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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得了圣旨, 劉據心滿意足,屁顛屁顛跑去平陽侯府。

    彼時霍去病也在,兩個人正喝著酒不知說些什么。劉據直接將圣旨扔過去:“這可是美差, 我特意給你求來的。不用謝。”

    曹襄霍去病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待展開竹簡看完, 一個呆立當場宛若石化, 一個神色微妙, 看對方的目光充滿同情。

    好半天,霍去病才伸手拍了拍曹襄的肩膀:“無妨,又不只你一個人,還有畜牧史呢,你跟著跑跑, 分配好人手, 把控好進度,別的事讓畜牧史去就行。”

    “這怎么行!”

    劉據握拳。

    兩雙眼睛齊刷刷看過來。劉據調整好表情,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 既擔了差事就該好好干, 別想著投機取巧。

    “此事父皇十分重視, 不要壞了父皇的大事, 辜負了父皇對你的期許和栽培。

    “你身為主管之人,若不去深入了解,怎么能明白這劁豬與黑室養雞的關竅;怎么能讓百姓信服并接受?”

    曹襄試探詢問:“所以?”

    “所以我覺得你需得親自去看一看瞧一瞧,將閹割喂養之法了解透徹, 必要時可自己上場試試。你覺得呢?”

    曹襄:……我不敢覺得。

    霍去病:……

    他瞄向曹襄, 腦海中浮現出他端著食盆入黑室喂雞,又拿著小刀親身上場劁豬的場景, 忽然一個激靈。

    打住,打住。那畫面太美,他都無法直視這位好兄弟了!

    再看劉據,霍去病神色復雜。好小子,你是懂怎么折騰人的。虧得要娶公主的人不是他,不然這小舅子誰受得了啊。

    劉據見曹襄一直沒回答,冷眼掃過去:“你不說話是不愿意嗎?你嫌差事不好,看不起劁豬養雞之事?”

    曹襄嚇得連連擺手:“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差事很好,真的很好,于國于民大利之事,如何會看不起。”

    霍去病挑眉:“兄弟,他這么明顯是在刁難你,你能不能有點骨氣?”

    曹襄瞄了眼劉據,弱弱道:“骨氣也得看用在什么方面。”

    要骨氣就沒媳婦了。這骨氣誰敢要啊。

    劉據瞇眼,態度還算不錯,勉強滿意吧。

    他朝霍去病一揚下巴:“所以說為什么人家能有媳婦,你沒有,是有原因的。”

    霍去病:……

    突然想到什么,劉據頓住,疑惑地眼神掃過去:“跟他出主意,讓他先躲幾天,別來我跟前礙眼的那個狗頭軍師不會是你吧?”

    狗頭軍師?霍去病不解,他怎么就成狗頭軍師了。他說得哪里不對!

    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劉據翻了個白眼,呵呵。

    ——哈哈哈,狗頭軍師居然是霍去病。一個沒媳婦的人去指導一個有媳婦的人。霍去病,你到底哪來的勇氣,梁靜茹嗎?

    ——還有據據真的是要笑死我。嘴上問你覺得呢,實際上渾身上下都在說我要我覺得,不要你覺得。曹襄:寶寶心里苦,寶寶好委屈,但寶寶不能哭,寶寶還要強顏歡笑。

    ——只有我覺得奇怪嗎。劉據是穿越的,他一個成年人芯子,就因為曹襄要跟衛長定親便不開心,搞這么多小動作,是不是太孩子氣了點?

    ——或許他穿越前年紀就不大?不過說實話,他很多舉止動作,行為處事都讓我覺得跟真小孩一樣,很多時候他的認知也更偏古代。總覺得不太對勁。而且這電視劇哪哪都給我透著一股奇奇怪怪的感覺。

    ——確實很奇怪。視覺單一,劇情跳躍,節奏混亂,故事背景介紹不明,槽點疑點一大堆。我是進來純看顏的。不過我很好奇,你們難道都是來看顏的?

    ——我不是。我是因為全劇未見演員表,其中扮演者全娛樂圈查無此人,圈內都一無所知。沒有出品方,沒有發行方,突然開播,全平臺都是。播出至今未見任何片方、劇組人員露面宣傳。然后你們再看片名:《西漢觀測日志》。你們品,你們細品。

    ——臥槽,你這么一說,我回過味來。何止這些,還有一直追隨劉據永遠不變的視角。混亂的剪輯。像不像是某些直播,我們一直追隨主播的角度去看主播的生活。而由于某些不知名原因,偶爾會關直播,關閉這段時間,就會導致我們看不到,劇情銜接不上?

    ——西漢觀測日志……觀測……所以有沒有一種可能……嗯。你們懂的!

    彈幕瞬間嘩然,滿屏飄蕩著“震驚”“我伙呆”“我石化了”“媽媽問我為什么突然跪下來”等字眼,然后滋滋閃爍歸于平靜。

    劉據:……淦,又是這樣。你們能不能不要總在關鍵時候掉鏈子?

    懂什么懂,懂個屁啊,他不懂。你們別震驚了,說清楚點行不行。摔!

    劉據罵罵咧咧,在心里把彈幕后網友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來問候了一遍,正罵得起勁,但聞門外噠噠的馬蹄響起,一聽便知馬速極快。

    可這是未央宮墻附近,北門甲第,何人膽敢在此縱馬狂奔?除非加急信使。

    霍去病與曹襄心頭一凜,同時起身跑至大門,馬匹正好自門前呼嘯而過。觀騎馬之人的打扮,與京中大不相同。

    “不是邊關來的。”

    霍去病松了口氣,曹襄點頭附和:“看衣著,似是南邊屬國。”

    “南越!”

    兩人異口同聲,齊齊望向前方,那是南越太子趙嬰齊府邸的方向。

    南越恐怕出事了。

    ********

    趙宅。

    仆從們步履如風,來來回回,忙碌著整理行裝。日常換洗的衣物與搭配的飾品、日常所需的各色器具、大漢陛下給予的賞賜,并這些年主子收集的許多藏品……

    大大小小,零零總總,堆滿庭院,以至于整個府邸顯得亂糟糟的。

    但趙嬰齊站在廊下,心情難得的明媚舒爽。他舉目遠眺,看著熟悉的宅邸,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京城,嘴角是掩飾不住的笑意。

    這個桎梏他十余年的囚籠,終于再困不住他了。

    他將飛去,飛回他的南越,他的故國。

    長安雖好,終究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的江山,不是他的天下。

    侍從陪在左右,亦滿臉欣喜。

    他是當年跟著趙嬰齊一起來京的。趙嬰齊遠離故土多久,他便遠離故土多久。如今馬上就要回去,不知是不是太高興,竟有些膽怯,還有幾分不敢置信。

    他在心里一遍遍跟自己確認,得到無數遍肯定的答案后,忍不住發出感慨:“繁小郎君當真厲害。”

    “是啊,繁兒這份手段,真是讓人刮目相看。”趙嬰齊眼波閃動,“我本以為他為達目的會冒險行事,還擔心他出紕漏。沒想到他做得這么漂亮。”

    先是用王孫的身份日日入宮,營造父王甚為喜愛他的假象;再放出父王有意向大漢陛下請旨召太子回國,另擇王子為質的流言。

    趙嬰齊哂笑。他不只一個兄弟,沒來長安前就有個王弟,但與他年歲差距較大,生母不顯,父王也不看重,絲毫威脅不到他。

    可他為質十年余,這十年,王弟漸漸長大,發展勢力不可小覷。

    更別提,父王又另娶國內大族之女為繼后,另生二子。

    自己即便不在南越,終歸還是太子。父王年邁,此時召自己回去,于外人看來便是令自己繼位之意,又兼要另選質子入京。

    消息一出,不論王弟一黨,還是繼后一派,如何坐得住?接下來劉繁再遣人挑撥一番,必有人會鋌而走險,對父王下手。

    趙嬰齊眼角含笑:“好一招借刀殺人,兵不血刃。還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不論事后怎么調查都是他人手筆,與我們無關。端得精妙!”

    更妙的是,劉繁深知南越王不能死。

    南越王一死,他無法及時趕回去,國內便是他人天下了。

    所以劉繁盯著對方,在對方下手時略抽了點藥量,讓其得以活命,卻陷入病危。

    南越王出事,南越恐生亂象,閩越便可能借機開戰。

    大漢陛下雖不怕閩越,但在北方匈奴未平的情況下,肯定不希望閩越再來擾局,所以南越必須穩,他需借南越來牽制閩越,如此才能先專心對付匈奴。

    而他剛去面見過陛下,陛下也確實是這個意思。讓他歸國,若南越王已無法定國事,令他繼位,穩定時局。

    當然劉繁這么做或許還有一點考量。

    南越王終歸是他生父,即便他們未必還剩多少父子情。但劉繁不能擅自為他做決定。南越王的死活,必須由他來抉擇。

    如此思量,如此心機,如此手段,哪里是他其余兒子能比?

    趙嬰齊嘆息:“劉陵倒是給我生了個好兒子。”

    侍從愣住,不經意間微微挑眉。

    這會兒又承認是你兒子了?你不是一直不確定嗎?

    他看著趙嬰齊對劉繁的態度一點點變化,從最初的質疑與不在意,到后來的審視與看重,再到如今親口承認。

    侍從垂首,聰明地選擇不開口。主子的事豈是他能置喙?

    不知想到什么,趙嬰齊眉宇微微蹙起:“繁兒從前的劉姓也不必保留了。既是我的兒子,以我南越王孫身份存世,便只能有一個姓,那便是趙。待我歸國,便將他納入王室族譜。”

    侍從:……你是主子,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

    南越之事并沒有引起劉據太多的關注,南越太子的離去也未牽動他的心神。

    鑒于當日瞧見南越信使,他回宮后問了兩句,然后就丟開了。該干嘛干嘛。

    讀書學習,跑馬游獵,勞逸結合,兩不耽誤。偶爾得空便爬爬腦海中的“天梯”,整理一下收攏的資料。

    當然對于當日彈幕所言,他也記在心里,并通過其中透露出的信息羅列了幾點。

    第一,彈幕后的人對他這邊的情況并不十分了解,對為何會出現“這部劇”也一無所知。

    第二,他們已經隱隱察覺到這或許不是劇,懷疑他是真實存在的人。他所在之處也是某個真實存在的平行時空。

    但仍舊覺得他是穿越者。由于有些“因素”,他穿越了。也由于這個“因素”,他們可以以“劇”的形態觀測到這邊的情況。

    至于這個“因素”是什么,初步懷疑或許是某種玄幻事件,涉及玄學范疇;或許是某種能傳輸時空影像的黑科技。尚處于迷惑階段,沒有定論

    第三,系統不是他們搞出來的,他們跟他一樣,都像是無端被系統卷入的無辜者,亦或是……試驗品。

    試驗品……

    這三個字讓劉據很不舒服,但還是強壓了下去。

    以上是他暫時弄明白的幾點,可就此產生的疑問也不少。

    其一,如果真是黑科技,黑科技是誰發明?很明顯不是他們大漢該有的東西,似乎也不是彈幕那邊能達到的科技水平。

    其二,如果是玄幻事件,究竟是什么樣的鬼神手段,能做到這個地步,還能影響他的行為,讓他無法“泄密”?

    其三,“它”為什么偏偏找上他。純屬巧合,還是另有緣由?若是前者便罷;若是后者,緣由為何,“它”又是何企圖。

    彈幕曾說過一句話,命運的饋贈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碼。

    他很高興系統帶給他浩如煙海的知識,讓他接觸到許多本不該屬于他的東西,借此充實己身,強盛大漢,可若這背后藏著巨大陰謀呢?

    他日對方要來收取的“價碼”,是他付得起的嗎?

    劉據眉宇皺成一團,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答案,無奈只能丟到一旁,按下不表。

    算了。真相如何尚未可知呢,何必杞人憂天。他就算“憂”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既然如此,不妨專注當下。

    嗯,就這么愉快的決定了。

    劉據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正打算去尋姐姐們玩耍,便聽侍女來報:“柏山少令求見。”

    柏山進來時手里捧著個匣子,端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生怕一個閃失給摔了。

    劉據十分好奇,歪頭笑道:“什么東西這般寶貝?”

    “殿下請看。”柏山將匣子奉上去,打開匣蓋,赫然是一只碗,還是一只琉璃碗。純凈無垢的琉璃碗!

    劉據睜大眼睛:“玻璃!”

    柏山笑意盎然:“正是殿下所說透明澄澈之玻璃。”

    劉據立時拿出來端詳,是的。是玻璃,是他想要的玻璃!

    他欣喜無比:“誰做出來的?哪家的琉璃窯?”

    “祁家琉璃窯,元娘主導所制。”

    劉據愣了半晌:“祁元娘?”

    他還以為是那天在場的哪家皇親與朝臣,沒想到居然是祁元娘。祁元娘還有這等本事?

    劉據心生好奇,立刻拍板:“走,帶孤去瞧瞧。”

    “諾。”

    ********

    祁家的琉璃窯在長陵邑郊區,四周清凈,視野廣闊,隨處可見綠草如茵。進入窯廠就見兩個巨大的琉璃熔爐。

    祁元娘站在熔爐前,一身布衣荊釵,頭發全部挽起,袖子延袖口往上半個前臂都用布帶綁著,方便勞作。身上灰撲撲的,臉上也有些許臟污。

    約莫是幾人進來的動靜太大,又剛好擋住光線。祁元娘有所察覺,回過頭來,愣了一瞬,立刻上前行禮。

    劉據擺手詢問:“你們這是在做什么,進行到哪一步了?”

    “回殿下,原料已經經過篩選、洗凈與干燥,放入熔爐加熱燒制,算著時間,現在約莫可以出爐了。”

    劉據點頭:“那你去吧。孤正好瞧瞧你們怎么做的。”

    他看過腦海中的資料,有那么零星閃過的幾個視頻畫面,也同少府工匠了解過關于燒制的過程,可現場近距離觀看還是頭一回,眼中透露出幾分好奇。

    祁元娘福身應是,退回原來的位子,同匠人們吩咐了一句,便道:“開始吧。”

    火紅的玻璃溶液自熔爐流出,引入凹槽,倒入模具,成型后冷卻退火,再做拋光打磨。祁元娘全程參與其中,甚至后兩項程序還是獨自完成,動作半點不顯生疏,可見是做過不少次的。

    劉據看著眼前晶瑩剔透的玻璃盤子眨眨眼:“同柏山進獻的那只碗質地一樣。”

    一樣的澄澈,一樣的純凈,無色透明,沒有氣泡,沒有雜質。

    祁元娘言道:“是。民女與幾位工匠鉆研許久,已基本掌握了玻璃制作的方法與關竅。不敢說制十爐能成十爐,卻也能保證有七八了。”

    從以往的十不存一,到而今的十之七八。尤其產出的不是劣質琉璃,而是優質玻璃。這不單是量的提升,更是質的飛躍。

    劉據指了指眼前的盤子:“這是第幾爐?”

    祁元娘一滯,低頭老實回答:“第二爐。第一爐成功后,民女便托柏山進獻給殿下;自己留下重制了一爐。”

    一共才制兩爐,便夸口七八之數,委實有點虛張的成分。祁元娘恐劉據認為她故意抬高,又道:“殿下請隨民女來。”

    劉據跟著去,繞過熔爐,入后舍,看到一排屋子,似乎都是窯廠用來堆放雜物或器具的,其中有一間被臨時開辟出來作為工作室。

    入內發現空間不算大,布置也簡陋。東側一角隔了個簾子,從簾子縫隙可見里頭是張小塌,塌上疊放著被褥。該是供祁元娘有時忙碌太晚趕不及回城,或白日太累偶爾歇息之用。

    簾子旁邊是一套桌案,案上擺放著筆墨竹簡。屋內另有兩個大木架,靠墻而立,幾乎各自占據了整面墻壁。

    一個木架位于桌案之后,上面放著一摞摞竹簡,一排排清晰羅列,每個格間寫著標簽,若有需要,坐于案前,回轉身體便可拾取。

    另一個大木架位于北墻,也是一個個格間布置,但放在里面的不是竹簡,而是許多琉璃器具,品相不一,良莠不齊。

    有最好如玻璃的;有品質低劣滿是雜質的;有燒制失敗歪扭開裂的;甚至還有許多烏七八糟一坨,連是什么玩意都看不出來的……

    零零總總,已然占據了整面書架,只余最低三兩個格間空著。

    劉據正疑惑,祁元娘已解釋起來:“自民女執掌窯廠、研制琉璃開始,每制一爐,不論是否成功,民女都會留存樣品,并記錄在案,以供時時翻看,對比查閱。

    “所以民女雖只開了兩爐,卻敢說十之七八,并非無的放矢。民女是根據這些時日的資料收集與匯算,以及反復實驗得出的結論。”

    這龐大的琉璃架與竹簡架就是她最有利的證明。

    劉據心頭觸動,頷首道:“孤信你。”

    他指向琉璃架,很是驚訝:“這些都是近兩個多月的成果?你們這么短時間制了這么多?”

    “殿下誤會了。民女……”祁元娘看了柏山一眼,“民女是去歲便開始研制,距今已有近一年。

    “民女自幼喜琉璃,更好奇琉璃制作。祁家的琉璃窯是祖上傳下,但因為工藝普通,耗費巨大,一直處于半閑置狀態。

    “父親在時也未重視,見民女喜愛,便允民女常來做耍,只當是個供民女閑暇取樂之物。去歲祁家出事,門庭凋零,流言蜚語不斷。

    “民女若想重振祁家,必須有拿得出手的東西。民女從柏山處得知殿下重視無色琉璃,便想若民女能制出來……”

    后續的話不必言明,在場之人都懂。

    祁元娘與柏山同時跪下來:“望殿下恕罪。”

    劉據半點不在意,笑起來:“孤重視玻璃又不是秘密,也非不可說之事。孤身邊的人大多曉得。但獨你能從柏山言語中獲知信息并加以利用,付諸實施。這便是你的本事。何罪之有?”

    理是這個理。真正不可說之事,以柏山的品行與心性,即便親如摯愛也不會開口。但罪還是要請一請的。至少得把此事過了明面,讓劉據知悉。

    “起來吧。同孤說說,你是怎么做到的。”

    祁元娘輕笑:“多虧了殿下公開的信息。里頭提到的配方比例雖不全,卻可供推敲。尤其所謂調整熔體成分,升高爐溫,增加融化時間等手段,極大程度上減少了氣泡的產生。

    “另外,適量添加方解石也減少了很多雜質,使琉璃更加澄澈。殿下請看,以此格為界,此格之上為二月前所制,此格之下為二月后。”

    二月,正是他公開竹簡信息的時間。

    劉據轉頭,順著祁元娘手指方向看去,確實,自這一格后所制琉璃品相肉眼可見大幅度提升。

    但在此之前,約莫一行之數,所制之物已有好轉,失敗的展品也鮮見出現了。顯然她們彼時已經有了些許成果與心得。

    可以說劉據的竹簡信息給了他們更多靈光,讓他們的方向更加明確,為他們節省了更多時間。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們前期努力的基礎上。

    若沒有前期的辛苦付出,他們未必抓得住竹簡信息的“靈光”。

    需知信息公開至今,謄抄者眾多,嘗試制作者亦不在少數,但做成的唯有祁家,唯有祁元娘。

    劉據仰望琉璃架:“鉆研這么久,制這么多,花費不小吧?”

