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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一章

    凌湙眼眸漆黑, 透著風雨來前的寧靜,聲音仍舊一往無前的堅定, “武景同會帶兩萬軍兵援南門,而被他訛來的三萬江州兵,會成為敲開城門的助力,這一次,我要讓老涼王痛失西炎城五萬鐵騎,他活的太久了,滿堂兒孫坐等著繼位,本城便助他們一助,我就不信這接連的噩耗還打不垮他。”

    最疼愛的孫子, 整個涼羌近四分之一的強壯戰力,以及好不容易伸進大徵腹地的觸角,接連被砍斷,摧毀,便是再擁有鋼鐵般的意志, 也該受不了打擊的暈一暈。

    他那個年紀的人, 暈一暈, 應該就起不來了吧!

    涼羌只要陷入內亂, 大徵,或者說是北境,就將得到一段安穩寧和的日子, 暫時不會再有被擾邊的憂患,便是在心理壓力這塊,都能得到部分解脫, 一旦武大帥卒年不幸,北境內定然會生人心不穩之態, 在內有大徵皇族虎視眈眈,外有涼羌緊咬不放下,凌湙只能竭盡全力的先打沉一方,之后才好騰出手來斬斷想趁帥府出事,而起動亂的騷手。

    他得保證武帥府平穩的過渡到武景同手上,所有想要分一杯羹的外來勢力,必須斬斷。

    凌湙沒有將武大帥病中轉交兵權的話當真,更禁止當日聽見的人私下議論,連武景同遞來的虎符都叫他皺眉推了回去,那日帥帳中托孤移勢之情境,凌湙不予與身邊任何人透露,免叫他們起別樣心思。

    他不允許身邊有人對帥府有想頭,哪怕是打著發展壯大他的威勢為名,鳩占鵲巢之舉,不會出現在他和武景同之間。

    城南口的兵越集越多,烏崈圖霆留下的守門將領怒火沖天,提刀讓人將大徵那一隊倒霉催的禮部官員押上城樓,敲鑼打鼓的招引埋在城下的斥候探馬,拉長了喉嚨叫囂叫嚷,“武家軍的人聽著,回去告訴你們大帥,放了我們的烏崈王孫,否則隔兩個時辰,老子就砍一個你們大徵的官員作為回禮,哼,這一行二十來人,應當能砍到你們出面吧!”

    一群吊書袋子的文弱官們,縮著腦袋絕望申辯,“兩國邦交,不斬來使,你們……你們……嗬嗬嗬……”

    卻是被人掐了脖子警告,“再敢多說一個字,立馬削了你腦袋,然后裹上漿送去給你們的皇帝當下酒菜吃。”

    二十幾個人排排站的被綁在城樓上,垂頭喪氣的望著遠處武家軍扎營地,約莫都清楚了自己被派來的用意。

    一旦他們被殺,便是西炎城先主動撕毀的寧和協議,武家軍便也遵循了不主動挑起戰爭,卻不避諱被挑釁的承諾,有了這個由頭,便是朝廷事后追責,他們的死也冠不到武家軍頭上。

    各有身份立場的禮部眾人,頓時涕淚橫流,早不該覺得這是一趟能升職的美差,爭搶著塞進隊伍來,卻沒料成了爭搶著來送人頭。

    后悔,太后悔了!

    武景同很快便得到了前方斥候的傳信,立刻便整合好已經集結的隊伍,呼啦啦往西炎城的方向開,所有的騎兵和步軍們鼓蕩的心里,同時閃過一個念頭。

    太好了,這一日終于來了。

    而幺雞在羌兵帳里正與突峪爭辯,他塊頭大,近日展現的脾氣便是一副愚忠有勇無謀樣,見突峪果如凌湙所測的那樣,整合了兵力商討的不是先去替鄂魯討“公道”,果然是想先出城再做打算的計較。

    這哪行?放了你們出城,我主子的計策不就少一環了?鬧,必須鬧。

    “六王子,鄂魯將軍好歹也是您的親舅舅,您這才剛回城,不說立即替他討理,怎么也該為他舉行個喪葬儀式,可憐我們鄂魯將軍一心為您,子女皆在族地不及趕來,便是看在他是為護你才出的西炎城的份上,就娘親舅大這一條規矩,您也該披麻送一送他,你總不能……總不能叫將軍如此凄涼的走吧?”

    圍攏在幺雞身邊的鄂魯親信望著一意要先出城的突峪,雖嘴上未說一個字,可眼神里漸漸帶上了失望,情緒匯集在眾兵將身周,越發粘稠的冒出自家將軍不值當的義憤里。

    盼星星盼月亮的將能領他們反打的主事人等了回來,結果人根本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有情有義,對自己親舅舅尚且如此,那對他們這些手底的兵呢?

    涼薄的讓人心寒。

    突峪叫幺雞帶人堵了去路,一時又氣又急,咬牙瞠目低吼,“本王又未有說不去替鄂魯將軍報仇,只是要先出城找個安全地扎下來,等他們與武家軍打起來,先削弱些兵力,我們才好趁機反制,本王只是想坐收漁翁之利而已,沒有不想替鄂魯將軍報仇的意思,鄂魯將軍是本王的親舅舅,本王比你們更心痛他的遭遇,絕對不會放過害他之人。”

    幺雞學著近日從羌兵身上學到的本事,傲慢的抬了下巴,斜著眼睛一臉不屑,“武家軍又怎樣?我族騎兵照樣在他們境邊來去自如,他們就是把城圍起來,也不夠我們一城兵打的,大不了我們先聯合起來把武家軍打走,再關起門來算自己的帳,那大徵文人不是有句話么?叫啥先對外敵后再搜內鬼,自家肉爛鍋里也不叫人嘗一口,總之,在這個敵軍上門之時我們若躲了,等回到大帳叫人知道,不說涼王會不會處置,就我族怯兵,還怯的是大徵兵這個懦夫之名,誰能擔得起?我族所有巴圖不背這個禍,便是羌主應當也不愿看著我們被武家軍名頭嚇退走吧?這說出去算怎么回事啊?老子寧死也不丟這個人。”

    跟在凌湙身邊耳濡目染的,哪怕幺雞自己說不出個所以然,可將意思理解后鸚鵡學舌總是會的,再加上他自己獨有的理解方式,總之挑事的結果很不差。

    突峪帶來的那點人手,早在東線城就被殺光了,如今圍在他身邊的,近乎全是鄂魯的兵,他們在幺雞前后阻攔出城提議的話術里,漸漸停止了動作,沉默的望著突峪。

    沉默的軟抵抗,有時候比高聲喧嘩的騷亂,更令人心驚肉跳,突峪在這樣的沉默不語里冷汗直冒,幾次張了嘴都吐不出一個字,眼神陰鷙如墨滴,死死的盯著打頭的幺雞。

    半晌,才反問道,“便是我帶了你們去找蕭郡主,你又能從中起什么作用?口口聲聲要替將軍報仇,卻連城主府的府門都沖不進去。”

    幺雞昂著腦袋插腰回復,“末將在角力臺上已經殺了他們好些巴圖,不去搶城主府,是因為末將以及左右兄弟,不想仇未報就被人套個謀亂之名殺死,但凡我們能有六王子這樣的身份,那城主府門攔得住我們么?六王子,涼羌不分家,這話可是涼王和羌主當年結盟時宣的誓言,您要我們公然破壞協盟么?”

    沒有主將帶領的兵勇,擅闖城主府殺人,就是會被亂刀亂箭殺死,還要擔個謀反之罪,這條律令擱哪個勢力都通用,他們只是想替自己的主將討公道說法,沒有要炸營亂兵的意思。

    便是涼騎奪城主府和城門布防時,也是有烏崈圖霆先拔刀帶領的,他們這邊就虧在沒有主將啊!

    幺雞不可思議的望著突峪,“六王子,你這樣推托就很沒意思了,城中已經亂了,我們不趁機找他們報仇,等他們騰出手來,只會用更多的兵力壓迫我們離開,屆時我族部,將會成為怎樣的笑話,你可有想過?我們這些人回了族地會受到怎樣的懲罰,你是一點不在意啊?”

    自家主將叫人害了,他們一點損傷沒有的各回各家,別說前途臉面,就為人部屬的忠貞都能壓的他們伸不直脊梁,不會再有將軍愿意接納他們,更會受到整個族部民眾的蔑視鄙薄。

    不然,他們干嘛要等突峪回城?腿長自己身上,不會自己結隊回族地啊?

    鄂魯部剩下的兵將逐漸開始騷動,望著突峪的眼神帶上了懷疑審視,心里有一股郁氣在升騰。

    他們將軍真是信錯了人,竟挑了這樣一個自私慫包的王子擁護,這樣的人,憑什么叫人為他出生入死呢!

    幺雞一招手,轉身往角力臺方向走,“我雖沒有領兵資格,但角力臺上打殺他們幾個巴圖,挫一挫他們的銳氣還是能的,等今日我再拿下他們兩個人頭,十連殺就算是完成了,便是回了族地,我也有交待給出去,算是為主盡了忠。”

    他在這邊攪風裹雨,立逼的突峪前后無退路,杜猗那邊也遵著凌湙的吩咐,帶人偷偷潛到了育奴帳和女帳那邊,就等著突峪帶人來與涼騎守城將動手了。

    凌湙帶著人潛到了北門,對著那邊的兵防圍著走了一圈后,心里大抵有了數,這才領著掣電往南城門摸,至于蕭嬋那邊,他就沒打算再回去,特別是掣電派了人去探查后,那圍攏的密不透風的人墻,叫他知道,木序定然是將自己的身份爆給了蕭嬋,這個時候就沒必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而蕭嬋在左右等不來凌湙自投羅網后,沒法想,只能一盆水潑醒了姜天磊,不等人回神,就瞪著眼睛問他,“你還能令的動被武少帥帶走的江州兵么?”

    姜天磊本來還很生氣,暴怒的要殺人,結果一聽現在城中形勢,立即就知道脫身的機會來了,“當然能,只不過我需要靠近城門口,不然我的那些兵看不到我人,是不會聽令的。”

    蕭嬋點頭,咬牙道,“我帶你去,你只要能令你的兵反殺武家軍,不管最后結果怎樣,我都保你不死。”

    姜天磊眼神連閃,低頭望著濕透的衣裳,“那還請蕭郡主替本公子換身衣裳,不然這模樣叫我的兵看到了,定要誤以為我是受了你的威脅,萬一不肯受調令,豈不是我們雙方的損失?”

    兩人各自懷著心眼,前者想要證明自己女子不輸男的潛質,渾水摸一把大魚,后者則想利用這個機會,與自己人匯合,哪怕那幾萬江州兵完全抵不過將要有的前后夾擊,可只要有萬分之一的人能護著他逃走,他都能回到江州從頭再來。

    突峪終究是被架上了臺,在左右兵勇質疑不信任的眼神里,只能讓步,表示愿意帶領他們先去城主府找蕭嬋要說法。

    而城門樓上絕望的禮部官員們,終于在寒風蕭瑟里等來了塵煙滾滾,武家軍裹挾著千軍之勢踏馬而來,這一刻他們喜極而泣,同時又懷著深深的僥幸,希望能在接下來的戰斗中留下一條命。

    凌湙側耳聽著城外的萬馬嘶鳴,身后掣電聚集了所部人手萬分警戒,他們每個人都手握長長的斬馬刀,跟在前方的主子身后,等待著最佳的動手時機。

    突峪沒在城主府找到蕭嬋,抓了人問后才知道,她竟帶了人往南城門而去,還打的要去御敵的口號,這樣一來,就顯得一意要先出城的他,更慫包更無膽了。

    角力臺那邊,幺雞將涼族的一名巴圖高舉過頂,若的羌族士兵舉刀狂吼,群情激憤,讓跟著突峪的人,更對前后遲疑不決的他生的不滿之心,望著城門方向催促,“六王子,我們也去南門口。”

    蕭嬋把姜天磊帶到南城門,找了守城將道,“武家軍一會打頭陣的兵指定會用江州軍,你帶他上城樓,那些江州兵看見他,肯定會掉轉槍頭對準武家軍的。”

    那守城將大喜,揮手上前就讓人欲將姜天磊拖上城樓,不料姜天磊拿出從蕭嬋屋里藏的勾針,抵著自己的脖子威脅蕭嬋,“我需要與我的兵匯合,否則寧死不配合。”

    笑話,這就被當人質的綁上城樓,他的安全誰來保障?當他傻么!

    那守城將大怒,當即拔了刀要來教訓一下敢這個時候來威脅他的人,卻被蕭嬋眼急手快的攔下了,她還要靠姜天磊入江州呢,可不能叫他死在這里了。

    這個時候突峪來了,對上奪了他舅舅城防的守城將,硬著頭皮與蕭嬋道,“你把他交給我帶回族地給一個交待,我們就算是兩清了。”

    是烏崈圖霆不守規矩,先動手搶兵奪權,可現在又找不著他人,就只能拿他留下的將領抵罪了。

    蕭嬋根本不理他,躲在自己的親兵陣中望著守城將,“先用那些大徵官員試試,逼問城下武少帥,王孫的下落。”

    突峪被人忽視,深感丟臉,強撐著顏色再次好聲氣的與蕭嬋商量,“此城防按理仍歸我族統管,蕭郡主,便是要撈功,你也要退后一步吧?”

    眼神不經意間與一旁的姜天磊對上,雙方各自籌劃著心里的小九九。

    跟在突峪身后的鄂魯部,望著連正眼都不看他們的蕭嬋,以及昂著腦袋拿鼻孔對著他們出氣的守城將,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眼見自己這邊的六王子還要跟他們講道理,當時就沒人愿意等了。

    隨著城中心處角力臺四周爆發的嘯叫,他們瞪眼出聲,“你們角力臺上的巴圖全部失勢,按理城中財物盡歸我族,分不得你們一點,可你們先是不講規矩的搶了城防,后又占著我們將軍這大半年的收成,一切矛盾由頭都因你們挑起,便是去了涼王帳,也是我們占理,現在,我們來替鄂魯將軍討個說法,你們都一副愛搭不理樣,那就別怪我們動武了,兄弟們,上。”

    替鄂魯報仇是一方面,搶奪回屬于他們的財物更是重中之重,一族的補給不容有失。

    突峪臉色終于變了,臉頰上的肉不停跳動,牙齒咬的咯嘣響,,“蕭郡主,別欺人太甚了。”

    他身邊等了太久的將兵再沒有耐心,紛紛上馬拔刀聲震城中心,而這邊的響動也傳到了角力臺上,幺雞站的高,舉臂高呼,“兄弟們,六王子那邊需要我們。”

    說著帶頭就往南城方向沖去。

    而上了城樓的守門將,用刀比劃著幾名禮部官員,對城樓下的武景同道,“我們王孫被你們弄哪了?老實交待,不然就殺了你們的官。”

    被刀架著脖子的官員抖著身體求救,“武少帥,救命啊!臣是……”

    武景同看也不看他,招手叫人捧出一只精鐵鑄的鐵盒,拿刀尖一挑,便露出了烏崈圖霆死前難以置信表情的頭顱,頓時,城頭樓上下的涼羌兵勇齊齊震驚大呼,“王孫大人,烏崈王孫,是烏崈王孫……他、他,他竟叫武家軍的人殺了!”

    那守城將領目齜俱裂,一刀捅了手中的大徵官員,將其尸體扔下城樓,之后又泄憤的連捅了好幾個,個個扔麻布袋似的往城樓下扔,可惜,武家軍眾人連眼皮子都未抬,個個騎在馬上身形都未有動彈。

    這幫子只會咬文嚼字,動不動用規矩禮制壓人的官員,多少回用祖制壓迫武大帥,意圖逼他回京,早讓武家軍眾人恨的牙癢了,能成為兩軍開戰的理由,也是他們的榮幸。

    蕭嬋在城內聽見了烏崈圖霆的下場,當時就生了退意,突峪更恨不能立即往北門跑,然而,從身后頂上來的幺雞,帶人堵住了去路,對著城樓上下的將士大聲鼓動,“兄弟們,無論我們之前有什么過節,可這會都不是內訌的時候,都把刀舉起來,為我們的王孫大人報仇。”

    姜天磊望著緊閉的城門,他知道,他的兵就在城外,此時也是唯一能掙脫蕭嬋擺布的時候,當即也跟著道,“蕭郡主別忘了,武家軍手里的兵力不足,不然他們不會動裹挾我江州兵的念頭,你們城內兵強馬壯,完全有一拼之力,且據我所知,武大帥身體很不好,武少帥沒有時間了,人急有失,不趁他此時心急開打,等他周全了所有計劃,你們未必有一抵之力。”

    守城將此時殺紅了眼,舉著刀高叫,“開城門,迎敵!替王孫報仇。”

    蕭嬋和突峪所有的顧慮考量都不在他的想法之內,他只知道自家主子死了,他若不替他報仇,自己也沒法活著回王帳。

    凌湙目光在幺雞身上轉了一圈,嘴角挑高笑贊,“這小子拱火技術越來越高了,好小子,倒真沒白教,演的挺自然。”

    接著便對掣電道,“可以放火了,讓杜猗準備帶人撤離。”

    城內城外戰弦緊繃,各自磨刀霍霍,就在此時,靠近城門一角的地方沖天火焰升起,幺雞一見之下,更催動了身后羌騎往前沖,那城門也在守城將的怒聲里開了半扇,姜天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蕭嬋則縮回了自己的親兵陣,準備見機行事。

    武景同把江州兵安排在左右翼,見城門剛開一角,就搖旗催左右翼將領帶人沖鋒,自己領著中軍陣壓后,而城樓上的箭雨正傾瀉而下,俱都被他們帶的盾牌擋在了身前。

    蕭嬋一眼不眨的盯著在前的江州兵,對姜天磊道,“快,快下令他們掉頭。”

    城頭上的守城將此時也上了馬,點了兵馬要出城,路過蕭嬋時道,“郡主還是先回城主府吧!你帶的這個殘廢根本沒用。”

    說完一舉彎刀,“將士們,隨我沖,殺光武家軍,生擒武少帥,替我們的王孫報仇。”

    姜天磊瞪眼咬牙,努力用單腿站直,對蕭嬋道,“給我一匹馬,你要是不放心,我們也可同騎,我得讓我的兵看到我。”

    突峪被身后兵勇頂著到了城門邊,再萬分不愿,也不得不抽了刀準備抵御,在幺雞一聲聲的鼓動里,他仿佛悟出了什么,頻頻往幺雞處觀望。

    烏崈圖霆留下的守門將也是有點本事的,領著手下騎兵箭尖一樣的沖出城,目標直往武景同的中軍陣,而跟在他身后的姜天磊,則趁時大聲呼叫,“所有江州兵聽令,掉準矛頭,隨本公子沖殺出去。”

    凌湙等的就是他這有如判國之言,一切計劃按步就班,眼見著城門處呼啦啦奔出去萬余兵,又有江州兵的反水,怕武景同壓力太大到不了城門口,于是,立刻帶了掣電等人從埋伏處跳了出來。

    刀出鞘,馬摘了嚼子和裹足,整個人如刀鋒般閃閃發光,舉刀過頂,“我北境雄兵必勝。”

    他一出聲,幺雞便眼光迫切的望了過來,也不管身周全是敵騎,甩了膀子高聲應和,“我北境雄兵必勝,我邊城將士必勝,我主必勝!”

    杜猗帶隊帶躬著身體將救出來的女人小孩子轉移,聞聲目光湛湛,對驚惶的她們道,“別怕,我主必定安全將你們帶離此地,我邊城民風開放,你們不會受到歧視虐待的,都別怕,跟我們走就對了。”

    許多的女人孩子,咬住了牙關一聲也不敢哭,聲怕動靜過大引來那些可怕的涼羌兵們,捂著嘴點頭如搗蒜。

    就算瘦骨嶙峋,衣不蔽體,她們也想為自己掙一條活路。

    已經跑出城的守門將來不及勒馬叫停,轉過頭的眼神中帶著愕然之色,隨后似想到了什么,震驚到漸生恐懼。

    城中什么時候混入了武家軍?還有邊城部?

    蕭嬋更抖的差點摔下馬來,拍著姜天磊叫,“快,快叫你的人過來,邊城之主就在城里,逮了他,我們就安全了。”

    姜天磊驚訝扭頭,努力往剛剛的發聲之處觀望,“邊城之主?不可能,本公子未有聽說他出北境的消息,何況,你們城里不是號稱防衛嚴密,生人勿近么?怎地他都進城了你們還未發現?”

    蕭嬋臉上尷尬之色連閃,咬牙道,“我怎么知道?我也是剛知道他進了城。”

    她絕對不能說這個邊城之主,是她帶進城的,絕對不能說,打死也不能說,所以,塬日鉉的真實身份也不能從她嘴里泄露出去,這點她也交待了木序,咬死了不知道。

    而三十里外的平板坡,本來還陷在沉睡里的武大帥睜了眼,望著空曠安靜了不少的營帳,啞聲發問,“人呢?景同呢?景湙呢?”

    左右親衛拱手低聲告知,“大帥,少帥和凌城主去了西炎城。”

    武大帥愣了一瞬,撐著身體坐起來,望著握緊的手掌道,“扶本帥起來,著甲。”

    “大帥不可,您的身體……”

    左右的聲音在武大帥望過來的眼神中自動哽住,片刻方低頭應聲,“是,屬下立刻為大帥著甲披掛。”

    武景同感受到了對沖的壓力,光江州兵就抵得上他帶來的武家軍,雖然戰力不行,可還有涼羌鐵騎壓后,對著他的兵陣迎頭沖刷,眼看西炎城南門近在咫尺,卻愣是靠近不了一步。

    凌湙在靠近城門處的地方,帶著掣電他們砍殺沖鋒,與武景同一內一外呼應,幺雞打馬要與凌湙匯合,卻被反應過來的突峪帶人纏住了足,被剛剛還跟隨的“兄弟”們紅著眼睛怒指,這才一聲大笑抹了臉上的縛面,露出自己本來面容,“老子幺雞,你們聽好了,不是你們的兄弟,是你們的敵人。”

    邊城有一支強悍的刀營軍,所過之處人畜皆無,而他們的刀營頭領,是一個叫幺雞的魁莽大漢。

    那些受了欺騙的羌兵氣的吐血,紛紛掉轉了刀尖指著他,“……你竟然敢騙我們……啊啊啊……殺啊!”

    酉一和韓崝終于守到了城中煙火沖天,對著欲分兵來南城門支援的涼羌鐵騎打馬進攻,揮刀邊砍殺敵騎邊鼓舞士氣,“主上就在城內,眾將聽令,隨我去接主上歸隊。”

    指望著北門有兵來援的突峪,是第一個發現北門失火的人,當即驚聲失控,“北門,北門……有敵襲……”

    至此,搶奪西炎城之戰,算是正式開打了。

    凌湙被越來越多的涼羌兵圍住,馬不能跑,便兜著馬轉圈砍殺身周之人,意圖趟出一條血路,卡在城門處的姜天磊天人交加,最終求生欲望戰勝了立功心切,帶著蕭嬋往自己的兵團中匯合。

    幺雞也被突峪帶人困住了馬腳,望著丈許之外的凌湙,一張臉上漸顯焦急,望著北城方向念叨,“快點,再快點,必須讓主子的馬跑起來,不能被困停住,不能被車輪戰。”

    凌湙卻感覺還行,便是掣電也未感覺有壓力,揮刀如雨,盡情的收割著左右敵騎的人頭,所到之處盡是殘肢斷臂,地上漸漸匯聚成了殷紅的小河。

    突峪心中發狠,突然嘶聲高叫,“關城門,關城門,先逮了邊城之主,武少帥不足為懼。”

    意思便是已經出了城的兵不管了,哪怕會被武景同全殲,也不再管他們的死活,他要活捉邊城之主。

    這一聲喊出來,像是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般,頓時受到了響應,讓聚集在南城門,將出未出的兵將立即掉轉矛頭,對著凌湙處就沖了過來,“先逮了邊城之主,北境再無可懼之處。”

    凌湙將身周砍出一條空隙,直砍的沒人再敢往他身邊靠,這才一手抹了刀身上的血漬,昂著腦袋臨空俯視左右躊躇不前的敵騎,點頭,“不錯,這倒讓本城感受到了重視,來,讓我看看所謂的精騎到底是什么樣的,拿出你們的實力來。”

    只要他們不再往城外增兵,武景同那邊對付已經出了城的守城將眾衛,還是綽綽有余的,凌湙只要為他爭取殺敵的時間就夠了。

    突峪一邊膽寒一邊催兵,自己卻縮在親衛堆里,靠近城門口做隨時離城跑路狀。

    北城的喧囂已經傳了過來,那邊顯然也有外敵入侵,而邊城之主敢這么從容淡定,必然是有倚仗的,突峪突然就對自己這邊的兵力產生了懷疑,不再敢盲目自信的以為,己方兵馬所向無敵的口號了。

    至少,在打邊城兵上,自己這邊就沒有勝過,何況,邊城之主還親自領兵來了。

    望著鋒利如刀的凌湙,看他揮灑間削了眾多腦袋之舉,突峪瞬間感覺脖頸清涼,隨之心生膽寒。

    跑、快跑,我不是他的對手,我打不過他。

    凌湙端坐高頭大馬上,眼神睥睨的透過眾兵衛人墻,與心生怯意的突峪攸爾對上,隨即齜牙一樂,“多年前,我殺過一人,看面相竟與你頗似,后來,聽說你族部不見了一位三王,突峪,你覺得那是誰?”

    還能是誰?明知故問。

    突峪狠狠的打了個冷顫,握著彎刀失聲叫道,“原來我三哥竟是死在了你的手里?”

    凌湙點頭,毫不謙虛,“不止啊!突震只是開胃小菜而已,今次的烏崈王孫才是大菜,突峪,你說說,你算什么?”

    說著輕抬手臂,雪亮的刀身映出周圍驚恐獲知真相的涼羌騎兵,笑言,“你們也不必驚訝,等去了地下之后,就知道他們是怎么死于我的計策里了,涼羌族部,這百余年來對我族的欺壓屠戮,也該還了。”

    凌湙帶著掣電等人沖殺時,是有意擋了杜猗他們撤離的方向口的,他的聲音自然也隨風送到了杜猗等人耳里。

    一時間,那些被救出來的百姓紛紛紅了眼眶,岣嶁著身形顫抖的對著凌湙的背影跪了下去,杜猗等人也感慨的紅了眼,小聲催動著人繼續往前,努力不暴露自己這邊,從而拖累凌湙。

    酉一和韓崝突然冒頭,狠打了一波北門敵騎的措手不及,領著前鋒軍如尖刺般開辟出一條道,直將近七萬鐵騎壓了進來,勢如破竹一般的沖開了北門防線。

    鐵騎陣陣里,邊城的旌旗開遍了西炎城中心街道,幾萬人齊聲高叫,“我主必勝,邊城威武,北境威武,我主威武!”

