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廳后臺。
牡丹小姐還未到,云染才得以坐下休息片刻。
她前不久為籌大學學費應聘了歌舞廳的化妝師,已上崗一周。
方才幫紅玫瑰小姐和白玫瑰小姐化完舞臺妝,兩位臺柱子已登臺,她只消再幫今晚壓軸表演的牡丹小姐化完妝,便可下班。
前廳兩位小姐的曼妙歌聲和看客的叫座聲交雜,今日又是穩定發揮呢,云染放下心來。
又朝后臺入門處看了一眼,還是未看到牡丹小姐的身影。
云染將手搭在座椅靠背上,下巴枕在上面,開始想老豆。
老豆已一月未歸家。
不知又去幫老板執行什么任務,何時歸,歸來時會不會又帶著一身血。
不過也正是因為老豆未歸家,不知她找了這份工作,她才能安然在此,不然老豆知曉后一定將她捆回家,再狠狠訓斥一番。
念經一樣同她說:“歌舞廳這種地方,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小姑娘絕不該踏足云云。”
若是老豆動氣實在嚴重,還會將她關禁閉,讓她學也不必去上了。
不過,云染已經想好了頂嘴的話。
“老豆明知姜暮聲可怖,不還是跟著他賣命,日日都在出生入死嗎?”
云染正在幻想中演練如何同老豆頂嘴,一束白薔薇映入眼簾,淡淡的花香沁入鼻尖。
拿著薔薇花的那只手細膩如玉,偏生是個男人的手,叫云染都艷羨。
“阿染,你真是叫我好找。”
云染循著男人柔中帶笑的聲音抬眼,極盡全力壓下自己內心的羞赧和困窘,快速垂下眼眸,淡淡地叫一聲:“學長。”
不等兩位當事人開口說話,后臺的同事們紛紛開始起哄。
“哎唷。”
“我們阿染真厲害。”
“可不是,阿染今天比咱們歌舞廳兩大臺柱子白玫瑰小姐和紅玫瑰小姐都先收到鮮花,還是沾著露珠的鮮花,鮮得不像話,真叫人羨慕吶。”
“這是什么花?之前都沒瞧見過,不過還怪好看的。”
“是薔薇花吧,阿染?”
云染不回答,沒有接同事的話,只是抬手抓住學長一截深藍色制服衣袖將人往外拉。
學長很配合地同她一起走出歌舞廳后臺,到了外面。
“學長怎么找到這里的?是跟蹤我了嗎?”
“不不不……”學長接連說了三個不,又是搖頭,又是擺手,在她面前顯得十分無措。
云染憋住笑意。
“我相信學長。不過,學長是怎么進來的?”
歌舞廳后臺向來不許閑雜人等進入,除了有些富有金錢和權勢的大老板實在沒人敢攔。
“是我讓這位大帥哥跟我一起進來的。”
掩著的門內傳來某位同事的笑聲。
學長趕忙解釋:“抱歉,阿染,我知道我這樣有點唐突,但我想保護你,不希望你出事,你不要怪我。”
云染在心底暗暗嘆了聲氣。
她只是怕學長知道了她在這里工作會對她印象大打折扣。
“學長,我不怪你。”
“真的嗎?那以后你過來工作的話,我可以接送你回家。”
云染思忖著學長說的話,學長并沒有因她在這工作對她產生什么不好的看法,反而還愿意守護她。
這地方魚龍混雜,云染每次來上班也戰戰兢兢,沒有理由拒絕。
“那就謝謝學長了。”云染微笑道謝。
學長如釋重負地笑了。
香港如今只有兩所公立大學,入學名額有限,云染的成績只是中上,不達標,只能上私立大學,但以她的經濟狀況要上私立大學同樣有難度。
他曾經隱晦提及自己可以贊助云染念大學,但被云染婉拒了。
好在云染對他的追求并不排斥,他也很謹慎走近云染,徐徐圖之,覺得自己總有一天能成功。
畢竟他是唯一一個沒有被云染明確拒絕過的追求者。
學長還想再同云染說些什么時,云染看見了一輛打著黃色車前燈的汽車駛來,那是牡丹小姐常坐的車,不知今日是哪位老板送牡丹小姐過來。
云染扯著學長的衣袖拉他一起退到旁邊,汽車剛巧停在他們身邊。
車里的牡丹小姐從車窗探出半邊身子,笑瞇瞇看著云染,帶著黑紗手套的右手取出紅唇中的香煙,朝云染臉上吐了一口煙霧。
云染屏息。
駕駛位的司機下車,為牡丹小姐拉開車門,牡丹小姐跳下車,湊近云染,“阿染今天也要為我化美美的妝。”
香煙的味道還未散去,云染依舊屏息,只笑著點頭。
牡丹小姐一扭腰,朝歌舞廳后臺走時才看見學長的存在,又扭回身,沖云染曖昧地擠擠眼。
“小阿染也交男友了。”
云染笑著搖頭,“牡丹小姐別開我玩笑,這位是我的學長。”
牡丹小姐一臉興味地看著他們,云染有些頭皮發麻,忙對學長說:“學長先去前廳聽歌吧,我要幫牡丹小姐化完妝才下班,等牡丹小姐登臺你再來這等我。”
說完不等學長回答,云染就拉開門,跑回后臺。
牡丹小姐笑了一聲,也朝他身上吐了口煙。
“可憐的小男朋友,煩請再等一等吧。”
學長目不斜視,完全沒看身形窈窕婀娜的牡丹小姐,視線一直望著云染消失的地方,聲音弱了下去,“阿染,薔薇……”
“給我吧,我幫你帶給阿染。”
牡丹小姐十分自然地從學長手中拿過了薔薇。
到了化妝的地方,牡丹小姐并未第一時間將薔薇交給云染,云染也并未在意,直接開始為牡丹小姐化妝。
可八卦的同事不放過她。
“是個一逗就會臉紅的純情男生呢,我幫阿染測試過了,應該是個好男人,而且看著養尊處優的,家境應該相當不錯。”
“阿染幾時將人收了,莫要被其他妖精搶了去。”
“說得這么好聽,幫阿染測試,明明是想挖阿染墻角,自己做那妖精。”
“我想挖也挖不動,那位是個癡情的,眼里只有阿染。”
“護花使者這么癡情,阿染還不接受嗎?”