    “是。”祁元娘實話實說,“為制琉璃,民女幾乎是舉全家之力。”

    劉據頓住。祁家雖為貴族,卻漸入沒落,家底恐怕是與當今權貴不可比的。那些權貴之家,便是有用心研制的,也都會尋合作之人,量力而行。

    祁元娘此舉何等冒險,又是何等魄力。

    劉據好奇看向她:“你不怕傾其所有仍一無所獲嗎?”

    “這點民女想過,但民女不怕。”

    劉據訝異。

    祁元娘嘴角揚起,笑意中夾雜著幾分無奈與苦澀:“父兄出事,民女以女子之身獨掌門戶,豈是容易之事。

    “外人不必說,就連宗族,也未必會容得了民女。民女現今不過是借柏山與殿下的關系暫且震住他們,卻也只能一時,非長久之計。

    “民女若無自身立足之本,手握巨資宛如孩童抱金過市。不瞞殿下,琉璃乃民女如今知道且有望抓住的唯一機會。民女不得不孤注一擲,破釜沉舟。

    “再有,錢財沒了還能再賺。我們的辛苦總不會白白浪費。”

    她指向另一邊與琉璃架一樣,幾乎占據整面墻的竹簡資料,繼續道:“我們的每一步都記錄在案。若我們最終沒能成功,這些東西也有它的價值。可將它交出去,旁人便可依此少走些許彎路。”

    劉據蹙眉:“若是這樣,你便不是首功,甚至未必有人記得你的付出。”

    “那又如何?”祁元娘輕笑,“殿下,祁乃原楚國八大姓之一。民女讀《左傳》,得聞莊公三十年,斗谷于菟擔任楚國令尹,深感楚國之貧弱,捐全部家財以助。①

    “民女讀之,甚為觸動。而今雖形勢不同,大漢更非當年楚國能比。民女亦不知殿下與陛下需要琉璃做什么。

    “但民女知道,琉璃于國有用,且有大用。那么學一學斗谷于菟,為國家略盡綿薄之力又何妨?”

    劉據怔住。

    他很清楚祁元娘這么做是有私心的。甚至她的私心坦坦蕩蕩,毫不遮掩。可這并不妨礙她心底深處仍然留存著為公的一面。

    其他人呢?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為私的同時,還能想到公。

    劉據嘆道:“世間多少男子都沒有你這般的魄力與胸懷。”

    祁元娘眼珠微動:“他們沒有,民女便不能有嗎?”

    劉據再次怔住。

    “殿下請看。”祁元娘伸出雙手,“即便失敗了,民女還有雙手,有健全的身體,有能思考會學習的腦子。民女無錢再做琉璃,還可學釀酒,學織布,或是與銀柳一起上山采藥。

    “民女尚有祁家這個遮蔽風雨之所,有能活命的辦法。所以殿下或許覺得民女若失敗會一無所有。但于民女而言,遠不到山窮水盡之處。

    “民女只是不能再如從前一般錦衣玉食而已。”

    只是……而已……

    說得輕巧,可正是這份錦衣玉食,是多少人為之追逐,也是多少人無法割舍的東西。

    “殿下,民女幼年之時,大父②猶在,常感慨祁家沒落,不負當年盛景,不負貴族榮光。家父家兄亦耿耿于懷。

    “所以家兄欲將民女高嫁,家父亦是此念,皆是因無別的門路,想以此道為祁家尋一條通往權貴之路。

    “但民女覺得他們錯了。大父所感貴族榮光。所謂貴族,貴之一字不應該只是身份、地位、權勢,更在傲骨、胸懷、大義。若失了后者,那這貴族也只是虛有其表。

    “民女想成就祁家貴族之名,但民女不愿成就的只是虛有其名。所以民女想試一試。”

    劉據懂了。

    若成功,祁元娘能如愿,真正有了“立身之本”,有了可支撐門庭的底氣,有了能重振貴族榮光的可能;

    若失敗,在她看來,至少也保住了貴族該有的傲骨、胸懷與大義,沒有辱沒祁家門楣。

    貴族,傲骨,胸懷,大義……

    這幾個詞在劉據的心間纏繞。

    他看著祁元娘,無比震驚。

    此前他是見過祁元娘的,更在柏山的嘴里聽過許多次,但今日他好似才頭一回認真去看這個不同尋常的奇女子。

    就連彈幕也為之動容。

    ——我去,我賭五毛,這女子必成人物。就她這份胸襟,這份魄力。這份不因成功而驕傲,不因失敗而氣餒的品性,即便錯失這次機會,日后也定能出頭。

    ——確實。她很明確自己想要什么,該怎么做,并且敢于去做一切嘗試。光這點就已經很厲害了。

    ——可惜生不逢時。身處的社會環境嚴重桎梏了她的發展。這要是在我們這個時代,必能一展所長,成為光彩奪目的女強人。哎可惜了,生在萬惡的封建帝王時代。

    ——正是因為生在封建帝王時代,還能保有這樣的思想和行動力,才更難能可貴啊。

    劉據:!!!

    帝王時代怎么了!帝王招你們惹你們了。

    劉據很不高興,他拉住祁元娘:“孤當日說,不論是誰,只需做出玻璃,都有重賞。你想要什么,孤許你自己開口。只需要求合理,在孤權利范圍內,孤都可答應你。”

    快說。你想怎么重振祁家,孤都幫你。趕緊說。

    孤才不要被彈幕看扁。憑什么只有在你們的時代可以。孤是一國太子,能給的不比你們更多!

    更何況玻璃的用處良多,可不僅僅關乎望遠鏡。它值得如此重賞,值得當朝太子的承諾。

    然而祁元娘卻突然有些猶疑。

    劉據:???

    誒,不是。你怎么回事。之前不還侃侃而談,不卑不亢嗎,怎么這會兒不說話了。

    他很是訝異,張大嘴巴。不是吧,不是吧。你不會是求的東西特別大,大的都不敢開口了吧!

    祁元娘:……

    第 42 章

    “殿下先請坐下歇息一會兒。”

    祁元娘將劉據引入桌案旁落座, 讓銀柳奉上溫水,歉意道,“本以為殿下看到柏山進獻的玻璃碗后或會傳召, 民女一直候著消息,不料殿下竟親自來了。

    “此地簡陋, 民女沒來得及清理, 還請殿下將就將就。”

    劉據搖搖頭, 對這些并不在意, 只是對祁元娘所求更多了幾分好奇。

    祁元娘起身來到書架前,從上頭取出幾卷竹簡捧到劉據身邊,逐一解釋。

    “這一卷是民女根據縣邑日志與可查資料,結合走訪調查的情況總結出來的,現今長安周邊各陵邑家財百萬錢以上的數目與名錄。雖未必詳盡, 但可供參考。

    “這一份是民女問過柏山后, 自制了視力檢測表,召集各家為其檢測得出的其中視力不佳者的人數。”

    說完這些,祁元娘捧出第三卷竹簡, 卻沒有急著打開, 而是問道:“殿下可知, 眼鏡近兩月來風靡長安, 為求得一副,已有人開出了上萬錢的價格,甚至還有繼續增加之勢?”

    劉據懵懂點頭:“并不十分清楚,但聽過幾句傳言。”

    “不是傳言, 是真的。”祁元娘輕輕點了點第二卷竹簡, “殿下曾說,只需有了琉璃, 眼鏡或可批量制作。那么殿下覺得,倘若使其流入民間,這些人會有多少愿意購買?”

    說完便又自問自答:“不說十之八/九,至少也有十之七八,且是在上萬錢的價格上。倘若這個價格能有降低,人數會更多。

    “民女曾問過柏山,眼鏡的造價并不太高,至少與一兩萬錢相比,如九牛一毛。這么算,此為一本萬利的買賣。”

    “所以你是想讓孤許你做這門買賣?”劉據神色疑惑,一想覺得此法倒也可行,“這般一來,你研制所耗的錢財就能以最快速度收回。不錯。”

    祁元娘搖頭:“這門買賣民女做不得,也非民女所求。”

    說完她看向劉據,補充道:“不過殿下卻是可以的。殿下若想,民女可幫殿下來辦。”

    劉據:!!!

    彈幕:!!!

    ——臥槽,這女的什么意思。她想當太子的錢袋子?是這意思嗎?

    ——這主意好,可行。當儲君的,哪能沒有錢袋子啊。錢權從來不分家。沒錢的儲君不好當的。

    ——自從知道劇中可能是真實存在的人物后,我就有個種云養崽的感覺。所以,據崽啊,答應她。這錢必須搞!對你大有好處。

    劉據沒說話,沒答應,也沒否決。

    “只是……”

    但聽祁元娘畫風一轉,她的視線看向旁邊的玻璃果盤:“民女不知殿下為何想要這種玻璃,又想用來做什么,可這項技藝既然已經攻克,那么從前那些帶有顏色的便也可以做的同等清澈無暇,甚至我們還能研制出更多色彩。”

    更多色彩……

    劉據眨眨眼,腦中資料就出現過多彩玻璃的圖片,顏色多種多樣,美輪美奐,與之相比,現有的顏色簡直太單一了。

    劉據果斷點頭。這個可以搞。

    祁元娘神色卻倏然嚴肅了兩分:“殿下,這其中的利益更甚眼鏡。”

    劉據頓住,越發疑惑了:“你想讓孤兩個買賣一起做?”

    祁元娘搖頭:“若只有眼鏡便罷,但加上琉璃,其利太大。民女恐即便殿下身為太子,也不好獨占,更不能獨占。”

    “那你的意思是……”

    “殿下,自陛下上位以來,便將攻打匈奴作為畢生之愿,屢有對戰。從十年前的馬邑之圍,到五年前的河南之戰,再到去歲的定襄北之戰。

    “雖則我朝除卻最開始的受挫外,近幾年在大將軍的帶領下取得了還算不錯的成績。但其中耗費不可估量。將士吃用,軍需糧草,武器軍備,皆出國庫。

    “民女不知具體花費幾何,但細細思量計算便知,這個數字定然十分龐大。即便有文景二帝的積累,撐得了一時,后續呢?當如何辦。

    “殿下應知,自秦以來便有犯罪者可以金來贖之律,此法我朝沿襲。然不知殿下可曾關注過,贖金的金額近些年在逐步增加?”

    劉據微微蹙眉。贖金之事是只要有心便能打聽到的。祁元娘不至于弄錯,更不可能撒這種拙劣的謊言。

    所以劉據雖然確實沒有關注過這方面,不知詳情,但祁元娘說增加,就肯定是增加了。

    那這代表什么呢?

    祁元娘的意思是他父皇沒錢了,在用這種方法撈錢嗎?

    說實話,劉據身為太子,完全沒有“缺錢”這個概念,也并沒有察覺到他父皇有“缺錢”的跡象。

    但有一句話他聽進去了。即便有文景二帝的積累……

    這點彈幕也提過。再思及讓少府大力研制玻璃時父皇的態度,劉據恍然發現,祁元娘的猜測或許是對的。

    他父皇缺錢,國庫缺錢;又或者暫時還不是特別缺,還能應付,但并不富余,得未雨綢繆,不能真等到捉襟見肘的那一步,鬧出笑話來。

    不管怎樣,形勢似乎都比他以為的要嚴峻。

    劉據思量起來,看向面前的竹簡,一個念頭自心底升起,同時祁元娘的聲音在耳畔再度響起,與他所想不謀而合。

    “民女認為太子可奏稟陛下,以此二物,聚天下巨賈豪紳之財,以豐國庫,以強國力。”

    祁元娘雙膝跪地,低下頭,雙手將第三份竹簡高高舉起。

    劉據接過打開,發現赫然是一份奏疏,奏疏中以他的視覺立場陳述利弊,分析時局,進獻良策。

    劉據震驚了。彈幕更震驚了。

    ——誰剛剛說她想當太子錢袋子!人家想的是國家財政。什么錢袋子。就說,你們承不承認自己格局小了!

    ——承認,承認,我可太承認了。這女的不簡單啊。不只有思想有主見,情商也不低。聚天下巨賈豪紳之財。

    ——這個聚字用的妙。明明是謀。但謀聽上去過于算計,聚就顯現出皇權的威嚴了。天下之財皆歸天子,天子不過是“聚”一下而已。

    ——所以她想干嘛,沒弄明白,劉據問她要什么賞賜,她說了這么多,又是市場調查報告,又是分析時局,又是獻策,然后呢?她到底想要什么!

    ——樓上你是不是傻,你都說又是調查又是分析又是獻策了。這還不明白嗎!祁元娘這妥妥是想做太子的人,入太子門下。

    劉據:……???

    鑒于彈幕信誓旦旦如何如何,結果壓根不是那么回事的時候多了,劉據不怎么信,但他又有點好奇,這么想,便直接這么問出口了:“你想入孤門下?”

    太子門下有許多種,謀士、幕僚、賓客等等,凡是效忠于太子,為太子服務之人,皆可稱門下。

    祁元娘本只是想讓太子知道她的本事,記住她,有需要可供其差遣,借助這層關系,她就能扯虎皮大旗,撐起祁家,再以振興之祁家來謀更上一層,并不敢一來就如此直接。

    但劉據既然問出口,祁元娘深吸一口氣,當機立斷,雙手貼額,伏地跪拜,十分虔誠:“是。民女愿為殿下驅使,以效犬馬之勞。”

    劉據眨眨眼,心里有點小欣喜。

    門下他知道,也見過許多,但他年幼,尚未有之,今日這遭還是頭一回,覺得甚為新鮮。

    尤其他雖為太子,但年紀小啊。祁元娘愿意此刻就毫不猶豫選擇他,代表什么。

    代表他真的不錯,也代表祁元娘有眼光!

    看著旁邊的玻璃果盤,看著屋內足有一整面墻大架子上的琉璃器具與竹簡,再看桌案上的“調查報告”,手中的“獻策”,劉據眼波流動,似乎也不是不行。

    不過……

    劉據眼珠轉動:“你說的很好,但玻璃可不只能做器具。”

    他的目光重新掃向琉璃架:“孤瞧著這上頭所制器具或食碗、或食盤、或寶珠,皆是體積小且造型簡單之物。可曾嘗試制過其他?”

    這話題轉的有些突兀,祁元娘怔愣:“殿下的意思是……”

    劉據伸手指向窗戶開始比劃:“可否做出這般大,厚度約莫與竹簡片厚度差不多的?不必額外造型修飾,保證現有的透明度,四四方方,平整無暇就好。”

    窗戶這般大,四四方方,平整無暇……

    祁元娘眸光微動,好像有什么在腦海中劃過,她敏銳抓住:“殿下是想以玻璃代替窗紗?”

    話語一出,祁元娘自己都唬了一跳,轉而欣喜萬分,雙眸放光:“這辦法妙,殿下果真心思靈巧。”

    劉據驚訝地瞪大眼睛。想說,你才靈巧啊。我不過指了下窗戶,話都沒說出來,你就領悟到了。

    他想了想,又道:“還可以嘗試吹玻璃。”

    “吹?如何吹?”這就讓祁元娘不解了。

    劉據提示:“用空心銅管。”

    銅管……

    祁元娘呢喃一聲,忽然眼睛再次一動,立刻又懂了:“殿下的意思是將玻璃溶液包裹在一端,對著另一端吹氣,讓玻璃溶液鼓起來?”

    劉據更驚訝了。臥槽,你居然這么聰明的嗎!一點就透。

    嗷嗷,不愧是孤看重想收入門下的人!

    祁元娘沒有察覺到他的神色變化,仍在思考可行性:“這種方法倒是與我們現有的模具成型之法截然不同。”

    劉據笑盈盈望著她:“確實不同,那你能做嗎?”

    祁元娘毫不猶疑,深吸一口氣:“能!民女一定能!”

    劉據點頭:“若這么大的可以,那更大的呢?”

    祁元娘剛要開口,劉據擺手:“不急,孤的話還沒說完。玻璃的妙用可不只這一個。”

    他晃了晃手中的竹簡:“這個寫得不錯,確實應當稟奏給父皇。但空口述說總不如親眼所見來得有力量。唯有讓父皇看到那番場景,才更能切身感受到玻璃的價值。

    “玻璃若用來聚財,那花樣可多了。你去取一份空白竹簡來,坐近點,孤來說,你負責記。”

    祁元娘依言照做,翻出空白竹簡,手握竹筆,認真聆聽。然每記一項,心中驚奇與震撼便勝一分。

    等全部記完,祁元娘聲音都有些顫抖:“殿下……殿下所說這些民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當……當真嗎?”

    “孤說的自然是真,關鍵是你能按孤的要求做出來嗎?”

    祁元娘怔住,她低頭看著竹簡上的內容。

    玻璃越大越容易起泡與碎裂。所以制作整塊大玻璃與制作小物件是不一樣的。若只是窗戶大小,她尚有把握。可若是按劉據所言,方方面面都把控到位,做到精準,難度很大。

    祁元娘握緊竹簡,即便如此,但她不甘心。

    玻璃容易嗎?同樣不容易,她不也做出來了?一百步走了九十九,還怕這一步嗎!

    她祁元娘的人生絕不畏難,永不言怯,尤其是未戰而先怯!

    祁元娘放下竹簡,再度跪拜:“請殿下給民女一點時間,民女一定辦到。”

    “一個半月如何?”

    祁元娘愣了一瞬,轉而想到,一個半月后正是天子壽誕。

    “殿下是想在陛下壽辰當日,將之作為獻給陛下的賀禮?”

    劉據點頭。

    “這確實是個絕佳的時機,殿下的想法極妙。”

    只是如此一來,她的時間就很緊迫了。尤其彼時陛下會親至,跟隨的文武重臣也不會少。此事越發疏忽不得,只能成功,不許失敗。

    是風險,更是機遇,還是碩大的機遇。

    祁元娘語氣鏗鏘有力:“請殿下放心將此事交給民女,民女必不負殿下厚望。”

    劉據莞爾輕笑,他看向燕綏:“拿你的腰牌給孤,回頭你再去領一個。”

    燕綏不明所以,將腰間令牌取下遞給劉據,劉據轉手交予祁元娘:“孤門下還未收過人,不知道是不是要制專屬令牌。這牌子是侍衛用的,你暫且用著。若有何事,可憑此令牌入東宮面見孤。”

    “諾。”

    祁元娘雙手小心翼翼捧著牌子,小小的一塊,卻好似有千斤之重。

    這一刻,她腦子里劃過許多東西。多年來潛藏在心底的“不安分”“不甘心”,去歲家中變故后遭受的種種詰難,近一年傾注在琉璃上的所有努力與希望……

    祁元娘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她感覺眼眶溫熱,逐漸濕潤,但始終沒讓眼淚掉下來,大大方方屈膝謝恩。

    ——哈哈哈,就知道我家據據會愿意收她的。據據終于收門下從屬了。不錯不錯,加油。希望努力點,強大自身,搞好跟劉豬豬的關系。歷史上巫蠱之禍太悲了。這個平行時空就別出現了吧。

    ——哎,忍不住說一句,玻璃真的是穿越必備嗎?十個穿越,九個玻璃。就不能有點新意!