    整個西炎城內的軍伍,頓時陷入近身赤膊交戰,兩方兵馬加在一起超過十萬,塞的各街角巷道滿滿當當,殺紅了眼的不分你我。

    突峪頭皮發麻,帶人且戰且退,心知這西炎城保不住了。

    當武大帥的旌旗也飄起來后,整個陷入膠著的戰事更如烈火噴油,所有人心底都升起了一種大勢已去的恐慌感。

    凌湙眼神連閃,與敵騎近身鏖戰,目標直指被閉合的城門,當突峪趁亂打開一條小隙準備逃走時,他一把奪了近前敵兵的一把彎刀,如射箭般將刀甩發出去,慣力竄葫蘆般連串三人,最后一點刀尖將突峪釘在了城門上,“別走了,為我們大帥的功績薄上再添一筆吧!”

    隨后,引領著與他匯合的酉一、韓崝等眾,在武大帥的兵馬恰到城門口之前,打開了西炎城南門,并領著眾將高呼,“大帥威武,恭賀大帥喜奪城池一座,令我國土恢復完整,百姓歸家。”

    潑天大功歸屬武氏,他做到了。

    武景同一頭一臉的血,從武大帥側后方出列,望著城內同樣一身血的凌湙,突然就咧嘴笑了,長軀微傾,下馬杵刀頓地,“凌城主智計雙全,威武凜然,我武景同心服口服。”

    他已經知道了父親的打算,在看到西炎城恰如其分的敞開在他們父子眼前,便知道,他父親的選擇是對的,且他本來就對凌湙很是敬服。

    武大帥努力抿緊嘴唇,不讓到喉嚨口的腥甜噴出來,望著城門內的凌湙點頭,“干的不錯,為父甚慰!”

    而緊隨他之后的兵將手里,正抓著一對捆綁在一起的人,赫然正是姜天磊和蕭嬋。

    兩人在江州兵的掩護下拼死奔逃,卻沒料兜頭就撞進了武大帥的兵陣中,身后又有武景同的追兵在,被捉簡直太理所當然了。

    所有西炎城內的主要軍將,沒有一個逃脫,包括兩個王族代表,盡皆被一網打盡。

    此戰震驚朝野,名動天下。

    第二百三十二章

    凌湙在死人堆里翻出了只剩一口氣的木序, 或者說,只剩胸口一點余溫的“尸體”。

    蕭嬋被捉, 衣裳破損,鬢角凌亂,臉上星星點點沾著血,目光驚惶失措失焦,身體發抖發軟到兩名士兵都架不住的要往地上癱,淚痕混著泥水狼狽的茫然四顧,直到凌湙的馬踱到她跟前,高高的端坐馬上俯視向她,才似驚醒了夢中人般, 喚醒了她渙散的神智。

    她唇瓣顫抖,聲線微弱的近乎無聲,仰臉望著熟悉的身形卻顯陌生的人,凌湙臉上的縛面早就抹了,只身上屬于塬日鉉的衣裳還未來得及脫換。

    “……塬、凌城主……”她慘笑一聲淚便流了下來, 抖著嘴唇哀求, “求你救救木序, 救救他……”

    說完便捂著臉嚎哭出聲, 精神似受到了極大震撼,有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懊悔。

    凌湙仔細打量她上下,發現她雖然滾的一身泥污, 混合著手臉上的血漬,讓人以為她也受了傷,可實際上連半塊油皮都沒擦破, 而能在這樣刀槍無眼的戰場上護著她的,有且只可能是那個滿心滿眼都愛慕著她的木序。

    蕭嬋這模樣就跟后知后覺, 也有人真心不為權錢戀慕她,深受感動后起的良知一樣,在追悔著自己曾不懂得珍惜的過去。

    患難見真情,生死現人心。

    當然,也有可能只是一時的感動,此情此景里催生出的錯覺愛意回饋,但不管怎么說,木序能得她這樣低聲下氣求人去救他的舉動,想來當也死而無憾了。

    而一旁與她同被捉的姜天磊又因傷勢昏厥,被架著他的兩名士兵拖拽著人事不知的滑行,顯然,武大帥并未因他的身份優待他,反而似有公報私仇之象。

    就他對周家施迫的卑劣手段,武大帥怎么殺他都不過分,便是武景同若沒有凌湙的叮囑,也是會毫不猶豫要了他命的。

    誰還記得凌湙原本是要放歸他回江州的?

    結果一轉臉竟叫武大帥又給捉了回來,凌湙在看到姜天磊被半死不活拖回來時,簡直是哭笑不得,便是知道情況的武景同也臉色精彩,二人皆都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咽下了到口的調侃。

    算了,老人家要親自動手幫姐姐姐夫家報仇出氣,且讓他將心口的氣順了再說,反正只要不弄死就行。

    只是婚未退,在外人眼里,他就是帥府的甥女婿,說破天也不該得到一個階下囚的待遇,后爾要叫那些閑出屁愛挑事的迂腐老學知道了,肯定是要口誅筆伐的給武大帥按一個野調無腔的名頭,以此來彰顯他們的知書識禮。

    這么多年,那些阿諛諂媚者,也就頻繁的以書禮一途,來在武大帥身上找優越感了,因為周知的規則,文人天生高武人一籌,同等品級的文武官,文官就是話語權更重。

    皇朝以武定天下,但往往發展到后期,都會出現重文輕武的現象,這也就意味著,新的皇朝會逐漸覆蓋舊的皇朝,新一輪的洗牌將進入輪回。

    凌湙奉了武大帥進入西炎城,并來不及說上一句話,就叫武大帥趕著去打掃戰場,清點戰俘,連同武景同都沒能留在武大帥身邊侍候,一同被趕出門處理軍務。

    西炎城從南到北的主干道基本都控制住了,可城內各條能藏人的小道口,用來圈養牛羊的柵欄,以及把人不當人用來栓養大徵百姓的矮棚,現在都成了漏網之魚的棲身地,需要領兵之人打頭壓陣,指揮各衛盡快將人清理出來。

    主帥入城,按理是需要在城內各條道上巡視一番,用以鎮定軍心的,可武大帥的身體并不能支撐得住他繞城一周,這個時候就不是講孝義親情的時候了,必須得有人出面鎮場,穩定軍心。

    凌湙和武景同作為此戰最大的功臣,又有武氏子息作背書,替父巡營犒軍也便理所應當,符合事急從全之義了。

    大戰之后民心惶惶,軍心在震蕩的喊殺聲里,極容易上腦失控不分敵我,被血刺激出的亢奮,與同袍至交失之交臂的生死線,還有殺紅了眼的激憤,都是容易引起嘩變的誘因,創傷性應激后的自我保護,不止在敗方,由一個個不同性情組成的勝方方陣,也容易生出心理疾病。

    這個時候,主帥的作用便體現出來了,強大的心理承受力,和標桿一樣不屈的精魂,都是迅速穩定形勢的強心針,會令所有浮動不安的心立即沉淀下來,恢復紀律秩序。

    哪怕滿城的兵將有一多半都來自邊城和涼州,此時此刻,都不及武大帥的帥旗豎進城主府有用,滿成百姓跪地叩頭,涼羌敗軍繳械投降。

    帥旗的飄蕩,代表著大局已定。

    這種心理依賴,不是兵多兵少決定的,哪怕今天用來攻打西炎城的兵力,全部出自邊城和涼州,凌湙想要快速穩定民心,就必須豎武帥旗,那是所有北境兵的軍魂所在,是惶惶無可依,恐懼心悵然的百姓心魂所歸,與最先打下城池者無關,他頂多能在后面定功勛的時候拿獎賞。

    兵將與帥之間,隔著天塹鴻溝,非告天下不可名正言順,這就是先前武大帥死也要為武景同請封的原因。

    凌湙再厲害,再在邊城和涼州受人尊重和崇拜,出了北境無人識,亦無人肯認,不論他在此戰中表現如何,都會被歸列到武大帥的運籌帷幄上,這就是上下階涇渭分明的現實。

    他一日沒有自己的將帥旌旗,便一日沒有鎮撫民心之力,除非像以往一樣打絕戶戰,沒有殃民待收撫,沒有戰俘待整編,所遇之敵盡誅滅,否則,他就必須得有一個朝野盡知的尊封。

    邊城之主只是他所轄地的百姓將兵對他的尊稱,出了北境之外的百姓們并不認,哪怕都聽說過他的威名能震攝涼羌鐵騎,但論民心收用這塊,仍不及帥旗飄起來的那一刻。

    凌湙非是不懂邊上隨行之人的眼神,薛維和杜猗都快要憋出內傷了,幺雞是直奔了凌湙的住處,去看隨軍醫隊入城的凌嫚,一路過處皆有兵勇駐足行禮,便是幸存的百姓也露出了感激的微笑,戰火盡頭是生活向好的希望,便是哭也是苦盡甘來的喜淚,戰后清理的事務繁瑣又秩序井然。

    武景同與他分頭公干,二人想盡快的將事務歸整好后回到武大帥身邊,雖然軍醫在武大帥壓迫的眼神下,說了一切都好幾個字,可兩人都明白武大帥的身體,在這驟然奔襲來的路途中必然損耗甚大,并不敢放心他跟前沒人。

    凌湙順著蕭嬋手指的方向,將木序挖了出來,尸山成堆的殘肢斷臂中,他也未能幸免,腿骨折了一根,持兵械的手指頭被齊齊削平,額頭和左臉頰上各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整個人如同血葫蘆般被抬到凌湙面前。

    薛維終是沒忍住話,險露了氣急敗壞的焦心,卻硬生生壓了聲調,盡量平和委婉的向凌湙打聽,“主上用意為何?”

    城門迎大帥那一瞬,所有的功勛盡數歸了武氏父子,他后頭跟隨大軍一路壓過來,差點沒掉下馬去,真生生要吐一口老血出來。

    邊城旗下所有軍將,盡皆盼著自家主公能在朝野有名有姓,哪怕不封爵拜官,至少此戰的功勛名單里,得有他家主公的名牌。

    他們不可能永遠呆在北境外頭打涼羌,總有往關內征伐的時候,屆時民心的收用上就顯得至關重要了。

    正義之師仁義待民,他們不可能永遠像在境外打敵騎那樣,實施殺屠之策,招撫安民之心需要冠以堂皇名頭,說個野望大的念想,便是以后那啥了,初始的起點都響亮威武,沒見有哪個真草莽成事的,就是真草莽,還知道往自己頭上戴金,扒拉一個歷史名人當祖宗的呢!

    當然,凌湙不需要扒別人墳上吸癢,他自己的祖墳就青煙沒斷,可薛維及一眾部屬仍舊希望,在他未歸宗之前就能有好名頭,這樣一旦有機會,他的個人能力和威望,再加上他的祖輩加持,至少整個大徵境內世家大小眾族,都不會將他歸于曇花一現的野莽。

    便是沒有那一日,按邊城和涼州的商業版圖,凌湙也該在大徵境內擁有屬于自己的名牌,而不是永遠埋沒在武氏背后。

    多好的能名揚天下的機會啊!

    結果他讓了。

    便是杜猗也嘴巴磨磨,有點忍不了,合著大家拼死拼活,趴北防線口吹了近一月的冷風渣子,就是給別人作嫁衣,好歹您也跟著喝兩口湯啊!

    兩人眼巴巴的等著凌湙解釋,而一旁的掣電咬著牙,差點將武大帥帳中贈兵符,又被自家主子推了之事咬出,好在理智尚存,記得凌湙下的死令,沒敢對這二人說出機密,著實憋的心里癢癢。

    只一雙眼睛沉痛至極,跟丟了萬兩黃金似的,暗道也省了你們跳腳,若真知曉這機密,估計真能嘔出三升血來。

    凌湙眸光有些悵然,望向薛維,“先生心大了。”

    薛維有些沉默,他不是不知道凌湙是怎么處理闞衡薦來的那些人的,也清楚凌湙目前安逸的心,可身為幕僚和有能力的左膀右臂,他若遇不到這樣有能力的主公也就算了,偏偏凌湙是個有能力的。

    看看吧!

    一個月不到的時間,他就在滿朝文武的眼皮子底下,干掉了西炎城內有話語權,且兵權在握的幾位敵將,所耗人力物力近乎于無,因勢利導、就地取材,非常干脆利落的收回了失地。

    薛維甚至都感覺不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也終于明白了殷子霽早前說過的一句話,不要在主公身上找成就感,因為他自己就能創造成就,幕僚或者謀士,在他身邊,只要當好輔事之職就好。

    這種自身有能力的主公,不會允許身邊有指手劃腳的人,若不能認清這一點,便也就不適合呆在他身邊干事。

    薛維懂,薛維也深陷痛苦。

    謀士的凌云志,不能強加在所投之主身上,可他是真的忍不住展望,尤其在知道五皇子被凌湙安排去了江州后,那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啊~幾宿幾宿激蕩的睡不著。

    主公他到底知不知道,這一手攪風弄云的安排,已經為奪位之爭揭開了帷幕,特別是當杜曜堅的求救信來了后,更激動的薛維連連撫胸順氣,就怕高興的撅過去叫人捉口舌。

    天下大勢,能者居之,也別說他有不臣之心,謀士稱臣,只對自身認定的主公稱,不然怎有家臣與私黨之說?

    他承認了,他就是想推自家主公登位,除了一展自己的抱負,更有著對所投之人的絕對自信。

    凌湙就該閃閃發光的,以西炎城為起點,站到世人眼里去。

    薛維就像毒唯一樣的,通過此戰更堅定的想要,自家主公成為萬人之上的存在,哪怕頂著凌湙投來的沒頂的壓迫眼神,也堅定的認為自己的想法沒錯。

    他家主公有能力上,為什么不上?

    就這一手詭譎的謀事之能,無人能出其右,更別提他還有萬軍匹敵的武力值,憑什么不能上?

    不允許,不可以,尤其在看到戰火紛飛后的西炎城,和那些被俘虜的涼羌敵騎,勝利的喜悅讓他更不能忍受一件事,那就是,凌湙的膝蓋從此不能向任何人叩跪。

    這樣的人物,有誰得配他一跪?

    沒有人,沒有人,他根本不能接受主公彎膝于人,所以、必須,他一定要推動主公往前邁一步。

    噗通一聲,薛維就跪地行了個大禮,這在謀士的禮節當中不亞于斷頭死諫的諍臣。

    凌湙驚的抿了嘴,身形更定住了半刻,“先生這是做什么?”

    薛維趴伏在地,簡直要泣血抗奏,“主上孝感天地,卑下明白,更懂您之用心,可有些事、有些話、有些人,時移勢易,您也要為自己考慮打算,就……就算不為自己,為了老夫人,為了邊城眾將,為了跟隨您把日子越過越好的城中百姓,也……也請偶爾掙一掙吧!”

    他一跪,杜猗立刻也跟著跪了,掣電一看要糟,馬上手一招就讓左右親衛將此地圍了起來,直圍了個密不透風。

    好家伙,這要是叫武家軍將領看到了,他家主子就是有嘴也說不清了,那推托兵符之舉叫人知道了,不得說他家主子虛偽,人前一套背后又一套了?

    掣電沒長幾個心眼子,但普適性的針對手段還是懂的,再說當斥候探馬的,各種陰詭手段都見識過,不會用但會看的本事早練出來了。

    嘖~掣電咂摸了一下嘴巴,這薛先生大庭廣眾之下行此大禮,有意的吧?逼人上梁山?

    主子要生氣了!

    凌湙扭臉閉了閉眼,眼沉沉的望向薛維,“先生,大帥的身體回天乏術,你要我這個時候掙什么?虛名與大帥待我的情分相比,不足一提,你若還想繼續這份主從之情,就起來,否則……”

    掣電直接用刀鞘頭子戳了一下杜猗,壓著聲線提醒,“快去將薛先生扶起來。”

    杜猗怔愣了一瞬,來不及扭頭問原因,憑警覺立即照做,箭步上前就攙了薛維起身,并張嘴打哈哈,“薛先生幾日不曾合眼,調兵籌集糧草,安排眾將軍食寢之事,累了……累的狠了,主子,卑下這就扶他下去休息,您別與他計較,等他腦子清醒了,會來與主子道歉的,卑下們這就先撤了,撤了哈!”

    說完直接拖了人就走,根本不給薛維反應的時間,只最后扭頭走時,眼神與掣電劃過,那意思就是等他來解釋的眼神。

    掣電扭了臉假裝看不見,對上凌湙瞟來的目光,努力繃住了表情,沒有崩裂。

    主從鬧了個不愉快,連收復失地的喜悅都降了級,凌湙處理完手上軍務,將收尾工作交待給了別的部屬之后,這才去見了蕭嬋。

    當然,是帶著心口只剩了一口氣的木序一起去的。

    蕭嬋正抱了膝縮在城主府的牢房里,旁邊睡著半死不活的姜天磊。

    凌湙定睛往姜天磊的臉上看去,皺眉問看管牢房的士兵,“你們對他用刑了?”

    那守門的士兵搖頭,將眼神定向蕭嬋身上,凌湙轉臉望向蕭嬋,“你打的?”

    蕭嬋恨恨的看著臉腫成了豬頭樣的姜天磊,咬牙切齒,“他該死,要不是他死命拖住我,木序根本不會被人困住,他害死了木序,我打他幾下已經很便宜他了。”

    凌湙嗤一聲笑了,嘲道,“你有能耐倒能打死他,這么不疼不癢的扇幾下,最后還不是要和他搭伙?呵,我當你對木序多有心呢,也不過如此。”

    說著招手讓人將木序抬了進來,指著木序道,“他胸口上的熱呼氣散了就沒了,你是想他活還是想他死?”

    蕭嬋撲到木序身邊,輕輕拍著木序的臉叫他,“木序、木序,醒醒,你醒醒!”

    凌湙搖頭,踱到兩人身邊,“他傷太重了,治不了。”

    蕭嬋淚眼婆娑的抬頭望著凌湙,咬唇道,“你有辦法對不對?否則你不會把他抬到我面前,你一定有辦法救他對不對?”

    凌湙沒拿喬,直接點了頭,“是,我有辦法救他,不過……”

    蕭嬋立即撲過來抓住他的袍角,仰著臉露出楚楚可憐狀,“救他,任何事我都答應你。”

    凌湙微彎了腰,背著手盯向她的眼睛,輕聲蠱惑,“任何事?”

    蕭嬋忙不迭點頭,“任何事。”

    凌湙笑了笑,直起腰身,眼神往昏迷不醒的姜天磊處看去,“你可有在他面前透過我的身份……哦,塬日鉉的身份?”

    蕭嬋搖頭,“沒有,一句也沒有。”

    凌湙又問,“塬日鉉的身份可能往沂陽山涼王帳走一走?”

    蕭嬋瞠目結舌,險些啞巴了,“能是能的,可是……可是……”不跟找死無異么?

    凌湙陡然轉了話題,指著地上的木序道,“想救他其實容易的很,我大徵荊南部有一樣物,名曰情人蠱,用女方心頭之血催之,喂以相中的男子心上,從此二人便同命相連,情誼不減,你要試么?”

    蕭嬋頓了一下,眼神悠然望向姜天磊,凌湙似懂了她的意思,搖頭道,“一方若有強烈不甘愿意向,這蠱是種不成的,姜天磊身為大族嫡長,他肯定有解情人蠱的方式,我勸你莫要動到他身上,小心偷雞不成慘遭反噬。”

    情人蠱的副作用前面有提過,凌湙當然不會傻到細細給她掰開講。

    蕭嬋低頭望著氣息漸無的木序,閉眼一點頭,“那就給他種上。”

    她需要一個全心系掛在她身上,以她性命為先,且悍而無畏的忠勇死士,別人她不清楚,但木序至少用行動證明了他的死忠之意。

    凌湙眼神連閃,牽了嘴角一笑,“可以。”

    第二百三十三章

    西炎城重回大徵版圖, 這樣的捷報合該鑼鼓宣天,鞭炮齊鳴的告示天下。

    凌湙讓人將僥幸尚存的那幾個禮部官給拎進了城主府, 武景同則讓人替那幾個被祭旗的倒霉蛋收了尸,二人分頭從南到北的疏理了一遍,鎮壓和打散了一些不甘投降的敵騎,盡乎繞城一周的,每個角落都不拉的,將北境武大帥攻進城的消息傳的人盡皆知,很快便安撫住了驚慌惶恐的城內百姓。

    主要是這戰結束的太快了,別說城內被欺壓欺辱了多年的百姓沒反應過來,就是里面安穩入駐了許多年的涼羌鐵騎, 也沒反應過來。

    城南開打,守東城牧蓄營的將領還在喝酒烤肉,守西城馬隊的正組織跑馬娛樂,兩邊分派看管的大徵百姓最多,也基本集中在他們的轄區, 屬于戰時后防線, 平常戰役也根本輪不到他們上, 守城將招人往南城門集合的時候, 雙方都以為這不過是一次戰前動員,或正式開打前的熱身活動,都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城北數萬鐵騎就是他們的底氣, 盞茶功夫就能支援向南城門,且多年來被大徵百姓,甚至官員們捧出來自負心理, 就沒有人會想到,真有城破兵敗如山倒的一天。

    多可笑啊!就大徵那群軟腳蝦似的官員, 打兩下就恨不能送公主來求和的姿態,怎么可能敢揮兵來犯?

    就是平日里玩的狩獵游戲,明明被趕進圈內的大徵百姓人數,多于他們馬隊人數好幾倍,也沒見有人敢反抗敢逃跑,都是一群被馴化了的羔羊,放了栓頸的繩子也不敢跑,哈哈,現在你告訴我這群羔羊要翻天,誰信?

    鄂魯、也炎的先后死亡,只是洗了上層掌兵者的牌,底階兵將的排布上并未受影響,始于涼羌上階將領層的頻繁更替習性,底階兵將們早都學會了依附二字,誰有兵符誰就能擁有對他們的指揮權,言生死的站隊局且輪不到他們,所以,在中階軍將為己方利益喧嘩的時候,他們是底層里過的最寧和的一群人。

    階級地位沒到,有些事情沒資格也沒機會參與,該吃吃該喝喝,相信城池固若金湯,掌了權上了位的將領更有手段,就是他們日常生活里津津樂道的嚼資。

    北城有大量騎兵涌入,南城門掛起了烏崈王孫的人頭,消息炸開的一瞬間,東西兩城的駐軍將領根本不信,可當他們兩邊轄區內的大徵百姓和被欺壓了多年的厭民們,同時對他們舉起了刀兵后,他們懵了,信了,也終于反應過來了。

    可惜,晚了!

    裹挾著雷霆萬鈞的北境兵,和令涼羌兩部聞風喪膽的邊城軍,以排山倒海之勢踏進了城,傘射狀的分兵于每個街巷掃蕩,再有被壓迫了多年的厭民百姓們的加入,居二線的后勤補給軍衛們,都沒能組織起有效的戰斗方陣,就被打死打傷了不少,余部便開始如無頭蒼蠅般四散逃亡。

    逃亡的過程中,有人“順手”撿到了被旗桿子插著腦袋的烏崈圖霆,又有人與嚇破了膽子的突峪王子撞到了一起,終于,在有了上階貴族者當領頭羊的號召下,一群沒了主心骨而散落四處,正愁不知何去何從者,勇聚了一波護主軍魂,展現了涼羌騎兵該有的戰力,在重重包圍下,闖了出去,奔向了屬于他們族地的方向,沂陽山。

    凌湙沒有出現在北城圍剿線上,即便韓崝和陳奇章壓著兵線想等他匯合,他也沒往自己的大軍去靠攏,始終在南城門處給武景同壓陣,在全武家軍高呼武少帥英武的震聲里,淹沒掉了自己的存在感。

    薛維跺腳的便是凌湙沒在此戰中發出自己的聲量,他在杜猗的阻攔里,仍憤憤高呼,“主上若與韓、陳二位將軍合兵,整個北防線不可能放走一個涼羌鐵騎,你捂著主上的排兵布線圖,連商量都不與我商量,放漏了這么大一個失誤,怎么地?是嫌主上名聲太響太亮,一定要給他抹點黑灰?”

    他氣的一掃文人風雅,插著腰的在自己的房內來回,對著看管他的杜猗指指點點,“整個南城門連走脫的姜大公子都被捉了回來,哦,現在你告訴我,就咱北防線上跑了一支涼羌鐵騎,主上不與你們匯合,你們不會叫啊?不會敲鞘高呼啊?那些涼羌鐵騎當時定如喪家之犬般,平時就對咱們主上怕的厲害,那時只要滿城皆是我主上聲名,他們敢跑?給他們加個膽子也不敢,可你們呢?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跑了一支敵騎,有沒有萬余人?哈?主上那么圓滿的規劃,替武少帥籌劃的方方面面,他怎么關鍵時候讓你們掉了鏈子?誰的兵不出問題,偏我們的兵放跑了一支敵騎,你們要怎地?你們是被武少帥收買了吧?哈?你給老子說話!”

    杜猗被噴的滿臉唾沫星子,被薛維的手指戳著鼻子連連后退,好容易等他氣喘不勻消聲時辯解,“先生,您也消消氣吧!主上的決策從來也不歸我管啊?我也只管按著計策行事,再說,您有沒有想過,主上就是故意留個缺口放人的?他不與韓、陳兩位將軍合兵,就是曉得自己的威勢太猛,萬一那些殘軍不敢跑怎么辦?主上……主上需要他們送信嘛!”

    實在是受不了薛維的狂噴怒吼,杜猗這才小小聲的將自己理解透的意思說了出來,一邊安撫人一邊也算是給自己消疑,“北城排了四五萬涼羌鐵騎,我軍有近八萬數,可城內還有大徵百姓數萬,主子就是為著他們不受衰兵迫害,進入窮圖末路后拿他們開刀,也得放一條口子讓他們出城,先生,這本就是主子為武少帥籌劃的軍功,來前咱們都知道的,您不也接受了么?怎么到了這時又后悔了?先生,讀書人最講誠信,您這也太……太那啥了……”

    薛維被他一副“你很虛偽狡詐”的表情傷到了,捂著急速亂跳的心口喘氣,一張白凈的素臉上漲了個通紅,瞠目圓睜,“粗野武夫,不通文墨,出去!哎喲氣死老夫了。”

    其實以他的才智,只要冷靜下來想一想,就能想通其中關竅,導致他如此失態的,是預見了凌湙止步邊城以及涼州以外的發展腳步。

    之前凌湙發怒于京中闞衡等人手伸太長,薛維還只以為是因為向外發展的時機未到,可現下這樣大好的時機下,凌湙仍沒有出頭的打算,這才是他著急的根本。

    失去這次機會,以后不會再有如此合適和更好的時機了,能連通大徵境內又有涼羌鐵騎打底的戰役,除這個西炎城涉外的戰略地,不會再有,那是修國事錄都繞不開的榮譽,是一名戰將渴求而不能得的機遇,真的少有人能眉眼不動的出讓。

    局外人都能被急的跳腳的程度,何況他底下的那一群忠誠事業粉!

    哪個心里不叨咕?

    便是戰后清點結束后聚一起的韓崝和陳奇章,也面面相覷的大眼瞪小眼,幾乎同時發出疑問,“我往東城(我往西城),中路交給杜猗那小子,說好了主上會與之碰頭收兵的呢?”

    特奶奶的東西兩側兵線都壓到了中路縫沿上,都沒見著自家主上的人影,只一個杜猗在那里左沖右突,連刀頭幺雞都不見了人影,眼睜睜看著一路敵騎裹挾著他們的突峪王子沖了出去。

    空門大開。

    他們以為北防線會由自家主上最后接手,心道誰也跑不了,結果咧?

