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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螢火(1)

    程池給他們做晚飯, 楊靖蹲在灶臺邊幫著燒火,白悠在水槽邊淘菜, 都是少爺小姐的架勢,擱這兒添亂。

    程池把他們趕出去, 沒一會兒倆人又進來,鬧著要幫她做飯,都是瞅著稀奇,看著好玩兒。

    雞飛蛋打半小時,總算做了幾樣小菜, 勉勉強強擺上了桌。

    程池脫下圍裙掛上, 招呼伙伴們過來吃飯:“今天晚了, 隨便吃, 別嫌棄, 明兒村民肯定會擺大宴請你們, 到時候嘗嘗咱村里的農(nóng)家菜。”

    楊靖吃飯依舊是小時候那副餓死鬼投胎的熊樣子, 嘴里頭包著飯菜,大口嚼咽, 囫圇地說:“想不到老子這輩子, 還能吃到程大小姐親自下廚做的飯菜, 這趟來得太他媽值了。”

    “那可不是!”白悠小口吃著飯菜, 很是感慨:“要是許刃知道, 你程池居然會做飯了,指不定怎么想呢……”

    白悠還沒說完,楊靖一巴掌拍她背上。

    白悠被他這猛地一拍, 嗆了起來,大聲地咳嗽,楊靖扯著嗓門道:“食不言寢不語,不知道啊?活該!”

    程池抿嘴笑了笑,說:“我去再去給你盛碗飯。”

    說完她端起楊靖的飯碗進了廚房。

    楊靖瞪了白悠一眼,壓低了聲音:“講好了不提這茬,你成心給人找不痛快?”

    白悠皺眉,嘟起嘴說:“她剛剛不是自己提了許刃嗎,還養(yǎng)著他的烏龜,我還以為她放下了,都這么多年。”

    “要放下,她還能隔這兒一呆三年,別聽她扯什么舍不得學生,要為中國的鄉(xiāng)村教育事業(yè)獻身,都是瞎話,她壓根就不敢回來。”

    程池打開飯格子,又給楊靖舀了滿滿一碗的白米飯,她緩緩閉上眼睛,深長地呼吸了一口,平復著心里陣陣的隱痛。

    一個人在廚房里呆了很久,出來的時候,白米飯都冷了,楊靖接過來,啥也不說,埋著頭刨飯。

    晚飯后,三個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這兒沒別的什么娛樂活動,手機連信號都搜不出來。

    “我在隔壁屋子給你收拾一下。”程池對楊靖說:“將就睡一晚,成不?”

    “行。”楊靖爽快答應。

    她又轉(zhuǎn)過頭看白悠:“你呢,跟我睡,還是去找醫(yī)生?”

    “他也是跟醫(yī)療隊的人搭帳篷,我就跟你睡,我還要跟你徹夜長談呢!”

    晚上,程池給白悠捻好了被角邊兒,然后躺下來,沒一會兒白悠就撲騰過來,鉆進了她的杯子里,抱著她的腰用力蹭了蹭。

    “程池,你這兒可真黑。”白悠說。

    “是啊,晚上關了燈,除了月光,什么都沒有。”

    因為常年上課,她的聲音略微帶了點嘶啞,聽上去很有味道。

    白悠終于忍不住了。

    “程池,楊靖不讓我說,但是想…還是得事先跟你預個警。”

    “嗯?”

    白悠喃喃道:“許刃他回來了。”

    黑暗中,有顆心狠狠地顫栗了一下。

    見程池不說話,白悠輕嘆了一聲:“他現(xiàn)在很不錯,成了小老板,雖然跟咱們父輩比起來,還是挺有差距,不過…”

    她說:“那都是他赤手空拳掙出來的,特別好。”

    特別好。

    隔了很久,程池才問:“是做的…哪方面?”

    白悠知道,程池憋著一口氣,其實心里癢癢極了,她想知道關于他的音訊,卻又不敢問。

    白悠索性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她。

    “做的是服裝的生意,他挺有這方面的天賦,自己創(chuàng)立了一個服裝品牌,挺受現(xiàn)在年輕人的歡迎,不過我猜他的背后有人相助,不然短短三年,憑他一個人,肯定成不了現(xiàn)在這規(guī)模,這些我可就不大了解了,楊靖最近跟他接觸得多,他更清楚。”

    ……

    沉默良久。

    “程池,你睡著了嗎?”

    “沒,我聽著。”

    “其實也沒什么了。”

    “嗯。”

    “他在…鹿州?”程池終于忍不住問。

    “他的公司總部在上海,但是這段時間,他一直呆在鹿州。”

    白悠遲疑了一會兒,說:“上次楊靖喝多了,說你快回了,當時他也在,可能…我只是猜測啦……這段時間他一直呆在鹿州,可能是在等你回來。”

    程池輕笑了一聲:“不會。”

    就這點,她可以肯定,他不會。

    “我和許刃,沒什么了。”她悶悶地說。

    “那你還想許刃不?”白悠的氣息,掃在她的頸項處的肌膚,溫溫熱熱。

    還想他嗎?

    程池問自己。

    想嗎?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去年隔壁村兒有個丫頭,因為家里生了弟弟,父母給她輟學回去帶小孩,是我走了十幾里的山路,在他們家住了整兩天,嘴皮子都磨爛了,跟他們的父母保證說,她的學費我來掏,住在學校的生活費也是我出,不要他們家半分錢,這才把丫頭給重新要回來,能繼續(xù)念書,小升初,她考了全校第一名,進了縣里最好的初中,可是就前陣兒,還是讓她爸給揪回來,說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弟弟沒人照顧,逼著輟了學。”

    白悠一言不發(fā),沉默地聽著程池的話。

    “她被她爸揪回來的時候,一路走一路哭,隔著半個山坡都能聽見,可我能做什么呢?什么都做不了。”

    “你問我還想不想許刃,怎么能不想,我看著那些孩子,他們那一張張臟兮兮的小臉,看著他們背著柴火擔,手里還拿著英語本,走在山道上,一邊走一邊念的樣子,我腦子里全是他,他的苦難,他的命運,還有他的不甘和掙扎。”

    “我爸勸了我很多,有一句話是把我說明白了,他說,程池,你不能自私,人這一輩子,除了愛情,還有很多東西。”

    “以前年紀小,覺得為了愛,連命都可以不要的,現(xiàn)在才有些懂了,當初那點子情感的挫折,真的很不算什么。”

    白悠聽著她的話,情不自禁地抱緊了她。

    “所以…這次回去,就算你爸給你相親,你也去?”

    “去吧。”程池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躲了三年,夠了。”

    她也應該開始新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程池帶著白悠和楊靖去了村小學,孩子們趴在護欄邊,滿心滿眼都是對山外來的客人的好奇,可是他們也很羞澀,紅著臉不敢靠近。

    楊靖從包里給孩子們拿來了本子和鉛筆,程池還笑話他來著:“堂堂楊氏地產(chǎn)的大少爺,千里迢迢來我這兒做客,給我的這些孩子們就帶幾根鉛筆,寒磣不?”

    楊靖其實也挺不好意思,他來的時候,是真沒料想到這邊會這么落后,什么都缺。

    他帶幾只筆,只是想盡了心意,卻沒想到不是錦上添花,而是杯水車薪,他索性又把自己的psp游戲機拿出來送給孩子們玩兒。

    他說對校長說,等我回去后一定給你們資助,給學校添一套多媒體教學設備。

    程池說那玩意兒可不便宜,你要想好了,別這時候答應好了,回去心尖尖就滴血舍不得。

    楊靖說那有什么,能討你程池的開心,都是小意思。

    程池怔了怔,耳邊溜過去一道風。

    曾幾何時,有個少年說,我怎樣,才能討你的開心?-

    中午在校長家吃午飯,程池在廚房里給校長和校長的老婆幫忙,校長對他說:“你的朋友,出手可真是闊綽,上午說給我們建個籃球場,剛剛錢就到帳上了。”

    “是么?”程池笑了笑:“他一貫是這樣的,答應了的事,說到做到。”

    吃飯的時候程池低聲打趣楊靖:“我就知道你丫會心疼,之前不說是說添多媒體設備嗎?這會兒又改修籃球場了。”

    “啥籃球場?”楊靖挑了一個鹵蛋插筷子上,說:“是多媒體設備啊,我回去就著手準備準備。”

    程池挑挑眉,有些驚詫:“校長說你答應修籃球場,錢都匯過來了。”

    楊靖一臉茫然:“校長喝高了吧!老子手機信號都收不到,匯什么錢。”

    程池困惑,自顧自地喃喃說:“那興許是他記錯了。”-

    下午程池還有最后一堂課,上完之后,她的支教生涯就算徹底結(jié)束了。

    這堂課,學生們聽得尤為認真專注,就連最皮的幾個孩子,這會兒也專心地聽課,仿佛一分一秒都不肯浪費似的。

    越往后,程池心里頭越是舍不得,上完了課本里的內(nèi)容,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講臺上,掃了孩子們一眼,說:“這是程老師給你們上的最后一堂課了,明天會有新的老師過來,你們要好好聽她的話。”

    她本來不想煽情,也沒想哭,但是是孩子們先哭,她沒忍住才紅了眼睛。

    臺下那一張張的小臉,含著眼淚,又努力地壓抑著,咬著唇不讓眼淚掉下里,一張張倔強的小臉兒,格外地惹人心酸。

    她嚴厲地說:“都給我忍住了!什么小事兒,也值得哭一場,又不是沒書念了,換個老師而已。”

    程池和以前來的老師都不一樣,她并不溫柔,待他們還很兇,有時候又喜歡使壞,甚至比班上最調(diào)皮的男生還會捉弄人,可是他們就是喜歡她,特別聽她的話,她的話就是金科玉律,有時候校長說什么都不管用,孩子們只服她。

    “老師,我給你唱個歌吧!”有同學舉手。

    “老師,我給你念詩,昨天你叫我預習的詩,我都背下來了。”

    “老師,那我給你跳個舞好不好?”

    ……

    程池壓抑著心里的酸澀,艱難地說:“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在上課,那個…就李狗蛋,你起來背詩吧。”

    李狗蛋穿的是一件改制的深藍棉衣,神色頗為悲壯,站起身,走上了神圣的講臺,他深呼吸,然后大聲念道:“《夜宿山寺》,李白。”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他似乎遇上了點小困難,卡在了那里:“不…”

    就在程池正要提醒他的時候,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朗聲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教室靜置了五秒,接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

    “老師他背錯啦!”

    “快下來吧,你背錯了!”

    “老師我會背!”

    孩子們抬頭看向程池,程池卻捂著嘴,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地往下掉。

    同學們同時噤聲,不敢再說話。

    程池走上講臺,激動地握住李狗蛋的肩膀,聲音顫抖:“你怎么知道…告訴老師,你怎么知道的?”

    “老師我背錯了嗎?”李狗蛋表情很無辜:“上午,有個叔叔說就是這么背的呀!”

    他回想起,清早一個人坐在國旗下面背書,一個很好看的叔叔聽見了,笑著說:“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后面一句應該是,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李狗蛋翻了翻書,說:“才不是,后面一句分明是,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叔叔說:“你按我教你的背,程老師一準兒會高興。”

    李狗蛋看向程老師,她高興嗎?她分明哭得厲害,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根本停不住。

    哼!叔叔那么好看,居然也會騙人!-

    下課鈴打響,程池一個人跑到了半山坡上,夕陽正懸在山脊處。

    她望著蒼茫翠綠的大山,突然大喊了一聲。

    “膽小鬼!”

    許刃,你膽小鬼!

    眼淚順著臉頰滴滴答答地流淌。

    周圍的山色也變得暗淡下來,她聽到耳邊的風吹拂落葉,夕陽漸漸斜入山巒,暖意漸收,寒氣逼人,天色驀然低沉,山中的白晝與黑夜,只有一秒的時間,心里已經(jīng)留不下溫暖的陽光,徒增黑暗與感傷。

    她皺起了眉頭,心被刺痛了。

    ☆、第62章 螢火(2)

    晚上村長家辦大宴, 請程池和朋友們吃飯,屆時醫(yī)療隊也會過來, 這兩天醫(yī)療隊在村上給村民們進行義務的健康體檢。

    村民們對穿著白大褂,拿著聽診器或者血壓儀給他們做檢查的醫(yī)生, 懷有一種頗為神圣的情結(jié),跟他們說話的時候,都是輕聲輕語,就連村里頭最潑辣的女人和最粗痞的流氓,在面對穿白褂的醫(yī)生護士的時候, 都會臉紅, 都會捂著嘴低聲說話。

    當然, 他們對程池也是這樣, 有喜歡, 更多的是敬重。

    醫(yī)生和老師這兩種人, 前者可以治愈他們的身體, 而后者,治愈他們的靈魂。

    吃飯之前, 楊靖把程池拉到房間里, 拿出了一個白色的小盒子, 遞給程池:”喏, 之前說的, 給你帶了件兒好看的裙子,你試試。”

    “呀!”程池驚嘆了一聲,接過了那個白色禮盒, 禮盒上還系著黑色絲帶。

    她解開絲帶,將禮盒打開,絲絨鑲邊的盒子里,安安靜靜地躺著一件墨綠色的連身裙,裙擺灑滿了亮閃閃的金粉,看上去就像布滿了滿天星辰的夜空似的,但墨綠的底色又不似黑夜,更像是北極的極光,是一方色彩斑斕的夜幕,美極了。

    程池將裙子挑起來,只是摸了摸這質(zhì)地,從手感便可以得知,這件衣服絕對價值不菲。

    程池將衣服捧在懷里,愛不釋手,看向楊靖:“你怎么知道我喜歡這樣的!”

    “嘿嘿。”楊靖笑了笑:“你這欣賞水平估摸著十幾年也不會變,就喜歡這種blingbling的東西,俗氣的很。”

    程池別了別嘴:“說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

    “不是我,是有人懂你…”楊靖突然頓住了,話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嗯,什么?”

    “沒什么,這衣服還有名字呢。”楊靖說:“叫星空。”

    程池看了看吊牌,上面印著starry sky。

    星空。

    “沒聽說過這個牌子啊!”程池說。

    “新牌子,挺受年輕人喜歡。”

    程池點點頭,沒作多想,將衣服攤開在床上,又好好欣賞了一番:“這件裙子就像星空。”

    “這裙兒名字也叫星空。”楊靖說:“這個牌子的衣服特別,每一件兒都有自己的名字,可能是營銷手段吧,但是現(xiàn)在年輕人好像很吃這一套,據(jù)說很多爆款在網(wǎng)上都賣斷貨了,可這裙兒,是獨一件兒,絕版,專門為你訂制的…”

    楊靖注意到,程池的臉色好像有點不一樣了,她看著那件兒衣服,低著頭,沉默著不說話。

    他立刻住嘴。

    靠!