    ——沒辦法,誰讓玻璃在古代昂貴且有市場呢。這是斂財神器啊。你不搞玻璃,想搞什么?別的有些不適合用來斂財,有些即便適合,能有玻璃斂財能力強?

    ——確實,玻璃在古代的斂財能力無敵,尤其當這門技藝掌握在國家手里的時候。再結合一下現有經濟發展的某些形勢。譬如國企,事業單位,公私合營,招商代理,品牌加盟等等都可以參考下,總結個合適的方案出來,那就更加大有可為了。

    ——+1。有技術有原料有權勢,這就是底氣。現代商業為了推銷自己的產品,手段何其豐富,稍微改良一下,讓其本土化。豬豬的軍費問題不說全部解決,至少可以解決一大半。

    ……

    彈幕風起云涌,網友們紛紛開始出謀劃策,談論著怎么做才能讓利益最大化,不浪費這等神器;又要如何做能兩全其美,既讓國家得利、解朝廷財政困局,又不讓劉據吃虧。

    畢竟太子可以為公,但不能毫不為私。

    沒有家國大義的太子要不得,然心中唯有家國大義而無私心的太子只怕也長久不了。

    這就是現實。

    太子需為江山社稷努力,為黎民百姓著想,也需為自己籌謀。

    于是一條條評論如潮水般涌動,劉據看得眼花繚亂,瞠目結舌。

    臥槽,這是什么意思,居然還能這樣。

    記下來,趕緊記下來。

    劉據帶著一堆的“奇思妙想”回宮,絞盡腦汁總結篩選,將有用的留下,沒用的丟掉。主打一個“去其糟粕,取其精華”。

    而祁元娘呢,轉頭已再度斗志昂揚投入到新一輪的工作熱情當中,財力、物力、人力不要命的往里砸。

    時間就這般在二人興奮而忙碌的期待中悄然流逝,很快到了六月初九,劉徹生辰。

    這日,后宮前朝喜氣洋洋,慶賀者不絕。

    劉據看著一場又一場獻禮,聽著一句又一句祝詞。每一個禮物都是他人精心挑選,貴重而珍稀,且寓意極佳;每一句祝詞亦是他人搜腸刮肚,提前準備,恭維贊頌,卻又不顯俗套。

    后妃朝臣你唱罷來我登臺,好不熱鬧。

    就連堪堪一歲多的劉閎都送上一副用樹葉黏貼制作的壽字:“父皇,我,親手,做的。父皇常青不老,福運永昌。”

    一歲多的孩子,即便說話早,也還不能大段大段吐詞,可后面這一句說得卻堪稱利落。

    尤其賀禮極具創意,雖不貴重,卻盡顯心意;去繁存簡的祝詞,雖藻飾不華,卻滿是赤誠。再配上流利的語速,奶奶的口音,白嫩肉嘟的臉頰,讓人心底不由自主軟了兩分。

    劉徹驚訝于他的語言天賦,開懷大笑,順勢將他抱起來:“閎兒的意思是這全是你親手貼的?”

    劉閎點頭:“父皇,壽禮。我做。我想。不讓別人。”

    劉徹挑眉:“不只是你做的,還是你的主意?那看來你準備了不少時日,你有心了。這份禮物,父皇很喜歡。”

    聽他喜歡,劉閎顯得尤為高興,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

    劉徹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額頭,轉而看向淡定觀望、巋然不懂的劉據:“旁人都送了,你就沒給朕準備點什么?”

    劉據笑瞇瞇:“當然有,不過我的賀禮不在這,需父皇紆尊移駕,所以我等其他人的賀禮都送完再說。否則只怕我這賀禮一送上來,旁的賀禮,父皇都不想看了。”

    劉徹:……

    他睨劉據一眼:“神神秘秘,故弄玄虛。”

    嘴上“輕罵”,到底隨了他,令眾人繼續,待祝壽完畢才又道:“現在可以了吧?”

    劉據點頭:“父皇讓人去備車吧,咱們得去宮外。”

    “宮外?”劉徹怔愣,忽然想到什么,“可是博望苑?朕還好奇呢,你這博望苑到底想修成什么樣。

    “聽聞前陣子又問少府要了許多人,敲敲打打,大刀闊斧,還日夜不輟,更使親衛在周邊圍了界限,并派人戍衛,不許人靠近。”

    “既是給父皇的驚喜,父皇都沒瞧呢,他人怎能先瞧見。若被人探究到里頭的秘密,傳揚出去,這驚喜就沒了。父皇,咱們快走吧。嗯……”

    劉據頓了下,指向少府寺卿與大農令:“讓他倆也跟著。反正就算現在不跟,待會兒還得再宣他們來的,不如一起,還能省事些。至于其他人,父皇決定便好。”

    劉徹挑眉,思及他從前弄出的許多東西,隱隱有些猜想,神色鄭重起來。

    衛青霍去病這倆愛將自然是要跟著的。另外又點了丞相公孫弘、主爵都尉汲黯,侍中桑弘羊等好幾個人陪同。

    一個小小的身影扒住劉徹的褲管:“父皇,去,我也去。”

    劉徹低頭便對上劉閎烏溜溜的大眼睛,微微愣住,還沒開口,便聽劉據道:“你去湊什么熱鬧啊。你去了也看不懂。太子哥哥跟父皇是去干正事,定然顧不上你的。”

    劉閎抿著唇,很不高興。

    劉據拍拍他的頭:“乖,你聽話,太子哥哥回來給你帶好東西,保管比你現有的玩具都稀奇,拿出去羨煞所有人,到時候你就是全長安最靚的崽。”

    這熟悉的話語,霍去病嘴角抽了抽。

    一聽就是哄小孩。

    劉閎更不高興了,王夫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劉閎嘴角撇了撇,最終抬頭乖巧回答:“聽太子哥哥的。”

    這段插曲揭過,誰也沒在意。圣駕啟鑾,前往博望苑。

    博望苑選址在未央宮東南,距離不遠,車馬小半個時辰可至。

    自二月立太子后開始修建,如今離完工尚早,但也造了些許屋舍場地。

    劉據這回要做的東西也需要屋舍場地,事情又趕得及,時間太緊,臨時再選,需從零開始,必定來不及。

    劉據大手一揮,十分大方的表示,就博望苑吧。博望苑修好的那些不是現成的嗎,就很合適啊,稍微改改就能用。何必那么麻煩,再去費時費力。

    于是在他的主張之下,便這么愉快的決定了。

    屋舍這邊與祁元娘的琉璃窯同時趕工,敲敲打打,幾乎集劉據權勢人力之所極,三班輪倒,日夜不輟,終于在兩日前勉強完成,沒有誤了劉徹生辰。

    眾人來到地址,順著劉據指引的路線,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家……店鋪?

    因是太子別院屋舍改修,店鋪外觀壯麗巍峨,店內空間也十分寬敞。但這確實是一家店鋪的布置,還是一家新穎奇特的眼鏡店!

    店面東邊墻上掛著視力表,距其一丈半的地面畫有橫線,這便是測試之處。

    店面西角落有個工作臺,此為調試鏡片之處。

    最讓人驚訝的是店面中間,擺了好幾個展柜。展柜約莫半人高,底部是木制,而上方卻是透明的,可以清晰看到里頭排列的整整齊齊的眼鏡邊框。

    各類邊框基本都以竹片竹篾為材料,但每個邊框描畫的顏色與花紋各有不同,琳瑯滿目,應接不暇。

    眾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透明展柜:“這……這……太子殿下不是說眼鏡材料不夠用不能制嗎?”

    不能制眼鏡,拿來制這玩意?

    眾人不理解,眾人很困惑,眾人覺得劉據有病!

    劉據笑瞇瞇:“不是原本做眼鏡的材料。”

    他伸手遞出一副眼鏡:“你們摸摸,兩者是不一樣的。”

    眾人狐疑,摸摸眼鏡,再摸摸展柜,全都愣住了。

    確實。看似一樣,實則觸感并不相同。

    所以……

    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太子殿下曾說若做出純凈透明,澄澈污垢的玻璃……這是玻璃?太子殿下,你做出玻璃了?”

    劉據笑瞇瞇昂首,得意非常。

    這意思不言而喻。

    眾人只覺得心臟梗塞,雙眼泛紅。今日來的人大多都知望遠鏡之事,即便并不完全清楚的,也隱約曉得一部分。因此劉據默認帶給他們的沖擊不可謂不大!

    汲黯甚至直接跳起來:“殿下可知玻璃代表什么!這是重要軍需,怎可這般使用,簡直浪費,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大農令與少府寺卿等人紛紛點頭,一個個肉疼的好似挖了他們的心肝一樣,臉上表情難看的宛如便秘。

    劉徹瞄了劉據一眼,對于玻璃之事,他是知道的,劉據同他報備過,但彼時劉據說還需等一等。

    他本以為是制成了但沒完全制成,需要改進,既然如此,他自不會多過問,只等著完全弄出來便是。誰知竟是為這個!

    劉徹眉宇微微蹙起來,卻還是選擇先相信兒子,且看看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這般想著,便聽劉據道:“各位別急,還沒完呢。咱們先把東西看完。”

    眾人:???

    還有?

    劉據帶路,繞過眼鏡店,后方是另一間屋舍。屋子似乎不大,但一抬眼就可見其“與眾不同”“特立獨行”的窗戶,在陽光的照耀下還反射出刺眼的光,同方才展柜的材質一模一樣。

    是玻璃,又是玻璃!

    劉徹心頭微微一滯,眾臣子心臟更疼了。

    劉據仿佛毫無所覺,拉著眾人入內,笑瞇瞇說:“既能擋風遮雨,又不影響視野,陽光也可暢行無阻,是不是比原來的窗紗強多了?”

    眾人:……強當然強,可這是關鍵嗎!

    “別太驚訝,還有更厲害的呢。”劉據一揮手,“繼續走!跟我來!”

    眾人:……

    從屋舍步入回廊,眾人怔在當場,宛若石化。

    他們看到了什么?

    那是……那是玻璃房子?

    其實說玻璃房并不準確,因為時間太緊,做四面玻璃的大房子不太夠,劉據便讓人將屋外的回廊格局改動,用一面墻體支撐,其余三面為玻璃,里頭安置創意桌椅,再配各色花卉。儼然是某些“現代”電視劇里的景觀大陽臺。

    劉徹睜大眼睛,眾人只覺得連呼吸都停滯了。

    劉據仍舊笑嘻嘻地,拉著劉徹坐下曬太陽,說道:“父皇,身邊花色環繞,還能遠眺屋外,毫無視野遮擋,閑暇時煮個茶或酒,曬曬太陽,喝上一杯,是不是十分愜意?

    “如今天氣漸熱,或許你不覺得如何,但冬季呢?冬日天冷,屋內暖和,卻沒了室外的景致;室外美景,卻又無法取暖。

    “現在有這個就不同了。即便呆在屋內,也能觀屋外雪景,若是再在前方栽種一片梅林。皚皚白雪配上傲骨紅梅,煮酒論賦,豈非人間美事。”

    劉徹:……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么?

    轉頭一瞧,很好,如他所料,眾臣子們全都臉黑如炭。

    汲黯橫眉冷對,桑弘羊面沉如水,大農令捶足頓胸,少府寺卿雙眼赤紅,恨不能把東西拆回去收歸若盧與考工。這倆部門現今還在為望遠鏡勞心勞力發愁呢!

    玻璃何等重要,用國之重器來滿足私欲,只為貪歡享樂,驕奢淫逸,這怎么行!

    太子聰明能干,做出了不少功績不假,但也不能這么造啊。你要是造點別的就算了,玻璃絕對不行!

    沒事沒事。太子只是年紀小不懂事,他或許還未能理解玻璃的重要性,覺得新奇好玩而已。

    一定是的,一定是這樣的。沒關系,太子尚幼,現在開始慢慢教,好好教,能改過來的!

    眾人一邊懊惱暗恨,一邊安慰自己。

    這回不等汲黯“沖鋒”,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了。尤其是大農令與少府寺卿這倆掌管財政者,張著嘴正要勸諫,劉據早知他們的想法,搶先一步開口:“看完了嗎?這邊看完,咱們就要準備去下一個嘍。”

    一句話成功把所有人的言語堵了回去。

    眾人:!!!

    什么?還有下一個!

    你把玻璃用來當展柜,弄出那么“別開生面”的眼鏡店不夠,還用來做窗戶做花坊,如今跟我們說還沒完?居然還有下一個!

    你是要上天嗎!

    這頭眾臣子震驚得腦子都快炸了,那邊劉據已經挽著劉徹繼續向前。

    劉徹側頭看著他,上下打量,左右審視。

    知子莫若父。他不信這臭小子一點沒發現臣子們的氣憤,半分不在意便罷,還笑嘻嘻拱火,劉徹不知緣由,但他很清楚劉據在搞事!

    劉據察覺到他的目光,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劉徹:……

    進入下一個場地,仍舊是間屋子。

    行至門前,眾人靜等劉徹先行。

    有劉徹在,誰敢走在皇帝前面?之前的眼鏡店與玻璃屋俱是如此,可這回劉據拉住他,小聲道:“父皇,這個得讓別人先進去。”

    還神神秘秘同他眨眼睛:“你信我。”

    眾人:……你要不要聲音再大點。我們聽得到!

    衛青霍去病對視一眼,提議道:“陛下,不如臣去吧。”

    話音剛落就被劉據一手一個按住:“舅舅跟表哥也不行。”

    劉徹&衛青&霍去病:……

    其余人:……你干脆直接點我們的名字得了!

    “臣去。”

    汲黯冷嗤一聲,看向劉據。

    這是個朝堂上的“刺頭”,素來倨傲耿直。他從不會故意針對誰,他只會非常平等地針對所有他看不慣的人。

    朝臣看不慣,他懟;皇帝看不慣,他懟;難道輪到太子,他就怕了嗎!

    不,絕不會。

    汲黯一臉“我倒要看看你還能弄出什么東西,嬌奢到什么地步”的表情,一馬當先,推門而入,然后便聽撲咚一聲。

    落后一步剛要推門的大農令:???

    “汲黯都尉,可是發生了何事,不小心摔了嗎?”

    里頭沒有回應。大農令疑惑入內,丞相公孫弘、少府寺卿等人緊隨其后。

    接著便是咚咚,撲通好幾聲。

    像是摔倒,又像是碰到墻壁。

    “汲……汲黯都尉,這……這是什么東西!”

    “你問我,我怎么知道,我也剛進來!”

    “莫不是妖孽?”

    “妖孽?何方妖孽,膽敢在此造次!”

    “妖孽,你聽著。我不管你是哪來的,此乃我大漢國都,陛下是天選之子,有真龍庇佑,還有衛大將軍與冠軍侯護衛左右,英勇無敵。你若敢生事,定讓你有去無回!”

    “妖孽,怎么不出聲回答我們!有膽子嚇唬人,沒膽子露面嗎。”

    “藏頭藏尾,只會這等幻化技倆,算什么本事。跳梁小丑,有能耐就出來,同我們衛大將軍與冠軍侯大戰一場,讓你瞧瞧我大漢的神威!”

    站在屋外的劉徹&衛青&霍去病:???

    劉據捧腹大笑:哈哈哈哈!

    劉徹&衛青&霍去病:……

    第 43 章

    碰碰, 哐哐。

    緊閉的大門嘩嘩作響,里面的人在經歷過最初的驚駭與慌亂后回過神來,想要原路返回, 結果發現這門打不開,根本打不開。

    劉據十分“好心”地開口提醒:“各位別白費力氣了。這是單向門, 做了機括的, 只能從外面推門而入, 不能從里面推門而出。諸位若想出來, 只能另尋出口。此屋有兩扇門,一前一后,一進一出。”

    眾大臣:……你是不是當我們傻。既然只能從外打開,你們就在外面,開一下不就行了!還另尋出口, 你不想我們出來就直說!

    這下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妖孽?這怕不是妖孽, 而是太子搞的鬼。

    只是太子究竟有何等本事,用何等手段,造出此番神通?

    眾人驚奇、狐疑、迷茫, 百思不得其解。

    但聽劉據又道:“諸位小心點, 不能破壞屋子里的東西, 損毀了, 問題就大了。這些可比玻璃還要值錢,用處大著呢。”

    眾人:!!!

    屋內沉默了,屋外,劉徹深表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

    對待父皇自然不能似對待大臣一般。劉據收斂笑意, 乖巧回答:“是鏡子。”

    劉徹挑眉, 汲黯等人亦是見過風雨的,若只是尋常鏡子怎會如此失態, 這里頭必有緣由。

    劉徹看著他,靜待下文。

    劉據調皮眨眼:“非是我們如今慣用的銅鏡,而是玻璃鏡。銅鏡便是打磨得再光潔,映照之時仍有局限。鏡中影像與實物對比,顯得模糊而混沌。

    “玻璃鏡不同,它的影像與實物別無二致,就連一根頭發絲都能讓你清晰可見,宛如與另一個自己面對面,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這形容,讓劉徹與衛青霍去病都愣住了。

    劉據一招手,祁元娘手捧托盤上前,托盤上正是一面成人巴掌大小的玻璃鏡,鏡面嵌在精致的木頭雕花里。

    劉徹拿起鏡柄,忽然渾身一頓。站在一旁的衛青與霍去病亦是怔愣,瞳孔放大。蓋因這鏡子真的如劉據所言,活靈活現,栩栩如生。

    別說一根頭發絲,湊近些連臉上的毛孔都一覽無遺。

    劉徹摸了摸鏡面:“確實是玻璃的觸感。玻璃還能做鏡子?尤其這鏡子還如此玄妙好用。”

    “能的。”

    劉據取出托盤內另一塊簡陋版不做任何修飾的鏡面:“父皇看,只需在玻璃背面涂一層銀,就能使其變成鏡子。”

    劉徹挑眉:“銀?”

    “是。用不了多少銀的。而且也不一定非得用銀,其他代替也可。只需遮住背面,阻擋玻璃的透光性就行。”

    劉徹磨搓著手中的鏡子思索起來。

    霍去病卻有些疑惑:“若單單只是這個,汲黯都尉與大農令等人當不至于這般反應。”

    確實。驚訝或許有,但覺不會慌亂。

    “這么大點的鏡子自然不至于,但若是與人等高等寬,甚至比人更高更寬呢?”