    放跑了一個王子,還有近萬的涼羌鐵騎。

    這叫什么事?

    雖說不影響戰局吧,可一向打慣了完美局的他們,沒料會在有武家軍做對比的情況下出紕漏。

    哦,南城門打出了完美局,沒讓一個涼羌鐵騎跑進關內,北防線這邊兵更多,結果跑了人,怎地?以往的牛皮吹破了?回去是要叫同僚恥笑的啊!

    二人心里真挺不是滋味的,最后陳奇章只好找補了一句,“北線這邊都是重力兵,南城門那邊才幾個兵力點?不好比不好比,主上當有自己的盤算。”

    確實,凌湙放那一隊敵騎離開,是有盤算的。

    在城主府休息了一會兒緩過精神的武大帥,聽了身側副將的稟報,等凌湙和武景同處理好城內事務回來后,召了二人近前說話,先是令人安置好了剩余的幾名禮部官,后爾才對著凌湙問話,“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布局的?”

    他就沒想過凌湙在排兵上會有失誤的時候,既然不是失誤,那肯定就是有意,有規劃性的放人。

    凌湙看看武景同,又回轉了眼神看看四周,對著武大帥裝傻,“什么布局?沒有的事,父親太高看我了,就是為保我手底下人性命,不想在此戰中損耗太多,疏漏了一小點而已……嗯,他們能跑出去,也是求生本能罷了。”

    武景同揮退了左右,親自往武大帥跟前捧湯藥,對著凌湙搖頭,“我都看出不對了,你還想糊弄父親?小五,你殺敵一向不愛留尾,可能為了護持城內百姓安危有一點,但肯定有更多的考量。”

    武大帥贊賞的抬眼看了看兒子,點頭,“為父是不是壞了你的計了?那姜大公子捉錯了吧?”

    凌湙愕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抹了抹鼻尖,笑著找了就近的位子坐下,撫著膝頭慢慢道,“也是一點防患于未然的考量吧!”

    接著方解釋道,“西炎城收歸我們北境,那整個荊北等于也歸了我們北境,原屬北境五州之地便是齊了,父親……”

    說著輕抿了下嘴唇,“寧公當年被朝廷忌憚,就是因為他一個人坐擁了五州之地,即便后爾他出讓平州和蘚州,讓朝廷將之與南川、保川共劃為荊州一地,也仍沒能打消帝王的猜忌,若捷報上京,我很難不懷疑朝廷下一步會如何為難您。”

    氣氛有些沉重,武景同也垂了眼,輕攪著湯碗中的藥,凌湙接著道,“那萬余殘兵有大半是羌族兵力,突峪會帶著他們先回族地,老涼王那邊陡失王孫的噩耗,定會勃然大怒,撐也會撐著身體舉兵來犯,父親,我們需要涼羌大軍壓境,只有這樣,朝廷才不會厚著臉皮跟我們要西炎城乃至整個荊北的管轄權,而我們……也能有時間利用敵軍的兵臨城下,與朝廷談條件,景同兄的封賞該下了。”

    其實凌湙還有一點沒說,老涼王會因王孫發兵,但他其余的子嗣卻不會當出頭鳥的率先發動攻擊,頂多做做樣子陳兵境外,然后,整個涼羌會迅速進入爭奪繼承權的大戰里。

    他們能利用的時機,可能也就老涼王一怒的那股氣,等到他陷入諸子奪位的爭斗當中時,所布陳在境外的兵力也該撤了,而且還有一點,突峪沒死,他與烏崈圖霆一同來的西炎城,結果一死一活,老涼王的遷怒會讓他找羌主的麻煩,兩族分裂趨勢已有開端。

    房內一時陷入寂靜,直過了半晌,才聽武大帥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斂目有些意懶心灰,啞聲開口,“本帥忠勇了一輩子,沒料行至暮年,也有為功勛算計朝廷的事發生,小五,多謝!”

    為了幫景同上位,竟不惜在自己常勝局里造瑕疵,小十年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所謂“失誤”,且為了不讓另兩路將領背鍋,他是自己擔了中路支援不力的錯處,這樣一來,即便有人說嘴,也不會有人敢說到他面前來,等于是用自己的名譽消彌了一場口水戰。

    武景同放下湯碗,沖著凌湙鄭重拱手,“小五,你為我太費心了,為兄慚愧。”

    凌湙立即從位置上站了起來,上前幾步扶起武景同,有些生氣,“干什么這樣鄭重其事的?你是要與我生分么?是不是咱們以后為彼此做點事,就要這么謝來謝去當陌路人了?”

    武景同搖頭,急道,“這不是一點子小事,這是……這是關乎你領軍的威信,和用兵的智計,我不能……不能因為我,叫你在你的屬下面前失去威望,他們……他們得多……”

    凌湙打斷了他的話,“沒有失望,放一路殘軍出城,那是為了以后的長遠打算,就算他們現在看不出來,等事到臨頭,定有人能懂,只不過事先我不會說明罷了,你焉能肯定這不是我的又一次用兵如神的鋪墊行為?你忘了,我向來有走一步算十步的神言,他們才不會質疑我的決定,反正,你不要擺出一副受了我多大恩的樣子,我不會感動的。”

    武大帥叫他這樣的態度,反倒弄笑了,搖頭道,“可是你現在的口頭虧是吃了,我還聽說你身邊的幕僚都氣的踹桌子了,呵呵……便是日后有對此行為的反饋事實,都改變不了你現在叫人質疑能力下降的惱火,景同是在給現在的你道歉,等你神算子再次應驗后,反過來調侃他,便算是兩清,所以,這一禮你受得。”

    凌湙愣了一下,望向武大帥。

    可能武大帥并沒覺得自己的話有什么,可凌湙卻著實有點被觸動到了。

    所有的委屈都是當時發生的,可事后不會有人覺得有什么重要,特別是當一個人沉冤得雪后,更不會有人反過頭來去關心受冤屈時所受到的苦難和不公,好像一切的好結果,都能彌補過程里的傷害一樣,然后事實呢?傷害發生是不會消失的,它會永遠沉淀在心里的最深處,每遇觸動便會無休止的反復,直至麻木。

    凌湙自己都記不得進過多少次心理診所了,沒有一個人會問他處境最艱難時是什么心情,而他似乎也習慣了報告結果,對于中間的失意只字不提。

    反正結果是好的么!

    所有人都會這么安慰他,結果代替一切。

    “好,那我現在接受你的道謝,等以后再接受你的夸獎,屆時你可別眼紅啊!”凌湙笑著說。

    武景同也跟著笑,邊笑邊點頭,“我從來不眼紅你,我會跟你的所有追隨者一樣,高興于你的智珠在握,小五,我懂你一心助我的心思,但有時候能力與權勢不匹配,也是一種災難,父親與我說過了,我自己本來也不執著那個位置,北境與你,我選你,小五,父親的虎符你該收下。”

    說著便接了武大帥手里的錦盒,一步一步走到凌湙面前,舉到他眼前,眼眶有些發紅,直視著他道,“小五,你既然那么擔心五州之地會遭朝廷忌憚,不如這個重擔就你挑了吧!為兄實在應付不來那些老狐貍,萬一遭人算計了,豈不是要拖著大家一起死?所以,為了我們大家的性命,你敢緊收了,不準再推。”

    凌湙張嘴,望著武氏父子,特別是對上武大帥的眼神時,竟一時不知道再找什么理由婉拒。

    武大帥半倚在軟枕上,聲音有些虛弱,“北境是大徵朝廷的脊梁,小五,你須得記著,無論你要怎么撥弄朝廷局勢,北境這塊以及境內的安全,都要把握在手上,絕對不能叫涼羌鐵騎再沖進關內一步,切記,自家人打成一鍋粥,肉也得爛在鍋里,不能叫外族來咬一口……”

    長長的一段話說完后,他整個人更往榻上癱了下去,精神極度萎靡,眼睛望著武帥府方向喃喃道,“我兒,咱們該回家了,為父想……家了。”

    武景同一把將虎符塞進了凌湙的懷里,自己奔忙著跑到武大帥榻前,緊張失措道,“父親……”

    凌湙也緊走兩步上前,低聲道,“父親……我、兒答應您!”

    說著緩緩跪下,沖著床榻的方向叩了一個頭。

    爾后立即往門外快速移動,張著聲量叫人,“掣電,傳令整兵,兩刻后先行隊伍準備啟程返回北境。”

    武景同六神無主的扒在床榻旁,軍醫被凌湙拖了過來,武帥府副將們也一起圍進了屋,所有人越過凌湙時,都不禁頓了一下腳步。

    虎符二字何其惹耳,他們就算不知道先前屋內的談話,可涉及到交托虎符的敏感問題時,都個個順風耳千里眼似的,目光都不禁往凌湙懷里看,那鼓囊囊的錦盒形狀,可不正是裝虎符的盒子么!

    掣電激動的眼都紅了,跑著去傳令的腳步都透著激動,出了府門一把拽住受不了薛維噴的杜猗,咬耳朵般的將凌湙接了武帥虎符的消息說了,并叮囑他一定要保密,至少不能先于武帥府的副將幕僚之前透出來。

    杜猗震驚的眼珠子都瞪出來了,反射性的要跑去告訴薛維,卻立即頓住了腳步,忙忙的跟著掣電去整兵。

    二人都是凌湙近衛,生死都栓在凌湙身上,與來投的幕僚謀士不同,他們可以良擒擇厚主,武人卻是只為一人忠,掣電可以透消息給他,他卻不能透消息給薛維,這就是區別。

    凌湙并不管帥府副將們的眼神,拿了武帥大印就蓋在了事先寫好的捷報上,他必須爭分奪秒的將西炎城收復的消息送進京。

    武景同顧自悲傷,一步都不肯離開武大帥榻前,所以,許多后續安排便全壓在了凌湙身上,便是稍有微詞的帥府副將們,在意識到武大帥交了什么出去后,也再沒有聲浪,面對凌湙指派的事務,皆都無聲不響的動了起來。

    好像西炎城南門處,武少帥威武的鑼鼓聲尚未熄,他們就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那就是北境易主了。

    在西炎城內明顯邊城和涼州兵力多的情況下,他們三兩萬人的聲量并不足以改變事實,且武氏父子都認了這個結果,他們身為私衛,又有什么資格左右主上意見?總歸帥府還是在的。

    凌湙根本沒多余的心思,去考量虎符交托后的人心動蕩,西炎城內事務繁雜,需要處理的人和事一件趕著一件,而眾繁雜事務能手都在北境,一時也調不過來,僅有的能拿主意的,不過寥寥兩人,薛維被他緊急叫了過來,不由分說的被攆出去接手雜事。

    他則趁著喝口茶的間隙,進到了關押姜大公子和蕭嬋的地牢,木序用了情人蠱后,傷勢在迅速復合。

    復合不代表修復,傷疤不會消,斷掉的手指也不可能長出來,只是傷口愈合了而已。

    凌湙居高臨下的看著睜開眼睛的木序,見他第一眼就急著找蕭嬋,便指了下位置,“在那,木序,你應該感覺到身體上的變化了,恭喜你,以后就可以和她心意相通了。”

    蕭嬋沒說話,垂眼望著姜天磊,拿在手上的匕首猶猶豫豫,半晌,終是望向了凌湙,“你真的會助他東山再起?”

    凌湙點頭,“我需要他回江州,你若不愿意跟他回去,也可以帶著木序回沂陽山,隨你。”

    蕭嬋頓了下,搖頭,“我不能回去,烏崈死了,祖父肯定會殺了所有涉事之人,他一向只對烏崈有親情,對于其他的子子孫孫都冷酷殘忍的很。”

    凌湙便道,“那你便帶他走吧!二刻鐘后,我會率部回北境,你可趁那時將人帶走,俘虜營的江州兵,我留了小三千人頭,你讓木序拿上姜天磊的信物,去將人引過來,屆時你們趁亂沖出城,放心,追兵會有,但不會跟太緊,只是佯作追趕,不讓他起疑罷了,你會是他救命恩人,蕭嬋,好好利用你這個救命恩人的身份。”

    蕭嬋抬眼直直的看向凌湙,咬著牙紅了眼眶,“你真可怕,凌城主,我若有一日重回沂陽山,我保證帶著我的母族遠離邊城,遠離你,我保證永遠不讓他們侵犯北境百姓。”

    有這樣一個可怕的人守在北境,她想想都膽寒。

    凌湙不置可否,眼神往江州方向放,“江州財富取之不竭,你能不能助你母族脫困,就看此一行了,蕭嬋,一旦我往江州伸手,那里的財富便不會許你動一分,你最好抓緊時間,當然,姜天磊這邊你也抓緊,別讓他太不知憂患了。”

    南川府那邊傳來消息,五皇子已經順利過了江,所有江州兵船俱已離岸,完全沒有要等姜天磊的意思,當然也就沒有要搭救回他的意思,這個等姜天磊醒來,應該會有更實質的感觸。

    沒瘋就算他意志堅強了,畢竟被人放棄的滋味可不好受,以他的變態心理,勢必是要找每一個背后推手麻煩的。

    凌湙就是要讓江州先從內部瓦解,哪怕亂上一亂,都對他后續有的行動有好處。

    掣云調查到的東西太誘人了,若非他這邊實在騰不開手,真想親自往江州走一趟。

    武大帥要拔營回北境的消息,隨著列隊整齊的兵陣發酵到城內每一個角落,剛安定下來的被解救的百姓們,立即圍攏到了城主府周邊街巷上,隱忍著不敢哭鬧,個個緊張的凝視著城主府大門,猶如再次被拋棄一般,身體與靈魂一齊陷入不安,有受傷的站不住,干脆跪趴在了地上,而隨著時間越來越緊迫,來不及打掃干凈的街巷上,都跪滿了百姓。

    他們惶惶不安,卻不敢要求跟隨武大帥離開,他們視西炎城為虎狼地,可放眼天下,似乎也只有這個虎狼地能容下他們,一張沒有歸屬地的戶籍紙,就摁住了他們往其他地方投靠的腳步,除非皇旨重新派人來接受此城,他們才算是重歸大徵母國。

    本來這些事情應當要等辦完后,起碼要等到朝廷新派的官來接手后,大帥他們才會撤離,就是有事要離開,也不會剛入城就走,這與之前的安撫呈背道而馳,有管理經驗的將領都不會這樣干,民心失控有時候會令功背上過,便是真有事要離開,也會選擇悄悄走。

    可凌湙并不想讓武大帥摸黑路趕夜場,他整合了兩萬騎兵,剩余的兵力分布在四城內,有完全控制住城防的能力,趁著天際殘陽未落,霞光鋪滿了地平線,照射的人眼溢彩一片,他讓人將躺在軟榻上的武大帥抬出了城主府。

    武景同亦步亦趨的跟在旁邊,諾大的漢子滿臉悲傷,迎頭撞上圍攏在府門前的百姓,抿了唇一個字也沒說,扶著武大帥的手一步一階的往整理好的大馬車上送。

    所有的將兵在他們路過時都跪了下來,武大帥的身體眾所皆知的不好,只是具體不好到什么階段并沒人知道,可現在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面如金紙的老人,閉目安靜的躺在軟榻上,一旁守著的是他的兒子。

    圍攏來的百姓懵了,本來還在低聲抽泣的聲音陡然斷了,整個街巷落針可聞,俱都張著嘴震驚的看著出現在人前,不再生龍活虎的武大帥。

    他們被關在西炎城內,并不會有人告訴他們,實際上的武大帥身體到底如何,便是城門打開那會兒,武大帥也是精神抖擻著騎著進城的。

    幺雞把凌嫚背在肩上,騎了馬跟在馬車后頭,望著沿路注視著他們出城的百姓,望著滿城硝煙過后的荒涼,更與眼里乘了悲傷的凌湙對視上后,有種想吼一嗓子打破這種沉痛氣氛的沖動。

    他不想看到凌湙難過,也不想看凌嫚人事無知怎么也搖不醒的樣子,而面對明顯病重難回的武大帥,更有一種想哭的沖動,這令他想到了曾也這么躺著躺著就離開的蛇爺。

    凌湙在維持秩序的兵陣里看到了頭上裹著傷布的寧振雄,他堅毅的眼神里透著被戰事洗禮后的成熟,整個人猶如一柄出了鞘的刀般,凌厲又銳氣,杵著長槍阻擋著身后擁擠而來的百姓,身形不動的和左右戰友將路形讓出來,沒有盛氣凌人,也未有仗勢欺人,對上凌湙投過來的眼神,更挺了胸膛直了肩背。

    “受傷了?”

    寧振雄沒料會得到凌湙關心,頓了一瞬才想起來回答,“不礙事。”

    陳奇章見凌湙停在了寧振雄面前,忙小跑過來低聲道,“是我帶他來的,這小子守了五年城門,心性煉的很不錯了,我就……”

    凌湙沒作聲,只抬手拍了拍寧振雄的肩膀,“回城去找甲一。”

    寧振雄一瞬間失聲,后爾紅了眼眶,并腿立刻行了個軍禮,“是,我……我一定努力……不、不讓五叔,祖母失望……”

    凌湙看了陳奇章一眼,擺了擺手,“舅舅無需如此小心,南城門那邊就交給你了,臨夜記得放一個小口,別驚動太多人。”

    陳奇章點頭,“知道,我會看著時辰把人放出去的。”

    這是走前替蕭嬋開的后門,以便她能順利的將姜天磊帶出去。

    武大帥卻在被搬動間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看見了絢麗的晚霞,整個天空有一種被水洗過的清澈,最后一縷陽光依然刺人眼,他瞇著眼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末了長嘆出聲,“真美!”

    凌湙與武景同并列站在他身邊,低聲道,“我們這就回去,父親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武景同嘴唇抖的厲害,一個字也吐不出,更不敢張口,生怕一出聲就是破碎的嗚咽,連同守在另一邊的幾名副將,都忍紅了眼眶,悲傷的看著沒了氣力的大帥。

    其實大家都清楚,他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了,極限了。

    他努力忍著沒在入城時倒下,卻終沒撐到掃尾清點結束,他最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可卻不得不借著天光尚有一絲余亮趕路,終究還是讓滿城的百姓,看見了他的孱弱。

    武大帥轉動著眼珠子,臉上是一派慈和,邊點頭邊微笑,“好,好,你辦事為父一直放心的,景同啊,陪為父再走一程,小五,你也上來車上坐坐。”

    凌湙點頭,撐起笑道,“好,整日里騎馬迎頭一臉灰的,今天也借著父親的光,坐一坐馬車。”

    武景同扭了臉狠狠抽了一下鼻子,轉臉就展開一個笑來,“哎,有車坐誰還騎馬啊!”

    武大帥望著二人搖頭,想動一動手,卻沒力氣抬起來,嘆道,“都別笑了,一個個笑的比哭還難看,為父還沒走呢!收著眼淚等我走了再哭,呵呵,為父這也是載譽而歸,喜喪啊!”

    “父親……”武景同徹底繃不住了,扶著車架子就跪了下來,嘶聲泣道,“別這樣說,父親,回了家就好了,回了家咱肯定就好了。”

    他一哭,武帥府眾人全都沒繃住,一下子全撲倒在地流了眼淚,而周圍的百姓被這凝重的氣氛一激,猛的回過神來意識到了什么,瞬間就慌了,擠挨挨的就要往前湊,“大帥……大帥……”

    幺雞橫刀立馬,瞪眼怒喝,“都不許再往前擠了,左右聽令,維持好你們的方陣,若叫人群沖撞了大帥,我的刀會立刻讓你們正法當場,豎起你們的刀兵,安靜的送大帥出城。”

    他近些日子一直在城內活動,認得他的人不少,雖然后來知道他是臥底來的救星,可連擊殺幾十名巴圖的勝跡,仍叫人對他生存畏懼,一出聲,便比寧振雄等人更具有威懾力,周遭躁動的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被沖撞歪斜的隊伍也恢復了秩序。

    凌湙對著他點了點頭,開口道,“大帥喜歡聽你在軍武大比中的歌子,你給他吼一嗓子聽聽。”

    幺雞抿了唇點頭,沖著大帥彎腰拱手,“大帥想聽,這一路屬下就專給您唱,喜歡聽啥就唱啥,隨便點,所有歌子我都會。”

    武大帥招招手,幺雞立即驅馬上前,就聽他道,“那就吼那個少年說吧!朝氣的很,本帥很愛聽。”

    幺雞很響亮的應了一聲,“哎,這歌子是我們的戰歌,咱們邊城軍人人都會唱。”

    說著勒馬轉身,抽刀向天,吼聲震天,“所有邊城軍,全體都有,唱少年說!”

    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自有少年狂,身似山河挺脊梁,敢將日月再丈量……披荊斬棘誰能擋……不負年少……

    滿目瘡痍的廢墟之上,一群震天伸脖頸怒吼的熱血兒郎,對著大地許愿,道出的不屈與堅毅,讓驚惶不知所措的百姓漸漸定了心,也讓紅了眼的將士們重新燃起了希望,竟漸漸跟著一起吼了出來,“……披荊斬棘誰能擋……”

    武大帥跟著節拍擊掌,滿眼欣慰,邊聽邊點頭,“是這個理,要的就是這個態度和決心,好、很好!”

    凌湙笑著點頭,“是,您說的很對,那咱們啟程?”

    武景同握著另一側武大帥有些冰涼的手,盡管有暖壺,可氣血不足的人是怎么都捂不暖的,武大帥的身上還是不停的在失溫,手涼腳涼最明顯,可能唯一有的熱呼氣全集在胸口上了,“父親,您別睡了,跟我們說說話,您不是老愛說我們不聽教導么?我現在愛聽了,您說,我保證這次一定不跑。”

    武大帥點頭,果真開始了往日一模一樣的教導,在前后兩萬騎兵的護送下,一路出了北門,抄鬼霧碑林那一條近道往邊城,過涼州入并州府回衙。

    西炎城漸漸被拋在了塵煙里。

    八百里加急的捷報,在武大帥回并州府的半途中,就送進了京,而此時,北郊行宮里的陛下已不見了蹤影,太子正焦頭爛額的忙著找人,捷報傳進京時,他不但沒有半點喜悅,竟覺得有被羞辱到,一把接了急信就撕了個粉碎。

    連請功的奏封都沒看,踹了來報信的御麟衛,指著臉色各異的朝臣怒吼,“不是說他快死了么?死人怎么還能把西炎城破了?哼,那個老匹夫定是和……和父皇一樣,都在耍著本太子玩……”好懸沒把皇帝叫成老不死的,噎的太子臉色漲紅又煞白,更氣的慌。

    那被踹的御麟衛是個殿前侍衛長,本身能近皇帝身的殿前侍衛身份都不低,接了這捷報滿以為能趁興得賞,結果卻得了一腳踹,當時低了頭跪地請罪,那埋著的臉色就變了。

    憤恨又厭嫌,滿眼藏著對上位太子的鄙夷,捏緊的拳頭全是止不住的氣惱。

    太子還在憤聲疾色,指著殿前聞聲而來的大臣,咬牙下令,“讓他立刻帶兵去剿老六,不是能打么?老六挾持皇父意圖不軌,令他去解救皇父危難,屆時一并進行封賞。”

    便是一向打壓北境武帥府的那一幫大人,都驚的瞪了眼,聞關莫三人,都無了個大語,啞了聲息不知道要怎么接話。

    最后還是黃銘焦弱弱的提醒了一句,“殿下,禮部一行人死了剩五個……”意思是你這旨下下去,都沒人敢去宣,誰特么嫌命長啊!

    人聞閣老的高徒小寧大人,來的信上可是真真的描述過武大帥的病情,真沒騙人,真到了命途無繼的時候,你竟然還懷疑人家是裝的,到底還有沒有心?

    太子呼哧呼哧氣的直喘氣,拍著坐前御桌高聲喝問,“那現在怎么辦?你們說怎么辦?”

    聞閣老上前一步,輕聲提議,“太子不防先委派官員去接管新收復的西炎城?如今荊北一地盡歸我大徵,總不能那一地官署都歸了北境吧?那置朝廷于何地?是需要重立朝廷威信的時候了。”

    段高彥抬了眼瞟了他一下,摸著自己的腰封上前一步,“不知聞閣老意屬何人?若本閣猜的不錯,聞閣老怕是想近水樓臺吧?”

    誰不知那小寧大人還在荊北沒回呢!

    先是監軍,后立官署,這盤算打的滿朝皆知了,真叫他弄成了,那小寧大人直接飛升封疆大吏,待遇堪比侯爵位了。

    當誰傻呢!

    闞衡也上前插話,“武大帥立如此偉世之功,不封不好,太子還需安撫一二,只不過呢……要封就一個也別漏,親子、義子,雨露均沾嘛!”

    袁芨拱手附議,“臣以為可,且據小寧大人的奏表陳述,義子功勛卓著,當以為表彰。”

    第二百三十四章

    西炎城收歸大徵, 如此重磅消息在朝野之中,并未能獲得另眼關注, 相比于北郊行宮皇帝的“失蹤”,這一處被異族占領了多年的荒蠻之地,只多算是崩騰浪濤中濺起的水花,沒有激出質子歸國的欣慰,更沒有版圖完整,可以有告慰先宗列們的激動,至于那些曾經被棄,如今又重歸故國籍貫的百姓,連搬上朝議的資格都湮沒在了君臣一致的忽視里。

    荊北一地窮山惡水, 沒被割送給人時,就需要戶部國庫往里補貼銀子振濟百姓,雖說那里有草地可以圈養牛馬羊群,也有不錯的鐵礦可供開采,然則產能和出息并不足抵一地百姓的溫飽, 每年冬春兩季的災害仍會飛上皇帝案頭, 年年的天災加上人禍, 搞得所有上位者的名聲都跟著受損, 如果說甩(割讓)出去如丟包袱般,令人大松口氣(心情愉悅),那現在收復回來, 就跟爛膿的疥瘡又重新長上身般難受。

    真正覺得高興的沒幾個,大部分人都是臉上笑瞇瞇心里罵賣批,但奸滑的他們不會從自己嘴里, 吐出對這種青史留名戰役的不滿,互相抄著手“含淚欣慰”眼神交匯, 你懂我懂虛情假意的一齊點頭拱手道喜,再揚起眉角往上遞著要議的功勛號。

    隨著捷報之后要來的,定然是武大帥為底下人的請功折子,那些在此戰里立了功的將領和士兵,都需要晉以與功等同的官身或獎賞,而旨意一旦頒發下去,那就是真金白銀的消耗,且是根本拖欠不了的即時性獎賞,犒賞三軍是慣例,便是再減省,封給到個人的官爵都不是能隨便打發的。

    每個官爵對應的財帛數都有定例,土地宅子且有規制,大大小小的一封旨下去,巨額錢財就無了。

    所以你看,窮地收回來,一分進益沒有,就要朝廷先放血撫恤,這還是軍將們的先行犒賞,后爾需要重新建立家園的百姓才是大頭,如此一來,別說管著錢庫的戶部官員臉色難看,本就惱怒冒火的太子更綠了眼,兇惡的巡脧著滿殿臣工,牙齒咬的咯嘣響,“如何表彰?拿什么表彰?”

