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1
盛暑炎熱, 月光長長。
小蘇嬌撕扯著濃密如海藻的長發,有一下沒一下的編著辮子,豎著耳朵, 在聽隔壁阿爹阿娘的聊天, 聽到阿爹說:“讓阿明一起去吧, 阿嬌習慣使喚他。”
蘇嬌才抿唇笑了一下,卻聽阿娘說:“我訂的房間很大,但你偏偏不肯去。”
蘇旺嘆氣:“今年各家的保護費都漲了, 喪輝雖然沒逼我, 但我也不敢少交呀。”
雖然喪輝從來沒催過,上門也都客客氣氣的, 但那是建立在蘇旺保護費交的及時, 隔三岔五還要請社團的人來免費吃一頓, 喝點酒的基礎上的。
想想阿爹為了賺保護費,連出門度假都不能, 蘇嬌又有點傷心了。
這時她就聽阿娘又說:“要不咱們搬家吧, 搬到香江島, 我還可以多兼兩份工。”
蘇嬌也想去香江島,那邊的環境好,人們素質也高。
但阿娘已經很辛苦了,她不想她多兼工作,阿爹也一樣。
他嘆氣說:“咱這房子的貸款也快還完了,要不賣了它, 你們倆搬過去吧, 那邊餐飲不好做, 但會計類的工作要好做一點,我找個店, 打工去……唉,你這輩子,生生受了我的拖累。”
要在香江島上做餐飲,高昂的租金和人工就是個大問題。
別看九龍一棟樓,到了那邊頂多一年半載的房租,要做不起來可就一無所有了。
蘇嬌也覺得相較阿娘,阿爹有點太懦弱,也太沒本事。
但阿娘并不生氣,也從不責怨阿爹,反而笑著說:“你是個好人呀,對我和阿嬌那么好,要說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就是碰到你這么個踏實,也心地善良的好人呢。”
又說:“一起去度假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你不用總那么扣著,緊著自己的。”
蘇旺又扣又省,除了要給女兒多存點錢,還有個原因是,妹妹蘇琴隔三岔五就要問他討生活費,酒樓停一天就要少一天的收入,他不敢停。
可他也不好跟妻子直說,就說:“你們去就好啦,多拍點照片回來,我愛看。”
貧賤夫妻百事哀,喬叔貞只是默默嘆息,良久又說:“我還是帶阿亮吧,阿明他……”
阿亮是個成年徒弟,人也更妥當。
但蘇旺堅持:“阿嬌點名要阿明,你又何必呢?”
良久,喬淑貞才兩顆字分三截:“好,吧!”
蘇嬌抿唇一笑,吸上拖鞋,三步并作兩步下樓,輕扣三下地下室的門,又上了樓梯,默了片刻,就見個瘦瘦的少年從地下室出來了。
他問:“大小姐有事?”
蘇嬌抱臂,先說:“我阿娘已經答應啦,你可以陪著我一起出去玩咯。”
不像老板覺得他干活利落,洗碗洗得好,看孩子看的好而喜歡他,老板娘喬淑貞并不怎么喜歡鐘天明,因為他來路不明,還喜歡打架,而且總愛幫蘇嬌寫作業。
可做人伙計很難的,要討好了大小姐,就難免要得罪老板娘。
大小姐站在臺階上,笑的溫柔:“但我有要求的喔。”
刷的從身后拿出周末作業來,她手指廚房:“辛苦你啦。”
看鐘天明兩手一動不動,她生氣了,挑眉:“好你個田雞仔,敢不幫我寫作業。”
鐘天明說:“大小姐要不寫作業,記不住知識,考試就會很差。”
蘇嬌小聲說:“但是你會幫我做弊的呀。”
又說:“下回也幫我作弊,我帶你去坐過山車,還給你買爆米花,焦糖味喔。”
鐘天明剛想說什么,頭頂響起老板娘的聲音:“阿嬌,你在干嘛?”