    話好像說太多。

    “那什么,你先換衣服,換好出來,我走了。”

    楊靖腳底抹油,溜出了房間,打了自己一個小嘴巴子,話一說出來就收不住,蠢,蠢得很。

    程池斂眸,目光柔和地看著那件星空的裙子,良久,才輕輕揚了揚嘴角。

    -

    許刃獨自坐在車里,遠遠地看著她,穿著那件星空長裙,坐在飯桌上,長發(fā)絲絲縷縷地垂在鎖骨邊。

    因了衣裳的緣故,她吃飯說話,都變得格外地溫柔,時光于她的身畔流逝得越加緩慢。周圍的畫面是流動的,但是她卻是靜止的。

    一個人,攬住酒杯,喝了一杯又一杯。

    眼眸里籠罩著一層水色,醉態(tài)嬌憨。

    那是他的姑娘。

    六年來,心心念念,時刻不忘的姑娘。

    沈淮從在醫(yī)務車里脫下了白大褂,換上了一身清爽的襯衣,他將白褂一絲不茍地折疊好,看向駕駛座的許刃,問他:”一塊兒去吃飯?”

    他低頭點了根煙,聲音低醇:”不餓。”

    沈淮笑了聲,說:”生不怕,死不怕,不曾想,許總竟會怕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

    許刃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揚了揚,格外柔和。

    他毫不避諱:“是,我最怕她了。”

    我怕她哭,我更怕她不哭。

    我怕她還愛我,我怕她…不再愛我。

    -

    程池見到了白悠的男朋友,那是一個極其俊朗而溫柔的男人,言談舉止,頗有涵養(yǎng),應該也是書香世家的溫厚水土里養(yǎng)出來的人兒。

    特別好。

    真的,被這樣一個男人愛著,特別好。

    她過去的那些情//事,就像火,轟轟烈烈地燒過了一場,最后連灰都沒剩下。

    后悔嗎?

    在漫長的時光里,程池反復地問自己,程池,你后悔嗎。

    -

    那天晚上,程池拎著酒瓶子,帶著伙伴們上了山坡。

    “我?guī)銈兛葱切前 !彼硪怆鼥V,坐在青青的草地上,凝望著夜空。

    漫天的星辰,群星閃耀,仿佛伸手可掇似的。

    “我終于知道你為什么不樂意回來了。”白悠四腳八岔,躺在草地上醉醺醺地感嘆說:“這里太美啦!”

    “是啊,城里看不到這樣的星空。”

    程池將手伸向天空,作摘星狀,喃喃道:“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楊靖嘴角揚了笑:”對不對?”

    程池手頓住,她愣愣地看向楊靖:“你怎么知道?”

    “這句詩,不是你過去時常掛嘴上的嗎?”

    “你今天上午是不是見過我的學生?”

    “我見過你好多學生。”楊靖說著也慵慵懶懶躺在了草地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不再說話。

    程池的心,卻驀地空了一大塊。

    原來,原來不是他。

    也對,事以至此,居然還奢望著他跋涉千山萬水,接你回家。

    程池,你可真是…

    走火入魔,無可救藥。

    她坐在山坡上,一口一口,不急不緩地,將帶來的那兩瓶酒,喝了個精光。

    然后緩緩躺下來,讓漫天的星辰鋪展在她的裙子上,她的目光漸漸渙散,無法聚焦,她聽見楊靖的呼聲,還聽見山間蟲鳴漸漸寂滅,只有風不住地在她耳畔低語,帶來遠方的訊息。

    她漸漸閉上了眼睛,身邊仿佛有人坐了下來,青草也紛紛發(fā)出了折壓的脆響,可是她已經(jīng)分不清,哪里是夢境,哪里又是現(xiàn)實。

    好像有人溫柔地撫摸她的耳廓,那么粗礪卻又溫暖的指腹,仿佛讓靈魂也禁不住顫栗的了起來,夢中的她,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他的手,然后將腦袋一整個枕到了他的掌心。

    她睡得太香了,她不愿醒來。

    就讓夢境帶著她,翻山越嶺,回到遙遠的故鄉(xiāng),讓她熟睡在記憶深處,那個摯愛的少年溫暖的懷抱-

    程池第二天醒在了自己的床上。

    睜開眼,看到的是每天醒來都能看到的熟悉天花板,她驀地坐起身,往下打量自己的身體,穿的是日常的睡衣,再抬頭,那件星空的小禮服,端端正正地掛在衣架上。

    她猛地用手拉了拉衣領,往里面看了看,衣服里文胸帶子已經(jīng)解開,但是并沒有脫下來。倒很是她日常小憩時候,放松胸部的做法。

    難不成是她自己走回來,換了衣服上床睡覺?

    她用力拍了拍腦子,眉頭皺了皺,絲毫沒有頭緒。

    程池梳洗之后,收拾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走出了房間,楊靖已經(jīng)坐在了老鄉(xiāng)的拖拉機上,見程池出來,沖她招了招手。

    “你們昨天太不夠意思!”楊靖從拖拉機上跳下來,很不忿地說:“把我一個人扔坡上,要是我給狼叼走了,你們就哭吧!”

    程池沒理會他的玩笑,問他:“昨兒白悠扶我回去的?”

    “她自己都喝得人鬼不清,還扶你回去。”楊靖哼了一聲:”她說是沈醫(yī)生把她扛回去的。”

    “那我呢?”

    “你自己都不曉得,我曉得?”

    程池心里頭端著疑惑,沒多久,白悠跟醫(yī)生一塊兒走到了車邊,她依依不舍地拉著他的手不放開。

    “怎么了這是?”

    “醫(yī)療隊要在這兒多留幾天。”楊靖解釋。

    難怪呢。

    連程池出遠門上大學那陣兒,白悠來送別都沒見她難受成這樣。

    程池心里頭滋味挺復雜,她當初離開家鄉(xiāng),走得那樣決絕,頭也沒回,上了車蒙頭就睡,一覺醒過來,已經(jīng)迢迢路遠,山重水隔。

    白悠上了車,拖拉機轟鳴了一聲,載著三人出了村,一路上都有不少村民跟在后面,楊靖還開玩笑說,這是要十里相送啊。

    一個回頭,卻見程池紅了眼睛。

    他連忙閉嘴了。

    -

    沈淮回身,一棵楊樹下,站著一個男人,手里拎著一根半截的煙頭,裊裊地燃著。他的容顏已經(jīng)不復當初的輕狂年少,年不過三十,鬢間竟絲絲縷縷有了微霜,雖然模樣依舊風神俊朗,但終究不似少年人。

    他成熟了太多。

    老成得也太快。

    許刃凝望著盤桓的山路,車載著心上人遠去,眼眸里似乎凝著終年揮之不散的大霧。

    沈淮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人家在的時候,你跟個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現(xiàn)在人走了,難過有用?”

    許刃抽了一口煙,煙頭扔在泥地里,垂眸說:“難過什么,她過得好,我安心。”

    沈淮笑了笑:”過得好不好,你得自己去問,就算是給人瞧病,也講究個望聞問切,你光是看,能看出個什么來?”

    許刃回頭看了看沈淮,眸色里有了幾分異色,良久,他釋懷地笑了笑:“你說得對。”

    許刃決定下午就離開,不過在走之前,他要先就近去一趟峨眉山。

    沈淮送他的時候問他:“去登山?你現(xiàn)在的身體,可不適合劇烈運動。”

    許刃拉開了車門,說:“去拜菩薩。”

    “你是應該去拜菩薩,求菩薩保佑你,健健康康的,別再鬧出什么幺蛾子了。”

    “你是我的私人醫(yī)生,居然讓我去求菩薩保佑健康。”許刃嘲諷地開玩笑說:“還能不能好了?”

    “我是醫(yī)生,我能治療你的身體,可是治不了你的心。”

    許刃默了默,上了車,手伸出窗外揮了揮,云淡風輕:“走了。”

    -

    許刃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的確并不適合登山這類的劇烈運動,他將車停在了旅游集散中心,然后搭乘旅游大巴上了雷洞坪,然后爬一會兒,歇一會兒,上了接引殿,然后搭乘纜車上金頂。

    上行的纜車,遠遠地便望見了山巔普賢菩薩的金身法相。

    距離上一次來這兒,已經(jīng)快十年了吧,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人,一轉(zhuǎn)眼,滄桑歷盡。

    下山離開之時,他曾默默發(fā)誓,一定要混出名堂,闖出一番天地。他要考大學,考最好的大學,他要賺錢,賺很多的錢,他要成為體面的人,不再像地上哪些螻蟻一般,任人支配,被人操縱,就這么渾渾噩噩,悲哀地活著。

    然而,從監(jiān)獄出來,呼吸到自由的空氣,他才明白,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平等的。

    他已經(jīng)一無所有,他什么都不怕。

    他將那支陳舊的書簽拿出來,無數(shù)個孤枕難眠的日夜,它陪伴著他,走過了那段最灰暗的歲月,也陪著他,打拼出自己的事業(yè),東山再起。

    “你一定要堅強。”

    程池,希望我不會讓你失望。

    -

    許刃站在纜車的窗邊,看著腳下蒼翠的樹木與浮云流過,他的眼睛已經(jīng)不似過往少年人時候的鋒銳與凌厲,此時此刻,他是溫柔的。

    只有認識到自己的弱小,才能變得溫柔與堅強。

    邊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拿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偷摸地打量著他。

    在踏下纜車門的時候,女孩終于鼓起勇氣走到許刃邊上:”你好,冒昧打擾,我能跟你加個微信嗎?”

    女孩面頰泛著潮紅,眼角勾著一抹彎彎的笑意,心思溢于言表。

    許刃搖了搖頭,他說,抱歉,我有意中人。

    意中人。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這樣喚自己的女朋友或者說愛慕之人。

    女孩有些失望,許刃禮貌地轉(zhuǎn)身離開。

    我有一個女孩。

    她是我的心頭好,是我的意中人。

    -

    許刃沒有想到,他會在寶殿內(nèi),再度見到程池。

    他邁腳跨進殿內(nèi),幾乎一眼,便認出了那個跪在蒲團前的素色背影,是她。

    他的呼吸猛地一顫。

    旅游淡季,殿內(nèi)很安靜,沒有旁人。

    她略微嘶啞的聲音很清晰。

    “菩薩,我是來還愿的。”

    她雙手合十,抬眸看向菩薩,目光溫柔而虔誠。

    “謝謝你。”

    我愛的人,雖然他已經(jīng)不是我的愛人。

    他受過很多苦,

    菩薩,請你一定要保佑他。

    保佑他堅強,勇敢。

    保佑他健康,平安。

    謝謝你。

    -

    程池在功德箱里投下了幾張錢,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許刃站在轉(zhuǎn)經(jīng)筒前,以沉默的背影對她。

    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朝著他投來一瞥,直到走出大殿,許刃才回頭,凝望她離去時候的背影。

    深長而又輕不可聞地,嘆了一聲。

    她有已經(jīng)實現(xiàn)的心愿,她是來還愿的。

    許刃抬眸,看向了菩薩慈祥的面容。

    準確來說,那并不是慈祥。

    菩薩是無相的,他從始至終只是淡淡地微笑著,瞇著眼睛俯視著蕓蕓眾生。他凝視著許刃轉(zhuǎn)身,程池離開,因緣際會,他不發(fā)一言。

    愛別離,求不得。

    眾生皆苦。

    作者有話要說:  螢火:你是螢火,腐草而生

    ☆、第63章 螢火(3)

    程池到了成都雙流機場, 連登機牌都換好了,可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改變主意,將楊靖和白悠送上飛機, 然后直接從雙流機場乘地鐵到成都東站,然后轉(zhuǎn)動車去了峨眉山。

    她有愿,要還。

    那晚白悠告訴她,許刃他回來了。

    事業(yè)有成,一切安好。

    這就是三年前她來時, 對菩薩許下的心愿-

    飛機在鹿州機場降落, 程池遠遠地, 一眼便望見了程正年。

    老爸已然風燭殘年, 頭發(fā)滿是花白, 不過身體依舊康健, 穿著西服, 杵著拐杖,精氣神很足, 興許是見到闊別多年的愛女, 他容光煥發(fā), 恍然年輕了好幾歲似的

    同時, 程池還看到了程厲銘。

    程厲銘與程正年已然和解, 終究是斬不斷的血脈親情,現(xiàn)在他正幫著程正年打理公司大小事務,年少時候不學無術做了不少荒唐事, 已過中年,總算稍微有點樣子了,程正年對他要求也不高,所以家里總還算相安無事。

    程厲銘三十而立,打扮得倒很是人摸狗樣,比之過往,沉穩(wěn)了很多,看到程池,他連著上前好幾步,但又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腳步頓住,神情很是興奮,但同時,也夾雜著隱隱的不安。

    程池走近,他才像是終于下定決心了一般,走過來想要接過程池手上的拉桿箱,對她展露一個謙和的微笑,喚了聲:“妹妹。”

    程池卻仿佛將他當作了空氣一般,錯開他的身子,徑直向程正年走去,親親熱熱地喚了聲:“爸,我回來了!”

    程正年哼了一聲,說:“你還舍得回來!”

    程池走過去挽住了程正年的手臂,做撒嬌狀,對他說:“我當然要回來的呀,父母在,不遠行。”

    “你還知道,父母在,不遠行。”程正年拍了拍程池的腦袋:“你這一走就是三年,爸老了,等不起幾個三年咯。”

    程池扶著程正年一路走出機場,程厲銘訕訕地跟在后面,想上去搭話,可程池還是不理他。

    “爸,我以后就留在您身邊,左右侍奉您,好不好?”程池說。

    “哼,不學無術,油嘴滑舌,竟撿好聽的說。”程正年雖然教訓她,不過神色卻是慈祥:“女大不中留,這次回來,好好考慮你自己的個人問題,別讓爸操心,就是你最大的孝心了。”

    “知道了爸。”程池扶著程正年上車:“我沒什么意見,順其自然吧。”

    程厲銘坐上了駕駛座,啟動了引擎,將車開出去。

    “那我給你介紹對象,你不反對?”程正年看向程池。

    “你先給我把住關,覺著不錯的,我去見就是了。”程池將手機的飛行模式關閉,一下子蹦出來好幾條短信,都是白悠和楊靖他們的,說什么要給她辦個歡迎會。

    程正年這下子來勁兒了:“那這事兒就說定了!到時候你可別給我放鴿子說不去。”

    程池一邊回短信,漫不經(jīng)心地“嗯”了一聲。

    程厲銘不住地往后視鏡里看,嘴角咧著不自然的笑,挺想和程池搭話。

    “妹,你下鄉(xiāng)這趟,瘦了,還黑了,成了個小土妹,回來就甭去上班了,在家里好好養(yǎng)著,哥帶你去周圍好好轉(zhuǎn)轉(zhuǎn)。”

    可是程池并不理會他,連頭也沒抬,程厲銘咧嘴,尷尬地笑了笑,心里挺落寞。

    程池還為著那事兒,跟他生氣,六年了,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拿他當個透明人,一聲“哥”都沒叫過。

    當初王坤找到他,說查到了許刃的底細,他給了他一個地址,讓他拿著許刃的照片去找他們,剩下的就不用管了,程厲銘按照王坤給的地址找過去,才知道那幫人,都是一幫不要命的家伙,在醫(yī)院賭場蹲著,瞅準了那些急需用錢的絕望之人,放高|利|貸,抵押房產(chǎn),賺個缽盆滿盈,要是沒有房產(chǎn)的,直接把命押著,剁了手腳,弄個殘廢扔街上去乞討,什么時候把錢還上了才算自由,不過這利息那是滾雪球的,越滾越大,有的人一輩子恐怕賺的錢都抵不上債務。

    許刃從他們手上跑了。

    他們可是滿世界找他,找了好多年。

    程厲銘的消息一帶到,這幫家伙沒耽擱,直接飛去了上海。

    程厲銘瞅著不對勁,這些人可不像是什么遵紀守法之輩,他擔心程池的安全,給她打電話叫她離許刃遠點,后來知道這幫家伙綁架了許刃的女朋友,他嚇得魂都沒了,后來知道程池沒事,出事的是一個名叫白思思的女人,這才放下心來。

    老宅還是那個樣子,不過因為程池要回來,陶嬸將大宅打掃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窗戶都打開,看上去寬寬敞敞,很是明亮。

    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爸,程嘉呢?”程池發(fā)現(xiàn)家里除了陶嬸沒別人,好奇地問。

    “她出國念大學了。”程厲銘搶著接了話:“那死丫頭,還挺有出息。”

    程池便不說話,程厲銘訕訕地笑了笑,也不再說什么。

    飯桌上,程正年突然注意到,程池的耳朵上,好像少了點什么東西。

    他的心突然一顫

    程池還在滔滔不絕地跟他講著這三年在學校的趣事兒,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程正年的臉色變了。

    “程池。”他喚了她一聲。

    “嗯?”