“噯,你那位小男朋友還在考察期嗎?”牡丹小姐出于好奇也跟著問了一句,隨手將那束白薔薇放在面前化妝臺上。
云染依舊沒有回答。
任大家再八卦,八卦到無趣也會停止。
這份高薪兼職著實來之不易,她瞞著老豆,打聽了好久才找著的。
她可不想因為工作出錯而丟掉工作,她必須在暑假攢到能念大學的學費。
為了不影響工作,她只能盡量屏蔽雜音。
“求愛為何送薔薇不送玫瑰?”舒舒服服坐在靠椅上的牡丹小姐略微思索道:“聽起來像野花,并不名貴的樣子,阿染小心了,這男人或許有錢,但不愿花在你身上,未必靠得住。”
“好,多謝牡丹小姐提醒。”
云染微笑敷衍,心底如明鏡。
學長知她喜歡薔薇才送薔薇,之前也送過她名貴禮物,她自己拒絕了,畢竟還沒有答應做學長女友,不過這些沒必要跟短暫共處的同事解釋。
牡丹小姐全然不知云染心里在想什么,她看著鏡子中自己被裝飾過后漂亮的臉和云染微笑著的自然漂亮的臉,忽然矛盾叢生。
她又想起了云染來歌舞廳應聘兼職那天,也是如現在這般素面朝天,她跟白玫瑰和紅玫瑰躲在后臺一角,遠遠就看見云染輕推開門走進來,細細白白的一截手腕,上面沒有金鐲子、銀鐲子、玉鐲子,但就是無端好看。
然后便看見云染像一朵云似的的輕飄進來,帶進外頭的天氣,那天是個陰天,陰沉的天氣。
云染身上也帶著外頭的陰氣,如云似柳的身形,柔弱到人心底去,但她的小骨架又是柔韌且豐盈的,她那天穿的肥厚灰色袍子也擋不住曼妙曲線。
牡丹小姐這方面眼光狠毒,以為是個窮苦的漂亮姑娘無奈來歌舞廳謀生路,要搶她飯碗。
白玫瑰和紅玫瑰也同她有一樣的想法。
恰好經理發現了她們都藏匿于此,索性將她們叫出來,詢問她們的意見,關于要不要聘請云染。
她本想否決,不讓經理招云染進來,不止她,另外兩位蓋過她風頭的新晉臺柱子白玫瑰小姐和紅玫瑰小姐也有相同的想法。
跟經理一同面試云染過后,她們就心慌得不行,往日因競爭關系互相看不順眼的的三人頭一次如此團結地一齊陷入憂慮。
完了,取代她們的人這么快就來了。
這位來應聘的云染不止有勝于白玫瑰的潔凈淡雅,又有幾分不同于紅玫瑰的優雅奪目,像是……
就像是……一種她還不認識的危險的花,開在她不知曉的地方,給人一種奇異的美感。
再怎么收斂,也無法不吸引人。
這是一種奇異的、令人不安的美。
互相溝通過后,牡丹小姐、白玫瑰小姐、紅玫瑰小姐達成了共識。
她們都不同意經理招云染進來,要是經理不聽眾議,她們就一同離開。
饒是她云染再漂亮,也不能一個人連軸轉,經理一定能權衡其中利弊。
歌舞廳的舞臺需要百花齊放,而不是一枝獨秀。
后來,經理一句話打破了她們的擔憂。
“拜托了,我的三位姑奶奶,我也想云染小姐能來唱歌跳舞,但人云染小姐說過了,她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只是化得一手好妝,想攢大學學費,我倒是想把人家拉下水,可是人家不樂意。”
三位小姐睜大了眼,她們剛才由于危機感太重,都忽視了這些先決條件。
不來搶她飯碗就好,牡丹小姐登時就看云染順眼了幾分,之后又因云染高超的化妝技術,對云染是越看越喜歡。
“牡丹小姐,您的妝化好了,您看看可還有哪里不滿意的,我再幫您改改。”
云染微彎著腰,一只手已經向后握拳輕輕捶自己的腰,緩解僵硬和酸痛。
她的工作是為白玫瑰小姐、紅玫瑰小姐、以及眼前這位牡丹小姐化妝,這是今天最后一位,只要這位沒問題,她就可以下班了。
牡丹小姐抬眸,很快被鏡子中的自己吸引住。
眼角和唇角的細紋看不見了,看起來像是回到了十八歲!