    若以平常戰役,不到能驚動天下人的地步,朝廷許以空頭支票并無人敢吭聲,頂多背地里翻白眼罵一句罷了,可現在失地回歸,史冊上都要留一筆的戰事,后續封賞若還要弄個空頭支票,那丟的不止朝廷現在的臉面,更丟的是當朝君臣所有人的身前身后名,是要被后學之士翻來覆去鞭尸的文墨素材。

    誰愿意死后不得哀榮,還要受后學者的指指點點?

    誰都不愿!

    因此,除了開口的闞衡和袁芨,其他人都低了頭,連聞閣老都垂了眼作瞌睡狀,直把時刻打量臣工表情的太子,給氣的更臉色發漲,紅綠交加,就差頭頂冒煙了。

    袁芨是個實心的,向來也最敢開口,聞他如此怒噴,當即想也不想就道,“乾西所改建宮址,花費巨大,且于社稷無多增益,太子還應克己復禮,少耽于玩樂,而剛好省的這筆用度,便可填了封賞銀的缺,便是日后說出去,亦是太子仁體愛民,惜臣……”

    他話沒說完,就叫迎面砸來的硯臺給潑了一頭身,要不是身旁闞衡手快拉了一把,他指定得頭破躺地,便是如此僥幸躲過,那臉色也是后怕過的蒼白,以及滿臉的難以置信。

    皇帝臨朝,那樣喜歡陰陽怪氣的主,都曉得忍住脾性,不與臣工在朝堂動手,沒料輪到太子當政,竟然火爆到當庭動粗,別說當該給到的閣臣體面,連君臣之誼都不講了。

    袁芨的臉當時難看的就拉了下來,他本來就嚴肅板正,現在一拉了臉下來,就更嚴厲肅正,又有之前當過太子講師的威嚴在,立刻就揮開闞衡拉著他胳膊的手,健步上前一步居正殿中心,瞠目朗聲,“太子殿下,當庭毆打朝工重臣,便是最暴戾的陳哀帝也未有如此出格行逕,更況乎本閣還曾任過您的講師,便是尊師一道本閣也沒到罪該被砸的地步,所有諫言句句肺腑未有一點私心,國庫本不充裕,戶部各方挪用才堪堪維持住您起建獸園的經費,如今有更緊急的用處,您身為監國太子,于己私欲怎能蓋過國事朝綱?陛下出宮休養,于眾眼皮子底下失蹤,您當清楚現下的情況,若此次仍然堅持怠慢北境,苛責武大帥,那迫在眼前的清君側,您不會指望著在下等眾文臣為您披掛拒敵吧?陛下再生死不知,他也仍然是吾等君父,若然有一日現身城下,吾等臣工定是要開城門恭迎其回宮正位的!”

    太子直接被他這副疾言厲色的樣子給震住了,剛還暴戾的神情陡然頓住僵定,被懟的啞然結舌,眼神環視殿周一圈,赫然發現隨著袁芨的話音落地,所有人臉上都一副理當如此的贊同神色。

    君父歸朝本當百官跪迎,你一個太子再擁有監國之權,那也只是監國,尚未登基,所以,袁芨這話聽著像是威脅,可理是這么個正理,誰來也挑不出他的罔上之責。

    好話不好聽,本來大家揣著明白裝糊涂得過且過了,可太子非要挑戰文官血氣,那就怪不得這個古板文人用朝綱壓他了。

    滿殿朝臣沒有人跳出來指責袁芨的態度問題,不論袁芨是哪派系的,有一個身份卻是大家共有的,那就是他們都是吃文官團的庇護的,上位不尊文墨之士,待之如仆役,想打便抬手,這就不是一個好的信號,所以,這一刻他們是一個整體。

    文官的體面和尊嚴,文人自古傳頌的風骨,誰都不能玷污和糟踐,這個口子一旦開了,那所有人就等著被像武官那樣的輕賤和忽視吧!

    此時,君與臣很明顯的站在了對立面,彼此拉鋸著屬于己方的立錐之地。

    闞衡不吱聲,斂目正肩的似在等著什么。

    聞閣老環視一周,見時機差不多后,方邁步上前,與怒勝的袁芨并肩而立,挺著腰桿子直視太子,聲音悠然閑適,不緊不慢,“太子,臣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太子張了張嘴,在袁芨臉上看不到表情,才慢半拍的抬手,“聞卿請講!”

    聞閣老清了下嗓子,攸爾道,“臣這里有一個處理方案,或能解決眼下困境。”

    太子有些驚喜,眼神都亮了兩分,急的傾了身體,迫切道,“哦?快說來聽聽!”

    聞閣老便搖著脖子施施然開口,“荊北一地三川兩府更擴于兩州之地,曾經有三五世家建府立祠,后爾因種種原因,便搬離了那處……殿下,臣要說的是,京中仍有那幾家姻親故舊,可派人去詢問一二,若愿出些銀錢,那處地界待歸整清理后,便仍交還給那幾家,使他們也有落葉歸根,府祠堂歸故地之日。”

    闞衡抬眼迅速瞭了聞閣老一眼,爾后又默默的低下了頭。

    袁芨則皺了眉頭欲言又止,卻被落后他一步的段高彥碰了衣袖,終忍了張嘴的欲望。

    莫裴之則立即跟后頭附議,拱手直道聞閣老此主意又妙又好,捧的聞閣老瞇眼撫須更加得意。

    而太子則將眼神挪至黃銘焦處,卻見他額臉皆有虛汗冒出,對上他的視線后愣了一瞬,但也僅是一瞬,然后露了個諂媚至極的笑來,“還是聞閣老體恤殿下,竟想了如此妙法,一舉解了朝廷危機,甚好甚好!”

    聽出來了么?

    這就是圈地啊!

    明目張膽的以朝廷的名義,開始為各京畿世家謀劃地盤好處了。

    是,荊北是窮,貧瘠到乏善可陳,可那里有礦,有跑馬場,有南來北往必經的商道,更有緊靠江州的碼頭。

    只要心夠硬夠狠,再貧瘠的土地都能再壓榨出二兩油,更何況那里的民息非常堅韌,遭受過那樣的迫害屈辱,仍有不輸于荊南的人口數,戶丁人口就沒有絕過,非常的肯生養。

    有人,就什么都會有,陷于苦難的百姓越被剝削的厲害,越想要多繁衍子嗣來減輕家庭壓力,而這種根生固種的思想,也同樣適用于剝削者的利益學,他們的眼睛同樣盯緊了那一茬茬長起來割不完的韭菜。

    只要占住了地,好好經營幾十年,那里就會成為各世家的又一處羊毛產地。

    所以,甭管聞閣老話說的多么漂亮,一臉寬厚為那幾家撤出荊北之地的家族打量,其本質目地,只是為了親己派的世家謀利。

    幾十年都過去了,誰知道早年那幾大家族的人死哪去了?便是有,怕也落敗的不成樣了,他換幾個人過去,占了這個名額,太子難不成還真的來查?

    想也不可能的事,屆時再挑些美人,送些珍寶,太子指定就不會追究了,而他呢?可以揣著朝廷的明旨,正大光明的帶人去圈地盤。

    就是花錢占地的本質,哪個地方沒有豪強呢?比起其他地方私占的田畝土地,他們至少還為解決財務緊張做了貢獻,說出去他們得成大善人了,至少沒不講武德的直接搶啊!

    關謖揣在廣袖里的手指動了動,在聞閣老轉過來的眸子里看見了合作的意向,剛收復的失地上沒有官署,建立署衙委派官員,以及地方官的任免,都可以與關謖商量操作,他作為地方官派的領頭羊,這么多橫空出世的官位,得助他收攏多少人心,劃拉多少利益啊!

    二人電光火石間便達成了協議。

    黃銘焦苦笑著縮了脖子,并不敢貪分這塊天上掉下來的蛋糕,他是皇帝拉攏的親信,沒被太子清算趕出朝,都虧了在建獸園上出的“力”,很下了血本的才以真誠打動太子殿下。

    段高彥作為目前的首閣,自然不能一聲不吭,見聞高卓說完后得到了大半朝臣的點頭稱贊,連上座的太子都沒有提出質疑或反駁,就知道這議題八成是行了。

    他與闞衡眉眼相對,默默的選擇了附議的贊成票,二人都想拱著凌湙上位,也并不在意荊北一地之后的發展規劃,至于蛋糕怎么分,這里的人其實都沒意識到一件事,他們說的根本不可能算,地在誰手里誰才有發言權。

    而現在地在誰手里?

    在他二人要推舉的主子手里,就他二人領教過的主上手段,這些人真想像無比美好,以為還跟從前一樣,就著輿圖你一塊我一塊的瓜分,全不將出力收地的武將放在眼里,好像地收回來便理所當然的歸入國土。

    這話說的對也不對,國土是肯定得歸的,但實際掌管人可不歸國土持有人管,現官不如現管,用在荊北那片土地上也一樣,現在誰的兵在那里,誰就是那里的實際掌管人。

    他們在朝堂之上你切一塊我切一塊的分的歡,全不將出生入死才將失土收回的將帥放在眼里,實際演繹了什么叫虎口奪食,段高彥看的一清二楚,回頭就將朝堂上的各人表現給密封了一道條子送了出去。

    太子只要不動到他的銀庫,任何事都可以有商量,聞閣老這提議聽在他耳朵里,簡直跟廢物利用一般,竟然能變現,當時就拍著桌子定了下來,甚至還想著截留一部分錢財來繼續籌建他的游樂場。

    聞高卓揚了眉頭一口答應,后爾順勢將關謖推了出來,開始商量后續建立官署的事,至于之前有人擔心他推自己學生小寧大人上位的事,此時也在他一再表示小寧大人年輕,還需要多歷練的謙虛語里,得到了更多人的欽佩和尊崇。

    只有曾是他們一伙,深知內情的段高彥撇了下嘴角,暗道:他哪是不想小寧大人謀利?他是想用小寧大人謀天下呢!一個小小的封疆大吏,且不得他與眾派分隙,讓小利而謀大權,才是他這盤棋的本質目地。

    有時候站的角度不一樣了,看問題的本質意義就更清了,段高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就自覺的換了賽道,以更清晰的觀念看待聞關二人的布局,而接受了凌湙強橫的設定,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時起的堅定信念,堅定他們的謀劃在凌湙面前不堪一擊。

    于是話題順利轉回到了封賞上,這一次太子的脾氣終于好了,錢財上的問題解決了,其他有關于犒賞之類的活計,就該歸了文殊閣。

    段高彥終于有了開口時機,在闞橫和袁芨達成的私下協議里,只要助推凌湙上位,那以后不管京畿兩大派系怎么斗,北境兵都將全力保存保皇派的位置,況以武帥府的立場,袁芨是最不該擔心他有另投別派的可能,二者往大里說,本質目標其實一樣,都是忠實的皇黨。

    有了袁芨的暗中支持,再將縮頭烏龜黃銘焦搞成棄權票,最后收攏一把態度搖擺的關謖,這場封誥風波總算塵埃落定了。

    武景同攜收復西炎城的巨大功勛,終于收獲了他早就該得的世子爵。

    凌湙收消息的速度,比朝廷走官道派送的旨意快了兩倍余,在北境軍將合體陷入武大帥將要薨逝的悲傷里,他收到了經過朝議大佬們分切過后的蛋糕分配圖,以及自己一下子被冠以荒原王的稱謂,而所屬封地便是他現下所常駐的涼州,和垂角邊城。

    消息送到他手里時,整整一個時辰,他沒有反應過來,捏著薄薄的紙張,在堂中諸從屬欣喜的眼神中,問了一句話,“是誰這么羞辱我?”

    異姓王爵位,便是他那被冠以蓋世神功的寧國公,都未有的榮譽,從大徵朝建立起,都沒開過的先河,那么多隨開國皇帝打天下的功臣,最高也就是公侯爵,封三公尊鐵劵,都沒舍得給出一個異姓王位。

    荒原王,不倫不類的王爵號,翻前朝今朝所有史藉冊子,都找不到這么垃圾的王號,完全不講禮法,更無跡可追,唯一牽強的解釋,該就出在他現在所呆之地。

    荒涼的杳無人煙,寸毛不長,一片原野,沒有發展前途,且照這封號的意思,是想摁死了他永蹲此處,不得歸京的隱寓。

    王跟王是不一樣的,寓意好的封號,代表著上位者的期許喜愛之情,寓意差如人意的,通常就是不怎么受待見,或者干脆就是不喜之意。

    文人尤其重尊封,懂文墨的都知道朝廷封王的尊號,是要經過禮部擬號,朝議表決,和皇帝御勾,三重程序走完,才能確定一個王號的誕生,沒有三兩個月的角逐拉扯,根本也不可能有確定消息出來。

    可是,凌湙的這個王號,從提起到落定,幾日?

    一個夜晚,就落定了璽章,第二日就往外發了旨,與王爵位配套的華蓋、莽服,以及所需要賞賜的儀仗隊,呵呵,沒有,毛都沒有!

    甚至連封地都劃的是人家武帥府的管轄地,哪怕將剛打下來的荊北,當做王屬地給他,都不會這樣引起他的警惕。

    恐怕這個王號擬出來后,連制作禮服的御內司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規制。

    所以,凌湙才會問出一句,誰要這么羞辱他的話。

    而廳堂之中,高興的從屬全都一列的傻大個蠻武漢,所有舞文弄墨的幕僚文士,個個都黑了臉,殷子霽直接仍了茶蓋,憤而怒噴,“段高彥是干什么吃的?還有闞衡……”

    便是一直對闞衡有三分好感的薛維,此回都找不出替他圓融之詞,不由的喃喃低語,“不應該啊!闞師兄……”

    二人都出自麓山書院,只中間隔了好幾年,是以,薛維為顯親近,私底下通書信時,蓋以師兄稱之。

    弄武之人不懂文墨書生的憤慨點,幺雞只知道這個王號聽起來很威武,連韓崝、杜猗等人都覺得此封號威武霸氣,聽起來就很氣派。

    凌湙要是不長兩個心眼,他以現代人的思想眼光來看,這封號也實抵得上他現在的形勢,確實聽起來挺像那么回事,有白手起家光宗耀祖那味,然而,結合現在的局勢,和整個社會的文化形態,這就是個不折不扣的,極度敷衍,極度帶有上位者蔑視的貶稱。

    段高彥發來的報喜信件,通篇述說著自己與闞衡上竄下跳的手段,求表揚一般的將最后成果亮出,說是自己拿出了盡乎全部家私,向太子殿下疏通了降旨決議。

    凌湙點著手中信報,斂目輕聲道,“他可能著了人家的道了。”

    信中字里行間透露的意向,是正四品忠勇大將軍,領正三品參將職,以三等伯爵位賞官,這樣一來,他的實際兵權加上所屬爵位,并不會低于武景同的世子爵,除非武景同襲領大帥爵,否則兩人且得有一段時間要在北境分庭抗禮。

    他潛意識里當然巴不得凌湙主導北境,鳩占鵲巢,然而,他又清楚凌湙的脾氣,并不真敢把目地擺在明面上,于是制造兩人平分秋色的局面,讓境內各方人士自己站隊,且他非常有信心,凌湙能在這樣的比對之下勝出。

    可這只是他自己的想法,既不與凌湙同,亦不與闞衡同,更非聞關二人想,于是,在他滿以為十拿九穩,急切的給凌湙送消息的后一二刻,另三方人士碰頭重聚,將原屬的忠勇將軍給提了一個大等,直接上王號。

    至于太子那邊,解釋根本張口就來。

    一山不容二虎,他們若想要順利進入荊北搶奪管轄權,就得讓北境產生內亂,可在如此軍心一致,氣概滿天的時候,怎么才能令他們從內里分裂呢?

    當然是賞賜的豐厚度,和將官爵位的不平等,只要有人心中不憤,就能引出從內而外的亂子,也正是他們要爭取的奪地時間。

    太子本來還不愿意,可看到幾人遞上來的封號,以及完全沒有多給出一星半點的封地,嚯,能直接讓人臉黑的程度。

    凌湙立刻捏了信紙去到武帥府,他自己在并州另建了府宅,與武帥府只有一街之隔,來回連馬都不用騎,而自西炎城回來后,武大帥就再次陷入了昏迷,如今已經滴米未進,整個大帥府,乃至整個北境,都準備好了隨時掛白的手續,只等府醫最后的診斷了。

    武景同一直守在主院,帶著長子武濤日夜侍疾,府中諸多雜事盡皆由武景瑟處理,往來仆婦井然有序的各自忙碌,守外門的大總管事正抹著眼淚從內院走廊出來,一抬頭見著凌湙快步往里進,忙上前行禮,一低頭就看見凌湙手上捏著的信,抬眼期待又緊張的問,“五爺……?”

    凌湙自回了北境,就一直呆在并州,累積的公務都一齊被搬了過來,連著旗下重要的從屬,都一齊從涼州和邊城趕了過來。

    所有人都知道北境到了權柄移交的重要時刻,帥府四周更兩三層的做好了防衛,不至于會真的生亂,卻必須要有的警戒。

    俗話說防君子不防小人,北境是武帥府當家沒錯,可混雜其中的各方眼線也不容小覷,短短兩天就已經抓了幾波平時跳的歡的,喜歡到處亂探亂竄的,此時寧可抓了落口舌,也不能為了些微名聲而放縱他們勾連奔走。

    武景同此時完全喪失了處事能力,或許也是知道有人能依托的放縱心,敞開了悲傷的心不管不顧的也跟著熬,熬的胡子拉茬眼圈發黑,嘴唇脫皮開裂,誰勸都沒用,真一步不肯挪的守著。

    凌湙體諒他,知道他此時的難以自禁,于是默默的接過了整個城防府衛的安全維護。

    他每年都會在并州小住一兩個月,武大帥以軍演的名義,拉著他要讓邊城軍和并隨兩州的兵比拼比拼,年數多了,便是他無意擴大自己的威信,整個北境各衛將領頭頭,也都知道了他的兵力整體情況,對他練兵的才能和軍演上的指揮能力,都給予了萬分肯定和欽佩。

    相比于帥府幕僚團對凌湙的警惕,武人是一群可愛而直爽的人,他們沒有那么的花花心思,只會以最直接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支持,凌湙接手并州城防和府衛安全,帥府眾將直接拱手領命,偏那一群丈著年頭老資歷高的幕僚謀士,覺得凌湙太越俎代庖,紛紛跑去找武景同和武景瑟抗議,可這二人都是站凌湙的,又哪會理他們,于是這些人又想方設法的去找老夫人,據以力爭的反對凌湙接管帥府兵力,并用懶怠處理公務的形勢,阻撓帥府日常生態。

    若以平常論,凌湙不會太以強硬的方式對他們,畢竟不是他的幕僚從屬,處理起來確實各方掣肘,容易落人口舌,可現下是什么時候?他們身為帥府的干事人,卻起膽用自己的本職工作來要挾,這就不能忍了,又加里面有截胡江州來信的黑手,干脆借著這起鬧事,直接讓手下一鍋端了這群人,全換了自己從涼州和邊城抽調過來的辦事員。

    這下子,凌湙也算是坐實了他們預測的,所謂意圖搶班奪權,謀詭事等不臣之心的言論,可惜無論他們怎么攛掇武氏兩兄妹,凌湙仍舊牢牢抓穩了帥府上下大事決策權。

    勝利從西炎城搬師回北境那天,凌湙是和武景同這個親生子一樣的,親自扶著車駕將武大帥從馬車上搬下來的,列道迎接的百姓,和帥府所屬部眾萬余人,盡皆都看在眼里,凌湙本身就有的義子身份,外加這次收復失地的巨大貢獻,令所有知情人臣服。

    武氏子都沒有因此感到危機,和權柄被侵犯的焦慮,他們這些外人眼里,看到的就更是信任親厚的一面,尤其武大帥偶爾清醒的那一兩分時刻,先尋找的人里便是優以親子的義子,一次次的拉著手殷殷期待,這是武景同自己也感覺代替不了的一種信重。

    武大帥對親兒子的扛事能力有疑慮,卻從未對義子的謀事才能產生懷疑,他蒼老的眼里釋放出的信任,令身邊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為北境擇優先取繼承人的選項里,毫不遲疑的定了誰。

    虎符移交所預設產生的動蕩,并沒有想像中那樣大,沒有什么移交儀式,只有托付時的重重掌心摩搓,和一聲如釋重負般的慰嘆。

    武大帥這一生,兢兢業業、忠君愛民,每每殫精竭慮,深恐有負君父所托,風沙幾十載,從未有私人感情用事的時候,可當他臨末了再一回顧,才發現自己有愧的并非君王百姓,而是他身邊的妻子兒女。

    他的長女,因為需要平衡局勢,被他許給了利益相關者,說是結兩姓之好,實則就是利益捆綁的互換人質,跟當年的武大姑姑一樣,自嫁人后再沒回過娘家。

    他的妻子怪他、恨他,可仍然為他打理家業,操持府宅,生養兒女。

    他的三女,嫁給了他看好的有為青年,可他不知道那兩個孩子都各自有相愛之人,結果弄的雙方勞燕分飛,一死一傷,把身體很好的妻子生生給氣的藥不離口。

    后來呢?

    他再不敢亂點鴛鴦譜,放任了兒子的擇偶權,好在結果非常歡喜,他終于有了個天資聰穎的孫兒。

    至于最小的女兒二十幾未婚的事,在北境民風越加開化后,似乎也并不出奇,多的是二十出頭未嫁的姑娘,用義子的話說,人家能養活自己,享受單身的快樂,要別人操什么心?反正在北境內,他有能力讓那些不想嫁人的姑娘,有能力養活自己,這就夠了。

    武大帥自己都快不記得十年前的北境是什么樣了,可要問他是十年前的北境好,還是十年后的北境好,他一定會笑著告訴別人,是今天的北境更令百姓舒適。

    一地起,而全境興,邊城帶起的不止是涼州,還有隨州和并州,不止人口翻了近一倍,連年的征兵數再沒有空額情況,而年未成丁者被強征入伍的情況,再沒有發生過,征兵服役似乎也成了一件能令全家光榮高興的事。

    武大帥昏昏沉沉里,腦中閃回的就是他這幾十年的過往,撐著一口氣不肯咽的目地,也并非是別人以為的,想等著朝廷封誥的旨意來,他早就不在意了,那股子執念在征荊北民亂期間,早就消彌了。

    他想等的是,另一個人的王冠加冕。

    皇帝身邊的曲大伴,不止是皇帝的大伴,也是他年少時結的死黨。

    皇帝后來那么疑他,數次在別人的挑唆里想要辦他,最后不了了之的間隙里,都有曲大伴的身影在,武大帥知道他為自己暗中斡旋的事,所以有些為難事,便也不去找他,二人雖然有二三十年未見,可少時的情誼,仍夠他們神交意合。

    他人生里最后一次過分的要求,就是請他安排人,在那幾方當局者們中間攪一鍋渾水。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邊有人靠近,昏迷了又兩天的武大帥終于睜開了眼睛,望著伴在自己床榻邊的兒孫,一眼定格在臉色沉沉,看著就不大高興的義子身上,“這是怎么了?”

    武景同上前將武大帥扶起,趕緊給他喂了溫著的藥湯和溫水,武濤坐在床榻尾端,輕手輕腳的替武大帥按摩腿腳,小臉嚴肅,神色端正。

    武大帥欣慰的摸了摸他問,“給你師傅請過安了么?”

    武濤點頭認真的回答,“請過了,孫兒每天都要上師傅院里請安,不敢懈怠的。”

    他正正經經的拜了凌湙為師,帥府里都擺了席面請過酒,兩人本來就聯著一層親,如今又有了師徒名分,這下子便再也解不開捆綁了,武氏和凌湙從此一榮俱榮。

    凌湙先是點頭肯定了武濤的說詞,后爾才撩袍跪了下來,抬眼直視著武大帥,“父親,兒子收到了京中來信……”

    所有人的眼睛一瞬間盯了過來,連武景同都緊張的頓了呼吸,不安的在武大帥和凌湙身周來回,壓抑著沖動想要讓凌湙把話咽回去。

    他怕落定的消息一到,他父親就心愿了結的撒手人寰,此時,他根本不想聽到任何有關于朝廷那邊來的任何信息。

    凌湙對上了他祈求的眼神,可這消息壓根瞞不住,長則明日,短則后半夜里,就該有快馬入北境報告先行來宣旨的監侍動向了,為免讓人疑心他別有用心,他必須先給武大帥打個預防針。

    “父親,景同兄的世子爵下來了,明日按宣旨太監的腳程,會由登城直入并州。”

    武大帥靠著武景同的肩膀抬手,神色竟沒有欣喜慰績等情緒露出,繼續定定的望著凌湙,笑著招手,“你先起來,干什么事需要如此大禮?齊葙,把你主上扶起來。”

    齊葙拱手上前,眼角泛了紅光,一臉也熬了數夜的模樣,低聲道,“主上如此大禮,定有大事相告,大帥且聽他把事說了?”

    看著曾經的三女婿,武大帥搖了搖頭,后爾又瞇眼點了下腦袋,調侃他,“你倒是改了不少脾性,從前多桀驁啊!如今倒是規規矩矩了,呵呵,挺好的。”

    齊葙抿著嘴低了頭,彎腰有些音調哽塞,“大帥還記得末將從前呢?年紀上來了,總是要改變的,也任性不起來了啊!”

    武大帥叫他說的發笑,慈和的望著他,道,“改天把你那位帶來看看,本帥怎么說也當得起你的長輩,總不能到了也不知道你家里的那個長相模樣,聽說他辦事能力很強,做事很周到,幫了湙兒不少,嗯,不錯不錯,你、你們都很好,都是好的。”

    齊葙一把年紀的漢子,陡然就繃不住的落了淚,低著頭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以頭叩地泣道,“多謝大帥,我……我替子霽給您叩頭。”

    殷子霽從前只是他帳下個人參謀軍師類的人員,并無緣得到面見武大帥的機會,后爾那事出來后,更遭了人驅逐,屬于聽過沒見過的“熟人”。

    大帥擺擺手,嘆息,“這些年你們都辛苦了,不是你的錯,過去了,都過去了,以后你們好好的,好好的,叫為父啊……少擔心,呵,咱們翁婿一場,這稱呼為父還擔得起哈!”

    齊葙不住點頭,額頭一聲聲的叩在地板上,撞出咚咚響動,泣聲回道,“擔得起,是兒婿不孝,叫您失望了,對不起,我……”

    武大帥夫人扶著門框,眼淚再沒止住過,曾經有多厭恨這個欺騙了女兒的女婿,如今就有多情緒翻騰,以為人沒了,卻不知暗地里受了多少傷遭了多少罪,也是她親眼看著長大的世家子,如今也已人到中年,還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說不定武景蒔早又投胎去了。

    前翁婿話事一場,凌湙看著這傷感場景,一時也是躊躇難過,但話總要說的,因此,在屋里陷入艱澀的沉寂后,仍在武景同祈求的眼神中張了嘴,“兒今次也得了封賞……”

    武大帥眼神精亮,馬上坐直了身體,握緊了武景同的手,“哦?快快說來聽聽。”

    凌湙有些驚訝的看著他,便是武景同也奇怪的看了過來,一屋子人看著精神突然奮起的武大帥,都覺得他的反應太激動了,很不符合他一慣的作風。

    武大帥卻不給人反問的時間,馬上拍著武景同的手,又叫了左右服侍的人,余光看見跨門而過的夫人,又笑著對她招手,“夫人,快快進來,幫為夫將大朝服穿起來,景同、小濤,你們也快去換身好衣裳,好好梳洗打扮,咱們去府門前迎接朝廷宣史。”

    說完愣了一下,沖著左右又道,“快去把五爺扶起來,也拿身亮鮮的衣裳給他換上,今日府里大喜,擺宴開席,呵呵呵!”

