃,之后為了賺錢才打起馬場的主意。
因為大周不惜代價高價買好馬,附近有錢的商人想要購置馬匹,但又規定戰馬不得私下買賣,必須先經馬場一趟才行。
正巧布政司中有人想要多點銀子,三方一合計,就此有了數十年的偷天換日。
這些人在衙門里登記的都是牛羊買賣,事實上是馬匹經營,只是叫負責登記的小吏換了名字,為了保險,還有參議參政兩人借查處之名抽換記錄文書。
江無眠接到消息當日,飯都沒吃,直接找來白楚寒,將印信和證據擺在案前,“拿人下獄,此案將結!”
左右參政,左右參議共有四人,竟是一個都不無辜,白楚寒帶人抄家時,竟是又找出一份明細來。
這東西藏的隱秘,不在正院,而是養的外室房中,見狀,其人正室娘子冷笑一生,找來獄卒,“罪人有一事要稟告大人,事關此人違紀,萬請官爺通稟。”
江無眠對著證據和證詞,用了半月時間梳理清楚,竭盡全力找齊證人,錄了供詞,最后直指安修遠。
看著墨跡尚新的文書,還有新找出的卷宗、物證和堂下人證,江無眠下令:“捉拿安修遠,將之投入大牢!”
彼時,安修遠尚在后衙用飯,見原本的捕頭闖入,也不見異色,只是嘆氣:“江大人可否容下官用完最后一頓早飯。”
江無眠與白楚寒二人緩步入內,面色淡然,“正好,本官有話要問,就借此地一說。”
他問的直白,只道一句,“十年之久,你可知情?”
安修遠用完最后一口飯,答曰:“不癡不聾,不做家翁。”
至此,本案最后一個明面查證到的犯人入牢。江無眠邊安排布政司一應事務,邊審問最后入獄的幾人。
原生布政司上下還有慌亂,作為頂頭上司的布政使進去了,這一道的事務應當如何安排如何下命,可見江無眠事事駕輕就熟,好若當地土生土長出來的布政使一樣,這點慌亂也就壓了下去。
他本身于地方上出來,又輪過兩司事務,加上欽差一行本就是朝中干實事有實力的要員,安頓好一方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了。
唯獨是這審訊,令人大開眼界。交易不止十年,甚至涉及到曾經的皇商王家、前任首輔反叛,算下來參與此案的官吏達上百人!
其中三任布政使,兩人按察使,副使及參議參政也插了一手。
走私茶鹽、略賣人口、抽取糧食、輸送銅鐵、滅口知情者等等,少不得他們參與。
與此同時還有都指揮使的失職,底下指揮僉事等人也參與此案,被白楚寒一一踢出來,扒了一身官袍,投入大牢。
時間跨度達數十年,牽扯人不論生死達百位,受害人更是不知凡幾!
此等大案,建元帝如何震怒可想而知,此時江無眠倒是沉重憤怒之中生出一絲遺憾,不能看建元帝當場發作,可惜了。
由于他還要等新人來干活,所以回去匯報事情的就成了副使白楚寒與一干人等,李主事等人還將商隊所得的牛羊一并拉上,決定給建元帝看看他們的辛苦和證據。
事關重大,牽扯到的人也太多,為使完全,他們一行人直到京中派來的錦衣衛抵達才動身,隨行的還有馮年以及馮志的部分親兵。
江無眠看親兵隨身帶了行李,馮年也是萬分警惕,估計他們一行人也查到了部分東西,他只當作不知。
四月,邊塞幾道內的官員好似地震一般,輪番換了新人,但沒有哪兒這么倒霉,像安夏一般換了布政使,還留了一位憲副督察。
有對比就有幸福感,不知多少人慶幸保住了自己的項上人頭,同時私底下蛐蛐江無眠,果真是個走到哪兒死到哪兒的“酆都行者”!
有此督察在前,誰人不認真收尾辦事,四月一過,道內諸行省煥然一新,馬場也有了好消息。
“水草肥美,又有多地奔馳,可見戰馬身姿矯健,耐力極強。”負責新馬場的是老手,名為韓勇,一直在皇家苑內為皇帝養戰馬,此番是他聽聞安夏馬場要人修整,自薦而來。
當日拜見了江無眠一面,便帶頭扎進馬場,修整馬廄、清理草場、調整喂馬草料、深入調查豆菽馬草等物的質量,還照著江無眠曾經的文書格式寫了匯報。
今日是江無眠首次來馬場查看情況,韓勇樂呵呵地隨行,指著每個建筑說得頭頭是道,但還有一事是今日最為關鍵的,“這等是突厥養馬之道,馬匹耐寒,可在雪地奔波,不遇冰層,也能日馳幾百里。不過我朝還要多一事,才能用到戰場上。”
韓勇沒有明說,江無眠心中明白,他要提的是火藥。
匈奴一戰,火藥聲響居功甚偉,馬匹不堪驚嚇,騎兵陣根本不成形,反而自亂陣營,不少人喪命馬蹄下。
這些馬匹也如曾經的匈奴馬一樣沒經過訓練,是萬般不能投入作戰之中的。
可要投入訓練,就必須另外選址,草場是不能炸的,附近雪多的地方也不行,萬一雪崩,有多少條命他們都不夠賠的。
那就只能是到了軍中再行訓練,反正那地方有轟天雷,還有大量地盤,比禍害安夏馬場好。
江無眠沒給韓勇準話,轉頭將事情和韓勇的文書報告一并交給了建元帝,事情由他老人家定奪去吧,這兒還有事兒要處理呢,就不摻和了。
新來的官員內不乏新科進士出身、同進士之人,江無眠看見他們心中發愁。
搜羅出來現今能看的工具書,讓人對著書和事件結合來看,遇見事情再帶人觀政學習。
在此期間,還有當地知府假裝偶遇,湊上前來聽政,順便觀察江無眠本人的行事作風。
——往后負責督察一道的就是這位了,再不多看兩眼表現一番自己,回了京中,這位就再也見不著了!