    劉據一邊說一邊比劃,轉而拍了拍手,祁元娘便推著一面全身鏡過來。

    劉徹三人微張嘴巴,結果鏡子里的人也微張嘴巴。

    三人齊齊睜大眼睛。這……這也太不可思議了,當真宛如與自己面對面,舉手投足一模一樣。

    還未來得及思考,劉據又道:“若你們覺得還是不至于,那如果整間屋子都是這樣的鏡子,一進去就看到無數個一模一樣的自己呢?”

    三人:???

    “再如果屋內鏡子的擺放都有講究,成迷宮之形,一舉一動,一步一走都如影隨形。這些一模一樣的自己好似永遠跟著你,讓你迷失方向,宛若進入他方世界,無法逃脫呢?”

    三人:!!!

    還……還能這樣?

    祁元娘將早就準備好的羊皮紙遞過去,劉據打開拿給三人瞧,上面赫然是一張簡易迷宮圖。

    “父皇,你看,這就是迷宮。中間岔道無數,死路無數,縱橫交通,復雜難言,唯有朱筆所劃是唯一出口。

    “尋常迷宮已經頗具難度,若將其中隔板墻壁去掉,改為鏡子代替呢?鏡子與通道都是透明的,在鏡子的映照反射下,鏡面像通道,通道像鏡面。

    “更有無數個‘自己’干擾你,你甚至會有一種不知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你到底是在真實世界,還是鏡中世界的錯覺。

    “這種情況下,你要如何尋找出路?”

    三人神色數變,瞳孔光亮閃爍,驚訝駭然的同時又充斥著好奇,還有幾分躍躍欲試。

    劉據適時提議:“父皇可要進去瞧瞧?”

    已經心癢癢的劉徹:……你都這么說了,朕能忍住不去嗎!

    “父皇且等等。”

    劉據站起身,先將門推開一條縫,伸出個腦袋左看右看,鬼鬼祟祟,然后回頭沖三人招手:“快來,他們應該尋出口去了,不在這里。我們正好進去,避開他們。”

    三人:……

    眾人進門,甫一踏入便立在原地。無他,室內情景與劉據所說一般無二,入目便是無數個一模一樣的自己。

    繼續向前,如影隨形,無法躲避,無法逃脫。

    如此逼真,如此靈動。

    再兼迷宮的復雜設計,鏡面與通道的真假難辨。

    震撼,簡直太震撼了。

    直到此時,劉徹才深刻的明白,劉據為何要攔著他讓其他人先入,又是給他看小鏡子,看大鏡子,然后看迷宮圖,細心解說。

    是為了讓他提前有思想準備,有心里過渡。

    而即便如此,他仍舊被驚到。需知汲黯等人是在完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進來的,會那般反應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念頭剛剛閃過,便聽聞前方汲黯等人的爭吵。

    “都說了這邊走不通,看,又是死路。”

    “誒,你要干什么。”

    “不能砸,你忘了太子殿下說,這些東西價值連城,堪比玻璃甚至勝過玻璃嗎?”

    “太子怎能這般胡鬧,這不是故意戲耍我等嗎!”

    “哎,不管怎樣先出去再說。咱們耐心點,再找找。至少已經知道并無妖孽,而是太子殿下的戲法。既是戲法,便不必多想,找尋出路便是。”

    “行行行,走走走。”

    ……

    期間還夾雜著模糊不清的低罵,嘀嘀咕咕,嘟嘟囔囔。

    越是如此,劉據越發得意:“父皇隨我來,這迷宮我有參與設計的,而且建成之后我還親自體驗過。我記得路線。”

    說著劉據拿出準備的木棍道具,一手牽著劉徹,一手小心探索,根據記憶中的路線摸邊前行。

    因為有經驗且路線正確,劉據等人并沒有花費太多時間,甚至完美避開了走錯道的汲黯等人,成功抵達出口。

    出口處又是一家店鋪,在這家店鋪里,可以看到更多的鏡子。

    全身鏡,梳妝鏡,大小各不相同,形狀各具特色,邊框亦有講究。從最簡單的純色木頭,到雕花鏤空的青銅,再到華麗唯美鑲嵌細碎寶石的。

    可謂琳瑯滿目,應有盡有,讓人應接不暇。

    而穿過鏡子展區,另一邊還有各類玻璃物品。除常見的琉璃碗,琉璃杯外,還有許多蔬果形態,各類顏色,紅黃藍綠,不一而足。

    更有一些小動物,如貓狗兔子,與真實動物樣貌上有幾分不同,但極為神似,憨態可掬。

    甚至有長刀長劍與匕首等。

    三人再次震撼了。

    “這……這都是玻璃制的?玻璃竟能做出這么多色彩與形態?”

    劉據驕傲仰頭:“當然!”

    衛青仔細辨認:“是不是與以往琉璃器皿的制作方式不一樣?”

    劉據雙眼亮晶晶:“舅舅好眼光。里頭許多都是用的新式工藝,用銅管吹制,再配上工具掐捏。”

    衛青神色閃動,他看向五顏六色的玻璃制品,面露思索:“剛剛所見有幾面邊框鑲滿碎寶石的鏡子,那些碎寶石的質地與尋常寶石不太相似,似乎與這些更類似。”

    劉據一拍手:“舅舅厲害!那不是寶石,就是彩色琉璃。做完這些,剩下的邊角料丟了浪費,就廢物利用,研磨成碎粒,鑲嵌在鏡子上。這樣做出來的鏡子是不是很高貴華美,價值連城?”

    劉徹&衛青&霍去病:!!!

    竟真的是琉璃!不但如此,還是“廢物利用”。

    你管這叫廢物?

    三人同時沉默了。

    劉徹眼眸更深邃兩分。他看著眼前的鏡子與玻璃制品,回想著剛走過的迷宮、花房、眼鏡店。

    這些都是仙境之物嗎?原來仙境竟是這樣的啊。

    正遐想著,衣角被人拉動。

    劉據脆生生道:“逛了這么久,父皇累了吧。那邊有休息室,我們去歇歇,順便等等大農令他們。”

    劉徹并不覺得累,卻也欣然同意。

    劉據朝祁元娘使了個眼色。祁元娘自然明白這是讓她候著大農令等人出來,負責接待與解惑。

    進入休息室,早有人端上茶水點心與飲品瓜果。

    劉據一邊美滋滋吃著,一邊暢想幾位大臣在迷宮中的手足無措與氣急敗壞,想著想著還情不自禁笑出聲來。

    劉徹&衛青&霍去病:……

    劉徹無奈搖頭,問道:“你搞這么多事到底想做什么?”

    劉據眨眨眼:“父皇不覺得我鋪張浪費,奢靡無度嗎?”

    劉徹輕笑不語。

    霍去病翻了個白眼,一臉你在問什么廢話的表情:“你若是單為自己享受,何必這么大陣仗。

    “玻璃窗戶與花房便罷,似這等迷宮與鏡子飾品的展覽,不管從哪點看,都不像是為享受而設。倒像是……”

    像是要做買賣。但這話還沒說完,外頭便喧嚷起來,汲黯與大農令等人魚貫而入,各個神色微妙。

    幾人秉持著君臣之道先行禮,然后看向劉據,表情一言難盡,似乎想問候其祖宗,卻礙于皇權不敢發聲,只能憋得滿臉通紅。

    偏劉據還賤兮兮詢問:“諸位切身體會過鏡子迷宮后覺得如何?是不是有趣又新奇,好玩又刺激?”

    眾人:……刺激?那可太刺激了!呵呵。

    “長安小郎君小女郎最愛新奇事物,又愛跟風逐熱鬧,當初馬球一出來便讓他們趨之若鶩,若現在讓他們得知,世上竟還有此等有趣的東西,諸位以為他們會否心癢難耐,想要前來試一試,闖一闖?”

    眾人愣住。

    劉據眼珠一轉:“若在鏡子迷宮前設個牌子,定下規矩,想進入迷宮闖關者需交付三百錢或五百錢,你們覺得他們會否愿意出?”

    眾人:!!!

    三五百錢對于普通百姓來說,是個大難題。但對一曲紅綃不知數的五陵少年們而言,壓根不會放在眼里,隨手一撒就出去了。

    劉據瞇著眼:“當他們體會過鏡子迷宮的神奇,再在出口看到各式各樣的鏡子,會否想要買一個回去?既能留作紀念,又可替代家中銅鏡,還比銅鏡好用不知多少倍。”

    那必然想啊!

    “再經過那些惟妙惟肖,可愛非常的琉璃擺件與飾品時,會否也想順帶買一個?”

    大農令心中一動:“殿下是想將之都做成買賣?”

    此話一出,少府寺卿接道:“若是買賣,玻璃窗戶與花房也可,眼鏡亦可。只是……”

    他停頓片刻,看向劉據:“殿下,玻璃的產出已能在完全供給考工與若盧的情況下,還有許多余裕了嗎?”

    考工若盧說的自然是望遠鏡之事。

    眾人目光閃動,齊齊看過去。

    劉據搖頭:“暫時不能。”

    眾人眸中燃起的期待落下,正當失望的神情一點點浮現時,但聽劉據又道:“那是因為現今唯有一家窯廠在做,若多幾家,就不是問題了。”

    眾人:!!!

    這么重要的事,你能不能別停頓,一口氣說完!

    你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絕對是故意的吧!

    汲黯蹙眉:“玻璃乃軍需,若這般使用,他人會否得知它的奧秘?”

    奧秘為何,自然還是望遠鏡。

    劉據輕笑指向窗戶上的玻璃:“若孤不說,你們誰想得到這東西還能做望遠鏡?便是知道能做,又可知如何做?”

    汲黯一頓,這倒確實。他們也只是知道能做,如何做是半分不曉得的。

    這層顧慮去除,話題又轉回買賣上來。

    劉徹莞爾:“你想做買賣?你何時在意錢財了?”

    什么都不缺的人是沒有金錢概念的,也就想不到這一層。

    劉據笑嘻嘻:“父皇說錯了,不是我做,是由朝廷來做。”

    此話一出,劉徹愣住。

    劉據適時將祁元娘調查總結的兩分竹簡拿出來。

    “這是我手下人歸納的,并不詳盡,但那日我于宮中為皇親朝臣檢測視力,便發現有問題者不在少數,只分嚴重與否,民間想來也不會少。

    “而對于這一份。自高祖以來,每任帝王都建陵墓,每座陵墓周圍都會設陵邑,遷移諸多豪強富紳前來定居。

    “父皇便曾下令讓長安外家財過三百萬者入茂陵。再加上長安城內與周邊本就生活著許多開國功臣之后與戰國和前朝遺留下來的貴族。

    “因此可以說,光長安與周邊陵邑,豪富之家便不知凡幾。”

    劉徹看著竹簡,眸色深邃起來。

    劉據繼續:“父皇,與匈奴戰事消耗巨大,天下各地若有災情亦需朝廷賑濟,再有戰馬供養,尋常支出,朝臣俸祿,皇家花銷等等,光靠百姓賦稅與鹽鐵所得,不論國庫還是少府,只怕都不大撐得起。”

    大農令抿抿唇,一聲嘆氣。

    少府寺卿緊跟著一聲輕嘆。

    這倆掌管財政的對此感觸最深。

    劉據咧嘴:“但朝廷缺錢,不代表天下人都缺錢。我們若說讓這些貴族豪富助力家國,只怕他們陽奉陰違,怨聲載道,心生不滿,滋生出許多事端來。此舉也顯得過于強權,不夠仁義。

    “但若以玻璃等物為引,就能讓他們心甘情愿往外掏,不但掏得爽快,掏得積極,還生怕慢一步被別人搶了先,擔心自己掏不出去。”

    劉徹:!!!

    眾人:!!!

    大農令與少府寺卿眼珠微轉,太子殿下的話雖然有點……嗯,心思太外露,但理是這個理沒錯了。若玻璃這門生意做起來,不說鏡子,光一個玻璃窗戶就足夠讓他們聞風而來,趨之若鶩。

    但是……

    少府寺卿上前一步:“殿下,方才看到經過之處,每一塊鏡子與玻璃擺件的下方都有一串文字,上頭可是對應的價格?”

    劉據點頭:“是。”

    “殿下,臣仔細瞧過,這些東西從幾百錢到數萬錢不等。看上去似乎不算便宜,但對比從前琉璃的價格,可謂少之又少。

    “殿下可知,以往出現的琉璃物品,最低的也需五千錢,且還是工藝最差的那種。做工對比尋常琉璃十分粗糙,與外頭所見更是遠不能比。”

    劉據再次點頭:“我知道。那是因為之前琉璃是稀缺物品,物以稀為貴。所以即便質量不怎么樣,也能賣出高價。

    “現在我們要擴大經營范圍,自然不能按從前的價格來。再說,這不是為了薄利多銷嗎!”

    少府寺卿蹙眉:“殿下恐怕不知,從前琉璃看似昂貴,其造價也貴。其中獲利并不如殿下所想那么大。”

    劉據愣住,隨即反應過來,這是怕他沒有計算過成本。

    這也是此事能否可行的關鍵。

    若造價太高,賣價也必須高,即便是豪富,恐賣出的數量也有限,獲利也便有限。

    如此劉據為家國之心雖好,卻宛如空中樓閣,杯水車薪,不切實際,反而浪費人力物力。得不償失。

    若造價高,而賣價低,那便純粹是虧本買賣了,更做不得。

    “以往造價貴是因為工藝技術不夠,成功率低,人力物力浪費嚴重。

    “而今我們已經經過最難的研制階段,找到了正確的制作方法,耗費自然就大大下降了。

    “這是此次花費的成本,你們自己看。”

    劉據直接將一卷竹簡甩過去,心中暗道,還是祁元娘辦事穩妥,素有記錄的習慣。一條條一項項,賬目清楚分明。甚至她似乎早知道會有人提問,將賬本準備好一起交給他。

    竹簡在眾人手里過了一圈,所有人都驚住了。

    劉徹問出了大家的疑惑:“這是此次我們所見之物的一切開銷?”

    “是。”

    “包括最前頭的眼鏡店,中間的花房,這邊的鏡子迷宮與休息室外的所有展品?”

    “是。”

    劉徹深吸一口氣。

    大農令與少府寺卿更是心尖都在抖。

    若按成本錢財,對比方才所見的賣價。最便宜的都翻了十幾倍,許多甚至翻了幾百上千倍。

    這叫薄利多銷?

    太子殿下,你居然管這叫“薄利”?

    大農令與少府寺卿恨不能上去把劉據搖醒,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你對“薄利”是有什么誤解!

    二人極力控制著心中的激動,大農令感覺自己渾身不自覺顫抖,好似站立不穩馬上就要摔下去,而他身旁,少府寺卿撲通一聲,已經跪了,跪得無比絲滑。

    “殿下此法甚妙啊,此事大有可為。陛下,請將此事交給微臣,臣必不負眾望,辦得妥妥當當。”

    大農令:!!!

    漢承秦制,設大農令,主天下倉稟農桑,掌家國財庫。

    少府主管山海池澤之稅,掌皇家私財。表面看各司其職,互不干擾。實則因少府機構龐大,涉獵眾多,彼此互有牽扯,也互有爭奪。

    若差事給了少府,所得是不是理所當然盡歸少府?那他這個大農令算什么!

    少府寺卿,你可真行,你怎么這么心機。

    大農令立刻下跪:“陛下,玻璃乃國之重器,所得頗巨,理應交由微臣。”

    少府寺卿不干了:“交給你?少府旗下工匠無數,更有現成的琉璃窯,萬事俱備,只要陛下一點頭就能進行。你有什么,你拿什么來辦?陛下,此事理應交給少府。”

    大農令氣不過:“你有人有窯了不起。行,交給你也可以。但所得必須歸國庫。”

    少府寺卿瞬間炸毛:“憑什么,活全是我少府干的,錢財卻都歸你管。你把我們少府當什么!”

    “就憑你考工若盧所制軍需,耗費的銀錢出自國庫。”

    “你也知道考工若盧所制皆是軍需。既是軍需,便是為國,不該你來出?而且軍需耗費巨大,少府所得不過山海池澤之稅,如何耗得起。你那邊才是天下賦稅匯聚之地。”

    “既然如此,玻璃所得也當匯聚過來,有什么不對!”

    ……

    兩人唇槍舌戰,寸步不讓。

    眾臣:……

    最后還是劉徹出面呵斥,兩人才終于閉嘴,但也僅僅是嘴巴,挑眉瞪眼是半點沒停。

    劉徹揉揉太陽穴,心念一動,轉頭看向劉據:“東西是你弄出來的,主意是你出的,你想交給誰?”

    劉據有些驚訝:“我說了算?”

    劉徹瞄了大農令與少府寺卿一眼,笑道:“也不是不可以。”

    大農令&少府寺卿:!!!

    二人同時看向劉據,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劉據眼珠子骨碌轉了兩圈,內心嚎叫。

    嗷,這么重要的事,由他做主,那他可要起范了。

    劉據輕咳兩聲,挺直腰桿,笑瞇瞇看過去,意味深長道:“在鏡子迷宮里,孤好像聽到有人說孤胡鬧搞事,故意戲耍你們?”

    劉徹&衛青&霍去病:???

    大農令&少府寺卿:!!!

    其余大臣下意識退后一步。

    大農令與少府寺卿急切表態:“臣沒有,不是臣。殿下明察,臣絕無冒犯殿下之心。”

    “之前在眼鏡店看到玻璃所制展柜,以及窗戶與花房露臺時,你們似乎也說孤驕奢淫逸,鋪張浪費?是你……”

    劉據手指指向大農令,又指向少府寺卿:“還是你?”

    “不是,不是臣。臣發誓,臣絕對沒有。”

    大農令少府寺卿連連擺手,信誓旦旦,并將目光瞥向汲黯。

    那意思很分明,話是汲黯說的。

    汲黯:……

    劉據嗤鼻:“你們沒說,是因為孤打斷了你們,你們沒來得及。而且,雖只汲黯都尉直言,但你們全都有點頭深表贊同。孤不瞎,孤瞧見了!”

    大農令&少府寺卿頓住。

    衛青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劉徹以拳掩嘴,眸中透出點點笑意。霍去病則直接偏過頭去,噗嗤出聲。

    大農令&少府寺卿:……

    這要是陛下,最多當時不高興,事后誤會解除便也就揭過去了。偏偏面對的是劉據,小孩子氣性大,就是難伺候啊。偏偏現在他們還的哄著,不能懟。

    絕對不能懟。一懟指不定這位殿下一生氣,玻璃之事就與自己無緣了。

    大農令與少府寺卿互視一眼,眸中電光閃過,二人同樣的心思:絕對不能讓對方占了大便宜!

    少府寺卿蹙眉,很想說:陛下,你認真的嗎!這么大的事讓幾歲的孩子來決定。你直接交給臣不好嗎!