牡丹小姐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
“天吶,阿染的手怎么這么神奇?能不能告訴我是怎么做到的?”
云染輕垂眼睫,淡淡抿了一下唇,禮貌疏離:“熟能生巧。”
牡丹小姐嘆了聲氣,不信,但也沒再追問,她仔細觀察過好幾次,云染也沒用太多所謂的化妝技巧,但她的手好像有魔法一般,能夠精確遮住所有她不想出現在臉上的細紋和瑕疵。
所謂天賦異稟,大概就是這般。
不過……
擁有這般高超的技術,云染自己干嘛不給自己化妝?
還是說云染自己也化了,只是化得太出神入化,她看不出來。
牡丹小姐半疑心地抬起手,撫摸云染的臉頰,稍稍用了一點力度。
鏡子里云染目光一頓,臉紅了。
牡丹小姐一驚。
云染愣住了。
好柔嫩的肌膚,牡丹小姐訕訕收回手,收到一半,手不知怎么又落在云染的腰上,輕掐了一把。
她想掐很久了。
果真是細腰。
云染全身都僵住了。
大腦停止轉動一般。
她只有防男人的意識,沒想到女人也要防啊。
牡丹小姐的臉也詭異地紅了,偏過臉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對云染說:“這么細的腰,怎么不顯現出來,非要穿這種寬大還遮腰線的丑……”
牡丹小姐頓了一下,繼續說完后兩個字,“衣服。”
那衣服看起來確實是又寬又肥,著實是一件丑衣服,但穿在云染身上,她又覺得這個“丑”字無法落地。
云染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一步,她還在思考牡丹小姐剛剛的行為,對她又是摸臉,又是掐腰的,還臉紅。
讓她想到學校里公開跟同性戀愛的女同學,心里一時五味雜陳。
嘴上應對的話已脫口而出。
“我只是一個會化妝的小丫頭,穿的衣服自然比不上在舞臺上大放異彩的牡丹小姐。”
牡丹小姐聽完,微微皺眉,神情中帶著點憐惜。
“我這里還有幾件李老板送的旗袍,都還沒穿,有件青綠色的不太襯我,但我想應該適合你,就送給你吧。”
云染有些受驚。
她剛剛只是想說句恭維牡丹小姐的話,維系良好的上下級同事關系。
牡丹小姐卻當真了。
云染想著該如何推拒,牡丹小姐已經從自己的抽屜中將那件嶄新的青綠色旗袍拿了出來。
“不許拒絕。”
云染剛張開的嘴又輕輕閉上了。
“收了我的旗袍,以后也要繼續好好為我化妝。”
云染點頭,這是她職責范圍的事。
“還有,”牡丹小姐突然壓低聲音,做出叫她俯身的手勢,“給我化最漂亮的妝,要比白玫瑰小姐和紅玫瑰小姐的妝都要漂亮。”
云染不敢輕易回答。
牡丹小姐手撐著座椅把手,只是想站起來,卻同朝她俯身的云染距離猛地拉近,臉幾乎都要貼在一起。
又是云染后退一步,這次她反應比先前更快。
牡丹小姐不自然地坐了回去,神情古怪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她父母早亡,和小4歲的妹妹相依為命。
靠著各種打零工供養妹妹上學,如今妹妹讀到高中,跟云染年紀差不多,靠打零工賺的錢討生活實在拮據,她才來歌舞廳上班,早些年放棄的音樂夢想也算實現了,在哪唱歌不是唱,能養活自己和妹妹就行。
妹妹讀的是女校,聽妹妹說,學校里有女同學談戀愛。
牡丹小姐問:“跟隔壁男校的男生談戀愛嗎?”
妹妹搖頭,笑著說:“是跟同校的女孩子呢。”
牡丹小姐大腦突然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呆住了。
“阿姐老古董,這是新潮。”
被妹妹稱作老古董但并不生氣的牡丹小姐心里覺得有點古怪又有點新奇地問:“女孩子跟女孩子怎么談戀愛?”
“跟異性戀好像差不多。”
“不過跟女孩子談可好太多了,女孩子都香香軟軟的。”
牡丹小姐瞇起眼睛,審視地看向妹妹,“你戀愛了?還是跟同校女同學?”
妹妹促狹地沖她笑笑,快速跑回房間里。
這不過是發生在昨晚的事。
牡丹小姐心跳得有些快,鏡子里的臉也異常的紅。
從鏡子里看,云染就站在她側邊偏后的位置,臉和腰,還有身上淡淡的花香,確實香香軟軟。
比起那些她不得不陪的肥頭大耳、臭氣熏天的人,不知好多少倍。
只是這樣看著,牡丹小姐就仿佛被丟進了火里,要燒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