若是能有幸從中得一二指點,或是表現好了在建元帝面前提一嘴,布政使的位置不說有望,參政參議給他們留一個?
江無眠清楚他們想法,也沒做其他反應,有能力的向上走,這不丟人。
能在這場風波中保全自己的,不說徹底的身家清白,但總歸是沒到量刑的地步,往年怕是只差一個機會。
真有能讓他另眼相看的能人異士,他也不介意推舉一二。
故而,眾人發現,新上任的江憲副為人雖是殺氣重了些,但行事公允。對待下官一視同仁,有真材實料的能得他一句夸贊,本事不足的也能得他指點。
行省之內,府縣上下,竟然是難得的一片平靜。
有人心中喟嘆,這位江憲副真是手段了得!
而江無眠本人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心中一直算著日子,希望他們趕快成長,來日好接過重擔,放他回京。
第217章 回京
時過六月, 京中了結此案,新赴任的官員終于能接手事情,但江無眠啟程入京。
來時的欽差隊伍早早入京, 他這兒沒幾個人, 只有彭啟和留下的兩個主事,因此一行人輕車簡行,直接騎馬回了京城。
臨到入京前, 江無眠還遞了一封折子給建元帝。事關重大, 建元帝雖是一早聽了欽差隊伍的回復, 估計還會喊他入宮對答一番……
畢竟他是個文官,又是底下混出來的, 有些東西是他能察覺的,另外就是新去的這批官員行徑如何, 是否有失職之處, 都是要匯報的。
因此先在城外驛站處停了半日,換了衣服又好好吃了頓飯,這才進城。
果然,一入京城,就有齊盛帶人候著, “江憲副, 陛下有請。”
先讓彭啟帶人回去述職, 又請人給家中管家遞個消息, 好生打掃一遍, 估摸他得明天才能回家。
隨齊盛一行人入宮,他先借了偏殿打理面容, 一路風塵仆仆,臉上全是熱出的汗水混雜著塵土, 實在有失容儀。
衣服只是用干布巾擦過一遍,反正他昨日在驛站處過了一遍水,衣服都是現叫人買的。
“江憲副總算回京了。”齊總管還在御書房外候著,見到齊盛帶來江無眠,滿面笑容迎上來,“接到大人的折子,陛下就一陣念叨您,今兒總算回京了。”
江無眠先行和人見過禮儀,隨后便聽御書房內有人聲傳來,“江恒陽回來了?讓他進來!”
除了建元帝的聲音,他似乎還聽到了內閣幾位閣老的說話聲,等他入內,果真是三個閣老、刑部與大理寺卿都在,還有北上入突厥的李主事幾人,看見他也好似松了口氣。
這一行人顯然是在議事,江無眠估摸著應該是之前那場大案,正要等他回來說。
“當事人都在這兒,你們朝他問,如何決定入突厥,又怎么查證的。”
江無眠進去見禮后就被賜座,直對著建元帝,好叫人能聽清說的東西。
事情要從一開始出京說起,他是如何決定要分開的另一隊又是如何偽裝的,商隊有什么彎彎繞繞,中間兩方如何聯絡,又是怎么下套的。
此前建元帝已經從各方向聽了匯報,白楚寒的,商隊的,跟隨去的一行人的,各種視角上來看,此案能被勘破,還真要多虧了江無眠的算計。
這回補上他的視角,眾人總算知道這“馬政三轉案”是如何露出破綻,叫人插手其中的。
“……微臣去時,時機稱不上好,這才耽誤時間,迫不得已入突厥。若是早先一段時間查到人在互市,暫先關押釣、查證清楚其中參與的案情,才是最好。”
這樣耗時短,證據也好搜查,不像是這回,證據查了一堆才弄明白其中狀況,轉頭拿人,人一早跑了,不得不釣魚或是主動找上魚塘才行。
風險大,人容易折進去,還能叫人借題發揮。好在隨行人員武德充沛,擒拿了人還能順利找到證據。回頭再看時,江無眠也深覺驚險,這等天氣北上,賭得是一個虛無縹緲可能,輸了就是沒命,贏了就是榮寵加身。
江無眠說了一下午,時不時要回答一些問題,有關北上路線、商隊情況、案件檢定、罪責處置等等,此外他也有話要問北上的這群人,突厥冬日情況,去的部落里銅鐵使用情況,糧食牲畜存儲等等。
多番問答,轉眼就是一個下午過去,江無眠從中收獲頗多,心底大致勾勒出邊境情況。
挨著大周的是不怎么缺錢缺糧,邊塞有互市,前些年的戰爭影響較小,人口較東部突厥的較多。
而大周……大周人口還在向西遷移,還出現勞動力大缺口。此番情況短時間內——起碼五年內得不到緩解。
養成丁口,也就是說起碼人要長到十五歲,期間耗費糧食銀錢頗多。
現在大周的糧食發展已到短時間內的極限,根本不能再多供給,必須要開源——從外國引入,本國大規模種植高產作物。
這就不得不提南下的隊伍,余閣老面色和緩,“北真臘互市已開,一年三趟航船,運送米糧。戶部已明令發文,凡是遷往西部兩道的百姓,按人口數目給予糧食補償。”
放在以往,朝廷哪兒敢這么做,時不時的天災水患,轉運倉和常平倉根本填不滿,更別提給予糧食補貼。
現在富裕起來,都能給落戶西部兩道的百姓發糧了!
余尚書沒提的是,船只不僅用來運糧,還運了不少硬玉,雖然大周向來推崇溫潤軟玉,但看那東西產量大顏色好,很是火了一陣,建元帝最近賞賜臣子都是一箱子一箱子地抬。
另外是當地種子,蔬果奇多,有的礙于地理原因,不能在北地種植,可移栽到嶺南不是問題!