    程池抬眸看向程正年:“爸,怎么了?”

    “你的…助聽器。”

    “哦!”程池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才想起飛機上因為耳鳴不舒服,就把那玩意兒摘下來了。

    “能…能聽見了?”程正年不確定地顫聲問。

    “爸我不是跟您說了嗎,前陣子就能斷斷續(xù)續(xù)聽見一些聲音了。”程池道:“您怎么忘了?”

    程正年才想起來,好像是有這么回事,有回打電話的時候,程池說她耳朵好像能聽見一些聲音,程正年還說叫她回來之后,上醫(yī)院檢查檢查。

    “爸是老了。”程正年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很是激動地說:“趕明兒爸就帶你去醫(yī)院檢查檢查,這可是件大事!如果你的耳朵能好起來,爸真是死而無憾了。”

    “爸您說什么呢!”程池嗔了嗔:“也不忌諱。”

    程正年很高興,吃飯的時候又倒了杯小酒,叫程厲銘陪著他喝。

    “爸,明兒我得去學校報道,等有時間了我自己上醫(yī)院去。”程池說著從包里摸出了助聽器戴上,戴了這么多年,早已經(jīng)習慣了。

    “什么學校?”程正年不解:“不是說回來了就來公司上班?你真想當一輩子老師啊?”

    程池無奈地笑了笑:“除了教書,我也干不來別的呀!”

    “干不來就學,咱家里,你妹妹專注搞藝術,啥也不管,老爸可指望你將來能把爸的事業(yè)繼承下來。”

    “不是還有…”程池看了程厲銘一眼,迅速頓住了,不再說話。

    一陣尷尬地沉默之后,程厲銘說:“爸,程池喜歡做什么,讓她去做,我會好好努力,不會叫您失望的。”

    程正年冷哼了一聲,也不理他,看向程池:“你找的是個什么學校?”

    “在城郊,一個鐵路中學。”程池說:“都是周圍鐵路工人的小孩,送過來念書的。”

    程正年知道程池這是教窮小孩教上癮了,也沒說什么,算是默認了她的打算。

    他說:“你那車賣了,家里還有輛之前閑置的本田,暫時先開著,過兩天有個車展,都是你們年輕人喜歡的款式,叫你哥帶你去逛逛,選好什么車,讓他給你買。”

    程厲銘目光來了那么點渴望地看向程池,程池卻淡淡地說:“就那本田,挺好的,我暫時沒有買車的打算。”

    那車,是她曾經(jīng)買了送給許刃往返公司和學校方便的-

    程池洗了澡出來,一邊擦拭著頭發(fā),走到桌邊,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根銀白色的腳鏈,鏈子上的小鈴鐺因為經(jīng)年累月的氧化,已經(jīng)有些泛黑了,她將它系在了腳上,然后坐在椅子上,抬腳晃了晃。

    叮叮當當,鈴聲依舊清朗。

    她咧嘴笑了笑。

    然后,轉(zhuǎn)頭看向Sex,它安靜地趴在透明盒子里,將腦袋埋進水里頭,吐了個泡泡。

    程池趴在盒子前,與Sex對視,柔聲說:“我知道,我知道。”

    “你也想他了。”

    “過段時間,我就把你還給他。”

    她輕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雖然他都已經(jīng)…”

    “有寶寶了。”

    “不過,他那樣溫柔而念舊的一個人,肯定會像以前那樣悉心照顧你的。”

    “不用擔心。”她抿了抿嘴,伸手摸了摸Sex硬硬的龜殼。

    “不相信么?他都有寶寶了。”她抬頭,凝望著窗框邊銜著的滿月。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信。”她疲倦地嘆了一聲,嘶啞著說:“他說他想要一個女兒,跟我的女兒,可是他騙我。”

    他騙我-

    他出獄五天后,程池去找過他。

    那時候她想的是,就這一次,最后一次,恬不知恥厚著臉皮再找他一次。

    跟他說,許刃,我一直在等你,這三年,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等你。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在天橋盡頭,而許刃坐在另一端,守在賣衣裳的地攤前,他的手里還拿著一本書,躬著身,認真地閱讀著。

    他好像是瘦了些,臉上的輪廓鋒銳了很多,大學時代被她養(yǎng)出來的肉,全部又消瘦了下去,看起來側(cè)臉輪廓更加分明,目光很幽深,下頜綴著青色的胡茬,看上去很有些不修邊幅。

    偶爾有女生蹲在攤位前,挑挑揀揀,選著那些花花綠綠的衣裳,他便抬頭,向她們介紹衣服,女生們的目光時而看衣裳,時而看他,他很帥,即使現(xiàn)在看上去很落魄,但他依舊很帥的,女生買了衣服,心滿意足地離開。

    許刃又坐下來,繼續(xù)看書。

    程池遠遠地站在天橋盡頭,她三年的沉淀已經(jīng)足夠,以為再見到他,不會哭。

    可那一滴滴的眼淚,根本不由她控制。

    她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哭了多久。

    直到夜幕低垂,他要收攤離開了,她才一路狂奔,哭著,哭著奔向他。

    她想要撲進他的懷里,緊緊抱著他,跟他說,

    許刃,我好想你。

    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

    我每周都會去監(jiān)獄,你不見我,我便站在墻外面,下午三點是你們放風的時間,我會站在墻外,聽聽你的聲音,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

    許刃,我…

    她的腳步突然頓住。

    白思思上了橋,她手里牽著一個小男孩,來到了他的攤位前,許刃冷漠的面龐溢起了溫柔的笑意。

    白思思幫著他一塊兒收了攤,然后和他一塊兒離開,他還抱起了那個小男孩,多像是一家三口,一塊兒回家。

    程池站在天橋上,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她捂住了嘴,眼淚順著指間的縫隙溢了出來,可是她死死咬著牙,不叫自己哭出來,心里插著的那把刀,終于一點一點被拔了出來,拽出了血肉,疼得她靈魂都在顫抖。

    傻瓜,她是全世界最大的傻瓜!

    車鳴鼎沸,人聲喧囂,天空掠過飛鳥…

    仿佛全世界都在嘲笑她。

    好吵!

    她摘下助聽器用力擲在地上。

    她捂住耳朵,用力捂住。

    吵,還是好吵!

    她想要躲開這個世界,街燈行人,從她身邊快速飛過,她捂著耳朵一路狂奔,可是不管跑到哪里,都躲不開,躲不開這個世界,躲不開全世界的聲音。

    從那個時候開始,她的耳朵,漸漸地似乎能聽見聲音了,可是她并不開心。

    五天后,她坐上了離開的綠皮火車。

    她要逃,逃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第64章 螢火(4)

    鐵路中學位于東南區(qū)的城郊, 不過好在程池的家也位于近郊區(qū),所以開車只用了四十分鐘便到了學校。

    學校修建在鐵路的附近, 時常上課的時候便會聽到火車轟鳴的聲音,車輪碾過鐵軌帶起來的震動能把課桌上鐵質(zhì)的文具盒震得哐哐作響。

    這個鐵路中學的學生大多是周圍鐵路工人的小孩, 家長每天都早出晚歸,根本無暇估計小孩的學習生活,孩子交給學校,老師就得又當?shù)之攱尩卣疹欀宜麄兊某煽儾⒉凰愫? 學校升學率并不高。

    因為她是985學校畢業(yè)的師范生, 在這個學校里, 算得上是很牛逼的學歷了, 同時又有教學經(jīng)驗, 所以程池剛過來報了道, 便被抓去當了高三的班主任。

    這里的小孩, 算得上是非常頑劣的,班上好幾個男生, 那都是在這一帶玩得風生水起的小混混。不過她自然也有對付他們的方法, 論及頑劣, 誰能比得上當年在十三中叱詫風云路上都能橫著走的程池?

    開學的第一天, 她便拿著班上的“老大”開刀做了個筏子, 他在課堂上玩手機游戲,程池便把他揪講臺上來玩兒,那混小子一開始倒是厚著臉皮渾不在意, 她在臺上講課,他便在她身旁打游戲,還把聲音開得很大故意搗亂,可是一節(jié)課兩節(jié)課能撐下來,一整天這樣子弄,那小子就受不住了。

    從來沒有覺得,玩游戲是這么無聊的一件事,可是程池盯著他呢,他一放下手機,她就說:“怎么著,繼續(xù)啊!”

    少年人最是講面子,尤其是當著這么多同學的面兒。

    他只能強撐著一口氣繼續(xù)玩游戲,直到把手機電量都耗光。

    玩得他都要吐了。

    最后,他只能哭喪著臉,跟程池商量,明天就讓他坐講臺了,他保證,明天絕對不把手機帶到學校-

    程池怎么著也不會想到她會在這個學校遇到老熟人。

    吳霜。

    她恰是這個學校的語文教學組組長,在這兒都呆了兩年了。

    語文組開會,吳霜見著程池,很是驚訝一番,開會發(fā)言的時候好幾次語無倫次顛三倒四。

    程池見到老同學還是很高興的,雖然大學的時候鬧得并不是很愉快,不過畢業(yè)都這么久了,又是同寢過四年的室友,散會后她拉著吳霜聊天。

    吳霜見著程池,當然也很高興,跟她問了這些年的經(jīng)歷,兩個人漫步在夕陽下的操場上,很是唏噓感慨了一番。

    吳霜畢業(yè)之后先在上海的一所高中工作了一年,不過上海的物價房價實在太高,她又沒拿到編制,工作一年后便辭了,后來跟朋友一塊兒來了鹿州,說是在這個鐵路中學對985的學生有編制的名額,她琢磨著雖然學校一般,但是有編制可就有保障了,索性也就安心在這兒當了語文老師。

    同時她對程池能進山里支教三年,表示很不可思議,當時她畢業(yè)去支教,吳霜很是不屑一顧,覺得她鐵定不到一個月,就得回來,沒想到她能堅持這么久。

    后來程池拉著吳霜邀請她吃飯,吳霜好幾次欲言又止,想說的話,始終沒有說出口,她心里頭對程池有愧,自然更不好跟她去吃飯的。

    回想起六年前,暴風雨來臨的那個下午,她趁程池洗澡的時候,掛掉了她的電話,許刃打給她的電話,并且刪掉了通話記錄。

    事后她知道了許刃的事,方才恍然。

    如果她沒有掛電話,如果她將電話遞給在洗澡的程池,如果她接到了……

    是不是許刃就不會出事,不會殺人,不會坐牢。

    她根本不敢去想。

    更不敢讓程池知道這件事,這件事成了這么多年,她心里揮之不去的陰影,仿佛一個沉重的十字架,重重地壓在她的心頭,每每到暴風雨的天氣,便是她的受難日。

    她無法原諒自己。

    程池并沒有多想什么,只當吳霜還在耿耿于懷過去她們之間的不愉快,索性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咧咧地說:“以前我脾氣不好,也沒少對你冷嘲熱諷的,說那么些不好聽的話,你別放在心上,當然,你這人也不是省油的燈,反正,咱們算是扯平了,誰也沒欺負到誰。現(xiàn)在咱們還能有機會能重逢,就別想過去啦!”

    吳霜臉色微微泛紅,眼睛也有些紅,她的喉嚨里泛著酸澀,她想對她說,扯不平的,這輩子,她們都扯不平。

    她欠程池,也欠許刃。

    她還不清的。

    最終,她什么都沒說,與程池一塊兒走出了學校。

    “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程池拿鑰匙開了車門,車燈亮了亮。

    吳霜說:“不用,我就住在學校邊上的教師職工宿舍。”

    程池點點頭,坐進了駕駛座,不忘對她道:“那下次有時間咱們一塊兒吃個飯,好好聊聊。”

    吳霜并沒有離開,她欲言又止地看向程池,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她想問的話:“你和許刃…怎么樣了?”

    程池手扶在車窗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就知道,這女人從剛剛到現(xiàn)在就心緒不寧,要說什么又不敢說的樣子,原來還在糾結(jié)許刃這事兒。

    “我畢業(yè)那會兒,見過許刃一面,后邊兒也沒聯(lián)系。”程池說得很是輕松隨意:“聽說他現(xiàn)在過得不錯。”

    吳霜又連忙追問:“那你…”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迫切,她緩了緩:“那你還…還難過嗎?”

    你還難過嗎?

    整個大學,后三年,程池像正常人一般,生活,學習,學院因為許刃這個事,還特意拍了輔導員來給她做心理疏通,可是她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給人的感覺,好像并沒有什么問題,大家都以為她是釋懷了,然而,還是有不對勁,事后想起來也讓人脊背發(fā)涼的。

    整整三年,吳霜從來沒有見過她笑。

    一次也沒有。

    吳霜知道,她只是不想讓家人和朋友擔心,才努力地過好生活。

    她一直都難過,從來不曾釋懷。

    所以事隔經(jīng)年,闊別重逢,她只問她一句,你還難過嗎?

    聞言,程池倒是笑了,輕描淡寫地說:“總不至于都這樣了,還放不過我自己。”

    總不至于困守回憶,畫地為牢,將自己囚禁一輩子-

    程池懶懶地坐在辦公室里,今天來了例假,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來,不過因為她身體一直很好,倒是沒有腹部疼痛的感覺,只覺得精神偃偃的。

    晚上楊靖他們叫了她一塊兒去唱歌,約了好些個多年沒見的朋友聚聚,程池倒是也沒有拒絕,姨媽造訪到給了她可以不喝酒的理由,兩全其美。

    現(xiàn)在的程池越來越不大愛喝酒,也不喜歡過去那種渾渾噩噩的頹唐狀態(tài),現(xiàn)在她更愿意享受清醒,即使有些時候并不大好過,卻是生命所要承受的必然的苦痛。

    如果連自己做不好,她又有什么資格站在三尺講臺,教書育人?

    傍晚的放學鈴聲打響,程池將車開出了校門,徑直朝著市中心駛?cè)ァ?br />
    剛剛進入三環(huán),程池目光一瞥,恰好看到一輛紅色的法拉利與她并肩而行。

    豁喲!

    那不正是她賣掉的那輛車嗎?

    那輛法拉利她開了好幾年,車身的每一處細節(jié)都無比熟悉,一眼就能認出來。

    還沒等程池反應過來,法拉利已經(jīng)開上了高架橋,與她朝著不同的方向駛?cè)ァ?br />
    程池想都沒想,直接在下一個十字路口擼了方向盤,油門一踩,朝著高架橋下行方向駛?cè)ァ?br />
    她的愛車啊!

