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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內堂。

    義縱已將此次案件的卷宗與眾人供詞擺在劉據案前, 一一解釋。

    “根據案發后在場之人的供詞,當時祁郎君仰躺在地上,后腦被一件青銅貔貅擺件的尾巴刺入。柏山跪在他旁邊, 雙手染血。

    “臣攜同衙役勘驗過現場,屋內凌亂, 有明顯爭執且動手痕跡, 貔貅的尾巴形狀也與死者腦后的傷口吻合。仵作仔細檢查過尸體, 發現尸身唯有這一處傷口, 并證實這就是致命傷!

    說著他遞上一方擺件給劉據過目。

    貔貅形狀,尾巴細長,雖比不得利刃,可如果用力刺入,或是猛力撞上去, 刺破人體是完全不曾問題的。絕對能令人致命。

    說它是兇器, 劉據并不意外,但有一點,劉據憑借觀看探案劇以及聽左監講說探案故事的經驗覺得很有問題:“也就是說當時并沒有人親眼看到柏山殺害祁郎君?”

    “沒有!绷x縱知道劉據為何這么問, 繼續道, “可彼時屋中唯有柏山與祁郎君二人!

    劉據迷茫:“怎么確定屋中必然不會有第三者?”

    義縱躬身回答:“出事地點在祁郎君家中書房。書房沒有密室暗道, 唯有門窗可出入。門窗外面是小院, 小院正對前方回廊。

    “彼時祁大郎與祁元娘均在廊下等候。若有第三人,不論走門還是走窗,都會被發現。但二人并未見到有其他人出入!

    劉據眨眨眼:莫非是電視劇里最愛拍的密室殺人案?他見到活的密室殺人案了?

    霍去病瞧他一眼,不知道他又想哪兒去了, 干脆替他開口:“先叫祁大郎進來!

    祁大郎入內行了禮, 便說起當日之事,與供詞沒什么出入。

    “小人承認自己確實不喜柏山, 想來也不會有哪位兄長喜歡引誘迷惑自家阿妹之人。但此事非是我故意借機按死柏山。而是除了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

    “祁家雖沒落,卻也不是小門小戶,哪能讓外人出入自如。柏山能來,且能進入書房,是父親允許。

    “他與舍妹之事已僵持許久,舍妹曾數次試圖說服父親。父親沒辦法,答應見柏山一面,與他詳談!

    祁大郎深吸一口氣:“柏山來后,是我與舍妹一起將他引領入書房,因著父親想單獨與柏山聊,我與舍妹并沒有多呆便退了出來。

    “舍妹不放心,一直站在廊下,遙望書房。我便也陪她等待。”

    祁大郎咬牙,不自覺篡緊了拳頭,可見在極力壓制情緒:“我們的目光從未移開書房,書房有無他人進出,我們能不知道嗎?

    “柏山進去時,父親還是好好的。其間又沒有第三者,父親突然身死,不是他還能是誰!”

    劉據看了霍去病一眼,霍去病揮手讓祁大郎退出去,又將祁元娘叫進來:“就目前的情況,柏山確實嫌疑很大。你為何覺得柏山是冤枉的,單單因為你對他的感情與信任?”

    祁元娘搖頭:“一部分是,但不全是!

    劉據挑眉,示意祁元娘繼續。

    “其實事發前一天我與父親深切交談過一回。我明白父親看中修成子仲的原因。祁家早已沒落,我們這一支還不是嫡系主脈。

    “雖有貴族頭銜,可內里其實也就比一般的平頭百姓強點。與其說父親是看中了修成子仲,不如說是看中了修成君。”

    在場之人無不了然。修成君是王太后入宮前與民間丈夫所出之女,雖非皇室血脈,到底是陛下的同母姐姐。

    陛下親封其為縣君,享有封邑,儀比長公主。

    以祁元娘的家世條件,配正經皇室長公主的子嗣是遠遠夠不上的,但修成君的兒子卻勉強夠格。

    尤其修成君居住內城,與王家田家以及皇室的來往都還算密切。

    若從個人而論,修成子仲并非良人?扇魪纳矸莸匚欢,修成子仲或許是如今祁家能找到的最好選擇。

    “我與父親說,女子嫁人能否幸福并不只看身份地位,并不是高門就一定好,還需看二者是否合適。

    “我在家中受寵慣了,與公輸家小郎君起沖突都忍不下性子。修成子仲亦是被寵著長大的。

    “到時候我們鬧起來,誰也不肯低頭,且他位尊而我位卑,這日子要怎么過?

    “要我改變自己,溫柔小意,體貼和順,精心伺候,我恐難做到。而柏山不同。我們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他愿意遷就我。我也愿意回報他這份厚意!

    大概是顧忌著修成子仲的身份,這話說的委婉,但在場之人都聽懂了。

    修成子仲哪里只是被寵著長大。

    王太后在時,他活脫脫一小霸王,在長安橫行無忌;及至王太后去世,最大的靠山沒了,才不得不有所收斂。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祁元娘若嫁給他,日子只怕難得安寧,更別提幸福了。

    “父親不喜柏山,不是不喜柏山為人,也不是不喜柏山待我的一片赤誠。這些父親都看在眼里,他唯一不滿意的是柏山家世身份太微。

    “可如今柏山有幸得殿下青眼,也算有了機會。我與父親說,我今歲不過十五,不急著定親,請父親給他兩年時間。

    “兩年,若他能有所成就,我們便在一起。若他不能,我愿意憑父親做主,不會再鬧。

    父親素來疼我,考量許久終是答應了。

    “今早他同我說,讓我午間小憩之后叫柏山過來,他親自與柏山談。若柏山也同意這個方案,且有向上爬的毅力與決心,那么此事就這般定了。這兩年他不會給我定親,不會逼我出嫁。

    “而我也將此事告訴了柏山,彼時柏山很高興,承諾我一定會努力。”

    祁元娘抬頭,眸中滿是不解:“父親既已松口,雙方也達成共識,怎還會起沖突?

    “即便柏山對此不滿,真要做什么,也該是兩年后事情不成再做。有兩年的緩沖時間在前,他為何要急于出手?

    “這與柏山尋常的行事作風相悖,也不符合常理!

    劉據默默點頭,確實不太符合常理。如此一來,案件謎團更大了。

    祁元娘出去后,再進來的是柏山。他被衙役押著,腳步踉蹌,神色頹敗,衣衫襤褸,上面還有些許刺目的血色鞭痕。

    劉據側頭看了眼義縱,義縱垂首:“柏山是最大嫌疑人。臣辦案無數,兇犯喊冤乃屬平常,不喊冤直接認罪的反倒是少數。臣自然要審一審,力圖撬開他的嘴。臣并未對其用重刑!

    劉據看了看柏山身上鞭痕的數量,勉強相信他的說辭。

    柏山見到他似乎十分激動,淚水嘩啦啦落下來:“殿下!不是小人,小人沒有殺人。”

    義縱蹙眉:“大殿下面前,哭哭啼啼,成何體統。不必浪費時間,你且將當日的情形細細說于殿下聽。”

    柏山勉強止住眼淚,平復情形,開始回憶案發經過。

    “祁伯父有午歇的習慣。元娘特意等午歇時間過了才帶我入府,到書房門前時還問了一句,看伯父是否醒了,聽聞里頭伯父回應才推門入內。

    “彼時伯父在內室,我們不敢貿然闖入,隔著屏風問安。伯父應了。祁家阿兄說讓伯父與我單獨談,與元娘退了出去。

    “因元娘早就同我交了底,我便跪下來多謝伯父肯給我這個機會,并發誓一定會闖出一番成就來,絕不負元娘。

    “可我說了許久,伯父一直沒開口。我心下惴惴,想著伯父是不是反悔了,便想近身再求一求他。剛繞過屏風什么都沒瞧見就被人從后一棒子打暈。

    “等我醒來,看到室內一片狼藉,伯父躺在一邊,一動不動。我走過去想查看他的情況,結果一扶他,雙手沾得全是血,而伯父已經沒了氣息。

    “我嚇了大跳,驚慌失措,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祁家兄長與元娘便進來了。”

    事情到此,基本情況已然明了。

    義縱讓人將柏山帶下去,躬身稟明:“柏山后脖子處確實有一方淤傷,但不排除是他與祁郎君推搡中不小心撞到,或是故意為之。

    “以往案件中,兇手為脫罪,自傷己身來制造疑點、掩蓋實情的也并非沒有!

    說到此,義縱瞧了劉據一眼,補充道:“臣并不是說一定便是如此,只是斷案需要考慮多種情況,不可聽信一面之詞。畢竟兇手多狡詐!

    義縱語氣猶疑,帶著幾分憂慮,恐劉據覺得他是在針對柏山。

    劉據覺得義縱想多了。這種合情合理的正?剂克峭耆梢岳斫獾,他又不是不講理。

    他站起身:“去案發現場看看吧!

    眾人又轉場來到祁家,書房的格局確如義縱所言。

    他甚至親自去廊下站著看了看,又搬了箱籠來,立于祁大郎祁元娘視線水平,不管哪個視角,全都一目了然。

    書房中。外室與內室用一扇屏風隔斷。

    外室作為日常讀書寫字使用,內室大概是考慮到祁郎君有午歇的習慣,在這里準備了床鋪與各色衣物用品。

    義縱指著內室的木柜架子說:“這邊擺放著一些竹簡,貔貅擺件也在此處。當日書架傾斜,竹簡撒落在地!

    又指了指腳下:“祁郎君躺在這里,柏山跪在他身邊,手托著他的后腦,雙手染血,身上也有。

    “微臣猜測,兇手或許并不是故意殺人,而是與祁郎君爭執時不小心推了他一把,讓他撞在架子上,后腦不幸被貔貅擺件的尾巴刺入,倒地斃命!

    劉據看看木架,又低頭看看義縱所說祁郎君倒地之處。確實按這個方位,若柏山真是兇手,誤殺的可能性更大。但誤殺也是殺,而柏山喊得是冤。

    左監蹙眉:“在柏山進入書房前,祁郎君在做什么?”

    都是斷案經驗豐富之人,義縱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午歇。祁郎君有午歇的習慣,并且因為眠淺,午歇時不喜有人打擾。祁家兄妹帶柏山過來之際,祁郎君應該剛醒!

    霍去病眼珠轉動:“午歇不喜人打擾,也就是說如果彼時屋中就已有人,祁家兄妹也不知道!

    義縱點頭:“確實如此,可祁大郎說得對,祁家非小門小戶,怎是外人能輕易進出。更何況,如果有賊人在,祁郎君為何不喚人抓賊?

    “祁大郎與祁元娘帶柏山進來時,祁郎君為何也沒有給予任何暗示用作求救?最重要一點,賊人是怎么出去的?”

    霍去病與左監同時頓住。祁大郎與祁元娘在廊下一直盯著書房,沒有見人入,也未見人出。

    劉據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電視劇中的某個場景:“也許他壓根沒出去呢?”

    眾人:。!

    劉據轉頭看向義縱:“事情是怎么被撞破的,撞破后又是如何發展的?”

    “祁元娘見柏山一直沒出來,心里焦急,坐立不安,便向家仆要了些瓜果,想找個理由,借著給父親送瓜果的名義看看他同柏山談得如何。

    “結果與兄長一起推門進來便看見了兇案現場。兩人驚呼出聲,招來了家中仆從。

    “祁大郎最先反應過來,一邊去查看父親的情況,一邊讓人逮捕柏山。喧嚷之聲很大,府中亂成一團,左鄰右舍都被引過來瞧熱鬧。”

    劉據眨眼:“也就是說當時場面混亂,人員眾多,大家的注意力幾乎都在死者與柏山身上?”

    義縱立刻會意:“殿下的意思是說,兇手作案后并未立刻離開,藏在屋中,此后趁亂混入人群光明正大出去的?”

    眾人震驚,但都明白,這個猜測很有可能。

    “還有一點!眲腥肓讼耄c了左監出來,“你去廊下站會兒!

    左監不明所以,但還是領命去了。

    眼見左監到了位子,劉據將竹簡嘩啦掃落,然后將左監叫回來:“你剛剛可聽到什么聲響?”

    “有。似乎什么東西落地。距離有點遠,聽不真切,可確實聽到聲響了!

    話音剛落就看到地上的竹簡,再看空蕩的木架,神色微變。

    霍去病詢問義縱:“彼時站在同一位置的祁大郎與祁元娘可聽到聲響?”

    義縱趕忙讓人喚了祁家兄妹進來詢問。

    兩人想了想,盡皆搖頭:“沒有!

    沒道理左監能聽到,兄妹倆聽不到。左監也只是尋常人,耳力并不出眾。

    義縱深吸一口氣:“也就是說,竹簡或許不是當時跌落的。祁屋內的情形很可能早就存在,郎君也很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經死了;蛟S就是在他午歇不讓人打擾的時候!

    祁大郎與祁元娘盡皆怔愣,祁大郎猛烈搖頭:“不可能。我們進來之時,父親還回應我們了!

    劉據瞧他一眼:“怎么回應的?”

    “?”

    祁大郎有些懵逼,沒反應過來。反倒是祁元娘用力將指甲掐進掌心,借此逼迫自己冷靜,她深呼吸,閉上眼睛,努力回想。

    “進門前,我在門外問父親可起身沒有。父親答:嗯。我推門而入,給父親問安。父親也嗯了一聲。

    “隨后阿兄說:柏山到了,既然父親想與他單獨談談,我與阿妹先且告退。父親擺了擺手,繼續應了一聲。再之后,我與阿兄便退了出去。”

    霍去病蹙眉:“也就是說,你們所謂的回應就是嗯了三聲,一個字沒吐出來?若我沒記錯,你們說沒有進入內室,是隔著屏風問安的。

    “那么所謂的擺手也是隔著屏風向你們擺手,你們只看到擺手的虛影,從始至終沒見到祁郎君的面,對嗎?”

    祁元娘身形晃了晃,祁大郎更是面色慘白。想來二人也已經察覺到了問題。

    很可能彼時在屋里的不是祁郎君,而是賊人。嗯的是賊人,擺手的也是賊人。

    霍去病忍不住輕嘖了一聲。

    左監嘆氣,看向祁家兄妹:“麻煩兩位再好好想想,可還有其他異常?”

    祁元娘閉眼,回憶許久,突然睜開眼睛:“我……我想起來了。當時父親……不,那人嗯的時候,聲音跟父親非常相似,但鼻音稍顯重了些。

    “還有……還有熏香,熏香不對。父親年歲漸大后常有入睡困難的毛病,因此歇覺時多會燃熏香助眠。那日也有熏香,但熏香的氣味似乎……似乎比往日要濃。”

    說到此,她聲音抖得更厲害,連帶著渾身都在抖:“我當時為什么沒發現。如果……如果我發現了,那會兒……那會兒父親是不是還有救!

    銀柳抱住她:“女郎,不怪你,不是你的錯。當時你進屋并未多呆便出來了。誰能想到郎君已經出事,誰能察覺那瞬間的微末細節。

    “等你再進去,一切氣味都消散了,你又處于驚駭傷心之下,如何記得起這等小事!

    畢竟聲音那么像,熏香也只是濃了一點點而已。

    道理誰都懂,可站在祁元娘的立場上,一時間卻很難接受,便連祁大郎也神魂不定,整個人都呆了。

    劉據只能讓銀柳與家仆將兄妹倆帶下去安置。那頭霍去病已經拿著劍柄私下輕輕敲著,這兒看看,那兒看看,環顧四周。

    左監自然明白他在找什么,看向義縱。

    義縱沉著臉招來衙役:“搜,這個書房給我一寸一寸地搜,尤其是能藏身的地方。連個縫隙都不能放過。”

    雁過留聲,人過留痕。賊人既然在屋里藏身過,未必沒有線索。

    于是在眾人大刀闊斧、掘地三尺的搜索之下,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了發現,是掉在床底角落的一塊木牌。

    劉據歪頭:“這玩意兒有點眼熟!

    霍去病瞧他一眼:“升平樓角斗場下注后給的木牌!

    這么一說劉據想起來了,果然是誒,不過不太一樣。

    “去升平樓問問!

    霍去病將木牌一收,說走就走。

    劉據:……不愧是實干派,說干就干,絕不廢話。

    眾人再次轉場來到升平樓,劉陵也在,得聞消息第一時間趕過來,瞧了眼木牌點頭:“是我們升平樓的。不過二樓廂舍都是貴客,下注給的對牌要精致些。這個是給樓里自己人的。

    “在樓里干活的,每人每月有一次免費下注的機會。不必自己出資,只需選定目標登記報備即可。若選定的目標贏了,一律發放二十錢!

    劉據抬眼:“樓里干活的人?”

    “對。樓內的傭人,常駐的百戲班子傀儡戲班子等等,都可以。雖然發放的金額不大,但勝在無本買賣,不必自己出資。輸了不打緊,贏了是白賺,因此每月的這一次機會很少有人放棄!

    劉據凝眉,也就是說人員龐大。

    “不過大多賽事結束后,木牌就會回收。木牌的數額是既定的。每塊上面都有標號,會對應下注的目標一起登記在冊子上,可查!

    劉陵招了升平樓管事上前:“這些小事不必我操心,都由他管著,你們盡管問他。”

    又囑咐管事務必仔細回話,知無不言。

    霍去病看了她一眼:“既然有管事在,就不勞煩翁主了。翁主自去忙吧!

    劉陵愣了下,笑道:“今日有些困頓,我確實要去歇會兒,便不打擾諸位辦案了,若有其他需要我的地方,只管開口!

    劉據點頭。劉陵離去,管事叫了掌管冊子的人來一卷一卷翻找。

    “找到了。十二號對牌三日前派發出去后就沒有收回來,當時派發給的人是王立。”

    劉據:“王立是誰?”

    “樓里的口技師傅!

    眾人頓。嚎诩迹

    若是口技,那么是不是也能學別人的聲音說話?或許完整的言詞不行,但簡單的嗯嗯呢?

    劉據蹙眉:“這人在哪?”

    “不知。我們也有兩日不見他了。昨兒他休息沒來?山駜核有場口技表演,也沒來。我們讓人去他住的地方尋,照樣沒找見,正想著要不要報官呢!

    眾人:……

    霍去病呵了一聲:“下令通緝吧!

    ********

    馬車內,劉陵斜靠著瞇眼。

    “翁主!

    侍女小跑著追上來,馬車緩緩降速讓侍女上來才重新正常行駛。

    與其擦肩而過的銀柳頓了頓。祁元娘迫切想知道兇手是誰,奈何剛受了大打擊,心氣不平只能暫時歇著。便派了她來盯著進展。哪知走到半路聽到這么一句稱呼。

    不是銀柳敏感,而是事關重大。彼時她裝死躺在尸堆里聽到了零星一點信息,其中就有這個稱呼:翁主。

    屠村之事絕對與他們口中的翁主有關。

    銀柳下意識轉身回望,馬車已經走遠。天下翁主不只一人,也不一定就是她。銀柳掩下心思,繼續朝升平樓而去。

    馬車內。侍女已將打聽到的情況如數告知。

    劉陵滿面疑問:“王立?我們的人?”

    侍女搖頭:“不是。樓里的口技師,與我們無關,只是被雇來表演的!

    “確定跟我們的人沒有牽扯?”

    “沒有。屬下已經問過了。殿下查的是祁家郎君身死一案。我們的人與祁家與王立都沒有牽扯。

    “真要說有什么,最多不過是王立的雇主,而祁郎君與祁大郎也來升平樓玩過幾回,再多就沒了。”

    劉陵點頭,稍稍松了口氣:“沒有就好,如今是多事之秋,不宜再生事端。既然同我們沒關系,不必遮著掩著,讓樓里的人盡心配合,態度恭敬些!

    想了想到底不是完全放心,補充道:“傳信給探子,多注意大殿下這邊。雖說命案確實沒有我們的任何手筆,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有些忐忑!

    侍女狐疑:“翁主可是發現了什么?”

    劉陵搖頭。她說不上來,只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種讓她不安的感覺。

    她嘆道:“盯著些吧!

    “諾。”

    ********

    飛翔殿。

    事情查到王立,接下來的抓捕工作便不必劉據出面了。

    農歷五月底的天氣已漸入酷暑,宮中各處都陸續用上了冰,鑒于劉據年幼,給的少,效用有限。劉據干脆讓人搬了張軟塌擱在廊下乘涼吹風。

    他半躺在塌上,抱著鮮榨的櫻桃汁抿一口翻了個身,眉宇蹙起,又抿一口翻個身,眉宇蹙得更緊,嘴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什么。

    豐禾走近才聽清。

    “這案子破得太快了,不大真實!

    “總感覺哪里怪怪的,好像漏掉了什么!

    “何處不對勁呢?”

    豐禾疑惑:“殿下是在想祁家的案子?殿下不是不喜這些,不耐煩讓左監來嗎?”

    劉據睨她一眼,嘴角撇了撇:“我只是不喜歡被限制被強迫,更不喜歡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當當。

    “若撇開這些,偶爾聽聽左監講故事,我還是很愿意的。畢竟左監講故事的水平不錯。再說回這個案子。我既然插手了,就要有始有終。半途而廢不好!

    豐禾了然:“那殿下是覺得哪里不對?莫非真兇不是王立?”

    劉據一時答不上來,他囁嚅著:“我再想想。”

    于是又打開了腦子里的探案劇與刑偵科普視頻,將其中的內容知識與現下的案件一一對比,突然他頓住。

    “兇案三要素?”劉據騰一下站起來,“啊啊啊,我知道問題在哪了!我怎么把這么重要的東西忘了!”

    正值左監派人前來稟報,找到王立了。

    劉據匆匆拉上霍去病出宮。

    王立的尸身躺在河邊,此處已經不是長陵邑的地界,更靠近陽陵邑。

    霍去病伸手遮住劉據的眼睛:“別看。”

    劉據沒拒絕,任由他遮,畢竟他對尸體真沒什么興趣。怕惡心影響胃口,也怕晚上做噩夢。

    等霍去病將手掌放下來,王立的尸身已經被草席蓋住。仵作上前匯報:“王立身上有多處利刃傷口,該是被人殺害后扔入河中,然后順水流至此地。初步判斷死了已有五日!

    五日前,正是祁郎君出事之時。

    劉據蹙眉:“還以為抓住他就有了最有利的人證呢,結果……哎,又得重新找證據!

    霍去病揚眉:“誰說死了就做不了人證?”

    劉據歪頭:“?”

    霍去病詢問左監義縱:“王立的尸體今日才發現,這事可有傳開?”

    義縱搖頭:“沒有。除了官衙自己人,無人得知。”

    “那就好。”霍去病勾唇,“正好來一出引蛇出洞!

    劉據:誒?

    ********

    祁宅。

    銀柳匆匆跑進來:“女郎,找到王立了!

    祁元娘倏忽起身,祁大郎已然先一步沖過去:“你說什么?找到了王立?”

    “是!

    “他認罪了嗎?可有說為何要殺害阿父?”

    銀柳搖頭:“沒有,王立受了重傷,尚在昏迷!

    祁大郎愣住,祁元娘更覺疑惑:“重傷?”

    “對。聽說是受傷后落水,而落水后又撞到了頭,幸好被陽陵邑一戶人家所救。這幾日一直昏昏沉沉,昏得長醒得短,便是偶有醒來也迷迷糊糊的。

    “那戶人家本以為他是遭了劫匪好心救助。兩日前官衙發出通緝,還在各大陵邑都貼了告示。他們看到告示上的畫像詢問了內容才知道王立竟是兇犯,于是報了官。

    “陽陵邑的衙役親自將人移交給長陵邑。但由于王立傷勢過重,無法即刻審問案情?h令做主先且安置在醫館。醫館的醫工說傷勢已有所好轉,約莫過兩日便可完全清醒過來。”

    祁元娘松了口氣:“那就好!

    她想找到兇手,也想知道兇手是如何殺害阿父,又是為何要殺害阿父的。

    她屬實想不明白,阿父與一個口技師傅能有何等恩怨讓對方起了此等殺心。她恐這里頭有別的隱情,譬如買兇殺人。

    若真是如此,那這背后買兇之人才是首腦,絕不能讓他逃脫。

    ******

    醫館。

    衙役們守在門口,一邊站崗一邊閑聊。

    “這案子是不是快完了?”

    “差不多吧。沒意外的話,等王立醒來交待完實情應該就能結案了。咱們也能好好歇歇。這幾日因著大殿下關注案子,縣令與我們日夜搜查,就沒睡過一個好覺!

    “你還在乎睡不睡覺呢。咱們這種小案子,難得有大殿下關注。你就沒想著表現好點入殿下的眼,然后一飛沖天?”

    “一飛沖天?這我可不敢想。就我這點本事,還是老老實實干我的衙役吧!

    祁府家仆提了食盒過來:“幾位官爺辛苦了。我家小主子聽聞抓到兇手,十分高興。想著這幾日多有勞煩諸位,如今這么熱的天,還得諸位守著兇犯,故命奴等送了冰碗來,給諸位解解渴。”

    所謂冰碗,是鮮榨的果汁加入冰碎末。果汁用的尋常果子,不算貴重。冰卻不便宜,底層百姓難得用上一回,衙役們一見眼睛都亮了。

    家仆忙招呼大家過來:“吃吧,主家準備的多,一人兩碗都盡夠的!

    衙役們笑嘻嘻湊上前取用,夸口不絕:“沁涼,爽快。祁家大善!

    誰也沒注意到,一個蒙面人影趁此機會已然偷偷潛到眾人身后,閃身入內。

    房內。

    “王立”平躺在床上,因頭部有傷,整個腦袋都包裹著紗布,遮住大半邊臉。

    蒙面人影小心靠近,左手按住“王立”,右手提起匕首正要刺入,猛然看清“王立”的面容,身形一滯,瞳孔大震,想要后退逃跑已是來不及。

    霍去病從房梁跳下,一腳踢掉蒙面人手中匕首,一記漂亮的擒拿,不過一息工夫就將人按在地上,壓得死死的。一招秒殺,還順帶撤掉了他蒙面的面巾。

    來者不是祁大郎又是誰?

    劉據等人也陸續自內間走出。

    祁大郎臉色灰。骸斑@是你們設的局?你們早就知道是我?”

    “也沒有很早,就前兩天而已。”劉據嘆了一聲,擺擺手,“帶下去吧!

    剩下的工作就簡單了,義縱自去審訊。劉據霍去病與左監只需在內堂坐著等結果。

    霍去病輕輕點了下劉據的腦門,笑嘻嘻問:“怎么想到祁大郎身上的?”

    “因為兇案三要素啊。動機,兇器,時間。這個案子的兇器很明了,是祁家書房的貔貅擺件。

    “至于動機。如果是之前,祁郎君不同意柏山與祁元娘之事,柏山與祁元娘可以說有同等作案動機。

    “但祁郎君已答應兩年之期,那么這個動機便不存在了。當然不排除這倆說謊。所以她們算動機之一。

    “動機之二,修成君的兒子廣仲。要說廣仲因為被祁家下了面子,不忿自己輸給一介小小技工。殺人陷害,這種可能也不是沒有!

    霍去病挑眉:“既然如此,為什么又排除了這個可能!

    “倒也沒有完全排除!眲柤纾拔矣X得廣仲用不著為一個祁元娘動手。就算太后不在了,王家還在,田家還在,修成君也仍舊儀比長公主。

    “祁家即便是楚國貴族之后,也早已沒落,如今很一般。我與廣仲交集不多,卻也看得出來他眼光高心氣高。

    “祁元娘這樣的家世,他恐怕是不太滿意的。當日他沒答應,卻也不拒絕,鬼知道他藏著什么心思。指不定見人家貌美,不滿意其為妻,卻覺得可以納個妾呢!

    眾人:……

    “事情不成,是有點下面子,但這點事真不足以讓廣仲如此費盡心機去殺人陷害,而且還繞這么大一個圈。他一慣行事作風張揚霸道,都是直來直往,沒這么迂回過!

    霍去病點頭:“確實如此。不符合他的性格。這么看基本可以排除他了,那你怎么說沒完全排除?”

    “他出現的時機太巧了啊。柏山剛被衙役抓出祁家,就碰到他的馬車經過。所以表哥設局把‘王立’的消息透給祁家時,我還是順帶透給了廣仲。

    “如果真是他,他也會有所反應。但他只暗罵了一句兇手怎么不是柏山就沒動靜了。這么看來他似乎確實只是剛巧碰到,瞧見是祁家與柏山,就隨口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了一番。

    “當然了,還有一點,他不太符合三要素中的時間!

    霍去病與左監忽視一眼,又看向劉據:“時間?”

    “對。按照我們之前的推斷,王立一直躲在屋內,在引起騷動后才趁亂混入人群逃離。那么他假扮祁郎君,引柏山入內是為何?

    “如果他的目的只是為了脫身,那么只需祁大郎與祁元娘發現父親身死,他們便會驚呼,駭然,慌亂。場面自然騷動。他的意圖就能達成。

    “若是這般,在祁大郎祁元娘與柏山一起進門時,便可以躲藏起來,祁元娘呼喚父親不見應答,自然會入內室查看,便會發現尸體。后續騷動依舊,順理成章。

    “這么看假扮祁郎君迷惑祁大郎祁元娘,引柏山入內,是不是多此一舉,完全沒有必要?所以我能想到唯一的解釋:兇手要的不只是脫身。

    “他除脫身外,還想栽贓柏山,想營造彼時祁郎君仍舊活著的假象,模糊祁郎君真正的死亡時間,借用這個時間差給自己制造不在場證明!

    劉據瞇起眼,電視劇里幾乎每個案件都如此。十個兇手八個會這么干。

    假造不在場證明,模糊時間。

    這也是三要素的重點:作案時間。

    他繼續:“既然明確了這一點,我們便可反其道而行。兇手想模糊時間,那么必會在他假造的時間內制造不在場證明,以擺脫自己的嫌疑。誰在這個時間段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霍去病回答:“祁大郎與祁元娘!

    這兩人站在廊下等候,始終在一起,互為證明,甚至他們身邊還跟著伺候的仆從。

    “若是祁元娘,她應該不會嫁禍柏山,也不會事后再來尋求我的幫助。所以大概率是祁大郎。一旦圈定了祁大郎,很多之前忽略的問題也就都浮現出來了!