謝硯行已上書在嶺南試種,暫時沒得到結果,不過他派人去取了良種,預備在嶺南開展三季稻的研究。兩方氣候相似,水文條件差別不大,沒得說這北真臘可以而嶺南不行。
若說這一消息讓建元帝欣喜若狂,那江無眠的馬政三轉案就是暴躁如雷。
如今還能打趣江無眠,還是因為他收尾收的好,沒叫建元帝的面子徹底落到地上。
前頭幾個布政使是他識人不清,但是后面派去的江無眠是他有眼識英才,格外出息,不僅拿錢補充國庫,還能扶植起當地馬政,可謂是肱骨之臣,大周棟梁啊!
馬政還牽扯到衛所問題,這讓建元帝又把江無眠的精兵強國和白楚寒設想的兵備學院兩道折子拿出來反復溫習,好東西啊,練兵都不愁路子,關鍵是愁銀子啊!
武備學院的設想齊全,奈何國庫沒銀子,只能給個閹割版的。
在江無眠致力于監督教導新上任的官員觀政時,白楚寒也沒閑著。
他帶一干小將參與了此等大事,西域兩道去不成了,索性直接弄個試驗版小課堂出來,根據眾人情況調整課表,現在弄得是有模有樣,前兩天還分了兩支小隊對抗,進行為期五日的生存訓練。
建元帝本想去看,可同時間江無眠的折子也到了,遂推延兩日,先來聽江無眠的回復。
粗略談論完朝中現狀,御書房一干人等在宮中用過飯,次日一早換了宮內備用朝服跟著上朝,商議幾處馬場情況以及西部兩道百姓安置和玉米留種種植情況。
經過一年之多的種植留種,北地已大致琢磨出玉米小麥輪種時間,下一步是上肥料和利用各種方法減少病蟲害,致力于減少損失,盡量保住畝產。
江無眠支棱耳朵聽了半晌,又和建元帝說了一下午的情況,包括他設想的商道情況,如何拿捏西域商路等等,終于趕在宮門下鑰前出來。
仍是原先的兵部侍郎府,只是門上牌匾換新,前面蹲守的石獅子好像水洗了一樣,其他沒什么變化區別。
一進門,整齊的玉米桿子矗立在地上,玉米穗已經飽滿,將要收獲。
管家在前面領路,說著家中變化與京中消息,“老爺您剛著家,帖子已收了幾筐,大部分挑揀出去,還有小部分人家不可避免。有些是夫人下的宴請賞花帖,這部分已然推了,小部分文會留著。通過書坊來的信也有半筐,林道長說專門給您留下,此外還有幾位小將軍的拜帖,皆是請您去莊上品茶。”
該推則推,有的名為賞花賞葉,全是相親宴,這熱鬧他從不去。文會上的最近也沒時間,若是約了下月中秋,他可能去。
書坊……書坊的事情都是定好的,有林守源等人把持,他從不擔心,是最近有了新話題還是要開副刊贈刊還是小說刊?
疑惑在江無眠腦海中一閃而過,沒再多停留幾分時間,直接回房休息去了。
整整一月的假期,再上幾日朝會,又能趕上中秋佳節,忽視那幾天要上班的日子,江無眠可以催眠自己能休假一個半月,四十多天!
乍然從無邊政務中脫身,江無眠有些不適應,但他視線觸及幾筐的請帖還有書坊來信,下意識覺得頭疼起來。
處理馬政時見的人太多,看的字也多,短時間內江無眠不想再看見宴會,他先行去處理帶來的特產。
當地的吃食分一分,這家幾個,另外一家幾個,兵部曾經的同僚幾個。
哦,給他下帖子的人再分幾個,讓管家一一備好,方好上門推拒帖子。
這個時間……提前給師兄師父備上中秋節禮,再提一提能說的部分,好叫人放心。
有了馬政功績,憲副一職也算名副其實,以后沒準還能去嶺南巡查,他們師徒還能見上。
但也可能提前見面,等嶺南的三季稻成功,謝硯行沒準能以此提拔到戶部去,也可能是他師兄先行調入京中,總之都有可能,只看他們誰先出功勞了。
做完這些,他才想起來還有個書坊的信,“林道長送信來時沒說其他?”
管家搖頭,“道長說您看了自然知曉。”
信雖是書坊來的,說的卻是金不換。臨走之前,金不換還在林守源的道觀里煉制水銀,以做銀鏡,現在他人被借調到工部,研發轟天雷三代去了,他的道童學徒也一并被請過去。
現在觀內根本不見客,林守源等人萬分低調,報上也沒刊印出來此事。
江無眠緩緩直起身,這事兒他早有預感,不過金不換人是修道的,估計研發出來第三代之后就能功成身退,只是沒出家的學徒怕是要留在工部了。
此事尚在預料之中,下面一件事就有些出乎意料,宮中派人買了兩架印刷機,來交接的是個陌生宦官,但沒打聽到市面上有誰家大量鋪陳報紙報刊,后來還是蔣秋從市面紙張上看出端倪——
京中是買來印刷邸報的。
江無眠算了算時間,是第一批抄家銀子入京后發生的事。
建元帝有錢后,行事作風果真是大方,這等機器都能要兩架,不知兵備學院撥多少銀錢?精兵訓練是不是能多給點?
第218章 推廣
“……武備學院已落地, 陛下決定開武舉恩科,選拔一批民間人士,與諸多世家子、武將兒孫一同接受教育。”
江無眠推拒所有帖子, 只給林道長寫了回信, 其余時間忙著收獲玉米,挑選良種。
休假過半,玉米收到倉庫留種, 隔壁忙到不見人影的白楚寒上門蹭吃蹭喝, 提到前陣繁忙, 便說起學院一事。
“南有北真臘探索在即,北有突厥虎視眈眈, 然朝中各處缺人,開武舉恩科是注定的事。”江無眠說道。
如今的大周亂中有序, 除掉匈奴這一大敵, 雖是震懾附近敵人,但后續的療養安置時間里,難免會讓人生出某些想法,必須要加強邊境兵力才行,因此這次武舉將會是史無前例的大規模。
大周不能在此時機里動亂, 就算最終慘勝也會將前幾十年休養生息攢下來的家底全部折進去。
“不好對突厥用強, 對方也因匈奴的前車之鑒不敢隨意出手, 最多是騷擾邊境, 試探底線。”白楚寒拿了一個玉米窩頭掰開, 沒有添加任何東西,口感較為干硬, 但比冷面餅子好吃,有淡淡的清甜味。
說實話, 這和倭寇犯海一樣,手段惡心,但又不能現在就開戰,只能區域性打打,很是叫人心梗。
“突厥內部應是不太平。”思索良久,江無眠低聲道,“兩國戰爭時,大部分參與交戰的是東突厥。西部突厥在大周西北邊塞處搞小動作,前去支援的人較少,不知他們內部權力交接是不是有了問題?”