    可以說她的一整個青春歲月里,除了許刃,她最寶貝的物件,便是這輛法拉利。

    三年前,因為一些無法釋懷的情緒,她叫老爸幫她把這車賣掉了,其實心里頭偷摸著還是有點后悔的,怎么說,她都是一個念舊的人,一個負她良多的許刃況且念念不忘,更何況這輛從來忠心耿耿,替她贏了許多場競速賽的愛車。

    她想把車買回來,不管花多少錢。

    她追著法拉利一路駛?cè)ィ瑑奢v車在公路上一前一后的奔馳著-

    司機小張注意到,后面有輛小本田一直緊隨其后地跟著他,還不住地違規(guī)鳴笛,似乎是要叫他停車的意思。

    他看向后視鏡里的老板,老板雙目微闔,睫毛修長,輕微地顫栗。

    他不動聲色,脖頸靠著座椅,筆直地端坐,修長的長腿微微外開,像是睡著了,又好像只是在閉目養(yǎng)神,小張拿不定主意,只能加快了速度繼續(xù)往前開。

    在小張的眼里,老板是個正經(jīng)嚴肅的男人,從來不茍言笑,他待人很謙和禮貌,但又透著疏離與冷漠,叫人猜不透心思,不敢與之玩笑。

    像他這樣的人,即便有朋友,應該也是事業(yè)上的合作關系,但是卻又恰相反,他的朋友都是些于事業(yè)無關緊要的閑雜人,楊氏地產(chǎn)的少總就是一個,不大像是正經(jīng)人,與他在一處,喜歡玩玩鬧鬧動手動腳,可是老板居然也不生氣,任由他去,這可當真是鬼了怪了。

    哦對了,最讓小張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老板都已經(jīng)是二十九的人了,身邊居然沒有女人,像他這樣的成功人士,模樣又生得這般地好看,總歸是有大片的紅花綠葉要依附過來的,可是老板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他給他開車這兩年,甚至都沒見他帶什么女人上過車。

    有一回應酬出來,有女人喝醉了酒,眼巴巴地就往他身上貼,手都順著他的衣領摸到了他的胸口,結(jié)果他面上牽著禮貌的微笑,卻直接毫不留情地將女人的手給拍了下來,那動作叫一個流暢自然不留余地啊,他從女人身邊經(jīng)過,從始至終與旁人微笑著聊天,不曾看她一眼。

    他就像一個矜貴的公主,容不得半點無禮的進犯。

    小張這可就奇了怪了,他這個年紀,難道不正是如狼似虎的大好時候?

    直到后來,他無意中在老板的錢夾子里看到過一個女孩清麗的的證件照,只是瞥見,一晃而過的那種,也看得不大真切,但是想來,老板應該是有喜歡的姑娘,那張照片都泛白了,在他的錢夾里不知道躺了多久。

    本田車還追著法拉利,在越來越寬闊的大馬路上開得很野。

    小張終于有些猶疑地開口道:“許總,后面有輛車,一直跟著咱,你看…咱是不是停下來。”

    許刃這才微微地睜眼,聲音平靜無瀾:“確定是跟著我們?”

    “是啊,從下了高架就一直跟著,還一個勁兒地鳴笛。”

    “那就找個地兒,停吧。”

    兩分鐘后,法拉利停在了大橋上的緊急停車道上。

    本田緊隨其后,也停在了后面,許刃抬眸,輕描淡寫地瞥向了后視鏡,后視鏡里,一個女人穿著裹身的職業(yè)正裝,踩著高跟鞋,朝著他走過來。

    他的呼吸緊了緊。

    程池走到了副駕座前,透過黑窗戶努力朝里面看了看,當然她什么都看不到,不過還是很禮貌地揮了揮手,然后說手舞足蹈地示意車里人,把車窗打開。

    小張開了窗,問她:“女士,您可跟了咱有一陣了,有什么事呀?”

    程池連忙道了聲歉,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說:“真是給您添麻煩,其實沒什么大事,您這車以前是我開的。”

    小張知道老板這車是買的二手,當時他還納悶呢,像他這樣一個低調(diào)謹慎的男人,怎么會買這樣拉風又浮夸的跑車,還是買二手,這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當時資金周轉(zhuǎn)不便,所以把車給賣了,這車我特別喜歡,所以方才在街上瞅見,情不自禁就跟了上來。”

    程池覺得這話不大好說,但是她是真心挺想把車要回來的,索性直言:“像請您開個價,把車賣給我,當然,價格都好商量,一定不讓您吃虧!”

    “這…”小張有些為難地看向后視鏡里的許刃。

    程池這才發(fā)現(xiàn),后車廂還坐著人呢,看司機這臉色,那人應該才是這車的真正主人。

    隔著幽黑的車窗,程池連忙向車后座的人微笑著揮手打招呼,她看不清什么,只是出于禮貌,依舊求人的心態(tài)。

    許刃看著她嬌憨又忐忑的模樣,嘴角淺淺地抿了起來。

    不管時光怎么變,她怎么變,那眼里眉間的味道,總歸是變不了,她還是那個樣子,是他記憶中的那個樣子。

    他終于緩緩按下了車窗。

    程池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心驟然一縮,腳步情不自禁地往后面顫了顫。

    頓在了哪里。

    他穿的是干凈的白色襯衣,筆直的黑衣西褲,端正地坐在車廂座位上,微微側(cè)頭看向她。

    那張臉,縱使成熟了許多,輪廓卻依舊鋒銳,但處變不驚的沉靜氣質(zhì),又給他平添了干凈斯文,一雙黑眸無波無瀾,卻是靜水流深,第一眼你覺著他像在看你,又不像在看你,仿佛你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但仔細斟酌,卻又發(fā)現(xiàn),他就是在凝望你,他是在蔫壞兒地蓄謀著壞主意要逗你玩兒。

    而他的鬢間,竟有了些微斑駁的少年白,卻昭示著這三年他的不易。高聳的鼻梁之下,抿得很緊的薄唇,驟然間輕輕松開。

    他含著笑,淡淡地說:“程池,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老板們請我吃抹茶冰淇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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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anny扔了1個地雷投擲時間:2017-05-17 00:16:11

    ☆、第65章 螢火(5)

    隔了約莫十秒, 又或者更久遠的時間,程池才漸漸地回過神來。

    她下意識地捂了捂胸口, 還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許刃的目光緊隨其后, 跟著她的手落到了她的胸口,被職業(yè)套裝繃得緊緊的小山巒。

    夕陽下,程池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她隨即將手背到身后,然后強作鎮(zhèn)定地走上前來, 隨了他的話, 說:“許刃, 好久不見。”

    她勉強擠出的這抹微笑, 真是要多難看又多難看。

    “這些年你…”

    “你這些年…”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開口, 在出聲的那一剎那, 卻又同時心照不宣地沉默了。

    就跟約好了似的。

    司機透過后視鏡看這倆人, 都是一副迫不及待卻又是矜持克制的模樣,心里頭, 多少有了些譜兒, 索性道:“老板, 您認識這位小姐, 這可就好辦了, 這位小姐想要買車,要不你們找個地方坐坐,好好談談這事兒?”

    許刃抬頭看著她, 問:“吃晚飯了嗎?”

    他這話一說出來,程池感覺自己下面又開始血流如注一發(fā)不可收拾。

    淡定!

    她搖了搖頭。

    “那…”

    “我晚上和楊靖他們有約。”她連忙打斷了他的話。

    “哦。”他語氣里略微有些失望:“那…”

    “吃了飯才過去!”她又迫不及待地解釋。

    真想一巴掌,拍死自己得了……

    許刃看著程池低著頭的模樣,知道她心里頭倆矛盾的小人兒正斗得厲害,他輕聲笑了笑,直言道:“程池,上車吧。”

    司機小張發(fā)誓,這女人,絕對是許老板邀請的上這輛法拉利的第一個女人!

    “不了,我自己開車。”程池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本田:“這里應該不能停車。”

    許刃看了看后視鏡里的小張,小張也看了看他。

    最終,許刃下了車,法拉利“轟”地一聲,耀武揚威地開走了。

    程池站在自己的車前,有些怔。

    許刃已經(jīng)走了過來,很不客氣地坐進了她的副駕座里。

    哎……

    程池咬了咬下唇,還是上了車,開車轉(zhuǎn)下了橋,駛進了繁華熱鬧的商業(yè)街區(qū)。

    “想吃什么?”許刃問她。

    “餃子吧。”她淡淡地應了聲,幾乎是下意識地。

    隨即,車廂里迎來了一陣漫長的沉默。

    “吃什么。”

    “餃子。”

    這樣的對話,大學的時候發(fā)生過不知道多少遍。

    仿佛都已經(jīng)成了既定的模式。

    倒也不是程池真想吃餃子。

    她笑了聲兒,想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說:“差點忘了,現(xiàn)在許老板能破費的起,不需要我費盡心思地給你省錢了。”

    這話說出來,仿佛是又尷尬了。

    這么多年沒見,倆人早已經(jīng)不似以往能隨意開玩笑的關系,而且能說出來的字字句句,都是過去,都是那些親密無間,相互諒解,將彼此愛進了骨血里的青春時光。

    最終車在一家西餐廳門前停了下來。

    兩人走進去,落座。

    服務員拿了菜單過來遞給兩人,什么都還沒說,程池便迫不及的地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下面的姨媽巾都已經(jīng)要陣亡了。

    剛走進去,才想起來,沒拿包…

    東西都在包里。

    她隨即折了回去,遠遠地,卻見許刃跟服務員要了兩杯水,一杯放到她的桌邊,另一杯,他從兜里,取出了藥盒,磕了兩粒藥快速地吃進去,然后就著水吞下去。

    他在吃藥?

    許刃沒想到程池去而復返,他連忙將藥盒揣進包里,不動聲色,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似的。

    程池什么也沒有說,她拎起了自己的包,重新去了衛(wèi)生間。

    沒有弄褲子上,程池出來的時候,才算是安了心。

    今天真不是個好日子。

    程池點了意面,許刃要了牛排。

    兩個人面對面,不動聲色地吃飯。

    他們之間只有過去,可是那些過去,卻又是那般地難以啟齒。

    “你過得好嗎?”她問他。

    “我很好。”他回答。

    隨即又是沉默。

    他問:“你呢?”

    “我也好。”

    她看著他,一刀一刀,將牛排切成了一小塊一小塊,他吃牛排總是這樣,切好,才開動,這習慣,總是沒有變。

    她說:“你看我現(xiàn)在怎么樣?”

    許刃這才抬眸,打量她一番,說:“黑了,也瘦了。”

    “我下鄉(xiāng)支教,剛回來。”

    她笑了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然后拿著刀叉,順手叉了他盤子里的一塊牛肉粒,一口咬下去。

    隨即,她怔住了。

    做了什么!

    許刃也隨即抬眸看向她,沒想到,她還會這樣。

    過去她總是喜歡來他的盤子里奪食,仿佛他吃過的,才是最好的,她自己的留著不吃,就愛吃他的。

    程池尷尬地紅了臉,腦子短路,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自己。

    許刃毫不在意,接著她的話說:“鄉(xiāng)下的日子很苦。”

    他說完,將自己盤子里的牛肉粒全部趕到她的碗里:“你要多吃點肉。”

    程池很尷尬地連忙將自己的盤子推給他,客氣地說:“那你吃我的。”

    ……

    好像更尷尬了。

    許刃卻是自然地接過了她的盤子,說:“好。”

    最先受不住的…是程池。

    她說了聲抱歉,然后起身,匆匆去了衛(wèi)生間。

    剛走進去,心里頭那股奔涌而來的情緒瞬間將她擊倒,她一只手撐著水臺上,另一只手捂著嘴,防備地看看左右,確定沒有人,才無聲地大口哭了起來。

    許刃坐在位置上,深長而帶著顫栗地呼吸著,緩緩閉上了眼睛,將喉嚨間發(fā)脹出來的酸澀給咽回去。

    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盡可能不喚起過去那些傷感的回憶,他們客氣地相處,斟酌再三之后的交談…

    壓抑,克制,卻又是那樣的…情難自禁。

    程池隔了很久之后,才重新回來,然后對他笑笑,說久等了。

    許刃分明看見她眼圈的微紅,心隱隱綽綽疼了起來,他隨即岔開了話題,說:“那輛車,你想買回去?”

    這才是兩個人這次出來吃飯的主題,他不提,程池倒忘了。

    程池點頭:“你買成多少錢,我按原價購買,不讓你吃虧。”

    她從來不讓他吃虧,她做什么都是護著他。

    “目前那是我唯一的代步工具。”許刃說:“賣了,可能會不方便。”

    “那…”

    “把那輛本田給我。”許刃說:“我們換著開。”

    程池想了想,也不是不行,隨即說:“可是,這樣你會很不劃算,我給你補差價吧。”

    “不用。”許刃說:“那是你送給我的車,本就是我的。”

    “……”

    “法拉利的鑰匙,明天我讓司機給你送家里。”

    “可是…”

    “你我之間,不需要算的那么清楚。”許刃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們的過去…總歸比一般的朋友,要親密許多。”

    他們的過去,親密得仿佛彼此已經(jīng)融進了對方的身體。

    難分難舍。

    程池的呼吸頓住了,胸腔里的疼痛感再度襲來,連呼吸都撕扯著難受。

    她說:“我吃好了。”

    “我也是。”許刃招來服務員結(jié)賬。

    出去的時候,許刃問她:“你晚上要和楊靖他們?nèi)ネ鎯海俊?br />
    “是。”程池點頭,順勢按下了車鑰匙,車燈亮了亮:“他們給我辦歡迎會。”

    “那…你不要喝酒。”

    “嗯?”程池回頭看他。

    “你今天不要喝酒。”許刃這句話說得很生硬,卻也很執(zhí)著。

    “好。”她淡淡一笑,坐進了車里。

    一陣晚夏的涼風拂過,萬籟俱寂-

    昏惑的酒吧吧臺。

    程池抓著紅酒瓶子,拉著楊靖的衣袖,扯著嘶啞的嗓子哭著:“他說叫我不要喝酒,他就這樣看著我的眼睛,他叫我不要喝酒。”

    “他還記得,記得我的日子。”

    說完她仰頭,又是一大口咕嚕咕嚕地往喉嚨里灌。

    “他還像過去那樣,把牛肉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全部倒進我的盤子里。”

    她扯著楊靖的衣角哭訴:“我當時我就沒忍住我一個人躲廁所里哭去!特沒出息,一個人躲廁所哭,像個傻子似的。”

    白悠走過來,拍了拍程池的背,心疼地說:“怎么又這樣了?”

    又喝成這樣,又哭成這樣。

    以前是小姑娘,現(xiàn)在是大姑娘,卻還這樣。

    “今兒街上跟許刃遇上,倆人去吃了個飯。”楊靖很無奈地攤手:“就像她說的,跟個傻子似的,裝了這么久,一看見人家,馬上就端不住了。”

    “說什么呢!”白悠嗔怪地推了推他,坐到了程池邊上,溫柔地拍著她的背,給她擦眼淚:“別哭了,乖乖。”

    程池抱著白悠的腰,哭得快要斷氣:“我是個傻子,我心疼,我舍不得他,特別特別舍不得。”

    “好好好,咱舍不得,舍不得就不舍了。”白悠不住地安慰:“咱跟他好,明兒就去找他,五花大綁,按床上直接給辦了!看那家伙還要別扭到什么時候!”