    陪在屋里的所有人都愣愣的看著突然興奮起來的武大帥,而一直守在旁邊的府醫卻悄悄的沖人打了個手勢,一碗熱騰騰散著藥香的湯羹捧到了武大帥面前,武夫人猛然捂了嘴扭過臉去,武大帥卻是知道了什么一樣的,一口就將湯羹喝了個干凈。

    凌湙訝然的被人扶起身,看著臉色突然紅潤起來的武大帥,驚聲詢問,“父親何時安排的?”

    他那樣的身體,沒料竟瞞著他們干成了這樣的大事。

    武大帥一臉得意的仰脖,伸長雙臂讓武景同服侍他穿戴,晃著腦袋笑瞇瞇道,“不可說不可說,為父自有人脈,呵呵呵呵,你就說意不意外吧?”

    一屋子人看他們打啞迷,連武夫人都抹了眼淚湊上前來陪著調笑,“到底什么事?怎么就盡著你倆高興了?也說出來叫我們一起高興高興!”

    凌湙張了張嘴,面對眾人投遞過來的眼神,緩緩吐出幾個字來,“我剛得到消息,朝廷封了我……為荒原王。”

    武景同嚇的眼睛嗖的就瞪圓了,不敢置信的上下打量凌湙,攸爾轉頭看向一臉得意的武大帥,卻見武大帥正等夸的狀態,瞇眼直點頭,“是本帥干的,哈哈哈,是不是很驚喜?”

    凌湙陷些沒端住表情,一臉便秘,“驚喜啥?一個封地都沒有的光桿異姓王?”

    武大帥搖頭反駁,“誰說沒有的?荊北就是你的,小五,先拿銜,后拿益,為父知道這個王的封號不實,可是沒關系,咱們先占住了尊位,總有一天,你能憑自己換個更好的尊封。”

    說完他一臉神秘的向凌湙招手,凌湙聽話的湊近了他,便聽他用屋里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跟他咬耳朵,“朝里那些人肯定在想方設法瓜分荊北這塊天降的蛋糕,嘿嘿,為父跟他們明里暗里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們肚子里的花花腸子當誰不知道?沒事,小五,咱先不跟他們搶,咱搶個名頭,歪管實不實,咱要的是上桌吃飯,有了這個異姓王爵的封號,你就不比皇子位份低了,皇子不封王,他都沒你強,小五……”

    說著說著還沖凌湙擠擠眼,手比劃了一下,“一張桌子排排坐,為父去后便要空一個位置出來,景同頂不上,沒關系,你能頂,而且由你上桌,為父很安心,也不用憂心景同叫那幫老狐貍算了命去,小五,你受累,乖乖坐上去,往后便是攤牌正面干,咱起碼在大旗底下不虛,懂沒?”

    別人懂沒懂不知道,凌湙在這樣別有含義的目光里,僵著脖子點了頭。

    他懂,他可太懂了!

    要不怎么說姜還是老的辣呢?

    武大帥這最后一計,直接把朝里那些大佬全給繞進去了。

    他端正的穿戴好了大裳服帽,正了正頭上的蓋帽,扶著腰間的玉封,一手攙著武夫人,一手拎著武濤,正步緩慢的往門外走,武景同張著手緊緊的跟在后頭,聽他念叨,“老夫在那些人眼里窩囊了一輩子,他們當老夫是個面團子,怎么揉圓捏扁的都逆來順受,呵呵、呵呵,老夫都記著呢!一筆筆的記著,只是從前想留個善緣,好叫他們念在故舊的份上,屆時顧念一下我武府后人,可是現在不用了,老夫有底牌了,可以和他們撕臉干了,哈哈哈,老曲的干孫子真不錯,小子有前途,竟然真叫他干成了,哈哈哈哈哈!”

    武景同眼眶通紅,偷偷的跟后頭抹眼淚,一聲也不敢出,旁邊人也一樣,都不敢接話茬,看著這樣一個打仗從不退卻,一直勇武的戰斗在前線的老將軍,輕描淡寫的說著不被文官集團看得起的話,莫名就有一種心酸難過,一種沒有受到認定尊重的認同感。

    是啊!那些站在雕梁畫棟里,永遠衣著干凈整潔的大老爺,怎么能懂被風沙浸透,餓著肚子還要匍匐著去搜尋敵跡的艱難困苦?

    他們不會懂,也不肯試著理解,只會以粗鄙無理,目不識丁來噴斥他們,只會站在高高的階臺上,對衣裳浸濕,襤褸狼狽的他們,挑以最鄙夷的目光。

    老大帥受了他們一輩子氣,臨了終于板回一城,難得這樣酣暢淋漓的笑一場,所有人也都跟著露了笑容,眼底含淚,于悲泣里看著努力□□著脊背,站在人前的老將軍。

    帥府門前大臺階上,安了一把高高的座椅,周遭一列將士圍成圈的護衛著府門前的秩序,而從并州城門處往帥府一路來的寬闊大路上,也有三五步的崗哨在維持著擁擠而來的百姓秩序,最中間卻讓了一條能過馬的跑道。

    大帥挺直著身體,正身端坐在帥府門前,含笑目視城門方向。

    凌湙和武景同默默的陪站一旁,武濤的小手一直牽著祖父,抬頭望著周圍的親人,忍著沒敢哭,而女眷們則都聚在府門邊的廊沿上,捂著帕子不停試淚。

    一分、兩分,一刻、三刻,直至夜幕即降,并州城門的方向終于響起了崩騰的馬蹄聲,先行報信的令兵傳來消息,頒指的朝廷監史正過了城門橋,一時間,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的望向了城門方向。

    武濤握著漸漸失了溫的手,驚惶的張嘴想要叫人,可對上凌湙的目光時,又下意識的閉了嘴,武景同扭頭閉眼狠狠擦掉了眼淚,凌湙低頭一眼對上了期盼著,卻又漸漸失了焦點的眼睛。

    他沖著身后擺了擺手,酉一迅速帶人往城門沖過去,幾乎是架著將來宣旨的太監給拖到了府門前。

    “……今聞武大帥義子武景湙戰功彪炳,酌封其為邊城異姓王,封號荒原……”

    府門前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了端坐著的武大帥身上,只聽他慢半拍的朗聲大笑,“好、好、好,小五、我兒,領旨、謝恩!”

    一口氣似終于用完了一樣,他的身體在所有人眼前,轟然倒下。

    “父親……”

    “大帥……”

    第二百三十五章

    北境三州縞素, 帥府悲迎吊唁客。

    武大帥薨逝,雖然早有所準備, 可當真正迎頭見證一名英勇老將與世長辭的瞬間,仍叫人不可遏制的淚崩于睫。

    別說一擁而上嗚咽嚎哭的仆從奴婦,跪了滿地大聲悲泣的并州百姓,便是沒入地平線的落日,也在最后一縷的殘陽中,猛的迸發出灼人眼的血色霞光,似生命燃燒至盡沒,似晦暗兜頭般澆來,所有人的心上, 突升起一股山崩倒、城欲摧的恐慌。

    武大帥就像北境三州百姓心中的安全屏障,他在、北境安,那是他用一輩子戰功赫赫,待民如子的誠信忠懇換來的,是一生致力于北境邊防線的穩固, 替百姓爭取寧和日子得到的。

    民之所向!

    所有百姓在武大帥驟然倒下的瞬間, 都簇擁著左右人擠人的要往帥府門前靠, 仰脖悲痛的驚聲大哭, 后爾在眾兵衛們努力維持秩序的隊列里跪伏于地,長街直往城門處,如多米諾骨牌般, 浪潮推過處,皆有淚崩人。

    英魂歸兮、魂歸冢兮、冢為英雄碑兮,葬我北境好兒郎兮!

    并州城上空, 漸次逐浪掀起的悲歌,更讓幾不可見人的夜幕, 蒙上了一層凄涼落寞的剪影,慘白的燈籠在沿街的門頭晃動,整個帥府,整座城池,皆被白紗麻衣覆蓋,所有人都流著眼淚的換上了素衣麻服,自發的為大帥服孝,盡一份屬于子民的孝心。

    武景同麻木的舉著孝幡,在人來人往的吊唁客面前,木然的回應賓客們的安慰之詞,其母武夫人已然躺倒至不能起身,后宅庶務皆交由其媳打理,武景瑟前后照應力有不及,望著陷入悲痛,下一瞬似就要倒下的兄長,硬是忍下了催其主理府務的要求,轉而央求到了凌湙頭上。

    身為武氏族長的大帥,其喪事所及,皆當由氏姓宗老攜理,孝子孝孫主理。

    武景瑟平日再能打理帥府事務,在這樣關乎宗祠決議面前,她一個女子仍不能與整個宗族宗老對抗,她在武帥府說一不二,但到了宗老們面前,仍不得不遵循宗族規定。

    殯儀規定,宗族規矩,皆沒有在室女出入祖地的先例。

    武景同連日陪床侍疾,這會兒已到了強弩之末,跪迎吊唁尚勉強,要他爬起身處理喪務事宜,怕撐不過一刻就得倒下,而大帥的喪儀規制,有半月的治喪期,這中間必須得找人代理,其子武濤身份很合,奈何年紀太小,找同族的兄弟陪同,身份上又撐不起武帥府規格,如此一來,凌湙便成了喪務主理的不二選,有他陪在武濤身邊,既不讓來吊唁的人感到被怠慢,又不會令族老宗親覺得被取而代之。

    他已經是王了,無論是不是個空頭銜,這王位卻是實實在在由朝廷親封的,作為陪同主理人迎賓,情面和身份都不會令人感到不適。

    大廈傾而萬人倒,武氏宗老再對這個突起的荒原王有異議,此時也得納著頭皮與之交好,情面上至少不能因為喪儀之事而過分為難,武景瑟便是想到了這一點,才跑到凌湙面前請求幫助。

    凌湙能指揮得動帥府眾屬,可關乎整個武氏宗族的事,他也是難以插手,就很怕弄不好會讓武景同這一支與宗族分裂,他沒有宗族觀念,是因為他前世今生都沒受過宗族教化,而武景同不同,他與宗族的聯系是根深蒂固的,就連武大帥那樣殺伐決斷的人,也不敢輕易說要脫離宗族的管制。

    古人的宗族觀念,非一年兩年、十年八年可改變的,婚喪嫁娶,都需要宗族出力,一個沒有宗族的人,會被視為沒有根的魂,外人不接,內帷亦難修,因此,凡欲成大事者,都愛找一個綿延沒斷過傳承的古老宗祠作依托。

    凌湙就這么帶著武濤,出現在了帥府治喪主理人的位置上,義子加首封的異姓王位,讓武大帥的喪儀規制更添一層貴重,往來吊唁者無不感受到了主家的誠意和尊重,哪怕細節處仍有些微招待瑕疵,可看著異姓王位的加持,姿態上也顯更謙卑和謹慎。

    人都是趨利的,那些等著帥府大廈傾倒,想趁機上前咬上一口的家伙們,看到凌湙有如門神般守在帥府門前,幾乎是立馬熄了攪事的心,安安分分的吊唁完走人。

    武濤感受到了城內的暗流涌動,小小年紀因為有著武大帥和凌湙的雙重教導,令他有著超與同齡人的心智,觀世情與人心亦有自己的見解,假以成長時日,必定是能擔負得起整個武氏的榮光。

    他望著府門前來吊唁的人,盡管整個并州都被兵衛們內外三層的高度警戒,可小腦袋里的弦仍繃直了提醒他,有什么情況其實已經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改變了,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危機意識,迫在眉睫的提醒他,以后就只有他和父親能為這個府提供依靠和庇護了。

    他仰頭看著身邊山般高昂可信賴的師傅,之前還有一絲對于身份定位的疑惑,現在全解了。

    祖父讓他拜師,父親說這人是堪比血親的叔父,母親則告訴他,這是她娘家的依靠,多重身份界定了兩人的關系,他并不太懂祖父一定要擺席讓他拜師的用意,可看著往來吊唁者們,先于他一步的對著師傅道節哀,述禮儀,后爾才看向他這個主家孫輩,小兒玩鬧般戲謔他有乃祖之風,便讓他逐漸懂得了勢利二字。

    人走茶涼,帥府的權利交接沒有什么可道處,可北境的權柄卻出現了分歧,內中出了一個異姓王,有銜無封地,所有的揣測和謀略,都在武大帥倒下的那一刻迎面撞來,悲傷的表象下,潛藏著的是觀動謀局之眼。

    朝廷宣旨的使者,連留都未留,隔日便以要回朝秉送喪訊為由,轉了馬蹄奔出北境,而帥府亦有信報遞送朝廷。

    父亡而子繼,武景同剛剛獲封的世子爵,亦要重新界定,規制由朝廷發旨襲爵,將帥之位卻是非襲承制,也就是說,他只能先繼武大帥身上的武平侯榮譽爵,十萬軍統帥之稱則需要朝廷另旨發布。

    這中間的差別就在,前者會被架空為養老爵,后者才是實爵,武大帥就是知道朝廷從不死心,想從他手中奪兵權,這才拼了命的想要為武景同求一個保底的護身符,哪怕最后兵權旁落,有爵位在身的武府,仍不至于受人欺凌太過。

    他無法預見朝廷之后的手段,怕武景同受不過壓力保不住兵符,可當凌湙能強橫的干擾朝事決議時,他便知道兵符的正確去處了。

    古來兵解,要命的便是虎符歸處,無才者得之燙手,有志者才能物盡其用。

    吊唁者往來不絕,師徒二人從早至晚素食裹腹,凌湙還好,強悍的筋骨尚能維持身形不墜,武濤便顯得力有不怠,站至中途便身形歪斜,只能在沒人時靠著師傅腿邊借力休息,至人來時再立正站直,如此硬撐三日,小小的人也憔悴的臉皮發青,嘴唇起泡。

    至過第五日,凌湙便將他送回內宅,自己親往擺放大帥的棺槨處,提了武景同到大門口,指著并州城漆黑的上空,肅聲提醒,“涼羌大軍正在來的路上,至多后日就將大軍圍城,武景同,我知你悲傷,也給了你放縱悲傷的時間,夠了,你的身后還有妻兒老母,滿城百姓,以及這滿府今后以你為主的仆從附屬,武景同,你沒有時間再悲傷了,振作起來,擔起你肩上的責任,而這個責任不是我能替的,你懂么?”

    五日的連軸轉,凌湙也熬的眼睛通紅,他的悲傷不顯于人前,也未露上臉面,可卷起的唇皮卻透露了他背于人后的操勞,那是為著能讓大帥最后一程走的安心體面,而暗地里動作后的疲憊之態。

    白日他需要陪伴武濤主理喪儀,到了夜晚,全城細密防衛下被抓獲的可疑人士,皆需要他過審盤根,誰的眼線,誰的爪牙,又是誰派來探查的口舌,以及最重要的兵力調防。

    他忍著發紅的眼眶澀聲提醒,“西炎城丟失,涼王孫身死,兩族聯盟近五萬鐵騎陷進一多半,還有滿城的財富,逃兵再慢,此時消息也該傳進了沂陽山,武景同,哪怕他們兩族事后再算秋賬,也是屬于內部紛爭,在對于北境的攻略上,他們是一致的,相同的,就算是吵的不可開交,也不會放過這一次的趁虛而入,大帥的喪訊定會引來一場大規模陳兵,你要做好迎敵的準備,我們都要做好兩面夾攻的準備,懂么?沒有時間給我們沉溺悲傷的時候,我們得珍惜父親用最后一計,為我們謀到的時間差,別枉費了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武景同瘦至形銷骨立,單薄的肩背在寒風里竟顯滄桑,感覺一下子就從意氣風發,轉變成了頹靡老者,凌湙恍然,第一次正視起了武景同的年歲,原來也已經不年輕了。

    “我……”甫一張嘴,嘶啞的嗓音里便帶了悲泣,“……太失敗了,小五,讓父親臨到去時,還要惦記著我能不能撐事,要用最后的老臉去為了我鋪路,小五,為兄沒有臉現于人前,更沒有臉面對母親……”

    說著便苦笑著靠著門墩子滑跪而下,抱著頭哀哀流淚,“我以前覺得有你在,便什么事都用不著我擔心,府中有景瑟,城防有你排布,我只需要當個沖鋒陷陣的大將就好,可事實不是這樣的,小五,我錯了,我想錯了,事實不是我想的這樣簡單,從父親為你謀王位開始,帥府、北境,甚至我武氏全族,都系上了死扣,沒有商量余地的,要跟朝廷對線,小五,你告訴我,父親是怎么想的?你有沒有被嚇到?有沒有氣他的擅作主張?我……我這幾天不敢出來,是害怕見到你被趕鴨子上架的惱火樣,我沒臉面對你,更不敢去面對族老的質問,我……我根本擔不起全族興亡的責任,我害怕,害怕因為父親的這一個決定,而拖累全族陪我送命,當然……我不是,沒有要怪父親的意思,他老人家的決策肯定沒錯,錯的是我,是我擔負不起這樣的重托,我只要一想到從今往后全族人的性命皆背于我身,就……就膽顫心驚的不能閉眼,小五,我……我們要怎么解開這個局面?我要怎么做,才能保護得了北境軍民不受朝廷的征伐暴斂?我……!”

    他狠狠的揪著自己的頭發,一臉茫然無助,仰頭看著屋檐下的白燈籠,用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盯到眼酸泛淚,楞粗的糙漢更丑的讓人不忍直視。

    凌湙愕然半刻,默然無語的上前半步,傾身將他從地上拉起來,猛然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拍著他的肩頭重重捶擊兩拳,“……傻缺,早就告訴過你,想不明白的事來問我就好,無論如何,在我這里都有解釋,一個人瞎琢磨,看把自己糟蹋成什么鬼樣子了?我還當你悲痛的不能自已呢!原來是有一半心在擔心這個,蠢、太蠢!”

    武景同垂頭聳肩,像做錯事的孩童一般,小心翼翼道,“那天我明明看你臭著臉進的門,我就知道事大了,小五,你向來不因小事掛臉的。”

    所以,在封王的旨意下來后,他就沒敢往凌湙面前湊,再加上父親的薨逝,一瞬間他整個就懵掉了,來不及有任何想法,昏沉沉的跪了兩天后,才感知到外界的喧鬧,進而回憶起宣旨前的種種。

    沒有所謂的不平憤,更沒有旁人猜測的那般嫉妒心起,哪怕族老背地里數次找他,問起今后帥府何去何從時,他都沒有往凌湙會趁機一手遮天上想。

    虎符兵權都早已給了凌湙,父親的態度一直明朗,武景同自己也清楚帥府的走向,能平穩的移交掉這燙手的權柄,對他、對整個武氏而言,其實是一種拯救。

    可他沒料到的是,父親會在最后這樣推波助瀾,異姓王啊,本身存在就是朝廷的眼中釘,還是個沒有封地的異姓王,他就是再沒才智,從小世家的教育里,就有異姓王不得善果的例子,沒有例外的會被朝廷清算,除非……造反!

    父親一輩子忠勇,忠君克己,他是那個意思么?

    可如果沒有那個意思,他為什么要推小五上王位?

    什么破荒原王?聽著就窮的慌,連世襲二字都沒有,明顯就是一代而止的羊羔,豎著靶子叫人打,小五該氣死了吧?他那么喜歡隱于人后,現在猛然將他推到了人前,他可怎么辦?

    武景同唯一能想到的最好解釋,就是自己的父親在最后,推了凌湙到人前,替了武氏做擋箭牌,吸引朝廷火力。

    他真是沒臉再站到凌湙面前。

    說什么把他當親兄弟,結果卻要讓他來替自己家族背鍋,他無法說出已逝父親的處事欠厚道之言,便只能埋頭將一切歸攏到自己身上,將自己批的一無事處,無背負責任之能。

    凌湙不以為自己的王位會有觸及到武景同的說法,可架不住這幾日來接觸的人事,都有把他與武景同分開算的景象,隨著武大帥喪儀一日過一日,那種分離崩析的感覺就更重了,有些自以為聰明的,甚至暗地里來投誠,北境三州還是有那么幾十戶鄉紳富戶的,站隊也屬于家族投資的一種,對于新勢力的崛起,當然有人想撈一個首附之功。

    無論他是不是曇花一現,至少在今后幾十年內,北境的局勢都將受他掌控,年歲上的優勢,才智上的碾壓,外加小十年經營涼州和邊城的彪炳功績,沒有人會懷疑他會在這個天降的王位上立不住腳,因此,城內的暗流中,亦有三分之一是因為他勢力的擴張。

    齊葙再因為武大帥的逝世傷心,但該著為凌湙發展著想的事上,亦不會因私情誤事,便是他傷心不能理事,旁邊也有殷子霽跟著忙碌,從凌湙封王旨下來之后,不止帥府進入緊張的分析動蕩,新王的勢力版圖也在急速膨張。

    非是野心跟著膨張,而是情勢逼的他們不得不借著武帥的喪儀開始謀劃,朝中已然伸手,他們不能站著挨打,必須盡快的成為北境主事人。

    要知道,三州只有一州在凌湙的掌控中,并州是武氏大本營,隨州的周延朝一直暗戳戳想要截涼州的財源,并不十分肯服凌湙能力,哪怕曾在他手上吃過大虧,也不改對他瞠目,但有機會總要在大帥耳邊灌輸兩句,是個越來越陰郁的中年偏執男。

    兩人都很清楚,但凡誰登高一層,都是不能容忍對方的存在,因此,殷子霽和齊葙這一次的手,主要伸的也是隨州那邊來吊唁的鄉紳富甲。

    便是武景同不提這茬,凌湙也要找機會跟他說一下,免得雙方事后因溝通不及時造成不必要的嫌隙,反叫旁人鉆了空子。

    因大門外不是說話的地方,二人便轉移到了書房,凌湙還特意讓酉一去后宅接了武濤,又叫了武景瑟一起旁聽,誰料隨武濤而來的還有武夫人,及三兩位武氏宗族的族老。

    書房瞬間被這么一群人擁滿,武景同驚訝的上前扶了武夫人安坐,對上臉現嚴肅的幾位族老行禮,凌湙眼神往酉一處劃過,手邊卻被武濤碰觸,小小的孩童張嘴解釋,細細的聲音令不請自來的幾人略感尷尬,“祖母這幾日被族中叔祖攪擾,他們想擁父親盡快接任族長之位,可祖父生前留言,讓父親將族長之位傳予隔壁堂伯父……”

    武夫人輕咳著打斷了武濤的話,伸手拉過凌湙的手,心疼的看著他,“累著你了吧?好孩子,謝謝你!”

    凌湙搖頭,順著榻沿坐靠在她身邊,替自己母親解釋,“我娘身體近年受疾病纏身,腿腳不太利索,冬日涼的不敢出屋,此次便沒前來吊唁,她有囑咐我盡全力幫襯景同兄,當然,便是沒她叮囑,以我與景同兄的關系,又與父親結下如此深厚父子情分,沒有敢偷懶躲閑的,母親不必拿我當外人,當初既愿意承了景湙名諱,帥府便也算了我本家,一家人沒有苦累之說,都應當應份的責任。”

    武夫人聽他說話,眼淚也止不住的流,旁邊武景瑟也跟著抹眼淚,一家人又陷入悲傷飲泣中,旁邊幾位族老坐立不安,打著眼色擠況著旁人先開口,武景同終究是個忠厚人,看著叔伯如此,便自己做了簡單開場,爾后道,“我不敢不遵父令,各位叔伯也不要為難我母親,她一介婦人,很做不了族中大事主,有任何質疑與不解的地方,只來找我說便是。”

    幾位族老被他說的臉色難看,游移的目光對上凌湙的臉,終是祭出了個最尖銳的質問,“并州以后歸誰?景同,你便是襲了爵,也是個沒有兵權的虛爵,并州以后怎么劃分,咱們武氏全族皆居于此,一輩子不曾矮于人,難道你要讓我們臨到老時,還要仰別人鼻息?”

    武大帥一聲不吭的交了兵權,打了武氏宗族一整個措手不及,各家回去點齊軍伍青壯,連同有階的將官,能握在手中的武力兵備,也只三個所五個衛,合數湊不足五萬人,挾并州武備以自立的事直接別想。

    他們雖不曾魚肉鄉里,可高百姓一等的身份加持,仍讓他們有便利可圖,若失了并州第一世家的位置,以后的鄉里鄉親,可不會再買他們的賬了,這種地位上的降階,才是他們不能忍的落差,是以一刻也不能等的,想要將武景同拱上族長之位。

    凌湙不是講兄弟情么?再有武大帥推其為王的情誼在,那今后看在武景同的份上,也不能太為難武氏族人,他們仍舊會是并州,或及北境內的第一世家。

    而這一情形,也正是武大帥遺言不許武景同繼族長位的考量,他親自推上王位的人,當然不能給他留有任何掣肘,哪怕是自己的族人也不行,武夫人向來以夫令為先,當然也咬了牙不松口,于是,連續幾日都免不了受他們的磨纏,熬的本就睡眠不足,精神更因需要應付他們,就更萎靡病懨懨了。

    凌湙邊聽他們說話,邊摘了武大帥臨終前套在他手上的串珠,說是一得道高僧送予他壓制煞氣的,如今轉送他克制殺伐之氣,管不管用不知道,就當個記念也不錯。

    武氏幾位族老便是說話都少有敢往凌湙處觀望的,從他們咄咄逼人質問起武景同開始,就感受到了一股迫人的壓力沖向他們,不禁開始背冒冷汗,手腳發涼,有些后悔跟過來的不智之舉。

    武景同思緒就沒跟上他們,或者說沒理解他們的顧慮,“武氏一直不就在仰皇室鼻息?之前怎不見你們如此焦慮?哦,之前是由我父親一人承擔了卑膝之責,你們沒多大能感受到皇室壓迫的機會,各位叔伯,你們看我有能超過先父的能力么?指望我替你們遮風擋雨,我父親都沒這么期待過我,你們倒是對我有信心,我謝謝你們啊!”

    凌湙捻著盤珠的手頓了一下,突然就揚了嘴角,便是武濤也埋了頭,小肩膀一聳一聳的忍樂子。

    武景同只要不對著凌湙,懟起人來是一點不念情,跟幺雞一樣,越與凌湙呆的久,那小詞匯量就越多,且時常因為直腸子人,不知道說話帶拐彎,很嗆的人站不住腳的陷入難堪當中。

    “父親推我為王,旨在我北境擁兵自立,各位族老,是希望由你們武氏帶頭?”