白楚寒倒了一杯咸口奶茶,面不改色喝下,看得江無眠喝了一杯茶壓驚。
咸味奶茶,是吃慣甜口味的人聞之退避三舍的存在,這到底是何等的反人類!
江無眠雖不至于如此,可喝不習慣就是喝不習慣,尤其是原味加鹽加胡椒粉的純正咸奶茶。
看勇士的目光落在白楚寒身上,后者泰然自若續了一杯。
江無眠:“……”
猛士!大無畏的猛士!
“東西兩部是如今可汗的兩個兒子分別帶領,兩人互別苗頭,突厥可汗穩坐大汗位子。”白楚寒面不改色,道來楊泰拿回來的情報。
江無眠目露敬佩,自己卻是碰都不碰,從盤子里撿了個玉米貼餅吃,“未來一段時日內,突厥必定不會安寧。”
他此行斷了西部突厥的糧草來源,一個冬天可以撐過去,三個呢,十個呢?
時日一長,東西兩方必然出現矛盾,他們或許可以拖延一二,再派商隊北上離間,畢竟現在他們多了一個糧食后備——北真臘。
“北真臘的探索較為順利,糧食通過嶺南裝船北上,即便東西突厥聯手開戰,也不必擔心輜重不足,有此后備,盡管北上。”
然橫亙在他們面前的不止是糧草輜重的問題,還有北部嚴寒。火藥受不得潮濕,很難保證轟天雷的效果。
地雷作戰的效果將在冬天大打折扣,底下是凍土層,上面是積雪和凍冰,挖不開土,埋不下去,只能指望第三代投擲式轟天雷的誕生。
至于火炮?
太重,還要牛馬牲畜拉著走,一不小心就能折了腿,犧牲太大,不劃算。
冬天只適合練兵,不適合出兵,但要以防萬一。突厥真狠下心,冬日出來搶劫,他們還真只能死守城池不出。
“東突厥不會就此放棄南下,北地太過苦寒,當地糧食不足,草場也有限,前兩年沒有南下,今年恐怕要有動作。”是試探也是必然,不想內部因資源太少引起紛爭以至分裂,那就轉移矛盾,將視線往外擴展,離它最近的就是大周,可不就被盯上了。
大周的計劃同樣也是如此,國內的矛盾在開疆拓土面前都能放下,內閣和六部現在都沒力氣爭搶國內的三瓜兩棗,視線全放在安置西域兩道、開若南部北真臘、防備突厥三件事上,根本斗不起來。
——呃,不對,除了搶預算批錢這件事。
各處都在要錢,之前江無眠送來的抄家銀子,這部分還沒到國庫已被人盯上瓜分得干干凈凈,就等著上奏建元帝,希望多分一些。
“所以,最好還是離間突厥,兵不血刃最為上佳。”江無眠下了結論。
談論到此為止,因為江無眠點的鐵鍋燉大鵝到了,“時候雖有點不對,但是吃就行了。”
鐵鍋燉鵝,搭配醇香玉米餅,兩人真將一大鍋吃得干干凈凈,不留一點。
白楚寒對玉米的興趣陡然高漲,“種子可留足了,何時全大周的百姓都能種上?”
收獲頗多,又不怎么挑剔土壤,北地多輪作半輪,糧食總量能翻倍,這能養活多少人口?
大周目前最為苦悶的一個難題就是增加人口,玉米推廣幾年,這以難題或許迎刃而解。
提起這個,江無眠目光落在桌上剛吃完的玉米產物上,“這是未來一年的吃喝分量。”
直到明年種子推廣之前,別想再嘗到任何一根玉米,磨成的面也是如此,只有這么幾盤。
而且就算是推廣,一開始也不會大規模推廣,甚至于不會是用種子產量作為推廣。
白楚寒思索片刻便知,玉米雖好,但沒人敢大規模種植,最多會在田間地頭上點上一兩個種子,當作添頭。
為何?
因為田地有限,糧產有限,生產力有限。
歸根結底是因為當今百姓只有土地這一出路,經不起任何動蕩風波。
家中沒有底氣更改地里的作物作物,一旦改種玉米,伺候不好,耽誤半年時間還算小事,萬一這東西有什么病蟲害,導致土壤染病,下一輪小麥無法生長,所得畝產降低,一家人要依靠什么生活?