    劉據神色閃了閃,就跟他發現宮中細作一樣。在沒有圈定人員之前,許多細節都會被忽視;而圈定人員后,這些東西就都成了佐證。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譬如祁大郎對柏山殺父之事表現得十分義憤,一直給官衙施壓,想盡快結案弄死柏山。

    “譬如祁大郎百般阻止祁元娘向外求援為柏山伸冤,甚至不惜強擄與禁錮。

    “又譬如得知我們發現真正的死亡時間且推斷出有第三人一直藏在屋內后,他神色大變。祁元娘尚能冷靜回想,他則整個人都站不住,搖搖欲墜,魂不附體。

    “再譬如最重要的一點,也是我們一開始忽略掉的。動機除了祁元娘、柏山、廣仲有,祁大郎就沒有嗎?

    “祁郎君不愿意祁元娘嫁給柏山,想讓她高嫁,祁大郎想不想呢?廣仲還是他帶回來的!

    劉據擺手:“當然了,這點動機應該不至于讓他殺父?闪x縱說過,據現場勘查,誤殺的可能性較大。柏山可能誤殺,祁大郎是不是也可以?

    “祁郎君同意了祁元娘與柏山,祁大郎的謀劃告吹,情急之下去找父親理論,試圖讓父親改變主意。可父親更在乎女兒的幸福。彼此意見相左,爭執動手。祁大郎誤殺父親。

    “弒父的罪名比尋常殺人更大。他懵了,怕了,慌了。冷靜下來只有一個想法,必須掩蓋真相,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父親死在他的手里。

    “他是升平樓的?停匀恢劳趿⒌谋臼拢蛲苹蚶T,讓王立當他的幫兇,為他制造不在場證明抹掉嫌疑,還能將殺人的罪名轉嫁給柏山。

    “只是威逼利誘都不長遠,事成之后,祁大郎自然要殺人滅口,以絕后患!

    霍去病點頭:“嗯,分析細致,邏輯緊密,合情合理!

    左監:“殿下機敏大才。”

    劉據揚眉。這些手法跟電視劇拍攝的案件差不多。對比著捋一捋,套一套,也就清楚了。

    不過……

    劉據忽然想到一點,抬眼看向二人:“你們對此似乎并不意外!

    霍去病與左監同時頓住,略有些心虛地避開他的視線。

    “所以這些疑點你們早就想到了,只是不告訴我,對嗎!”

    霍去病&左監:。。

    這表情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明明知道卻不告訴他,看他愁眉苦臉想了兩三天。為此他來回看了好多集探案劇和刑偵科普視頻!

    劉據氣呼呼,起身便走:“豐禾,我們回宮,我不要同他們在一起了。表哥好壞,看我笑話。虧我那么喜歡他。還有左監,居然又背刺我。可惡!”

    霍去。骸

    左監:……

    又?請問臣什么時候背刺過你?殿下,這種話不能隨便說,臣承受不起!

    還有我們真的冤枉。這是我們不想說嗎?明明是陛下不讓說。陛下想讓你自己思考,你有脾氣找陛下發去!

    那頭,劉據沒多久果然找上了劉徹,卻不是發脾氣,而是控訴?卦V霍去病與左監的惡劣行徑。

    將兩人罵了一百遍,喝杯水潤潤喉,又罵一百遍,再喝杯水潤潤喉,繼續一百遍。

    劉徹一邊處理政務一邊傾聽,時不時點頭,偶爾附和兩句,態度輕松,十分心安理得,半點不虧心。

    瞞著據兒的本來就是去病跟左監不是嗎?最多再加一個義縱,同他有什么關系。據兒又沒來問他,他又沒瞞據兒。

    對,沒錯,就是這樣。

    及至劉據口干舌燥罵累了,劉徹笑嘻嘻讓吳常侍將人送出去,伸手翻開竹簡,正是左監剛送上來的案件報告。劉據的分析闡明與祁大郎的認罪供述基本吻合,只有少許疏漏。

    劉徹提筆,在空白竹簡上寫下幾個字:動機,兇器,時間。

    他看了良久,將竹簡卷起交給吳常侍:“送于張湯,讓他傳至各郡縣。往后斷案,讓辦案人員多多思考這三點!

    待吳常侍領命退去,劉徹閉目深思。

    他不過稍稍試探,不料據兒竟給了他這么大的驚喜。據兒果然有著他不知道的一面,有著他不知道的知識儲備,也有著他意料之外的睿智機敏。

    而他也更堅信了一點,知識可以教,但睿智機敏是教不來的。

    于前者,劉徹不免對“教導”劉據的背后高人更好奇了些。

    至于后者?

    天下素有神童麒麟子,憑甚不能是吾兒!

    第 22 章

    牢房。

    祁元娘神色恍惚, 她到現在都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她想過是不是府中出了刁奴噬主,想過是不是碰上匪賊大盜,甚至想過會否是修成子仲的報復。

    畢竟他有動機有權勢有能力, 且當日出現的時間過于巧合。

    誰知他的出現確實并非意外,卻不是她以為的策劃者, 而是被人利用。

    廣仲是升平樓的常客。

    升平樓分定期角斗場與不定期角斗場。不定期角斗場日期不定, 一般是長安陵邑少年郎們興致高時升平樓聯合加的賽事。

    定期場固定在每月二十。廣仲幾乎都會去。賽事結束一般都在午后, 而要從升平樓離開回城, 前大街是必經之地,祁家就在前大街。

    兇手知道這個信息并加以利用。而這個人竟然是她嫡親的兄長。這個她從來沒有想過的人。

    現在仔細思量,兄長并非沒有破綻,相反他的破綻還很多。

    是她從未懷疑,從未往他身上去想。

    祁元娘看著他, 久久無法言語。

    終是祁大郎開口打破了牢房可怕的寧靜:“當初在官衙外堂, 你說你不后悔,現在呢?”

    祁元娘定定看他,抿唇沒有說話。

    祁大郎怒目而視, 咬牙切齒:“你為什么要出去求救。你為什么鐵了心一定要查個清楚明白。

    “現在好了, 父親沒了, 我也沒了, 祁家出了這樣的事,必會遭世人唾罵,還如何在長陵邑一眾貴族之間立足。你滿意了!

    “如果不是你引來大殿下,事情怎么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就讓柏山擔了這個罪名不好嗎?天下男人多的是, 他有什么好, 你怎么偏就認準了他。若不是為了他,你……”

    “那你后悔嗎?”

    清冷的女聲打斷祁大郎的質問, 祁大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么?”

    祁元娘直視他:“你問我后不后悔。你呢,你后悔嗎?”

    祁大郎張著嘴,雙唇顫抖:“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我從未想過要殺害阿父,我只是不小心,我……”

    “那你有試過求救嗎?有試過醫治嗎?”

    祁大郎身形凝滯,瞳孔一震:“我……我……”

    “你沒有!逼钤锱慷,“你沒有喚人,沒有試著去請醫者。你就從沒想過若是救治及時,父親或許還能活?”

    “不,不是的。”祁大郎完全不能接受這種說法,“當時阿父腦后全是血,鼻息也漸漸……漸漸沒了!

    “漸漸?”祁元娘眸中閃過一絲狠厲,“也就是說父親本來還有一絲微弱氣息。是你,你不施救不求助,就這么眼睜睜看著他咽氣?”

    “我沒有。我有救的,我試圖去堵父親的傷口,可是血太多了,父親氣息沒得太快了。我……”

    “堵傷口?”祁元娘冷嗤,“你是醫者嗎,你會救人嗎,你什么都不懂,這叫救治?你根本沒有這個心。你不敢呼救,不敢讓人知道,更不敢請醫者!

    祁元娘深吸一口氣,咬牙繼續:“父親傷勢太重,你害怕請了醫者也救不活,反而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弒父的事實。

    “或許也怕即便救活了,算不得弒父,可忤逆父親重傷父親同樣是大罪。你擔不起這個罪名,也不愿意去承擔這個后果。

    “所以你沒有求救,你腦子里根本就想不到求救這兩個字,因為你只想著你自己,想著怎么把事情掩蓋過去。

    “為此,你想到了一個精心的計劃;想到了嫁禍對象;想到了幫兇人選;甚至想到那天是五月二十,剛巧是升平樓角斗場賽事之期,修成子仲一定會來,可供利用。

    “你算定以修成子仲的為人,碰上這種事必然會順水推舟、落井下石。你怕自己一個人施壓,長陵縣令義縱不理,就想扯上修成子仲一起,如此更穩妥。

    “尤其是你竟然還想到了以父親常用安神熏香來遮掩屋內的血腥氣!

    說到此,祁元娘神色非常復雜,十分不可置信:“看,你想了這么多,就是沒想著救一救父親!

    嗤。

    祁元娘突然冷笑出來,可淚水早已簌簌落下,沾滿衣襟。

    祁大郎嘴唇蠕動著,欲要反駁卻發不出一個字。

    祁元娘閉上眼睛,好一會兒才睜開,抬手拭去臉上的淚水:“我不知阿兄后不后悔,但我不后悔。

    “我說過,不論兇手是誰,我定會將其抓出來以慰阿父在天之靈。我不會讓阿父去得不明不白,死不瞑目。旁人如是,柏山如是,你亦如是!

    “不,不……”祁大郎渾身顫抖,“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失手。阿父……阿父就算泉下有知也不會怪我的。

    “他……他就算要怪也是怪你。是你讓祁家陷入此等境地,被世人唾棄,抬不起頭。父親最是疼我看重我,我是父親唯一的子嗣,是你唯一的兄長。你可有想過我出事,祁家便……”

    “便什么?”祁元娘聲色俱厲,開口打斷他的話,“斷后嗎?就算如此,又怎樣!”

    祁大郎渾身一震,被她突然爆發的氣勢唬住。

    祁元娘輕嗤:“阿兄選擇柏山作為嫁禍對象,不單單是因為柏山合適有動機吧?你是不是還打著一石二鳥的主意?

    “阿父死了,柏山被正法。你就是祁家的家主,能以長兄身份安排我的婚事。如此既有了替罪羊,又可掌控我的未來,讓我成為你攀附權貴的工具。”

    祁大郎齜牙:“你怎么能這么想,我讓你嫁給修成子仲是為你好!”

    “為我好?”祁元娘冷嗤,“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覺得這樣的安排是為我好,但我很清楚你認為這么做對你很好。

    “你一直看不上柏山,可也不是一直看不上。至少在得知柏山被大殿下選中成為大殿下的人后那段時間,你的態度曾有過緩和。只是沒多久柏山就被殿下遣了回來。

    “那時你問過柏山,大殿下對他是個什么安排,可有說給予何等官職,何時再召他入宮等等。柏山一樣都答不出來,宮中也再無消息,你的態度又冷了下來,再次同父親提起修成子仲!

    也是如此,她才會與父親做剖心之談,幸運的是父親疼愛她,最終答應了她的請求,不幸得是……

    祁元娘雙拳握緊,看向祁大郎:“于你而言,自己至上。你可以不顧念父親的生死,亦不顧念我的意愿,我為何要顧念你這個兄長?我不會原諒你。至于父親……”

    祁元娘鼻間一哼:“他是否怪罪你,這個問題,你留著九泉之下親自去問他吧。祁家往后如何,你也大可不必操心。便是你不在了,還有我。

    “我會撐起祁家,不會讓祁家落敗,更不會讓祁家消散在天地間。我亦是祁家血脈,我的孩子往后會姓祁,傳承祁家,永不斷絕!

    祁大郎訝然:“你……你怎知柏山一定會答應?”

    祁元娘搖頭:“你錯了。我對柏山有情,喜歡柏山是真?晌覟槠罴胰,身上流的是祁家骨血,祁家于我更重。

    “柏山若能理解我,與我相互扶持,助我一臂之力,自然最好;若他不接受,所想所愿與我無法達成一致,我也不怪他。

    “我祝他一路坦途,前程似錦,彼此安好!

    祁元娘語氣中有惋惜,有缺憾,唯獨沒有猶豫。她不后悔引來劉據,致使掀出如此殘忍的真相,也不后悔此刻的決定。

    她轉身離去,沒有再說別的言語,也沒有再回頭。

    牢房外,銀柳等候在側,將她扶上馬車,驅使回家。

    祁宅門前,祁元娘站定,看著眼前熟悉的匾額怔怔出神。

    銀柳滿面擔憂:“女郎?”

    祁元娘搖頭:“我沒事。傷心過,難受過,悲痛過……我現在已經緩過來了。我還撐得住,也必須撐得住。

    “銀柳,我有點累,想休息休息。休息一會兒就好。家里還有許多事需要我主持!

    譬如祁郎君需要下葬,譬如祁家的聲譽需要挽回。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她不能倒下。

    銀柳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只道:“我送女郎回房。”

    照顧祁元娘睡下,銀柳輕手輕腳退出屋子,小心關好房門。其實她很想告訴祁元娘,不論如何,她會在,她會幫她,盡己所能。

    可是她真的能嗎?她身上還背著血海深仇,自己都不知該何去何從,要怎么去幫祁元娘?

    銀柳輕抿雙唇,無奈離去,剛過二門,便見柏山進來。兩人打了個照面,柏山問了些祁元娘的情況,得知祁元娘目前還好,心下微松。

    “這些時日難為元娘了,她好容易睡著,我就不去打擾了。我去找管事,看有什么能幫忙的。”

    “柏山!便y柳叫住他,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欲言又止。

    柏山很是疑惑:“怎么了,可是元娘有什么事?”

    銀柳搖頭:“與女郎無關,是我有些事想要問你!

    “你說。”

    “我聽說升平樓的東家雖有好幾位,但樓內事務都是由淮南翁主負責。你對她可有了解嗎?”

    銀柳雙手垂在身側,微微蜷曲,這是她近兩日打聽來的。她到京中時間不長,此前身子虧虛一直養在祁家,近期才漸有出門,還沒來得及有所行動,祁家就出事了。

    她看向柏山:“翁主是諸侯之女,乃皇室血脈,應該會經常入宮吧。你跟著殿下,有沒有聽說些什么。不管什么,有關她的事就行。”

    其實這么直接問有些冒險,如果此翁主真是彼翁主,被對方察覺有人在探聽自己的消息,恐會招來災禍。可她不知道還能從哪里去查。

    既然元娘認可柏山,她便信柏山不說將她探聽一事說出去。

    柏山神色迷茫,不知她此話何意,但還是仔細想了想,回答道:“我對翁主并無了解,不過前陣子淮南出了樁事,鬧得很大,我在宮中確有聽聞!

    銀柳頓住:“何事?”

    “淮南門下有一劍客上京告狀,說淮南太子因比劍之事對他懷恨在心,非但不斷刁難,還阻撓他從軍抗擊匈奴,甚至在他逃出淮南地界后派人千里追殺。他幾經生死,差點連命都沒了。

    “陛下大怒,派中尉前往淮南審問太子。昨日公輸師父回來,同師兄們提了一嘴,淮南那邊傳來消息,情況基本屬實。

    “淮南王綁子面見中尉,更是親自上書請罪,言自己教子無方,愿自減封地。但減多少,陛下還未有決意,約莫等中尉回京就會有結果。左不過這幾日了!

    聽公輸師父的意思,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宮中議論紛紛,長安城內幾乎人人都知。長陵邑里那些貴族之家也大多曉得。

    以祁家的身份,即便排不上大貴族的行列,想打聽也是輕易能打聽來的。

    也就銀柳是外鄉人,對京中不熟,毫無人脈,祁家又處于風波之中,她不好去麻煩祁家,這才只能找到自己。

    而柏山說得詳細爽快,也是因為此事是公開的。否則牽扯到皇室,他哪敢開口。

    不料銀柳聽完,整顆心咯噔了一下:“幾經生死,差點沒命?他……這位劍客姓甚名誰?”

    柏山想了想:“似乎叫雷被。”

    話音落,銀柳渾身顫抖,面色煞白。

    雷被,雷被……

    那些人除了提及翁主外,也提到了這個名字。

    是她,一定是她。就是這個淮南翁主!

    這一刻,無數人的面孔在銀柳腦海中閃過,又瞬間變成血淋淋的猙獰模樣。他們跟著她,護著她,在她耳邊不停地訴說著:“銀柳,找到兇手,找到她,為我們報仇。”

    銀柳雙目赤紅,站立不穩,搖搖欲墜。

    “你……你怎……”

    柏山大駭,話還沒說完,但見銀柳突然抬頭,黑黢黢的眼睛盯著他,透著思量與審視,轉瞬咬牙屈膝,噗通跪了下來。

    柏山:。。

    ********

    飛翔殿。

    劉據正要出門之際被石邑纏上:“你怎么天天往外跑,不行。今兒不許去,除非帶上我!

    劉據瞪眼:“我是去干正事,帶你作甚。”

    “別想騙我,祁家的案子已經結束了,哪還有什么正事!

    劉據上下打量了她一圈:“你這都知道,看來挺關注我。”

    “誰稀罕關注你。這又不是什么秘密,隨便問一兩句就曉得了啊。你就說帶不帶我吧。”

    劉據張嘴,剛要拒絕不知想到什么,瞄了石邑身后的侍女一眼,轉口道:“行吧。”

    姐弟倆出宮,仍舊是霍去病隨行,直奔公輸家。

    柏山早就候著,親自將人領進去,邊走邊說:“案子了結,官衙將祁伯父的尸身送了回來,停靈在廳堂。因而祁家那邊殿下恐暫時不便入內,小人做主讓銀柳在這邊等著!

    劉據無可無不可點頭,沒一會兒就到了公輸家的廂房。

    劉據落座便問:“我記得你。祁元娘身邊的那位小女娘,似乎叫……銀柳?”

    “是。民女銀柳。”

    “柏山說你想見我,卻不肯說所為何事,只咬死要見到我才肯開口?現在我來了,你說吧。”

    銀柳猶豫著看了在場諸人一眼,柏山會意,自動退出去。劉據揮手,遣了大部分侍衛去門外守著,只留了兩三個在內:“說吧。”

    銀柳醞釀著言辭,決定從頭說起:“民女銀柳,荊州人士,家住云峰村。村莊背靠山林,出山不便,路途難走。

    “因而村中少有外人來,本村居住的也不多,攏共十幾戶人家。但大家關系很好,彼此連著親,十分和睦。

    “村莊周圍我們開辟了少許田地,用來種植農物,平時也會去山里采集些藥材或抓捕些小野物拿到山外鎮子上換錢。

    “我們村很普通很平凡也不富裕,可以說既無能人也無大財。民女實在不知道這樣的村子,又深處這般偏僻之地,怎么就迎來了劫掠!

    銀柳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當時的場景,力求還原真實的細節。

    那天夜已經很深了,白日做了許多事,她很累,睡得很沉,迷蒙中聽到有動靜,正打算起身,便聽聞父母阿兄已然起來。

    父親說:“誰大晚上這么鬧騰,明日村里的壯勞力還要趕早進山的,睡不夠怎么行。”

    阿兄說:“聽著似乎是村長那邊傳來的聲響!

    父親提議去看看,讓母親留下。母親卻說:“算了,我一起去吧。若是夫妻吵架,你們男人不會勸。”

    于是三人一起出門。彼時她覺得夫妻吵架常有,不是什么大事,因實在困得慌,就沒跟著去,準備繼續睡。

    但剛躺下不過數息時間,聲音越來越大,其中還有熟悉的吶喊,帶著悲憤、絕望與驚恐。

    她這才察覺事態不對,驚坐而起,下意識想沖出去查看情況,剛跑到門邊,一個人影撞在門框上,鮮血自門縫噴射進來,灑了門后的她一臉。

    她與正對門縫的那雙眼睛直直對望,那是母親。是母親!

    母親張著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也不敢發出聲音,可她看懂了母親的口型,看懂了母親眼中的哀求:別出來,跑,快跑!

    母親用盡死前最后一絲力氣,悄悄用手帶動門扉,將沒關嚴實的那道縫隙牢牢關緊,最后靠著門扉永遠地失去了生息。

    她用力捂住嘴才勉強讓自己沒有當場驚呼出來。她強迫自己冷靜,偷偷從后門溜出去,這才看到平日里熟悉的村子已成煉獄。

    一群山匪打扮的人在村子里到處亂殺。村人們四下逃竄,卻都沒能逃出那群惡鬼的手心。他們用刀兵,用弓箭,將村人們一個個斬殺。凄厲的哀嚎劃破天際,不斷在山谷回響。

    求生的本能告訴她要逃,必須逃。

    母親臨死都要給她爭取活命的時間與機會,她不能辜負母親。

    可是出村的路被人看守著,進山的路也一樣。

    她親眼看到想逃出去的人被一箭射殺。正當她想著既然逃不行,藏可否的時候,一個賊子拖著她的小姐妹出來,憤恨道:“居然藏在地窖菜壇子里,還挺能藏!

    然后一刀格殺。

    這時她便知道,藏也不行了。而賊人很快會搜查到這邊來,留給她的時間不多。她必須自救。

    情急之下她想到一個辦法,她小心翼翼鉆到尸體最多的地方,把村人的血涂在身上,還故意給了自己一刀,制造出明顯傷口,然后躺在他們尸體之下,閉眼裝死。

    幸運的是,賊人沒有一個個尸體檢查,只在走前放了把火,試圖將村子和尸體全部燒掉,毀去所有痕跡。在他們走后,她才從尸山火海里爬出來,僥幸保住一命。

    說完,銀柳已是淚流滿面,

    劉據敏銳察覺出她不太對勁的用詞:“山匪打扮的人?”

    山匪就是山匪,什么叫山匪打扮的人。除非銀柳認為那些不是山匪。

    銀柳咬牙:“那些人出手麻利,訓練有素,配合默契,且用的武器精良,刀兵弓箭齊全,敢問這是尋常山匪能有的嗎?”

    劉據了然,肯定不是。

    銀柳又道:“他們并不以劫掠銀錢物資為目的,到處翻找像是在找人,也像是在故意制造山匪過境的假象。最重要是,民女躺在尸堆里,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她雙手篡緊,努力壓下滔天的恨意,盡量使自己的語氣平穩,陳述清晰。

    那會兒她不敢睜眼,不敢動彈,甚至連呼吸都很輕。村中都是她的親人,他們的尸體就在她身上。

    她仍能感受到他們的體溫,但他們卻再不會醒來。而不遠處就是她的父母兄長。她想哭,卻不能哭,還得努力把眼中的濕意憋回去。

    就在這時,她聽到有人說話。

    “說話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說:‘看來我們又晚了一步,村子里的人沒撒謊,人早就已經走了!

    “男的附和:‘確實。這些人怎么說對雷被也有救命之恩。雷被不是忘恩負義之徒。若他還在,只是躲了起來,看到我們屠村,再有顧慮也不會不現身。他會主動來投!

    “女的又問:‘現在怎么辦?’”

    “男的說:‘是我們辦事不力,回頭跟翁主請罪吧。至于這里。放把火燒了,做實山匪為禍,別留下證據。怪只怪他們多事救了雷被。若不是他們,雷被哪還有命在,翁主又何須這般為難,處處擔心?’”

    翁主、雷被。

    劉據與霍去病滿臉嚴肅,石邑直接跳起來:“淮南翁主跟劍客雷被?你……你確定嗎?”

    銀柳咬牙:“民女親耳所聽,她們就是這么說的!

    霍去病眼角余暉往石邑那邊瞄了一眼又收回來,言道:“你們救了雷被?”

    銀柳低頭:“民女并不知雷被是誰,但在村子出事前不久,我們確實救過一個人。

    “當時村長帶著我們村幾個壯勞力去采藥,在河邊休息時發現附近草木上有明顯血跡,順著血跡找到一處山洞,洞中有個男人,已經重傷昏迷。

    “他們心善,將人背了回來。因為經常采藥,我們多少懂一點粗淺的醫術,便對其做了簡單的救治。

    “村長也擔心過他會不會是壞人,想過要不要報官?晌覀兇逄,出山要徒步兩天。

    “恰逢當夜下雨,雨勢斷斷續續了好幾日。山路更為難走,不太安全。因此村長做主,先等一等。

    “他將村中壯勞力集結起來,分成三組輪流照顧對方,也是看著對方的意思。那會兒對方命都沒了半條,就算是壞人且有身手也無濟于事,我們人多自然能制服。

    “如果對方是好的,我們更不能見死不救。

    “那人意志力很強,求生意愿更強,平日身體也不錯,第二日就醒了。對于他怎么弄成這樣的,他說是遭遇歹徒搶劫。

    “我們那一帶確實曾出過幾次這種事,加之他態度謙和,一再感恩。稍微能動彈后就不太愿意什么都麻煩我們了,能自己做的會盡量自己做。

    “他見村里孩子不識字,便主動教人識字,不管誰,只要愿意都能來聽。那會兒他甚至還不能下床?伤耘f堅持每天教三個字。

    “就這樣,我們的防心慢慢卸了下來。村中長輩甚至覺得他有文化,若能一直留在村里也挺好的。

    “但他在村里養了少許時日,傷還沒完全好,只好了六七成就提出要走。村里留不住也就罷了。從始至終,他沒說過自己的名字。我們鑒于他教學識字,以‘先生’稱呼!

    銀柳苦笑:“我也是聽到那些屠村賊人的話后才知道原來他叫雷被!

    霍去病蹙眉:“雷被確實說過他被追殺,也提過有一次重傷摔落懸崖,因為有崖壁生長的樹木緩沖才僥幸沒死,落入水中,掙扎著找到一處洞穴藏身得以活命,但從未說過是被人所救!

    這點有什么好瞞?除非雷被不愿意暴露這個村子。

    但這么做的用意呢?

    保護村子與恩人免遭淮南報復?

    不對。那時雷被面圣告狀,淮南在風尖浪口,不會在這種時候去報復,頂風作案,因此于雷被而言,這一項是完全沒有必要。

    既然如此,雷被為何隱瞞?

    莫非這個村子里有什么秘密,甚至可能是雷被留下的秘密?

    想到這點,霍去病眉心一跳。

    就在此時,銀柳的話驗證了他的猜想。

    銀柳搖頭:“民女不知道他為何不說,但民女發誓,民女所說句句屬實,我們確實救過這么一個人。而且我在村子里還發現了點東西。

    “聽到那些賊人的話后,我就知道禍事起因出在‘先生’身上!壬纳矸菀欢ㄓ袉栴}。天下翁主眾多,我不知道她們口中的翁主是誰,但或許可以從‘先生’身上去探查。

    “于是民女努力回想有關‘先生’的一切。想起他在能下床走動后,經常會在村里轉悠,看到力所能及的事都會幫一把。

    “但他最喜歡的是村里那棵槐花樹。我好幾次看到他坐在槐花樹下發呆。

    “想到這點,我重新回過一趟村子。那時整個村子已經被一把火燒沒了,槐花樹也毀了大半。

    “我上上下下檢查了幾遍,將樹干樹枝每一寸都找了全沒發現異常,無奈之下只能刨根,終于在土里挖出了一個竹管!

    銀柳從懷中掏出竹管,余穗接過來遞給劉據。

    竹管很小,約莫也就火折子那么大。打開管蓋,里面是一塊卷著的絹帛,絹帛質地精良,絕非尋常人能有,鋪展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劉據與霍去病只看一眼,便已心神大震。霍去病立時將絹帛收起。

    銀柳苦笑:“民女不識字,就算當初跟‘先生’學了幾堂課,可‘先生’呆的時間不長,每日就教三個字,還是從最簡單的開始教,同絹帛寫的那些鮮有能對上的。

    “民女不知這絹帛寫了什么,但民女猜這東西一定很重要。不然‘先生’為什么要悄悄把它埋起來。

    “民女甚至猜測‘先生’會重傷,以及那些人為了找‘先生’不惜屠村,會不會都和這東西有關。

    “茲事體大。民女不敢找人看,不敢告訴任何人。因為一個‘先生’,我們全村被屠。民女不能再連累別人。這個秘密只能民女守著。

    “于是民女帶著東西來京,祈求能有機會讓真相大白天下,將兇手繩之以法!

    霍去病抬眸:“你入京也有一陣子了,為何沒去府衙狀告?”

    “因為……”銀柳偷偷瞄了劉據一眼,聲音低了兩分,“因為那些人提到翁主!

    霍去病了然。

    翁主這個稱呼一聽就不簡單,銀柳是怕事情不成,反倒被翁主知道了有她這條漏網之魚,還手握證據,因此不敢貿然行動。

    如今對他們全盤托出,只怕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從柏山口中得知,因為雷被的狀告,陛下懲治過淮南,猜測陛下或許不會袒護,甚至更愿意借此事發難。

    這是她最好的機會,可能還是唯一的機會,她必須出面,鼓起勇氣賭一把。

    霍去病看著她,眼中透出幾分贊賞。

    即便不識字,但還是有幾分機敏的。

    他看向劉據:“回宮吧。此事需盡快稟明陛下!

    劉據自然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好!

    侍衛去牽了馬車來,眾人來了又回,行色匆匆。

    車上,大家盡皆沉默,誰都沒心思說笑,神色凝重。其中有一個更是心如擂鼓,著急上火。唯獨石邑沒心沒肺。

    她沒看到絹帛,不知上面寫了什么,可也明白單憑銀柳所說的事就不能等閑視之,因此對于回程沒有異議,卻忍不住抱怨。

    “原來你出宮真是為了辦事啊!

    劉據挑眉:“不然呢?實話實說你還不信!

    石邑撇嘴:“還以為能去升平樓玩呢,最差也能轉一轉。哎。算了,回宮也好。時辰早,我還能去池苑放絹鳥!

    劉據眼睛一眨:“又放絹鳥?這次是新的還是舊的?我猜不論新舊,肯定不會再是燕子形狀!

    他目光轉動,視線移到旁邊的采芹身上:“這次是不是輪到虎頭了。”

    這話石邑莫名其妙聽不懂,可采芹是能聽懂的。燕子代表無事發生,虎頭代表大危,速逃。

    因而這話一出,采芹便知自己暴露了,神色大變,可還沒等她有所動作,剛下意識抬了下眼皮,手腕已被扼住,余穗的匕首架在脖頸,而她亦恍然察覺渾身發軟,完全使不上力氣。

    采芹臉色瞬間慘白。

    石邑:。。

    怎么回事?發生了什么?

    這發展太奇怪了。

    石邑完全反應不過來,一臉懵逼,不明所以,呆立當場。

    第 23 章

    “怎……怎么了?這是作甚, 為什么要抓采芹?”

    劉據向她投去一個“關愛智障”的眼神,傻子,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但鑒于好歹是自己胞姐, 劉據解釋道:“她是細作,劉陵安插進宮里的探子!