“我在上廁所!”蘇嬌說完,搓雙手:“拜托啦,阿明。”
她幾步躍上臺階,環上喬淑貞:“阿娘,沒有你我睡不著,陪我一起睡嘛。”
喬淑貞剛想說什么,蘇旺已經在抱枕頭了:“好好好,我睡隔壁。”
喬淑貞看一眼樓下,雖然沒有看到小伙計阿明,但照以往的慣例來猜,自己這不成器的女兒怕是又在悄悄跟阿明謀劃什么壞事兒,她嘆氣說:“阿嬌,阿娘也心疼你,也愿意寵著你,可阿娘總有不在的一天,所以你要好好學習才能有出路。”
蘇嬌不樂意聽這些,說:“好啦好啦,我的耳朵都要聽出繭子來啦。”
拉阿娘的胳膊,她又說:“我困啦,睡覺睡覺。”
鐘天明在樓下靜靜的聽著,直到樓上關了燈,一片安靜了,他和悄悄上二樓,打開一間包房的門,又從懷里掏出小臺燈打開,再攤開了作業本……
但他剛坐下,才寫了兩道題,立刻又站了起來。
門無聲間開了,門口站著的正是穿著睡衣的老板娘喬淑貞。
她是個五官精致到可以用絕色形容的女人,三十多歲了,天然卷的長發像海藻一樣,因為面相柔美,哪怕生氣的時候,面容也顯得很平和。
而這也不是她第一回抓包鐘天明了,她一伸手,鐘天明忙把作業本遞了過去,他還不忘說:“是我主動提要求幫她寫的,老板娘,您要怪就怪我。”
喬淑貞接過作業本一看,簡直頭痛,氣的猛甩本子。
但她正要上樓,鐘天明又說:“她明天就要過生日了,要不等生日過完呢?”
但凡壞事,都不是一個人能做成的。
就比如鐘天明總幫蘇嬌寫作業,在她考試的時候悄悄跑到教室外面去打小抄,一開始當然是蘇嬌起的頭,她因為被嬌慣的太過,總是懶得寫作業,而新來的小伙計阿明跟別的伙計不一樣,雖然也不識字,但是竟然能寫作業,她就押著人家寫。
等喬淑貞發現的時候,蘇嬌的字寫得愈發難看,水平直線下降,鐘天明的字反而愈來愈好看了,而且倆人也不知怎么合謀的,考試都能打小抄。
喬淑貞一個人兼三份工,每天最少要工作14個小時,她收拾過蘇嬌,也罵過阿明,可如果她不脫產盯著,蘇嬌就總要耍小計謀,阿明也是有求必應。
而且阿明這孩子,喬淑貞始終看不透他。
他可不像別的廚子,大腦簡單人呆滯,只能重復機械式的,牛馬式的工作。
他在酒樓待了兩年,開始拿捏了蘇嬌,現在漸漸來拿捏她了。
可明天就是蘇嬌的生日了,她是喬淑貞唯一的女兒,她是她心尖上最軟的那塊肉,喬淑貞雖然總埋怨丈夫寵女兒太過,但她自己也一樣。
人生在世,成年后會有太多復雜難走的路,在女兒小的時候,她就總不愿意苛責女兒,生怕給她留下不美好的回憶。
何況她明天就要過生日。
但喬淑貞心里知道的,跟阿明說出來的是兩碼事。
她走了兩步又回頭,看阿明,并說:“阿嬌一生的路還長著呢,總有一天,總有一場考試你無法幫她打小抄,你就沒想過,到了那時候她怎么辦。”
鐘天明站在黑壓壓的走廊里,低著頭,并不說話。
但他心里并不服氣,因為自信如他,覺得以自己的聰明,不論多復雜,多嚴肅的考場,他都能幫大小姐找到傳遞小抄的方法。
小小年紀就能一路手刃仇人,殺出匪窩,他的心里沒有道德和責任的底線。
但他有的是聰明和智慧,自信自己能面對一切的難題和狀況。
他的沉默叫喬淑貞愈發惱火,但她自大陸來,倒是沒有香江人那種森嚴的階級觀念,凡有錯也是先責女兒,就忍著怒火說:“別杵在那兒了,早點去睡覺吧。”
鐘天明轉身就走,也依然沒有想過,如果大小姐沒了他,該怎么辦這件事。
第二天不但是周末,還是蘇嬌大小姐一年一度的生日。
她當然早早就起床了,唱著Happy Birthday to me,她旋轉著舞步把精挑細選出來的小皮鞋和小涼鞋放到樓梯上,不一會兒,搞完衛生的小阿明就來幫她擦鞋子了。
她叫他田雞仔,因為他跟她曾經養過的,一條叫田雞仔的狗子一樣,雖然帶出去就兇兇的,誰都不怕,古惑仔都敢打,可只要在家,他就格外的溫柔乖巧。
“謝謝田雞仔,晚上我們一起吹蠟燭喔。”她說著,又花蝴蝶一般的上樓去了。
她收拾了自己所有的漂亮衣服,還會戴上最好看的首飾,為這個生日留下最美好的回憶。
不過再幸福快樂的小孩子,也總會有苦惱。
而當忙碌的媽媽難得休息一天,不論再遏制自己,也要發八遍火。
喬淑貞難得抽一天的時間要陪女兒去度假,但此刻又不得不發一回火,因為巷口的林老板帶著鼻青眼腫的二兒子林嘉尚堵住了她:“阿貞,瞧瞧阿嬌干的好事。”
林嘉尚吸鼻子,卻說:“阿姨,是田雞仔打的我。”
喬淑貞生氣了,揚頭喊蘇嬌:“阿嬌,你怎么又欺負小朋友?”