    “可他都有妻子,還有寶寶了。”她哭得更大聲:“我能感覺出來,他還喜歡我,可我不想當?shù)谌撸瑔鑶鑶琛!?br />
    “誰跟你說,他結(jié)婚生娃了?”楊靖也帶了醉意,樂不可支地看著程池:“你是不是把腦子喝昏了。”

    恰是這時候,楊靖的手機在包里震動了起來,拿出來,恰是許刃的來電。

    “喲,許總,你今兒把我們小千金給怎么著了她哭成這樣?”楊靖開玩笑地問道。

    “你看著些,別讓她喝酒。”電話那邊許刃聲音壓得很低,他正開會來著,心里頭放不下,找了個空隙溜出來給楊靖打電話。

    “那可遲了。”楊靖看了程池一眼,早已經(jīng)醉得不省人事:“她已經(jīng)喝昏,說要把你五花大綁按在床上給辦了。”

    “那是我說的。”白悠見楊靖也是喝得有點高,索性搶過了電話,說:“許刃,你要是不忙,就過來吧,把程池給送回去,我們都喝了酒,沒法開車。”

    許刃看了會議室一眼,十來個員工和董事都等著他。

    他握著電話的手緊了緊:“喝了很多?”

    “嗯。”

    “地址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  虐完啦,也雙更完啦

    今天、只有一更233

    ☆、第66章 螢火(6)

    二十分鐘之后, 許刃走進了酒吧。

    白悠湊近程池耳畔,壞笑這, 輕輕對她說:“許刃來了,不用謝哦!”

    程池一個激靈, 醉眼惺忪地看向白悠:“誰?”

    許刃匆匆趕了過來,依舊是今天下午的西服正裝,身影筆挺修長,看著趴在吧臺邊的程池,眉心微微蹙了蹙, 略有責備地對楊靖說:“她今天不能喝酒的。”

    “咋不能喝了?”楊靖拎著酒瓶子, 笑嘻嘻地說:“她那酒量, 都是你蹲大獄那陣子兒, 練出來的, 好著呢!”

    他又伸手捏了捏程池的臉頰:“喂!裝什么裝, 你才喝多少, 能醉?故意的吧!故意叫著許刃心疼是不是?”

    許刃皺著眉頭推開了楊靖這醉鬼,將程池橫抱了起來, 轉(zhuǎn)身對白悠道:“那我送她回去了。”

    他剛轉(zhuǎn)身走幾步, 白悠卻叫住了他:“哎, 你…”

    許刃回頭, 白悠終于還是搖了搖頭, 沒說什么。

    許刃將程池抱著放進了副駕座,手摸到了她的臀部,濕答答的。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 上面還有腥紅的血跡。

    “蠢貨。”他十分無奈地罵了聲,然后脫下了自己的西服外套,給她環(huán)在了腰間,扎好,把整個臀部蓋住,幸而她穿的是黑色的一字裙,看不出來什么,不然就真尷尬了。

    許刃坐進駕駛座,順勢抽了紙巾,輕輕擦拭著指尖,不經(jīng)意扭頭,發(fā)現(xiàn)程池睜著一雙惺忪朦朧的醉眼,盯他。

    他起了點壞心,將擦了血跡的紙巾擱她面前晃了晃,說:“這是什么?”

    那張紙巾帶了腥味,程池皺眉說:“血。”

    “嗯,誰的?”

    她像個小孩子一般,低頭咯咯地笑了起來:“我的。”

    他沒好氣:“你還知道。”

    她又嘟了嘟嘴,似撒嬌一般:“許刃,我肚子難受,你給我捂捂。”

    他很自然地附過身,伸手過去撫住她的小腹:“這里么?”

    “嗯。”她捉著他的手,伸進了自己的衣角,他的手觸到了她略微有些冰涼的皮膚。

    他換了個姿勢,離她更近了些,將寬大的手掌平放在她小腹的皮膚上,輕輕地按了按,然后緩慢地揉了起來,聲音低醇溫柔:“喝酒的時候怎么沒想著,現(xiàn)在知道難受了?”

    “許刃,我難受。”她摸著他的手背,聲音低低嗚嗚,像一只受傷的小獸。

    “哪里還難受,我給你揉揉。”

    “這里。”她又捉著他的手,順勢往上,摸到了自己的胸口軟綿處。

    許刃的身體僵了僵,隨即,將手抽了回來,然后從車后面拿出一個藍色的保溫杯,打開,里面是他方才離開的時候叫秘書買了枸杞和紅棗泡的水。

    他將水倒進了杯蓋里,吹了吹,送到了她的嘴邊。

    “張嘴。”

    程池乖乖地張了嘴,伸出紅撲撲的舌尖,輕輕舔了一口。

    許刃又坐近了些,托著她的后腦勺,一點一點將蓋子里的水喂給她。

    程池乖乖地喝完之后,順勢攬住了他的脖子。

    “喝完了。”她說:“獎勵。”

    許刃蓋好了瓶蓋子,低頭輕笑,柔聲問:“想要什么獎勵。”

    “我要…”她話音未落,他已經(jīng)將她撲倒在了座位上,以一種極其霸道的壓迫式的姿態(tài),按住了她的后腦,用力地吻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很深,味道也很醇,是酒香,是煙草香。

    月光清冷,街邊路燈影影綽綽…

    他咬著她的唇,將舌尖霸道地探入了她的口腔,席卷著周圍的一切,就纏著她溫暖的舌尖,與她抵死地纏綿。

    程池流下了眼淚,手從他的腰間插|過去,用力地抱住了他,將他的白襯衣抓出了褶皺,她動情地回吻他,眼淚源源不斷地涌出來,越來越多。

    眼淚流進嘴里,苦澀的味道,被兩個人吮吸著消化,他一遍又一遍地與她糾纏,似乎永遠都舍不得停下來,舍不得與她分開片刻,程池張大嘴,大口地迎合他。

    不夠,很不夠。

    胸中奔涌而出的情感將她吞沒,她手伸到了他的皮帶上,熟練地扯開。

    她要他,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里面,要和他徹徹底底地結(jié)合,她要他。

    感受她的手都已經(jīng)從他的褲頭探了進去,他才像是反應過來一般,將她不安分的手給捉了出去。

    “刃哥,你疼疼我。”她將臉埋進他的肩膀里,聲音帶著哭腔,嗚嗚咽咽:“我好想你的。”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低沉:“刃哥疼你,不是今天。”

    她身形顫了顫,更是用力地抱緊了他。

    兩個人抱了好一會兒,程池累了,直接趴在他肩膀上睡了過去。

    許刃才松開她,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副駕座,系好了安全帶,然后給自己系好皮帶,啟動引擎,將車開了出去。

    程家大宅,過來開門的是陶嬸。

    見來人是許刃,她表情又驚又喜:“許刃啊!”

    “陶嬸。”許刃向她問好,然后將程池抱進屋:“她喝多了,我送她回來。”

    “噢噢,那…上樓吧!”陶嬸連連給許刃讓了路。

    許刃抱著程池上了樓,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到床上,轉(zhuǎn)過身對陶嬸道:“她例假來了,麻煩陶嬸給她收拾收拾。”

    “好的。”陶嬸點頭,瞥見了許刃裹在她腰身的西服外套:“你衣服也臟了,留著,我給你洗了,送到干洗店,也不方便。”

    許刃想了想,便同意了:“那我得空了來取,謝謝陶嬸。”

    “客氣什么。”-

    許刃走出門,看到程正年的書房還亮著燈,門微微開著一點縫隙,便知道,他也在家。

    進了家門,不拜訪主人未免太不懂禮貌。

    許刃走了過去,剛到門口正要敲門,便聽到程正年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進來吧。”

    許刃推門進去,見程正年坐在書桌前,手里拿著一張報表,帶著老花鏡,正在看著。

    他走過去,對他恭敬地道了聲:“程叔叔好。”

    他“嗯”了一聲,又問:“程池喝多了?”

    “是。”

    程正年加重了語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回來就跟那幫子狐朋狗友廝混,倒不如給她放鄉(xiāng)下,還能活出個人樣子。”

    許刃知道,他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他說:“程池…”

    “六年了,許刃。”程正年打斷他:“她等了你三年,又躲了你三年,不管怎么樣,都夠了。”

    許刃沉默。

    “她會走出來的,不管多久,總會的。”程正年抬頭看了他一眼:“如果你還是以前的許刃,即使窮一點,我也沒反對你們,但是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

    他頓了頓,頗有些意味深長:“恐怕并不適合結(jié)婚吧。”

    沉默了約莫一分鐘。

    “程叔叔。”許刃抬頭,與他對視:“我的身體,不會有任何問題。”

    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珍寶,他要緊緊抓牢,絕不會再輕易放手。

    “你相信我程叔叔。”他急切,甚至帶了點懇求的意味:“我保證會好起來,一定會!”

    “這你可保證不了。”程正年喝了口杯子里的濃茶,看著他:“我女兒,值得最好的。”

    他咬著牙,沉著聲說:“對她而言,我就是最好的。”

    程正年手里的茶杯,突然重重地磕在了桌上:“許刃,是不是覺得自己有了那么點兒小成績,就可以在我這兒不識好歹起來!我現(xiàn)在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捏死你!”

    “只要我還留著這條命。”許刃迎著他的目光:“我就不會放開她。”

    他失去過她一次,那種痛徹心扉,仿佛整個世界,全部的人生都已經(jīng)灰暗,那樣的事,他絕不想再經(jīng)歷第二次。

    “看來你這些年,倒是越活越回去,當初你肯放手,我非常感謝你,也盡了自己最大的能力幫助你,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你看看她現(xiàn)在,她為你受的苦,你怎么忍心…再傷害她。”程正年說這話,幾乎已經(jīng)是聲嘶力竭:“算我求你,你放過她吧!”

    許刃看著他滿鬢的斑白,有些啞然。

    良久,他低垂著眼眸,聲音低沉:“我放過她,誰放過我?”

    誰放過我?

    “我從來沒想過傷害任何人。”

    “只是不想像螻蟻一樣悲哀地活著,不想任人支配,這有什么錯?”

    “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是她陪著我,在我一敗涂地甚至以為自己這輩子都無法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她對我說,一定要堅強。”

    他緩緩抬頭,自嘲地笑了聲:“其實我一點也不堅強,在監(jiān)獄里,那些漫無邊際的長夜里,我哭過很多次。”

    程正年震撼地看著他,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么多年了,許刃竟肯在此時對他敞開心扉。

    許刃一直是一個心思很重的孩子,程正年在大雨中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

    他的那一雙眼睛,太深了。

    “我想她,發(fā)了瘋似的想她,我也害怕,怕她不等我,怕她漸漸地就不那么愛我……”

    程正年終于是悶哼了一聲,語氣稍稍緩了緩:“如果你真這么喜歡她,當初林簡的事,你就不會…”他沒把話說完,就停住了。

    “許刃,并不是我要當惡人,是你自己做了選擇…”程正年看向許刃:“好自為之。”

    “程叔叔,我不會放棄。”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堅定:“我不會放開她了。”

    程正年冷哼:“即便一無所有,被打回原形也無所謂?”

    “沒有她,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那你就等著吧。”

    許刃走出了程家大宅,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他抬頭,望向她的房間,窗簾透出了暖黃的微光。

    仿佛那才是黑暗中照亮未知前路的指引,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堅定。

    ☆、第67章 螢火(7)

    清早, 陽光溫和,微風暖軟。

    程池迷糊著睡眼從房間里出來, 便見衣帽間里,陶嬸拿著熨斗, 正在熨燙一件黑色的西服,款式很新潮,并不像程正年的風格,她打著呵欠,隨意地問了聲:“陶嬸, 誰的衣服?”

    “許先生的。”陶嬸眉眼含笑, 將衣服規(guī)整地疊好。

    程池心提了提, 似乎不大確信, 腳步退回來, 皺眉, 問:“哪個許先生?”

    就在陶嬸正要說“許刃”的前一秒程池立刻打斷了她:“算了。”

    算了, 不想知道。

    她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從衣帽間走過去,跑到客廳的沙發(fā)邊坐下來, 摳著腦袋死命地回憶昨晚發(fā)生的事, 腦子里閃爍著零零碎碎的畫面, 并不清晰, 他將她按在車椅上, 那個霸道而又深情的親吻,她以為那只是醉酒之后一個春光旖旎的春||夢。

    不能吧!

    別啊!

    程池將腦袋埋進沙發(fā)里面,低沉地叫了一聲, 暗暗發(fā)誓,以后絕對,絕對不能再和楊靖他們?nèi)ズ染屏耍茸砹穗S便就把她給了旁人,太不負責了吧!

    洗漱完畢,程池聽到樓下傳來一聲無比熟悉的汽車鳴笛,她跑到窗邊探頭往下望去,只見一輛帥氣拉風紅色法拉利開進了花園。

    她的心顫了顫。

    沒命地跑回自己的房間,隨便胡亂地抹了幾把粉,梳了頭又從衣柜里掃出一把衣裙扔床上,選了半晌,選出一套天藍色小短裙換上,在試衣鏡前兜了幾圈。

    收拾妥帖之后出門,卻見法拉利上下來的人,不是許刃。

    司機小張見程池出來,對她禮貌地微微鞠躬。

    巨大的失望感襲上心頭,程池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去,懶懶道:“你是許刃的司機。”

    “許總叫我把車給程小姐送過來。”小張說:“許總本來是要自己來的,但是公司臨時出了點變故,有個緊急的電話會議…”

    他還沒有解釋完,程池意味深長地悶哼了一聲:“許總,大忙人。”

    小張尷尬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昨晚…”程池看了看小張,問道:“昨晚他是不是也挺忙的?”

    “是啊!”小張想也沒想便說道:“昨晚也有股東會。”

    程池心說,那應該不是他送她回來的,心里莫名松了口氣,卻又隱隱有些失落。

    她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fā)。

    煩死了。

    程池回頭喚了院子里的園丁過來,讓他將法拉利開進車庫,順帶把那輛本田開出來給小張,她答應了許刃,倆人換車。

    “這車是我送給許…”她頓了頓:“是我送給許先生的,法拉利還算我買他的,你等我給他開張支票。”她說完便轉(zhuǎn)身要去父親書房拿支票。

    小張連忙道:“許先生說過,如果程小姐真的要買他的車,就用自己賺的錢來買,如果是程先生的錢,他不會接受。”

    程池腳步微微一頓。

    聽著這話,突然有種想爆粗的沖動。

    這是間接地罵她啃老,不能自食其力還是怎么著?她現(xiàn)在一個月工資抵了天不過7000,那輛法拉利原價買回來的時候,好幾百萬。

    見程池臉色不好看,小張連忙解釋道:“許先生的意思,大概是不希望程小姐跟他在錢的問題上太過較真。”

    “我知道他的意思。”程池紅了紅臉,壓著調(diào)子咬牙沉聲道:“他有本事了,見不得我們這些沒本事的,我知道。”

    小張實在不敢再多說什么,只能噤聲。

    這時候陶嬸從宅子里走出來,將一個白色的紙質(zhì)口袋遞給了小張,說:“這是許先生的衣服,麻煩您給他帶過去。”

    小張欣然接受了衣服,程池看著那個口袋,連忙問陶嬸道:“他什么時候把衣服扔我們家的!”