    石邑:。!

    她不敢置信, 從她記事起, 采芹就跟著她、伺候她、照顧她, 無微不至。怎么會是別人的細作呢?

    她的目光在劉據與采芹身上逡巡。一個自信滿滿, 一個神色灰敗,石邑整顆心一點點往下沉。

    劉據輕輕拍了拍她以示安慰,提醒道:“你仔細想想,你當初是怎么撞破安美人給我潑臟水的;尋找福寶時是怎么突然摔倒的;在升平樓又是怎么撞灑果汁酒水的!

    石邑呆愣:“你……你是說這些都是因為采芹?可明明是我自己……”

    “這就是她的聰明之處。她一點點引導你,不動聲色, 讓你以為一切都是自己所為。

    “碰見安美人嘴碎那天, 是你自己想出門,還是有人提議你可以出去走走?那條路是你自己選的,還是他人引你去的?”

    石邑努力回想, 突然臉色微變:“那天我看到窗外的花都開了, 讓采芹去給我摘幾朵。采芹摘了回來, 隨口說池苑花圃的花應當開得更好。

    “我……我就起興想去看看?晌矣錾习裁廊讼霙_上去的時候, 她還拉住我!

    劉據頷首,半點不意外:“不拉住你難道讓你真跟安美人打一架嗎?她的目的又不是引起你與安美人的沖突!

    石邑蹙眉:“那她目的是什么?”

    “安美人沒腦子,她想暗指我、母后與王夫人,想趁機攪混水落井下石, 這種話應該不是第一次說。宮中細作并不只采芹一人。她們互通消息, 得知此事,加以利用。

    “這么做的目的大概有二。一方面以你的性子, 知道后一定會捅到我面前。對于這種流言揣測,不只安美人有,許多人都有,只是別人沒安美人這么蠢直接說出來而已。

    “所以單純處理一個安美人是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最好的辦法是我能想起當日情景!

    石邑看了采芹一眼,十分迷茫:“她繞這么大一圈,就為了刺激你想起當日情景?這不太對吧?”

    劉據無語,忍住想掰開她腦子看看的沖動,提醒道:“侍醫曾說,我是傷了頭導致暫時遺忘,后期或許能慢慢恢復也未可知!

    石邑總算沒智障到底,醒悟過來:“那時你外表的傷已無大礙,精神氣色也不錯,她是擔心你恢復記憶,想起些什么,所以借此試探?”

    劉據點頭,繼續說:“這是其一,其二大概是想引我們去池苑。那天我是因為此事覺得缺了的記憶十分重要,提出去事發現場轉轉,看是否有用。但我想……”

    他轉頭看向采芹:“即便我沒想到這點,你也有辦法讓我們想到,將我們引去!

    采芹神色數變,默然不語。

    劉據又問石邑:“你再回憶下,你之所以會在池苑摔倒從而發現福寶尸體,真是因為踩到突起的土塊嗎?會不會是有誰絆了你一腳?”

    石邑一怔;腥幌肫穑鋵嵞菚䞍核⒉淮_定自己怎么摔倒的。只是摔倒后發現腳下剛好突起了一塊,就以為是它。

    但當時采芹就在她身邊,離她極近。若是采芹故意為之,完全可能。

    石邑面色變得有些難看:“這么說,當日在升平樓,我撞灑酒水弄濕衣裙時,采芹也在身邊,還剛巧在桌案擺放果汁飲品這邊!

    劉據勾唇:“前者是他們不想事情越鬧越大,不愿父皇越查越深。所以他們故意引我們發現福寶,繼而引我們查到阿玉,再讓阿玉伏法,將案子盡快了結。

    “至于后者,我給所有人分發賞錢,她接了就是,作甚猶猶豫豫。你也說了,你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嗎,至于為這點事遷怒她?

    “可她偏偏做那等姿態,就是為了引你出面,引你氣憤,引你惱怒之下出現大動作,她再趁機將果水打翻,讓你以為是自己不小心弄灑的。然后她便可順理成章去馬車為你取衣裙。

    “還記得我說過嗎?我覺得雷被換馬車有別的原因!

    石邑點頭:“記得,你說雷被覺得我們的馬車沒隔壁那輛華貴,沒眼光。”

    現在看來,這話顯然只是不想當著采芹的面說出實情的托詞。

    石邑問道:“真實原因是什么?也同采芹有關?”

    “對。我后來問過車夫。車夫說,采芹來取衣裙時同他閑聊了幾句,那些話看似沒什么問題,仿佛尋常交談,因而車夫并未在意。

    “但她在話中特意提到我們遇見翁主,且翁主免了我們在樓內的一應開銷,還讓我們隨意下注,輸了算她的,贏了是我們的,然后說我與你玩得十分開心,我贏了不少,給大家都發了賞錢,甚至將自己那份分了一半給車夫。

    “于車夫而言,這話的重點在后面——我們很開心,他們得了賞錢?捎诒藭r躲在馬車底的雷被而言,就不是一回事的。這些話代表我們與翁主關系甚好。

    “采芹很聰明,提及我們時,稱呼的不是殿下與公主,只說主子。看似是因為人在宮外,不便暴露身份,實則是故意在雷被面前模糊我們的身份。

    “若你是雷被,你還會藏在一戶與劉陵或者說與升平樓關系甚好的馬車里嗎?”

    石邑搖頭,自然不會。雷被是想找能助他之人。關系太好,不但可能無法相助,還會將他扭送給升平樓。雷被冒不起這個險。

    石邑抿唇:“她早就知道雷被在車底?”

    劉據聳肩:“你忘了,升平樓我們所在的二樓廂舍,南面憑欄可觀賞角斗場,北面臨窗正對馬車停放之地。她應該是通過窗戶瞧見的。”

    所以才制造意外,弄濕衣裙然后去取,利用言語將雷被引上旁邊馬車,再報信給劉陵,讓他們假扮馬車主人,將馬車拉出去,從而順利抓獲雷被。

    “原來……原來她跟在我身邊做了這么多事,還利用我!

    石邑咬牙切齒。現在想來不只這些,今早她會強行讓劉據帶她一起出宮,也有采芹的影子。

    原本是她讓人去問劉據今日得不得空,能否一起玩。詢問的人回稟說,大殿下今日要出宮。采芹在旁邊問了一句:“案子不是已經了結了嗎,怎還要出宮,可是有旁的事?”

    回稟人搖頭只道不知。采芹笑著打趣:“大殿下莫不是又想往升平樓去了!

    她這才匆匆往飛翔殿趕,死皮賴臉要跟著。

    還有,阿弟當時問她,怎么對他這般關注。彼時她不以為意,現在想來,那時阿弟是知道采芹有問題,也知道這里頭有采芹的手筆。

    是她沒察覺,只道一問就知。可去問的是誰,大多時候是采芹!

    采芹幾乎是她身邊的包打聽。她倚重采芹,許多事情都交由采芹去做。

    等等。包打聽?劉陵的細作?劉陵……

    石邑恍然:“怪道你能將劉陵翁主的過往打聽得這么詳細!

    劉據撇嘴:“你不會以為這單單只是因為她的身份能了解得詳細吧?”

    石邑:???

    莫非不是?

    “那是劉陵故意放出來的消息,也是故意鬧得滿城皆知,更是故意傳到皇家耳朵里。

    “那些消息不一定全是假的,但一定不全是真的。譬如半真半假,或是七分真三分假。我朝有這么多諸侯,也有這么多翁主。但諸侯翁主能久居京師的有幾個?

    “劉陵在京是因為彼時得了太后的歡心,父皇覺得她能給太后逗趣,念在太后的份上默許了。

    “后來太后薨逝,她已經在京數年,只要父皇不趕人,繼續留著也無不可。但為防旁人指出這點,她得給自己找個理由。

    “有那些過往在前,還有諸多紛紜猜測,不便回淮南是不是很合情合理?往后誰要再問她為何長期居京,不必她回答,旁人就能自己在這份‘過往’中為她找到借口!

    石邑恍然,唏噓不已。

    還真是處處算計,步步為營。

    枉她從前還覺得劉陵殺夫有魄力,對這種花天酒地左擁右抱,娶了皇家女卻不知足不真心對待的人,殺了又如何?現在看來她殺夫是不是因為夫婿不忠還不一定呢。

    還有采芹,從前自己何等看重她,結果她居然……

    等等!

    石邑忽然一頓,好似猛地想到什么,神色大變,看向采芹的目光充滿憤怒,又從憤怒轉為凌厲:“你為什么怕阿弟恢復記憶。當時發生了什么?是不是和你有關!”

    劉據翻了個白眼:你這反射弧長的,現在才反應過來啊。

    石邑一個水杯砸過去,青銅的杯盞,采芹額上立時見了血。

    “你說!阿弟出事是不是跟你有關!”

    石邑氣急敗壞,暴跳如雷。就算她跟劉據經常不對盤互懟互掐,可再怎么鬧總歸是她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哪容他人暗害。

    “你啞巴了。怎么地,有膽子做,沒膽子認?”

    劉據按住她:“別激動,馬車行駛途中不要在車廂內鬧騰,小心翻車。其實她做了什么挺好猜的。

    “你說我往常玩捉迷藏也會故意藏身在說好的范圍之外。我確實有過,但我從沒跑這么遠,一般都在范圍四周。而假山群,明顯要走很長一段路。

    “所以我總覺得不是我自己主動要去的,其中必有緣由。譬如有人提議讓我去,又譬如有人說知道哪里最好藏身帶我走。

    “我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誰開口都聽。所以這人定是我熟悉的,讓我毫無防備的。而我熟悉的,除了父母親人,就是自幼伺候我的,父皇母后身邊的,以及……”

    石邑已經明白,將他的話接過來:“以及大姐三姐以及我身邊的!

    因為這些人雖然不是時刻伺候劉據,卻也經常會陪劉據玩耍。采芹就是其中之一。

    劉據托腮看著她:“只是我不明白,引我去做什么!

    石邑不解:“不是為了害你跟王夫人嗎?”

    劉據搖頭,滿臉疑惑。他覺得不是,但他想不到,猜不著。

    采芹仍舊不開口。劉據聳肩:“罷了,你不說也無所謂,總歸等抓到劉陵,自然會水落石出。”

    采芹眼珠動了動,有光亮一閃而過。

    劉據掀開車簾呼喚“表哥”,霍去病一直策馬與車輛并行,對車內的事情自然全程聽在耳里,一見他這表情就知道他想做什么,轉頭喚來后面的侍衛,接過一個荷包遞給劉據。

    劉據沖采芹晃了晃荷包:“你是不是在等這個?”

    他伸手從荷包里掏出一枚銅錢,銅錢并沒什么不同,與尋常銅錢一樣,區別在于銅錢上用利刃劃了到刻痕。

    這東西一拿出來,采芹神色微微變了變,連呼吸都停滯了片刻。

    劉據將其擺在小案幾上,緊接著又掏出一枚,再掏出一枚……

    十一枚排成一行,整整齊齊。

    石邑不明所以,采芹驚慌無比,連呼吸都開始顫抖。

    劉據輕笑:“你以為一直不開口,就可以為你家主子爭取時間逃走嗎?你倒是聰明,知道銀柳所說之事十分嚴重,信上內容更為關鍵,等回宮再放絹鳥報信只怕已經來不及。

    “你找不到理由拖延我們回宮的進程,更無法及時與外人聯系,就只能用這樣的辦法給予提醒,期望你們的人發現異常,察覺危險,迅速撤離。

    “你猜我早就知道你有問題,為什么還答應阿姐,讓你們跟著出宮?因為我有恃無恐啊。你不管做什么都有人盯著,被看得死死的。我怕什么。

    “明知你是細作,父皇怎么會毫無布置,更何況還有隨行的表哥呢!

    劉據舉起大拇指朝向車外:“這可是如今風頭正勁,炙手可熱的冠軍侯,匈奴王帳都可來去自如。

    “你居然覺得自己有本事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小動作還能成功?是你傻還是覺得我表哥傻?誰給你的自信?”

    車外的霍去病:……

    最后一絲希望沒了,所有消息渠道都被堵死,采芹面如死灰,癱倒在地。

    “采芹,你跟了阿姐這么多年,平日也經常同我玩,我其實……”劉據萬分感慨,“我其實很不愿意是你。

    “你知道銀柳狀告之時,我為什么全程沒讓你回避嗎?即便我之前不清楚銀柳要說什么,可在她說到一半后不會仍舊還毫無察覺。

    “阿姐心思單純,若要找個借口將她支出去也是可以的。她出去了,你必然要跟著出去。趁你出去之時,我們就可以順勢將你看押,你甚至不會有一路偷丟銅錢的機會。

    “但我沒這么做,也沒讓表哥這么做,你覺得為何?”

    采芹頓住,疑惑抬頭:“為何?”

    “因為我想看看你還有沒有良心,有沒有底線。你的主子為了抓雷被不惜屠戮整個村子。即便村子不大,沒有上百口,也有幾十口。一夜之間,全都沒了。

    “她們做錯了什么,又礙著你們什么?只因為她們曾經救了雷被,你們為了試探雷被是否還在山里,也為了發泄對她們救人而壞了你們大事的怒氣,就屠戮殆盡。

    “你不覺得過于殘忍了嗎?”

    采芹神色怔怔,眸中閃過一絲掙扎,轉瞬又泯滅消散。

    劉據繼續:“我想知道,你在聽聞這些事情后,會不會有所觸動,會不會升起波瀾,會不會產生動搖。

    “我一直在等。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你滿心只想著事情暴露,要趕緊給你的好主子報信,讓主子快點跑!

    采芹抬頭詢問:“如果婢子有觸動有波瀾有動搖,殿下就會放過婢子嗎?”

    劉據一愣,隨即搖頭:“不會!

    采芹發出一聲嗤笑:“那知道又有何用,多此一舉罷了!

    劉據呆了呆,神色黯然。他只是……只是……劉據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何等心里,似乎確實多此一舉了。

    采芹又道:“婢子既奉了主,就該忠誠到底。婢子是孤兒,從小與妹妹行乞為生。殿下這般身份,是不會懂乞兒想要活下去有多艱難的。

    “溫飽之事已經讓我們足夠困苦,還需時刻警惕與防范外界的險惡之心。

    “那時婢子每天都在想,今天能不能吃個三四分飽,能不能護住自己,護住妹妹。原本有個老乞丐憐憫似我們這般的小乞兒,總會援手幾分。日子雖難,倒還勉強能活下去。

    “可后來老乞丐死了,我們……”

    采芹閉上眼,不太想要回憶這段悲苦的過往,她深吸一口氣:“幸好我們遇到了翁主,被翁主帶回去,悉心培養。

    “翁主對我們有大恩。我們窮盡一生都會供翁主驅使、為翁主效力。翁主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做。那些不該有的情緒,婢子不會有,也不能有。”

    劉據倍感驚訝:“你還有個妹妹?”

    “是!

    “你妹妹在淮南還是長安?”

    采芹搖頭:“不知。我與妹妹分開學習,培養的方向不同。婢子并不知她如今被派往何處,做些什么,也或許還沒有被派出去!

    劉據蹙眉,霍去病本來只是靜靜聽著,此刻卻嘩一下掀開簾子,表情嚴肅:“你學的是怎么當細作,你妹妹呢?”

    采芹仍舊搖頭:“不知!

    劉據眉頭蹙得更緊了。霍去病也十分不悅。

    “不論你們信不信。婢子是真的不知道。我們姐妹被分開培養,鮮少有會面的機會。除非我們學得好,或是立了功,才會給予獎勵,安排我們見一面,相處半日。

    “但全程會有人跟著。具體學習內容是不允許透露的。翁主說這是為了保護我們的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親人也一樣。

    “更何況婢子入宮多年,已經許久不見妹妹了。只得到了幾次她的書信,她說現在過得很好,吃穿用度都很精良,讓我不用擔心。再多就沒了!

    采芹語氣淡淡,說起來好似尋常,如談論旁人一般,并沒有什么怨懟,也無憤恨。

    她很清楚翁主培養她們有目的?扇舨皇俏讨,她跟妹妹早就死了。翁主是她們的恩人,能多活這些年是她賺的。唯獨提起妹妹時,她眼睛里有光,聲調也會不自覺柔軟兩分。

    劉據嘖了一聲:“就憑書信?你怎么知道書信一定是你妹妹寫的,你怎么確定你妹妹還活著?”

    這個可能采芹不是沒想過,但她不愿意去想。書信字跡是妹妹的,每次隨書信附帶的還有一份信物。她不會不認得妹妹的東西。

    在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妹妹可能已經遭遇不測的情況下,她只能相信也更愿意相信妹妹還活著。

    可當劉據將這種可能直接說出來嘆在她面前,她還是忍不住顫了顫,隨即閉上眼睛,偏過臉將自己團在角落,不看不聽不言。

    ——這是裝鴕鳥呢,覺得不去想就不存在,還是深信劉陵不會騙她?

    ——倒也能夠理解。畢竟在她人生最絕望的時候,是劉陵宛如天神降臨拯救了她,給予她相對安寧的生活,讓她不用每天在火海沉浮。她對劉陵會有一種類似雛鳥情節的東西。

    ——尤其雖然不知道她幾歲跟的劉陵,但不管幾歲,在此之前她是乞兒,活著都成問題,沒有機會接觸其他,也沒有心思去思考其他。她真正得到“教育”是在跟了劉陵之后。

    ——她所有的“認知”都是劉陵給予的。劉陵自然會把她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模樣。最關鍵的是,劉陵對她不僅僅是洗腦跟pua,還握著妹妹這個血脈牽制。

    ——話說你們不覺得很震驚嗎?采芹這個細作藏的這么深,我們都以為是路人甲,結果被劉據抓了出來。再回想下劉據察覺細作的過程,以及之前破案時抽絲剝繭的能力。這小孩聰明得是不是有點逆天了?

    ——有些人不要自己不聰明就覺得別人也不可能這么聰明。你要明白世界的參差。

    ——樓上醒醒,世界是有參差?赡汶S便一個架空劇搞天才神童人設就算了。這是歷史劇!你起碼尊重一下歷史吧,至少改編得別太離譜。雖然史書上沒說劉據不聰明,但也沒說過劉據聰明成這樣啊。

    ——歷史劇魔改的還少嗎?

    這話一出,彈幕一片靜默,轉而是一連串的+1。

    彈幕外,劉據有點懵。歷史改編?史書上?

    前一個詞不太確定,但后一個詞彈幕似乎之前就有提到過,可他一直被彈幕極度離譜的內容震驚著,導致并沒有很在意其余字眼了。

    如今想想,彈幕似乎還提過古人?

    古人,史書,歷史改編劇……

    劉據陷入沉思,五官不自覺皺起。

    霍去病誤解他的狀態,以為他這副模樣是因為采芹,笑著拍拍他的頭:“算了吧。她不會說了,也不是一定要她開口;貙m稟明陛下便是!

    劉據:……嗯,行吧。

    幾人回宮,石邑隨別的侍女回去,采芹交由專人看管,劉據與霍去病直奔宣室殿。

    沒多久,密信就擺在劉徹面前,而此時他案上還放著兩卷淮南密探剛送上來的竹簡。

    “衡山王劉賜!

    劉徹神色冷凝,劉賜與淮南王劉安為親兄弟。親到連謀反都一起。呵。劉徹眸中寒光一閃而過,心中冷嘲:甚好,地盤挨著,一起解決也便利。

    他嘴角勾起:“證據齊全,可以收網了!

    一聽收網二字,霍去病眼前一亮:“臣請纓!

    “你去?”劉徹蹙眉。

    “是,讓臣去吧。陛下放心,臣一定妥善行事,不會讓她在城內鬧出大動靜!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他們在暗,劉陵在明。不但實力懸殊,還搶占先機,若仍舊讓劉陵鬧出動靜,擾亂京師,那就是他們無能。

    劉徹搖頭擺手:“區區一個淮南翁主,還是在天子腳下,何須朕的冠軍侯動手,太抬舉她了。”

    “總歸長安也無匈奴可打,就當是拿她練練手!被羧ゲ〔灰詾槿,目光掃向一邊靜聽一邊舒適喝果汁的劉據,“臣這陣子都閑得只能幫你帶孩子了,你還不讓臣活動活動!

    劉徹:……

    劉據:???

    你禮貌嗎?什么意思呢,合著跟我在一塊委屈你了是吧。

    自從大軍回京到現在,我也就讓你帶我跑了兩回馬,去了一次升平樓,查了一回案子吧。那不是因為你閑著也是閑著嗎?

    咱們好歹也是親人,流著四分之一相同的血液,表哥表弟計較那么多作甚,還是不是我最最親愛的表哥了。

    虧我那么喜歡你那么崇拜你,就這?就這!

    終究是我錯付了!

    第 24 章

    翁主府。

    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冷清之后, 見陛下沒有要重懲淮南,甚至遷怒劉陵的意思,眾人的忌諱緩緩消減。

    如今的翁主府雖還未恢復往日的熱鬧, 卻已慢慢有了賓客往來。府里人的緊張情緒也退卻不少,不再那么提心吊膽, 精神緊繃。

    “翁主……”侍女從外頭進來, 剛開了口, 眼見劉陵站在窗前, 神色怔怔似沉思狀,恐驚了她思考,立馬將后頭的話咽了下去,靜靜立在一旁等候。

    不想劉陵已經看到她,轉頭詢問:“何事?”

    侍女這才回答:“安陵邑那邊傳來消息, 一切已經就緒, 詢問翁主事情可還按計劃進行?”

    安陵邑與長陵邑比鄰,位于長陵邑西側。與長陵邑不同。若說長陵邑多貴族,那么安陵邑居住最多的就是倡優樂人, 尤善啁戲, 甚至因此有女啁陵之稱。

    劉陵在安陵邑培養了幾個人, 琢磨著送入宮去。

    以前王夫人在宮中勢頭不顯, 與她關系頗好,也愿意同她談天說地。

    如今后宮除了衛皇后,王夫人算眾妃里的頭一份,還有皇嗣傍身, 小心思越來越多, 雖仍可用,但已不大好使了。

    劉陵早就準備著后手, 以圖取而代之,成為她在宮中最得利的助力。畢竟探子多為卑賤宮婢,哪有后妃便利。

    侍女說的“計劃”便是這個。

    此事進行得隱秘,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不說淮南,便是她這翁主府里,了解的也唯有一二心腹。

    到底是要成為劉徹枕邊人的,她的身份得經得起查,所以劉陵做得很謹慎。

    那邊也沒負她所望,培養的人里有一個,不論容貌歌喉還是舞姿身段都極為出挑,若能入宮,必能引得劉徹心花怒放。

    按照計劃,幫她安排個與她們無關的身世,一切就緒就能行動?涩F在……

    劉陵想了想:“暫且緩緩吧!

    “諾!

    但見劉陵仍舊愁眉不展,侍女問道:“翁主剛剛在想什么?可是有何擔憂?”

    劉陵沒答,喃喃道:“今日朝會應該結束了吧?”

    “是,結束了。中尉殷宏已經回京,上報前往淮南審問情況,與此前傳書基本吻合。

    “瞧陛下的態度,應當是已經認可了這個結果,并愿意接受王上自請削減封地的提議,只是對封地的多少還未完全定下,想來最多明日就會頒布詔令!

    詔令一下,這事便算徹底落幕,懸在她們心口的大石也能落地了。

    侍女神色略松,劉陵卻截然相反。

    侍女疑惑:“翁主是覺得哪里有問題嗎?”

    哪里有問題?劉陵說不上來,只道:“太順利了!

    侍女被這回答弄得有點懵:“順利不好嗎?”

    她想了想:“雷被不過一介門下劍客,怎能與太子相比。便是太子有意報復又如何?還能真因此事打殺了太子不成,最多不過懲誡一二。

    “即便是有‘阻撓天子詔令執行者死罪棄市’一條,但誰都知這律令是對旁人的,對諸侯能否執行得看具體情況。而雷被傷及太子在前,太子所作所為就算有公報私仇之嫌,也能辯駁一二。

    “再退一步說,陛下借機發揮,真用這條定了太子死罪又如何?雖對淮南有所打擊,但于王上而言,太子并非唯一子嗣。淮南自有傳承者。這個結果對陛下來說,意義不大。

    “莫非陛下還能拿這點治王上死罪,令淮南國除嗎?”

    劉陵搖頭:“他辦不到。此事關鍵在劉遷,幾乎什么都是他出面,父王雖在幕后,卻未曾插手,咬死自己只是教子不嚴外加失察就行。

    “陛下可借此派人訓斥,降下懲處都不為過,但若因此賜父王死罪,削藩淮南,那就做得太明顯了。豈非直白昭告天下,他就是容不得諸侯?

    “推恩令頒布至今可還沒幾年呢,再出這種事,讓其余諸侯怎么想?必定會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害怕自己稍有不慎被抓住點小辮子,就能叫陛下大做文章,藩國不在,性命不保。畢竟誰敢說自己沒有犯半點錯呢。

    “諸侯王本就心思各異,不說那些本就有想法的。這般一來,就是那些老實安分的,為求自保也未必不會有動作。倘若眾人聯合起來,恐再現‘七國之亂’。

    “陛下絕不會愿意看到這番景象。不然你當他為何會采用推恩令這等舉措。明面上打著施恩的幌子,實則一步步削弱諸侯勢力。溫水煮青蛙罷了!

    這點她們討論過,劉陵心中清楚,才敢行此險招。

    侍女嘆道:“既然不可能,那么陛下能做的就是借這個機會削減淮南封地,轄制淮南勢力。這怎么看都比賜死一個太子,讓淮南再換一個來得強。

    “所以翁主讓王上親迎中尉入城,好生招待,處處供著捧著,又叮囑王上上書請罪,自愿奉上封地以贖太子之過,也算正中天子下懷。

    “淮南姿態放得這么低,更何況五縣之地不少了。陛下總不好再大肆懲處。

    “若他想順水推舟,五縣全都收了,這五縣也是我們精挑細選,沒有什么重要物資,對淮南影響不大。只需淮南核心猶在,就仍有可為。

    “若他想擺一擺仁慈寬厚之態,做樣子給天下諸侯們看,那么這五縣便不會全收,大概會略為斥責幾句,拿個二三縣了事。

    “不論哪種結果,我們都能接受。這不是翁主早就看透猜透的嗎?每一步都是按照翁主的設計在走啊,何處不對?”

    劉陵蹙眉:“就因為每一步都走在我的設計上才讓我覺得太順利了,這其中竟沒有出現任何意外情況,我們設想的補救措施一個都沒用上!

    她轉頭,目光望向未央宮:“你說咱們這位陛下有這么好算計嗎?”

    侍女愣住。

    劉陵揉著太陽穴,可問題在哪呢?她覺得不對勁,但想來想去,捋了一遍又一遍,又好似哪里都沒有問題。

    她深吸一口氣,再問:“宮中可有什么消息?”

    “沒有,風平浪靜。一個時辰前,未央宮上空還放過燕子絹鳥。應該是采芹借著陪石邑公主玩放出來的。”

    這是采芹慣用的技倆。侍女并不覺得奇怪。

    劉陵卻頓了片刻:“不是說石邑今日同大殿下一起出宮了嗎?”

    “是出宮了,但已經回來。屬下看到他們回宮的馬車,特意去打聽了一下。說是因柏山改良了木鳥,還做出了會在水里游的木魚和自己會走的小木船。

    “殿下特意去瞧,拿到手又嫌公輸家地方小,沒有池子也無湖,只能在木桶里耍,不盡興,便迫不及待拿回宮來試了!

    劉陵眸光閃動,心中狐疑:“這一來一回也就一個多時辰!

    侍女算了算:“確實是!

    劉陵抿唇,神色微變:“大殿下是個愛玩的,都出宮了,怎會不順道去升平樓?

    “便是今日沒有賽事,也可去旁的地方耍,再不濟也該讓冠軍侯帶他跑馬,他最愛這個。怎么都不至于匆匆出宮匆匆又回去!

    侍女蹙眉思量:“許是柏山做的小玩意太精巧,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確實有可能,也說得通,但是……

    劉陵猛然一震:“不對。若只是因為柏山的小玩意,讓柏山送進宮即可,何需他親自出來一趟?除非這中間還有別的事!

    侍女神色肅起:“屬下這就去查!

    “不。只怕來不及了!

    侍女不解:“翁主?”

    劉陵心如擂鼓:“既然中間有事,你可曾想過是什么事?何等事能讓大殿下如此匆忙?

    “采芹就跟隨在側,從長陵邑回宮,這段路不短,她若有心,總有辦法告訴我們。

    “但這么明顯的異常,她沒有半點警示,還在進宮后放燕子絹鳥,報告一切正常,這合理嗎?”

    侍女面色大變,語中不自覺帶著顫音:“或……或許確實有事,但這事同我們無關呢?”

    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但劉陵本就不安,覺得事情過分順利。

    所以與其相信劉據此舉與她們無關,她更覺得劉據是發現了什么,或者是跟在他身邊的霍去病發現了什么,還是極為要命的東西。

    而絹鳥也不是采芹放的,甚至采芹可能已經暴露。

    劉陵一顆心狂跳不止,她深吸一口氣,猶豫片刻便做下決定,吩咐道:“傳信淮南,立即起兵。召集京中所有人手,隨我走。若真如我所想……那……”

    她咬牙:“只能賭一把,直接反了!”

    侍女心頭大駭,卻又十分顧慮:“翁主!若不是呢?翁主之前不是說……”

    話沒說完已被劉陵打斷,劉陵眸光如冰:“咱們這位陛下可不簡單,我還沒有自負到覺得能將他全部的思想言行算計在內。

    “之前不愿意動手是因為我們還有退路,還有其他方法可供我循序漸進,如今生死大劫,除了反,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路可走。”

    侍女額頭大汗淋漓:“就我們這些人,只怕……”

    “誰說就我們?”

    劉陵勾唇,他們不是喜歡她嗎?既然喜歡,為她反一反又如何。她劉陵若無退路,別人也休想有。上了她的船還想下?天下哪有這樣的美事!

    她冷哼一聲:“我們去找張次公!

    張次公,曾隨衛青大將軍抗擊匈奴,憑功封岸頭侯。太后在世時曾領職護衛長樂宮,太后薨逝后,轉調接掌北軍。

    長安禁衛軍分南北。

    南軍駐扎在未央、長樂城垣之下,護衛兩宮。

    而宮墻范圍以外,皆歸北軍所管。

    ********

    岸頭侯府。

    張次公看著劉陵,滿臉震驚,不可置信:“你說什么?讓我攜北軍和你一起造反,你是不是瘋了!”