農家人沒有其他路子可以抵御風險,一身性命系掛在土地上,因此會為一條河的引水路線爭執得頭破血流。
不為別的,那是一個村莊上百人的命脈。
誰都扛不起未知作物帶來的風險,因此他們寧愿固守過去老祖宗流傳下來的經驗,也不愿種一點新作物。
及至八月,所有玉米收獲完畢,稱量入庫,收獲當日,不少朝中官員前去參觀。
當天畝產數量一報,立刻有官員上奏建元帝,希望在北地推廣種植。
附近百姓也有過去的,種了半輩子地,是地里真切長出來的作物還是為討皇帝歡心作假的東西,他們一看便知。
地上確確實實有根莖,去掰玉米的人臉上還有傷口,都是玉米葉子劃開的細碎口子,汗水一淌,刺得人臉疼。
但沒幾人關心這點事兒,全用期盼眼神看著玉米。
好東西,好東西啊!多種幾畝就不愁糧稅,還能有余力養活更多人口。
當即有人上前問種子問題,江無眠庫里的也一并拿去種植,事情先在京畿地區擴散,經過半年學習玉米種子才入地生根,這還不太放心,時刻有人下地去勘探情況。
畢竟此前都是理論,從未實操過,這次種植要讓理論落在地上,真切得體驗一把新作物的生長。
根據土地水文情況,專門制定種植方案,期間還在田間地頭展開教學,以當前種植的田地為例,告知百姓如何判斷旱澇情況、所屬病蟲害、如何施肥翻地。
曾經北上的幾個記錄學生,因此在戶部掛了名扎了根。
江無眠卻是繁忙起來,論理來說,他一實權人物,說一句話底下有的人是去辦,不必親自出面。
奈何近些年大周發展較快,有些地方的律法跟不上——更有可能是官員素養不行——江無眠只好親自出手整治,并對刑部、大理寺敲邊鼓,同時還在琢磨如何推動商業上的一些法律。
所以他的確是忙。
相反,白楚寒倒是生活作息固定,他一早將水軍交到楊泰手上,左軍交給薛文和崔護,又提拔了蘇遠,全是他的嫡系部隊,白楚寒倒是不擔心人心散了。
他如今正單人兵備學院的院長,每日修改學習計劃,不時去翻看江無眠前些年寫的折子,根據現實情況做修改——朝廷有錢就多要點,沒錢就多要人少要錢。
總之,生活規律無比,也讓朝中不少人見了他就繞路走。
誰能想到有朝一日,做個莽夫還要在白楚寒手下討日子!
“陛下又沒批?”江無眠看了一眼輕車熟路去廚房抱來一壇荔枝罐頭的人,頭也未抬問道。
放在桌案中間的是一份草擬,白楚寒上書預備開設水師分校,建元帝看了銀子就打回來,讓他好好報錢。
白楚寒看一眼另一份草擬,同樣搖頭,“仍是留中不發?”
江無眠的折子沒被打回,但也沒同意,倒是叫人摸不著頭腦。
他面色淡淡,顯然知曉此事不是一事之功,心里稱不上有多失望。
“商業發展至今,雖是末等,卻和農業日漸持平。然朝中大多數人與其密切相關,想要出手限制,困難重重。”
世上最明目張膽做生意的人就坐在龍椅上,他還能說什么?
總不能讓建元帝放棄這一得利產業,只靠皇莊賺錢吧?
恐怕建元帝放棄的下一秒,就有無數人爭先恐后地填補市場,和現在沒什么兩樣。
起碼江無眠還能插手皇商行事,令其克制行事。換作其他,那怕不是敲骨吸髓也不放棄,骨頭渣滓都要拿去肥田,一點不留。
這道草擬便是江無眠琢磨出的對策,他通過多番調查勘驗,結合實際情況,對現有的條例做了更改,但最終建元帝留中不發,不知是在考慮什么。
“許是立儲。”白楚寒琢磨一番,低聲道。
建元帝許是在猶豫,到底是在自己在位時決定此事,還是太子登基后,留作新帝功勞。
江無眠:“……”
江無眠淡然面色破功,天家權力交接,局面難免不穩,他恨不得再度出差解決一個馬政案再回來。
可惜他只能想想。
太子,新帝……不知建元帝意下如何。
這個太子,當真能在突厥窺視之下守住這份家業嗎?
第219章 月餅
天家之事, 猶未可知,但自家卻要為中秋節日忙活起來。
有管家操持里外,他只和遠在南方的師兄師父寫了家書問候便作罷。
白楚寒來時, 江無眠正給父母上香。近來休假, 事情不多,前幾日他便帶人去修葺墳墓立碑,又寫了祭文, 今日過中秋, 便只在家中牌位面前燃香供奉了。
香火裊裊, 一點灰燼落入香爐底部,余光里斜刺出一只手, 握著三根香火湊上前來引燃,同是拜過三拜, 一道立入香爐。
江無眠并未阻止, 他垂下的眼眸中透出明滅光芒,兩人之間靜謐非常,又好似有異樣情緒流轉。
香燃過半,師兄弟兩人才一道出了門去,風吹過來, 帶走衣物沾染上的香灰味道, 同時帶走祠堂中的怪異氛圍。
“學院如何?”江無眠算了算時間, 這會兒武舉已到遴選時, 再過不久就會迎來一大批民間武舉人入校。
學院的課程與接待新生入學禮都備齊了?
武備學院正式開學, 建元帝攜太子以及一眾朝臣露面,做得不好, 那就矮國子監一截,到時丟的可是整個武將的臉。
白楚寒捏著廚房新作的月餅打量, 聞言露出勝券在握的表情,“開學當日你便知曉。”
聽起來似乎很有看頭。
江無眠腦海中繞了一圈,回憶自己上的奏折和白楚寒這段時間的動靜,沒能找出哪兒的出格之處,也不知他安排了何事,但既然說了,那便等開學日罷。
“廚房新得了何物?”吃了一口口感奇怪的月餅,白楚寒的笑容半路卡頓,轉而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手抖放了一罐柘糖?”