    正腹誹著,那頭大農令當機立斷,行禮磕頭:“臣不知殿下苦心,誤會殿下,是臣之過,望殿下恕罪。”

    少府寺卿:???

    不是,老伙計,你怎么回事。我這還挺直腰桿拒不認賬呢,你居然跪拜磕頭連連認錯,是想顯得你有多知情識趣,有多虛心改過,而我有多不誠實嗎?

    你怎么這么心機!

    大農令:呵呵。你怎么好意思說我心機?剛才誰搶先跪下呢,我當時沒反應過來,現在還能被你搶?真當我是吃素的。哼。

    少府寺卿咬牙惡狠狠瞪他一眼,轉頭道:“殿下奇思妙想,一心為國,臣等竟以為殿下是為貪圖享樂,實在該打該罰。臣等未查明情況便妄下定論,臣有罪,請殿下降罪。”

    落后一步,言辭就要更誠懇。

    少府寺卿雙手貼額,伏地跪拜,姿態放得賊低。

    劉據……劉據懵了。

    你們不應該義正言辭,力爭清白,砌詞反駁嗎?

    怎么一個比一個跪得快,一個比一個態度好,這讓我后面的話怎么說!

    我預想的霸氣側漏、嘎嘎開懟、強勢打臉的名場面呢,怎么辦怎么辦,這還能繼續嗎,繼續嗎,繼續嗎!

    第 44 章

    形勢發展轉了個彎, 完全沒往劉據預想的軌道上走,繼續顯然是不太能繼續了。

    畢竟眼前的兩個人幾乎都已經“五體投地”,真正字面上的“五體投地”, 他要再硬著頭皮非得“算賬”,多少有點刻意的成分, 也顯得不夠大度。

    “好吧, 你們既然誠心誠意地認錯了, 孤便大發慈悲地原諒你們。”劉據輕哼, “不過此事也算給你們一個教訓。

    “孤聽聞某個人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孤認為此話極對,看事看物怎可想當然,流于表面,怎么也得查探清楚, 了解內情再來評價。

    “你們說是不是?”

    大農令與少府寺卿連連點頭:“是是是。”

    劉據目光又瞄向汲黯。

    汲黯雖是“刺頭”, 但并非不講道理之人,行禮言道:“殿下言之有理。臣受教了,日后必謹記。”

    其余人也很識趣, 緊跟著表態。

    劉據滿意頷首:“孤也不是那么小氣的人, 既然如此, 這事便算了。”

    眾人:……

    霍去病嘴角抽出, 沒忍住翻了個白眼。

    呵呵,為了一句話非得一個個跟你認錯才罷休,這還不小氣啊。

    他轉頭去看劉徹:陛下,你不管管, 純看熱鬧?

    劉徹雙眼含笑, 不動如山,還真純看熱鬧。

    霍去病:……行吧。

    總感覺陛下現今對太子慣得有點過分。

    心里這口氣出了, 劉據將話題重新拉回來,他看向少府寺卿與大農令:“你們都想要這差事,可曾想過若給了你們,你們具體要如何辦,心中是否有章程?”

    二人齊齊愣住。事情來得太突然,他們只一門心思想把差事爭取到自己手里,還沒來得及思索太多。

    劉據轉頭詢問少府寺卿:“你說少府有工匠有琉璃窯,只需父皇一聲令下便可當即實施。那孤問你,你打算怎么實施?

    “似孤今日給你們展示的這些,展柜、窗戶、鏡子、擺件、飾品,多管齊下,一起售賣嗎?”

    少府寺卿點頭:“自然。”

    這幾項都是賺錢的買賣,總不能棄掉某項不要吧。

    劉據指了指那份調查總結的名錄:“自我大漢建國以來,每任帝王都修陵建邑,喬遷人口。說一句:天下權貴高門、巨賈富紳十分,長安與各陵邑獨占六七,不為過吧?”

    這點是實情,甚至六七都還是往保守的估算。因此無人能反駁。

    “你以為憑少府那點工匠與一家窯廠,可能滿足他們的需求?更別提工匠窯廠只能保證制作,除此外是否還需店面,需辦事處,需售賣主管之人?這些你打算怎么解決?

    “如果都要重新召集人手布置,那你這幾個工匠與窯廠的優勢也就微乎其微了。跟交于大農令來從零開始籌辦,區別不大。”

    大農令心下大喜:“殿下所言甚是。”

    少府寺卿急了,剛要開口再爭取爭取,但見劉徹抬手阻止,認真看向劉據:“你是不是已有想法?”

    眾人一愣,劉據俏皮眨眼:“是有一些想法。”

    他湊過去,挨緊劉徹,緩緩道:“父皇,若由朝廷來召集工匠,建造熔爐窯廠,整修店鋪,安排安裝與售賣人員,整個流程是不是過于繁瑣?

    “既要耗費許多時間,也不可避免的需要投入一筆錢財。即便這筆錢財后期能夠賺回來,但能省我們為什么不省呢?”

    劉徹挑眉:“怎么個省法?”

    “父皇忘了,當初為了研制玻璃,我公開了一些制作信息,誠邀所有人踴躍參與。他們其中好些人手里都有琉璃窯。”

    劉徹眸光閃動,立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劉據繼續:“我想了兩個方案,第一,讓他們與朝廷合作,他們投入成本,朝廷只出技術,將這門工藝教給他們。所獲利潤按額定分成。

    “這種方法的好處是,朝廷只需選擇出可信的合作方,其他都不用管,便可坐等錢來。壞處是,玻璃的制作方法需要教授給對方。

    “為了防止他們生出異心,父皇需立下法令,若有人膽敢將此法泄密,一律按叛國罪論處,禍及子女親族。”

    劉徹微微蹙眉,覺得不太行,即便立有法令,也難保不出意外。

    他問道:“第二個方案呢?”

    劉據揚眉:“第二,由朝廷全權接管他們手中的這些琉璃窯與工匠。作為補償,朝廷賜予他們代理之權。”

    眾人不解:“敢問殿下,何為代理?”

    “代理朝廷負責玻璃制作之外的所有事宜。譬如開設店鋪,窗戶安裝,商品售賣等。當然這其中所產生的費用,也全由他們自己承擔。

    “朝廷可以把制作好的東西賣給他們,讓他們自己去經營。怎么賣,賣什么價,只需不是太離譜,都可由他們自己做主,當然盈虧也由他們自負。

    “這樣朝廷算是供貨商,賺取的是供應給代理商的貨款錢財。

    “父皇若覺得如此一來,朝廷放權太過,也可以選擇將東西無償給予他們,售賣的價格由朝廷制定,他們不可私自更改。

    “如此所獲利益進行分成。分成比例父皇看哪個合適。我覺得三七,或二八,都成。”

    不管三七還是二八,自然都是朝廷占大頭,所謂的“代理商”占小頭。

    大農令雙眼锃亮:“妙啊!殿下此法甚妙!玻璃利益不小,即便只有二三,在只需維持店鋪與后續雜事,不必負擔制作成本的情況下,所得也十分可觀。

    “一定有人擠破頭想要獻出自家的琉璃窯與工匠,以此來獲得代理資格。

    “尤其這般一來,既能保證玻璃的定價之權在朝廷手中,不必擔心有人為求獲利從中作亂;窯廠與工匠還盡歸朝廷,極大程度上免除了制作方法泄露的風險;

    “更是斷絕了代理商的窺視,即便是他們,也無法計算其中成本。讓玻璃真正做到成為朝廷的秘密。”

    越說大農歷越興奮,連連拍大腿:“果真絕妙!太子殿下如何想出來這般巧妙的方法。”

    劉據仰頭,得意非常。

    大農令又轉向劉徹:“陛下,臣覺得殿下這第二個方案比第一更合適。”

    眾人點頭,皆是這種想法。

    劉徹自然也是。

    彈幕震驚了。

    ——臥槽,恕我沒文化,一句臥槽走天下。能說不愧是太子嗎?當現代人的見識鏈接上皇權身份帶來的思維角度,這建議簡直……不知如何評價。樓下來。

    ——一句話白白拿走人家的琉璃窯和工匠,還讓人家給你當牛做馬,幫你做生意管售后,就給人家兩三成的利,還美其名曰“賜予”人家代理權?

    ——好一個黑心資本家。這要放現在,絕對被噴死的存在。

    ——你也說了是現在。這是在古代。想想玻璃的利潤,真有人會上趕著去干。不但如此,他們不知道玻璃的成本,指不定還以為玻璃造價多貴,自己不用管制作,只管最省錢的銷售與售后,占了天大便宜呢。

    ——天大便宜……樓上你……啊啊啊,想想真是這個理。我去,我這個天天被資本家壓榨的社畜心態要崩了。

    ——崩什么崩。代理商有得賺啊。雖然只占小頭,但對他們來說,他們沒虧。就他們那制造技術,守著琉璃窯一輩子或許都不如送出去跟著朝廷干一年。所以這個事情端看站在什么角度去看。

    劉據點頭贊同。是這個理沒錯了,所以說他黑心什么的,他是絕對不承認的,哼。

    劉徹淡淡道:“如此一來,少府的琉璃窯與工匠就不那么重要了。”

    既要進行接管,不論誰來擔此事,都不會再缺琉璃窯與工匠。

    大農令欣喜,少府寺卿卻不太甘心,然而不等他說話,劉據便已發言:“確實如此。所以父皇覺得此事交給大農令如何?”

    劉徹眼眸含笑:“為何是大農令?”

    “玻璃獲利頗豐,不可小覷。大農令掌天下倉稟農桑、濟百姓民生之事。交于大農令可直接用于國事與民。

    “少府專司皇家事務。而皇家日常花用,少府所收山海池澤之稅足夠。便是旗下若盧考工掌軍備軍械,此乃軍國大事,從大農令處撥款便是。”

    劉徹輕笑,臭小子不錯,與他所想不謀而合。

    少府的軍備可歸于為國,從大農令處撥款名正言順。但少府為皇家私庫,不適合掌這么大筆的巨資。

    不可豐私庫而弱國庫。

    大農令與少府寺卿未必不明白這個道理。不過是各有私心罷了。

    但既然兩大巨頭表了態,便是塵埃落定。

    大農令高興不已。少府寺卿雖遺憾,卻也沒再說什么。

    劉據又看向大農令:“事情交給你,但孤有幾點要求,你必須做到。”

    “殿下請說。”

    “今日所見各處,除房舍外,余者皆是祁元娘建造,巧思設計是祁元娘與柏山共同主導,所需錢財是祁家花費。更別說玻璃就是她們研制出來的。

    “當日孤力邀眾人集思廣益、鉆研玻璃時曾說,誰若做出來,記大功,賜重賞。祁元娘沒有問孤要賞賜,但孤不能不給。人不可毀諾失信,孤是太子,更不可以。

    “祁家琉璃窯與工匠可以按照孤之前的提議,交由朝廷。這是為了方便朝廷統籌管理。你也可以派人監督,但你不能把祁元娘完全踢出去,需保留她一部分主事之權。”

    大農令一愣:“祁元娘?是位女子?”

    “對。你們見過的。剛剛在迷宮出口迎接你們,引導你們觀賞鏡子與擺件飾品,并負責解說的那位女郎。”

    眾人愕然。

    彼時他們就疑惑,殿下為何讓個女子負責這些,沒想到竟是因此。

    研制出玻璃的竟是一位女子!

    劉徹微微挑眉:“朕聽聞你收了名女子做太子門下,可也是她?”

    “是。祁元娘很不錯的。”劉據點頭,指了指案桌上的竹簡,“這兩份東西都是她調查總結。”

    劉徹頗感訝異。眾人亦然。這女子有點能耐啊。

    劉據嘴角上揚十分高興:“我如今也是有門下的人了。”

    這模樣顯然并不十分明白“門下”的意義,純純一股子終于收了個下屬的新鮮感與興奮勁。

    劉徹挑眉,他的目光掃向兩份竹簡。

    罷了,左右不過是個門下,既有些許才干,能偶爾幫據兒辦點事,那就隨據兒吧,據兒高興便好。

    他這般想,其他人也這般想,并沒有太放在心上。

    畢竟又不是入朝為官。一個太子私人下屬,管她是門下、賓客還是幕僚,又管她是男是女。都是太子的事。

    只需不是迷惑帶壞太子的妖女之列,他們都無從置喙,也不必置喙。

    大農令低首應下:“是。臣安排她做主事之一,與朝廷委派之人共同管理祁家窯廠,殿下看如何?”

    劉據點頭,又道:“還有,此處的鏡子迷宮可以由你接管,但店鋪孤已經決定交由祁元娘了。

    “仍舊按照規矩,所獲利益祁家與朝廷共分。不過鑒于祁元娘的功績,孤想在既定的分例上,給她額外加一成。

    “雖說玻璃現今的制作成本不高,但那是因為研制成功,工藝達標的情況下。研制過程中耗費巨大,祁家已經見底。祁元娘如今是孤的人,孤不能讓自己人吃虧。”

    眾人:……懂得都懂,殿下,你真不必說這么直白。

    不等大農令開口,劉徹先道:“可。”

    多一成而已,還只是祁元娘所負責的店鋪,數目不大。尤其祁元娘是的聰明人,聰明人自然知道該怎么做。這些錢至少有一大半會進太子宮。

    既是給兒子,有什么可猶豫的。

    甚至他還主動道:“鏡子迷宮設計復雜,既是柏山與祁元娘主導,你自己亦曾參與設計,也不必給大農令了,仍舊交給你。

    “你想給柏山負責,還是祁元娘負責,或是找其他人,都由你說了算。如何?”

    劉據愣住,轉瞬高興起來:“好啊。那我到時候讓他們多想幾個辦法,隔一陣子把里面鏡子的擺放位置與通道走向改一改。

    “不然總是一個樣子,多走兩回就沒意思了。如此時不時換個花樣,五陵少年們的興致就能持續更久。

    “若往后他們覺得沒意思了,參觀闖關的人變少。里面的鏡子還能修飾修飾賣出去。一點都不浪費。至于場地,也能用來搞點別的。”

    這本不在他計劃之內,無所謂要不要,但既然給了,收下便是。

    彈幕說過,他可以為公,也可以為私。家國利益必須永遠在前,這是底線。但在不影響家國利益的前提下兼顧自身利益,不沖突,不矛盾。

    劉據一點也不扭捏,半分不推拒,甚至越說越有勁,一會兒功夫似乎已經暢想好怎么長久利用,最大程度去利用了。

    劉徹忍俊不禁。

    大農令得了玻璃大頭,也不在意一個迷宮,十分有顏色道:“陛下此番安排極好,鏡子迷宮唯有在殿下手中才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只不知殿下所說要求便是這些嗎?可還有其他。”

    一句話將劉據的思緒拉回來:“哦,還有一點。”

    大農令:???

    居然真的還有。你要求可真多。

    “與朝廷合作的代理商,對于他們旗下店鋪選址,大農令可有想法?是讓他們自己決定,還是朝廷做主?又打算選在哪里?長安內城,或是陵邑內嗎?”

    大農令想了想:“長安內城多皇親權貴,城邊有東西二市。各陵邑巨賈豪紳亦都住邑中心,邑中心亦都有販賣貨物集市,往來人員繁多。最合適不過。”

    既是做生意,那么選在各個地方最繁榮人流最多的商業區,這思維沒毛病。

    但劉據輕輕搖頭:“你這路走窄了。大農令今日參觀了這么多,對孤此處的格局布置就沒點別的想法?”

    大農令一頭霧水,這是什么意思?

    劉據繼續道:“大農令覺得讓他們將店鋪全部開設在此,如何?此地毗鄰內城,右邊還有霸陵邑與南陵邑,不論內城皇親權貴,還是陵邑內巨賈豪紳,距離都很近。

    “往左還有長陵邑,茂陵邑等,雖相對遠了些,但車馬也不過一個時辰可至,來往皆便利。

    “此地已有眼鏡店、鏡子與玻璃擺件飾品店,更有一間新奇好玩的迷宮;若再將其余玻璃制品店鋪全設在此。光是這個名頭就能引來人流者眾。

    “我們再用玻璃做一下沿路的觀賞建設,如方才所見的露臺花房;或是其他有趣之物。是否更吸引人?

    “然后再請一些別的店家入駐呢?或是織錦布莊,或是食肆酒肆,或是金銀首飾,滿足游玩閑逛之人一切需求。大農令以為,此地會怎樣?”

    大農令……大農令震驚了,根本反應不過來。

    劉據自問自答:“此地會成為長安最繁榮的琉璃街!玻璃店鋪若在東西二市與各陵邑,對于購買者來說,雖更便利,但少了幾分其他奇趣。

    “對于朝廷來說,太過常規,地點分散,失了特色,所賺也只是玻璃一門生意。

    “倘若將之聚于此地,再甫以一些相應的特色建設,便可借玻璃引天下目光,令眾人來聚,屆時百業可興矣。”

    眾人:!!!

    居然還能這樣!

    劉徹眸光一閃,下意識篡緊拳頭。

    劉據瞇起眼睛:“一個地方想要發展,最重要的是什么?人口。

    “若有這樣一處地方,讓人興致倍增,流連忘返;成為天下“唯一”,成為每個人都想去瞧一瞧看一眼的存在,那么會如何?

    “人流會自動自發聚集而來。他們要吃要喝要穿,還需要滿足心底欲望中的享樂與貪歡。那么伴隨此展開的各行各業呢?自然就有了蓬勃發展的機會。

    “而當百業騰升,金銀需要工匠,布莊需要織女,食肆需要食材……

    “此間種種,平民百姓也有了更多謀生的渠道與機會。

    “屆時長安或會成為天下人向往之地,甚至……”

    劉據忽然停頓,想到彈幕訴說過的前景,心中激蕩,熱血上涌,他深吸一口氣,聲音不自主帶了幾分顫音:“甚至廣為流傳,成為外邦眼中璀璨的東方明珠!”

    眾人:!!!

    劉徹深吸一口氣,看向劉據的目光中滿是震驚,轉而又變成莫大的欣喜!

    果然子肖父啊,不愧是朕的好大兒,野心居然這么大!好樣的!

    臣子們更是駭然。他們想到都是國內,你居然已經想到國外去了?

    可是……

    眾人猶疑著,還沒開口,劉據搶先道:“孤知道單憑玻璃恐難實現,可誰說我們現在只有玻璃,以后也只有玻璃?”

    眾人頓住。

    是啊。太子先前做出了多少東西,哪一樣拿出來不是舉世震驚之物?他尚且年幼,還有無限潛力,誰說他就止步于此,誰說他們大漢就止步于此!

    所有人身體里的血液都沸騰起來,即便知道這是一個餅,但這個餅看起來那么漂亮那么好吃,誰能忍住不吃呢?