    第二百三十六章

    凌湙開口時, 還是側身搭著榻沿,與武夫人說話時的親近模樣, 等他話音落地,不止一聲咔噠的盤珠落幾面的碰撞聲,整個身體也坐直了正面向所有武氏宗老。

    一息間,整個書房靜的落針可聞。

    他往日里礙于身份,并不與這些宗老交道,卻也知道武氏宗族內,非全是忠義誠懇之輩,本來么,氏族人多了, 心思各異也正常,扒著大樹好乘涼,又有武大帥的威勢鎮著,再想干出格事,也得顧忌一下族長手里的刀, 依老賣老這一套在強橫的武大帥面前根本不敢使, 于是便也顯得武氏族內和氣一團, 表面上看是個中正寧和的大氏族。

    可這也僅僅是表面上而已, 就他知道的欺行霸市之舉,暗地里被武景同修理的族兄弟,就不下十個, 這還僅是碰到了他的商道被發現的,就隨州內的武氏子們,像是已然得到了周延朝的默許, 整個城內的物價都控制在他們手中,雖說沒敢弄出逼死人命的事, 可那一州百姓的日子卻實實在在的不如另兩州。

    武景同為了不讓這些糟心事煩擾武大帥,自己就擔了好幾回“毆打同族、欺凌親長”的罪責,周延朝身為一州大將,更以為了維護武大帥情面為由,給了那些武氏子們法外開恩的特例,如此一來,底下子侄們干的混賬事,真難有能到武大帥案頭的。

    所有人都知道武大帥精力不濟,身體不好,不能太過操勞,所有人便都瞞了他宗族內子弟們,日益墮落之舉,可東窗事發會有時,人心腐蝕坑無底,大帥剛躺進棺槨沒幾日,享慣了優待的他們,便開始著急謀劃今后便利了。

    凌湙看不慣周延朝的行事,卻也不會置喙武大帥在用人上的決定,不過商道繞著點隨州,減少與周延朝合作的機會,盡量保留武大帥對于隨州用人上的意見,只管著自己面前的一畝三分地,這些年來倒也相安無事,落定了自己無意擴張之舉,安分的不讓帥府幕僚和武氏子們,對他起警惕和排斥之意。

    他是真的收斂著對隨州治理上的意見,不與周延朝一般見識,即便武大帥偶爾會向他詢問隨州一地的發展意見,都沒撬動他蚌殼似的嘴,非是與武大帥隔著心,而是在義父義子之前,二人仍是上下階從屬,手伸太長,話說太多,情緒給的太滿當,都不是長久處事之道。

    適當的保持一些距離,尤其在涉及權柄上,親父子都能反目的鋼絲繩,他怎么可能上去踩?

    如此揣著明白裝糊涂,偶爾情真意切敘天倫,才收獲了如今這樣的父慈子孝之情誼。

    感情,無論什么情,都需要經營,真若按他的真性情辦事,信不信?憑那一堆先他到了武大帥身邊做事的幕僚,和天然的族親血緣關系,他是沒有今日的安穩和州屬地發展上的支持的。

    人心很復雜,其實也很簡單,該計較計較,該放過放過,就像之前他能容忍帥府幕僚班對他的忌憚和猜忌,今次卻下了他們入監牢里呆著一樣,也就一個今時不同往日的區別罷了。

    往日他就是一個名義上的義子,武姓是對著北境之外的人宣布的,境內之人仍管他叫凌城主,仗打的再多,勝率再高,也頂著一州將的名頭,豎起的將旗都帶著北境二字,而北境,是眾所周知的武大帥為主。

    而今時,他有了屬于自己的王旗,雖然是個看著跟催命符一樣的要命頭銜,可就像武大帥臨終前說的那樣,先上桌,才會有點菜吃飯的資格。

    這個資格,換若平常時刻,壓根不會這么稀里糊涂的下來,本就是趁亂空手套白狼搞到的,所以,怎么折騰,能折騰到哪一步,都是賺。

    就目前形勢而言,武大帥就相信凌湙能血賺。

    上桌吃飯的筷子都擺上了,凌湙再要說不明白不清楚武大帥的用意,就有點自欺欺人了。

    如此一張口,宛如重磅鐵錘砸入心般,讓書房里的每個人都變了色。

    凌湙隨意的將手搭在案幾上,旁邊被磨搓的油光發亮的佛串珠,也安撫不了在場眾人沸騰喧囂的內心,武氏宗老幾人面面相覷,張了幾回口都吐不出一個字來,那句由你們武氏牽頭的話,如驟然套上頸的白綾,讓人窒息。

    武景同帶著武濤悄悄離了座,一大一小由高到矮的退至凌湙身后半側,向在場族老們表達著自己的立場,武夫人也垂了眼捻著她自己的108長佛珠串,底下的青色穗子隨著動作上下翻騰,武景瑟伴在她身邊,立場鮮明的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凌湙外放著這些年養成的殺伐之氣,眉眼看著溫和,然而說出口的話卻著實令人緊張,“父親一輩子深陷朝廷賦予的擁兵自重之嫌疑,為了家小能安穩的留在北境生活,拒不受詔的放景同兄入京伴讀,這才導致景同兄年逾三十有五還不得世子爵封,年年軍餉拖欠,軍需武備欠發,都是朝廷在向父親施壓,你們身為同氏族人,當清楚他這些年來的艱難。”

    武景同在后頭紅了眼,武濤仰頭看了看父親,緊緊攥起了他的手,武夫人也扭頭拭淚,武景瑟上前攬了她的肩膀輕撫,一家人都記得那種被整個朝廷逼迫施壓的日子。

    凌湙挺直脊梁,目光深凝著書房眾人,“一族之長,有開祠剔宗除名之權,父親已經替武氏安排好了后路,你們當感念他的深謀遠慮,而不是在這里指望著,還能像從前一樣扒著帥府維持往日尊榮,當然,若你們也愿意冒險跟我搏一場富貴,我許你們如從前一般瀟灑過日子,何如?考慮考慮?”

    一穿著壽字不斷頭的深色長褂,腰系一根白綾的老者猶豫片刻,開了口,“你有何憑證能證明是大帥的意思?凌城主,這怕不是你自己的野心吧?”

    他開口的時候,旁邊人都捏了拳頭陷入緊張,一眼不敢眨的盯著凌湙,又頻頻往書房門外看,似若凌湙一言不合開殺,望指著能不能喊人來救,著實叫人好笑。

    武景同身形微震,臉現怒意,上前一步就要張口替凌湙分說,卻讓凌湙一掌給推回了原位,“不用你。”

    繼而移掌一把將小不點武濤給拽了出來,將滿臉蒙的孩童推至幾位宗老面前,“景同兄有父親遺令,不許他接任族長之位,可小濤沒有,你們若一再堅持繼續由這一支接任,那就選他,呵呵,小、懵懂、好控制,隨你們教唆!”

    武濤過了年就七歲了,小是小,卻早不懵懂了,且因著小小年紀就受祖父親自啟蒙,后爾又時常隨予凌湙身側學看,好賴話和反諷一聽就懂,因此,那俊秀的小臉上便露了難言的無語狀。

    幾位宗老卻是眼前一亮,竟忘了忌憚之姿,頭碰頭的聚在一起商量了起來,凌湙并不打斷他們,而是順手接了武景瑟遞過來的茶,看了眼武夫人顯露的疲憊之態,便勸道,“母親不如先回后院休息,回頭我與景同兄去您院里說話。”

    小十年的點點滴滴,凌湙如今倒習慣了母親與娘的切換,涼州親媽那邊也挺善于處理這種關系,剛到北境那會兒,本著替兒子交際人脈的想法,常于并州這邊走動,女眷之間的情誼就是子女的前程婚姻,兩人都有過因子女被丈夫背刺過的傷心事,說至情深處不免抱一起流眼淚,再爾后便結了姐妹處之極親近,凌湙便是在親媽的強烈要求下,把對武夫人的稱呼,從夫人改至更為親近的母親。

    武夫人搖頭,抬手讓武景瑟將她扶起來,輕身轉至屏風后頭的軟榻上,雖她厭極宗老族親們的算計嘴臉,可也不能真的讓他們在府里出事,尤其現在這個時候,萬一兩個孩子壓不住火氣,傳出不敬親長之言,風評受害不提,也容易叫人降低觀感,她雖不懂男人事業上的計較,可久居尊榮的眼界是有的,知道孤掌不成勢,文人重賢德,若然名聲有損,憑你如何英雄,也是吸引不來能干人投靠的。

    她得在這里把著些場面。

    凌湙和武景同目送二人去了屏風后,這才轉了臉來看向似乎商量出主意的幾位宗老,幾人的眼光都落定在了武濤身上,弄的小孩渾身不自在,跟案上待被詁買的肉般,論斤道兩的計算價值。

    武濤不自覺的往凌湙腿邊靠,小手伸出來緊緊攥著師傅的袍角,后爾又抬頭往父親臉上望,求救的眼神特別生動。

    凌湙看的發笑,嘴角勾了勾,將人攬到腿中間靠著,方才戲謔的與幾位正假意捻著胡須,做沉吟狀,實則是在想怎么開口的宗老說話,“看來這是同意了?選他?”

    其中一個坐左首第一位的老者,也是在場年歲最大的宗老點頭,蒼老的聲音響在書房內,“濤兒受老族長親自開蒙教導,其資質多次受老族長夸贊,而就往日里看著,也是眾子侄輩里最為聰慧的,若景同實在不愿意接任,跳由其子繼承也無不可。”

    他手邊的另一位稍年小一些的也跟著開口,“反正族內平時也無大事發生,老族長在時就很不用操心族里大小事,他或景同接任,就是一個名分問題,畢竟爵位在他這一支,有個什么大小事總繞不開帥府,不如一事不煩二主,就還是從這一支出主事人吧!”

    武景同嘴唇動了又動,實在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行禮道,“大爺爺,三堂伯,你們也說了,我父親在時沒有大小事,可現在他不在了,大小事以后還會因為懼于他的威勢隱而不報么?咱們遠的不說,就三堂伯家的汾哥,今年才十幾?房里納了五六個,正經人家的小公子,誰像他似的如此……荒淫?”

    那次位上的老者臉有些掛不住,當即瞪了眼反嗆,“我族需要開枝散葉,不多多納婦生子如何能行?”

    說完忍不住又道,“你自己耽誤到現在,不過只得一子一女,哪有我兒孝心卓著?早早的便有了麟兒,如今孫兒都落地了,哼,要我說,阿縉這一支就是因為太縱著你了,弄的濤兒人小輩分大,枝葉不豐的,若你肯早早納人生子,便非嫡出,膝下也該有一二成年子嗣了,如今只得濤兒這一小丁點,連孝子孝孫答儀都顯得凄涼凋敝,這萬一……”

    “咳,三弟……”旁邊人立刻摁了說至興起的人,提醒他注意別禿嚕出過分忌諱之詞,導致那人后話卡在喉嚨里,頓了兩三息才硬生生轉口,“……不過納幾個女人而已,值當拿臺面上來說么!”

    聽的人還沒來得及生氣,說的人就先一步氣上了,武景瑟要不是被武夫人拉著,自己就能掀了屏風沖出來,武景同更青了臉色,缽大的拳頭捏出青筋暴起樣,書房內一瞬又陷入緊張里。

    看,這就是凌湙討厭的族枝攪纏,五服親屬全聚在一個地方,立祠按堂內附管束者,活活要把簡單的一家子人和事,弄的跟著幫派一樣,什么律法都會在族規宗法面前退射一步,人不跟你講理,理之前先敘情,完了所有事都會在情分二字上變得難以掰扯清。

    這從武夫人坐直的身形上看,她應該也是生氣上了,可卻沒出來,為甚?因為她一出來,口角之爭就會變味,變成需要去掰扯的正事,屆時就又會扯出更多的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永遠沒有個說得完的頭。

    宗族群居有優勢,可這個優勢往往會因為利益的突顯,形成尾大不掉的劣勢,若無強有力的震懾者領導,后果往往就是逃不開盛極而衰,根源上爛了,一個氏族也就到了頭了。

    凌湙連看都沒看他們,而是低了頭與武濤對上,輕聲問他,“你愿意當這個族長么?”

    武濤臉色漲紅,仰臉望著凌湙,“師傅希望我當么?”

    凌湙摸著他的小腦袋,勾起的嘴角帶著一絲狡詰,“無所謂,你我師徒這輩子總是要綁一起的,你當,師傅便支持你當,你不當,便誰也為難不得你,總歸是要你自己愿意。”

    他推武濤出來的時候,本還沒那么肯定,但當這些人硬忍著譏諷也要抬武濤上位后,他便肯定了一件事。

    周延朝定是給這些人分析過形勢,并且,有意鼓動著他們來撈一個墊腳石,或者說是傀儡擋箭牌。

    武景同有些意外,望著凌湙與兒子說話的樣子,有些搞不清凌湙接下來想干什么。

    凌湙也沒讓他猜太久,抬了頭沖著門外的酉一道,“去客院請周將軍過書房一敘。”

    武府治喪,周延朝吊唁后便被安排在了客院休息,但估摸著,他此時定是睡不著的。

    武濤低了小腦袋想了一刻,抬頭道,“祖父曾言,宗親氏族不可棄,卻可殺可治,我武氏立祠百年,內中必然是滋生了一些不為外人道的陰暗丑事,祖父非是不知,只道水至清則無魚,親族是根,根須太茂,可修可剪,如若換了旁人,怕是修剪的速度跟不上腐爛的速度,不若就由我來接手,則師傅操刀,也是盡了身為武氏子的責任,師傅,祖父不令父親接任族長之位,非是不信他有雷霆手段能與族中老人掰扯,而是,而是想給族人另一個選擇,既然他們不要,那還就繼續與我們綁一起吧!”

    便是一道屏風,也遮擋不住武夫人捂嘴抽泣的欣慰聲,書房內小小孩童的聲音稚嫩清脆,卻條理清晰,句句在理,是連武景同都比不上的決毅果斷。

    凌湙拍了拍他的肩,贊道,“不錯,你能如此想,便也不枉了你祖父的教導,血脈相連的親族關系,既然理不清,那就從根源上斬斷,不怕人會少,星火就能燎原,像那些個如種豬般只管數量不管質量,瞎繁衍之徒,首該列在清理名單內,濤兒,你要記住,人是靈長智慧類生物,優生優育強過一切所謂的多子多福,人與牲口的區別,就在于挑選配偶時,前者是基于情感和心理需求,后者則是純純的生理沖動,那生理沖動的最好解釋,就是每到春天,你聽墻角的貍花貓叫一樣,是腦子不能控制的無腦行為,嗯,你現在還太小,等你再大一點,你就能明白了。”

    書房里除了他都是成年人,凌湙說的又不難理解,稍微一想就都明白了,一時臉色精彩紛呈,武夫人和武景瑟要不是有屏風擋著,那漲紅透的臉絕對藏不住,就是幾個男人聽了,也又惱又怒的沒有詞語反駁。

    凌湙就是有本事將一件不能宣于口的事,通俗易懂的描述出來,且是反復回味,越回味越覺得在理的說詞,連那個被指桑罵槐的人,都跳不起腳來說他說的不對。

    對啊,太對了,對的讓人恨不能藏起身,這樣就感受不到眾人瞟過來的,意味深長的眼光。

    氣的胸口發脹,奈何詞窮難以反駁。

    武景同昂著腦袋,沖著兒子道,“你就是優生來的,父親這輩子有你一個就夠了,哦,如今還有了你妹妹,那更是精細生養來的。”

    他小女兒出生不過月余,滿月時凌湙他們都在荊北西炎城那邊,再要現人前時,怕要等到百日宴那天了,是以,外面沒有幾個人見過那個小奶團子。

    武夫人松了肩背斜倚在靠墊上,武景瑟則暢吁了口氣,感覺心口都敞亮了不少。

    凌湙可不管旁人臉色難不難看,敢在他面前內涵武景同,就別怪他嘴毒內涵回去,要不是有武濤這個小人在,他話更直白難聽,這都算是收斂的了。

    武夫人在這里是對的,他們該感謝她,否則這會兒,凌湙的配刀該擺上桌了。

    能抽刀,凌湙都懶得費口舌,這些人該慶幸自己冠了武姓,有武大帥的情分和武景同在,才能容許他們在這里磨纏。

    但耐心也止此了。

    凌湙亮出了鋒芒,“行了,茶也喝了兩盞,前話也說了不少,既然要繼續依附著帥府過日子,有些事情,就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了,不是說我有野心么?那就來亮亮我的野心?”

    茶托擲于幾面上的清脆聲響,如錘擊在人心底的鼓,咚的一聲讓人警醒提神。

    “往日我往來帥府,與各位也不甚親近,有些看不慣的事,不想理的人,都只當閑外人一樣的忽視了,但你們若有,或者稍微對我有那么一點了解過……就該知道,我的眼里以及治下,鮮能容忍知法犯法之事,族規小于律法,人命非分貴賤,還有最重要一條,非若女子不愿而強納入府宅的,呵呵,一律施以閹割之刑!”

    坐上一排的族老簡直如芒刺在背,凌湙眼神掃過處,無一人敢與之對視,皆有額汗欲滴的緊張感,再有酉一領隊守在書房門外的氣勢,就更讓人有刀架頸的緊迫感在了,一個個眼神不由的往屏風處望,指著武夫人開口攔一攔。

    可武夫人正閉目養神,臉歪向一旁未“及時”發現房中的緊繃氣氛。

    凌湙涼涼的眼神在各人身上掃過,自顧繼續道,“大帥出北境征荊北禍亂,武氏族中將兵出了多少?除了景同兄近支的堂族兄弟三個及其衛下,還有三服以外的出列么?大帥難有精力計較你們越來越過分的小心思,你們就敢當他病糊涂了上瞞下欺,景同兄但有出手整治同族兄弟,你們就要放大了事端的來攪煩大帥,母親為了安撫你們,私底下縱了你們多少勾當?以前涼州亂象叢生,除了韓泰勇的不作為,有一半就是因為你們在城內橫行霸市,后來你們是怎么從涼州撤出來的,要我提醒你們么?我當你們會有所收斂,卻哪知你們轉頭就進了隨州……”

    正說到此處,周延朝便站到了門外,陰沉著一張臉與凌湙對視上了。

    凌湙并不停口,而是直接對上周延朝張口,“我剛入北境那會,隨州商貿乃三州之最,當時還覺得周將軍治下有方,知道另找商機替百姓改善生活,接手邊城時甚至以隨州當榜樣,致力于替百姓尋找新的生計來源,可從什么時候開始,隨州商貿隊的風氣就變了,自己做的檔口,旁人不能做,自己開的商道,旁人不給開,壟斷鹽鐵交易,陳米當做新米,周將軍,隨州內的百姓有多少訴告無門,破家離城者,你統計過么?你從一個愛民護兵的儒將,轉變成百姓口中的昏聵聾將,用了多久?是否心塞?”

    周延朝一步步踏進書房,曾經清風朗月的人,如今卻越顯陰鷙,眉眼上壓著沉沉的烏云,似化不開心里的忿悶,看著誰都帶有深深的敵意,尤其對上凌湙時,那更恨透心的怒火直欲噴發。

    “你以為我想?”

    說著便哽了脖子仰頭看向房頂,胸膛喉結上下翻騰,顯然是在壓抑情緒,直等感覺聲音恢復正常后,才又繼續開口,“你入北境之初便有武少帥護持,后爾更得了大帥青眼收作義子,以一介罪子身份奪邊城自治,挾持印大將紀立春為已用,一點點蠶食掉涼州周邊衛戍,最終將涼州盡握在手,凌湙,你也就是比我運氣好而已,剛巧就得到大帥父子的歡心,我那么努力認真的經營隨州,可大帥的眼睛里只有你,他看不到我努力的功績,我求娶景蒔,他卻選了那個斷袖齊葙當女婿,我暫理中軍帳打涼羌主力軍,結果你一個引狼入室就陷了敵騎幾萬人,成了所有人眼里用兵如神的星將,那我呢?我的功勞苦勞呢?凌湙你知道么?你沒入北境之前,最有可能入主中軍帳成為輔佐新帥之人,是我,大帥早先是屬意我來成為景同的左膀右臂,中軍虎符便是給了武景同,實際指揮人也會是我,大帥早先替景同安排好了輔佐之人,哪怕他真沒能力,也有我等幾人忠心耿耿的在后扶持,可現在呢?他改主意了,虎符竟然直接給了你,憑什么?你到底憑什么?”

    凌湙一把將案幾拍出鐵器爭鳴聲,“憑我從未有想替武景同作主,憑我尊重他所有非他愿以外的決定,并不會擅作主張的以為他好的名義指揮他做非他所愿之事,憑我愿意授于漁而不是施以魚,你呢?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敢宣之于眾么?”

    周延朝立即就要張嘴反駁,可屏風內刺目望來的眼光太灼灼,讓他甚至不敢將眼神移往那邊一點,歪了臉只露出側顏對人,氣息哽的急促而宣騰,那是內心被人扒開暴露后的窘迫,以及一點不為外人道的羞憤,面容也因這激烈的心理活動,而忽青忽白。

    凌湙并不給他張口的機會,而是繼續道,“你努力經營隨州,不是因為你有多體恤百姓,只是想向大帥證明,你比齊葙強,想通過政績告訴所有人,你才是最該成為大帥女婿的人,景同兄與你親近,不就是因為你給營造出的,假如景蒔嫁你而非齊葙,會有多命長且幸福么?你讓景同兄和景瑟因為景蒔有可能的命運線,而對你過分寬容和同情,便是大帥后期也產生了假如選你當女婿的另一條想望,周延朝,你真的很會貸款收買人心,如果沒有后來收攏武氏勢力入隨州弄權禍民,你真的有可能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大帥對你起疑,便是從你接納退出涼州等武氏族人起開始的,他在不動聲色的觀察你,沒料卻得到個失望的結果,就是武景同,也在一次次的與族中兄弟起齟齬中,看明白了你的徇私枉法之實,你意圖聚攏武氏族眾,捆綁大帥府這一單支,取的就是帥府人丁不豐,孤勢難擊族規之法,因為你知道,單支不成族,再大的權勢也不敢與族規宗法相悖,你讓大帥都提前預知到了景同兄……會被族人裹挾后的傀儡日子,你叫他怎么可能再放心的按從前規劃信賴你?”

    周延朝眼內血絲漸漸布滿眼眶,燈光下如嗜血惡徒,盯向人時讓人感覺下一瞬就要撲過來咬人一般,提著心的開始防備他暴起,便是酉一也扶了刀柄,帶人往前逼了一步。

    凌湙揮手讓他下去,望著努力壓制脾氣的周延朝,對縮在座位上不吭聲的武氏宗老道,“你們很不必在我面前做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樣子,大帥說我機敏擅謀,不是你們以為的要抬我上位,而是我本來就擅揣摩人心,我幾歲到的北境?你們也不想想,我若沒有那份心計,怕早被人弄死了,怎還會坐在這里,等你們來質問我野不野心的話?”

    說完冷笑一聲,抬手扶著濃密的眉頭,似嘆似惜,“我也想當個被人哄的傻子,那至少說明我身邊的親朋家人有愿意哄我的耐心,而我也有值得他們來哄我的資格,那種不勞心力的日子,你們去看看你們的子侄,就知道有多自在逍遙了,可惜,我跟景同兄一樣,位置決定了我們不能這么傻了過,否則怕是被人賣了還得幫人家數錢,各位也都是爺爺叔伯輩的,應該能理解小兒鬧市揣金的危險……”

    因為有武夫人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凌湙的話便也顯得有幾分人情,難得開場鋪墊了幾分,且也確實插手別家宗族之事不那么正當,話題便緩緩的由家族事往整個北境政治方向上引,一旦涉及大面方針,他也就有了立椎之地,名正處事之權。

    “你們其實很清楚,沒有武大帥的北境很危險,你們不肯從旁支出人接任族長之位,除了爵位在帥府,還有一個顧慮,便是知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若朝廷真的要清算武帥府,你們有機會拱手而降,只要推出族長一家抵罪便行……”

    凌湙的聲音很輕,內容卻很殘酷,一舉撕開了這些人內中最隱切的私心,武夫人低頭捏著帕子的手微有些抖,武景同和武景瑟則隱忍著怒氣,面容蒼白。

    “你們假意怒討大帥移權之事,忽略北境陷進的飄搖之勢,目地不過就是在拖延時間,你們在等朝廷那邊的態度,也在等我對隨州的態度,因為你們很清楚,我要成勢,光靠一個涼州并不行,而并州會因為武景同幸免被并吞,這也正是周延朝鼓動你們來鬧的目地,他在借你們試探我,你們也很想知道我的態度,想看看我會不會像處理涼州那樣,再次趕武氏不法子出城,呵,你們應當也能料到,活在并州帥府眼皮子底下,是不如另外兩州舒適的,不到萬不得已,你們不會回并州……而便是要回并州,你們也想最后努力一把,掌握住以后的話語權,于是,你們故作不知的將矛頭指向我,有意在母親和景同兄妹心里,埋下我有大野心之事……”

    凌湙嘴角露出譏諷,“野心?我便是有了你們又當如何?父親生怕我野心不夠,事成了才告訴我,他在其中使的力,我被你們指摘幾句會掉肉?我是個很在意人言的虛偽之徒?你們真是太輕看了我。”

    書房內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定定的望著他,凌湙眼神落在中堂棺槨處,聲音凜然,“我先以為只要做好自己,保存實力,不管誰來挑釁我都不覷,直至父親將王位遞到我面前,我才知道,他是給了我不背動挨打的梯子,我只要站上去,不管誰先朝我北境動手,都得掂量一下動手后的后果,他主動將北境分權后可能會造成的不穩局面,暴露在朝廷面前,造成讓人一伸手就能摘到北境果子的錯覺,等于是替我們先篩掉了朝廷之后伸來的手腕,誰都想坐收漁翁之利,他就人為的在朝廷眼中制造出兩虎相爭的樣子……”

    凌湙一邊想一邊說,撫摸著武濤的腦袋,聲音低沉,“父親總說我走一謀十,其實他又何嘗沒有這個能力?不過是病重精力不許罷了。”

    武濤仰頭望著凌湙,童稚的聲音透出不解,“師傅,兩虎相爭?哪有兩虎?”

    凌湙頓了一下,微勾唇角,“你父親,以及整個武氏宗族啊!”

    武景同立即上前表態,“不會的小五,我不會與你爭的,我肯定是支持你的。”

    凌湙點頭,“我知道,父親也知道,可朝廷不知道,你懂么?朝廷會像預估父親的野心一樣來預估你,就如他們不信父親永遠忠貞陛下,一樣會不信你會棄帥府兵權不爭,只要你有一丁點爭的可能,我就會與你陷入互相爭斗的內耗,這就是父親為我們營造的瞞天過海之勢,只要讓朝廷那些大佬們以為我們會鷸蚌相爭,他們就會停止不間斷的往北境滲透的計劃,父親用他的葬儀,給了我整治境內政務的時間。”

    所以,他必須在半個月內,將三州整合。

    周延朝忽然仰脖哈哈大笑,邊笑邊往門外走,酉一拔刀欲攔,卻在觸碰到凌湙的眼神時放開了路徑。

    便只聽周延朝邊走邊道,“我在隨州等你,凌湙,你想要隨州,就只管帶兵來圍。”

    說著攸爾頓了腳步,側了半邊臉回頭,“你以為我愿意接收那些視律規如無物的武氏子弟?我……就是想通過他們來擴大自己在鄉紳豪族間的影響力,只要支持我的人多過你,那我就有可能成功超過你,可惜……可惜啊!哈哈哈!”