江無眠看了一眼,“昨兒報紙上的內餡,新到的鳳梨醬,月餅外皮摻入牛奶和出的面,酒樓上新,接受預訂。”
除卻傳統月餅外,江無眠還讓人研究了其他口味的,不過最后定下幾種大眾口味,又備了季節性的月餅——簡而言之,打著名頭賺錢。
“基礎八件,以四時之景攢八味盒子,大部分用的罐頭,就是應個景。這是昨日酒樓送來的,內餡是嶺南新推出的口味。”江無眠自白楚寒手中掰了一口,點點頭,“尚可。”
對他這種食甜過量的人來說,味道算不上甜到齁嗓子,只是因月餅皮里加了些糖,兩相結合才會超出尋常人的接受范圍。
白楚寒將整塊月餅切成小塊,插上簽子擺盤,放到江無眠面前,又另外捏起一枚沒有字樣的,這次是經典五仁口味。
大周的五仁尚未進化到日后的平民版本,如今它用料奢侈,內餡包含多種堅果、糖漬玫瑰紅絲與青杏蜜餞,一口下去,堅果的油香搭配玫瑰甜味與青杏的酸甜,基本能滿足每個人的口味。
來往送禮時,最不容易出錯的基礎禮品。
不過今年酒樓推出各類水果餡月餅,還有各式月餅皮,想來應能大賣一筆。明年就能接受預訂,在酒樓里設置一個臨時門店,只在中秋前半月開門。
不過那時應執行新的商業律義,規范商鋪的開設資質、衛生與消防安全也該提上日程。
白楚寒:“開設資質?”如今大周的鋪子分為兩種,一種是設立在東西兩市的買賣鋪子,一種是坊間自營的個體鋪子,類似后世的社區超市。
前者嚴格遵守商業經營規則,雖有些會鉆空子,不過大概上是不出錯的。
后者難說,這類是宵禁之后在坊間還能繼續經營的鋪子,鑒于對坊內道路的要求,坊內食肆不得占據道路經營,否則要看占據面積大小入地牢待上三到十日不等。
嚴重者還會抄沒攤位所得,五成修路,兩成作為街坊鄰居的補償,三成入衙門,屬于合法所得。
不過一般而言,占個八仙桌那么寬的地盤不成問題,畢竟有的食肆招牌就有這么寬,總不能不讓人放吧。
江無眠的提議則是,重測道路寬度,在部分較為寬廣的地方設置流動攤位,和東西兩市形成照應,只做小本買賣。這部分攤位是合法合規的地方,不必像現在這般模糊不清。
另外是衛生和消防安全,衛生標準要拿出來有點難,但不能沒有。
大周死于食物中毒的人絕對不少,尤其是夏日氣溫一高,長了霉斑或是變味的東西,農家有人舍不得扔,在火上烤烤或是拿水清蒸煮熟,沒察覺到異味就能入嘴。
糧食稀缺,不能浪費一絲一毫,故有此無奈之舉。
可餐飲不能馬虎大意,江無眠要求也不高,鍋碗瓢盆必須干凈,做飯前洗凈雙手,頭發盤好,不會在鍋里吃出異物即可。
現在玻璃僅是走入了王公貴族之家,尚沒有大規模鋪陳開,不然酒樓里就能做個半透明櫥窗,能讓人吃得放心,來得更勤,賺得更多。
消防自不必說,大周的建筑多半是木頭結構,小半是木石結構,一旦火燒起來,幾乎能點燃半條街,所以必須整改。
一朝一夕是改不過來的,此事需徐徐圖之方可——畢竟要花的錢不在少數,要得罪的人也多啊。
江無眠因一塊月餅再度起了改革商業的心思,然建元帝尚在猶豫,此事到底該讓何人插手。
太子性情敦厚,雖少了一份銳意進取的心,但能在朝臣輔佐之下守成。
……可惜,大周日后將會面對北面突厥,沿海倭寇,這讓建元帝難得生出猶豫。
太子這般性情,放在盛世必然極為適合,可亂世尚未結束,這叫他如何放下心去。
再者,江無眠連上幾道折子,陳明商業經營內藏禍害,需清查十三道,立相關律義,以明正典刑。
商業暴利,建元帝深知其中貓膩,可他步子不能邁得太大,剛動過馬政,再動經濟,一番折騰下來,好不容易有所起色的邊塞再折進去怎么辦?!
好在江無眠只是例行上書,沒催他立刻拿出章程來,建元帝只當看不見——當然,每天他都會拿出江無眠的折子反復推演琢磨,日后大周將何去何從。
近來大周繁榮,離不開農商的極快發展,不過再如何發展,農業仍是百姓之本,商業不可越過它去。
田地是大周的命脈,商業同是需要扎根其上,沒有農業搭好的地基,整個大周都是危房!
要不然怎么說玉米來得正是時候,大周剛拿下匈奴,地廣人稀,能放牧能種植,雖說靠近西域那一側的土地多半是沙地,更適合種植果木,但靠近大周的這部分地盤上還有荒地,能墾荒種植農作物。
若是再堅持一段時間,將大周底子夯實,太子即便是登基為帝,也有守住大周的底氣。
然而這就滿足了嗎?
建元帝捫心自問,不,他不知足。
他還覬覦著北方突厥的土地,打量著西南半島上的糧食作物,而他現行的班底又能支持他做到這件事。
所以他不知足,他不想放手!
再多撐幾年,或許就能見到大周一統南北的盛景,建元帝如何舍得!
梅香繚繞,流過香爐外的踏雪尋梅紋樣,好似點活了整個香爐。內侍踮著腳搬下香爐,換上祥云紋樣的香爐,點上翠云合香,又換上熱茶點心。
建元帝睜開眼,心下有了決斷,目光轉到御案上,觸及兩盤花樣點心,問候在一旁的齊總管,“朕記得,昨日報上出了兩樣點心,皆是嶺南來的新鮮花樣?”
齊總管笑答:“正是嶺南來的口味,做法用料不同,御膳房試了幾樣,又改了幾種輔料,方才得了最為中正的搭配。”
御膳房現在最火的不是大廚位子,而是報紙上的美食版面,可以說是期期不落,每月都要花錢訂閱,掌勺的大廚人手一份,偶爾嗤之以鼻,偶爾得之若寶。
不過報紙看多了,御膳房的飯菜越來越向報紙上的美食靠攏,剛出來的那幾天,每個鍋灶上的火都不熄,掀開一瞧,必然是報紙上說的那樣菜。
偶爾還會出現難以下咽的搭配,那是大廚看了報紙后自創的菜肴,宮里不知多少內侍遭殃,被掌勺大廚抓著過去試菜。
今年做衣服的尚衣局派人測量時,有不少人的尺寸都要更新。
建元帝只嘗了一口,便讓人裝兩盒給內閣六部以及九卿送過去。
今年糧食豐收,四海災患減少,望來年能風調雨順,畝產再高一些,家家戶戶都能吃得起月餅。
江無眠同樣收到兩盒,不過他家人少,根本沒能找人分擔。
剛想給白楚寒送過去一盒,就見對方穿過月洞門,手中提著眼熟盒子過來。
江無眠對建元帝的迷惑行為表示不解,“陛下去年也賜了月餅?”