    他承認劉陵很會撩人,舉手投足皆是風情;更承認自己確實很喜歡劉陵,愿意在許多事情上為她做出讓步,討她開心,但這“許多事情”絕不包括謀反。

    “我沒瘋!眲⒘晷σ庥粗澳愫芮宄也皇钳傋。我告訴過你,不是誰都能做我劉陵的男人,那是要付出代價的!

    她步步走近,嘴巴貼近他耳邊:“你不是說愿意為我去死嗎?若此事成功,往后你就能名正言順、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邊,你不想嗎?”

    “你……你……”張次公下意識將她退出去,神色駭然。

    什么鬼的為她去死,不過是男人柔情蜜意時哄人的話而已,這也能信。再說那可是造反,有幾成幾率能成功,他瘋了才會去干。

    張次公深吸一口氣:“你現在就出去,今日這話我只當沒聽過!

    對于他這番表現,劉陵并不意外。男人嘛,就是如此。

    她哈哈大笑:“張次公啊張次公,你不會以為自己這岸頭侯還做得下去吧?若我出事,你能活?你猜陛下若知道你與我早就勾結在一起,會怎么想?”

    張次公厲聲打斷:“什么勾結在一起,我跟淮南可沒有任何關系。你們淮南的謀算我毫不知情,我不過是……不過是同你……同你……”

    “同我什么?”劉陵巧笑嫣然,“我可是淮南翁主,你跟我該做的不該做的全做了,竟還妄想陛下覺得你同淮南無關?

    “況且,我今日可是堂堂正正從你張府大門進來的。臨起事前我還要來見你。無關,你覺得陛下信不信?”

    張次公臉色慘白,他不自覺后退兩步:“你故意的。我們從前明明沒有這么光明正大接觸過,我們一直瞞得很好。你說不愿意被人品頭論足,你說這樣更刺激……”

    劉陵嗤笑:“是我覺得刺激,還是你覺得刺激?”

    張次公啞然。

    從前他確實覺得刺激。家花哪有野花香,尤其這朵野花非但足夠美麗動人,還是一國翁主,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傲氣卻甘愿屈從于自己,極大地滿足了他男人的虛榮心。

    敢問這怎能不刺激。簡直每次都刺激得他想要升天。

    他哪能想到,這竟是一朵食人花,等她玩夠了,就會將他吃干抹凈、活吞入腹,讓他真正“升天”。待他察覺不對想要抽身時,已經來不及了。

    若早知道……早知道……

    可惜世上難買早知道啊。

    劉陵瞥他一眼,繼續道:“你在想怎么跟陛下解釋今日我的出現?別白費工夫了,你以為我手里沒有半分證據嗎?

    “這些年你給我送的禮物、寫的信、為我做的所有,我可都一一記錄保存著呢。保存得好好的。你看,我對你多重視!

    神他媽的重視。若在兩人溫存之時,張次公或許會因這些話而開心,可如今他只覺得大難臨頭,毛骨悚然。

    張次公閉上眼:“我想辦法送你出京。”

    劉陵搖頭沒說話。

    她很清楚,劉徹已經察覺,除非京師大亂,否則她絕無機會逃脫。

    尤其她不愿灰溜溜地逃,最起碼在逃之前,她得大干一場,給敵人能添多賭就添多賭。

    若她失敗,更需如此,能帶走幾個算幾個,多多益善。黃泉路上全是她的陪葬隊伍,聲勢浩大,才不枉她一國翁主的陣仗。

    死,她也要轟轟烈烈。

    好懸張次公聽不到她的心聲,不然高低得跳起來罵一句“干你娘”,這種事是正常人能想出來的嗎!瘋子,瘋子,怎能癲狂至此!

    然而即便不知她心中所想,張次公也被她這態度氣得咬牙切齒。

    此路不通,只能另想他法。他心思百轉,絞盡腦汁想破局之法,目光在劉陵身上轉悠,透著冷冽的光。

    劉陵早就猜到了他的謀算,氣定神閑:“即便你現在動手將我交上去也遲了,我大可以說是事跡敗露后,你后悔了,為求自保想借捉拿我來狡詞脫罪。

    “再說,就算你什么都不做,我手里握著的東西也已經足以讓你萬劫不復。你若不信,大可試試!

    一語道破,狠狠拿捏,胸有成竹。堵死了張次公唯一的退路。

    張次公不敢試,他很清楚劉陵的為人。對方這么說,便絕對有把握將他置之死地,一波帶走,甚至令張府滿門覆滅。

    他無可奈何,只能氣得肝疼。

    劉陵卻巧笑嫣然:“反吧,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也是你的。你難道想束手就擒,被陛下治罪?咱們這位陛下可不是手軟之輩。你應當知道那會是什么下場。”

    張次公怒而暴起:“下場?難道謀反的下場就能好!”

    “就算不反,又能差多少!張次公,你是想賭陛下會不會對你額外仁慈開恩嗎?”

    張次公身形晃了晃。

    不,不會。

    做了多年臣子,怎會不知劉徹是個怎樣的君主。

    他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憑他與劉陵保持了這么久的不正當關系,憑他有意無意吐露的許多信息,憑他幫劉陵做的許多事,他早就在劉陵這汪泥潭里越沉越深,洗不清了。

    陛下憑什么對他開恩,又怎會對他開恩!

    劉陵眼珠一轉:“既然如此,不妨拼一把。我知道你擔心什么。你雖是北軍統領,可北軍卻也不是你說什么都會聽。至少謀反,大多數人是不肯干的。

    “可若我們使點手段,打著救駕的名義呢?只需讓南北軍亂起來,我們就有機會。待趁亂出京,與淮南會合,再殺回來就是。”

    殺回來?

    張次公蹙眉:“你們還有別的布置?”

    若沒有,豈是能輕易殺回來的。

    劉陵眼睛微瞇:“這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需要知道,父王年事已高,便是登位也坐不了幾年。

    “劉遷就是一癱爛泥。你不會以為我做這么多,就是為了讓他繼承皇位,為他人做嫁衣裳吧?”

    張次公瞳孔大震:“你……你是想……”

    劉陵笑而不語,算是默認了。

    她瞧了眼張次公,將聲音放柔了些許:“我知謀反之事不好辦,但左右都是死,為何不搏呢?

    “搏,或許是九死一生;但不搏卻是十死無生。這么看來,自然還是選九死一生比較好,不是嗎?”

    張次公眸光閃爍,驚疑不定。

    劉陵卻沒有給他太多權衡利弊,思量周全的機會,瀟灑轉身,“言盡于此,總歸不管你動不動,我都會動。

    “你放心,我若落網,我們之間所有,一五一十我必定交待得清清楚楚,徹徹底底。你且看看,自己不搏會是什么結果。”

    鼻間冷哼,邁步向前。

    放個屁的心,這更不能放心了!

    “你……你站住!”張次公神色大變,慌忙拉住她。

    劉陵勾唇:“怎么,想通了?”

    張次公張著嘴,一個好字卡在喉頭,將出未出,內心掙扎萬分,最終顧慮著毫無退路的局面,終是一咬牙,眼見就要答應下來,話甚至已經到了嘴邊,發出了半個音節。

    一只羽箭突然破空而來,射穿窗紙,擦著二人發絲而過,正中身后木墻,箭矢全部沒入其中。

    門外,廝殺之聲漸起。

    張次公劉陵神色同時變幻,渾身警戒,一邊防備敵襲一邊上前打開房門。

    院中是一片混亂之景。她帶來的人以及張次公的人手與朝廷兵馬打成一團,而戰局正中,冠軍侯霍去病一人一槍佇立其間。

    他嘴唇勾起:“猜到翁主身后必有軍中之人,不想竟是張將軍!

    一句話幾乎等同直接定了張次公的罪。張次公身形下意識晃蕩了一下,神色瞬間煞白。

    霍去病的目光卻已經從他身上移開,看向劉陵:“翁主警覺,反應很快,我若晚來一步,只怕你們已經在長安鬧出亂子了,到時我可沒法跟陛下交待!

    “晚來一步?”劉陵對這話不以為然,輕輕瞄了張次公一眼,輕嗤道,“冠軍侯難道不是跟著我來的,就為了看看與我勾結的軍中人是誰?”

    霍去病眉眼飛揚,笑而不語。

    劉陵便知自己猜對了,原是她早就入了套。既然如此,就沒什么好說了,直接戰吧。她抽出長劍,躍身而上。

    霍去病長槍迎上,兵刃相接,在空中迸濺出火花來。

    只一招,劉陵已覺虎口生疼,而霍去病亦知對面非是花拳繡腿,但不足為據。兩人再戰,前頭幾招還好,到得七八招上,劉陵便有些吃力。

    她沖張次公大呵:“蠢貨,還不來幫忙,你是想站著等死嗎!”

    對上霍去病,她毫無勝算,可束手就擒不是她的風格。

    霍去病聽到這話,眼睛都沒抬,一邊長槍橫檔,將劉陵擊退數步,一邊用腳尖挑起地上被殺之人掉落的兵器,單手接住,立時扔出。

    刀刃直朝張次公而去,張次公大駭,猛然驚醒,側身躲過,好似終于回過神來一般,回屋取了兵器加入戰局。

    一樣是長槍,對戰霍去病的長槍,比劉陵手中重劍要有利得多。

    尤其劉陵即便身手不錯,也是相對其他非軍中人士而言,與幾度在戰場與匈奴這等強敵廝殺過的將領對比,自是比不得的。

    張次公一來,劉陵頓覺卸了大半壓力。

    她閃身退到外圍,將戰局中心交給張次公,而自己則負責見縫插針,力求讓霍去病防不勝防,疲于應付。

    張次公也沒有讓她失望,即便是被逼出手,也拿出了自己的實力,兩人配合,一時也算與霍去病打了個敵我難分。

    可很快劉陵便發現,所謂的敵我難分,于她們而言是拼盡全力,于霍去病而言卻是游刃有余。他未出全力。

    劉陵很是驚訝,對冠軍侯之名也有了更深的認知。

    更明白再這般下去,她們撐不了多久。

    劉陵當機立斷,對空高喊:“雷被,還不出來!”

    無人應答。

    劉陵冷哼:“我知道你跟著我。你再不出手,我就要死了。你真要眼睜睜看著我死而袖手旁觀嗎?

    “雷被,對淮南實情隱而不報,甚至手握淮南密信藏而不交,此罪與謀反有什么區別?”

    是的,這兩項已等同謀反,一律按謀反論處。

    “雷被,從你答應幫我隱瞞淮南秘密之時,你就已經是我的同謀了。不,更準確地說,從你幫我設局殺夫,或是更早一點,自投身淮南門下之日起,你就與淮南一體了。

    “當初被劉遷追殺,面圣時全盤托出是你唯一的機會,可你已經錯失了。如今就算不出手,結局也一樣。雷被,你還有什么好猶豫!”

    與張次公一樣,雷被亦無退路可言。

    話音落,雷被自墻頭飛入,長劍直奔霍去病后腦。

    霍去病當下騰空躍起,壓下張次公與劉陵的兵刃,長槍橫掃將二人逼退丈余,然后一記利落的回馬槍,鏘,與雷被長劍相撞,火花四射。

    趙破奴自院外殺進來:“末將來助你!”

    “不必。劉陵召集人手需要時間,看在場的數目,只怕她們還有些人沒到。

    “這邊廝殺動靜很大,她在京中的釘子只需聽到動靜,不論是否接到召喚,必然會趕來查看,支援主子。

    “看好宅子,只許進不許出。但凡來的,一個都不能放過!

    霍去病勾唇看向三人:“至于他們,我應付得了。正好領略一下淮南第一劍客的本事。”

    趙破奴領命。

    劉陵臉色微變。怪道剛才游刃有余卻不用全力,合著是想用她來引出所有人。

    不過不重要了。她本就是集結全部力量做的最后一擊。所以無所謂,戰便是。

    三人同時出手,三個方向進行夾擊。

    霍去病迅速揮動長槍,將之以自己為中心舞成圓環,三面攻敵,一個不落。

    至此,一對三,各自使出渾身本領,戰況激烈。

    霍去病并不急著進攻,多以防守為主。并非局勢逼迫,使其捉襟見肘找不到進攻的機會,而是他在觀察。

    臨時組成的三人聯盟并不牢靠,彼此實力差距頗大,且沒有經受過訓練,毫無陣型可言,尤其薄弱點十分明顯,那就是劉陵。

    因而霍去病并沒有花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破綻。

    他不慌不忙,防守同時借力打力,運轉長槍讓劉陵挨了好幾棍。不算太重,卻也很不好受。

    身上帶傷,又在死戰之時,精力體力會急速下降,尤其劉陵雖然認真學過武,但平日練習不夠,又缺乏實戰經驗,很快便力有不逮。

    霍去病瞅準時機,長槍往前拂開雷被,又順勢帶動張次公的方向偏移,自己借力踩著他的長槍躍到另一邊,張次公的槍尖瞬間從對準霍去病變成對準劉陵。

    二人皆是大驚,就在這慌亂的一瞬,霍去病將手中長槍甩出,快步向前跑。

    橫桿直擊劉陵胸前,劉陵被擊出丈余,倒地吐出一口血,再爬不起來。

    而霍去病已經三兩步奔過來,長槍還沒落地已被他牢牢接在手中,他當下長槍撐地,一個撐桿跳,整個人騰空,一個漂亮的回旋踢直擊張次公面門。

    張次公橫槍抵擋,卻被霍去病一腳踢飛,又一腳整個人踹翻在地。

    此時雷被的長劍已經從后襲來,霍去病早就料到這一步,再次將長槍作為支點,撐桿跳起,險險避開這一殺招,躍出戰局。

    待雷被回身再攻,霍去病率先出手,借槍比劍要長的優勢,直擊其腕脈。

    手腕擊中,雷被吃痛,手中長劍瞬間一松。

    霍去病趁勢而上,長槍挑飛長劍,槍頭倒轉,一記橫掃,將雷被掃落在地。

    而那挑飛的長劍也同時刺入另一邊剛從地上爬起來支援的張次公的左肩,將其再一次定在地上。

    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一對三,前后不超過一刻鐘,戰局結束。

    劉陵三人面如死灰。

    霍去病歪頭,看著她輕笑:“雖非花拳繡腿,但區別也不大!

    又看向雷被:“不愧淮南第一劍客之稱。劍術不錯,可惜沒經過戰場血腥廝殺,殺氣不夠。部分招式尚可,部分招式浮于表面了些。”

    再看向張次公,這回沒急著說話,而是低頭瞧了眼自己手中的兵器,蹙眉道:“同樣是長槍,兵器相同,亦都出自軍中兵械,但張將軍顯然并沒有完全領略到此槍的精髓!

    劉陵&雷被&張次公:……奶奶的,你贏就贏,怎么還帶點評的呢!

    偏偏霍去病的表情十分認真,好像他不是在故意炫耀,也不是在故意羞辱,而是真真正正站在客觀角度給出的指點與評價。

    三人:……更屈辱,肝更疼了。

    趙破奴抓完所有余孽,領著人馬上前將三人緝拿,眼見霍去病收回長槍,神色略有些失望與遺憾,疑惑詢問:“怎么了?”

    霍去病將手中紅纓槍轉了一圈,嘆氣道:“沒什么,就是有些不得勁,太不盡興了,還是打匈奴比較痛快!

    趙破奴:……

    劉陵仨:……合著還是我們的錯咯,是我們沒讓你盡興唄。

    求求你,閉嘴吧,請做個人!

    第 25 章

    宣室殿。

    霍去病前去抓捕劉陵, 劉據并沒有離開,賴在這里,想干什么不言而喻。劉徹心知肚明卻沒有拆穿, 讓人搬了張小案幾放在身側。自己埋頭處理政務,令劉據在旁邊讀書練字。

    劉據并不安分, 大大的眼珠子不斷轉悠, 時不時往劉徹案牘上瞄, 試圖看清竹簡上的內容。對于淮南的密謀以及劉陵的計劃, 尚有許多不明之處,他可太好奇了。

    可惜什么都沒看到。哎。略顯失望。

    劉徹將他的小動作全部收入眼底,頭都沒抬,只淡淡說了句:“專心。”

    劉據心尖下意識顫了顫,立時收回視線, 認真練字, 不敢再有半分造次。

    又作又慫,不外如是。

    劉徹眸中笑意一閃而過。

    待劉據練了一篇字,他接過來檢查, 將其中寫得不太好的用朱筆圈出來, 又順勢考教了一番, 滿意點頭:“進度不錯, 看來最近雖忙忙碌碌,但課業沒落下,倒是比從前學得還快一些!

    劉據扁嘴,小聲嘀咕:“我忙忙碌碌是因為誰呢, 誰扔給我一大堆案卷!”

    劉徹輕笑出聲, 想到他對侍女說的話,不是不喜歡, 而是不愿意在喜歡的前面加了太多限定與強制。他此舉本意在試探,如今試探的結果有了,倒也沒必要太為難孩子。

    劉徹開口:“淮南一案不能只靠廷尉張湯一人,正監與左監右監皆是其屬下要員,都得忙起來。

    “這陣子的案卷通讀便罷了。待此事了結,你若有興趣,可自行與左監商議時間,或者直接找張湯也行!

    自行商議,就是不強按頭了,隨他心意來。

    劉據愣了片刻,回過神來,直呼:“父皇千秋萬歲!”

    劉徹眉眼微挑,帶了幾分戲謔:“這會兒叫千秋萬歲,那若是朕仍讓左監每日去尋你,是不是就不千秋萬歲了?”

    這是一道送命題,答案顯而易見。

    劉據機靈著呢,沒有絲毫猶豫,立時表示:“沒有沒有。父皇是大漢天子,千秋萬歲是應該的。跟這個有什么關系。

    “我明白的。左監官品不低,職責眾多,父皇仍派他來同我講解刑獄案卷,是看重我培養我。

    “這是父皇疼愛我的表現。我怎么會因為犧牲了自己一點點玩樂的時間就不滿。我是那么不知好歹沒良心的人嘛!總之不管怎樣,我都希望父皇千秋萬歲!”

    劉徹點頭:“既然你都明白,不如讓左監照舊?”

    劉據:……笑容消失。

    抖機靈抖過頭了。

    “父……父皇,那個……”劉據眼珠亂轉,絞盡腦汁想著措辭,“天子金口玉言,不好朝令夕改的。父皇剛剛才說讓我們自行商議時間呢,轉口又說照舊,豈非出爾反爾?

    “那個,我不是說父皇出爾反爾,我……我就是擔心這會對父皇的聲譽有影響。要不還是讓我跟左監商議吧!

    劉徹輕呵一聲,忍俊不禁:“依你便是!

    劉據大是松了口氣,轉而頓住,恍惚反應過來。

    淦,合著是在逗他玩呢。差點急死他了。

    啊啊啊,大人果然好討厭,就會欺負小孩子。

    氣呼呼!

    就在此時,內侍來報,冠軍侯押了淮南翁主前來復命。

    劉據的氣悶瞬間一掃而光,雙眼亮起來。來了來了,終于來了,不枉他死皮賴臉等了這么久。

    一轉頭就對上劉徹的視線,眼見劉徹就要開口,劉據率先抱住他的胳膊:“父皇不能趕我走。你不讓我同表哥一起去抓人就算了,不能連后續都不讓我知道吧。

    “反正淮南謀反很快會昭告天下,劉陵的謀劃也遲早要公之于眾的。讓我聽聽又不礙事。好歹我也是當事人之一,我還立了大功呢。”

    ——對對對,說得好。鏡頭不切霍去病去抓劉陵就算了,讓我們聽個后續應當應分吧。再沒頭沒腦的一剪沒我就真的出離憤怒了。

    ——鏡頭只能跟著劉據真的無語死。所以只能劉據努力啊。趕緊的,撒嬌賣萌耍賴,用盡一切手段留下來。我們要聽后續!

    撒嬌賣萌耍賴?

    劉據立時淚眼汪汪委屈巴巴:“父皇,當初我同王夫人會出事八成跟劉陵有關,我都差點死掉了,就想知道為什么,也不可以嗎?”

    劉徹看著他不說話。

    劉據再接再厲,使勁搖劉徹手臂:“我就這么一個小小的要求,父皇就答應我嘛。若真有不便讓外人知的東西,我也不算外人啊。

    “而且我嘴很緊的。父皇之前不讓我在采芹面前漏出破綻,我不也做得很好嘛。父皇!”

    眼巴巴地,眸中滿是希冀。可劉徹仍舊不說話,目光深邃,喜怒不明。

    劉據很是沒轍,不想放棄又有顧慮,怕繼續下去會觸怒劉徹,畢竟劉徹發起火來賊嚇人。他琢磨著不然算了,稍后打聽也行。

    見他有打退堂鼓的架勢,彈幕急了。

    ——別退。你怕什么,怕個鬼啊!現在這時期,衛子夫地位穩固又沒失寵,衛青霍去病正鼎盛。再說你自己。劉徹登基十幾年才得了你這么一個兒子,就算又生了個劉閎也妨礙不到你的地位。

    ——對。這會兒劉據地位杠杠的。不說古代孩子夭折率高,劉閎才幾個月還沒養住呢。就算養住了,史書上也沒見劉徹對劉閎有多喜愛啊。更何況王夫人拿什么跟衛家拼。

    ——哈哈哈,沒錯。所以劉據你只管沖,只管作。不要慫!你爹就是個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你現在在他心里位置很穩。所以就算你這會兒出去隨便殺個人,信不信不管你殺的是誰,你爹都能給你找到一百個對方罪該萬死的理由?

    劉據:???

    他好像記得當初讓父皇給他當大馬騎的時候,彈幕還罵他是無知小兒,說他不知死活來著。怎么現在就變成隨便殺個人都行了?

    嘖,彈幕后的妖魔鬼怪們,你們這言辭是不是先統一一下?

    誒,不對。他為什么要考慮彈幕的言辭!什么鬼的隨便殺了人。他又不是瘋了,為什么要去殺人!

    呸。

    劉據撇嘴,卻還是決定再努力一次,抓緊了劉徹的胳膊,小聲哀求:“父皇就容我這一回嘛,我肯定乖乖的,絕不給你添亂!

    那模樣可憐得呦,陌生人瞧一眼都要心疼。

    劉徹輕笑著拍拍他的頭,轉過身去。

    劉據:……

    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又逗他,又逗他,居然又逗他。這招用不爛是吧。

    果然大人真的好討厭。等他長大了,他要全部還回去。哼!

    劉據鼻尖發出一聲悶哼,雙頰鼓鼓,郁悶難當。

    好在霍去病已經押著劉陵進來,轉移了他的注意。

    劉陵此時雙手反剪在身后,五花大綁,發髻松亂,衣服褶皺破損,灰撲撲地滿是塵土,臉色蒼白,嘴角還有殘留血跡。形容落魄,早已沒了往日光鮮亮麗的模樣。

    但她氣度依舊,神色怡然,不卑不亢,毫無半點階下囚的姿態。

    劉徹頗有幾分意外:“翁主可真是讓朕刮目相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劉陵坦然自若:“成王敗寇,自古如此。我選擇了這條路,預想過自己會勝自然也預想過自己會敗。

    “竊國之局,我敢賭就當輸得起。早有明悟,又怎會色變。更何況,輸便輸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若讓我搖尾乞憐,絕無可能!

    語氣淡然,傲氣自顯。

    道理誰都懂,但并不是每個賭的人臨到頭時真能做到這般從容。

    劉徹眉眼上挑,露出兩分贊賞,他示意常侍:“審訊未開,罪責未定,翁主還是劉氏皇族,給翁主松綁看座。”

    失敗者都能有如此姿態,他作為勝利者,更該有氣度。

    殿中內侍侍衛皆在,身側還有一個冠軍侯,難道還怕她嗎!

    劉陵沒有拒絕,坦然接受了,在坐下的那一刻微微松了口氣。

    她身上傷勢不輕,早便覺得胸內疼痛翻滾,難受至極。但她沒表現出來,強撐著不肯讓自己在敵人面前顯得過于狼狽。

    劉徹已經低頭看向手中的竹簡,一行行人名點過去:“采芹,阿玉,林荷,蘭桂……”

    每一個都是宮中細作。再加上張次公雷被之流。

    劉徹聲音帶著幾分冷冽:“你這些年在長安可真是半點沒閑著,能耐至此,倒是朕小看了你。”

    “陛下謬贊了,終歸不及陛下,不是嗎?”劉陵抬頭直視劉徹,“若我所料不錯,采芹應該早就暴露了。

    “陛下隱而不發,借由她掌握了我們傳送信息的方式以及宮中安插的所有細作。

    “陛下一直在等,等淮南的消息。表面上你派了中尉殷宏前往,但他只是一個幌子。

    “你用他把我以及淮南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讓我們把一切精力與手段都放在監視他看管他應付他之上,自以為勝券在握,從而忽視了暗地里真正的危險。

    “你早就另派了密探去徹查淮南,這個人或許還在殷宏之前動身。在淮南上下一心等著殷宏的時候,此人已經隱藏在淮南王都壽春城中。我猜是繡衣使的暗部統領。

    “不,或許不只他。你既然早就知道淮南有異,便不會只派密探,應當還有至少一位將軍在左近策應,以便淮南突變能立刻鎮壓,也是為了方便你一旦拿到證據能第一時間出手,殺淮南一個措手不及。”

    劉徹點頭:“翁主也可以猜猜此人是誰!

    “衛青是大將軍,霍去病新封冠軍侯,這二位炙手可熱,風頭過勁,派他們出京太引人矚目!

    劉陵剛開了頭,但聽劉徹輕嗤:“區區淮南,還用不上朕的大將軍與冠軍侯!

    劉陵一噎,卻不知該如何反駁,深吸了口氣繼續道:“李廣程不識李息等皆為老將,亦不會讓我忽視。”

    這些人如果出京,她必會察覺。所以劉徹想迷惑她,謀定而后動,派的定是一個有作戰經驗,卻又不夠顯眼,不那么能讓她放在心上的人。

    劉陵蹙眉,將大漢將領的名字在心里全都捋了一遍,忽然頓住:“李沮,公孫敖!

    公孫敖能力一般,若非與衛青相交莫逆,一路有衛青提攜,跟著衛青作戰,未必能封侯。此人仰賴衛青之處過多,因而不大能入她的眼。

    李沮確有幾分本事,可前有李廣程不識,后有衛青霍去病,中間還有公孫賀李息等。

    大漢將領太多,他夾雜在里頭,能力不差,卻不夠“奇才”;地位不低,卻不夠拔尖。哪哪都只能居中,不上不下,自然容易被忽視。

    可即便是一般,即便是居中,這倆也非庸碌之輩,是正正經經打過匈奴,在戰場上以命相搏,浴血廝殺過不知多少回的。

    派他們領兵,攜大軍壓陣,還在淮南毫無防備之下……

    劉陵心頭一涼,仿佛已經看到了淮南的結局,她苦笑搖頭:“陛下沒有將我立時關押,而是讓冠軍侯抓我前來宣室殿,想必是還有不明之處需詢問于我,想問什么,盡管問吧,劉陵知無不言。”

    兵敗被擒,結局已定,沒有隱瞞的必要了。所以在這方面劉陵很干脆。

    劉徹看了眼竹簡:“那就從你設局殺夫開始說吧。據密探查證,你那夫婿姓虞,在淮南頗有聲望。

    “問起當年之事,人人都說他貪花好色左擁右抱。可細問美妾都有誰,卻一個都答不出來。所謂他流連花叢,美妾成群,以此辱你之說恐怕當不得真吧!

    劉陵點頭:“陛下圣明。他還沒那個膽子拿嬌妾美婢來侮辱我。我設局殺他另有緣由。說起來他是個好人,對我也算不錯,是我平生所見這么多男子里少有的溫和性格,十分體貼。

    “許多人看我看的是淮南翁主這個身份,他不同。他的眼睛很純粹,讓我覺得他看我只是因為我,與翁主的無關。我是喜歡過他的。真心喜歡!

    說到此,劉陵心緒復雜,神色悵惘。

    虞郎是她此生難得曾經付出過真心的人,卻已經永遠成為曾經。

    她緩了緩才接著說:“可惜他發現了淮南的秘密。他察覺淮南想反。他不贊同,幾番勸說。勸說我,勸說父王。我也勸過他,勸他加入我們,輔佐我們,但他不答應。我們誰也說服不了誰。”

    劉陵握緊雙拳。他為什么就不懂她呢。

    如果她一直是少時那個懵懂天真的少女也就算了,她最多是因劉遷才智平庸卻能居淮南太子之位心有不忿。

    可她不是,她在成長。慢慢長大后,她懂得更多,知道得更多。她知道了呂后,知道了竇太后;甚至后來隨父王上京,還看到了館陶與平陽。

    她不甘自己一生只能做一個小小的翁主,困守在淮南彈丸之地。

    她想飛得更高更遠。但虞郎與她正好相反,虞郎喜歡安逸,甘于平淡。這注定了她們越走越遠。

    劉陵閉上眼又睜開,雙手拳頭緩緩松懈:“淮南密謀的動作越來越大,虞郎越發焦急,言辭頗為激烈。

    “父王說不能留此禍患。我若想上京,總需要理由。更何況京中有更多才俊供我挑選,虞郎成不了我的助力,我可以為淮南找個更大的助力。

    劉徹了然:“所以你們設局殺了他,還污以好色之名。他出手不是因為狗急跳墻,而是察覺到了你們的謀算,被逼至絕境,為求自保!

    劉陵默認。

    劉據簡直驚呆了。彈幕比他更震驚。

    ——臥槽,前夫哥巨冤。

    ——知道淮南要謀反,沒有第一時間告發,而是想著勸說。這說明前夫哥是真的喜歡劉陵,為她著想,想把她從懸崖的邊緣拉回來。結果就因為自己心軟被反殺,不但身死還背上污名。劉陵好狠!

    ——前夫哥堪比竇娥,娶了劉陵簡直是倒八輩子血霉。

    劉據點頭,雖然不知道竇娥是誰,但其他話他聽懂了,并表示十二萬分的贊同。

    劉陵這個女人沒有心!

    劉徹繼續問:“當初據兒與王夫人出事也是你的手筆吧。朕想不出你這么做的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你原本的謀算并非如此,只是中間出了變故!