    “昨兒晚啊!”陶嬸說:“小姐您忘了嗎,是許先生把您給抱回房間的。”

    “…….”

    昨天晚上那些支離破碎的親昵片段,果然…都不是夢?

    程池臉微微有些紅,心跳加速,腦子里卻一片漿糊,他怎么能……

    小張見程池發(fā)愣,弄不清楚她和許總到底是什么關系,不便再說什么,只好默不作聲地將車開走了。

    微風習習,陽光灑滿她的肩頭,樹梢上鳥兒歡快的叫喚著。

    程池看著面前這輛紅艷艷的法拉利,突然有些頭痛。

    許刃他…已經(jīng)是有妻子和兒子的人。

    程池就算再沒出息,再余情未了,也不可能會對他抱有任何的幻想,她絕對,絕對不會做插足人家婚姻的混賬事-

    煩惱了兩天,程池接到程正年的電話的時候,正坐在辦公室里批改作文。

    程正年給她安排了一個相親的對象,據(jù)說也是世交家里的小孩,不僅雙方家境匹配,而且小伙子還特優(yōu)秀,搞音樂的,還出國演出過,非常有氣質(zhì)。

    程池知道程正年的口味,他自己是一銅臭奸商,所以特欣賞那些陽春白雪的音樂藝術,從小就有意識地培養(yǎng)家里的小孩的藝術細胞,不過只有程嘉稍稍有點藝術氣息,程池和程厲銘基本上就沒指望了。

    程池答應了程正年的邀約,同意明天晚上去見一見那個特別優(yōu)秀的相親對象。

    剛掛掉電話,恰逢吳霜走進了辦公室,見程池在,她腳步頓了頓,環(huán)掃了辦公室一圈,見沒有別人,索性對她說道:“程池,你明晚有空嗎?我想請你吃個飯,我…我有話想對你說。”

    “唷,不巧了。”程池起身,將作業(yè)本重新整理了一遍:“明兒晚上我去相親,已經(jīng)答應對方了。”

    “啊…相親?”吳霜有些懵:“你要相親?”

    “嗯。”程池漫不經(jīng)心地聳聳肩:“老頭子成天都在琢磨我的個人問題,找個男朋友,好叫他安心些。”

    “可是…”吳霜臉色有些難看,猶疑了半晌,終于問道:“只是因為你的爸爸,所以才去相親的對嗎?”

    吳霜的反應讓程池有些不知該怎么反應,不過她一直都是這樣,程池也習慣了,很無所謂地說道:“其實也不是,算算,從許刃把我甩了到現(xiàn)在,都單了這么多年,是時候應該要找個男朋友再好好地談場戀愛,再晃晃就三十了,像我這么顏狗的怪阿姨,那時候可就只能包養(yǎng)小鮮肉了。”

    “那你放下許刃了?”吳霜連忙問。

    放下了嗎?

    應該要放下了。

    程池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得到肯定的回答,吳霜松了口氣。

    “對了,你說有事跟我說。”程池拍了拍吳霜的肩膀:“不需要請我吃飯再講,現(xiàn)在也可以說嘛。”

    吳霜的臉突然紅了紅,眼神有些閃爍,踟躕地說:“那個…其實沒什么事,沒事的。”

    程池眉心皺了皺,顯然是不信她,不過吳霜素來便是這樣,思慮得多,既然她不想說,程池便不再追問,恰逢上課鈴聲響起來,她拿了課本,便轉(zhuǎn)身出了辦公室。

    留了吳霜一個人,她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陽光,心里很是糾結(jié),那件事并不好啟齒,說到底,是她對不起許刃,對不起程池,如果說出來的話,以程池的性格,肯定不會原諒她,兩個人現(xiàn)在共事,總不好把關系鬧得太僵,再說,她都已經(jīng)要去相親了,顯然是已經(jīng)放下了許刃,這時候再舊事重提,就沒有意義了。

    念及至此,吳霜松了一口氣,決定把這件事給咽下去,不想了,讓它爛在肚子里吧-

    鹿州到底有多小,去了相親程池就知道了,太他媽小了!

    整個上流圈子,來來去去,就那一兜子人,真的有點尷尬。

    那個在程正年口中特別優(yōu)秀的穿得很是人模狗樣的相親對象,名叫陸行商。

    程池出遠門上大學第一天,就跟這家伙上下鋪,他還問她要微信來著。

    見來人竟是程池,陸行商也有些懵。

    他想了小半晌,才非常不確信地叫出她的名字:“程池?”

    “是我。”程池非常不客氣地直接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在維也納開過演奏會,年輕有為又英俊瀟灑的青年音樂家,陸行商?”

    陸行商笑了,露出他招牌的倆小酒窩,他說:“滿腹詩書與才華,心地善良又有愛心的中文系高材生,程池。”

    程池倒是毫不客氣地收下陸家長輩的稱贊,毫不臉紅地說:“正是正是。”

    既然是老朋友,程池也懶得拘束,直接坐下來,點餐吃飯,下午上了三節(jié)課,她餓得前胸貼后背。

    吃飯過程中,陸行商問她:“怎么你現(xiàn)在還是單身咯?”

    “廢話。”程池嘴里忙活著,囫圇地說:“不是單身能來這兒遇著你啊?”

    “那倒也是。”陸行商隨意地笑笑,謙和含蓄地說:“大學那陣,你和許刃多好啊,那句老話什么來著,對,只羨鴛鴦不羨仙,誰能想到……”

    程池放下了筷子,面無表情地打斷他:“是不是只要是認識的人,都要把程池跟許刃扯在一起?”

    陸行商愣了愣,看出了程池臉色的不喜,很有修養(yǎng)地道歉:“對不起。”

    程池埋頭繼續(xù)吃飯。

    陸行商憋了會兒,還是忍不住道:“也不怪大家伙兒都把你們倆扯一塊兒,那時候,你們多好啊,簡直堪稱S大的模范情侶,你自己想想,你們在學校里撒了多少狗糧,那時候想追許刃的女孩那簡直能從S大校門口一溜兒排到東方明珠去,都被你們談戀愛這陣仗給嚇得退避三舍,大伙眼里頭,你倆,根本就是一個人兒,這輩子都沒法子分開。”

    一根刺,戳進了程池的心頭,她放緩了呼吸,平復著胸腔里的酸澀。

    她也曾以為,自己會和他永遠在一起,這輩子都不分開。

    可還是被殘酷的現(xiàn)實給狠狠打了一耳光。

    沒有什么愛情是永垂不朽。

    “說這些,有意思么?”程池倒是也不生氣了,只淡淡看了陸行商一眼:“我現(xiàn)在,還不是坐在了這里。”

    看著她那疏淡的眼神,陸行商的呼吸突然窒了窒,那眼眸中有某種東西,讓他感覺到傷懷。

    所有自以為是的深愛,都敵不過時光的空白。

    六年了。

    他在她最寶貴的歲月里,空白了六年。

    “程池。”陸行商突然清了清嗓子,看向她:“你覺著我怎么樣?”

    “嗯?”程池抬眸,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皮膚很白,模樣很是俊逸,又帶了那么點兒清秀氣,是好山好水好人家里養(yǎng)出來的好公子。

    “你很不錯啊。”程池答他。

    “那不知這個很不錯的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跟你加個微信呢?”

    “噗!”程池嘴里的紅酒險些沒噴出來,猶憶起第一次見面,下了火車,陸行商便跟她套路微信號。

    她嗆了嗆,看向陸行商無比真摯的表情,有些夸張地笑道:“不是吧?”

    “是。”陸行商理了理衣領,正色道:“我對今天與我相親的程老師很滿意,希望今后能多多相處,不知道你對我感覺怎么樣。”

    明知是裝出來的派頭,但配上他一本正經(jīng)的語調(diào)和認真的神情,倒真讓程池有些不知所措。

    “你真…覺得我不錯啊?”程池不能置信地看著他。

    “我對你的第一印象就很好,很想勾搭的,你忘了嗎?”

    沒忘沒忘,第一次見面,他就想套路她。

    “可是我下過鄉(xiāng),瘦了,還變黑了。”程池連忙將自己的缺點擺出來:“而且現(xiàn)在…工資還很低。”

    陸行商聳聳肩,一副“你覺得我是這么膚淺的人”的眼神看著程池,不說話。

    良久,程池才終于猶疑地喃了聲:“那要不…試試?”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加更-333-

    ☆、第68章 螢火(8)

    不能不說,陸行商的的確確, 是個暖心的男朋友。

    他沒有演出的空檔期, 基本上擔當了程池的專車司機, 每天都會來學校接送程池上下班,平日里的相處, 也是非常照顧她, 感覺就像個大哥哥似的。

    其實仔細算起來,他的年紀比之她還要小一歲, 雖然倆人念大學是一屆的, 但是程池復讀過一年。

    陸行商的情商很高, 從他撩妹的手段就能夠看出來,而且倆人在一塊兒的時光里, 除了第一次吃飯, 提過許刃之后, 那兩個字, 便從倆人的談話里徹底消失了。

    他不提許刃, 程池自然更加避諱。

    總的來說,她對這個應該已經(jīng)算是半個男朋友的男人,比較滿意, 也愿意盡心地待他好。

    只是有一點。

    似乎還…缺了什么。

    缺了什么呢?

    夜深人靜的時候, 她坐在窗邊,想了很久。

    直到Sex從龜殼里探出小腦袋,跟她對望了一眼,程池才恍然有些明白, 她待陸行商的好,都是基于他待她很不錯的基礎上,就跟還人情似的。

    缺的是當初待許刃的一往無前與掏心挖肺。

    而那樣的熱忱,興許這輩子,都不會對第二個人再有了-

    程池和楊靖他們約了競速賽局,她把陸行商也帶了過去。

    “介紹一下,男朋友。”程池將陸行商領到小伙伴面前,大大方方地介紹。

    “大家好,我叫陸行商。”陸行商很有風度和禮貌地與眾人握了握手。

    除了早就知道真相的白悠以外,幾個小伙伴都有些懵,尤其是楊靖。

    “不是吧程池。”他快人快語:“你不跟許刃復合你早說啊,你早跟我說,我他媽就追你了我,你擱大馬路上隨隨便便找這么個人你這是成心不讓我好過…”

    “胡說八道什么呢!”楊靖話還沒說完,就被白悠給一腳踹飛,她沖陸行商抱歉地笑笑,指了指腦子:“他這兒有問題,甭理他。”

    楊靖捂著自己的膝蓋呲牙咧嘴,表情痛苦地指著白悠,又指了指程池和陸行商,最終捶胸頓足長嘆了一聲。

    程池笑了笑,拉開了自己法拉利車門,跟陸行商說:“要不要上來試試?”

    陸行商當即便同意。

    幾個選手也各自上了車,白悠拿著旗子,走到山道正中間,一聲令下,幾輛賽車宛如光梭一般飛了出去。

    “要是不好受,就跟我說。”轉(zhuǎn)過了第一個彎道,程池對陸行商道。

    “還行。”陸行商輕松地笑了笑:“我不暈車。”

    他不暈車。

    程池不由得加大了油門。

    心里頭,卻驀然空了一塊出來。

    那個暈車的男人,不是他。

    她想起了第一次帶許刃賽車的樣子,他咬著牙,分明緊張,卻又不愿意表現(xiàn)出來,緊繃著,臉都紫了,看上去可愛極了。

    那次程池跑了最后一名。

    可是卻不曾有半點遺憾。

    耳邊風聲呼嘯,帶來了記憶里的音訊。

    “以這種速度,你又是最后一名。”

    “沒所謂啊!”

    “聽楊靖說,賽車你從不輸,甘心走在最后?”

    “我有你嘛。”

    即使被全世界甩在后頭,我也不在乎。

    因為你說一定會站在在某個地方等著我。

    可你…

    騙了我-

    程池是第一個沖破終點。

    漫天的彩帶嘩嘩啦啦飄落,被夜風吹得漫山遍野。

    陸行商注意到,她的眼圈有些紅,興許是風。

    楊靖輸了比賽,依舊是老規(guī)矩,晚上的酒局,他請客。

    一幫人熱熱鬧鬧去了他們常去的那家娛樂會所,開了個大包,又是滿桌子的酒。

    酒過三巡,楊靖帶了那么點兒醉意,把陸行商給叫出去了。

    “兄弟。”走廊間,他醉醺醺地將陸行商給按在了墻上,迷迷糊糊地說:“你曉不曉得,高中那陣子程池就跟許刃好上了。”

    “我曉得。”陸行商點頭:“阿池都跟我說過。”

    楊靖緋紅著臉,低頭冷笑了一聲:“她都跟你說過是吧,那她有沒有說,有一次賽車,她帶了許刃,那個時候,她跑的可是最后一名,知道為什么?”

    他抬頭,逼近了陸行商,滿嘴酒氣,壓低了聲音:“因為她舍不得。”

    陸行商別過臉,避開他滿是酒味的氣息,低聲喃喃道:“你醉了。”

    “醉沒醉老子心里頭清楚。”楊靖不耐煩地吼了聲:“不清楚的人,是你。”

    “程池還喜歡許刃。”楊靖指了指房間門,提高了音量:“問問那個包間里,他媽誰不知道,你以為你能插|得進來?”

    “我知道。”陸行商說:“我還知道,你今天的表現(xiàn),對我的態(tài)度,都是嫉妒。”

    楊靖突然冷笑了一聲,放開了陸行商:“是,老子是嫉妒,但是老子嫉妒的人,從始至終,都只有許刃一個,你他媽算老幾?”

    “楊靖。”陸行商理了理自己的衣領,抬頭看向楊靖,不再笑,換了稍稍嚴肅的表情:“你們,是不是都挺盼不得她好?”

    “你她媽能再說一遍?”楊靖沖他吼。

    “我說,你們是不是都……”

    陸行商的話還沒說完,楊靖的拳頭就招呼了過來,卻被趕出來的白悠給一把拉開,她拽著楊靖的后衣領往后拖。

    “老子要弄死這家伙!放開手!”楊靖瞪紅了眼睛,像一頭發(fā)狂的野獸。

    白悠死命拽著他,沖陸行商不住地說道:“抱歉,他喝醉了就是這德行,連自己都打,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陸行商冷著臉,說:“今天差不多了,我?guī)С坛刈吡恕!?br />
    “是,她喝了不少,麻煩你送她回去。”白悠道。

    “自然。”陸行商說完理了理襯衣領,面無表情地走進了包間。

    “你他媽回來!”楊靖還要跑過去,白悠一把拉住了他,急聲道:“你丟人不!”

    楊靖暴躁地說:“丟啥人,這家伙自己不識好歹!”

    “識不識好歹,他都是程池帶來的名正言順的男朋友,你算哪根蔥,也好指手畫腳?”

    白悠也有些來氣,故意拿話嗆他:“等程池醒了,他要是擱程池跟前兒打小報告,這朋友還當不當了?”

    “咱們多少年的感情,他試試!”楊靖很不服氣地說。

    “反正你今天的表現(xiàn),特沒風度!”