    “是是,殿下所言極是。殿下之深謀遠慮,臣望塵莫及。是臣路走窄了,確實是臣路走窄了啊。”

    大農令激動萬分,磨搓著雙手,躍躍欲試,好似恨不得立刻為劉據描繪的偉大藍圖去添磚加瓦。

    劉據卻又將話題轉回來,把他們的熱血按下去:“別急,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西域那邊需等博望侯二出西域再說。咱們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國內。”

    眾人的神思被拉回來。

    是啊,需得先把國內做好,再談外邦。

    對,沒錯,他們不能急。但凡偉業,就沒有一蹴而就的。不就是等,不就是干嗎。干就是了!

    “不過便是國內,也不可局限于眼下。雖說天下巨賈豪紳十分,長安獨占六七,但你也不能直接舍棄掉剩下的三四吧。更何況地方上還有郡國諸侯呢。”劉據嘴角勾起,“他們可都不缺錢呢。”

    大農令:!!!

    眾人:!!!

    “有長安玻璃在,誰還看得上以往的低劣琉璃?地方巨富會不會動心?他們會不會愿意捧著手上的琉璃窯來表誠意?而各大諸侯又能否忍住不跟風購買?

    “大農令,眼光放遠點,不要局限于京師。各地州府與郡國都可以設立屬于朝廷的琉璃窯啊。”

    說完,劉據轉頭看向劉徹,眨眨眼。

    劉徹微微挑眉,似有所覺。

    劉據瞄了眾臣子一眼,悄悄湊到劉徹身邊:“父皇,我聽先生講七國之亂、梁王叛亂,再有去歲的淮南王謀反之事。覺得諸侯雖并不都有異心,我們不可態度過激,卻也不能不防。”

    “我知道父皇有繡衣使者。到時候可悄悄調派繡衣使者潛入其中,借玻璃之事與諸侯巨富往來買賣,彼此走動密切,這些人的動向是不是自然而然一清二楚,消息獲取起來也更便利?”

    劉徹:!!!

    離得遠完全沒聽見的眾臣:???

    不是,你們父子怎么還公然說上悄悄話了呢,是什么我們不能聽的言語,怎么陛下臉色都變了?

    離得近剛好聽到的衛青心臟猛縮,霍去病更是張大了嘴巴:我的天哪,你玩這么大的嗎!

    琢磨著掏諸侯的錢袋子就算了,還想把手伸到諸侯身邊去?

    陛下用繡衣使還偷偷摸摸呢,你直接光明正大安插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你可真能想,這是讓人防不勝防啊。

    尤其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當眾人享受到玻璃窗戶與鏡子帶來的便利,以及心理上所滿足的優越虛榮感,甚至某些人還因此獲利。

    那么即便后續諸侯發現端倪想要搞掉琉璃窯,只怕這些被朝廷養“刁”了生活習性的王宮大臣與豪富門閥也不會愿意。

    尤其劉據說的對,他如今雖然唯有琉璃,但誰說日后也只有琉璃?

    諸侯謀反是很耗錢財的。若劉據的新奇物件越來越多,把他們的錢財掏個大半,他們還拿什么來謀反?

    這招若謀劃細致,使用得當,不但能把王公大臣與地方富紳都拉到朝廷陣營,還直接削弱了諸侯的財政力量。人和錢兩把抓。

    劉徹思量片刻,眼眸逐漸深邃。

    他忽然站起身來,表情嚴肅:“回宮。眾卿隨朕往宣室殿。今日太子所言建議還需仔細規劃,商議出具體章程來。”

    另外諸侯繡衣之事也要謹慎安排。但此項就不必鬧得眾人皆知了。

    劉徹眼眸深邃,眸中光亮閃爍。

    劉據呢?劉據打了個哈欠,一回宮就美滋滋睡覺去了,全然不管自己一個接一個拋下的“驚雷”炸出了多大的火花。

    至于自家父皇與眾臣子們今夜是如何忙碌,如何激蕩,如何無法入眠。

    劉據表示,干他何事!

    天大地大,我困了那就是睡覺最大。

    不接受反駁!

    第 45 章

    玻璃面市, 朝廷有意與民合作擇選代理商的消息一經傳出,引來議論者眾。而“琉璃街”自然也備受大家關注,甫一開放便人流如織, 成為長安第一大熱門景點。

    以至于劉據不得不下達命令,采取排隊領號的方式, 限定每日每個時間段的人流量。更是派城防軍輪流值班, 維持秩序, 負責安保。

    即便如此也擋不住長安人民對“琉璃街”內各色新奇事物的興趣與熱情。

    街內喧囂驚呼聲不斷, 街外排隊領號者如云。

    “你領到號牌了嗎?我都讓人排兩天了都沒領到。”

    “我剛領到,正要排隊進去。”

    “啊,你居然領到了,一個號牌可以進兩個人。帶我帶我,快帶我。”

    ……

    “我的天哪, 你們是不知道里面有多讓人驚嘆。這些居然是琉璃, 全是琉璃。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琉璃。這怎么可能是琉璃!”

    “太子殿下說了這叫玻璃,不過也屬于琉璃一類。確實讓人驚嘆。那些窗戶,那個花房陽臺。最讓人詫異的是鏡子迷宮。我以為自己的魂被攝入鏡子里, 差點沒被嚇死!”

    “哈哈哈, 那你膽子也太小了點。”

    “呸, 你膽子大, 說得好像你沒被嚇到一樣。在里頭一直大呼小叫的不是你?哭著喊著著要把鏡子里妖孽揪出來打死的人不是你?”

    “虧得我拉住你,否則毀壞鏡子,或是三倍賠償,或是被拉走關大牢。”

    ……

    “你買鏡子了嗎?”

    “買了買了, 當然買了。我買了好幾面。家中阿母與姊妹一人一面, 她們肯定喜歡。這鏡子太神奇了,照的與真人一般無二。有這誰還用銅鏡啊。”

    “是啊。我也買了, 還買了幾個琉璃小擺件,都是動物形態,特別可愛。”

    “這琉璃街太有意思了,我得讓人再去排隊領牌子,我還要來。”

    “這算什么,沒聽上頭的消息嗎。朝廷要擇選代理商,往后這里的店鋪會更多,還會建設其他玻璃相關建筑,更會招各行各業的東家進駐。到那時才好玩呢。”

    ……

    諸如此類場景在長安與陵邑各處上演,成為常態,屢見不鮮。

    琉璃街道旁,一輛華貴的馬車內。

    廣云看著眼前喧鬧的場景,由衷感慨著:“太子殿下果然非比尋常,此等設想當真讓人嘆為觀止,拍案叫絕。”

    轉而又看向在店內忙碌的祁元娘身影,眉宇微微蹙起,神色有些復雜,既有欣賞又帶了兩分不甘:“朝廷合作的代理商還在擇選中,這兩家鋪子就已開張。

    “便是此后各家店鋪全都立起來,她的鋪面位置最佳,往來生意自然也是頭一份。真真是占盡先機。”

    再觀店內人流,這份先機所帶來的利潤可想而知。

    便是當初被人眼紅艷羨的升平樓也沒有這等場面,而如今升平樓的光景大不如前。

    雖在旁人眼里仍舊是望塵莫及的存在,但她見識過從前的客似云來,又怎么能平靜接受現在的落差。

    廣云神色微斂:“我們忙忙碌碌幾個月,多少皇親權貴,費了多少心思,搜羅多少能工巧匠都沒成功,竟是讓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祁元娘搶了先。”

    身旁廣仲也道:“沒想到她一個女娘,還有這等能耐,倒是我小瞧了她。”

    廣云一頓,回頭看他,似笑非笑:“后悔當初沒能納她了?你若納了她,她今日的風光便也是你的風光。

    “可惜她現在身份不同,自是不可能再為妾的。尤其你若對她有這等心思,鄂邑公主豈能接受?”

    廣仲嗤鼻:“阿姐莫要故意拿這話來試探我。孰輕孰重我還是分得清的。一個祁元娘如何能同公主相比。

    “雖有幾分姿色,但與公主相差甚遠,身份地位更是云泥之別。便是如今風光也不過是借了太子門下的便利,有太子為她撐腰罷了。

    “可再如何她也只是個門下,公主卻是太子阿姊。若我成了太子姐夫,太子愿意給她的便利,難道不會給我?”

    廣云輕笑起來:“算你腦子清楚,我還怕你見了美色就迷糊了心呢。”

    廣仲不以為然,嘴角哂笑。

    就算是為美色,也當是為鄂邑公主這等美色。祁元娘不過腐草螢火之光,如何與日光爭輝。

    更何況這可是個拒絕了他選了個小學徒,狠狠讓他丟了臉面之人。

    他就要納回家,也是報復為先,為其迷糊?呵。

    “同阿姐說說,你與公主進展如何了?”

    “自然順利。阿姐等著便是。”

    廣云挑眉:“你倒是自信。”

    “那當然。若是皇后的三位嫡出公主,我不敢保證。可對付鄂邑公主這等不受關愛,不被重視的,我自有手段。

    “你和阿母總說我這些年流連花叢沒個正經。但我這花叢也不是白流連的,自然知道怎么拿捏女娘的心。她缺什么,我給什么便是。”

    自傲自負且自大。

    廣云蹙眉:“鄂邑再不受寵也是皇家公主,心性見識非你從前接觸的一應女娘可比。你悠著些,莫要大意。”

    “好了,阿姐,我知道的。”

    再是公主,不也是女娘嘛,女娘的心思就那么些,好猜得很。、

    廣仲不以為然,不悅道:“阿姐就不能對我有點信心,莫非我在阿姐眼里便是這等做什么都不成,連最擅長之事都辦不好的人嗎?”

    弟弟是個順毛驢,不開心了呢。

    廣云將要出口的話咽回去,笑著哄道:“好好好,是阿姐的錯。阿姐跟你賠罪。阿姐自是信你的。不過你自己掌握好分寸,若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動作便盡量快些。”

    廣仲怔住。

    廣云笑容消失,神色嚴肅起來:“王家那邊托了王夫人的關系,讓她幫忙在陛下耳邊說好話。據我所知,陛下已經應了。

    “因考慮到長幼有序,想先將衛長公主的親事定下。帝后觀察了一陣,對最近平陽侯曹襄的表現十分滿意,明旨這個月便會下發。之后就是鄂邑與王充耳了。”

    廣仲心頭一緊,也就是說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想到貌美如花,巧笑嫣然的鄂邑,再想到王充耳。廣仲恍惚有種自己心愛的東西硬生生被人搶走的感覺,不甘與憤怒涌上心頭,眼神逐漸陰鷙。

    王充耳仗著比他長一輩,從前就處處壓他一頭,搶了他不少看中的東西。難道這回他還要讓嗎?

    廣仲握緊拳頭。

    不,絕不!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將琉璃街的建議提出來,朝廷如何有序布置劉據就不管了。

    畢竟他從彈幕嘩啦啦刷屏的幾千條評論里記下關鍵要點,然后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勉強總結出一二適用方案,已經很累了。

    憑什么后面的活也得他干!

    不干,不干,就不干。

    劉據每日讀書玩耍,再吃吃喝喝,十分悠閑。盤算著他父皇應該忙得差不多了,事情商議結果、具體章程都出來后,才讓豐禾端著兩份碗前去清涼殿。

    劉徹冬日居溫室殿,夏日便居在清涼殿。

    經過稟報,劉據順利入內,親自將豐禾手中的冰碗接過來捧至劉徹食案上。

    劉徹輕笑:“這是什么,又是你讓庖人新近鉆研的?”

    “嗯。這個叫水果冰沙。將冰塊碾成碎沙,配去腥熬煮過的牛奶,再澆上榨好的果汁就行了。

    “制作上同我們以前吃的冰鎮果汁相似,略有一點點不同。但吃起來更加爽口。大夏天來上一碗最是沁涼舒服。這碗是葡萄的。這碗是桃子的。父皇快嘗嘗。”

    劉徹很自然選了離他更近的葡萄,吃一口,確實沁涼舒爽,乃夏日上佳飲品。

    “是不錯。”

    他喜歡的東西父皇也喜歡,劉據更高興了,一邊吃著自己桃子味的,一邊眼珠子往劉徹碗里瞥。

    劉徹忍俊不禁,拿起勺子喂給他,劉據吃進嘴里,眼睛都瞇了起來,特別享受:“還是葡萄的好吃。西域的葡萄甜。”

    劉徹失笑:“你既更喜葡萄為何不選這碗。”

    “當然要父皇先選。”

    說得理所當然,劉徹眸中笑意更深了,卻還是狠心將劉據手里的冰碗奪過來:“這東西太涼,你還小,脾胃弱,嘗一點就好,莫要貪吃。”

    劉據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

    啊啊啊啊,你認真的嗎!我好心給你送吃食,你居然把我的也搶走。不帶你這么當人阿父的。

    劉據抿著唇很不高興,目光死死盯著劉徹手邊的兩個冰碗,眼巴巴的,好不可憐。

    劉徹硬著心腸,招手讓侍女端了盤葡萄來放到劉據面前:“你既愛吃葡萄,吃這個便好,用冷水鎮過的,也涼爽。”

    劉據氣鼓鼓,卻無可奈何,只能賭氣般捧過葡萄往嘴里塞,一口一個惡狠狠。

    眼看著劉徹將兩份冰碗吃完,劉據臉都綠了。

    合著你不讓我吃,是因為想自己全吃了!

    大人就是討厭,討厭。等我長大,自己做主,想吃多少吃多少。哼。

    劉徹忍俊不禁。

    劉據瞄到他放在桌案的竹簡,突然想起他此來的目的,眨眨眼道:“這是關于父皇住處窗戶改造的奏本嗎?”

    “是。今日工匠來量過尺寸,約莫過兩日便會動工。”

    既然有玻璃可替代窗紙窗紗,那宮中的改造自然在第一位,尤其皇帝。

    劉據興奮起來:“父皇的宣室殿、溫室殿、清涼殿都要改,母后的椒房殿也得改。”

    劉徹失笑:“還有你的長樂宮,都改,一起改。”

    劉據眼珠轉動:“那可是大工程,尤其父皇這邊,我覺得還可以讓人規劃一下,做個跟那日所見一樣的花房陽臺。”

    劉徹確實有這個想法,但顯然他很懂劉據,劉據絕不是為了滿足他舒適享樂需求這般建議,那模樣必定在打別的主意。

    “你想做什么?”

    “父皇,這邊做改動,敲敲打打的,自然會擾到你的日常起居。不如我們去上林苑住一陣子,待這邊改動完成再回來?”

    劉徹:……合著宮里這么多地方,就沒別的宮室給朕挪用了是吧。

    劉據掰著手指數上林苑的好處:“夏日炎熱,上林苑依山傍水,比宮里涼爽得多,避暑最為合適。

    “那邊本就有宮室,建章宮雖還未完全建好,卻也完工七七八八,不影響居住。我們往日偶有過去,都是住在那里。這回住久點也完全沒問題。”

    越說越覺得可行:“將母后阿姐舅舅表哥都帶上。再邀些皇親朝臣伴駕。父皇不但能每日正常處理朝政,閑暇還能跑馬狩獵。

    “或是我們再組織幾場蹴鞠賽、馬球賽。勞逸結合,豈不比困在宮里強。”

    劉徹:……朕好像還沒答應呢,你就規劃上了。

    劉據話鋒一轉,拉著他的衣袖又道:“父皇,少府寺卿這兩日還同我說了件事。”

    眼珠子骨碌碌亂轉,雙手垂下對著手指,表情諂媚又討好,一眼可見其小心思。

    “父皇你看,我弄出玻璃和眾多衍生品,還提出好多絕妙的建議,功績是不是很大?”

    劉徹瞇著眼點頭:“功績確實不小,所以呢?”

    劉據瞬間抖擻起來:“既然如此,祁元娘立功當重賞。我立功,有沒有賞?”

    劉徹勾唇不動聲色,一言不發看他表演。

    “父皇,為了建設琉璃街,我把博望苑都讓出來了。少府寺卿說,那邊無法再給我建別院苑囿了。”

    劉徹一頓。他差點忘了這層。那邊已定為琉璃街,博望苑確實不再合適。

    他看向劉據:“你想另外選址?”

    “是要另外選址,但我們這回不如簡單點,別太麻煩了。”

    劉徹:???

    劉據咳嗽兩聲,輕輕嗓子,試探道:“就建上林苑旁邊吧。與上林苑毗鄰,我無論想跑馬還是狩獵、游玩,一匹馬蹬蹬蹬就能過去,十分便利,就不必額外給我圈地修建林園馬場了。

    “只需造些屋舍院落,最多搭配點假山花草,工程量少了大半不止,省時省力還省錢。節省下來的這些可以用來做其他更有意義的事,對不對?”

    劉徹:……說得冠冕堂皇,真以為朕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

    不就是想共享朕的上林苑嗎!你怎么不直接說讓朕把上林苑給你得了。

    呵!

    劉徹瞥他一眼:“你特意將展示所用店鋪與鏡子迷宮建在博望苑,更是力主琉璃街建設一事,是不是就打的這個主意?”

    劉據連連擺手:“沒有!絕對沒有。我才不是那種人呢!我不過是見事已至此,就干脆順勢而為一下罷了。我才沒有那么想呢,父皇怎么能這般看我。”

    劉徹:……那你可真會順勢而為。

    “父皇,你就答應我吧,好不好?”

    眼睛一眨一眨,好似貍奴幼崽一般。

    見劉徹不為所動,劉據腦袋耷拉下來,可憐兮兮,委屈巴巴:“好吧。我知道了。我……我只是想同父皇挨著而已,不想跟父皇那么遠。到底是我逾矩了,不該打父皇上林苑的主意。”

    劉徹:……你居然還學會以退為進了!

    明知他的小計倆,劉徹忍了又忍,忍住了沒讓他吃冰碗,這回實在沒能忍住自己心軟:“罷了,朕從上林苑邊上劃撥一塊地給你。

    “如此建好的博望苑既能獨立于上林苑之外,前通大道,后也可連接上林苑。方便你兩廂往來。”

    劉據眼睛锃亮,跳起來抱住劉徹:“父皇最好了。多謝父皇。父皇萬歲!”

    喜形于色,雀躍難當。

    劉徹無語又無奈,嘴角不自覺勾起。

    兒子想把苑囿建在自己旁邊有什么錯!這是兒子親近自己的表現啊!更何況據兒還這么小,依賴他不是很正常?

    就算有點別的心思,不就是為了方便跑馬玩樂嗎!

    多大點事,寶貝兒子這么聰明這么能干,為他做了多少事,解決多少難題。這么點小要求,依他又何妨!

    劉徹拍板決定:要劃地,給!要避暑,去!