    劉陵并不避忌,直言不諱:“不錯。彼時雷被叛逃的消息傳來。他知道淮南太多事,若讓他入京告發,淮南就完了,而在京中的我會成為第一個被清算的對象!

    劉徹眸光一閃:“所以你要逃?”

    “是。可我知道陛下在我身邊藏了繡衣使。我想出京而不被發現,必須制造時機。按照我們原本的打算,是想令采芹將殿下引至偏僻處,將他迷暈帶出宮。

    “彼時王夫人尚未生產,即便侍醫說八成是皇子也只是八成,再有女子生產多兇險,就算是皇子,也得順利出生了才算。因而大殿下仍舊是陛下唯一子嗣!

    劉徹瞬間明白了原委:“據兒失蹤,朕必會有大動作,調集一切人手,不惜一切代價尋回據兒。此事定會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包括繡衣使。

    “你再讓人帶著據兒演一出調虎離山,將眾人乃至繡衣使都引開。又有張次公這個統領北軍的人助你,想出京就不難了。”

    劉徹深吸一口氣:“如何出的紕漏?”

    “殿下警覺,見采芹帶他走的方向逐漸轉向偏僻心生疑惑,采芹恐他不配合,想提前迷暈他以防萬一,故意落后幾步。

    “福寶太機靈了,采芹剛翻出沾了藥水的帕子,它那狗鼻子就聞到了不對勁的味道,沖采芹撲過去,然后拼命叫嚷著帶殿下往反方向跑。

    “采芹去追,卻發現前面王夫人與侍女經過,雙方巧合地撞到一起,形勢驟變,她便不敢現身了,只能偷偷離開,借機給我送信。

    “她已經做好了一旦暴露在被捕之前就自盡的準備,誰知殿下竟因為傷了頭什么都不記得了。

    “采芹是我好不容易安插在公主身邊,能打探到許多消息的探子。相反阿玉至今沒能被宮中哪位貴人賞識,她的位子不那么重要。

    “我只能先舍棄她,保全采芹,也保全我們所有人!

    劉徹臉色越聽越難看,下意識抓住劉據的手。

    劉據懵了一瞬,反應過來父皇是擔心他,是在后怕,小小的雙手反握回去,將劉徹的手掌牢牢包裹。

    劉徹察覺他的動作,心緩緩回落,撫平情緒,繼續道:“一個關鍵問題,你們要如何帶據兒出宮!

    想帶個大活人出宮不是容易的事,可問完,劉徹猛然想到什么,眼珠睜大:“嚴助!”

    “沒錯,正是陛下身邊的近侍嚴助!

    劉陵直接承認,劉徹的臉色更不好看了。

    劉陵卻半點不在意,接著說:“嚴助擅辭賦,陛下對他很是賞識,常令他撰文寫賦。行動之前,我旁敲側擊讓嚴助跟陛下求了個差事!

    這個差事是什么,劉徹再清楚不過。

    宮中有石渠、天祿二閣,儲存皇家藏書。書簡眾多,部分年代久遠,維護不力,略有損毀。嚴助請旨整理藏書,修補損毀書籍。他應了。

    因為工程量不小,嚴助有時會將部分書籍帶回家修復,修復不來的,會另制新卷充實書閣。積攢的書過多的時候,他會借用箱籠與馬車。

    “我本是打算讓采芹將大殿下弄到手,就交給嚴助,由他將大殿下藏身在箱籠之中,上面用書簡掩蓋。大殿下年幼人小,此舉可行。

    “當然這法子瞞不了多久。可一旦事成,宮中經手之人都會自盡。嚴助我也沒打算讓他活。只需這些人都死了,就能拖住你們調查的腳步,我們也就有了謀算下一步的時間。”

    霍去病不解,他看向劉徹:“大殿下與王夫人同時出事,陛下派張湯主理,對當日出入宮廷之人,不曾調查嗎?”

    劉徹還未說話,劉陵已經代他回答:“怎會不查?晌疫@計劃并沒有提前同嚴助說,嚴助一無所知,而中間又出了紕漏導致計劃失敗,并沒有走到這一步,你們自然什么也沒查出來,因為什么都未發生。”

    霍去病神色復雜:“你就如此肯定臨時找上嚴助,嚴助會答應你們?他也是你的裙下之臣?”

    “算也不算!

    霍去病蹙眉,什么意思。

    “他對我有意,但想成為我的裙下之臣,他還不夠格。”

    霍去。骸

    他嘴角抽抽:“張將軍若非統領著北軍,是不是也不夠格?”

    劉陵沒回答,卻一臉的理所當然。

    霍去。骸瓱o話可說。

    此刻,他很想咨詢下張次公與嚴助分別都是什么心情,一定會很“美妙”。嘖。

    劉陵輕笑:“他收了淮南許多厚禮,幫過我不少。我既然有張次公的把柄,怎會沒有他的。

    “更何況,能被我拉入這等重要計劃的人,我自然早就算準了他們的心性。他們一定會答應,也不得不答應!

    劉徹臉色鐵青,嚴助,張次公,不論哪一個都是他身邊親近或重要之人。

    霍去病看熱鬧不嫌事大,眉眼微挑,問道:“張次公,嚴助,雷被。你皆是以柔情誘之,借把柄挾之。我很好奇,除這三人,還有誰嗎?”

    “那可太多了。”劉陵嘴角上揚,眼波流轉,“冠軍侯真想知道?我怕你知道后會后悔自己問出來。”

    霍去病:?

    不待他反應,劉陵又道:“不如我自傲,我乃淮南翁主,貴為皇族,又有嬌艷美貌,對我有意之人數不勝數,真要列舉,只怕一天一夜都說不完。

    “可是能叫我費眼多瞧的卻沒幾個。其中有個十分特別的,我很是喜歡,我們歡好過許多次,意猶未盡,念念不忘。”

    說到此,她稍頓,眉眼掃向冠軍侯,嘴唇勾起:“這個人冠軍侯非常熟悉,便是大將軍衛青!”

    霍去病臉上看熱鬧的表情瞬間消失,怒不可遏:“胡言亂語!舅舅怎么可能跟你有干系,你以為自己說兩句就能隨便攀咬人!”

    劉陵仍舊笑:“看,要問的是你,說了不愿意接受的也是你。明明是大實話,怎么就不愛聽呢。”

    霍去病咬牙切齒:“你以為我們會信!”

    劉陵挑眉:“無所謂,信不信隨你們!

    越是如此,越能在人心中種下懷疑的種子,霍去病氣得直接拔刀想砍了她,卻不料旁邊一個弱弱地聲音響起:“我信!

    霍去病身形頓住,循聲望去,滿頭問號。

    誒,不是,小表弟。你信什么信,你是不是年紀太小沒聽懂劉陵說什么!你怎么能信舅舅跟她不清不楚呢。你搞清楚自己到底站哪邊的!

    劉徹亦是十分疑惑。

    劉據再次開口:“我信你喜歡舅舅。畢竟母后貌美,姨母貌美,姨母生的表哥也貌美。”

    霍去。???

    這跟我貌不貌美有個錘子關系!

    劉據不慌不忙,繼續:“衛家人大多貌美,舅舅也不例外。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父皇就喜歡長得好看的,我也喜歡啊。畢竟長得好,看著都賞心悅目對吧。這是人之常情!

    劉徹:……說你自己就行,不用帶上朕!

    “更何況舅舅不只長得俊,還能力強,本事大,一表人才,才貌俱全,偏偏性格也好。這種男人天下能找出幾個。

    “許多女郎都喜歡他。你也是女郎,你也喜歡不是很正常嗎?但我不信舅舅會看上你。

    “張次公容貌不及舅舅,能力不及舅舅,本事不及舅舅,地位權勢更不及舅舅。你若真跟舅舅有那等關系,何需再與張次公委蛇呢?

    “你之所以籠絡張次公,不就是因為撈不著舅舅嗎。舅舅不搭理你吧!”

    劉陵:。。

    劉徹&霍去。骸

    想想,這個理沒錯了。衛青跟張次公,等于螢火比日月,誰擁有了日月之輝,還會緊抓螢火不放。

    衛青一個大將軍不知抵多少個張次公了。若有衛青這么好的男人,這么好用的幫手,以劉陵的傲氣,只怕看都不帶看張次公一眼。

    ——哈哈哈,笑死。劉據好樣的。這小孩戰斗力不錯啊。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幾句話直接KO。

    ——不但KO,還指戳劉陵心窩子腳踹劉陵肺管子。一針見血。牛批。

    ——讓她攀咬我男神。衛青一生謹小慎微,不說別的,就劉陵這身份,諸侯翁主,太敏感了。除非漢武帝授意,否則衛青都不可能多看她一眼,更別說跟她有一腿了。把我男神當什么!

    ——說她跟劉徹有一腿都比說她跟衛青有一腿要有可信度啊。

    劉據深以為然,默默點頭:“你說跟舅舅有什么,還不如說跟我父皇有什么呢!”

    霍去病&劉徹:。!

    雙目瞪圓,震驚到整個人都呆了。

    劉陵……劉陵更懵。

    劉據似乎沒察覺他有多語出驚人,盯著劉陵好奇地瞧:“老實說,你是不是也引誘過我父皇?畢竟我想了想,如果父皇對你有意,你借此得寵生下皇子,就能扶皇子上位。

    “這條路看上去是不是比謀反要好走點?謀反,我父皇手里那么多強兵猛將,你們淮南有嗎?沒有吧。如果有,也用不著你一個翁主用這種手段來勾結拉攏我父皇的人了。

    “所以你放著好走的路為什么不走,是不想走嗎?不是?隙ㄊ俏腋富室睬撇簧夏。你走不了。

    “看,長得更好看的、有能力的、本事強的、地位高的都瞧不上你,到手的……嗯……哎,真是難為你了!

    霍去病&劉徹:!!!

    驚訝地失去所有言語。

    ——噗哈哈哈,笑不能停了我。梅開二度,二次KO啊。劉據是懂誅心的。

    ——還真是難為你了。這話陰陽怪氣的我喜歡!

    ——不只,那個嗯和那個哎也很有韻味。看上去什么都沒說,卻又好像什么都說了。劉據不只懂誅心跟陰陽學,他還懂語言藝術,懂留白啊!

    劉據:???

    誅心他能理解,陰陽怪氣他也能理解,可是陰陽學,語言藝術,留白?

    這都什么跟什么,他不就說了幾句話嗎?

    劉據很迷茫,怎么看彈幕,感覺他干了多大事一樣。

    哎,果然是一群妖魔鬼怪,心思想法跟我們人類不同,好難懂哦。

    劉據嘆息,而與他嘆息同時發出的還有下方一聲“噗”,劉陵吐出一口鮮血,暈倒在地。

    彈幕:。。

    霍去病&劉徹:。!

    二人看劉據的目光逐漸微妙。

    劉據:……他把劉陵說吐血了?

    不,不可能的。幾句話而已,至于嗎?隙ㄊ撬揪陀袀谏沓惺懿蛔×耍

    反應過來,劉據暴跳如雷。

    好個劉陵,果然陰險歹毒。有傷在身,早不暈晚不暈非得這時候暈,成心的啊。

    碰瓷,碰瓷,這絕對是碰瓷!

    第 26 章

    劉陵站著進宣室殿, 被抬著出來,劉據一戰成名。

    但這個“一戰成名”跟霍去病的“一戰成名”完全不一樣,劉據一點也不想要。

    可劉徹跟霍去病顯然沒管他想不想, 表面點頭哄著他:“對對對,不是你, 是她本來就受了內傷, 與你無關”。

    眼神卻已經暴露了一切, 赤裸裸表達著同一個意思:他們齊齊刷新了對自家兒子/表弟的認知。

    霍去病甚至半開玩笑地說:“陛下, 不如下回跟匈奴大戰,你考慮考慮讓小表弟先去陣前說幾句,指不定刀槍未出,光用嘴就能說吐血幾個!

    劉據臉色瞬間垮下來,連連跺腳, 叉腰大罵:“表哥最壞, 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可惜這話對霍去病半點威脅都沒有,反而引得他哈哈大笑,就連劉徹也忍俊不禁。

    劉據十分郁悶, 但有人比他更郁悶, 那就是劉陵。

    醒過來后, 她沒再攀咬衛青, 卻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攀咬出更多人。什么廷尉張湯,蓋侯王信,中郎東方朔等等。

    不管是比她年紀大的,還是比她年紀小的, 亦或是與她年歲相仿的, 全都不能幸免。呼啦啦拉下小半個朝堂,并仍在持續增加。

    一時間朝堂風起云涌, 人人自危。沒被“點名”的憂心下一個點到的就是自己,被“點名”的一邊忙著面圣喊冤,一邊在家里跳腳大罵。

    “我不過是見她的升平樓賺錢,跟著撈了點。其他的我什么也沒干,什么都不知道!”

    “能賺錢誰不想跟著她賺。可謀反?我就是腦子進水了也不可能去沾這種事。我不就收了點利錢,怎么到她嘴里就變成是收了淮南厚禮了。不帶這么冤枉人的!”

    “我呢?我更冤,我跟她連生意關系都沒有,利錢都沒收,就宴會上同她說了幾句話,還是宮中宴會,這都能被她說成我是在幫她與淮南傳信!”

    “瘋子,瘋子,這簡直就是個瘋子!

    “陛下怎么還不砍了她,再這么任由她說下去,是不是整個朝堂都成她的人,與淮南有勾結了!”

    ……

    謾罵詛咒之聲不絕于耳,眾人一致高喊“污蔑,這是‘污蔑’”,并請求與劉陵當堂對質,就在這個時候,一則信報從遠方傳來,李沮與公孫敖已全面鎮壓淮南與衡山。

    淮南王劉安與衡山王劉賜兵敗自盡,其余人等全部抓拿,不日便可押解入京,等候陛下處置。

    消息傳到獄中,劉陵眸光微微閃動了一下,雙手不自覺收緊。早就料到的結果,可等它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是免不了心臟抽痛。

    劉陵閉眼深呼吸好幾個來回才平復情緒,雙手放松。

    因著出身皇族,即便到了此等境地,其他侍從屬下都挨了一輪又一輪酷刑審訊,唯獨劉陵例外,刑罰不加身,仍舊保留著基本的體面。

    甚至在她的強烈要求下,獄卒還給了一桶水一面銅鏡一把梳子。

    劉陵就著這些東西梳洗凈面,為自己整理儀容。她釵環盡去,好在從獄中找到一根斷裂的細木棍,勉強能挽起來。

    打扮完畢,劉陵對鏡呢喃:“可惜沒有口脂。”

    她一生愛美,臨死前自然也要儀態得體,容貌清爽。但條件有限,也就不能多做計較了。

    到底是翁主,解去釵環與表面飾品已經足夠,誰敢來搜她的身?

    劉陵伸手拿起杯子,倒了半杯水,從腰帶的夾層里取出一顆綠豆大的藥丸丟入杯中,入水即溶。

    劉陵端起,仰頭飲盡。

    不久,獄中傳來喧嚷之聲,獄卒們腳步紛亂,有人匆忙出去報信,有人驚慌大喊:“翁主自戕了。”

    另一邊牢房的侍女聽聞,驚坐而起,連牽扯到身上的傷口都渾然不覺。她心神大震,嘴唇蠕動,淚水滴滴滑落。

    半晌后,她掙扎著起身跪下,面朝前方牢獄方向,伏地磕頭,啞著嗓子說:“恭送翁主!”

    聲音細微卻又好像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她知道淮南事敗,翁主是必死的。翁主也必須死。這是她們一早約定的信號。

    不論外界消息如何緊張,只需翁主不死,就代表事情尚有轉機,未到絕境;相反,一旦傳出翁主死訊,就代表局勢緊急。

    這是在告訴桑枝,需護小郎君速退南越。小郎君長成前不可再入中原。

    侍女閉上眼睛,片刻后又緩緩睜開,眸光堅定。作為劉陵心腹,她當然明白劉陵的苦心,也知道劉陵的謀算。

    翁主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如今翁主去世,剩下的就交給她吧。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遍布的傷口,想著,等下一次審訊便可將該交待的都交待了。至于無法交待的,她自然不會說,也不會讓人察覺出半點來。

    侍女忠誠感天動地,劉陵麾下被洗腦的人亦不在少數,但也不是每一個都如此。

    譬如安陵邑某位。

    小院內。幾個女子圍在一起,面上滿是悲痛與彷徨。她們內心忐忑,茫然驚慌,不知所措,唯有找到一直看管教導她們的主心骨,尋求幫助。

    “姑姑,翁主沒了,我們怎么辦?”

    被喚作姑姑的人張著嘴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翁主告訴過她怎么看管這些人,怎么培養這些人,可翁主沒說過,若自己不在了,她們該何去何從。事情發生的太急,變故太快,翁主沒來得及給她任何指示。

    那日翁主緊急召集人手,她不在長安內城,也不在長陵邑。翁主的人馬多在這兩處,而她們是另有任務的。

    她負責教導這些女孩子,而這些女孩也只負責學習如何伺候陛下,如何討陛下歡心,以便更好更快得寵。其他事,她們都不參與,也素來不理會不過問。這是規矩。

    因而她這邊得到消息時已經晚了。她手中無人也無能力,只能關注著事態發展,干坐著等,什么都做不了。

    她等來等去,希望等到一個奇跡?墒聦嵶C明世上沒有那么多奇跡,有的唯有噩耗。

    淮南兵敗,翁主身死。

    不說這幾個女孩子茫然,姑姑也很茫然。

    就在此時,一個人影從屋外進來:“姑姑。”

    眾人回頭看她,皆是怔愣。此人她們認識,名喚擷芳,是幾個女孩中容貌最好,學得最努力,效果最佳的。

    此刻她一身素白孝衣,頭上簪著白花,手中托著酒壺,眼下尤有淚痕。

    “姑姑,翁主去了!彼⑽⒌皖^,聲音輕緩帶著無盡悲傷,“我不想讓翁主孤孤單單地走。”

    一句話讓姑姑頓在原地。

    擷芳繼續:“朝廷早有準備,動作迅猛,即便還沒查到我們想來也快了。與其坐著等死,等著被他們羞辱欺負,酷刑加身,不如我們自己動手,還能得個痛快!

    姑姑身形一顫,這話她最有感觸。當年她姐姐被人誣陷入獄,就是在獄中被人糟蹋死的。這事她告訴過幾個女孩,因而在場之人都面色大變。

    擷芳又道:“我聽說廷尉張湯手段十分狠辣,若落入他手里,只怕……”

    只怕如何她沒有再說,可她們都聽聞過張湯之名,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長安戒嚴,長陵邑戒嚴,安陵邑戒嚴,處處都戒嚴。我們躲不開,逃不了,呆在這里猶如籠中困獸。

    “不說營救翁主、為翁主報仇,我們就連見翁主最后一面、為翁主收尸都做不到。既然如此,不如隨翁主而去,黃泉路上與翁主做伴!

    擷芳放下酒壺,神色怔怔:“這里頭是毒酒,毒性烈,速度快,想來不會太痛苦!

    她抬頭望向眾人:“我本是孤女,家中遭難困苦無依被翁主所救的。若沒有翁主,我早就死了。

    “所以,我決定了,翁主生,我追隨她。翁主死,我亦追隨她。姐妹一場,我特來與你們道別。還有姑姑,多謝你這些年的照顧!

    說完,她端起杯子就要喝。

    “且慢!”

    一個女孩叫住她,露出一絲輕笑:“別以為只有你對翁主忠心。我們誰不是走投無路被翁主所救,誰不是深受翁主大恩。你愿生死相隨,當我們不愿嗎?”

    她摸一把眼淚,仰頭道:“左右都是死,我為何不自己選個死法。你且等等我,我去換身衣裳,同你一起上路。”

    有她開了頭,其他女孩紛紛道:“對,我們也一起。”

    姑姑大受觸動:“翁主沒有白救你們一場。好,既然已無活路,與其落到張湯之手,受盡折磨與屈辱,不如我們大家死在一起!”

    于是,眾人回屋翻找衣裙,白色衣裙不好找,但素色偏白是有的。大家一一換上,又在院子里尋了白花摘下戴在鬢角,重新坐下來,一人手捧一只酒杯,相視一笑,一飲而盡。

    擷芳所說速度快是真的很快,不過片刻,她們就陸續倒地。

    沒有人看到,在所有人都倒下之后,擷芳眼睫微微顫了顫,她等了會兒,確定身邊再無動靜才緩緩睜開眼睛,站起身來。

    她看著曾經的姐妹與教導姑姑嘴角輕輕勾起。

    朝廷查得嚴,她們一群人,想逃自然不可能,但若只有她一個,卻是能賭一把的。

    什么隨翁主而去。翁主沒了,她們也自由了,不是更好嗎?

    她才十多歲,還有大好人生。她不想死,所以她得給自己找條活路。這處據點朝廷必會得知。只有據點毀了,據點里的人全死了,事情才算結束。

    也唯有如此,知道她秘密的人全不在了,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完整的自由。

    擷芳摘掉頭上白花,來不及更換衣服,直接在外面套了件深色的曲裾,手一揮,打落燈火。她沒有走門,而是悄悄從院墻翻出去。墻外是僻靜小巷,正逢黑夜,寂靜無人。

    擷芳落地后沒有停留,匆忙離開。就在她離開后不久,朝廷人馬趕到,前門后巷全部堵住。

    擷芳藏在看熱鬧的人群里,特意用脂粉遮掩過妝容,使自己不那么惹人注意。

    她冷眼看著院落火光沖天,看著官兵忙忙碌碌,看著偶有一兩具尸體被抬出來。

    她聽到官兵議論:“火勢越來越大,不能再進了。會出事的。”

    “里頭還有好幾個人,我查過,全死了。只有一個昏昏沉沉,嘴里還念叨著追隨翁主給翁主殉葬。都說淮南翁主是瘋子,她手下這群人也全是瘋的。”

    “雖瘋,卻也算得上忠心。”

    ……

    她仔細聽著,確定他們并沒有發現有人逃離,心中微微松了口氣,如此更好,等這把火燃盡便什么都燒沒了,她就可永遠消失。

    擷芳眼瞼微垂,握緊了手中的玉佩。

    魚形玉佩,玉質并不太好,雕工也一般,不怎么值錢,卻是她的寶貝。

    這東西原本是劉陵尋來的,是為她入宮假造身份需要用到的信物。只是突生變故,計劃擱淺。

    如今劉陵不在了,但信物還在,機會便在。

    擷芳轉頭看向皇宮方向,那是一條通天大道,成為后妃,寵冠后宮。

    她想試一試。她前半生過得苦,經歷過顛沛流離,如狗一般對人搖尾乞憐以求一頓溫飽;后來雖然被劉陵所救不再挨餓,卻仍舊受盡打罵與拘禁。

    后半生,她想要甜,有多甜要多甜。

    她也想要過一過舒舒服服高高在上的日子。

    擷芳將玉佩收入懷中,再次回頭看向小院,被遮掩過的容顏即便看不出往日美貌,可一雙眼睛仍舊澄亮有神,雙眸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星光。

    她嘴唇勾起,暗自在心中呢喃:

    此后,世上再無擷芳,她會有全新的身份,全新的名字。

    ********

    南越太子府。

    說是太子府其實并沒有打相應的招牌,畢竟這里不是南越,而是長安,因此宅門上只寫了簡單的趙宅二字。

    可宅子的主人卻真真切切是南越太子趙嬰齊。

    十多年前,閩越國對南越國發動戰爭,南越不敵,遂向大漢求援。劉徹派大軍平定閩越之亂,此后又遣使者表彰南越王趙胡忠于臣屬之職,請他入京。

    趙胡害怕自己來了會被扣留長安再回不去,便稱病言無法啟程。但病總有痊愈的一日,這辦法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若是拖得太久恐惹怒大漢天子。

    于是趙胡想了個主意,“死”兒子不“死”自己,遂讓太子趙嬰齊代替自己前來盡忠,將其送至長安充當劉徹的侍衛。

    既是侍衛,也是質子。

    也因為這點,他與其他侍衛不同,有些旁人沒有的優待,還有一處不錯的居所。

    如今的長安若論狹義唯有宮城這一片,若論廣義則可分內外。

    “外”指的是周邊各陵邑,“內”指的自然是內城。若說“外”是首都副中心,那么“內”就是正中心的心臟。

    鑒于內城多為皇家宮殿群,能在此居住的貴族與官員都非同一般,與長陵邑的顯貴們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些府邸中又有一些地理位置優越且規模格局都極佳的,位于未央宮北門附近,稱為“北門甲第”。①

    衛青的大將軍府就在此處。

    趙嬰齊的居所也在,同劉陵的翁主府遙遙對望。

    他在這已經住了十年。劉陵可在淮南王入京進獻朝賀之時與家人相見,亦能在父母壽辰之際提前上稟回家,他卻不能。

    十年,他已經十年遠離故土,困宥一隅,不得自由了。

    侍從進來時,趙嬰齊正對著窗戶,望著翁主府的方向出神。

    侍從猶豫一瞬,終是走了過去,輕聲道:“主子,剛得到的消息,劉陵翁主于獄中自盡,已經沒了!

    趙嬰齊神色閃了閃又歸于平靜,淡淡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侍從又道:“聽說那些原本骨頭硬嘴巴緊的侍女屬下也漸漸開了口,招出了許多東西。

    “譬如翁主如何網羅孤兒孤女秘密培養為她所用;

    “譬如如何通過升平樓拉攏了皇親權貴,不動聲色從他們身上攫取消息;

    “譬如如何一邊籠絡了陛下身邊的近侍,一邊掌握他們的致命把柄。

    “甚至聽聞好幾個探子還是利用這些人的人脈關系送進宮的!

    趙嬰齊仍舊點頭,沒有說話。

    侍從神色焦急,憂心忡忡:“主子,她們會不會……”

    趙嬰齊抬眸:“你怕她們會供出我?”

    侍從欲言又止,答案顯而易見。自家主子與劉陵的關系即便少有人知,可那幾個心腹是了解的。這若是被翻出來,主子可怎么辦!

    趙嬰齊嗤笑:“你以為劉陵為什么臨到死了,還要攀咬那么多人?別人都說她瘋了。她行事確實瘋,但她不是真正的瘋子。她做每一步都有自己的目的。”

    侍從愣住,一時沒明白過來。

    趙嬰齊繼續道:“或許最開始攀咬衛青確實是想在陛下心里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雖說她死局已定,不可能等到這顆種子萌芽。

    “但她不好過,自然不會讓別人好過。臨死前給敵人埋坑是她的作風。可惜這步棋被劉據一個小小稚子給毀了。既然此路已經走不通,她只能換個方式,就當自己被刺激狠了大肆發瘋。

    “你且想想,若你是陛下,她攀咬一二人,你即便當時不信,是不是也會狐疑?可若她攀咬了大半個朝堂呢?”

    侍從下意識回答:“絕無此種可能。”

    趙嬰齊輕笑一聲。

    侍從頓。骸爸髯邮钦f,翁主此舉是為了幫主子遮掩?如此即便供出主子,在大半個朝堂的人里也不顯眼,可信度亦不高?”

    趙嬰齊搖頭:“劉陵手里的人雖多,可真正緊要的秘密,她捂得嚴實,非心腹不能知。那幾個人對劉陵忠誠得很。沒有劉陵授意,便是劉陵死了,她們也不會吐露半個字。

    “而劉陵?她還指望我給她的繁兒做退路呢。供出我,她的繁兒怎么辦?只有我活著,活得好好的,她的繁兒在南越才能好。”

    侍從不解:“那她為何……”

    “為了把水攪渾。”趙嬰齊轉動著手中的杯盞,繼續道,“水渾了,既在一定程度上給朝廷制造混亂,也吸引眾人注意,讓大家把精力都放這上面。如此更有利于她的繁兒在渾水之下隱身。”

    停頓片刻,趙嬰齊嘴角微勾:“你也說那些人骨頭硬嘴巴嚴,張湯的手段審了兩輪都沒開口,怎么突然就開口了?”

    這點侍從倒不覺得有什么奇怪:“淮南落敗,翁主已死,忠誠侍奉的主子都沒了,自身也無活路,再隱瞞毫無意義,自然便說了!

    趙嬰齊輕笑點頭:“就是如此,F今朝堂上的人,以及陛下都會這么想。

    “暴露被擒,刺激發瘋,試圖拉大將軍甚至半個朝堂下水,極力給陛下添堵,不讓陛下好過。是不是很符合劉陵的性格與行事作風?

    “待淮南戰敗、父王身死的消息傳來,一切都成虛妄,她的死期也到了。不愿亡于敵人之手,不愿受敵人高高在上的圣旨判決,不愿被掌刑之人屈辱斬于刀下,于是親手自盡維持最后的體面,是不是也符合她的性格與行事作風?

    “淮南沒了,翁主沒了,屬下們沒了可效忠之人,堅持毫無意義,因而供出所有,以求自己在死前少遭點罪,是不是更順理成章,合情合理?”

    侍從狐疑:“難道不是嗎?”

    “是!壁w嬰齊點頭,“這些都是,都沒錯,卻并非全部!

    “全部?”侍從靈光一閃,“是為了繁小郎君?”

    “有些東西她們不能不招。因為陛下會查,查得越久時間越長,揪出的根就越深。因此她們需要自己招。不但招,還得招得合情合理,毫無破綻,把所有謀算所有秘密一一攤開。

    “就好像一個美麗的河蚌,她們將蚌殼蚌肉乃至里面圓潤的白色珍珠全部捧出來,送給對方。

    “唯有當你手中握著的河蚌蚌殼完好,蚌肉整齊,就連珍珠都又大又圓且多的時候,你才會覺得它是完整的,才不會想到其實在這么多的白色珍珠之外,曾經有一顆細小而不起眼的金珠被人拿走藏了起來!

    趙嬰齊說完,侍從恍然明悟:“繁小郎君的存在鮮為人知,便連淮南王都不曉得。陛下就算是查只怕也極難發現,翁主竟還這般籌謀,果然謹慎!

    “事關繁兒,她自然會慎之又慎!壁w嬰齊輕嗤,“以劉陵的為人,若說這世上有誰是她真心以待的,唯有繁兒。就連淮南王劉安都只能勉強算半個!

    侍從忽然想到一事:“繁小郎君如今該前往南越了吧,接下來我們怎么做?”