    還留在書房內的武氏宗老面色如土,再也坐不住的束手起身,頭埋在胸口,再也不復剛進門時的高昂。

    凌湙撫摸著武濤的腦袋,聲音淺淡,“大帥看透了族里的紛爭,也給了你們選擇,他寧可讓景同兄背上不敬族長,欺凌族兄之罪,被除族移宗,也沒主動將背信棄義之名按在你等頭上,他全了自己的道義,而我,是沒有他那樣的胸襟的,我的兄長不會背上不名之冤,我也不會讓你們有棄帥府保身的機會,既然你們選擇了濤兒繼續接任族長之位,那以后,你們的生死,就得永遠跟帥府綁在一起,休想向征荊北那樣保存實力,我不會給你們半分機會,酉一,人都請來了么?”

    酉一拱手回稟,“都請到了。”

    凌湙點頭,聲音涼嗖嗖道,“讓他們都去中堂棺槨前跪孝,盡一盡子侄的孝道。”

    攸爾聲量放大,直沖半只腳將跨門而出的周延朝,“周將軍,隨州我要了,等大帥喪儀過后,我定帶人……去收隨州,望你……早做決斷。”

    ……

    大帥薨逝的消息傳回京畿,一瞬間炸起的驚雷,果然催動不少人的心,荊北的蛋糕眾人正覺得難以分配周全,現在北境就儼然成了新一塊香餑餑。

    六皇子守在半昏半醒間的皇帝榻前,將武大帥薨逝的消息輕聲告之,原以為皇帝會大松口氣心情舒暢,結果,最引來皇帝的勃然大怒,梗著脖頸直吼,“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武縉從小壯的一頭牛般,怎么可能會死在朕前頭?一定是太子,一定是太子……一定是他在假傳消息,意圖讓朕斷了武縉救駕的念頭,逆子,混賬,朕要廢了他。”

    六皇子內心狂喜,正待捧了筆墨來,結果皇帝又陷入新一輪昏睡。

    杜曜堅沒什么表情的守在門外,內心除了震驚只有震驚。

    凌湙封王了,他兒子投的主封王了。

    五皇子順利進了江州,卻被請入一處高墻大院里,沒有列隊恭迎的歡慶飲宴,所來江州豪紳只有一個問題,“那新封的荒原王是什么人?在朝中有什么勢?為人如何?有沒有婚配,可拉攏賄賂否?”

    離岸只靠一塊舢板往江州方向飄的姜天磊和蕭嬋面面相覷。

    蕭嬋喃喃低語,“他封王了。”

    姜天磊下意識接了一句,“你后悔了?呵,扒著他比靠著我這個廢人有用,你要是后悔,大可返回去。”

    天佑十五年隆冬,老涼王以單于王位為餌,逼膝下五子十孫出兵為涼王孫烏崈圖霆報仇雪恨,羌主隨附兩萬兵以息老涼王對于其子突峪全身而退的怒氣。

    一時間,朝野俱震,北境城外延伸至荊北西炎城一條線,共陳兵涼羌鐵騎十二萬。

    那些剛準備往北境伸一伸手的爪子,立刻又縮了回去,決定等等再說。

    凌湙在大帥落棺入祖地之后,如期而至,帶人到了隨州城外。

    縱算大敵壓境,也不能擾亂了他收隨州城為已用的腳步,內不安而外必亂,他分得清輕重緩急。

    “放心,打不起來。”

    他這樣安撫焦慮的武夫人和親娘,武景同則按他的吩咐,在父親喪儀之后便披掛上了并州城頭。

    六皇子則趁機挑起了儲位之爭,以皇父口諭為由,廢黜太子之位,令朝工去往他所在的云川參拜帝王。

    太子以御麟衛封城,境內境外瞬間皆入風聲鶴唳之狀。

    凌湙冷笑著撕了信報紙,“火中取栗?焉有考慮覆巢之下完卵之態?蠢不可及。”

    周延朝一身銀白鎧甲,高高立于隨州城頭之上,幾日不見,那一頭黑白相間的鬢發,已經全顯白發之勢,他靜靜的望著城樓底下的凌湙,目光平靜而悠長,“我一直在等你來,涼羌大軍圍城,我當你不來了呢!”

    凌湙仰頭,頓了半晌,道,“攘外必先安內,我如何敢將后背空懸你目下?”

    沒了大帥壓制和監管,凌湙不敢保證周延朝會不會狗急跳墻,當然不可能再留著他。

    周延朝點頭,爾后又搖頭,與凌湙定定對視,情緒一直很穩定,聲音也顯得淡泊無謂,這讓一直警惕他會拿全城百姓,抵死據城的凌湙起了些莫明的觀感,便只聽周延朝朗聲開口,“我從前沒有這樣急迫的想要得到一樣東西,后來也不知道為什么變了,凌湙,你有一句話說錯了,我沒有利用百姓來討好大帥歡心的意思,我曾經是真切的想要保護他們,為他們創造好的生活條件,并在他們稱頌的聲音里沾沾自喜,可自從起了與你攀比的心思后,他們的日子不知道怎么就越來越差,我有努力過,可再也拉不回從前的道上,你說我欲用武氏子弟挾制武景同,可你并沒有看見,早在之前,我就已經被武氏子弟和投入我門下的富紳給挾制了,我身在他們的利益圈里,我根本掙脫不開。”

    唰的一聲,周延朝抽出了自己的佩劍,半轉身回望向隨州城的方向,眼角有光閃過,嘴角邊帶著釋然的微笑,“我這一生無一兒半女,從族內收的嗣子并不與我志向相同,他更喜歡權勢奢靡的生活,我一步步走到現在,說起來也有他的原因在,若要處罰武氏犯法子弟,就得先處置了他,我不舍啊!就只能苦了轄下百姓,可那些百姓也是視我為父母官的子民,我保不得兩全,置不得公正……”

    城門之下漸漸匯聚了許多百姓,紛紛仰頭看向城樓上的周延朝,便聽他高聲大呼,“今日,我周延朝以命,償還百姓諸年來的冤屈不甘,以命,償還大帥曾經交付的信任委托,以命,向爾等謝罪!”

    所有人甚至來不及驚呼,就見城頭上一蓬熱血飆上了天,復爾如雨滴般落下,顆顆砸在眾人臉上,而伴隨著最后的絕唱,“凌湙,我把隨州讓給你。”

    一柄帶著血漬的長劍,鏗鏘的掉落在凌湙的馬前,嗚鳴驚痛著其主的悲逝。

    凌湙定定的看著長劍,半晌沒出聲,只他身側有人聲響應,嗤聲反駁,“讓?我主用不著你讓,可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自戕還要膈應人,呸!”

    “煩死,閉嘴,沒看主上不高興了?”又一聲音起。

    城門從內緩緩打開,一列親兵從內魚貫而出,轟聲跪地,“請荒原王入城!”

    內中圍觀的百姓見狀,也跟著一起跪了下來,伏地高聲,“請荒原王入城!”

    第二百三十七章

    凌湙沒有在隨州逗留。

    他先是派人扎緊了四門口, 用自己的兵力將原屬州府的丁衛全部替換,讓酉一帶人控制住了州將府, 殮了周延朝的尸體送回周府后,又令人將欲趁亂出城的部分武氏子盡數抓獲押入大牢。

    武景同上了并州城頭,帥府暫由武景瑟主理,隨州這邊凌湙并沒有像旁人猜測的那般,會直接收入自己的翼下,而是讓武濤出了頭,令幺雞攜武開道威懾,殷子霽輔佐協理一干事務。

    既然武氏宗老一意要讓景同這一支繼續接任族長之位,凌湙便也不與他們客氣的, 令武濤行使族長之權,對于窩居在隨州欺行霸市,欺壓鄉里的部分武氏族人,行族規、用宗法。

    大戰在即,他并沒有分心與這些人磨纏的打算, 武濤年紀雖小, 可卻是帥府正枝嫡脈長孫, 他出面既能堵了那些老家伙們的嘴, 也能令欲鬧事之徒少一分借口來攀扯凌湙,更重要的是,可以鍛煉武濤遇人待事的能力。

    凌湙不會因為他小, 而過分保護他,亂世危局里的小孩子,沒有單純天真的時間, 尤其武濤身上擔負的責任和期許,若不早早入世打磨, 凌湙怕帥府真會陷入青黃不接之時,那是對武大帥給予的恩惠和幫扶,最大的失職和不孝。

    他以武景湙之名入荒原王冊誥,那便也有替帥府培養一任合格家主的責任,武景同性情已定,武濤卻還能塑造打磨,于是,在這時間緊迫的亂局里,凌湙不錯時機的為他筑基。

    本來用帥府里的文韜幕屬最佳,奈何那些人有一多半私心太重,又在大帥喪儀之前被凌湙弄進了牢里,武濤年紀這么小,若放在他們手上教導,凌湙不敢保證兩師徒會不會被他們趁機弄的離心離德,不如用自己人教導。

    他一片公心不懼指摘,倒讓殷子霽有些擔心,怕自己這邊過分干擾武濤的成長,到頭來卻吃力不落好,像許多史書記載的那樣,少帝長成誅殺相父之禍。

    凌湙沉默片刻,反倒笑了一聲,“若真有那一日,倒是印證了你我的教導之功,也未嘗不是欣慰之局?屆時便是身死,也定是含笑九泉的。”

    弄得武濤眼淚汪汪的跑來表真心,扒著他的腿發誓自己不會變成白眼狼,倒叫凌湙愕然失笑,兩師徒情分倒比往日更親了幾分。

    日后之事日后煩憂,起碼現在師徒情分不假,便是日后因勢利導師徒離心,那也是一場豪賭之下的應有之局,那么多歷史攝政王或仲父都賭輸的局,他便輸了也不丟人,現在擔心純屬杞人憂天,連凌湙事后想起來,都覺得感慨。

    沒料自己也有一日,會走上類攝政王之路,還擾的從屬也一起跟著擔憂,他們就差沒把他結婚留后的目地明說了。

    凌湙能怎么辦呢?

    只能揣著明白裝糊涂,總不能現在就發毒誓做聲明的告訴大家伙,他不會結婚,不會有后。

    盡管這話從前說過,可那時候他不是小么?人家都當他開玩笑,現在不好說,是因為局勢不允許他“無后”。

    無后等于無發展前途,對于講究開辟宗族頁,延綿世家傳承的古人來說,這就是一個無投資回報的項目,會讓來投效的人產生猶豫觀望之想,是以,凌湙后來便再也沒深刻解釋過,自己無意愿結婚生子之事了。

    從武濤正式拜他為師后,有著叔父-叔爺等諸多稱謂的他,便起了好好培養他接班的意思,當然,這只是他自己擱在心里的想法,沒與任何人提過。

    武濤坐在酉一的馬上,被牽著進入州將府,小小的孩童脊梁挺的筆直,在師傅鼓勵的目光下,絲毫不露怯的坐上了中堂正位,而正位中心的地上,或坐或站了一溜來告狀或申訴的武氏族人。

    凌湙沒有垂簾控場,見武濤面容板正,腰板筆直,沒在各宗老族長輩面前退縮后,便領了人離開,身邊甲一填了酉一的空缺,秋扎圖填了幺雞的空子,而薛維則暫代了殷子霽的缺。

    說不擔心也是虛話,不然也不會將自己身邊用慣的人,盡數全給了武濤。

    等他上了涼州城頭,靜待了數日的京畿方向,終于有消息傳來。

    武景同的襲爵之路果然沒有順利可言,世子爵依然是世子爵,武大帥身上的一等武勛爵,被后知后覺知道遭了算計的一眾大佬給聯合阻攔,以武景同無造世之功為由,暫緩襲誥,需等大戰之后一并算功封賞之類的敷衍之詞,褫奪了襲爵的正當資格。

    凌湙點頭沒有說話,連武景同都沒有多生氣,兩人之后的一次談話中,凌湙已經給武景同打了預防針,預設過襲爵可能不會成的后果。

    或許,武大帥在操作他封王之時,便也預料到了武景同襲爵不成的后果,離逝前的那一抹歉疚眼神,也是對這個兒子的愧疚,好在,武景同本身也不是個執著權位的,若非武大帥一直糾結著他的世子位,他根本也不在意朝廷這遲來的狗屁封賞。

    凌湙站在涼州城頭,望著幾十里外延綿了數里的敵軍帳篷,眸光微閃,淡淡開口,“給江州的掣云遞信,讓他將我的真實出身來歷透出去,我想,五皇子那邊應該用得上。”

    武景同是不稀罕那個世襲的武勛爵位,可放眼滿朝上下壓封或遲封襲爵的恥辱,他沒必要受,凌湙也不容許任何人給他氣受。

    掣電拱手應聲,很快身影便消失在了墻頭。

    隆冬的第一場雪,下在大帥薨逝后的第二十日,涼羌大軍以十幾萬之姿壓境,威逼大徵朝交出殺死涼王孫的兇手。

    而那個兇手,卻剛巧就是那個剛被封了王的凌湙,滿大徵朝臣都在這樣的情形下失了語,對著手握全北境盡乎一半兵馬的新封荒原王,說不出解兵權交人平息戰事的話。

    監國太子不知事,以為真的交出凌湙會讓涼羌大軍不戰而退,開口便欲答應這樣的要求,結果滿殿朝臣無人響應,許久之后,才有黃銘焦戰戰兢兢的向他解釋了北境局勢。

    太子啊!你要真敢下那樣的旨,信不信?涼羌大軍不入境,新荒原王的大軍定會入京。

    以為瓜分到荊北版圖的各大佬,望著北境以荒原王為首的局勢,莫明有一種遏制不住的,新勢力崛起的慌張感。

    沒有人能料到,武大帥在走前,會擺出這樣一道局。

    他們竊竊自喜的以為,能讓北境出現兩虎相爭的亂局,結果根本沒爭起來,整個武氏就差對外宣布依附新任荒原王之詞了,連安插在武氏族人內的細作,都傳來消息,所有被引誘墮落的武氏族人,連事都沒鬧起來,就被荒原王派人收拾了,壓根沒起任何作用。

    京畿就像一艘即將沉沒的大船,船身看著還在水面上,可船甲已經滲了水,一點點在往下沉。

    大佬的目光集中在易爆易怒,只管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太子身上,腦中閃過所有的謀逆之舉,皆定格在一個人臉身上。

    是時候了!

    武景同沒有等到襲爵旨意,北境卻等到了換帥圣裁。

    兩虎沒有爭起來,那就再來一個局,在有涼羌大軍壓境的前提下,他們就不信那個狡封詐得的荒原王,敢在境內妄動起事,那逆賊之名他戴定了,屆時,這又封又褫奪王爵的朝令夕改之閑言,便冠不到當時同意給他王爵的大佬頭上。

    好臉要面的名宿望族出身的大佬朝工,可不想冠以失察禍亂朝事之名,如此,犯禁遭除名之不義之舉,便得由益得者來犯,他們迫切的希望凌湙能“鬧一把”事,如此,才能解了他們被蒙騙的怒火。

    剛回到京,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的寧翼(凌譽),就迎來了一道看著就在要他命的圣旨。

    往北境收兵權,以監軍之名,實帥權之職。

    凌譽當時就沒站穩,腿一軟就跌坐回地上了。

    而他此時有了屬于自己的府邸,門頭掛著寧狀元府字樣,可事實上寧侯府那邊并不與這邊往來,寧振鴻和寧振熙下學寧可繞路都不往這邊過,府學里被人打趣連眼皮都不帶抬的,引以為榮之類的話被二人當成侮辱。

    寧振鴻已經被接二連三的變故,弄的頗有處變不驚的氣勢了,從凌湙封王的消息傳出來,他就扶正了自己能吞下雞蛋的下巴頜,不再糾結今生與前世的不同點。

    總歸五叔在他心里的印象一直強橫彪悍,今生早于上一輩封王的時間點,定然才是他本來就有的實力。

    父親身故,祖父癱瘓,被寧振鴻解構成了,凌湙封王路上阻礙失障的前提,前世那么艱難的封王路上,定然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過,其中他父親與祖父動手腳的概率極大。

    寧振鴻自己也不清楚具體感想,面對母親日日對五叔的咒怨,他繃緊的小臉上,與實際心頭上的感想并不相同,一邊受孝道折磨,一邊又受內里先知折騰,知道定數與命數的浩劫,有時候并不以人力改變,于是,在學業上的用心程度,時常因心緒而上下起伏,與寧振熙的優秀相比,便顯得他平庸了起來。

    他上輩子是受蔭封作的官,一個破虛職受盡嘲諷,這輩子深知侯府局勢,愈發覺得讀文無用,奈何沒有弄武天份,煉了小十年也只夠強體自保,遠達不到上陣殺敵資格,有時候從嫂子那邊得到大堂哥寧振雄的消息時,說不羨慕都是假的。

    前陣子寧振雄來信,說他正式入了邊城軍,五叔親口調了他城門衛的職,許他入了甲一衛的騎兵營。

    甲一酉一,從前都是他們侯府的暗衛,如今在邊城都是凌湙的左膀右臂,功勛集成都能封將的級別,已經在府中親衛與暗衛中間掀起了一波投靠潮,各人心思都眼巴巴的望著凌湙再向府中伸手要人,只有寧振鴻知道,已經成勢的五叔,再不需要府中資助了。

    如今局勢顛倒,寧侯府倒要巴結依靠著凌湙,或才能在這動蕩的局勢里有一條活路,他母親眼光局限在府宅之內,并沒體會到五叔最真實的厲害之處,寧振鴻在勸了幾次無果,反挨了罵后,便也不愛往吳氏院里去,母子二人漸行漸遠,再難有溫馨畫面的時候。

    凌譽接到旨意后,去的第一家府宅,便是他名義上的授業恩師段高彥家,二人對座半晌無語,茶都喝了一壺后,才互相無奈的對視而望。

    段高彥撫額,不知道怎么評價聞關那一派人的作法,對凌譽這個真正的皇孫,又是拉攏又是打壓的,總喜歡搞一個巴掌一個棗的套路,在扶持與教誨當中,擇了一條訓誡之路,偏偏他們不知道中間早就參雜了別人的理念,導致這顆棋子早早學會了虛以尾蛇。

    其實聞關二人的做派很好解釋,凌湙用一個詞就能叫他二人明白,就是pua。

    他們需要在推凌譽上位之前,就將他馴化成一個唯他們命是從的唯諾之徒,說狗難聽了些,可事實上,他們就只是需要一條順從的,沒有思想的,只會鸚鵡學舌的傀儡。

    凌譽沒有明確的從段高彥嘴里聽過荒原王的事,但他屢次能從荒原王口中聽出其朝中有勢之言,后經過細密觀察,他大概能確信一些人能與邊城聯系上。

    闞衡攜在野入朝,他情理之中都當處于荒原王一脈,邊城有納在野人士扶持一事,知內情者盡知,也知道麓山書院死灰復燃之勢,因此,與他近年越走越近的段高彥,就顯得立場分明了。

    而段高彥早早就知道凌湙掌控住這個小王孫一事,面對他夾心餅的生存環境,說不同情是假的,二人畢竟有著名義上的師徒情,此刻不免善意迸發,對著面犯愁苦之色的凌譽道,“回去給荒原王休書一封,我這邊會壓后半刻送信,譽……凌大人,本官僅止能幫你如此了。”

    壓后半刻,會令早半刻到達的信件更具有表忠說服力。

    凌譽起身對著段高彥深行一禮,埋下頭的臉上眼眶泛紅,聲音低啞艱澀,“多謝先生!”

    從段高彥府中出來,凌譽又收拾好了表情,去了聞府。

    一樣的書房,同樣的位置,只所處上首位的人換成了聞高卓,那一臉慈眉善目樣,好像給他出難題的人不是他一樣,殷殷切切期許的望著他,給予鼓勵打氣,“譽哥兒身份本為人上,奈何造化弄人,然今有一大好機遇,只要把握住了,你就有望提前登頂,譽哥兒,富貴險中求,兵權在其中的作用無需老夫向你說明,只要你能順利握住了北境兵,京畿這里,有老夫替你守著,回城之日便是你登頂之時,譽哥兒,老夫今日給你一保命符……”

    說著從書案上拿起一物,卻是一封陳舊書信,他將之推到凌譽面前,緩緩開口,“這是老帥生前寫予你生父的信函,當年陛下疑心老帥擁兵自重,欲裁之,是你生父閔仁太子在朝堂之上力保,才免了陛下派監軍為禍北境兵,后老帥來信感念你生父仁義伸手,曾許諾保其安危,護持一生的話……”

    聲音漸漸陷入低沉,似陷入幾十年前的回憶里,悠悠長嘆,“你父遭陛下誅殺,迅捷到讓人毫無防備,老大帥得到消息時,連夜派人上京,可惜終究是遲了一步,到城門口時,就聽聞你父伏誅的惡訊……譽哥兒,你拿著這封信函,必要之時,可要求武世子替父還愿,雖然不甚磊落,有挾恩之態,可到底這也是他父親欠的債,父債子償,祖蔭庇護,你二人都沒有錯,旁人便要說嘴,也應當說不出花來,你且放心去,我這里隨時聽你的好消息行事。”

    為顯親近,聞高卓和關謖一向以譽哥兒稱呼,可聽在凌譽耳里,便只有高高在上的蔑呼之嫌。

    真若要推他上位,以他為尊,就該從小節上開始禮遇,尤其稱呼時的態度,不該是以卑位小輩稱之,私下里尊主提氣的多有范例,偏他們要以親近二字哄騙,若他真蠢笨也罷了,偏他不是,且非常能區分這等稱呼里,帶有的凝視考量意味,因此,每次到聞府時,凌譽都是提了十二分心力的小心應對,不敢讓他們察覺出自己骨子里的桀驁不滿。

    凌譽上前接過信函,打開一字一句逐幀細看,上面確實與他見過的武大帥字跡相同,且稱呼極顯尊重謙卑,字里行間都對早逝的閔仁太子充滿感念。

    然而,凌譽心里并沒有任何波瀾,只作的表面樣子是一副激動到目露紅眶的形態,對著聞高卓下拜,“多謝老師關愛,學生定不負期待,若能達成所愿,定以相父之名尊您為首,感謝您這許多年的栽培愛護之情。”

    聞高卓撫著頷下長須輕點頭,一臉欣慰,“你是個有感念心懷的孩子,不愧了我們用心教導,當然,你也該多謝你的生父予以你的出生,他用自己的德慧心腸澤彼了你,等有機會,該要上他碑前去祭上一祭。”

    凌譽聽的頭直點,像往常一樣似小兒犯錯般站著聽訓,別說所謂的尊卑上下之分,連該有的待客之道都沒有享受到,如府中招收的門客幕僚從屬一般,無二致的接受這居高臨下的所謂關懷。

    假惺惺到讓人想吐。

    他早過了別人說甚是甚的年紀,且也在凌湙的安排下見到了臨終前的凌老太太,從她那里知道了許多事,比如他生父的死亡真相,內里諸多推手起的作用,又如何一步步的將他們嘴里的賢德太子誘騙坑殺。

    事實的真相遠比聞閣老表現出來的更殘酷,他卻當他仍是萬事不知的蠢鈍之徒,如今還想來故計重施,再來愚弄他。

    直到出了聞府二條街,凌譽才撂下臉來,一把將懷里的信函抽出來扔馬車箱里,垂目望著時還不解氣,狠狠的抬腳碾了又碾,目露嫌惡厭恨,“你當我愿意有這樣的出生?一個不光彩到連宗人府都錄不進的出生?我該感念誰?我特么誰都不感念,只恨自己沒有選擇,若有哪怕萬一的選擇權,我愿自己能胎死腹中,永遠不現人世,呸,惡心、惡心、惡心,你踏馬的真惡心!”

    京畿風云很快便通過快馬到了凌湙手中,彼時凌湙正計劃著調兵從登城繞路荊北,過西炎城出鬼霧碑林那一片地界,繞去涼羌大軍后方反打一波。

    來都來了,總不能真一仗不打吧?那這圍境的目地豈不白瞎了?怎么著也得打一波!

    凌湙,“收攏兵權?景同手上的兵權?”

    來報信的人通過酉二到了凌湙面前,面對凌湙不可置信的反問,也是無語相對,只能點頭反饋凌湙的問句都是事實。

    凌湙垂眸盯著信紙上的言語,陡然有一種人家要給他白送江山感,或者,在成為荒原王之前,都沒有的一種預感,這天下貌似自己在往絕路上走,千里送人頭,莫過如此。

    北境兵權?怎么能想出這么美的事呢?一旨圣裁真那么有用,怎么會有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的話存在呢?

    那些朝臣大佬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誰給他們的自信,要如此枉顧那個可憐太子遺孤的命呢?

    凌譽的命實苦。

    這下子不止段高彥憐愛了,連凌湙都對那小子起憐愛之心了。

    來吧!來就來吧!

    如此,臨近年尾之際,凌譽攜一封加蓋太子璽印,與皇帝御用的明黃詔書到了北境,向天下宣告其要接手北境兵權之事。

    可是整個北境都知道,大帥在臨終前,已經將兵權移交到了荒原王手里,那么,這個被只有太子監國御封的欽差,要怎么收到兵權,又打算從誰手里收?

    武景同只有并州一州之兵,連上他自己府兵部曲,也只整個北境的三分之一,若再算上新納入的荊北一地,連四分之一都可憐,朝廷的目地在哪里?在這樣一個大軍圍城的危急時刻,那些大佬在打什么歪主意?

    凌湙的堂前坐滿了來議事的兵將文韜,一群人都是跟著凌湙白手起家的老相識,雖分文武,可因為凌湙不屈文武,在他治下,便也顯見文武對立之舉,大家有座落坐,并不一定要分文一排武一排,常常都是參雜著坐一起頭碰頭說事,氣氛說不出的圓洽,相投處甚至能以茶代酒干一壺,也因為凌湙堅持的掃盲之舉,在座的文士多有教幾個武人識字的經歷,如此,一調侃起來就都是先生學生之詞,別提多可樂了。

    大家都沒把來收兵權的凌譽放在眼里,哪怕他是帶著圣旨來的,在他們眼里,這都不是事,反正不會讓他得逞,更不會有兵權被奪的憂慮在。

    笑死,凌湙是什么人?

    當年武氏宗族那些人仗著身份,想要霸占他一整條鐵器制藝商道,直接被不能忍的凌湙弄出了涼州,這才灰溜溜的夾著尾巴進了隨州,現在正等著挨個清算呢!

    所以,該憂慮的不是被奪的人,而是接了旨來奪的人,他們倒要睜大眼睛看看,那幫人是怎么在凌湙的手中鎩羽而歸的。

    這個鱉,他們吃定了。

    凌湙捧著茶盞沉思,也覺得朝中那些大佬的這步棋有些臭,可他從不敢掉以輕心,多謀善斷中的多謀,常能幫他規避掉一些不著眼的坑洞,因此,他一樣沒將這看似兒戲之舉,給輕易忽略過。

    殷子霽從旁倒提供了一條思路,他們合作的時間最久,對彼此的習性也非常清楚,因此,常有不謀而合之想。

    殷子霽道,“朝中約莫是想逼主上抗旨不遵,爾后便也有罪名褫奪您的尊封,主上,王爵易得不易守啊!”