“據我所知,并無。”白楚寒也看著月餅發愁,這宮中賜下的東西,不太能和其他人分,吃食倒是能和自家人分一分,但他和江無眠的處境一樣,人少,根本分不了。
“算了,先收起來,過幾日帶給你學生。”江無眠最終拍板決定,四盒點心全帶到兵備學院——正式名稱為武安營苑的軍校里面。
學生也算半個學徒,四舍五入就是一家人,給他們分,不帶任何政治目的,就是單純分一分,激勵一下眾多學子。
好歹是御賜的點心,吃兩口沾沾天元帝的龍氣,來日作戰時還能說自己有天子庇佑。
白楚寒偏過頭去笑了兩聲,收獲江無眠嫌棄眼神,他正色道:“明日開始,武安營苑開始入學儀式。”
“秋狩。”
所謂秋狩,簡而言之是天子帶人出去打獵,往常都是天子、太子和諸多臣子一塊圈個林子,進去秋游順便打個獵物回來加餐。
而今卻要帶尚未入學的學生去狩獵,是否太過兒戲?
“誰擬定的開學儀式?”江無眠心底有個答案。
白楚寒低頭看向點心盒子,顯而易見,除了建元帝,誰能更改秋狩的形式?
第220章 秋狝
名為秋狝, 實則是入學摸底測驗的考試在秋日降臨。
江無眠同在伴駕行列,他刀用的好,弓箭上的功夫也不差, 不過他此行明顯不是作為參與人員, 而是觀察用顧問,又稱,名譽夫子。
武安營苑和狩獵用的獵場相距不遠, 或者說當初在此地建立營苑時未嘗沒有借獵場磨煉學生的意思。
因朝中分為五軍, 營苑也沿用了這番分班方式, 現今人少,便沒有再細分叢林作戰、山林作戰、沙漠作戰, 白楚寒的意思是全都要學,不精通但也要會紙上談兵, 培養軍事素養。
真正的將軍還是要在戰爭征伐中磨煉出來, 現在不過是開始,往后有的學。
江無眠尚在處理馬政時,白楚寒先行帶人回來拉練,順便復盤馬政案中眾人的表現,可以說加強的部分戰斗反應, 用在秋獵里是夠了。
秋獵前有禁中軍提前清理林子, 圈定狩獵范圍, 并且分出大致的猛獸地盤, 以防萬一, 若是有熊一類的必然先行獵走。
另外再放入部分家養牲畜,以免有人雙手空空, 丟了面子。
轉眼便是秋狝,眾人的車馬陸續趕到獵場內。
一早有禁中軍和錦衣衛包圍四處, 另有甲士驅趕林中野獸,使得獸群鳥群驚惶散開。
突然之間,鹿群自林中奪路而逃,為首雄鹿一躍出現在車馬之前,得見眾人,不安地踢踏幾下,試圖返身逃回林中。
建元帝一早搭箭上弦,看見鹿影,三箭連射,雄鹿倒地身亡,氣息絕斷。
此為秋狝必要流程,即便天子改為考驗小輩能力的入學測試,狩獵頭鹿的事還是天子親身上陣。
狩獵完畢,又發表一番重要講話,便開始宣布入學測驗的規則。
不少武將翹首以盼,期待自家子侄得一個好成績,文臣們也掂量著新一代小將實力,寒門、世家、勛貴三種代表,誰能脫穎而出?
諸多朝臣看在眼中,不斷衡量得失。
本次入學考驗極為簡單,沒有多少規則,以不得重傷人為前提,三人組為一隊,隨行有一位夫子跟隨,監督流程、估量打分,此次測驗成績將作為日后培養計劃的參考數據。
規則上是可以隨意攻擊其他小隊,以此獲取獵物,直到三日后秋狝結束,攜帶獵物最多的小隊是勝利隊伍。
“贏者,朕有賞賜。”建元帝目光掃過年輕人,輕描淡寫許下一句賞賜,被鼓勵者眼睛發亮,摩拳擦掌準備入林狩獵。
入林分隊,隨機抽簽,于內侍處領了帶有記號的羽箭和防身用的刀劍,又在白楚寒處拿上半日口糧,這點東西是為他們捕獵之后做第一頓飯之前補充體力的,多了沒有。
江無眠準備了最基礎的驅蟲藥,嶺南出品,效果極佳,東西不多,只能省著用,但是堅持兩晚上沒有問題,還備了其他基礎的止血藥物、干凈的繃帶以防萬一。
拿好東西,白楚寒做了最后叮囑,“林中行動注意隱蔽,獲取食物和飲用水的規則不僅要熟記于心,更要知行合一,如何催吐急救的方法已經說過,希望你們能交出滿意答卷。最后,檢查穿戴武器,入林!”
獵場林地范圍廣泛,最近又放了家禽吸引食肉動物,保證里面的獵物充足又不會失去危險。
叫江無眠來看,這和秋游相似,和嶺南的熱帶亞熱帶叢林根本沒有可比性。
建元帝多問了一句,“北真臘環境與嶺南如何?”