蘇嬌正在樓上收拾衣服,聽到聲音出來了,靠上三樓的圍墻,她挑眉笑:“好你個林嘉尚,你敢冤枉好人,林伯伯,我作證喔,田雞仔可沒有打過他。”
林嘉尚揚起頭,都快哭了:“阿嬌,他只是個伙計,你卻總是偏心他,你好過份!”
又說:“就因為你讓我吞煙頭我沒吞,他就把我打了。”
小孩子也有爭風吃醋的,而且蘇嬌還特別喜歡逗這些小男孩兒們。
最近街上流行一種叫吞煙頭的游戲,就是看誰的膽子大,敢把燃著的煙頭吞進嘴巴里再熄掉,像羅耀祖,梁鋮他們就都做得很好,蘇嬌于是讓林嘉尚也來一個。
可他膽子小,怕煙頭燒了舌頭,不敢做。
蘇嬌覺得沒勁兒,就笑他是膽小鬼,林嘉尚惱羞成怒,就罵說:“你阿嬌有什么好牛的,等將來我加入社團,上門收保護費,你爹都能給我下跪,他怕我砸場子,還會把你嫁給我,到時候,哈哈,我一天揍你八回。”
蘇嬌一聽當然生氣,她打不了人,可她有田雞仔呀。
她回家喊來田雞仔,將林嘉尚堵進公廁就是一通狠揍,揍的他跪下喊她叫奶奶。
以后的林嘉尚也會混社團,并早早死掉。
但這時的蘇嬌想不到那么長遠,也想象不到自己長大后會是什么樣子。
她有無條件寵她的阿爹,還有雖然偶爾也會嚴厲,但只要她纏一纏鬧一鬧就會軟和,比阿爹還疼她的阿娘,同時她還有個超級大BUFF,田雞仔。
他幫她打人,他幫她做證,而只要田雞仔捏著咯咯響的拳頭,再轉勸他滿是猙獰疤痕的脖子,一般的小朋友們都會害怕他。
就比如此刻,林老板還在跟喬淑貞嘮嘮叨叨的算賬,但是田雞仔突然推開二樓包房的門,從頭頂扔下一枚煙頭砸到林嘉尚的頭上,隨著他抬頭,猛呲牙。
林嘉尚是被打怕了的,抬頭一看田雞仔呲牙咧嘴的,知道他還想打自己,瞬間就想起挨揍時的皮肉有多痛了,他忙拉林老板:“好啦阿爸,算了吧。”
林老板不干:“阿貞,你要管管你家阿嬌的,總是讓田雞仔欺負我家阿尚,我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氣,真要逼急了,我……”
他一挽袖子,覺得頭頂有不對勁,抬頭一看,雙眼迸火:“好你個……”
應聲,田雞仔捏了一下拳頭,捏的咯咯響,林老板突然就卡殼兒了。
因為田雞仔那家伙非但會打林嘉尚,也打過林老板幾次,而林老板一個成年人,竟然打不過個小屁孩兒,他又不好意思說吧,一看田雞仔翻了臉,他也怕。
如今之計唯有一條,他收斂了態度,并溫聲說:“阿貞,雇伙計也要雇老實聽話點的,像有些孩子吧,天性太桀驁,留著,早晚給你家惹來麻煩。”
喬淑貞也想勸阿明離開,蘇旺當然也想,可是女兒不愿意呀。
蘇嬌趴在頂樓,豎著耳朵在聽呢,聽完來一句:“像我家阿明就是最乖,也最好的伙計了,林老板,倒是你家阿德是個懶蛋,早點趕走吧。”
林老板抬頭看看蘇嬌,搖頭嘆氣:“阿貞,你就慣吧。”
喬淑貞抬頭看女兒,也很苦惱。
她從生下蘇嬌的那一刻起,就想,自己絕不會讓女兒像自己一樣,從小要吃很多的苦,要挨很多的餓,干很多的活兒,她要她的女兒在衣食無憂的寵愛中長大。
憑借自己雙手的努力,她做到了。