    走起。

    一到上林苑,劉據便宛若乳燕投林,整日在各處穿梭,仗著自己已經學會騎馬,雄氣赳赳,不論什么活動都想上場插一腳。

    跑馬狩獵自不必說,就連馬球蹴鞠也不再滿足于一旁觀看,打不過年歲長的,就下令讓朝臣們帶上家中與自己一般大的小兒郎玩。

    前者試了兩回,終歸年歲小,技術弱,球與馬無法兼顧,若不是侍衛在一旁護著差點摔下馬背,不得已只能放棄,轉攻蹴鞠。

    日日風風火火,沒個消停。不過數日,就與衛不疑一起打遍“娃娃幫”無敵手,順利奠定自己孩子王的地位。

    場外,霍去病嘖嘖稱嘆:“這倆小不點還挺厲害,似模似樣的。”

    劉徹亦有所感:“果然孩子還需與同齡孩子玩耍,據兒與這群小子嬉鬧起來更有活力。”

    霍去病挑眉:陛下,你用錯詞了,這哪是更有活力,分明是更能折騰。這幾日劉據帶著他們,就差沒上房揭瓦了。

    劉徹不覺得,劉徹很高興。

    兒子活潑好動,能文能武,還機緣巧合去過仙境,得奇遇仙緣,簡直是他的夢中情兒。

    他笑看衛青:“仲卿,朕瞧著就該經常帶不疑入宮,早前便這么說,偏你太守規矩。似去病幼時,一月里小半月都住在宮里呢。”

    衛青低首靜聽,并不多言。沒有直接拒絕帝王,也沒有一口應下。

    倒是霍去病挑眉:“蓋因陛下疼臣,臣現今也一樣。一月里小半月住在宮里。陛下不趕臣,臣便不走。”

    劉徹哈哈大笑。

    正巧劉據與衛不疑結束賽事下場過來:“父皇這么高興,在說什么?”

    劉徹告知原委。劉據睨了霍去病一眼:“表哥,你這一個月,一半時間住宮里,一半時間住舅舅府上,父皇賜你的冠軍侯府都要生灰了吧。”

    霍去病哼哧:“呦,你不喜歡我住宮里,那我便都住舅舅府上去,日日陪不疑玩。不疑,你說好不好?”

    又來這套。

    不等衛不疑回答,劉據翻了個白眼:“幼稚。當我還是三歲小孩呢。我現在已經不上你的當,不吃這套了。”

    眾人:……

    霍去病:……你不是三歲,也就六七歲,說我幼稚?咱倆到底誰幼稚!

    劉徹掩唇偷笑,將劉據拉到身旁,一邊吩咐侍女為其擦汗,一邊詢問:“午后準備做什么?”

    “今日午后休息。”

    劉徹微訝。這幾日劉據每日活動都排得滿滿當當,居然還有不做安排的時候?

    霍去病更是詫異:“今日下午我們有場狩獵賽,你不去?”

    劉據嘴角撇了撇:“你們的狩獵賽,我去作甚,湊數嗎?”

    霍去病:???

    你往常不也是湊數,不都很積極?

    劉據哼哧,眉眼揚起,心中自有主張,卻沒有說出來。

    到得時辰,眼見狩獵賽馬上開始,劉據神神秘秘叫來石邑往山上去。至得山峰處,在峰頂涼亭坐下,讓侍女鋪上桌布,擺好瓜果飲品,笑嘻嘻伸了個懶腰。

    石邑掃他一眼:“山頂風大,好好的狩獵不瞧,來這吹風?”

    劉據輕嗤:“就是為了更好的觀賞狩獵賽我才選的此地。這可是我讓侍衛提前來踩過點的最佳觀賞位。”

    他指向對面山腰:“看,狩獵賽在那塊,這里望過去是不是一覽無余?”

    石邑無語:“這么遠,還有樹木遮擋,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誰說瞧不見?我有法寶。”

    劉據手腕一翻,從身后摸出一副望遠鏡來。

    石邑驚呆了:“這……這是……父皇不是勒令必須保密,不讓用嗎。你哪來的?”

    劉據挑眉:“我做出來的東西,便是父皇下了死令,我還能沒有?至于保密,放心好了。今天我帶的人全是當日在場的,早就知情。因為這個,我連不疑都沒叫呢。”

    石邑掃視一圈,確實如此。不只為此沒帶衛不疑,也沒帶侍衛。不過上林苑安防不用擔心,石邑放下心來,立時高興道:“快給我看看。”

    劉據抬了抬下巴,自有侍女另取了一副望遠鏡遞給石邑。

    兩人拿著望遠鏡調試著距離和方位。

    “啊,我看到了,那是曹襄表哥。”

    “阿姐,阿姐也在。”

    “我找到去病表哥了,他在最前面。”

    劉據撇嘴:“他每回都是一馬當先,甩別人一大截。無論跑馬還是狩獵,但凡他上場的,就沒人能贏過他。也不知道他這么玩,別人還有什么意思。連個懸念都沒有,多沒勁啊。”

    話音剛落,隱約間好似有聲響傳來,劉據愣住,還來不及反應,盛谷已然蹙眉:“是馬蹄。”

    狩獵場不在此處,按理這個時辰此地不會有人來,是誰?

    心念剛起,盛谷轉瞬面色大變:“這馬蹄聲音不對。余穗,帶殿下與公主走。”

    然而已經來不急了。

    馬蹄漸近,伴隨著狂嘯的鳴叫跑至眼前,堵住下山的唯一通道。

    盛谷余穗只能護著二人退至涼亭。

    劉據定睛看去,這才發現馬背上還有一個人,已然無法坐立,只能死死抱住馬脖子以圖求生,口中拼命喊“救命”“停下”,一通驚慌失措的嚎叫,語無倫次。

    而那馬顯然已經失控,完全不聽主人使喚,橫沖直撞,一會兒俯身,一會兒后仰,左右搖晃,動作極大,悲鳴聲陣陣,宛若凄厲哀嚎。

    盛谷瞄了眼“瘋馬”后面的下山之路,自知這般躲著不是辦法,照“瘋馬”如此模樣,恐下一瞬就會沖過來。

    她與余穗對視一眼。余穗擋在二人身前,渾身戒備。盛谷起跑沖刺,縱身一躍跳上馬背,拉住韁繩,想強制將馬勒停。

    然“瘋馬”掙扎的力道極大,盛谷很是吃力,一人一馬僵持著,若給她時間,或許能成。但偏偏有個變數。

    馬上之人察覺有人上馬,轉而抱住她的腿:“救我救我,我是蓋侯之子,太后外甥。不管你是誰,只要你救了我,我必有重賞。”

    盛谷臉色大變,呵道:“放手!”

    馬上之人已經驚懼萬分,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敢放手,反而越抓越緊。

    盛谷神色更為難看,本來與馬兒僵持之勢開始倒轉。盛谷身體受制,力有不逮。但見馬兒又一個后仰嘶鳴,馬上兩人齊齊被摔落下來。

    盛谷有功夫在身,順勢在地上滾了兩圈,勉強泄了大半力道,支撐著爬起來。見馬上空空如也,她沒了顧忌,眸中寒光一閃,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再度躍身而上。

    這回沒了扯后腿的,盛谷順利許多,為保周全,也不必勒停了,直接將匕首刺入馬脖,立刻跳馬,如先前一般朝草地一滾,安全落地。

    與此同時,馬匹轟然倒下,脖頸鮮血直流,口中還有白色泡沫溢出。

    危險去除,劉據自亭中而出,走到落馬之人身邊,微微一怔。竟真是蓋侯王信之子王充耳。

    但見他渾身多出擦傷,沒有盛谷那樣的身手泄去力道,還好巧不巧腦袋撞在石頭上,鮮血已滲出大片,面色慘白,已經進氣多出氣少了。

    劉據睜大眼睛,錯愕不已。

    不是吧不是吧。他都好些時日沒讓左監說案卷故事,更沒接觸過刑獄卷宗了,怎么還會遇上這種事。

    轉念一想,不對不對。不一定是他。那什么吸引力法則和所謂兇案體質針對的都是案子。可誰說這就一定是案子而不是意外?

    劉據下意識將目光緩緩轉向石邑。

    是阿姐吧。阿姐不也有那奇奇怪怪的體質?彈幕怎么說來著,這叫天選狗仔新聞人。

    對八卦新聞之類的東西有著特別的天賦,每次都能打聽到一手消息。那么這回直接撞上新聞現場,也很合理吧。

    嗯,是的。一定是阿姐,絕對是阿姐。

    甩鍋甩鍋,必須甩鍋。

    石邑:……你禮貌嗎?

    第 46 章

    建章宮。

    上方劉徹鐵青著臉, 面沉如水。下首劉據老老實實跪著,心頭惴惴。

    “為何去那等偏僻之處?”

    “為何不帶侍衛?”

    嚴詞厲色,聲音冷沉。

    劉據心尖顫了顫, 滿腦子都是。

    怎么辦,怎么辦。現在怎么辦啊。我要怎么回。

    望遠鏡肯定是不能說的。這一說豈不罪責更大?畢竟那是父皇三令五申不許碰不許提的至高機密。

    “我……我……”

    劉據支支吾吾, 苦思冥想半天都沒找到合適的理由。

    劉徹輕呵一聲:“既不肯說就繼續跪著吧。”

    轉頭處理政務, 一個眼神都不再給予。

    劉據:……

    低頭絞著手指, 不知所措, 還有點委屈想哭。

    有內侍來報:張湯求見。

    劉徹言準,張湯入內,第一眼就見到跪著的劉據,略微頓了下轉瞬恢復如常,只當沒瞧見, 上前面見帝王。

    劉徹開口:“可查過了, 王充耳的馬為何會失控,是意外,還是人為?”

    意外還是人為?

    劉據神色一動。

    不錯, 這個得弄清楚。這關系到他是不是真被那什么鬼的吸引力法則和兇案體質纏上了。于是豎起耳朵仔細聽。

    張湯躬身道:“時間尚短, 具體如何尚未查清, 但臣讓仵作驗過馬匹, 發現馬兒曾食用過醉馬草。”

    劉據疑惑:醉馬草?什么東西?

    心念剛起,張湯已經開口解釋:“醉馬草全株有毒,毒性對馬匹最甚,其次為牛羊。輕則致疾, 重則致死。

    “醉馬草如其名, 中此草的牲畜,宛若醉酒。或不能起立, 呈沉睡之態;或狂躁不安,狀似瘋癲。量少時多為前者,量大時多為后者,還會伴有腹中絞痛等苦楚,煎熬難耐。”

    劉據拼命點頭:“對對對。那匹馬就是后者。而且觀它當時情形,聲嘶力竭,悲鳴哀嚎,確實仿佛十分難受。癥狀全都能對上。”

    話音畢,張湯頓住。劉徹眼神掃過來:“你倒是聽得認真,要不要朕再給你搬個椅子,讓你聽得舒服些?”

    劉據:!!!

    身子一抖,立刻低下頭,重新端端正正跪好,抿緊雙唇,再不敢言。

    心中懊惱不已。

    啊啊啊,要死了,他怎么忘了還在受罰,順嘴就把心里話說了出來。

    劉徹一聲輕哼,轉頭看向張湯。

    他素來尚武,騎射屬武藝中最尋常的項目,加之于戰事而言,戰馬十分緊要。因而對于醉馬草,相比劉據的一無所知,劉徹是稍有了解的。

    “據朕所知,醉馬草如人一般,頗有些跋扈性子,十分維護自身領地。生長四周,難有其他野草存活。”

    張湯恭敬回答:“是。上林苑的地界雖能長醉馬草,但并非其最佳生長之地。

    “尤其此乃皇家苑囿,更是陛下閑暇時常來跑馬狩獵游玩之所,還養了一群馬在里頭,不但有精心照料的馬奴,還有諸多戍衛并定期巡察林中草木的人員。

    “若苑內長有醉馬草,不會無人察覺,亦不會從未見此類事件發生。更何況仵作與侍醫說,馬腹中取出的醉馬草殘留不似野生,像是處理過的。”

    劉徹神色未動,示意張湯繼續。

    張湯:“另外,臣還讓人仔細檢查了馬廄與食槽,以及所有苑內囤放的草料,皆未發現醉馬草的痕跡。”

    也就是說,王充耳的馬很可能不是誤食,而是別人故意投喂。

    “仵作與侍醫都說,醉馬草從食用到發作,時間不會太長。尤其仵作將馬匹剖腹,發現腹中還殘留少許醉馬草未被化解。

    “出事馬匹是王小郎君從家中帶來。陛下居上林苑避暑,令皇親伴駕,朝臣隨同。但皇親朝臣不會日日宿在此地。偶有夜宿,其余時候仍舊歸家。

    “王小郎君雖昨日歸過家,但今日辰時三刻又騎著這匹馬過來,事發時是申時正。這期間一直在苑內,未再出去過。”

    辰時三刻到申時正。

    劉據掐指算了算,有近四個時辰,這么長的時間,若是在家中便已被喂食醉馬草,早就在腹中消化殆盡死翹翹了。

    所以張湯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馬是在苑內被投喂的,甚至出事前可能剛被投喂不久。

    醉馬草是兇手自備,并且事發后,上林苑戒嚴,嚴禁進出。兇手此刻應當還在苑中。

    劉徹神色凜然:“繼續查,務必查清原委。朕要知道是誰所為,這么做單純是想謀害王充耳,還是借王充耳另行他圖。”

    “他圖”為何,劉徹沒有明說,張湯卻十分了然。

    他余暉掃了劉據一眼,低頭道:“諾。”

    張湯告退,劉徹看向劉據,鼻尖冷哼。

    劉據非常識時務地表示:“父皇,我錯了。”

    “朕是否說過,讓你不論去哪都需有侍衛跟隨。你的太子親衛是用來做什么的。若你今日帶著他們,怎會出這樣的事。”

    劉據抿唇,不太理解,小聲嘀咕:“我沒帶也沒出事啊。一匹瘋馬而已,余穗盛谷便能搞定,根本到不了我跟前,更傷不了我。”

    劉徹一口老血梗在喉頭。

    這孩子就不會多想想嗎!

    上林苑這么大,今日狩獵場定在山腰,不在山頂,彼此距離并不近。按理王充耳該在狩獵場馳騁比試,為何會出現在那里?

    若說是瘋馬不受控制慌不擇路帶著他跑去的,如何避開狩獵場中眾人跑那么遠?而且怎么別的路不擇,偏偏擇到劉據跟前去。

    此事十分蹊蹺。

    幸好唯有一匹瘋馬,若有兩匹,三匹,更多匹呢?或是除瘋馬外,還有旁的“瘋人”,亦或其他呢?

    余穗盛谷雖會功夫,功夫還算可以,但也僅僅是可以,算不得佼佼。對付尋常情況可以。但若形勢嚴峻,敵眾我寡就力有不逮了,自是無法替代侍衛的。

    見劉據一臉茫然,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這么大火氣,劉徹既氣悶又無奈,想到他現今的年歲,終是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兩分:“過來。”

    劉據一喜,踉蹌站起來,屁顛屁顛走過去:“父皇,我保證不會有下次了。往后一定去哪都帶上侍衛。”

    劉徹輕嗤:“那還私自玩望遠鏡嗎?”

    劉據頓住,低頭看著腳尖,眼睛偷偷瞄向劉徹,看一下又快速收回去,相當心虛:“原……原來父皇都……都知道啊。”

    劉徹:呵呵。

    你當你不說,石邑跟余穗盛谷也都不會同朕說?

    “我……我很注意保密的,沒有亂用。父皇說過這是重要軍器,不可外泄。我都明白,都記著呢。”

    正因為記著,所以為防泄密,一個侍衛都沒帶!

    想到此,劉徹火氣又升上來,順手卷起案上的竹簡反手朝劉據屁股用力抽過去,啪啪就是兩下。

    劉據直接被抽得身子一歪,條件反射般叫出來。

    嘶,啊啊啊,好痛好痛。

    淦!合著你叫我過來就為了揍我嗎?嗚嗚嗚,虧我還以為你心疼我跪得久,決定放過我了。

    啪,再一下。

    “歪歪扭扭做什么,轉過去,站好!”

    屁屁好痛,我不過動一動想舒服點,怎么就歪歪扭扭了。還讓我轉過去站好,是因為我現在這個姿勢,你不好揍,稍微變幻一下位置更方便你打嗎?

    劉據猜到劉徹的意圖,不是很想照辦。可抬頭對上劉徹嚇死人的眼神,又不敢不辦。只能磨磨蹭蹭挪了挪腳步,閉上眼睛,雙手成拳,等待“赴死”。

    剛站好,果不其然,竹簡立刻橫掃過來。

    啪、啪、啪……

    接連好幾下,劉據悶哼出聲,前頭還強忍著,后面見劉徹這架勢不太對。

    態度不對,力道不對,哪哪都不對,與以往罰他的時候完全不一樣。心里又慌又怕,兼之確實疼得很,到底沒忍住嚎叫出聲,一邊抽泣一邊求饒。

    “父皇,疼,疼,疼!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好疼。你……你輕點,輕點好不好,我……我快站不住了。父皇!嗚嗚嗚……”

    劉徹動作頓住,抬頭瞧他一眼,那淚眼汪汪、委屈巴巴的模樣好不可憐。

    再看他兩股顫顫,身形搖晃,握著竹簡的手抖了抖,心里突然有些后悔,又怕他不知教訓,面上沒表現出來,卻終是將竹簡放下,只板著臉,聲色俱厲:“這次便罷了,若敢再犯,朕決不輕饒。”

    劉據趕緊點頭:“不會了,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見他態度良好,劉徹冷哼一聲,終于松口:“出去吧。”

    劉據如蒙大赦,捂著屁股遁逃。

    因跪了好一會兒,雙腿有點酸麻,小屁屁還挨了頓揍,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有些不太自然。但這也不影響他逃離的速度,生怕晚一步又被抓回去打一頓般。

    身后劉徹瞧在眼里,一時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殿外,衛長霍去病等人候在不遠處,面露擔憂。

    劉據瞧見他們,立時將捂在屁屁上的手收回來,調整姿勢,裝出無事發生的模樣:“阿姐,表哥。”

    霍去病早看在眼里,輕嗤:“挨罰了吧?”

    劉據臉色變了變,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都裝沒事了,你就不能別問嗎。

    他目光轉向石邑,十分委屈:“明明是兩個人一起的,為什么只罰我。”

    石邑:???

    你什么意思,見不得我好?

    石邑怒瞪:“那是因為父皇明察秋毫,知道我是被你拉去的。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要去哪,去做什么。

    “而且不帶侍衛也是你的決定,你做的主。我什么也沒做,與我何干。這都要罰我,那才沒道理呢。你非得帶累我是不是!”

    劉據心虛地移開視線:“這么兇作甚,我不過隨口問一句。”

    石邑怒目再瞪。

    劉據訕訕笑了笑,迅速轉移話題:“王充耳怎么樣了?”