    哪怕這個王爵本身帶有輕視之意,一無世襲制,二無封地憂,可王爵就是王爵,它本身所擁有的號召力,不因其帶有的貶損之意而消減,相反,對于豪無根基者而言,這已經是個極好的開端了。

    凌湙有根基么?

    在很多人眼里,他沒有,他的身份至今還是個罪臣之子,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在外人眼里,都是建立在武大帥父子的青眼有加上,便是北境兵權的移交,也被多方認為是武大帥病糊涂后的糊涂之舉。

    義子與浪子一字之差,根基相同,都屬無根浮萍般的野生人種。

    所以,他得王爵的含金量,遠比本身就擁有很多的人更重,就像武大帥說的那樣,有了這個王爵,凌湙才有與人上桌吃飯的資格,否則誰會把他放眼里呢?玩都不會帶他玩的。

    當然,若他愿意向天下公布其寧侯府子嗣的真相,可這樣一來,京中的寧侯府便成了現成的人質,朝中大佬和監國太子會極其興奮的拿那一家子人的命,來與凌湙談判交流,屆時,情勢往哪邊傾倒就不可說了。

    可他們都清楚,凌湙不會為任何人或事動搖,尤其京中的寧侯府,有幫扶義,卻不可能有搏命舉,如此,那一族的人命但有個三長兩短,朝廷頂多會背個濫殺之名,反正這些年朝廷的名聲已經廢了等同于無,再背個冤假錯殺的也無防,可凌湙不行。

    凌湙一旦背上個漠視宗族,罔顧族人性命的涼薄名聲,他以后的招賢納才之路,便會被堵死,天下惜名的文人墨客們,不會來投,有風骨在身的大豪家們也不會來投,對于即將步入爭霸的長遠之路來講,這不是個好事情。

    盡管凌湙沒有提過劍指天下的話,可一眾部屬從他封王起,就已經意識到了一件事,要想保住這個王爵,不被清算或隨意褫奪,就得將今后所有可能的變故算在內,包括與幾位皇子開干。

    武大帥考慮的一點不錯,實際上的王爵,就是要比單純一個皇子名頭強,起事也能占個順應天命之詞,優勢大好。

    所以,自暴身份的事,現在不能干。

    這就又繞回到了前面的老路上,是抗旨不遵,還是抗旨不遵,亦或者就是抗旨不遵?

    等到朝廷出爾返爾下旨褫奪王爵封號時,干脆直接起事得了。

    一廳堂的人都將眼睛盯在了正中首座的凌湙身上,包括剛從并州城頭上下來的武景同,磨搓著刀柄的手來來回回,臉黑的就像被人踹了一腳似的,嗡聲粗氣的一拍幾面,“我看他敢來,我剁了他。”

    他一出聲,便有人響應,其中幺雞最大聲,也把桌幾拍的砰砰響,“我早看他不順眼了,頂著五爺的身份在京里吃香喝辣,現在竟然還敢覬覦五爺手里的兵權?嘿,小子估計嫌命長,來,叫他來,看大爺不弄死他,扒皮宣草做燈籠。”

    他當了十來年刀頭,從小爺一路被人叫到了大爺,如今也是北境一號人物,都知道他是凌湙面前最能說上話的部屬,對他也是捧著居多,好在他自己清楚自己智商,一有感覺要飄,就會跑凌湙面前來找一頓打或罵,回頭就又恢復清明了,因此,雖小錯不斷,大錯倒很把持得住,并未犯過。

    韓崝和秋扎圖等人敬陪末座,也一樣和幺雞似的憤慨不已,拱著關系好的陳圖代為開口。

    三人性情差不多,平日都不愛在人前說話,但陳圖比他們又多一項優勢,便是與凌湙實際沾著親,乃正經武景同的岳父。

    陳圖非常實際,直接開口點了關鍵,“京里那邊,我帶人走一趟?”

    什么意思?

    偷天換日,先換了那一家子血親出京再說,至于其他族人,也便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了,屆時便有閑言誹語,只要血親在手,就算不得涼薄二字,大義不失,小義便可忽略了,畢竟,人力有所不及,首尾難顧兩全么!

    他一出聲,其他人便也息了聲,思慮再三,竟有不少人支持,紛紛點頭應和,“算我一個,我也跟你走一趟。”

    “那也算我一個,正好去京里看看是誰那么大狗膽,竟敢這樣擺弄我北境兵權之事。”

    ……

    凌湙以指輕扣桌面,瞬間廳堂息聲,內外皆陷入靜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上座的凌湙身上,便聽他緩緩開口,“我已命掣云將我真實來歷投了江州一系,五皇子那邊當有所行動。”

    這就是應了殷子霽當時的第二種考量,自暴身份。

    凌湙抬手按下欲張嘴之人,繼續道,“云川那邊,六皇子隱瞞了陛下駕崩的事,現拿著假的廢太子詔書,準備率軍入京,杜曜堅那邊日前傳信,六皇子用陛下遺詔網羅了不少世家勛貴,整個云川竟皆入了他的手,只要成功入京,那些投了他的世家皆可獲封從龍爵,且世襲罔替。”

    從龍之功,與世襲罔替的爵封,這便是一個中上等世家最高的追求了,誰都會以身試法,鋌而走險豪賭一把的。

    六皇子非常懂得網羅人心。

    殷子霽從旁擊掌,一臉欽佩,“所以主上這是早有安排?”

    很快,京中那邊就顧不上北境的兵權了,尤其監國太子那邊,甚至可能為了討好兵權在握的凌湙,反過來求他帶兵上京擒賊(六皇子),而荒原王這個封號,將再無時機可撼動。

    凌湙垂眼,“他們太閑了,閑到整天對著北境指指點點,大徵那么大的地方,哪處不比北境物資豐厚?呵,敢情以為我北境好捏似的,那就忙起來吧!”

    忙起來就沒那么多閑心,關注別人家的一畝三分地了。

    凌湙既要他們臉疼,又要他們骨頭疼。

    當天下人盡皆知,他這個新封的荒原王是誰時,那些隱在背后的朝工大佬們,還能淡定的對著北境比比劃劃么?

    當年的換子丑聞,私下交易,以及枉法徇私之事,舉凡出手之人,一個都別想干凈的退出這個局,凌湙要讓他們在天下人面前,承認當年舞弊刑場之事。

    這就會牽扯出閔仁太子案,皇帝弒子的真相,以及為保一眾世家利益,而聯合黨羽勾陷閔仁太子的當朝閣老臣工。

    滿堂烏鴉,沒有一個是白的,誰也別想干凈的從這一淌渾水中抽身。

    這樣一個在民眾中本就汲汲可危的朝廷,還有什么信譽可言?而失了民心的朝廷,結果會如何?還用他費力的舉旗反么?

    凌湙仰頭,他說過,不會被人架著上高臺,就不會有被黃袍加身的一日,他會順理成章的走上去,站在那個位子旁邊,有可自主選擇的安排往后的道路。

    他心里其實還是不太愿意走武大帥為他規劃好的道路,臨到頭時仍下意識的為自己留一條可進可退的選擇權。

    可旁人并不知道他心里的真正想法,下意識對他的安排拍案叫絕,舉手稱贊。

    凌湙牽了牽嘴角,從這個議題中抽身,開始對城外的涼羌大軍劃分兵團歸屬權。

    十二萬涼羌鐵騎,去除可忽略不計的羌兵兩萬,余下十萬分屬五大王兵,又有十數王孫各掌小旗營數帳,圍三州境外不到百里的一處地勢頗高點,豎起的旌旗綿延數十里,卻能從扎營分布上看出,誰與誰關系近,誰又與誰關系不睦。

    凌湙將斥候偵查到的敵軍駐軍圖攤開,指著中軍指揮帳,“此次名義上的中軍大指揮,是老涼王的長子,其母是帳奴,身份低微,他也因此不得老涼王重視,但因年紀長,又會鉆營,如今在王帳那邊發展的挺不錯,旗下網羅了不少帳奴出生的武者,在諸王當中因年長優勢,占了長線發展的先機,目前擁有的兵力和牛馬能居王帳前三。”

    說著在中軍帳前后畫了一個圈,“他前后帳子里住著的,是五王、七王和小十王,都是生母微賤,出生即被遷出王帳的庶出子,幾人聯合發展,才有了如今的氣勢,與二王、四王和六王、□□王不同,二王、四王母族相當,誰也不服誰,便一直各自為營,又中間曾隔著涼儲,受涼王打壓,勢力萎靡,發展上反倒沒有大王子軍團好,六王和另兩王母族強盛,各人背后皆有支持,目前勢力不相上下,單個人實力能與大王子抗衡,也是目前王帳里最能說上話的幾個,老涼王對他們還挺寬容,沒有像打壓前幾位那樣打壓他們,劃分的草場可比擬王儲。”

    這其實就是奪嫡的基本戲碼,大家都是王,誰也不甘人后,有實力當然想爭,沒實力創造實力也要爭,除非真閑魚,否則沒有不想那個位置的。

    大王子早年一直在茍,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在王帳根本沒有說話的資格,或者說,在他沒有聯合到老五、老七和小十王前,他都沒資格入帳議事,于是一直茍,一直茍到涼儲與老二、老四斗成兩敗俱傷之局時,他就冒了頭。

    老二老四這兩孩子,虧在了與王儲同齡上,也正值老涼王氣勢年紀最盛時,摁死這兩個不聽話的瓢,簡直手到擒來,于是,這倆人算是第一波與王儲爭斗下的失敗者,若非母族護著,怕早沒了。

    到了老六和老九老八時,老涼王的年紀上來了,對諸子間的爭斗開始有心無力,再加上涼王儲自身不上進,給后來的這幾個兒子一頓削,終命不假年,一命嗚呼。

    然,老涼王太疼老三了,既然他沒命坐上王位,那就換他兒子來,如此,涼王孫粉墨登場,成了十個叔伯的眼中釘。

    凌湙點著地形圖,邊說邊思索,“蕭郡主對大王子一派非常忌憚,說他是諸王當中最會扮豬吃老虎的一個,自王儲‘意外’死亡后,他就成了涼王面前最貼心的人,老二老四這兩個,還因早年受老涼王的打壓心有隔閡,擁兵自重不大聽調令,剩下的也各個不省心,都與各自背后的母家眉來眼去,令老涼王心中非常不滿,涼王孫上位時,只有大王子帶著五王、七王和小十王表示順從之意,其余幾人皆都心有不忿,時時想要趁機弄死涼王孫。”

    蕭嬋肚子里的那點東西,凌湙當然要全部套出來,因此,在場的部屬,沒有誰比他更多更全面的了解涼王帳內部局勢,凌湙就差沒把老涼王私底下睡過的女人都給扒出來了,對于各王背后的母族支撐,當然要預先了解評估。

    沂陽山就那么大點地方,真正水草豐茂的當然只有兵多勢重者得之,其余附屬部族只能依附周邊生存,而女人是最便宜依附的投入,每個部族都有往王帳送女兒的習性,一旦有屬于自己這邊的王子王孫出生,那天然的就結了陣營,若王子王孫再爭氣些,那這筆投資簡直就達成了利益最大化,小部族能立刻憑子貴的占據沂陽山最富足之地,因此,諸王的爭斗,從來不是個人爭斗,而是背后各個小部族的爭斗。

    凌湙背靠椅背,眼神放向兵力排布盡乎相當的偵查圖上,悠悠道,“老涼王用空懸的王位當誘餌,可他底下十數王孫并不傻,從此次出兵的等量數目上就能看出,沒出現的五王在守沂陽山,派出戰的五王各領旗下一二子過場,看著渲浩威武,可事實上誰都不肯多出兵,都在留余地的為后面的奪位之戰做準備,十二萬兵看似很多,其實一盤散沙,設立中軍帳,卻沒見得肯聽中軍帳調令,是以,這仗其實很好打。”

    出現在北境外的五王,就像是安撫老涼王的精神慰劑,而留在沂陽山涼王帳的五王,則如這邊眼線般的,隨時監測老涼王的狀況,一旦發現不好,會立刻掉頭撤兵,完成任務一般的回去侍疾。

    那跟來的十數王孫,分屬留置王帳中另五王的子嗣,跟質子從軍一般的,被帶出來,算是雙方在老涼王咽氣前達成的一個平衡協議,就是誰都不許趁機先動手,競王就要在公平公正的情況下,憑實力上位。

    別說,外族這競爭王位的干架法,其實挺有君子風范的,沒有所謂的調虎離山,也沒有所為的趁虛而入,畢竟大家都要在沂陽山脈生存,如果上位之路過于陰險不能服眾,怕即使上了,也會立刻被人拉下來。

    他們勇武魯直的竟然讓凌湙覺得可愛,若非立場不同,其實這樣沒有彎彎腸子的人是最好相處的,可惜,他們天然對立,勢必二存一。

    當然,也僅止目前而已,往后幾十或大幾十年,未必還會是現在的情況。

    凌湙起身開始點人,“韓崝、梁鰍、武闊,領五萬兵守好西炎城北大門,務必攔截住往那邊探的涼羌軍,烏崈圖霆死在那里,為向老涼王交差,那邊會成為他們重點關照對象,城內城防新建,百姓人心惶惶,你們要做好安撫工作,防好北城門,不叫鐵騎沖撞到。”

    幾人上前領命,齊聲共震,“遵王令,定不辱使命。”

    凌湙點頭,目光巡視一圈,在眾人期待的眼光下,開始點第二波人,“武景同、鄭高達、紀立春……”

    三人立即起身,興奮的望過來,便聽凌湙道,“爾已三方自今日起,長駐并州、涼州,以及隨州城頭,隨時關注敵騎動向,但有發現敵軍中軍帳有異動,即刻著人來報。”

    鄭高達一直管著隴西,這些年都做的不錯,紀立春雖莽了些,但派去隨州城頭輔助鎮守,亦綽綽有余,幺雞和酉一都在那邊,城內武濤不容有失,因此,凌湙對隨州也是做了萬全防護,而武景同肯定是要守并州的,武夫人那邊剛失了大帥,其子若再上陣殺敵日夜不歸,她該夜夜睡不安穩了。

    最后就是邊城,凌湙望向齊葙,“先生還是要替我守好大后方,邊城孤懸涼州城外,這些年雖打出些兇殘名聲,但若真遇上莽而不要命的,怕要遭一輪戰事圍攻,那邊城內事務,就全拜托您和殷先生了。”

    齊葙點頭,拱手道,“主上放心,邊城堅如磐石,無人能催,敢來咱們就敢打,沒有懼的。”

    眾人齊齊點頭,都對邊城城防充滿信心,若說北境三州哪個地方最不好進,無疑就只有邊城,那小十年來不斷加固加寬高的城防,一眼望去跟趴伏在大地上的盔甲似的,叫人簡直無從下嘴,遠遠望去都極震撼,更別提跑近前的那種視覺上的沖擊,早就是三州百姓心中最最安全的避難地。

    哪個城門都能遭伏遭擊,就邊城那猶如巨獸口的城門前,愣是膽大包天之徒都得駐足躊躇一番,防止有進無出。

    城防布置完畢,沒點到名的開始興奮了起來,他們知道重頭戲來了。

    果然,便聽凌湙道,“涼羌鐵騎一直陳兵境外也不是辦法,久了就會讓朝中老大人生出莫明松懈,本王忝居北境邊城之內,總要為他們分擔些憂慮……秋扎圖……”

    秋扎圖立即精神一震,拱手立正,“屬下到!”

    聲震洪鐘,接了一片羨慕眼神。

    “袁來運”

    袁來運砰一聲撞了桌幾腿,也顧不上揉,咧著嘴大聲應道,“屬下到!”

    “趙圍、季飛塵……陳圖”

    三人并立而出,齊齊拱手應聲,“屬下到!”

    凌湙最后望向文屬幕僚團,點名,“王越之、胡濟安,隨軍文墨貼士。”

    二人激動的站了起來,聲音微顫,“屬下遵令!”

    都是跟了他近十年的人,在建設大后方邊城時出了許多力,當時人少不夠用,他們一個蘿卜一個坑的被摁在位置上無法騰挪,每有戰事便只能看著別人上,早羨慕眼讒的不行,等這個機會等了許久,如今總算是如愿以償了。

    凌湙知道他們渴戰的心情,從他們各自帶出能接替者開始,凌湙就在找機會放他們出戰,也是給他們累積戰功的機會,如此將來論功行賞,才不會有服眾之憂,更不會被指責是靠論資排輩上的位,他們有實力掙軍功,只不過是把機會讓給了別人而已,所以,這也算是他們這些年來在后方默默支持他的一種回報。

    所有人都目光炯炯的望著凌湙,就聽他最后道,“我們這次主打敵軍中軍帳,主力圍剿大王子一派,周邊小帳內的王孫帳,所過之處盡皆絞殺,不要與合圍過來的敵騎纏斗,一輪沖鋒之后不回轉,不給敵騎反打的機會,記住,每一輪沖殺即刻走,后有收割軍在,先頭騎陣引兵數沒有定額,不必擔憂后續騎陣的收割情況,我要的是快打快結。”

    十二萬兵,真要規規矩矩打,己方這邊便要準備相對應的兵力,甚至更多的兵力來支撐整場軍事纏斗,打起來短時日根本結束不了,而朝中那些人的眼睛,會不錯眼的盯著這里,甚至會覷機來收一波戰損福利,凌湙并不覷以最壞的心思揣摩那些人的心態,因此,只有速戰速決。

    當然,他也可以選擇不打,就縮在境內看涼羌敵騎來來回回作樣子叫陣,許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撒尿耍威風。

    凌湙垂眼:不可能!

    天佑十五年冬,臨近年末,境內百姓都開始準備年貨的當口,凌湙率輕騎五萬,趁雪落封路之機出了州城。

    所有騎兵身上都裹了輕裘,懷里揣著烈酒,和曬干的咸肉干,連馬嘴里的嚼頭,都是炒熟的菽豆。

    凌湙有錢,卻不像時下的領軍者那樣置宅納女搜羅珠寶,他就給麾下的兵將使勁搗鼓裝備,搗鼓能在行軍中儲存的干糧,肉的素的連帶干鮮蔬菜,水一沖泡就成湯的蔬菜包都給搗鼓了出來,當然,這些東西也帶來了相應的商機,那些跑長途的押運商隊,就很愛這些小料包,配方牢牢的攥在手里,一年年的帶來不菲的營收。

    作為第一輪沖鋒將,勢必承擔著開局必勝的心理壓力,凌湙并不交予旁人,而是自己領了一路萬人軍,靜悄悄的摸到了敵軍駐地五里處的陡坡下。

    秋扎圖帶趙圍,領一萬刀營兵做第二輪沖鋒,延后凌湙半個時辰的路程,縮在距敵軍駐地十里外的雪窯子里。

    最后的一波沖殺,會在敵軍有了防備中進行,因此,凌湙給留了近乎一半的兵馬,令袁來運、季飛塵和陳圖,分三個方位,各領一萬兵沖進收尾。

    五里的間距,是能看見營地升起篝火埋鍋造飯的灶煙的,凌湙讓兵馬窩在雪地里,等斥候打旗,待看見特有的旗語后,手一招就翻身上了馬背。

    他身后代替酉一跟上來的酉三,立刻也翻身上了馬背,所有人有樣學樣,一聲不吭的催動著裹了馬蹄的坐騎,臉上蒙了擋雪粒子的布巾,在雪霧迷眼的氣候里,沖向了不知危險已然臨頭的涼羌敵騎。

    這樣的天氣,近乎舉步維艱,熱水倒出碗就結冰的惡劣氣侯,大王子正召了幾個好兄弟躲在帳子里喝酒吃肉睡侍女。

    突然,帳外傳來亂糟糟的喧嘩聲,一片震驚悚然的呼聲里,破開嗓門的第一聲哀嚎,便是“敵襲~有敵襲!”

    醉意上頭的諸王子根本沒反應過來,有的還笑嘻嘻的接了一句,“這喊聲聽著怎么像大徵城里那些羔羊的尖叫?哈哈哈……每次本王的騎兵過去,都會有敵襲的報警聲響起,哈哈哈嗝~”

    大王子本醉紅的雙眼立刻清醒,一把推開懷里的侍女,怒聲反問,“大徵羔羊也用本族語尖叫?”

    一行說一行就跨步出了帳子,冷風吹進帳里,一下子就熄了里面的炭火,而驚叫喊殺聲也更清楚的傳進了所有人的耳里,那翻倒地的刀兵,撞飛的糧草,以及他們麾下騎兵的身軀,都印證了一件事。

    真有敵襲!

    是誰?

    是誰這么膽大,竟然敢在這樣的氣候里,深入敵軍內部搞偷襲?

    很快,大王子及其兄弟,和麾下的一眾部屬,就看清了沖鋒在前,氣勢無人可擋的大馬上,那人飛揚的袍角露出的紋飾,與他們厚裘毛氈明顯不同,便是腳蹬上的皮靴,都顯出別樣的精致,腰間更別了把鋒利無匹的短刃,刀光劃過處,頸血蓬飛,揮灑出的血液一路浸濕了雪地,漫漫延伸到了他們的腳下。

    下一刻,一桿旌旗入了眼,上書大大的荒原王三個字,如嗜血惡咒般撞進了所有人的眼,耳鼓連同太陽穴一起嗡鳴,半晌才有人尖著嗓子念出一句完整的話,“邊城之主。”

    邊城之主獲封荒原王的事,他們當然知道,只是,誰也沒料到,他竟會這樣猝不及防的出現在這里,且領軍帶頭沖鋒殺敵。

    一時也不知是膽寒,還是欽佩。

    大王子黑著臉一腳踢翻了撞到眼前的傷兵,接過親兵遞過來的彎刀,縱身上馬,“不管他是誰,本王都不會容許他全身而退,弟兄們,隨為兄爭功殺敵了,殺!”

    凌湙的目標就是中軍帳,他根本沒有繞敵后暗戳戳殺人的規劃,是直接進了敵營后,懟著中軍帳沖的,身后騎兵見他勇往直前,帶頭揮刀,一路收割人頭,瞬間都被激出了血性,跟在他的馬后埋頭揮刀,一路過處伏尸滿地,哪怕雪深裹腳,也禁不住他們的沖鋒之勢,很快便沖開了一條道,也順利到了中軍指揮大帳前。

    “邊城之主?荒原王?你好膽量!”

    熊般高壯的身軀擋在大帳前,頭上的氈帽遮了半邊臉,下頷上的胡須又遮了半張臉,凌湙只能看到一雙湛湛有神的眼,正定格在他的身上,似確認似肯定般的沖他說話。

    凌湙勒馬止住沖鋒之勢,昂頭橫刀甩落一地鮮血,長長的斬馬刀上,被皚皚白雪映出的刀光,直照的人影清澈,“我不止好膽量,我還好大喜功,這不親自到你中軍帳前了么?大王子烏蒙遜,你連烏崈王姓都沒受賜?嘖嘖嘖,老涼王太吝嗇了,一樣都是王子王孫,怎么連個姓氏都要搞區別對待?太不應該了,本王很替大王子屈的慌。”

    母族低微的庶出子,當然沒資格跟老涼王的烏崈姓,這是大王子從出生到現在的隱痛,根本容不得別人提,凌湙一開口就往人心窩上戳,瞬間狠狠的激怒了他。

    烏蒙遜漲紅的眼眶顯示出他的憤恨,提了彎刀打馬就戰,“吃本王一斬,荒原王?今日便拿了你回王帳領功,哼,待本王成功那日,整個大徵都是本王馬掌下的玩物。”

    凌湙繃著臉嗤笑,提刀迎擊,“妄想,你沒有那一日了。”

    兩馬在奔騰中撞在一起,馬身直立而起,雙方都勒緊了馬韁繩不使自己落地,手中的武器來回相擊,火花四濺里頻頻有血花飛撒,待馬身交錯而過后,勝負已然分明。

    凌湙長長的斬馬刀刀尖,挑著一截斷臂,而斷臂的掌中,還牢牢攥著一柄彎刀,半息功夫,身后就傳來了嘶心裂肺的慘叫,“啊~!”

    酉三提刀揮舞,“主上威武,我主威武,兄弟們沖啊!”

    凌湙并不管負傷的烏蒙遜,勒馬直直的朝往他面前沖來的敵騎襲去,就如他之前所交待的那樣,一擊而走,補刀的事由身后同袍解決,酉三緊跟在他身后,便很自然的揮起了刀,眼看烏蒙遜就要死在他刀下,卻被撲過來的親衛拉了回去,而酉三也未有返回補刀之想,繼續催馬往前,隨在凌湙身后沖殺,他身后的兵將,有樣學樣,逮誰砍誰,總有補刀成功的。

    中軍帳大亂,周邊王帳自然要派兵來救,但此時凌湙已將中軍帳踩于腳下,并且毫不戀戰的帶著一地鮮血人頭提馬離開,他身后隨眾而走的全是他帶來的騎兵,讓陡然遇襲的涼羌鐵騎,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失去了追趕的時機。

    烏蒙遜被拖回了帳子醫治,一地的狼藉里滿地尸首,所有人才恍然從怔愣中回神,剛剛經歷了什么,后勤兵開始收拾殘局,幾位受了不同傷的王子愕然摸不著頭腦,有要招呼兵馬去追擊的,都因為大雪封路而顯遲疑,一時竟進退兩難了起來。

    難道就這樣叫人偷了一波家,總感覺不甘心呢!

    可沒等他們把不甘心按回去,第二波偷襲就來了。

    秋扎圖和趙圍領著第二波騎兵沖了進來,依樣是萬馬奔騰殺將過,不戀戰不搶人頭,砍翻一地傷兵后迅捷離開,萬余兵馬踩踏過的中軍營地,此時已經哀嚎聲一片,更多來不及逃開的后勤兵躺列。

    大王子咬牙從帳內爬起來下令,“拔營撤軍。”

    人心惶惶之下,他們自己的偵查兵都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要往哪處找尋凌湙他們的蹤影,無頭蒼蠅一般的找馬跡找人聲,奈何奔走掉的兵馬蹄印,已經被落雪填平,茫茫四野里哪還有一點蹤跡可尋?

    只能驚忙的準備連夜撤離。

    整個涼羌營地都進入了一級警戒,而凌湙安排的最后一波沖鋒也終于進了射程。

    漫天飛舞的一波箭矢,帶著火油從天而降,很快點燃了厚實的氈包,袁來運、陳圖等三人攜最后一波三萬軍,如天兵降臨,殺聲四起里,徹底打散了涼羌大軍的意志。

    “撤,大王子有令,棄輜重,上馬即刻撤離。”

    大雪封路,不辯方向,而凌湙他們故意留下未有足印踏過之地,便是往羌族駐地的方向。

    羌主那斬獲漁翁之利的小心思就差擺明面上了,凌湙怎么能讓他得逞?定然是要給他準備一份大禮送去的。

    天佑十六年除夕夜,荒原王以五萬輕騎,驚退涼羌十二萬軍。

    同一夜,凌氏罪子真身實乃先寧柱國公府后人之事,傳遍大徵州府。

    荒原王武景湙,實則名為寧譽。

    一場侯府嫡幼子被偷換成凌氏罪子的陰謀,撕開面紗展現在了天下人眼前。

    大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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