    白悠環(huán)抱手臂,淡淡地看著楊靖:“還跟十幾歲那陣子差不多,特衰!論氣魄,論度量,那姓陸的,能甩你幾大馬路。”

    她感嘆道:“不得不說,程池挑男朋友的眼光,還真不是一般的好。”

    “哼,跟許刃比,差遠了他!”楊靖沒好氣地說。

    “行了,我要是你,壓根就不會跟他發(fā)生正面沖突,一個電話把正主叫來,到時候看看,誰勝誰負。”

    楊靖拍了拍腦袋,恍然大悟,同時看向白悠,嘿嘿地笑了聲:“我還以為你站小白臉那邊。”

    白悠笑了笑:“我誰也不站,但喜歡看熱鬧。”

    楊靖拿出電話給許刃撥了過去,等了幾秒,看著白悠有些啞然:“關…關機了。”

    正說話間,陸行商已經(jīng)扶著不大醒人事的程池走了過來,對白悠道:“我送她回去了。”

    白悠點點頭:“麻煩你,陸先生。”

    望著陸行商扶著程池離開的背影,楊靖看向白悠,傻愣地問:“就這樣讓他把程池帶走,萬一這家伙起什么歹心…”

    白悠皺了皺眉頭,道:“電話,繼續(xù)打呀,打到許刃接為止!”

    楊靖又忙不迭地撥了電話。

    幸好,下一通電話撥過去,許刃那邊,終于是通了。

    楊靖急吼吼地問道:“你在哪啊?剛才怎么關機了?”

    許刃道:“前幾天上海總公司有些事情處理,現(xiàn)在剛下鹿州機場。”

    “難怪這幾日不見你人影。”

    許刃他提著公文包,步子邁得大,走得挺急,言簡意賅地問:“找我什么事?”

    “哎,沒啥大事。”楊靖起了壞心,有意要吊他胃口。

    “沒事我掛了。”

    “你瞅瞅,啥態(tài)度!”楊靖拖長了調(diào)子,方才在陸行商那處受的氣,似要從許刃身上討回來似的:“當初找到我們,說要把程池重新追回來的時候,一口一個楊哥,叫得那可是跟親哥沒差。”

    許刃那邊低笑了聲,拿著抑揚的調(diào)子說:“親哥,請問你到底有什么事。”

    楊靖也不跟他磨嘴皮子了,只說道:“那啥,就是有個人,趁你不在跟程池談了個戀愛。”

    ?

    “……”

    許刃那邊沒聲兒了。

    “喂喂喂!”

    “聽著。”

    “程池喝醉了,他送她回家呢,不過…是不是往家里送就不大清楚了,剛從嘉華出去,應該是走香檳大道,你要不要去堵一堵,說不定還能……”

    楊靖話沒說完,電話就已經(jīng)被許刃掛斷了-

    程池暈暈乎乎,很是不聽話,走到了夜總會酒吧大廳里,拉著陸行商又是唱歌又是跳舞,折騰個沒完,陸行商倒是也縱容她,好不容易等她鬧得自己覺著累了,才將她弄出了酒吧,扶到法拉利車上,側(cè)身給她仔細地系好了安全帶。

    程池臉頰上泛著醉意的酡紅,眼眸半睜半闔,長而卷翹的睫毛微微顫抖著,嘴里咕咕噥噥低聲說著什么。

    清泠而皎潔的月光下,她的醉態(tài),美極了。

    陸行商情不自禁地俯身,想要吻吻她櫻桃似的瑩潤的唇。

    然而剛剛湊過身去,不遠處一道刺眼的車燈光驟然打了過來,陸行商下意識地,用手擋了擋眼睛。

    他按了按喇叭,向?qū)Ψ娇棺h,車燈晃了晃,滅了,他緩了很久,視線才重新恢復正常,陸行商啟動了引擎,將車開了出去。

    他走的不是香檳大道,而是另外一條路,上了高架,他想把程池帶回自己的家。

    今天楊靖的話,說實在的,對他而言沒有一點波瀾是不可能的,他是男人,縱然表現(xiàn)得好像很有風度與氣量,也沒有辦法不在乎女朋友的前任,那段轟轟烈烈?guī)缀跻汲闪嘶业膼矍椋H眼見證過,所以心里的妒火,此時此刻,才愈加強烈。

    他是何等驕傲的一個男人,自問,論學歷論家世論才華,樣樣都比許刃強,即使他承認,大學那陣子,的確是很欣賞過許刃一段時間,但那樣的欣賞,僅此于一種俯視姿態(tài)的玩味,因為不管許刃怎樣努力,現(xiàn)在取得了什么樣的成績,他都永遠不可能邁入他們上流階層的圈子里,就像可憐又可悲的蓋茨比一樣,金錢和地位,是絕對的兩碼事,不可混為一談。

    所以他可以理解程池對許刃的喜歡,很可能是一種拯救和憐憫的心態(tài),同樣也能夠理解,像楊靖這樣的人,這么接納和喜歡許刃,也同樣是處于一種憐憫和自我麻痹的崇高感。

    陸行商的確喜歡程池,從第一面就喜歡上了,不過并不算愛得很深,但在既然又機會能重逢,他其實也挺想與她好好發(fā)展,因為他們是相配的。

    一通漫長的回憶之后,陸行商透過后視鏡,發(fā)現(xiàn)方才拿車燈閃他的那輛車,一路跟著他,緊隨其后。

    陸行商微微皺了皺眉,加重了油門,將車一路風馳電掣地開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居然居然站男配!!!

    刃哥:說好當我的小天使呢?_(:3J∠)

    ☆、第69章 螢火(9)

    陸行商發(fā)現(xiàn),他根本甩不掉身后那輛本田。

    兩輛車, 在夜色彌漫的高架橋上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逐賽。

    陸行商心里頭感覺有些不妙, 想要停車與那人計較一番, 但是看了看這周遭,除了孤零零的路燈之外再無其他, 他帶著一個喝醉的女人, 若是真的遇上不法之徒,恐怕會有麻煩。

    陸行商只能全速朝著自己別墅的方向駛?cè)ァ?br />
    下了高架之后, 兩輛車一前一后的追逐終于引來了交警, 警車開著警笛, 烏拉烏拉地追上了兩輛車,遠遠地隔著車窗示意陸行商停下來。

    陸行商將車停在了路邊, 下了車, 隨即身后的那輛本田車主也下來, 接受交警的盤問。

    許刃還穿著規(guī)整黑色西服, 線條流暢, 在夜色里顯出了幾分禁欲的意味,交警打量著他,看他的穿著氣質(zhì), 并不像是能在高架橋上與人追逐賽車的紈绔子弟。

    倒是陸行商, 為了配合程池穿的一身輕佻不羈。

    許刃指著陸行商,對交警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家伙拐了我女人。”

    交警有些懵逼地看向陸行商,陸行商捂了捂額頭,走過來解釋:“警察叔叔, 你別聽他胡說八道,沒有這回事。”

    交警小哥拿著本子和筆,看了看許刃,又看了看陸行商,問道:“你車里還坐了一位女士?”

    “是。”陸行商說:“是我女朋友,她喝醉了,我送她回家。”

    交警小哥走到陸行商的車邊,朝里面看了看,程池在副駕座睡得很香甜。

    “她叫什么,家住哪里?”交警問陸行商。

    陸行商不假思索便到:“她叫程池,家住鹿州大道99號。”

    “鹿州大道,我記得去鹿州大道,應該是走那邊兒吧!”交警指了指這條公路相反的方向。

    “……”

    交警小哥又看向許刃,問:“她是你女朋友?”

    “嗯。”

    “你女朋友怎么會在他的車上?”

    “是啊,我女朋友怎么在你的車上?”許刃把問題丟給了陸行商。

    “因為她現(xiàn)在是我的女朋友。”陸行商正面迎著許刃,毫不相讓。

    交警小哥聽得是一頭霧水,有些頭疼:“到底是誰的女朋友?”

    “我。”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回答,看向?qū)Ψ降难劬锒家炷コ龌鸹▉砹恕?br />
    沒法子判斷真假,交警索性將三人都給帶回局里,一個醉酒的女人,兩個針鋒相對的男人,要真出了什么事,他可擔不起這責任。

    陸行商和許刃坐上了警車后座,程池坐在兩個人的中間。

    “許刃,我和程池現(xiàn)在在交往。”陸行商開門見山,直接對許刃道:“我不管你和她有什么樣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將來,程池都是我的。”

    他的聲音很客氣,出身社會好幾年,倒也不像過去在學校里那般地愣頭青,他很能拿捏人的硬骨和軟肋,知道什么樣的話,最有效用。

    他繼續(xù)道:“知道為什么,你們曾經(jīng)那樣相愛,卻最終鬧成現(xiàn)在這樣么?”

    “因為…”他看著許刃冷峻的眉峰,一字一頓地說:“你們并不相配。”

    因為不相配,所以全世界都會站出來反對么?

    許刃不得不承認,其實他說得有道理。

    蓋茨比即使最后得到了傲人的財富,但只一句話,便被湯姆打回了原形。

    因為這個世界,不是為你這樣的人準備的,你只是有錢,僅此而已。

    許刃從始至終,只是默不作聲地聽著,并沒有與他爭辯什么。

    見許刃似乎挺疲倦,并沒有談話的**,陸行商便也住了口,一個人自說自話地貶諷別人,終究有失風度。

    程池被顛兒得東倒西歪的,總算轉(zhuǎn)了醒,皺緊了小眉頭,看了看陸行商,又看了看邊上的許刃,摸不準是什么情況,很自然而然地,將小腦袋壓在了許刃的肩膀上。

    隨即,她的手又自然而然地挽上了許刃的胳膊。

    然后,用力地抱住。

    陸行商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許刃,然后別開了眼,目光移到了窗外,不得不說,還是有些嫉妒。

    “刃哥,這是在哪里呢?”她的聲音像小貓似的,咕咕噥噥,聽不甚清楚。

    “在車上,馬上就回家了。”許刃的聲音很溫柔。

    “刃哥,我好困。”她抱著他無意識地撒嬌,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大學時光。

    “那你枕著我睡會兒,等事情處理完,我就帶你睡覺覺。”

    她打了個呵欠,安心地枕著他的胳膊,許刃便往她這邊靠了靠,讓她睡得更舒服些。

    “程池跟我說,她要和刃哥睡。”她迷迷糊糊說著夢話。

    他將頭與她相依,眸色溫柔,抿嘴道:“你告訴她,刃哥說,好。”

    程池又昏昏地睡了過去,甚至還伴隨著輕微的鼾聲,許刃情不自禁地揚了揚嘴角,那一抹融冰的笑意,恰逢落到了陸行商的眼里。

    許刃與他對視了一會兒,終于說道:“這個世界,的確不是為我這樣的人準備的。”

    這回換陸行商默不作聲地聽著。

    “如果這三年的牢獄教會了我什么的話,那就是,搶奪。”

    他的心顫了顫,抬眸看向許刃,他的目光很黑,很幽深,但同時,卻有一道光,隱隱地照亮了黑暗。

    “像我這樣人,本就一無所有,我想要的,會靠自己的雙手…”

    他硬聲說:“搶過來。”

    而他們,那些生來便什么都有的人,他們根本不需要去爭什么,這個世界便會將一切奉到他們的面前供其挑選。

    “但是她仍舊是一個意外。”他目光溫柔地看向程池:“她什么都有,可是她卻寧肯把她所有的一切,都送給我。”

    “你說我們并不相配,所以全世界都會站出來反對。”許刃目光終于漸漸堅定地看向陸行商:“所以即便是為了她,以全世界為敵,我也…”

    “甘之如飴。”-

    交通管制科,檢查了身份證,又是一番詳實地問話,確定了三個人的關系,交警終于放過了他們。

    醉意朦朧的程池黏著許刃不肯放手,陸行商只好妥協(xié),讓他送她回家。

    許刃將程池帶回了程家大宅,接到交警電話查實情況的程正年早已經(jīng)候在了大宅門口,見到來的人是許刃,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對他并沒有什么好臉色。

    許刃很是小心翼翼地將程池從車上給橫抱下來,程池緊緊抱著他的脖子,偎著他的頸項,看了眼神色冷峻的老爸,連忙閉上眼睛假裝睡著。

    許刃跟程正年問了好,程正年冷哼了聲,并不理他。

    在程正年監(jiān)視的目光下,許刃將程池還給陶嬸,叮囑了幾句,便要離開,陶嬸扶著程池上樓,程池一見許刃要走,這一下子就鬧開了,抱著樓梯的扶手哭著喊著,不要許刃走,要許刃留下來陪她,說好了要陪她睡覺覺的,許刃大混蛋,說話不算話。

    許刃站在門口,看著小醉鬼撒潑打滾的樣子,很是滑稽可笑,不過他笑不出來,倒是滿心的疼惜,想過去抱抱她,安撫她。

    可是程正年就坐在客廳正中間的沙發(fā)上,就像一道跨不過去的鴻溝,生生阻隔在倆人中間。

    許刃只能轉(zhuǎn)身,硬著頭皮往外走,程池一見他真的要走,哭鬧得更加厲害,什么話都喊出來了。

    “許刃,我求求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不要離開程池。”

    “程池她說她好想你,這六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她說不管走多遠,許刃都是牽著她的線,線要是斷了,她就要掉下來,要粉身碎骨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都快要斷氣了。

    許刃聽著,心都要碎了,五臟六腑全攪在了一起,呼吸都是顫栗。

    陶嬸死死拉著程池免得她從樓梯上給滾下來。

    程正年終于緩緩閉上了眼睛,很是不高興卻又無可奈何地說:“許刃,你就多留一會兒,陪陪這瘋丫頭。”

    許刃聞言,如臨大赦,毫不耽擱,轉(zhuǎn)身一陣風似的三兩步跑上樓梯,將程池給扶起來,程池見他回來,抽泣著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死也不肯松手,生怕一個抱不穩(wěn)他就像鳥兒似的從窗子邊飛走了。

    “許刃,你別走,程池不要你走。”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著說。

    許刃一顆心揪在一起,更加大力地回抱她:“小傻子。”

    他喉嚨哽咽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叫她小傻子。

    程正年看著這倆人難舍難分的樣子,覺得自己像古時候棒打鴛鴦的封/建嚴父,非得拆散這對有情人,真是作孽。

    可是不然又能怎么辦,誰讓許刃那家伙竟然……

    他低聲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書房。

    許刃回來,程池立刻就老實了,乖乖地讓他抱到床上坐好。

    許刃將程池給抱進了房間,然后又起身,拿著桌上的保溫杯,去飲水機邊咕嚕咕嚕接了一杯冷熱交替的溫水過來,然后從包里摸出一粒路邊藥店買的解酒的藥片,遞到程池嘴邊。

    “小聾子,張嘴。”他指腹掂著藥片,聲音寵溺。

    “不要叫我小聾子,人家現(xiàn)在都…都不…”她咬字不清。

    他都依著她,極有耐心:“好,想聽我叫你什么?”