她雖然不是全九龍最有錢的女人,可她女兒穿的衣服是最精致最好看的,讀的學校是最好的,吃的菜也是最健康的,她是全九龍得到愛最多,也最幸福的女孩兒。
但她也是最任性的。
她不像喬淑貞愿意刻苦學習,還總喜歡去逗,去欺負男孩子們。
阿明的出現更是助長了她的氣焰,有他在背后暗戳戳撐腰,她簡直成了孩子王。
但她想送走阿明吧,沒可能的,她會哭會鬧會絕食,叫她毫無辦法。
喬淑貞也偶爾會想,如果阿明能一直保持現在的樣子,而且無父無母的話,實在不行就招成女婿算了。
畢竟這個世界是男人來主導的,女人想拼事業實在艱難,也辛苦。
她拼了很多年,就不希望女兒像自己一樣。
不過那只是她偶然冒出來的想法,女兒還小,她也還年輕,阿明只是個小伙計而已,又到了叛逆的年齡,也許稍微大一點,他就會厭倦酒樓勞累而重復的工作,向往混社團的光鮮和刺激,自己離開了呢?
要給女兒過生日了,起碼今天,她還是開開心心的,就不責備孩子了。
叫好了出租車,就由阿明把一箱箱的行李搬到車上去,大夏天的,喬淑貞給女兒戴上遮陽帽,遞了小扇子,還要讓阿明幫她打一把太陽傘,一行人這才出發。
蘇嬌穿著紅色的,滿是流蘇和蝴蝶結的裙子,上車之前還不忘說:“阿明,不要忘了提醒我們,一會兒經過蛋糕店要拿蛋糕。”
又說:“到了酒店你要第一時間把蛋糕拿去后堂,不然它會融化的。”
她說一句,鐘天明就答一句:“好。”
等他上車,她又把扇子遞給他:“好熱好熱,快幫我打扇子。”
喬淑貞坐副駕駛,她說:“阿嬌,你不該這樣嬌氣的,等你長大了,很多事情都要你自己來干,打打扇子而已,為什么要別人來幫你呢?”
她是大陸來的,總覺得人人平等,不愛使喚人。
但蘇嬌生在香江。
而在她的潛意識里,田雞仔阿明現在是她的小伙計,永遠也都會是。
所以她說:“阿娘,阿明會一直幫我的呀。”
再搖搖雪白細嫩的手腕:“好酸喔,阿明,搧快一點,我熱。”
鐘天明賣力的幫大小姐打著扇子,這時的他也從未想過離開蘇記,更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離開大小姐。
在他想來,她手酸,他就幫她打扇子,她考試不及格,他就會想辦法幫她遞小抄,有人欺負她,他也會不擇手段,打到那個人服氣。
這是他第一次跟著大小姐出門度假,但他覺得以后他會有很多機會陪著她一起出去玩兒。
他知道老板和老板娘是怎么照顧大小姐的,而他,比他們更會照顧她。
在14歲的鐘天明的意識里,日子會永遠這樣下去。
可就在他這樣想的時候,就在他漫不經心抬頭看外面的時候,他看到倆熟人,那倆人一個叫田義,一個叫馬響,他們是東九的倆實權大佬,同時也是他爺爺的手下。
車一晃而過,鐘天明看到田義伸雙指抹了一下脖子,馬響會心一笑。
鐘天明迅速回頭,于車后玻璃上可以看到那倆人還在笑,笑的仿如死神一般。
在此之前,小小的他從沒想過離開大小姐。
但從這一刻起,他就知道,他絕不能再留在蘇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