    趙嬰齊搖頭:“什么也不做,等著就是!

    侍從睜大眼睛:等?

    趙嬰齊笑起來:“我確實與她有盟約?伤硕紱]了,這盟約能否履行下去,能履行幾分,就得看繁兒的本事了!

    侍從蹙眉,略有不忍:“繁小郎君年歲尚小……”

    “年歲雖小也是劉陵教出來的,別小看了他。尤其他身邊還有劉陵的心腹。若他是個有本事的,認下他這個兒子又何妨?伤魶]本事……”

    后面的話趙嬰齊沒說,但意思不言自明。

    若沒本事,這兒子他是不會認的。畢竟對方隨母姓劉不姓趙,是不是他的兒子還真不一定。即便確實是,他也不缺兒子,舍一個又何妨。

    所以想要他認,就得讓他看到對方的價值。

    不過……

    趙嬰齊神色閃爍,他懷疑劉陵留有后手或者說她另有安排。

    畢竟雖然他與劉陵確實有過一段,但雙方都未必有多少真心。劉陵也不是個會相信男人的,男人在她心里全是工具。

    既然如此,劉陵想讓他成為劉繁的后路,要如何確信自己失敗之后,他仍舊會履行承諾,而不會翻臉不認賬呢?

    憑他們曾經的風月?憑不知道真假的那點血緣?

    顯然劉陵不是這種人。所以她一定給了劉繁某種保障,這個保障必然是足夠打動他,讓他會在劉繁困境之時出手的存在。

    趙嬰齊心念轉動,看來,不管這個兒子是真是假,認或不認,都不能表現得太絕情,要先把他背后的“保障”套出來才行。

    ********

    千里之外。

    一輛馬車在官道上疾馳。

    馬車內,一個不足十歲的半大少年閉目養神。

    旁邊桑枝匯報著:“前往南越的隊伍人數不宜太多,恐引人注意。我護小郎君先行,其余人會化整為零依次而來。到達南越不難,只是到了南越之后,小郎君總需要一個身份!

    其實普通身份也不難,難的是她們想要的身份不簡單。

    少年緩緩開口:“南越太子可有表示?”

    桑枝搖頭:“不曾!

    這種情況,二人皆知趙嬰齊怕是想毀約了。

    少年輕輕嘆了口氣:“同阿母所料一致。看來他并沒有完全相信我是他兒子!

    “小郎君……”桑枝張著嘴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

    小郎君的身世成謎,就連她都不曉得。翁主半個字沒提。因而這話她壓根沒法接。

    有時候她覺得這個秘密可能翁主只告訴了小郎君一人,有時候又覺得或許翁主自己都理不清楚。

    少年是否清楚不明,但面上還算淡然,未見傷心之態:“即便他信了又如何?阿母說過,血脈雖重,亦有偏心之舉;感情再深,也有背叛之時。

    “應對趙嬰齊,血脈感情都只能用作輔助,關鍵還需讓對方看到利益與價值。唯有這二者最為永恒。”

    說到利益價值,桑枝思忖道:“我們手中還有籌碼未出,不如屬下拿這點去與南越太子談?”

    少年果斷拒絕:“不行,東西給了他,他只會背叛得更快!

    “倒也不一定要給他,可以先吊著他。”

    少年輕嗤:“你當趙嬰齊是傻子嗎?以為這種法子能吊他多久?”

    桑枝啞然。

    “這是秘密,是我們準備與趙嬰齊談判的最后底牌。沒有人會輕易揭露底牌。

    “此事除了你我不能讓第三人知,更不能告訴趙嬰齊。

    “我們得讓他去猜,越是猜不到摸不著他才會越重視、越感興趣。至于其他……”

    少年微頓,仔細思量了一番,繼續道,“我們要讓他知道,即便不談血脈與感情,單論盟約,我們也是平等的。

    “我確實需要他,但他也需要我。遠離南越十年,南越王可不只他一個兒子,如今南越局勢如何,他這個太子還剩幾分威勢尚不一定呢。

    “若南越王非他不可,自然會想辦法讓他回去,不會叫他一入京就是十年,尤其近兩年派人來問候的次數越來越少。”

    桑枝眼珠一轉:“小郎君是說……”

    少年笑意浮現:“你去傳信,問他還想不想回南越,若是想,讓他把他留在南越的人手交予我。給我一年的時間,一年之內,我必讓他回歸故國,且順利繼位!

    一個太子,成年后才去的長安。即便遠離十年,即便式微,也不可能在故國沒有任何人脈屬下追隨。但主子不在,他們就是一盤散沙。他們缺一個謀劃者,卻一個主心骨。

    桑枝立刻會意:“小郎君若想行事,其實翁主在南越也留了些布置。”

    少年一個眼神掃過去,鼻尖發出哂笑:“我們幫他做事,為他籌謀,出人出力,他出什么?等著拿現成的嗎!

    桑枝再次啞然:“屬下這就去聯系!

    少年點頭,不再多言。

    其實他這么做倒也不全是不忿自己出人出力幫別人辦事,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謀算。

    他不想太早在趙嬰齊面前暴露阿母留下的人馬。相反,他想探探趙嬰齊的根底,甚至想試試能不能將這些人轉為自己的,哪怕只是一部分。

    有點難,但并非完全不可行。

    少年深吸一口氣,握緊了腰間的匕首。那是阿母今歲贈予他的生辰禮,削鐵如泥。

    阿母……

    少年掀開車簾遙望北方,那是長安,是阿母身死之地,是阿母埋骨之鄉。

    阿母的尸首在那里,阿母的夢想在那里,阿母的仇人亦在那里!

    所以他會回來的。

    他一定會想辦法回來的!

    第 27 章

    劉陵的死宛若一根撬棍, 推動著擷芳、趙嬰齊、劉繁帶著各自的心思做出不同選擇走向命運的支點。

    而此時,長安。淮南王聯合衡山王謀反一案在劉徹的雷霆手段之下也已基本清算完畢,漸漸落下帷幕。

    清算的結果自然是該殺的殺, 該罰的罰,該放的放。

    被劉陵攀咬的人也在劉徹的態度中得到寬慰, 放下心來, 不再草木皆兵, 一邊大贊陛下英明, 一邊對身死棄市者拍手叫好。

    呸,一群亂臣賊子,臨死還要拉我墊背;钤摚

    京中風聲鶴唳之勢淡去,但關于這場謀反案的議論卻還未停止。

    就連霍去病也忍不住感嘆:“似張次公跟雷被這般的大好男兒,還有一身武藝, 把這精力放到戰場打匈奴多好, 作甚跟個女人糾纏,還死在這上頭?上Я恕!

    劉據撇嘴:“他們可惜,那銀柳呢?云峰村全村百姓呢?他們又做錯了什么?雷被張次公誰逼他們了?不都是自找的?”

    霍去病一愣, 轉瞬點頭:“確實是自找的!

    劉據小大人般一嘆, 拍拍他的手:“所以說溫柔鄉亦是英雄冢, 你要引以為戒!”

    霍去病:???

    關他屁事!

    劉據挑眉:“你不知道自己現在多討女郎喜歡嗎!大軍回朝那天, 光是砸向你的絹帕香囊與鮮花都不只一籮筐了吧。

    “我們這幾回出宮,就出城這一條路,我都不知看到多少女郎偷偷瞧你,雙頰緋紅, 暗送秋波!

    霍去病翻了個白眼:“她們喜歡她們的, 跟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喜歡她們。你小小年紀關注這些作甚。少在這杞人憂天, 我霍去病是那等會為女子浪費心思的人嗎?”

    劉據歪頭:“別的女子也就罷了,你總要娶妻的,難道連妻子你也不費心思,那你娶進門作甚?”

    霍去病鼻尖輕嗤:“誰要娶妻了,恁得麻煩。”

    這話一出,眾人紛紛側目。

    諸邑眼睫不自覺顫了顫。

    劉據眨眼:“可是我聽說不少人家找上姨母,想同你說親,姨母還特地來找過母后,詢問母后的意思,想讓母后給你挑個好的。”

    霍去病立時看向衛子夫。

    衛子夫點頭:“確有此事!

    一旁的劉徹哈哈大笑:“你年歲也不小了。朕就說封你為冠軍侯,也該賜你一座冠軍侯府,你偏不肯要,F在看來還得給你備著。你如今孤零零一個人用不上,等成了家總要有的。”

    當即一錘定音:“就這么決定了。改日朕讓人將府邸修整修整,讓衛青幫你備好一應家仆。”

    霍去病坐不住了:“陛下,臣沒說要成家。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劉據猛翻白眼:“莫找借口,父皇賜你宅邸你找借口,說親事你也找借口。合著匈奴是塊磚,哪里需要哪里搬?

    “舅舅還成家了呢。你這話讓舅舅如何自處?感情只要匈奴不滅,我大漢的好兒郎們都不能安家了是吧!

    “就你話多!”霍去病齜牙瞪眼,“小沒良心的,虧我平日對你那么好,你就不會少說兩句,成心坑我是吧。往后不帶你跑馬了,我帶不疑去!”

    衛不疑是衛青的次子,與劉據同年。

    劉據撇嘴。就會這一招。你會跑馬你了不起哦。

    “哼,不帶便不帶。我已經在做馬上裝備了。等做好,學騎馬就容易了,我肯定很快能學會。待我學會才不要你帶著跑呢,我自己跑。”

    霍去病輕嗤:“馬上裝備?容易?馬上功夫靠的是天賦與勤學苦練,你以為弄個所謂裝備就能解決?呵呵!

    “瞧不起誰呢。我一準做出來給你看。”

    “行,到時候我們比比。也別說我欺負你一個小孩。我許你找幫手,不論找誰,找幾個,比什么,我都應戰!

    劉據眼珠轉動:“這可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鳖D了下,霍去病又道,“但咱們說好,必須得是馬上功夫。”

    劉據一拍桌子:“成交!

    劉徹看著豪氣萬千的兒子,忍不住小聲提醒:“你悠著點,你表哥馬上功夫無敵。你就算去找你舅舅做幫手,你舅舅雖未必會輸,卻也不敢說一定能贏。”

    劉據下巴微抬,自信十足:“我才不找舅舅。等我裝備在手,自有辦法治他。父皇,你放心好了。”

    劉徹:……并不是很放心。朕怕你牛皮吹太大,把自己給傷著,到時候撒潑耍賴找朕給你圓場子。

    霍去病更是哈哈大笑:“裝備在手,就能治我?口氣真大。這天下武器萬千,我霍去病還沒怕過。所謂一力降十會,只需自身功夫過硬,管對方用的什么裝備,我都接的下!

    哼,讓你瞧不起我。有你來求我的時候!

    劉據握拳咬牙:“你且等著!

    霍去病挑眉,半點不怕:“行,我等著。”

    劉據攢著一口氣,轉頭就忙碌起來,不知搗鼓什么,每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旁人問起,只道:這是機密。

    連劉徹都不告訴,卻向他求了件事,想去上林苑。

    劉徹看他半晌,一邊尋思著這小子葫蘆里到底賣什么藥,一邊考慮著左右自己也許久沒去上林苑了,那就去吧。

    七月二十。上林苑之行啟程。

    作為皇家游玩狩獵之所,上林苑占地廣闊,橫跨五區縣境,縱橫方圓300里。內置宮殿。西起之處就在長安直城門外。

    隨行隊伍浩浩蕩蕩,禁衛成群。

    衛青大將軍與霍去病伴駕是近幾年的標配,除此外,不限定加入其余諸將與皇親權貴子弟等。這次也不例外。

    因是就近入苑,出直城門不遠便是。眾人很快到達。稍作休整,劉據便劃撥場地,準備與霍去病的“比試”。

    不是跑馬,不是騎射,不是狩獵,而是——打馬球、

    馬球,又名馬上擊踘,都是馬上,都需要“功夫”。所以說是馬上功夫,沒毛病!

    場中,兩只隊伍競相追逐。一人一馬一桿,四下奔走。一方身披紅綢,以霍去病為首,身后跟著諸多貴族子弟;一方身披藍綢,以曹襄與衛長為首,其后還跟著鄂邑諸邑等。

    說起曹襄。也是劉據的表哥。平陽長公主與前任夫婿平陽侯曹壽之子。曹壽死后,曹襄繼任侯位。現今也有十六歲了。

    場上兩方打得熱火朝天,場外觀眾議論紛紛。

    “這是什么新玩法,似蹴鞠又不似蹴鞠!

    “聽說是大殿下想出來的,喚作馬球!

    “馬上打的球,倒也貼切。瞧著比蹴鞠有意思,不過難度更大!

    “可不是嗎?這不只需要球技好,還得馬術強。少一樣都玩不來。誒。幾位公主馬背上是什么。怎么她們有,而旁人沒有?”

    “是呢,什么東西,怎么還在馬上放個墊子,這不是增加馬背承重嗎?奇奇怪怪的,能好受?

    “哎,不對。曹襄騎術是跟著冠軍侯學的,衛長公主騎術是陛下親自教授,不弱男子,這倆我知道?啥跻毓髋c諸邑公主騎術看著也不賴啊!

    鄂邑在皇女中行二,位于衛長與諸邑之間,非衛皇后所出,生母乃李姬。

    “陛下尚武,公主們會騎射倒也不稀奇。這隊雖然沒有拔尖之人,但整體水平不錯。

    “尤其曹襄與衛長公主,配合默契,還有諸邑與鄂邑兩位公主助力。冠軍侯這邊顯然是臨時拉的人,許多都不熟悉規則。如此一來,勝負還真不一定!

    “看,衛長公主進球了!”

    ……

    另一邊。

    劉據與石邑一人拿著個小旗子,扯著嗓子吶喊:“阿姐!阿姐!阿姐!”

    “進球了,進球了。阿姐又進球了!”

    姐弟倆激動地抱在一起,“啊啊啊啊”的聲響劃破天際,沖擊著人的耳膜,緊接著兩人分開,喊得更加賣力:“阿姐,阿姐,阿姐!”

    劉徹瞄兩人一眼,又好笑又無奈,張嘴想阻止,到底沒說出來。

    罷了,孩子難得這么高興,他何必掃興。

    大約是這倆激情太大,熱血澎湃的勁太有感染力,場中不少觀望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加入其中。

    “冠軍侯!冠軍侯!”

    “公主,公主!”

    沒多久,兩邊竟自動行程對壘之勢,雙方支持者搖旗吶喊,聲聲震天。

    場外比場內還熱鬧,整個馬球場幾乎都要被抬起來。

    劉徹:……笑容逐漸凝滯。

    是他失策了。

    可此刻再呵斥下令不許人喊有失帝王風度,也自落了下乘。

    劉徹橫了劉據與石邑一眼,咬牙沉默。

    他忍。

    “嗷嗷,冠軍侯進球了。”

    “平陽侯也進球了!

    “誒,是不是勝了?平陽侯跟公主這邊是不是勝了?”

    一看比分,果真勝了。一球之勢,險勝。

    但險勝也是勝。所以,霍去病輸了?

    冠軍侯霍去病居然會輸?

    有人驚訝,有人不敢置信,直呼不可能。這怎么可能!

    馬球結束,眾人散場;羧ゲ∽允歉l長等人走的,去的是陛下方向,沒人敢跟。于是其他人就被團團圍了起來。

    “怎么就輸了。公主那邊多是女子,你們這邊還有冠軍侯呢,怎么會輸呢。是不是你們見人家是公主,故意讓著?”

    “我倒是想讓,也得給我機會啊。你瞅場中賽況,幾位公主那架勢那勁頭那本事,需要我們來讓嗎?若不是有冠軍侯撐著,我們差點就被打得丟盔棄甲了。”

    “男子漢大丈夫,輸了便輸了。下次贏回來便是!

    “對,下次贏回來便是。這回輸是因為我們第一次打馬球,雖理解規矩卻不夠熟練。等回頭練兩回,熟悉了,自然能贏回來!

    “我瞅這馬球挺有意思的。比別的好玩。可以多湊點人,我們多玩玩。便是上林苑來不了,長安也不是唯有此處能玩!

    “不錯,就這么說定了!

    ……

    圣前。

    衛長獲勝,石邑立時手舞足蹈,高興地想要騰飛。

    瞧她這副模樣,顯見采芹帶來的氣悶與難過已經消散干凈,劉據心頭舒暢,不枉他組織這場馬球賽,也跟著搖擺起來。

    眼見眾人散場走來,劉據迫不及待沖霍去病揚眉:“怎么樣!”

    霍去病睨他一眼沒說話。

    劉據趾高氣昂,石邑更是恨不能通報全世界:“阿姐,你贏表哥了。你居然贏了表哥誒!”

    表哥是誰,冠軍侯啊!是誰都能贏的嗎?嗷嗷嗷,阿姐好強!

    “這結果倒是出乎朕之預料!眲匦β曀,抬眸看向霍去病,“你往日不論騎射狩獵,還是跑馬蹴鞠,何曾輸過。這還是頭一回吧。滋味如何?”

    語中滿是促狹戲謔之意。

    霍去病摸摸鼻子,傲氣不減:“臣贏得起,自然也輸得起。”

    劉據哼一聲;羧ゲ∪滩蛔〕b牙。劉據伸舌頭略略略,將“得意忘形”四個字展現得淋漓盡致。

    衛長看不過眼,伸手拉住他:“見好就收,莫太嘚瑟。我們能贏,是因裝備之利,亦是因配合之功。

    “我們這邊彼此相熟,你還私下提前告知我們玩法,讓我們得以訓練過兩回,自然合作默契。

    “表哥那邊今日才知道規則,除表哥外,其余幾人更是能力不一,良莠不齊,都不太懂彼此的路數,多次配合失誤,還屢屢犯規。

    “若非這般,我們哪能取勝。”

    劉據心中也知這個道理,但仍舊嘴硬不服:“誰讓他瞧不起我。我當初說若制作出馬上裝備,往后騎獵便可事半功倍。

    “是他自己說馬上功夫需要強練,沒有捷徑可走。并說一力降十會,不論對方如何取巧,只需自身能力夠強,照樣能勝過他人。那我取點巧怎么了。他自己說的話,還能不認?”

    確實都是霍去病說出去的話。好一記回旋鏢,飛出去轉一圈插進自己身上。

    霍去病很有些心梗,看向眾人所牽馬匹背上的裝備,默然不語。

    他當時只以為劉據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胡說,哪里想到劉據真能做出來這樣的東西,還弄出了打馬球,明晃晃擺了他一道。

    鄂邑看了看劉據,又看了看霍去病,猶豫著小聲道:“其實冠軍侯說得倒也沒錯。若是比騎馬狩獵,我們便是占據裝備之利,有法子取巧,也是贏不得的!

    劉據撇嘴:“是他自己說隨我比什么,只需是馬上功夫就行。馬球也是馬上功夫。都一樣!”

    一樣?自然是不可能的。騎射狩獵都可單打獨斗,馬球確實團隊能力大于個人能力的。霍去病純屬被“豬”隊友拖累,這怎能一樣。尤其這“豬”隊友還是劉據特意為其精心挑選的。

    在場眾人很是無語。

    衛長無奈搖頭,輕點劉據腦門:“說得這般理直氣壯,也不心虛。”

    這話倒是冤枉劉據了。他還是有些心虛的,眼珠骨碌碌亂轉,看天看地看腳尖,避開霍去病視線,沒說軟話,可嘴巴終于閉上,不再“嘚瑟”了。

    劉徹失笑,認真端詳起所謂“裝備”來。

    他的目光掃向馬背,那里有個類似“坐墊”的東西,而“坐墊”兩旁還各有一只“腳蹬”。

    “你口中的裝備就是這個?”

    作為一個帝王,還是一個尚武擅騎的帝王,自然發現了這其中的不對勁,他看向劉據,“你做的?”

    “我的主意,柏山動手做的!

    劉據昂首挺胸,走到馬匹身側,拍拍“坐墊”:“這個叫馬鞍。置于馬背之上,不但可以固定位置,使人馬合一,更利于騎行時維持平衡,不易跌落;里頭還塞了軟物,形狀契合人體臀部,可以減少長期乘騎帶來的疲勞。”②

    又指“腳蹬”:“這個叫馬鐙。不僅可以幫助人上馬,還可以支撐騎馬者的雙腳,最大限度發揮騎馬的優勢。”

    說到此,劉據停頓了一下,嘴角上揚:“更能解放雙手,騎兵可以用雙腳控制平衡,在馬上沖、刺、劈、擊,大大提升騎兵戰斗力。”②

    話音落,劉徹神色一變,目光看向馬鞍腳蹬,眸光逐漸銳利。

    劉據蹲下身,抬頭向曹襄使了個眼色,曹襄會意,縱身上馬,拉住韁繩令馬匹前蹄揚起,露出馬掌的鐵塊。

    劉據指著鐵塊繼續:“這叫馬蹄鐵。它的作用更是不小。既能保護馬蹄,讓馬兒可以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行走,使其遇上石塊或尖銳之物也能有效防止受損;

    “還能補強馬蹄的結構支撐,避免馬蹄磨損過度,從而延長馬蹄壽命。”②

    劉徹:。!

    知道不簡單,沒想到這么不簡單。

    光是聽這作用就已經驚呆了。

    他心臟猛縮,面色嚴肅:“此話當真?”

    劉據沒回答,笑嘻嘻道:“真與不真,效果多大,父皇試試不就知道了?”

    劉徹眸光閃爍。試自然是要試的。但他沒有急著上馬,而是詢問:“就這幾匹?還有嗎?”

    馬球賽上場所配不過七匹,略少了些。

    劉據搖頭:“裝備好的就這幾匹,我手上額外還有幾套沒裝備的馬具!

    “好,這幾匹先給朕。沒裝備的待會兒送過來。”

    一錘定音,直接征用。

    劉據抿抿唇,幸好他早有預料,不然就他父皇這種理所當然的“拿來主義”,他怕是要氣死。

    劉徹讓人將馬匹全都牽到指定地點,又令人去請衛青李廣等將軍。

    眾將得到詔令,立刻趕來,看到眼前的馬匹,有些疑惑:“這是方才幾位公主與平陽侯曹襄打馬球時所用的馬匹?這馬背之上的東西……”

    “馬球賽時我便觀這些玩意不簡單,該是助力騎馬的。”

    作為老將強將,眼光自然不差,早已發現端倪,猜到一二,只是不知全貌。

    眾人齊齊看向劉徹:“陛下,這是……”

    劉徹將劉據的介紹一一復述。眾人呆立當場,再看馬具,目光炙熱又狐疑。

    劉徹一揮手:“走,我們跑兩圈!

    說再多都不如親身體驗一回。

    話畢翻身而上,衛青霍去病緊隨其后。其余人回過神來,紛紛跟上。

    一行人在林間疾馳。越過叢林,跨過灌木,踩過石子,淌過溪流。

    所謂跑兩圈足足跑了數十里。

    待得回歸。眾人驚駭不已,胸中激蕩萬分。

    欣喜,雀躍,震撼,驚訝……

    各種情愫,不一而足。

    驚人,太驚人了。

    李廣感慨:“我縱橫沙場數十年,馬上殺敵無數,馬上狩獵無數,就從沒騎過這么舒服的馬!

    眾人點頭,誰說不是呢。

    李息瞅了眼坐下馬鞍:“大殿下說形狀契合人體臀部,確實契合,而且填充也好,足夠松軟卻又不軟塌,少了許多顛簸。”

    顛簸少了,對屁股十分友好。

    公孫賀腳踩馬鐙輕輕踢了下馬腹,雙手搭弓,利用雙腳控制馬鐙勒令馬匹調轉九十度,下腰側身于馬腹一旁,一箭射出,命中草叢中的灰兔。

    “也確實能解放雙手,并且以往崎嶇山路或碎石之地不便行走,若強行騎行,需極為注意,防止損傷馬蹄,避免跌落。如今……”

    如今什么,他沒說,只輕輕笑了下。但眾人都懂。這層顧慮現在不能說完全沒有了,但能避免大半。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訴說著馬具的優點。這東西實在是給予了他們十分優良的體驗,增加了許多安全感。

    因此他們不吝于表示出最大的贊美,當然對讓其問世的劉據也給予了相應的肯定。

    大殿下……大殿下怎能有這般奇妙的巧思!大才!

    衛青緩緩來到劉徹身邊:“陛下,這些馬具,不論馬鞍馬鐙還是馬蹄鐵都極為重要。臣瞧著工藝難度似乎不大,得問問大殿下具體制作流程,看是否能量產!

    劉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能量產,就該盡早動手,越快越好,盡最大可能用最短時間讓大漢所有的騎兵都用上,或許還能依據這玩意調整騎兵的日常作戰訓練。

    劉徹握緊韁繩,已經深刻體驗到馬具優點的他,哪會不知這其中的作用與潛力,立時調轉馬頭:“走,回程!

    回程作甚?找劉據。

    是的。劉據不曾跟來。

    將東西都交給劉徹,并將劉徹送走之后,劉據尋了個倚樹臨水的陰涼處,擺了幾張躺椅,每個躺椅旁支著個足夠大的遮陽傘,將枝丫間隙散落的日頭全部遮蔽。

    傘下皆放著高腳圓幾,幾上有一盤水果,一盤糕點,一杯葡萄汁。杯子里插著麥管;钏坪笫佬蓍e之人在沙灘曬太陽喝飲品。

    農歷七月下旬的日頭仍舊很烈,但照不到他。上林苑依山傍水,地勢寬闊,臨湖水面還有涼風徐徐,吹在身上十分舒爽。

    劉徹等人過來時,便看到這樣一副場景。

    劉據、曹襄并衛長諸邑石邑并排坐在躺椅上,叼著麥管喝著果汁,愜意地眼睛微瞇。

    劉據還不忘喝一口斯哈一下,大贊:“舒服,簡直快活似神仙!

    石邑舉手附和:“對,真舒爽,快活似神仙。”

    曹襄點頭,衛長點頭,諸邑點頭。

    劉徹:……

    眾將軍:……

    第 28 章

    劉徹輕咳一聲。

    劉據循聲轉頭就看到他, 喚了句父皇,又指向自己身側的空位:“你也來啊。給你準備的。”

    再指遮陽傘與高腳圓幾:“都是柏山新做的!

    劉徹看看躺椅看看傘,再看看圓幾與果盤點心果汁, 最后目光落在劉據滿是愜意的臉上:“你倒是會享受!

    劉據誠懇點頭:“那當然,有條件干嘛不對自己好點。人活著不能僅僅是活著吧, 還得活得有質量!

    劉徹:……

    無力吐槽, 也不知道這小子最近哪來這么多奇言怪語, 乍一聽讓人皺眉, 再一想卻又十分有道理。

    劉徹大步離去,轉頭睨了劉據一眼:“還不快過來!

    劉據屁顛屁顛跟在后頭:“父皇,休息休息再說嘛。你們剛跑那么久馬,不累嗎?”

    劉徹還沒說話,諸位將軍連連擺手:“不累不累, 跑這么點馬有什么可累的。殿下, 咱們還是先談馬具吧。馬鞍馬鐙瞧著應當不難安裝,可這馬蹄鐵是怎么弄的?”

    劉據撇嘴輕嘆:“你們也太心急了,還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劉徹無語, 這么重要的東西, 這么大的事, 也就你不急, 還慢悠悠地舒服享受!

    “哎!眲粐@,“既然這樣,那就先談正事。具體怎么弄的,言語解釋總歸淺白, 不如親眼見一回。”

    正合眾人心意, 將軍們拍手:“這般最好。”

    “我這里還有九套未曾用的馬具,諸位可想給自己的寶馬愛駒裝備上?”

    眾人:。。

    那必須要!

    劉據小手一揮, 自有侍從將早就收拾齊整的馬具捧過來。第一套自然是奉給劉徹的。劉據特意挪出來,交給吳常侍。

    第二套給衛青,第三套給霍去病,然后是李廣等人。

    九套發完,劉據小手又是一揮,大步向前。帶著眾人走了一段路,拐個彎,到達宮室后頭。

    這里,鐵匠已經燃起爐火,柏山也早就等候著。

    劉據一聲吩咐,柏山與侍從們配合著將馬鞍馬鐙裝上馬背,然后便是釘馬掌。

    熊熊的爐火旁圍了一圈人,之前領到馬具欣喜雀躍的將軍們,這會兒都有些心頭惴惴。

    大殿下此前也沒告訴他們,釘馬掌是這么釘的啊!

    眾人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這樣真的行嗎?不會弄傷我的愛駒吧。誒,怎么還動刀子呢!

    “屁的動刀子。沒聽大殿下說嗎,先要修剪馬蹄。怎么,你愛駒的馬蹄從沒修剪過?有甚大驚小怪!

    “修剪過,可沒這么修剪過啊。在火爐旁修,修完直接把燒紅的馬蹄鐵按上去?我的天哪,大殿下真不是在胡鬧?”

    “啊,不只有燒紅的馬蹄鐵,還釘釘子。我去!這還不是胡來!陛下居然一句話不說,好歹勸一勸啊。

    “不行。這可是我的寶馬愛駒,跟我好些年了。我可不敢拿我家寶馬去賭。要不這馬蹄鐵我還是不要了!

    “瞎嚷嚷什么,這不還沒輪到你嘛。還你的愛駒呢,你的愛駒再難得有陛下的金貴?陛下都敢為人先,讓自己的愛駒做第一個釘馬掌的了。他都不怕你怕甚!”

    “大殿下說了,馬蹄就跟我們人的指甲一樣,馬蹄鐵釘在馬掌就好比釘在我們多長出來的指甲。不礙事。沒瞧見馬兒沒癲沒叫喚,還舒服地哼唧搖尾巴嗎?”

    “你是老糊涂了,還是瞎,剛才沒跑馬沒瞧見馬蹄上的馬蹄鐵?那幾匹馬沒事,我們的自然也不會有事。你愛要不要,反正我得試試。這等馬具,誰不要誰是傻子。”

    話音落。劉徹愛駒兩只腳的馬掌都已定好。眾人屏住呼吸,聚精會神。

    但見馬蹄落地,馬兒微微仰頭嘶鳴,叫聲舒爽歡快,甚至還噠噠原地踏了幾步。

    眾人眼睛同時亮起,無比興奮:成了,成了!真的成了!

    大伙兒的不安頓去,一窩蜂往前涌:“先釘我的,先釘我的。我的馬兒,馬鞍馬鐙都已經安好了,就差兩對馬蹄鐵!