    “叫我,許刃最疼最愛的小千金。”

    許刃溫柔地笑了起來,無奈地說道:“好,我許刃最疼最愛的小千金,乖,張嘴把藥吃了。”

    程池這才心滿意足地伸出紅紅的小舌頭,將許刃嘴里的藥片卷走,還不忘使壞地舔了舔他的手指尖。

    許刃的心酥酥麻麻,他將水杯遞到程池嘴邊,輕輕地喂她喝了水。

    一盞小夜燈將房間的物件都籠上了一層玫瑰色。

    “不是說困了嗎,快睡覺。”許刃坐在她的窗邊,給她捻了捻被單,她只露了一個小腦袋在外面,睜著一雙黑幽幽的大眼睛盯著許刃。

    “你以前不也總說,想睡覺嗎?那你是真的想睡覺嗎?”程池一臉壞笑看著他。

    當然不是,只是想和她“睡覺”而已。

    程池將自己的被單打開,然后往邊上挪了挪,給他騰位置。

    “許刃,你快上來,跟我…睡覺。”

    許刃說:“你爸就在下面,跟守夜人似的,盯著呢,我要是這時候上了他閨女的床,恐怕明兒早就沒命走出去了。”

    “許刃,你慫。”她大笑起來。

    許刃也笑,摸了摸她額前凌亂的劉海:“你要是明兒還能記得,來找我,我陪你‘睡’到下不來床。”

    “好,我肯定記得,你可別賴賬。”程池將腳從被窩里蹬出來,踢到他的肚子上,腳上還戴著一根明晃晃的腳鏈子,叮咚作響。

    “還戴著呢。”許刃眼眸里有了光,撫到她的腳踝處,俯下身,輕輕地吻了吻。

    “小千金,晚安。”

    他一直陪到她隱隱了有了鼾聲,這才悄然地退出了房間。

    客廳亮著一盞夜燈,程正年果然,還守在下面,他當然不必擔心許刃不規(guī)矩,這么多年,對他總歸是了解的。

    “阿池睡了?”程正年將受傷的煙斗往煙缸里磕了磕。

    “嗯,睡得很香。”許刃眉宇間柔情盡顯:“還打呼嚕呢。”

    程正年的語氣終于有些松動,問他:“你身體情況,醫(yī)生怎么說的。”

    許刃眼眸微微一亮,連忙道:“醫(yī)生說只需要好好療養(yǎng),不會有什么大問題,我也一直很注重飲食和作息的規(guī)律,每天都會運動,我……”

    “行了行了。”程正年終于是揮了揮手:“不用跟我這兒獻寶似的。”

    他站起身,定定地看向許刃,良久,才緩緩嘆了一聲,很有些無奈地說道:“許刃,這是最后一次了,你自己…好自為之。”他重重地拍了拍許刃的肩膀,與他錯開,邁著沉重的步履上了樓。

    許刃的一顆心,終于重重地落地。

    最后一次,他愛她的機會。

    ☆、第70章 螢火(10)

    興許是解酒藥的效果, 程池第二天從床上起來,倒沒覺得腦子暈暈乎乎不清醒, 恰恰相反, 她太清醒了,清醒到昨天晚上發(fā)生的所有的細節(jié), 都跟刻在腦子里似的。

    越想,越覺得簡直太羞恥,她現(xiàn)在也是往三十兒奔的老大姐了, 喝得個爛醉, 擱許刃面前嬌滴滴地撒歡,那畫面,簡直不要太辣眼睛啊!

    她滿臉通紅地在床上滾了好多圈, 壓抑著, 低聲地尖叫,直到陶嬸過來敲門:“小姐,您今天是不是還有課?”

    程池才恍然想起了, 今天還要帶早自習,來不及多想, 胡亂收拾了一下準備出門, 便接到了陸行商的電話。

    “醒了?”

    “啊…呃。”

    “怎么樣,還好嗎?”

    “還好, 謝謝。”程池很不好意思地說:“昨天晚上,真是添麻煩了。”

    “你添麻煩的人,仿佛并不是我。”

    程池莫名從他的話里聽出了幾分拈酸的味道, 索性說道:“抱歉啊,我喝醉酒就是那德行,真是…”

    真的非常抱歉。

    非常非常抱歉。

    程池對他,滿心愧疚。

    然而陸行商卻仿佛是伸了個懶腰,帶著幾分懶洋洋的調(diào)子,說道:“有什么好道歉的,這幾天,咱們玩得也還算開心。”

    “所以……”

    “所以我現(xiàn)在要跟你提分手咯!”

    “陸行商……”

    陸行商輕笑了一聲:“本來我還想跟許刃競爭一下,不過昨天他說了一句話,我頃刻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他…說什么?”

    “唔,不如你自己去問他。”

    “……”

    “掛了,再見。”

    “陸行商。”程池慌忙叫住他。

    “嗯?”

    “謝謝你。”-

    黃昏時分,程池從教學樓走出來,遠遠地便看到那輛熟悉的銀灰色本田車停在學校大門口的樹下,許刃穿著一件休閑的灰色麂皮翻領夾克,斜倚在車前,遠遠地望著她。

    夕陽灑滿他的全身,投下一道修長的背影,大片濃烈的火燒云在他的背后暈染開來,宛如一幅色彩艷麗的油彩畫。

    那是屬于他的色彩,濃烈,艷麗。

    程池的心跳加快了好幾拍。

    走到校門口的時候,腳步稍稍遲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身便往左邊的馬路走去,不理他。

    沒走幾步,許刃便追上了她。

    “程池。”他喚她的名字。

    程池加快了步伐:“許先生,你有什么事?”

    “昨兒晚上,抱著人家一口一個刃哥叫得人骨頭都要軟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醇,且無賴:“酒醒了,叫人家許先生。”

    程池繃著臉,分明知道他是有意在逗她開心,可是她就是笑不出來,埋頭繼續(xù)往前走。

    她對有婦之夫沒有興趣,一點興趣都沒有!

    “程池。”他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你別走那么快,我有些追不上。”

    程池聞言,頓住了腳步,回頭,許刃果然額頭上滲了些汗珠。

    “你怎么…”她有些猶疑:“身體變得這樣虛?”

    過去的許刃,力氣大得跟頭牛似的,一只手就能把她舉起來。

    “虛?我現(xiàn)在照樣能單手把你提起來,要試試嗎?”許刃說完這就伸手過來拎她的衣領。

    程池連忙退后了兩步,防備地說:“你找我有事兒嗎?”

    許刃的手落了空,知道程池防著他,索性退了兩步與她拉開了些距離,說:“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不想去,我餓了,要回家吃飯。”程池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許刃幾步追上來,抓住了她的手。

    程池有些氣急敗壞,掙開他的手,怒吼了一聲:“你放開。”

    她的脾氣依舊不好,而許刃的手力度,也依舊大得驚人。

    這些年,誰變了?

    誰都沒變。

    “我不放。”許刃仿似一個固執(zhí)的小孩子,死死地抓著她的手:“程池,你跟我去一個地方,許刃這么多年,只求你這一件事。”

    程池終于還是心軟,她憎恨自己的心軟,可是沒有辦法,那個人是許刃。

    他是許刃,她便永遠沒有辦法對他狠下心腸。

    程池坐上了許刃的車,許刃神情總算輕松了很多,啟動引擎,將車開了出去。

    “你的身體,到底怎么回事?”程池裝作毫不在意地說:“我那天,看到你在偷吃藥。”

    許刃笑了笑,說:“偷著吃的藥,自然不會是什么好藥,本來以為久別重逢會有三百回合的大戰(zhàn),結(jié)果程老師太矜持,我也不好強行帶回家。”

    分明知道他是胡扯八道,但程池還是紅了紅臉,罵了聲:“死流氓。”

    “也不知道誰,昨晚上哭著喊著要跟我這么個死流氓困覺覺的。”

    “你再說!”程池瞪他。

    “好,不說了。”許刃淺笑了一聲,不再逗她-

    車開進了一戶居民住宅小區(qū),許刃將車停在了地下車上,然后帶程池進電梯。

    程池站在電梯外面,踟躕著沒進去。

    許刃按住了電梯按鈕:“進來。”

    “我…不進來!”程池固執(zhí)地說。

    許刃笑了聲,說:“程池,你怕什么?”

    她怕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你先告訴我,這電梯通向哪兒?”程池說。

    “一個老朋友的家。”許刃猜出了她的心思,說道:“不是我家,我家住大別墅,靠鹿江邊兒的江景豪宅,晚上躺在天臺的搖椅上,能看見好多好多的星星,見過老朋友之后,你想去,我可以帶你。”

    程池“嘁”了一聲,不情不愿地走進了電梯,罵了聲:“暴發(fā)戶。”-

    房間門半開著,似乎早已經(jīng)候著即將來臨的貴客,許刃拉著程池走過去,敲了敲虛掩的防盜門,房間里,率先沖出來的,是一個約莫五六歲,穿著小牛仔衣搭紅帽的男孩,看見許刃,他格外興奮,鬧著要許刃抱抱。

    就在這時候,一位穿著白裙的婦人走了出來,程池一眼便認出,她是白思思。

    白思思。

    她似乎發(fā)福了,秀美的臉頰上暈著酡紅,一雙大眼睛盈盈如勾,雖然不比過往年輕,但更多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風韻。

    她臉上溢著笑,走過來拉住了程池的手腕,熱情地說道:“一路辛苦了,快進屋坐,飯菜都已經(jīng)做好了,就等著你們呢!”

    程池與她過往的幾次見面,都是不歡而散,白思思對她素來是冷眉冷眼,時隔多年,再見面,這般的熱情,倒讓程池有些不大適應。

    這是間不過百來平米的小戶型房屋,東西放得很密集,地上還散落些玩具,是典型的有小孩子的家庭,雖然亂,但感覺異常溫馨。

    程池的心,驀地有些刺痛。

    這是…他的家。

    “程小姐,抱歉,家里有小孩子,收拾過也還是挺亂的,你隨便坐,飯菜馬上就好了。”白思思不好意思地對她笑笑,然后將地上的玩具撿起來收好。

    一瞬間所有悲傷的情緒此時此刻宛如浪潮一般涌了上來,將她襲卷湮沒,她看向許刃,覺得他此時溫暖的笑,無比刺眼。

    示威么?

    不,沒有辦法!

    她不接受,沒有辦法接受他就這樣把她帶到自己家里來,帶到他的妻子,孩子面前…

    程池的一顆心仿佛被拋擲向那無底的深淵懸崖,她幾乎是轉(zhuǎn)身就走。

    “程小姐!”白思思沒料到她會突然離開,連忙放下手上的玩具,追上程池。

    許刃往前跨了一步,拉住了程池的手腕。

    “程池。”

    “放手!”她大喊了一聲,同時用力掙扎。

    許刃沒有放開她,程池與他在門口糾纏了起來。

    她突如其來的情緒崩潰嚇壞了小朋友,他趕緊跑到媽媽的身后躲了起來,害怕地看著程池。

    便在這時候,廚房里,一個系著格子圍裙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手里還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菜。

    白思思知道程池是誤會了,連忙走過去,將那個男人拉過來,對程池介紹道:“這是我的先生,夏軒。”

    程池聞言,驟然一驚,不再跟許刃糾纏,而是轉(zhuǎn)身看向了夏軒,他看上去年紀并不算小,約莫著有三十奔四了,方方正正的國字臉,濃眉大眼,皮膚稍稍偏黑,對程池露出了一個憨厚的微笑,說:“你好,你就是程老師吧,經(jīng)常聽許刃提起過你。”

    “你…你好。”程池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愣,邊上的小朋友捂著自己的肚子,對男人喊道:“爸,我餓了。”

    “還有一個菜,馬上就好。”男人手搓了搓腰間的白圍巾,然后對白思思道:“快招呼客人坐下來,不要站在門口了。”說完沖他們笑笑,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許刃攬住了程池的肩膀,帶著她進了飯廳。

    “那個孩子…”程池看向白思思身后的小男孩,他有些羞澀地躲在媽媽身邊,皺著小眉頭打量程池。

    “夏童童,快叫姐姐好。”白思思將小孩從身后拉出來。

    “應該叫阿姨吧。”許刃笑。

    “什么阿姨。”白思思嗔了嗔:“人家程小姐還年輕,就叫姐姐。”

    “夏…童童。”程池疑惑地看向許刃:“不是你的小孩?”

    “你腦子里戲夠多的,還不給人解釋的機會。”許刃無奈地說:“如果不是聽楊靖無意中提起,你好像是誤會了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你們…”程池看向白思思,又猶疑地看了看許刃:“你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許先生,其實什么都沒有的。”白思思連忙解釋道:“六年前的那件事,是個誤會。”她斂了斂眉,嘆了一聲,說道:“那段時間,因為貸款的事,我找許刃有些頻繁,被那些家伙誤會,以為我是他的女朋友,所以…”

    回憶到痛苦的地方,白思思聲音有些顫栗:“他們…把我當成了他的女朋友給帶走的,當時許刃是不知道的,他以為房間里的人,就是你,所以才會…”

    程池詫異地看向許刃,許刃對她點了點頭,同時握緊了她的手。

    “監(jiān)獄里的事…”程池聲音有些激動地問白思思:“你對我說的那些話,都是…”

    “抱歉,程小姐,那些都是故意說出來,想讓你死心的。”

    程池不是沒有想過,這一切都是許刃的自導自演,可是白思思被強|奸了,這鐵一般的事實,又讓她無法不相信,白思思或許真的跟他有什么,可是許刃這點‘背叛’,在即將面臨的牢獄之災面前,卻又顯得那樣的微不足道,那時候,更大的悲傷吞噬了他,她無法責怪他。

    直到后來,許刃出獄以后,她還去找過他,如果白思思沒有等他,她想和他和好,可是天橋上,她親眼看到,白思思抱著一個孩子,來到他的攤位面前,他們就像一家人…

    那一幕畫面,深深地刺痛了程池的眼睛,那時候,她才算真的認清現(xiàn)實,許刃已經(jīng)…不再屬于她。而這個殘酷的回答,很長一段時間里,幾乎摧毀了她的心,以至于在很久以后,夜深人靜每每回想起這個畫面,全身都會痛,痛得難以自抑。有一段時間,她甚至要借助安眠藥,才能夠入睡。

    夏軒將最后的飯菜端上了桌,招呼大家伙過來吃飯,程池怔怔的,任由許刃拉著,坐到了飯桌上。

    白思思給程池盛了飯過來,許刃接過,笑說:“她飯量大,再添點。”

    白思思也會心地笑了笑,又給程池添了滿滿一碗飯,程池接過,生硬地道了聲:“謝謝。”

    飯桌上,程池只顧著蒙頭吃飯,此時此刻,真相大白,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如何接受,在外人面前,她只能沉默。

    他們聊了很多過去的事,許刃與夏軒聊起了一道創(chuàng)業(yè)的那些時光,說起了很多關于公司的事情,程池知道,她所缺席的三年,他用另一種方式,娓娓地講給她聽。

    許刃談笑的時候,仿佛是輕松,有意無意地避開了很多艱辛的往事,說得似乎很容易的,但是她明白,這些年,他過得并不容易。

    她微微側(cè)眸,看向了許刃。

    他的側(cè)臉輪廓鋒利,嘴角掛著微笑,眼眸里有光,很亮,但也很柔,眼角勾起的時候,還有不大明顯的尾紋。

    她恍然憶起了六年前,他和楊靖同時醉酒,他們躺在黃浦江邊的斜坡青草地上,望著江月對岸的一城燈火闌珊,楊靖頗有些豪情地說:“你知道自己要什么,你聰明,會做事,更會做人,別人看不起你沒關系,老子就最看得起你,老子覺得,不出十年,你他媽一定會成功!一定會!”

    你一定會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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