江無眠回憶他在韶遠看到的原始生態環境,“微臣未曾抵達北真臘,然韶遠卻有一二能道。當地叢林豐富,樹冠堪達幾十米,遮陰蔽日,人入其中,伸手不見五指。”
“越向南,氣候越加潮濕悶熱,風雨多變,泥濘不堪。不瞞圣上,臣赴任時,晴日可行幾十里,一遇雨天,萬物蒙蒙,路如沼澤,十里難行。
“植被更是加劇南行的困難,樹木越多,能供養的食草性動物越多,食草性動物一多,引得天敵居于此,林中蛇鼠穿行,竟有不避人者大若貍貓。
“由此,人多有水土不服之狀。兼之瘴氣多發,所以北地遷居南者,初至時常有病痛,不得不多飲當地人的涼茶。”
建元帝對韶遠的印象僅是剩了個騎樓,他大半輩子都在提防北方突厥與西域匈奴,沒多少精力放在南方,因此聽得是津津有味。
嶺南尚且如此,北真臘要在更南方的位置,想必氣候會更加炎熱,當地又熱又多雨,卻又能長成三季稻。不知此物移栽嶺南后,,謝硯行能否種植成功,使大周糧食不必受人轄制。
建元帝既然想到此事,趁機問了出來,想聽江無眠分析。能在南方任職的還走上高位的不少,但是嶺南……能在當地大刀闊斧改經營,又活著順利走出來的,目前僅有江無眠一例。
說來他也不是正兒八經的嶺南人,這人根還在北方。
倒是方才的隊伍里,有不少出自嶺南,是此次武舉出身,聽聞還能識文斷字。
“稻米生長條件主要條件是光熱溫度和水,北真臘能滿足的條件頗豐,簡而言之就是短時間內提供的東西充足,稻苗成長快,如此能有三季稻。”
既然說到稻米生長情況,那就不得不說一句北地突厥現在占據的地盤上同樣能種植稻米,品質還不錯。
——前提是好好開荒,不能浪費。
豎著耳朵聽的一眾朝臣聽不下去,戶部尚書斗膽插嘴,“江憲副所言確實,稻米生長需求光熱。然北地突厥所占的地方一年四季多是凍土,土壤堅硬,雖是春季化雪做水足以灌溉,然光熱不足,無從種植,何來稻米之說?”
朝中部分人不通庶務,然尚書侍郎這類不在其列,戶部尚書還舉了嶺南的例子,以此對比突厥地盤上的土壤。
一地是水田一地是凍土,這是如何種下秧苗?
江無眠道:“部分地區有此條件,部分行不通。臨海氣候較為溫和的地方可在土壤解凍后種植稻米,因當地苦寒環境,病蟲害較少,所獲稻米香氣非常,品質奇高。但正如尚書所言,地方需好生挑選,土地年年好好開墾。”
地理限制部分區域才能種植,而且現在的土壤不知有沒有充沛肥力,不然還得好好養土。
這話僅是在眾人心中留下一枚種子,轉眼就換了話題。
頭鹿狩獵完,由內侍炙烤,先是帝后太子享用,余下再分給諸多臣子,江無眠坐在武安營苑夫子一側,左右是院長白楚寒與馮老將軍,位置排列好似回家一樣,很是熟悉。
吃著建元帝打的獵物,看著軍中劍舞,再想想進林子自行生存的一眾小將,江無眠難得生出兩分憐憫,然后便是一堆想法。
“林中陷阱?”馮老將軍不太能吃肉,年紀大了牙口不好,但他很能喝酒,聽了江無眠的建議,他連酒都不喝了,轉而問他有何想法。
“林中生存三日,以獵物數衡量勝利,以此測驗身手便罷,日后卻是簡單了些,不若再布置些陷阱,對抗敵人的同時還要注意周邊環境。”江無眠斷斷續續說著自己的想法,“老將軍南征北戰,經驗豐富,比晚輩見識得多,自然知曉戰場誘敵深入之策,以陷阱請君入甕的方法不少見,有的則是林中偽裝設伏,若是提前勘透,則能將計就計。”
江無眠說的聲音不大,白楚寒也能聽到,他當即看向了眾人消失的方向,隨后便興致勃勃地加入談話。
“僅是陷阱有些乏味,不若在林中設置對抗賽,不限任何手段拿下對方,最后以存活人數最多者為勝。”
江無眠皺眉,這個方法他曾設想過,但最后放棄,“陷阱還能把控,不限手段難免失控,是否太過?”
陷阱可以是假的,只要標注跌入陷阱會受重傷還是直接傷亡就好。
真實戰斗卻難免失手,且對抗時熱血上頭,真槍實刀打起來,受傷在所難免。下手沒輕沒重,以現在的醫療環境來講,有些冒險。
連這種簡單的生存比賽他都備上了基礎藥物,等到對抗賽時,豈不是要搬來太醫院?
馮老將軍卻道:“武將出身,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刀傷都不在話下,不必緊張。再者,軍伍演練對抗,一向有此傳統,不必擔憂。”
回想方才入林隊伍,不少小輩他都見過,部分通過武舉入學的他倒是陌生,臨來之前,他看過學子籍貫,部分還是嶺南出身,由此想到江無眠在嶺南的部分變動。
他笑道:“你于嶺南曾有如此做法,為何至京后便縮手縮腳?”
江無眠知道軍中有對抗賽的傳統,他在嶺南時還建議過,但那是成年人,知道輕重,現在面臨的是后世的未成年,熱血上頭,再講究一些兄弟道義江湖義氣誰知道會產生什么后果?
腦袋一熱跟著同袍干了不可挽回之事,后半生都要后悔。
因而在此事上他頗為保守,事情還是循序漸進為好。
得知他的想法,馮老將軍一笑置之,“你只看他們年齡較小,尚未及冠,但想想匈奴突厥人皆是自馬背上成長,聽聞江南有江河上長起的弄潮兒,嶺南有行走時跟隨長輩的入林人。再看看十五六的他們,進林子都要帶藥。”
馮老將軍搖搖頭,不再多言。
江無眠細細思量,話是不錯,但這些人都是自小練起來的基本功,這些小將欠缺的不就是這些?
不過想到馮老將軍和白楚寒這兩個當朝成長起來的將才,或許他們說的更適合當朝風范。
只是苦了林中正在艱難生存的一眾學子,未來的學院生活,注定艱苦異常,望其能扛得住來自師長的壓力,努力成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