    “一邊去,說得好像誰的馬沒安上馬鞍馬鐙一樣。誰不是只差兩對馬蹄鐵呢!我排在前面呢,我先來。”

    “你夠了,剛剛誰說這玩意兒你不要了的。你都不要了,現在還同我們爭什么。你不要,你那份不如給我!

    “你自己不是有嗎!”

    “我不嫌多!”

    ……

    往日里馳騁沙場,威武勇猛的將軍,對抗匈奴尚且面不改色,此刻卻為一對馬蹄鐵面紅耳赤,爭先恐后,直接看呆了柏山鐵匠與一眾侍從。

    劉徹按壓住狂跳的心臟,將劉據喚了出來。劉據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朝柏山使了個眼色。柏山立刻會意。

    步入宮室,劉徹剛想落座,被劉據叫住。一揮手,柏山便帶著侍從提著兩把椅子過來。劉據做主,一張安在原本劉徹的座位上,一座放在旁邊。

    “這叫座椅,也是新作的?梢园凑招枨笾瞥刹煌母叩痛笮!

    劉據牽著劉徹的手讓其落座,自己坐了另一張,晃蕩了兩下腳:“這樣,腳可以垂下來踩在地面,比用支踵跪坐舒服,也比春凳舒服。①”

    指了指椅面:“若嫌太硬硌得慌可以加個坐墊!

    再指椅背:“這里還能弄個靠枕。”

    劉徹:……好吧,剛才說他會享受說早了。應該放到現在說。

    劉徹嘴角抽了抽,對這些奇技淫巧的“小道”不甚在意,問起正事來。

    哪知劉據直接將柏山推出去:“主意是我想的,可整個制作過程都是柏山負責,大小尺寸以及如何使設計更為合理全是他。

    “唯獨打鐵這塊,他雖懂,技術卻不太行,我讓他找了少府考工室的鐵匠。就外頭幫忙釘馬掌的那個。他們一起合作的。”

    劉徹看向柏山,柏山上前回話:“制作不算難,只在樣品設計最初遇到了些小問題,如今既已有了成品,再要制就簡單多了,照之前的流程按部就班即可。唯一的難點在于材料需充足!

    說到這,劉據連忙點頭:“對,材料最重要。別的都罷了,關鍵在鐵。我若能弄來許多鐵,也就不會只做出這么點!

    劉徹挑眉。

    “我還想著烏溜溜一排騎兵站過去,個個配備上。再來個鏗鏗鏘鏘,吼吼哈嘿!”

    劉據忍不住起身比劃了幾招,似模似樣的。

    兩人離得太近,劉徹手中杯盞差點被他揮倒,下意識往后靠才躲過。

    劉據毫無所覺,坐下來繼續說:“虎虎生威,氣勢十足,多帶勁。馬具合該配這樣的出場。氣派!”

    劉徹一陣無語。

    劉據托腮:“要是能訓練成精銳部隊,那就更氣派了。一出場就是我大漢威儀!

    訓練成精銳部隊?

    劉徹眸光幽深:“你還懂練兵呢?”

    劉據頓住,連連擺手:“我不懂啊。我出裝備,練兵這種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就好了。”

    劉徹微微點頭,目光卻仍舊落在他身上,神色間似在思量,卻不知在思量什么。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倒是轉頭問了柏山幾處流程細節,繼而頷首:“這么看來,只需材料備足,其他確實不難。”

    劉據眼珠轉動:“父皇準備現在投入生產嗎?好東西不能拖,越早用上越好!

    這言辭一聽就有后話。劉徹不答,靜靜等他說完。

    “既然要大量生產,自然當有人主管負責!眲赶虬厣,“不如就交給柏山吧。第一批東西就是他制的,沒人比他更清楚。便是我,對于具體的規格尺寸等細節也沒他了解。

    “若另派他人,少不得遇到問題還得時常來詢問柏山。既然如此,不妨免了這層麻煩,直接讓柏山擔了此事就好。”

    劉徹嘴角彎起:“擔了這事,是不是還得有個匹配的身份職位?”

    劉據點頭:“這當然了,不然怎么管事,怎么服眾!

    小心思一目了然。

    劉徹挑眉:“那你覺得什么職位合適?”

    “少府有若盧與考工。柏山年輕,不必一來就給予若盧令或考工令,更何況這兩處的正令都有人了,若盧令還是他師父公輸興。

    “弟子一去就搶師父的位子或是與師父持平,不大好。柏山還在公輸家呢。但聽說旗下少令與郎中都還有職缺,便是不缺,這些位子也可增設。所以父皇看著辦吧!

    劉徹:……你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讓朕還怎么看著辦?

    如今軍械勤務之事歸于少府。若盧與考工都為少府從屬。若盧司軍械制造,多供給軍隊作戰使用?脊ひ嗨拒娦抵圃,但多供給京師戍衛。

    所謂“多”,單指大多數時候,實則二者所造軍械供給是有諸多重合的。

    馬具用處很大,除日常家養與運輸,需求最多的就是騎兵和斥候。

    因此若要大批生產,劃歸軍備制造會便利許多,更好管理,速度也更快捷。而所謂軍備制造,確實若盧與考工最為合適。

    劉徹打量著劉據,能說出這話可見是做過功課的,甚至還考慮到公輸興這層。

    劉徹神色微閃,掃了下首的柏山一眼:“你倒是挺會替他討賞!

    柏山心肝兒都在顫,想推辭拒絕,又不敢。他是真沒料到殿下會為他求官職,還是如此重要的官職。

    事前他全然不知道。欲說上兩句又無法開口。畢竟陛下與殿下談話,哪有他插嘴的份啊。他若插嘴,就是大不敬。

    他這頭惴惴不安,劉據卻十分理所應當:“這是自然。跟了我就是我的人,我總不能虧待他。立了功就該為他請賞。

    “父皇,別看他年輕,他擔得起的。剛剛也說了,馬具三件套的主意雖是我出的,可制作全是他。我就動了動嘴把式,并且只提了大致方向,其他都靠他補全。”

    這話倒不是劉據故意抬高柏山,而是實事求是。

    他并沒有從腦子里搜尋出馬具的制作方法,只找到一個介紹視頻,還缺了大半內容。

    因此他復述給柏山的東西不盡不詳,具體怎么做,尤其尺寸、形狀、材質等細節把控,皆是柏山一遍遍琢磨推敲。

    這也讓他明白,柏山是有自己思想的,也有自己的能力。

    劉徹想了想:“武鋼車與弩的改良得到很大進展,公輸興所掌若盧那邊正忙著,此事便交給考工吧,封他為考工少令。②”

    劉據十分滿意,雙眼含笑:“多謝父皇!

    轉頭提醒懵逼的柏山:“還不快謝恩!

    柏山這才回神,驚喜萬分,朝劉徹跪拜磕頭后,又對劉據磕頭。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接下來兩日,劉徹忙著安排馬具量產之事;將軍們忙著一遍遍樂此不疲地測試新馬具,玩出各種花樣;小郎君小娘子們心心念念著馬球賽,摩拳擦掌準備自己組織一回。

    而劉據呢?

    劉據坐著心愛的小馬駒慢悠悠在草地踱步。是的,踱步。

    經過兩天的練習,即便如今還不能跑,但他已經可以自己騎馬慢走,不需要別人牽繩了。

    好大的進步呢。劉據十分滿意,喜不自禁。

    霍去病看得嘴角直抽,還沒抽完,就見劉據招手讓人將他抱下來,美滋滋道:“今天練習任務完成,休息!”

    霍去。骸

    看看天色,算算劉據騎馬的時間。無語,無語,大無語!

    他當初學騎馬的時候,哪次不是舅舅喊停了好幾遍,氣得把他從馬上拽下來還嚷嚷著要再上呢,誰跟這小崽子似的。

    霍去病呵呵:“誰當初豪言壯志說很快就能自己學會,用不著我帶著跑馬?就你這樣,也好意思說很快就能學會?”

    “怎么不好意思,學習也要循序漸進的啊。誰跟你一樣毫無節制。別以為我不知道。

    “舅舅都說了,你當年第一天學騎馬,興奮過頭,不肯下來。結果兩條腿并都并不攏,蹭破一層皮,完全沒法走路,在床上躺了好幾天!

    霍去。骸,舅舅誒,我那么多英雄事跡你不說,怎生偏跟臭小子說這個!

    劉據揚眉:“所以舅舅說了,讓我不要學你,你是傻子!

    霍去病:……舅舅啊,你可真是我親舅舅。

    劉據昂首轉身,剛要回屋,就見吳常侍迎面走來:“大殿下,陛下有請!

    劉據到時,劉徹坐在上首,下方烏壓壓立了一堆人,個個站得筆挺,一動不動,目不斜視。

    瞧見他,劉徹招手:“過來!

    劉據奔過去:“父皇尋我有何事?”

    劉徹輕笑:“你這回又立一功,給了朕好大一個驚喜,朕也還你一個驚喜!

    驚喜?

    劉據眼眸亮起來。

    劉徹指向人群:“你不是想練兵來弄你的氣派場面嗎?去挑挑,挑出來好好練。朕等著你的成果!

    劉據:……笑容凝滯。

    神他媽練兵。馬具都出來了,還弄個屁的氣派場面。而且他練兵?他能練個鬼的兵!

    他父皇這么大一個人,這么英明一個皇帝,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他當日哪句話里有想練兵的意思啊喂。

    故意的吧,故意的吧,絕對是故意的吧!

    好些天不見的彈幕都被炸了出來。

    ——臥槽,我聽到了什么?不是吧,是我理解錯誤嗎?劉徹讓一個幾歲的孩子挑人練兵認真的嗎?

    ——應該不是讓劉據練,這么說是想讓劉據擔個名頭吧,肯定會給他輔助的。譬如衛青,霍去病啊啥的。應該也是想讓他借著此事去接觸去學習,培養他對這方面的認知。畢竟漢武帝尚武,重視軍隊?此闹u號就知道了。

    ——那也太早了,劉據才多大啊。劉徹也不怕拔苗助長。而且如果真是這樣,我忍不住想替劉據默哀一秒。雖然不知道劉據給了劉徹什么驚喜,但他說是功,那絕對是好事,做得不錯。

    ——這情況,你們覺得像不像是:孩子,你這回考得真好,爸爸愛你,來,爸爸給你準備了一份獎勵。然后反手塞一疊練習題。

    ——啊這……哈哈哈,莫名覺得很貼切。最重要是,劉徹說的是驚喜。劉徹居然管這叫驚喜!

    劉據:……

    本來就郁悶,看到這些話,尤其那個比喻,更郁悶了。

    劉據內心狂刷OS:啊啊啊啊。他怎么會有這種父親。

    父皇不做人!

    劉據眉眼上挑,看向劉徹的目光十分微妙。

    劉徹輕咳一聲,移開視線,繼續面不改色:“這里數百人,不論比挑多少都可。現今已是七月底,數日后便入八月,距離正旦③也就兩個來月了。

    “朕答應你,若你能在正旦前讓他們的水平有所提升,這些人便全都給你,做你的親衛,任你支配,如何?”

    劉據:……呵呵,他要這親衛有何用?

    劉據目光怨念,見劉徹實在是沒有半點“自知之明”,不得不開口提醒:“父皇,我說了我不會練兵!

    “不會可以學,誰也不是一出生就會。你舅舅與表哥都是這方面的翹楚,你可以去請教他們!

    劉據一針見血:“既然這樣,為什么不直接將事情交給舅舅和表哥?況且除了他倆,還有李廣李息等一眾將軍呢。你又不缺練兵的人!

    劉徹頓住。

    劉據抿抿唇,神色復雜:“父皇,你是不是看不得我閑著,故意給我找事?”

    故意找事?雖然事實如此,但劉徹會承認嗎?絕不!

    “怎會,你想多了。”

    劉據撇嘴,這話他傻了才信:“你還記得我現在多大嗎,讓我練兵,你確定?”

    劉徹當然記得且足夠認真,肯定點頭。

    劉據:……無語望天。

    他覺得自家父皇腦子是真的出問題了。

    劉徹摸摸他的頭:“朕只是想讓你多接觸不同的事物,多學習不同的東西!

    兒子雖則年幼,但做出了孔明燈、指南針、馬具,還懂得善用偵緝思維,破案細作一把抓。儼然不是尋常小孩。

    自古天才神童,如甘羅項橐(tuo二聲)之輩,教育方式便也當與眾不同。尋常孩子不適合的東西,不代表劉據不適合。

    況且,誰知會不會再有驚喜呢?

    劉徹眸光閃爍,他承認自己在教育也在試探,不斷試探。

    可劉據卻只覺得果然如此。果然被彈幕說中了!

    老爹啊,你可真是我親爹!

    眼見劉據面露不悅,目光既委屈又不乏控訴之意,劉徹自知他不愿意。但再聰明終歸還是孩子,標準的孩子心性,劉徹很懂怎么解決。

    “你不是想要氣派嗎?讓他們做你的親衛呢,以后帶出去,浩浩蕩蕩,夠氣派吧。”

    劉據果斷搖頭:“不。我日常都在宮里,鮮少出宮。便是出去也有侍衛隨行,侍衛也氣派,何需這般勞心勞力?”

    讓他累死累活去干沒必要的活,他又不是傻子,才不干呢。

    劉徹雙眼微瞇,宛若狐貍:“侍衛是宮中的侍衛,不獨屬于你。若要出宮,需提前報于朕來安排。親衛直接受你管轄,以你的吩咐行事,專門負責你的安危事宜。

    “有他們在,你往后出行自然更為便利。便是遇上別的事,你也可以指派他們,不至于手中無人可用!

    劉據歪頭,這么說,似乎有點好處?

    劉徹輕笑:“訓練需要場所,朕許你來上林苑,如何?”

    來上林苑?這是不是說他可以借此隨時過來,干點別的也行?

    劉據眨眨眼,心中意動,努力將翹起的嘴角壓下去,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現實”,輕咳道:“君無戲言?”

    劉徹點頭:“君無戲言!

    “好,成交!”

    劉據抓住劉徹的手掌一拍,瞬間抖擻起來,走向人群,一個個看過去,按自己心意點兵點將,看中的就讓其出列,沒一會兒就點了幾十個。

    速度之快令劉徹萬分驚訝:“這就完了?”

    “完了。我還是孩子嘛,事少,要那么多人作甚,這些盡夠了。”

    劉徹瞪眼,朕問的是人數嗎!

    “不用他們展示下自己的本事?”

    劉據擺手:“不用,好看就行。”

    劉徹側目望去,果然被選出來的人個個模樣周正,五官雋秀。而剩下的不說歪瓜裂棗,但跟選出來的相比,樣貌上確實差一截。

    劉徹:……

    他嘆了一口氣,語重心長道:“他們都是日后需跟著你護衛你的人,哪能只看長相。據兒,你記住了。不論人還是物,第一緊要的是實用價值,而非外觀表面。”

    劉據不以為意:“能被父皇叫過來的人,即便本事算不得拔尖,也必然不會是庸碌混子。我在京師,不在邊關,要他們那么強作甚,又不是去打匈奴。

    “所以只要能力不太差,選誰都一樣。既然如此,為何不選養眼點的?”

    劉徹:……再次無語,神色復雜。

    彈幕歡快起來。

    ——哈哈哈,劉徹那什么眼神,不知道子肖父嘛。你兒子這是遺傳了你呢。你自己一個顏狗,是怎么好意思教育兒子別太膚淺的?

    ——衛子夫李夫人鉤弋夫人,有一個算一個,如果長得不貌美,我不信你能下得去嘴。更別提你還對衛子夫“一見鐘情”,李夫人更有“傾國傾城”之說流傳呢。

    ——樓上算錯了。還要加上韓嫣。韓嫣要是個歪瓜裂棗,能成為劉徹的第一寵臣?韓嫣出入永巷,都跟后妃私通了,劉徹還要保他呢。這是何等的真愛啊。上面那幾位跟這個一比簡直弱爆了。

    ——所以我很好奇,這個劇情特意點出劉據愛美,是不是打算等他長大后搞個男寵情節,跟劉據醬醬釀釀,然后鬧出事情作為太子下線的矛盾激化點?

    ——雖然歷史上沒提劉據是個雙,但這屬于劉家人的老傳統了,很有可能!

    劉據:……劉……劉家人老傳統?

    瞳孔地震!!

    第 29 章

    什么鬼傳統!醬醬釀釀幾個意思?雖然聽不懂, 但很明顯不是好話,尤其結合前面的“男寵”二字,就更不是好話了。

    再有, 韓嫣是跟后宮宮女有牽扯,不是后妃, 嚴格來說也算不上私通。父皇待他不同尋常, 更不是因為“男寵”, 而因他是父皇的伴讀, 與父皇有一起長大的情分。

    似桑弘羊張騫,同父皇關系也十分要好,父皇也很看重!

    劉據咬牙切齒,目眥具裂。

    從前就知彈幕離譜,哪知沒有最離譜, 只有更離譜。每次都在刷新他的認知。簡直是將“不盼老劉家好”這點發揮得淋漓盡致。

    還老劉家傳統?呵呵, 我傳統你個仙人板板!

    因為氣憤,劉據五官都皺到了一起。

    劉徹狐疑:“怎么了?”

    “沒什么!眲詈粑,努力平復情緒, 隨便找了個借口, “在想這些人要怎么訓練。”

    劉徹笑起來:“不急, 慢慢來。朕只說有所提升, 可沒規定需提升到什么地步。這要求不難。”

    又指向前方策馬疾馳的一群人:“他們剛得了你研制的新式馬鞍馬鐙馬蹄鐵,對你熱情得很。不論你怎么去煩擾,都會很樂意指點你。”

    ——我耳朵壞了?劉據研制出馬鞍馬鐙馬蹄鐵?

    ——你們看鏡頭遠處,就劉徹劉據身后策馬疾馳那些人。那幾個都有馬具呢。明明之前的劇情, 霍去病帶劉據跑馬, 馬上還啥都沒有。

    ——我之前還以為可能不是沒有,而是并非每匹馬都配備。但又覺得劇組不至于窮成這樣。馬都有這么多真的了, 還差馬具嗎?萬萬沒想到劉徹說這是劉據做出來的。震驚!

    ——導演,編劇。你們出來,認真的嗎!把馬具的出現提前就算了,還把這個發明安在劉據身上?你們瘋了吧!

    彈幕一片沸騰,然后在沸騰中閃爍消失。

    劉據翻了個白眼,呵,震驚吧。震驚就對了。只許你們震驚我,不許我震驚你們?等著吧,我不只做了馬具,還做了孔明燈指南針呢,而且往后會更多,震驚死你們。哼!

    存著這個“遠大抱負”,劉據看向選出來的五十人,目光轉變,多了幾分“志在必得”的決心。態度也從可有可無的懶懶散散變得積極起來,當即混進將軍堆里去請教。

    但還是那句話,聽再多不如親自看一眼。

    因此等從上林苑回京,劉據就纏著霍去病去了軍營。

    劉徹重武,因而大漢的將士不論京師戍衛還是邊關城軍,皆非泛泛之輩。尋常飯桶在這里面是混不下去的。

    一進入營地,劉據便感覺到莊嚴肅殺之氣。

    將士們在校場揮灑汗水,招式矯健有力,動作整齊劃一,吼哈吶喊之聲震耳欲聾。

    劉據握緊拳頭,血液沸騰。

    “這算什么,還有更厲害的呢。”

    霍去病眉眼上揚,輕笑著走上臺,接過副將手中的令旗。左手執旗,旗面打橫,校場士兵們瞬間轉換位子,變成扇形;旗面豎起,又瞬間分散宛若雁形。

    再換右手執旗,旗面打橫,前方士兵單腿下蹲,豎起盾牌,后方士兵迅速跟上,長槍自盾牌后而出。

    旗面豎起,士兵們化整為零,瞬間退場。

    全程反應迅速,走位流暢,井然有序。

    劉據一雙眼睛亮閃閃,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努力鼓掌:“太棒了。”

    霍去病微抬下巴,點了點校場烏壓壓的隊伍:“知道你要來,他們都卯足了勁呢。”

    劉據愣了下,微微蹙眉:“我來是想看大家日常訓練的情景,不是讓你們特意為我準備!

    霍去病斜他一眼,輕呵出聲:“瞧不起誰呢。這就是日常訓練!”

    劉據眨眨眼,確定霍去病不是開玩笑,放下心來,豎起大拇指:“厲害!

    霍去病勉強接受了他的贊美,解釋道:“雖是因為你要來,他們更激動,訓練更有勁。但即便你不來,我們也是這般做。同你關系不大。你才幾歲呢,就算要在你跟前表現,也得你再大上一些才好!

    幾歲的孩子能給予這些將士多大的前程?若劉據不是六歲,是十六歲還差不多。

    劉據歪頭想了想,確實如此。

    霍去病輕笑:“所以你想來軍營看便好生看,別太把自己當根蔥!

    “我才不把自己當蔥,我把自己當人!眲裘,“還有好好的人不當稀罕當蔥的嗎,表哥不會是說自己吧?”

    趙破奴沒忍住噗嗤一聲,又連忙低下頭遮掩。

    霍去病齜牙:“不就打趣你一句,你用得著這么懟我?真是半點虧都不肯吃。”

    劉據再挑眉:“虧是什么好東西嗎,誰上趕著吃。傻子吧!

    霍去病被噎得半死,好一會兒才緩過來道:“老說自己聰明,你聰不聰明暫且不論。這回懟人噎死人的能力是真厲害。”

    劉據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樂滋滋受用了:“多謝夸獎,我一定再接再厲,爭取更上一層樓。”

    霍去病:……看把你給能得呦。

    這回是真無語了。

    劉據轉回正題,又問:“平時除了練這個,還練什么?”

    霍去病指向前方:“步行疾跑與策馬疾奔,這倆鍛煉速度、體力、耐力。乃戰時行軍必備!

    劉據抬眼望去,果然前方一群隊伍在練習跑步。

    “隔三差五還會讓將士們一起對招喂招。除此外,偶爾也會讓他們分作兩軍進行對壘。”

    劉據點頭:“沒了?”

    霍去病愣住,神色狐疑:“你還想有什么?”

    劉據托腮思考了會兒:“不確定,暫時不知道,再想想!

    霍去病:……不是,我不過隨口問一句,你還真想。

    他剛想說讓劉據悠著點,又憶及劉徹交待,只需不是太過胡來亂搞,都隨他造的話,終是閉了嘴。

    他思忖著說:“行,那你慢慢想吧。其實這些都是其次,最重要一點,我需提醒你,練兵先練將。”

    劉據頷首:“我懂。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

    霍去病愣了下轉而失笑:“是這個理。你挑選的五十人并非出自同一隊伍,也非出自同一軍侯麾下。

    “他們是零散的,是你將他們聚到一起,重新匯編,那么你可有想過,這五十人中要以誰為首?

    “你不可能時時盯著訓練安排,即便能,也不會事事親力親為,他們之中不只需要一個主管之人,還需要有嚴格的等級職位劃分!

    劉據眨眨眼,騰一下站起來,瀟灑揮手:“這個簡單,現在就去選!”

    拍拍屁股,說走就走。

    霍去。骸皇,你什么時候這么雷厲風行了。用得著如此著急嗎!

    ******

    上林苑,訓練場。

    五十人集合完畢,劉據開門見山:“你們都是我從軍中挑選出來的好兒郎,既然從軍,想來也是愿意建功立業的,甚至你們之中不少人或許還有自己的青云之志。

    “現在,我給你們一個機會。我打算從你們中挑選一人為隊長,一人為副隊長。隊長與副隊的職責,你們出身軍中,應當足夠了解,不需要我多說。

    “做我的親衛,或許現階段職位不會太高,似乎看起來也沒多大升遷機會。但我是父皇嫡長子,深受父皇寵愛。

    “想必你們不會蠢到以為今日為我親衛,日后便一直只是我的親衛。你們若有能力,我不會介意這份能力被父皇看到。如有機會,我甚至可以為你們爭取。

    “所以,我想你們應該明白做我的親衛,甚至是做我的親衛隊長意味著什么。那么,現在,有愿意擔任此職并覺得自己有能力擔任此職者,出列!”

    眾侍衛:。!

    霍去病:!!!

    侍衛們呼吸凝滯,雙手緊握,既心動又忐忑。而霍去病則是震驚。

    他該說不愧是皇家的人嗎?小小年紀便已經會利用身份優勢給人描繪宏圖未來。這叫什么來著?劉據似乎說過一個新詞,嗯,對了,畫大餅。

    尤其更讓他震驚的是,劉據選人的方式竟如此直接。

    對此劉據表示:“要不然呢?都說了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若一隊之長連毛遂自薦的勇氣與自信都沒有,我又怎么能相信他可以帶領好這支隊伍,讓他們成為威武之師?我要的是虎狼,而不是兔羊。”

    霍去病怔住,這話倒是很有道理。

    侍衛們雙拳握得更緊了,體內血液翻滾。他們都是大漢兒郎,若能為虎狼,誰愿做兔羊?更何況他們難道就真怎么慫嗎?

    不,他們絕不是慫包。

    幾乎是劉據話音落下的同時,十幾個人嘩啦上前一步,出列。然后陸續又有好幾個,總計二十七人,超過半數。

    劉據眼睛瞇起,很是滿意。

    他詢問了霍去病的建議,讓人縱馬去前方霍去病指定的地點插上兩道小旗子,一紅一藍。彼此分隔,相距約莫三丈。

    一切準備就緒,劉據面向二十七位候選人說:“以此處為起點,旗子處為終點,你們徒步前往。我不論你們使用什么手段,第一個拿到紅旗者為隊長,拿到藍旗者為副隊長。”

    眾人一愣,望向旗子方向,眼中冒光,也有不少人神色猶疑,欲言又止。

    劉據:“有什么疑問可以提出來!

    好幾個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思忖了會兒問道:“殿下方才說不論手段?”

    “對。不禁止你們互相動手,但請注意這是友好競爭,不是生死搏動,出手時要牢記力道分寸。

    “但我也明白既是互斗,不可能毫無損傷。所以我可以接受輕度傷勢,但不接受重傷,更不接受死亡。若有人借機下黑手,一經發現,取消競爭資格,并視情況論罪。

    “允許你們使用武器,但考慮到刀劍無眼。你們身上兵器我會暫時收繳。那邊額外準備了器具,你們可以自選!

    劉據指向后方,豐禾已經讓侍從將東西都搬了過來。

    眾人抬眼看去,清一色的木制武器。其中木棍最多,當然也有刀劍與槍。刀劍用木頭一比一還原,至于槍則去掉了槍頭,與木棍差不離,區別只在于長短。

    “我數到三,你們就可以去自選了,選好武器后直接出發搶旗,不必再等號令。”

    “一,二,三!”

    三字語音剛落,二十七人同時沖過去,大家的目標十分明確,都以去了槍頭的紅纓槍或木棍為主。

    畢竟木制刀劍雖形狀等同,卻已沒了刀劍的優勢,除非擅使刀劍且只擅使刀劍之人,否則非但不能為助力,反而成為雞肋。

    幾乎所有人都第一時間沖向木棍與槍,唯有一個另外。他第一時間走向的是落在一旁不太起眼的長鞭。

    劉據眼珠轉了轉,小聲詢問身側:“他叫什么名字?”

    余穗嗅覺靈敏,盛谷認人能力強,早在這二十七人自報名號時就記全了,只瞄了一眼就給出答案:“回殿下,此人名喚燕綏!

    劉據點頭,接過豐禾遞來的果汁慢悠悠喝著,還不忘招呼霍去病也來一杯,沒再做其他表示。

    場上,候選人們你追我趕,爭先恐后。

    誰都想奪魁,誰都不愿落于人后。因此跑在后面的拼命追趕,拼命想辦法將前面的競爭者拉下;而跑在前面的,需努力保持自己的優勢,也需防備身后的突襲。

    這不是戰場,卻也是戰場。

    劉據旁觀了一場淋漓盡致的酣戰,酣戰的尾聲,在經歷了長時間的混戰后,終于有幾人殺出重圍,甩下眾人,并逐漸將距離越拉越遠。

    燕綏就是其中之一,另有兩人,與他不相上下。

    這回不必劉據開口,盛谷便主動告知:“燕綏左邊那個叫做晁南,右邊的叫做藏海!

    不多時,三人已經逼近終點。

    晁南蓄勢奮發,于戰局尾聲時突然沖刺,瞬間將燕綏與藏海拉開兩步,再一蓄力,伸長手臂朝紅旗抓去。眼看手掌臨近,馬上就要夠到之時,一條鞭子從后而來,將旗子卷起。

    晁南神色大震,欲要去搶,已經來不及。鞭子帶著旗子落入燕綏手中。再回頭,另一旁的藍旗也已被藏海抓去。

    勝負分明。

    三人回歸起點,燕綏藏海喜不自禁,晁南臉色卻不大好。

    快到手的鴨子飛了,還是在最后一秒飛的。這滋味屬實不好受,所以眾人也都理解,沒說什么。

    但晁南不甘心,猶豫片刻,心一橫站出來:“殿下,燕綏落后于我,奪得紅旗之人本該是我。”

    劉據神色淡定:“但最終奪旗的人是他!

    晁南咬牙:“他用的是鞭子!

    劉據搖頭:“我說了不論手段,并未言明鞭子除外!

    晁南臉色一白,指向燕綏手中的另一根木棍:“他已取了木棍,鞭子……”

    話未說完,劉據又道:“我同樣并未限制取用武器的數量!

    也便是說燕綏既拿長鞭又拿木棍,沒有任何問題。

    晁南神色更白了兩分。

    劉據輕笑起來:“你為何能在最后關頭突然發力,難道不是之前保留了些體力,故意制造與眾人一樣的力竭之態,營造假象,從而讓對手放松警惕,便于你臨近終點出奇制勝?”

    晁南眼珠閃動,瞬間低頭,顯然這話說中了。

    因為他很清楚,一旦他表現出還有余力,很有可能遭到燕綏與藏海的聯手堵截。

    “你假裝已盡全力,而燕綏表面使用木棍,身藏長鞭,都是為了迷惑對手。既然你可以,為何他不可以?

    “從武器搬過來到我下令讓你們去選,其間有數息的時間。這數息里,你們可曾觀察過武器都有些什么,以及每種的數量?”

    晁南愣住,其余二十多人也盡皆愣住。

    “木棍與去了槍頭的紅纓槍其實很多,并不需要爭搶。而長鞭只有兩條。你們全部沖向木棍與槍,唯有燕綏看到了角落的長鞭。

    “手中拿到武器后,你們全都急著奔往終點,同樣唯有燕綏沒有急,他取了長鞭后又取了木棍。因而他出發的時間稍微落后你們!

    劉據指向后方剩余的武器:“如果燕綏心狠點,將兩條長鞭都收起來也不是不可以。但他沒有,他只取一條,留下一條。

    “但凡你們當中有人細心點想到這等計策,就能拿取剩下那條,使用與燕綏相同的戰略?赡銈儧]有!

    一番話說得所有人都低了頭。晁南臉色轉白為紅,是羞的。

    劉據卻沒有因此而停止,他繼續著:“隊長乃一隊之首,如果誰身手好就讓誰來當,我為什么不讓你們直接一對一比試,而采取這種方法?

    “燕綏在武器搬上來的第一時刻發現問題,并快速制定出戰術方案,是他取勝的關鍵。他不但擁有矯健的身手,能在混戰中突圍而出,還有著敏銳的洞察與睿智的謀劃。

    “你或許前者不弱于他,可后兩項相差甚遠。你甚至不如他!

    劉據指向藏海:“他同樣沒有發現長鞭的優勢,但他知道該怎么取舍。誰都知道隊長與副隊長之間,隊長的職位更高。但隊長只有一位。

    “在沒有十足的把握將隊長一職收入囊中之時,在察覺自己的對手過于強悍之時,當斷則斷,敢于取舍也是一種魄力!

    又再次轉向晁南:“當然這不是說你就不能去爭取了。畢竟就算如此,你也并非毫無勝算。有志之人應當有血性有沖勁,敢于拼搏,敢于向難而行。

    “但你既然做出了選擇,就要有失敗的覺悟,敢于去承擔這份后果。否則不如同藏海一樣,退而求其次。既然保不住最好,至少要保住次好,不至于魚與熊掌全部落空!

    劉據盯著晁南,小小年紀,明明還需仰視,卻莫名有了幾分威懾之力:“還有什么問題?可還不服嗎?”

    話說到這個份上,晁南哪還會生出不服來,羞愧得雙頰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沒……沒有!

    劉據輕笑起來:“不必如此,知恥而后勇。今日之事便是你的前車之鑒。我剛才說了,你的武藝身手并不弱于他人,所以你有你的優勢。

    “能不能吸取今日的教訓,往后擅用優勢,彌補劣勢,就看你自己了。我現在年歲還小,親衛隊不過五十人,但不代表日后不會增加。況且,父皇與大漢都需要人才,且需要很多很多!

    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一直旁觀看戲的霍去病心中莫名閃現一個念頭:畫餅了畫餅了,他又開始畫餅了。

    尤其畫餅前還知道打一巴掌給個甜棗。打擊批評的同時不忘給予安撫與鼓勵。

    呦呦,臭小子哪學來的這一手,不簡單啊。

    再轉頭,果見晁南神色激動,一臉感恩戴德的表情,每個五官幾乎都充斥著四個大字:殿下真好。

    又一想為選隊長設置的這場“比試”,霍去病看向劉據的目光更復雜了兩分。

    難怪陛下說讓他跟著,但不必過多插手,指不定能有別的驚喜。這可不是驚喜嗎。都說知子莫若父,這話真是一點沒錯。

    霍去病暗自輕嘆,他該說不愧是陛下的崽嗎?

    可惜此時的劉據并不知道他的感慨,也沒察覺劉徹的小心思,給予晁南一定的認可后,他正式任命燕綏為隊長,藏海為副隊長。

    “此后你們的訓練都由燕綏負責,藏海輔助。暫且按照軍營現行的訓練方案,若后續有所改動,我再另行通知!

    話是這么說,但對于怎么“改”,劉據心里已經有了計較。

    現行的方案其實不錯,可以適當保留,只需做一點調整便可。

    劉據揉揉肚子,大手一揮:“今天就到這里吧。大伙兒都餓了,先吃飯吧!

    霍去。骸悄沭I了吧。

    劉據半點不虧心,他確實餓了想吃飯咋地?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上林苑西側靠近直城門,距離未央宮不遠。即便如此,回去也需要時間。劉據肚子咕嚕叫,干脆不走了,甚至連苑內宮室都沒去,直接讓人吩咐為親衛做食的伙夫,多做一些。

    他今日是突然到來,旁人都不知,更算不到他會跟大家一起用餐。因而并沒有準備額外的食材。唯有干硬的雜糧餅子與野菜湯。

    這兩樣東西,與貧苦之家來說,已是難得,可對于稍好點的人家,只能算尋常。尤其軍中,將士們承擔的多,每日消耗大,伙食不會太差。

    隔三差五也是有改善,添加肉類及其他葷腥的。

    這可不是巧了嗎?偏今兒沒碰上。

    其實不論什么食材,烹飪得當都能做出不俗的口感?绍娭惺澄铮箦佒蟮,伙夫指不定連“烹飪”的意義都不知道,唯一準則就是熟了、安全、能吃。所以味道真心不咋地,更無法與宮中相比。

    劉據沒半點嫌棄,看著彈幕一連串震驚之語心情倍兒棒。

    呵呵,小樣兒,這就覺得本殿下聰明絕頂了?

    本殿下看那么多電視劇,可不是白看的,學到的東西多著呢。誰像你們,光知道看半點不會思考,也不曉得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品種的稻草。

    要不然都看本殿下這么久了,怎么還搞不清楚狀況,仍舊當本殿下是你們以為的紙片人。嘖嘖。

    一行行彈幕劃過,震驚之余夸贊也不少。劉據邊看邊吃,吃得那叫一個香甜,表情愜意舒爽得很。

    霍去病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餅與湯,陷入迷茫,懷疑人生。是他的錯覺嗎?明明是一樣的東西,怎么感覺劉據吃的是珍饈美饌呢?

    而親衛隊們就更加激動了。

    殿下居然和他們一起用膳,殿下居然吃的他們一樣的吃食!

    ——我艸,他是懂怎么收服人心的。剛才對晁南那一手是,現在也是。瞧瞧這群親衛的表情,明顯對他更欽佩了。上位者屈尊降貴與下位者打成一片。同吃同住。這讓人怎么不感動,怎么不臣服。

    ——不愧是資本家啊。就算年紀小,也是小資本家。這手段絕了。

    ——資本家?資本家埋汰誰呢。這是封建帝王家。資本家比得上嗎!帝王家的孩子,集天下資源于一身,更是從小在后宮爭斗與朝堂權謀的氛圍里耳濡目染,能是簡單角色?

    ——我人麻了。我……我這智商手段還不如一個孩子。幸好生在好時代,否則我要是在電視劇里,怕是活不過兩集。

    劉據眨眨眼,掃了親衛一圈,將他們的神色收入眼底,很是意外。他光看彈幕去了,都沒注意手中吃食什么味道,不料居然還有這種效果?

    簡直是意外之喜。

    劉據低頭看了眼手中的餅與湯,吃得更歡快了。

    只要我不說,別人就不會知道這是個美麗的誤會。

    嗷嗷嗷,彈幕說得對,我真棒!

    霍去病:……再次懷疑人生,感覺自己手中的吃食跟劉據好像真的不一樣。

    第 30 章

    吃飽喝足, 劉據返回未央宮,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前往少府。

    少府, 九卿之一。執掌皇室經濟,雖名義上只是為皇室服務的機構, 但因著帝王的某些私心, 譬如鑄幣武器軍備等事想攢在手里, 加強集權, 不愿下放,便也都劃歸于少府。

    又因皇室吃穿住行,游玩狩獵等但有所需全由少府來供給解決。從而導致少府負責范圍極廣,旗下機構龐大,屬官眾多。

    劉據來的是少府總轄衙門。

    少府寺卿親來迎接, 兩人一路入內, 劉據邊走邊瞧。少府的人他用得多,可過來這邊還是頭一回,目光中帶了幾分好奇。

    途中遇到不少人上前行禮。少府寺卿一一為其介紹。這是某某處的某某, 這又是某某處的某某某。

    劉據看了一圈, 一個都沒記住, 倒是有些感慨, 真不愧“機構龐大,屬官眾多”之稱。

    二人來到廳堂,剛落座,少府寺卿就開口詢問:“殿下怎親自過來了, 可是尋考工室柏山少令?你有何事遣人吩咐一聲, 讓他去就好,何必勞累自己跑一趟!

    話音方落, 劉據還沒來得及回答,門外便有人稟報:“柏山少令求見。”

    顯而易見,是柏山聽聞他到此,急忙趕來的。

    劉據笑著將人喚進來。也就數日不見,柏山面色紅潤,舉手投足都帶著喜氣。他有了官職,便不再自稱小人,而可稱臣。

    “微臣參見殿下。”

    劉據讓起身后,微笑打趣:“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你這精氣神可比從前好,看來在考工室適應得不錯。咦,你這衣裳新制的?”

    柏山臉色羞紅:“元娘做的。元娘聽說臣有了正經官職,還被委以重任,很為臣高興,就……就親手給臣做了件新衣裳,讓臣穿著過來!

    說及親手二字,還加了點音調。

    劉據:……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狗糧。

    不過提到祁元娘,他多了點好奇:“你們怎么樣了?”

    “祁伯父沒了,但當初定好的兩年之期,臣想信守承諾。臣若無所作為,也無顏面求娶元娘。剛巧元娘也在孝期,總要等她出孝。

    “臣與元娘商量好了,日后我們的孩子,一半入臣之族譜,一半入祁家族譜。但不論入哪邊,都是我們的骨血!

    劉據點頭,這樣倒也不錯。

    他眨眨眼,目露促狹:“那若是你們生的孩子是單數呢?譬如一個,三個,五個,多出來的那個怎么分?總不能也一人一半吧!

    ?

    柏山瞬間懵逼,顯然還沒考慮過這種情況。他想了想,思索道:“若是一個,便入祁家。若是三個五個,就抓鬮!

    你還真考慮啊。不過抓鬮?這法子你可真佛系。

    劉據:……行吧。

    柏山又問:“殿下今日前來,可是有何吩咐?”

    劉據點頭又搖頭:“是有些事,但事兒不難,用不著你,尋常匠人就能勝任!

    這是事實,畢竟他手頭的東西簡單,稍微一說別人就能懂,幾乎不需要多做思考。與指南針和馬具不是一個難度量級。

    他擺手道:“去吧,你剛上任,既知是重任,便好好做,不可掉以輕心。馬具之事父皇很重視,勿要懈怠。

    “你多多努力,心細些。萬事開頭難。如今此事剛籌備,你不但需教導制作,還需監督質量,并完善流程安排。事多且雜,你得專心點,專管此事就好。

    “等過陣子一切完備,井然有序,我這邊自有別的活兒再交給你!

    這便是暫且真不需要他,并非是放棄他。

    柏山松了口氣,領命退下。

    劉據將一張絹帛交給少府寺卿:“這是我準備做的東西。都簡單。知道你忙,不必你出面,你看交給誰,還如先前一樣,幫我把匠人選出來,連同所需材料一起送到上林苑就行。”

    先前制作馬具,便是柏山與少府鐵匠一起合作的,F在也算熟門熟路。

    少府寺卿點頭應下,待接過絹帛,卻是愣住了:跨樁,壕溝,矮墻,高低杠……

    一連串排下來,足足十來項。

    居然這么多?而且這都什么亂七八糟。怎么還有矮墻跟高墻。蓋房子嗎?

    震驚!

    另一邊。

    公輸家三郎匆匆跑來:“打聽到了,殿下似是有什么東西要做,但沒有直接吩咐柏山,命少府寺卿另擇旁人!

    “沒直接吩咐柏山?”公輸二郎眼珠微轉,神色漸喜,“是不是柏山哪里惹了大殿下,大殿下不喜他了?”

    公輸大郎斜他一眼,神色淡淡:“柏山剛接任馬具之事,自是不得閑的。殿下另有安排也在常理。二郎,把你的小心思收一收。

    “這里是少府,我們現今跟著叔父在若盧,也不過是郎中旗下可有可無的技工。柏山卻是考工少令,官職大我們三級。今時不同往日,不可再妄議了!

    考工少令,大三級……

    這樣的字眼讓公輸二郎心頭一滯,憋悶之氣不斷翻涌:“我不過說一句,怎就是妄議了。合著他現在得了勢,我連話都說不得了嗎!

    “當初這個機會可是叔父給我們的。他能有今日,全是拖了我們的福。若我們沒避開,哪有他的事!”

    公輸大郎搖頭:“機會確實是給我們的,但也是我們親手推出去的,他能抓住是他的本事,同我們不相干。”

    親手推出去……

    幾個字再次將公輸二郎噎了個半死,心頭懊悔,又有些惱羞成怒:“大哥,你怎么總幫外人說話。你我才是親兄弟!

    “我們誰不是從出生會拿碗開始就拿墨斗,自小隨父祖學藝,勤勤懇懇,日夜不輟。公輸祖上技藝精湛,可與墨家平分秋色。

    “柏山呢?祖上泰山也不過學了幾分公輸家的微末技倆。至于他,父母早逝,來公輸家前壓根沒來得及學到什么傳承,若非叔父善心憐憫,留他在身邊,哪有他今日一口飯吃!

    公輸二郎篡緊拳頭,憤憤不平。

    憑什么!憑什么一個全靠他家幫襯的賤民,居然踩到了他們兄弟頭上去。他們才是真正的魯班后人,貴族之后啊!

    公輸大郎眉宇蹙起:“二郎,你要明白,不論柏山出身如何,是自幼學藝,還是半路入門,他如今都出師了。能助殿下做出這許多新式物件,便是他的本事!

    “本事?”公輸二郎冷哼,“若那些東西當真是他自己所想所制,我還能高看他幾分。但誰不知道,所謂指南針馬具皆是殿下的巧思,他不過是照葫蘆畫瓢,把殿下的設想變成現實而已。這也算本事?”

    “如何不算?便是照葫蘆畫瓢,你以為誰都能畫得這般好嗎?”

    公輸二郎張嘴,剛要反駁,但聽公輸大郎又道:“更何況,你真以為柏山不知道當初是我們故意將他推到殿下面前去的嗎?”

    二郎睜大眼睛:“大哥的意思是他心知肚明,乃順勢而為?”

    公輸大郎點頭:“他是性格內斂、不善言辭沒錯,但他不傻。”

    二郎咬牙暗忖:此子好深的心機。

    大郎輕嘆:“我們不想要的機會,他想要。雙方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也就有了不同的結果。二郎,你要明白,本事重要,選擇同樣重要!

    二郎面色冷沉。

    終是自己胞弟,大郎也不愿他鉆牛角尖,苦口婆心:“我知道你不服氣,不甘心。但你這份怨氣是因為后悔錯失的良機,還是因為不愿屈居柏山之下?

    “若是前者,我們已入若盧,若盧令還是我們的親叔父,不會打壓我們,還會多有提攜,只要我們真有本事,總能被陛下被殿下被上峰看到。

    “若是后者,那你更該努力,早日出頭,爭取與柏山平起平坐,不是嗎?”

    二郎啞然,竟無言以對。

    大郎拍拍他:“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邁步離開。

    三郎看向二郎,輕輕喚了一聲,拉了拉他的衣角。

    二郎甩開他。三郎也不惱,繼續拉,眼珠轉動著,試探道:“大哥說得也有道理。當日確實是我們錯了。但《左傳》有言:人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我們改了就是。對吧?”

    二郎不明所以,疑惑對視。

    三郎接著道:“二哥,你說我們有意躲出去的事,叔父知道,柏山知道,殿下知不知道?不論知不知,我們既然錯了,是不是都該去請罪?”

    這都過多久了?當初不去,現在去。殿下稀罕他們的請罪?

    二郎滿臉迷茫。

    三郎再度提醒:“我不知殿下今日來是想做什么,但既然讓少府寺卿另擇旁人,擇的應當也是技工匠人!

    此話一出,二郎宛如醍醐灌頂,眼前一亮:“是,是該去請罪!

    “既是以請罪為名,要不要叫上大哥?”

    二郎稍頓,面色猶豫,躊躇好一會兒終是搖頭:“別了,大哥那脾氣,讓他知道指不定又得被訓一頓。我們先去探探殿下的意思!

    ******

    劉據看著堂下二人,歪頭道:“所以呢?”

    公輸二郎三郎俱是一愣,面面相覷:“我們……我們……請殿下恕罪!

    劉據頷首:“這事我早就知曉,并未放在心上。你們若不提,我都忘了。如果你們是單純來請罪,那我現在寬恕了。你們退下吧。但你們當真只是來請罪的嗎?”

    目光炯炯,不大的年紀,卻好似能將他們看穿。

    公輸二郎與三郎同時低下頭,羞恥之心在腹中攪動,可最終還是敵不過那份嫉妒與虛榮:“聽聞殿下今日來,是想從少府擇選匠人。不知我等可否為殿下效力?

    “殿下聰慧伶俐,奇思妙想眾多,柏山一個人恐分身乏術,殿下若要……”

    “那又如何?”話未說完,劉據已率先搶白,“我是大漢皇長子,若要用人,有眾多選擇。從前并非你們不可,日后亦然。你們憑什么覺得自己能入我的眼?”

    二郎三郎臉色一白,急切道:“我們本事不比柏山差,從前在府邸,他會做的東西,我們都會!

    劉據輕嗤:“你們自詡不比他差,何以見得?你們是有何等功績,還是曾做出什么驚天動地之物?”

    二郎三郎后頭的話直接被堵了回去。

    劉據站起來:“府邸所做不過是木鳥木魚等物,這些精巧玩意我確實喜歡,但我要的不只是這些。

    “想要前程,想要爬得更高,沒有錯。但柏山的機會只有一次,他的成功是不可復制的。你們想為我效力,就要拿出你們的本事,讓我看到你們的價值!

    說完,劉據邁步離開,徒留二郎三郎面面相覷。

    路上,豐禾蹙眉:“這哪里是來請罪,分明是來自薦求機會的!

    劉據卻并不惱:“自薦也需要勇氣。其他不論,這個勇氣值得表揚。”

    豐禾不解:“那若是他們真展示出本事,殿下要用嗎?”

    劉據歪頭:“有本事為什么不用呢?我說了不在意當初的事,就不會因此存有偏見。況且他們說得對,我奇思妙想眾多,往后必定還會有很多東西需要制作,柏山一個人確實兼顧不過來。再說柏山雖有所長,卻也有所不擅長。”

    劉據蹙眉,思索起來。公輸家二郎三郎此舉倒是提醒了他,手上不能唯有柏山一人。他腦子里完整的東西太少,可零碎的東西很多。

    他個人的力量有限,知識也有限,不能將零碎的東西完善,可焉知旁人也不能呢?

    或許他可以考慮組建一個……嗯,科研隊?似乎是這個詞。

    劉據眼睛瞇起來,好像也不是不行。

    但人才不易得,寧缺毋濫,不能急。

    出了少府,劉據沒回宮,直接去了上林苑。在上林苑住了好幾日。少府寺卿辦事就是穩妥,要的匠人與材料第二日便到了。劉據有序安排起來。

    匠人們敲敲打打。親衛這邊的訓練也沒閑著。劉據整理出一份更為詳細的訓練表。

    將以往的長跑訓練作為晨起熱身,其余時間加入了許多新的內容。

    譬如負輜重跑、俯臥撐、仰臥起坐、深蹲、蛙跳、武裝越野、負重沖拳等。

    匠人們的動作很快,等他們把壕溝挖出來,道具做出來,障礙跑就可以納入列表了。

    霍去病最初只是好奇,跟著操練了兩天,態度認真起來。

    親衛們感觸更深,從此陷入“水深火熱”之境。

    大殿下到底哪里來的這些主意。

    前頭那些也就算了,這個障礙跑是什么鬼。別看短短不到一里的距離,比負重跑十里都累。

    啊啊啊,這比以前的訓練強度大好幾倍。每天練完感覺人都要廢了,倒頭就睡,動都不想動。

    我艸,大殿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恐怖如斯。

    恐、怖、如、斯!

    消息傳到劉徹這邊時已是幾日后,他翻看著訓練單上面奇奇怪怪的項目,蹙眉詢問霍去。骸斑@些都是據兒想出來的?”

    “是。”

    “強度很大?”

    “不能說很大,但比從前大!

    劉徹蹙眉:“會不會出問題?”

    “這倒不至于。主意是表弟出的,但他并不懂怎么算適度,特意讓臣跟著體驗了幾日,劃出了眾人能夠接受的身體極限!

    劉徹松了口氣:“你說這套訓練方案有用?”

    “確實有用。跟這個一比,從前的訓練就過于單一了。陛下別看這些動作表面上似乎沒什么稀奇,實則每一項都有目標性與側重點!

    霍去病走過去,手指一一劃過訓練表。

    “長跑,負輜重跑,訓練體能、耐力與意志!

    “俯臥撐,負重出拳,鍛煉臂力!

    “仰臥起坐,卷腹練習,加強腰馬合一!

    “引體向上,不但看臂力還看背部力量!

    “深蹲、蛙跳,則可以強化腿部力量!

    說到此,霍去病頓了下,微微蹙眉:“表弟說還可鍛煉心肺能力。體能不僅僅是指我們的軀體四肢,還包括五臟六腑。必須內外兼修,才能達到最佳效果!

    劉徹輕笑:“這小子說起來倒是一套一套的。他自己試過嗎?”

    霍去病翻了個白眼。知道這玩意有多累人后,他慫恿劉據去干。當然不是讓劉據真按親衛的標準來搞,就是想讓他稍微適當體驗下自己弄出來的東西對普通人來說有多可怕。

    劉據怎么說的來著?

    霍去病嘴角抽搐:“他說他不需要試。他有親衛保護。還說他只是個孩子,讓孩子干這個的不是人!

    劉徹:……

    聽這咬牙切齒的語氣就知道被罵不是人的是誰了。

    劉徹瞄了他一眼,又將視線轉回桌案,指著下面一行問:“這個障礙跑呢?”

    霍去病神色復雜:“與障礙跑一對比,上面那些都不算什么了。陛下可知親衛們怎么說?他們寧愿長跑十里,甚至二十里,也不愿意障礙跑一里!

    十里,二十里,對比一里。差距太大了。可見這其中的強度與難度。

    霍去病想了想又道:“臣建議陛下親自去看看,最好帶上諸位將軍!

    劉徹思忖片刻立即做出決定,去!

    一邊讓人去喚諸位將軍,一邊讓人去請劉據。

    劉據使人回稟:“殿下說,他在上林苑呆了好幾日,剛從那邊回來,就不去了。陛下與眾將軍們去就好。訓練事宜,冠軍侯都知道。親衛隊長燕綏與副隊長藏海也知道。陛下盡可詢問他們。”

    劉徹&霍去病:……行吧。

    倒也確實并非一定要劉據在場?蛇@樣驚艷所有將軍的場面,你不想看到嘛!

    對此劉據表示:東西我弄出來的,我不在,照樣驚艷所有人。

    ******

    眾人來到上林苑訓練場,就看到一群“青蛙”跳啊跳。哦,不是,是一群人蛙跳著跳啊跳。

    排在最前的是親衛隊長燕綏,一邊跳還一邊計數計時。見到劉徹等人,燕綏舉手示意,隊伍蛙跳停止,瞬間排列隊形,齊齊行禮。

    霍去病沖衛青眨眨眼:“舅舅要不要試試?”

    衛青哪會不知道他那點小心思,壓根沒在意,思慮說:“是要試試!

    他開了頭,李息公孫敖等人自然不會落下,就連李廣程不識也加入其中。

    燕綏頓覺壓力山大,衛青卻道:“無妨,就當我們是你的隊友,按你們日常安排來。”

    燕綏猶豫道:“今日的長跑、俯臥撐、仰臥起坐已經訓練完了,蛙跳也差不多了!

    衛青擺手:“不必為我們更改方案,繼續未完成的就行。”

    燕綏這才應下。

    將軍們都去體驗了,唯有霍去病跟隨在劉徹身側,同劉徹一一解釋。如深蹲負重出拳之類都好理解。

    障礙跑單靠說是不行的,這是讓劉徹親自來上林苑的關鍵。等到達障礙跑場地,劉徹微頓:“這就是據兒讓少府匠人做出來的器具?”

    “對。”

    隨著眾人從起點出發,霍去病指過去:“障礙跑一共九個項目,從低樁網起點出發,空跑到達跨樁!

    隨著話音落下,燕綏等人剛好過了跨樁。而劉徹也發現了,所謂跨樁,就是直徑尺許,高出地面三分之一尺左右的圓柱,彼此相距約莫三分之二丈。

    “跨樁之后,再跨壕溝!

    壕溝乃長寬都為差不多三分之二丈的正方形溝池,池中無水,池壁與池底垂直。

    劉徹點頭,再看,壕溝之后便是矮墻。這個不必霍去病講解也能明白。

    翻過矮墻為高板跳臺。其后又有水平橫梯、獨木橋、高墻、低樁網、轉彎桿。

    一來一回,全程不到一里。但障礙密集,體力消耗極大。

    這會兒劉徹終于明白為什么霍去病說親衛們寧可十里二十里長跑也不想障礙跑了。

    待眾人完畢,親衛們列隊站好,等候指令。

    霍去病笑著問衛青:“舅舅感覺如何?”

    衛青懶得看他,走向劉徹,恭敬道:“陛下,難度確實比如今軍營的日常訓練要大,且也如去病所說,每一項都各有訓練的目的與側重點!

    這個“大”當然不是針對衛青與霍去病,也不是針對其他幾位將軍。

    作為將軍,參與體驗的每個人都能輕松完成,即便是年紀漸大的李廣程不識也不例外。

    因而所謂“大”是針對普通人的,譬如軍營里中低水平人群。這類人幾乎占據軍中戰士的八成。畢竟精銳總是少數,大多數人的資質都只能算一般。

    衛青體驗了一圈,并詳細查看了訓練表。若按照這個方法,只需堅持不懈,假以時日,必能將這群人的水平拉高一個臺階。

    這提升的是大漢軍隊的整體戰斗力。

    似衛青霍去病這類奇才天下能有幾人,而驍勇善戰的將軍又能有幾人。他們就算再有能耐,想要取勝,也需要普通戰士的努力與配合。

    一場戰役之敗或許可能是一人戰略失誤所致,但一場戰役之勝絕非個人之功。

    衛青深吸一口氣:“這套方案可在軍中試行。”

    眾將軍連連附和:“對,得把這法子搬到軍中去。這可比我們平日的操練強多了。”

    說到此,霍去病收起先前吊兒郎當的模樣,嚴肅起來:“舅舅說得不錯。并且你們今日練的是個人障礙跑,還有團隊障礙跑,接力障礙跑。

    “大多障礙器具不變,但對部分如高墻這類障礙,會提升高度,團隊需要彼此借力而上。如此不但訓練個人體能,還訓練團隊配合。”

    霍去病又喚了燕綏上前,讓其取了一份竹簡遞給劉徹:“陛下再看看這個。”

    劉徹挑眉:“對抗賽?”

    “對,F今軍中也有分隊對抗。但基本只是分成兩軍,彼此對壘。形式內容過于單一。表弟這個就有意思多了。”

    劉徹往下看,瞬間明白霍去病這話什么意思。

    叢林攻防、碉堡攻防、限時攻防、人員護送。

    突襲戰、尋寶戰、逃脫戰、大逃殺……

    真可謂五花八門。

    霍去病眨眼:“表弟的意思,根據不同的對抗賽安排不同的場地。場地必須與對抗賽主題對應,選取合適的地點進行。這里面有些并不太適合全軍。但可以進行更改調整!

    劉徹看完,將竹簡交給衛青,衛青又將給李廣,再一個個傳過去。

    眾人都沉默了。

    公孫敖震驚不已:“這些東西都是大殿下弄出來的?”

    目光看向霍去病,好似在說,不會是你弄的,讓大殿下擔個名吧。

    霍去病白他一眼,哼哧一聲沒回話。

    就他那性子,也干不出這種事。公孫敖閉了嘴。

    李廣神色復雜:“之前的馬具也是大殿下研制!

    這話一出,不免就讓人想起更多。

    “何止啊,指南針跟孔明燈也是。那孔明燈可比風箏好用。指南針就更不必說了。”

    若只是一樣倒還罷了,這么多樣加起來,全在一個人身上。

    沉默,眾人陷入良久的沉默。事實擺在眼前,容不得他們不信。

    可這……這簡直太讓人震驚了!

    霍去病眼睛閃亮,滿面喜意:“大殿下果真是世間難得的神童麒麟子!

    用的是大殿下,而不是平常私下親切稱呼的小表弟。其意自明。

    眾將軍們愣住,轉瞬恍然。數歲稚齡,便也此等巧思,功用驚人,可不是神童麒麟子嗎!

    “對。大殿下是我大漢的麒麟子,是大漢之福!

    “孔明燈,指南針,馬具,再加如今的訓練方法。每一樣都能讓我們大漢之軍更威武強盛!

    “利器,這些都是強軍之利器啊!

    “若我們的將士每日按照這個方法訓練,再全部配備上馬具,適用指南針與孔明燈。下次匈奴瞧見,會不會嚇一大跳?”

    “哈哈哈,那是當然。你這么一說,我竟有些迫不及待了。大殿下大才!”

    ……

    劉徹看著眼前的親衛,看著這短短距離的障礙跑,看著手中密密麻麻寫著的訓練表,眸子里無數情緒翻滾著,洶涌澎湃,心中宛如擂鼓般砰砰作響。

    他比眾人想得更多,不只孔明燈,不只指南針,不只馬具,也不只現在的訓練方案,還有此前的采芹、祁家的案子,以及那香甜可口的蛋糕點心,舒適座椅。

    劉徹承認自己有意培養劉據,可培養的同時,一直不忘試探。

    他總覺得劉據身后有高人?梢淮未卧囂街校瑳]有看到半點高人的影子。

    雁過留聲,人過留痕。

    高人如何能這般悄無聲息?

    這一刻,他忽然對自己的猜測產生懷疑。高人真的存在嗎?又或者說高人會不會……

    思緒涌動,一個朦朧的念頭即將破土而出,卻又被在場許多的夸贊之聲打斷,縮了回去。

    大殿下,大才,麒麟子。

    劉徹嘴角緩緩勾起。

    是啊。不管高人如何,據兒確實是真正的神童麒麟子。

    是大漢的,是劉家的,更是他劉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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