    衛長言道:“幸虧你們當時在場,盛谷稍懂幾分醫理,隨身又帶著救急之藥,當下立刻做了處理,又及時傳信回來,侍醫趕得快,命暫且保住了,但人還昏迷著,能不能醒來端看他的造化。”

    劉據嘶了一聲,看來比他想象中要嚴重。

    他蹙眉說起剛剛張湯提到的醉馬草之事,歪頭輕嘆:“這事不簡單啊。”

    除石邑年幼,性子大大咧咧外,其余人皆是神色一凜:“是不簡單。”

    但顯然劉據的“不簡單”與眾人似乎并不相同。

    劉據純純好奇,誰跟王充耳這么大仇,使這種技倆,明顯是要弄死他。余者所思倒是非常一致地“陰謀論”,與劉徹不謀而合。

    劉據摸著下巴:“我得去瞅瞅。”

    眾人側目。

    石邑翻了個白眼:“你消停點吧,剛挨了罰還不老實。”

    “就是因為挨了罰才更要弄清楚。你想想,我都為此罰跪又挨揍了,不得知道這事是誰搞出來的嗎?這可都是拜他所賜,不把他揪出來,那我多虧!”

    劉據摸摸小屁屁。

    嗷,好痛的。父皇下手賊重。可那是父皇啊。父皇打他,他唯有受著,又不能還回去。但這打總不能白挨,所以只能找罪魁禍首。

    該死的幕后兇手。

    報仇,報仇,必須報仇。

    本殿下什么都吃,絕不吃虧!

    有仇不報非君子。

    劉據雙頰氣鼓鼓,他揚了揚眉:“父皇說過,我可以隨時找左監查閱卷宗,通曉案件。時間可以由我自主安排。

    “此事雖是張湯負責,但作為廷尉三監之一,他或會從旁協助。即便沒有參與其中,對徹查的方向與進展也定然清楚。我現在就去問他。”

    剛走兩步,便聽身后揶揄的聲音響起:“你就這么走著去?”

    劉據狐疑,下意識想說不走著去怎么去,就這么點路,莫非還騎馬嗎?

    一轉頭就對上霍去病促狹的眼神,目光意味深長瞄著劉據的小屁屁,再瞄劉據那明顯不對勁的走姿。

    劉據身形登時頓住,又羞又惱,一張臉憋成豬肝色,狠狠瞪回去。

    這什么臭表哥啊,看破不說破懂不懂,不笑話一下自己會死嗎!

    “張湯剛來稟告過,該說的都同父皇說了,我在旁邊聽得很清楚。查案是需要時間的。哪里這么快就有新進展。咳,所以……

    “所以他們此刻肯定正忙著,我就不去打擾他們辦案了。豐禾,你去同左監說一聲。若有新情況,讓他派個人來同孤匯報一聲。孤先且回屋休息。”

    劉據給自己找了個臺階,憤憤跺腳轉身。

    然而氣極之下跺腳太用力,牽扯到微麻的膝蓋和受傷的小屁屁,痛得劉據身子一抖,嘶又是一口涼氣,但抿著嘴硬生生忍下來,不愿讓人看了“好戲”。

    可霍去病偏偏不肯放過他,十分“好心”地提議:“不如我抱你回去吧。”

    劉據:……哪壺不開提哪壺,你果然是不笑話我會死!

    咬牙切齒jpg。

    “不用,我自己能走。”

    劉據說得相當硬氣。

    不就是跪了會兒,挨頓揍嘛。有什么大不了,至于走不動路?

    哼,男子漢大丈夫,孤才不是這么嬌氣的人呢!

    至于說不嬌氣,為何剛才在劉徹面前哭哭啼啼求饒?

    咳,什么哭哭啼啼,那叫好漢不吃眼前虧。

    彈幕都說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孤若不可憐兮兮哭一哭,裝得嚴重點,怎么惹父皇心疼?父皇又怎么可能那么快停手?屁屁指定要受更大的罪。所以這叫識時務者為俊杰。

    這跟嬌不嬌氣矛盾嗎?一點都不矛盾。

    劉據橫霍去病一眼,昂首挺胸,雖一瘸一拐,仍大步向前,努力走出六親不認的囂張步伐。

    身后,霍去病哈哈大笑,衛長諸邑亦是忍俊不禁。

    劉據:……氣死孤了,氣死孤了。

    天下怎么會有這么討厭的表哥,啊啊啊啊!

    ********

    皇親居所。

    探望完王充耳出來,修成君與兒子女兒返回住處。

    修成君隨口感慨說:“好好的,怎么就出了這種事。他還這般年輕,又是好容易得到的老來子,這若是醒不過來……”

    話還沒說完,但見女兒廣云使了個眼色,令侍女退至屋外,將房門一關,直接把廣仲揪過來:“你老實跟我說,王充耳的事情是不是跟你有關?”

    修成君睜大眼睛:“怎……怎么回事,王充耳出事怎會與你弟弟有關?”

    廣云朝廣仲一抬下巴:“那阿母得問他,看他都做了什么!”

    廣仲眼神閃躲,十分心虛:“我……我能做什么。”

    “哼。”廣云冷嗤,“王充耳出事后,別人都是驚訝、詫異且疑惑,你卻是又欣喜又緊張,還有些擔心。

    “往日也沒見你跟他關系多好,這回倒是積極打聽消息,還催著我們去探望。到了那邊,聽聞結果與打探的消息一致,不知能不能醒,何時能醒。你眼睛都亮了一瞬。

    “后來王家人個個義憤填膺,說必會請求陛下,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把罪魁禍首抓出來千刀萬剮,你臉色又變了,又青又白。

    “旁人或許沒注意,可我早覺你不對勁,一直盯著你。我是你阿姊,能不知道你這番表現代表什么,你分明心里有鬼!”

    廣云語氣堅定,廣仲知道瞞不過去,偏身坐到一邊不說話。

    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修成君雙目瞪圓,不敢置信,被駭得神魂聚散,腳下一個趔趄歪倒在塌上。

    她顫抖著手指向廣仲:“你怎么敢!你怎么……怎么敢做出這種事!”

    廣云更是一巴掌拍過去:“你知不知道自己闖下多大的禍!”

    廣仲腦袋挨了一下,很是不服:“不是你跟我說時間緊迫,讓我動作快點嗎!”

    “我讓你快點是對公主,不是讓你去殺王充耳!”

    廣仲冷嗤:“陛下既已有了決定,公主怎能左右?不殺王充耳,我如何取而代之。

    “你之前說只需我與公主兩情相悅,再聯合田家向陛下懇請。可王家也許了田家好處,田家搖擺不定。你說幫我想辦法,也沒見你想出來。”

    廣云咬牙:“我這不是在想嗎,我已經在辦了。王家可以走王夫人的路子,我們為何不能。我這陣子不只往王夫人跟前跑,還去皇后身邊走動,你以為是為什么。

    “我不就是想旁敲側擊試探皇后的態度嗎。鄂邑非她所出,若皇后對其嫁給誰無所謂。我們倚仗皇后不比王夫人更便利更有用?”

    廣仲蹙眉:“你太慢了,來不及了。陛下已經寫好旨意,只等從上林苑回宮就下發。”

    你太慢了?

    什么意思?這是怪她嗎?

    她忙忙碌碌,費盡心機,他不聲不響給她捅出這么大的簍子,還怪她?合著還是她的錯了!

    廣云氣得渾身顫抖。可是能怎么辦。這是她看著長大的阿弟,是她一母同胞、血脈相連的阿弟啊。

    她深吸一口氣:“你便是要殺王充耳也好歹做干凈點,怎能將事情鬧到太子跟前去!”

    說到此,廣仲也很郁悶:“大家都在山腰狩獵場,峰頂那邊偏僻,無人會去。我便是想到這點才將他引至那處。

    “若在狩獵場出事,必有人發現,更有冠軍侯平陽侯多位身手了得之人在場,不論誰出手,只需控制住瘋馬便能救下王充耳。

    “唯有去到峰頂,不管是簡單落馬,還是摔下山坡,那般快的馬速,那般大的力道,無人發現,無人救他,必死無疑。

    “若運氣好點,能叫馬兒沖向山崖,飛躍墜落,那就更妙了。誰知道……”

    廣仲一拳砸在桌上:“誰知道太子會在那里!他天天帶著一幫小子瘋玩,都在山下。怎么今日偏去了那處,好巧不巧就被他撞上。”

    廣云神色難看:“太后即便故去,王家還有蓋侯在。陛下總會給這個舅舅一點薄面。王充耳在上林苑出事,定會徹查。但若無太子,陛下對其無甚感情,未必會有多放在心上。

    “可凡事牽扯上太子,情況便大不相同。若說此前徹查的力度會是七分,那么現在則是十分,或許更會是十二分。尤其主理此事的還是廷尉張湯。”

    張湯,當年負責陳皇后的巫蠱案,直接導致陳阿嬌被廢,貶入長門;女使楚服梟首于市;連坐處死者三百余人。可謂“一戰成名”,“戰績斐然”。

    自此,張湯成為他人口中談之色變,聞風喪膽的存在。

    廣仲也不例外,對于此人很是忌憚,心神不自覺抖了抖,面色都白了兩分。

    “這會兒知道怕,早干什么去了。旁的事上嘴不嚴,這事倒是瞞得緊。你若提前和我說一聲,或是稍微透個信,何至于此!”

    一聲聲怨怪,一句句指責,讓廣仲本就躁動不安的心越發七上八下,更覺不耐:“事已至此,毒我已經下了,王充耳也已經摔馬躺在床上,你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確實,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廣云閉上眼,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好一會兒平復心緒后問道:“說說你是怎么做的,每一步都不許漏。

    “我必須知道所有細節才能想辦法,看可否幫你掃清首尾,避免被張湯抓到把柄!”

    修成君連連點頭,催促廣仲:“你阿姊說得對,快同你阿姊說。”

    這不就是篤定他必會留下證據,做事不牢靠嗎?

    廣仲不太高興,卻也明白張湯的厲害,想了想到底心生畏懼沒有發作,老老實實把所作所為一一告知。

    廣云越聽臉色越白,聲音都顫抖起來:“你是說,你起了心思之后,讓伺候自己的家仆出上林苑幫你購買醉馬草,再送交于你,然后又讓他離京躲避?”

    “對。”廣仲回答,“阿姐放心,他不會出賣我,也出賣不了我。我派人跟著他,只要他一出京,立刻滅口。”

    廣云身形搖晃,從前她以為阿弟只是不夠聰明,今日才第一次深刻認識到,這不是“不聰明”,而是“十分愚蠢”。

    上林苑是何等地方,在此地出事,出事的不是奴仆,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外戚皇親,下一任蓋侯。就算沒有太子這個變數也必是要徹查的,而徹查必會查出入上林苑的可疑人員。

    家仆出去又回,剛回又走,緊接著在京師消失。

    這不等于直接告訴所有人,家仆很可疑,絕對有貓膩嗎?

    家仆暴露,阿弟這個主子就是重點調查對象。更別提若還滅口,主子的問題就更大了。

    阿弟竟然覺得只需滅口就萬事大吉?

    廣云看過去,見廣仲一臉“就是如此”的模樣,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厥過去。

    她握緊雙拳,深呼吸好幾次才勉強讓自己沒暈死過去。

    別的疏漏暫且不提,光這一項已經足夠致命。

    平日其他事不謹慎便罷,謀殺王充耳這種要命的事竟也漏洞百出。她就是女媧能補天,可這窟窿比天還大,她也補不上啊。

    如今之計,盼著掃清首尾躲過張湯的調查是不可能了。以張湯的本事,不但能查到,或許還會很快。

    唯有看這中間是否有其他更深的東西可尋,譬如……

    想法剛冒出來,就聽門外侍女聲音急切:“女君,女郎,張廷尉來了,說……說要帶小郎君去問話。”

    房門推開,張湯直接步入室內,拱手道:“還請仲小郎君隨本官走一趟。”

    態度堅決,不容置疑,轉頭示意侍衛抓人。

    這情形可不像是“問話”這么簡單,尤其看抓人者的穿著,顯然并非廷尉旗下,而是帝王禁軍。

    廣云一顆心都提了起來,廣仲面色大變,緊抓著修成君與廣云的手:“阿母救我,阿姐救我。”

    然而手指被侍衛一根根掰開,強行拉開,只余“救我”的悲戚之音在屋中回蕩。

    修成君哭著想追上去,被張湯堵住前路:“女君請留步,此事是陛下首肯。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女君放心,真相如何,本官定會調查清楚。若小郎君無辜,必不會冤枉了他。”

    言外之音,若不無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話語撂下,張湯轉身就走。

    修成君癱倒地上,六神無主,唯有拉住廣云的手求助:“怎么辦?現在怎么辦!你弟弟……你弟弟被張湯帶走,還能回來嗎?他……他會不會……”

    會不會死。

    謀殺之罪,按律當誅。

    可事情落在自己兒子身上,這個“死”字修成君怎么都說不出口。只需一想到這種可能,便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廣云亦是面色煞白,搖搖欲墜,但她心中仍懷著希望。因為此事雖是阿弟所為,卻仍有疑問,且是極大的疑問。

    陛下已經準備好賜婚圣旨,預備從上林苑回宮就公之于眾。此事她都不知道,阿弟如何曉得?

    還有醉馬草。以她了解的阿弟,會騎馬卻從不親自養馬,更不通草藥。他從何得知醉馬草,并了解其習性?

    她本是要問的。可張湯到得太快,她來不及開口。

    如今只能希望阿弟敏銳一些,將這些細節全盤托出。也盼著這里面當真有問題,而這個“問題”能保住阿弟的性命。

    這是阿弟唯一的生機!

    第 47 章

    公主殿。

    鄂邑提筆練字, 一橫一劃寫得十分認真仔細,好似完全沉浸在書法之中,然而唯有她自己知道, 她在努力通過這種方式讓自己靜下來,可仍是一個心神不寧, 手一抖, 筆尖暈染, 又一卷竹簡寫壞。

    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鄂邑深吸一口氣, 握筆的手緊了緊。

    即便面色再怎么一如往常,這等舉動也讓侍女看出不對勁來:“公主?”

    “我無事。”鄂邑放下筆,吩咐道,“收拾了吧。”

    這模樣可不像無事,侍女張著嘴, 欲言又止, 猶豫再三試探著開口:“公主是在為張湯帶走仲小郎君之事擔心嗎?”

    鄂邑不語,便已是默認。

    她的所作所為、背地謀算,旁人不知, 侍女是知曉的, 因此對她, 鄂邑倒也并無隱瞞逞強的必要。

    侍女有些不解:“公主此前不是說, 即便查到仲小郎君也無妨嗎?”

    “若是之前,確實無妨。”鄂邑蹙眉,“可現在不一樣。”

    侍女想了想:“是因為多了太子這個變數?”

    鄂邑點頭。

    廣仲為人愚蠢又心思歹毒,她選他本就是看中這點。愚蠢代表他心機不深可以操控;歹毒代表他易生惡念, 可供利用。

    但也正因如此, 他若出手必會留下破綻。鄂邑從想過他能逃脫,也不會允許他逃脫。唯有王充耳死, 廣仲伏法,她才能完美脫身,一個都不用嫁。

    所以廣仲被抓在她意料之中。

    她什么都沒做,什么都沒碰,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誰能證明她與此事有關?

    按照她的設想,廣仲最好是出上林苑后再找個機會動手,彼時不在皇家苑囿的地界,王家即便要追究要徹查,父皇也未必會派張湯。

    不過就算在上林苑,委派張湯主理問題也不大。旁人看張湯手段如何狠辣,聞風喪膽,可她深知一點,張湯是按帝王意愿辦事。

    他不會動帝王不想動,不愿動之人。

    太后薨逝,王家田家衰落日顯,雖仍有外戚皇親之尊,在父皇跟前也有幾分面子情,卻僅僅只是面子情,能有多深?

    一個王充耳,就那么點分量,于父皇而言,并不會太放在心上。最多是王家懇請嚴辦,父皇派人查一查,抓出兇手處置了給王家一個交待便是。

    似她這種輕飄飄的幾句話,沒有任何實證,僅憑臆想與猜測,無論張湯還是旁人都不會在意。

    因為父皇不會希望王充耳之死牽扯到皇家身上,越鬧越大,讓自己面上難堪。所以不管主理此案的人是誰,都會聰明地選擇把事情斷在廣仲這里,不會去思考她所為是否有深意。

    沒有人想給自己惹麻煩,給帝王惹麻煩。

    所以她之前并不擔心。現在……

    王充耳的瘋馬沖向太子,甚至差點撞到太子。幸好太子無事,否則……

    想到此,鄂邑面色煞白,心跳漏了一拍。太子是個大度和善之人。待自己雖不如衛長等同胞,卻也不錯。她從未想過要害太子。這點屬實是她萬萬沒有料到的。

    幸好幸好。太子無事便是此間大幸。但如此以來,事件性質全面升級。

    以父皇對太子的疼愛看重,此事必不會輕易善了。

    父皇態度變化,辦案之人的態度自然會跟著變化。

    鄂邑心頭一緊。侍女更是擔憂:“那……那我們怎么辦?”

    鄂邑十分,一時拿不定主意。她想了又想,問道:“廣仲被帶走多久了?”

    “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看似不長。但廣仲可不是什么硬骨頭,即便罪責未定,身為修成君之子,張湯不便用重刑,卻也有的是手段讓他開口。

    鄂邑雙拳緊握,指甲嵌進肉里,滲出絲絲血跡。

    就算自己做的那些事要被翻出來,也該由她親口來說。

    只是若說了,便沒了退路。或許……或許不會被察覺呢?

    不。不可能。

    等廣仲交待清楚自己的罪行,道出原委,張湯不會發現不了其中的“疑點”。

    她不能抱有僥幸心理,因此失了先機,落入下乘。

    不能等了。她必須有所動作。

    鄂邑站起身:“我去見父皇。”

    ********

    建章宮,帝王殿。

    張湯站于下首。

    上方。劉徹坐在正中,旁邊是從左監處得到消息便提前一步屁顛屁顛趕過來賴著不走的劉據。

    可只是一會兒,他便有些后悔了。

    原因?忘了屁屁有傷!

    昨日才挨的打。雖然劉徹沒下死手,除氣極時抽過去的前兩下沒控制住力道,下手略重了些外,后面都很有分寸。

    可畢竟真動了怒存了懲戒之心,出手自然不會如往常一樣“蜻蜓點水”,兼之小孩子本就皮薄肉嫩,更何況還是自幼金尊玉貴養著的太子。

    劉據回屋就發現小屁屁紅了,還微微有些腫。好在問題不大,過去一天一夜,已然好了許多,走路不再一瘸一拐,只需不騎馬,日常倒是瞧不出來。

    可問題是臀下座椅是木制,梆硬梆硬的,特別膈肉。

    啊啊啊,都怪他太心急,怕趕不上張湯的匯報,進來就一屁股坐下,忘記讓人先鋪上軟墊了!

    劉據屁股一扭一扭,很不安分。

    劉徹蹙眉,眼神瞄過去:“既不舒服便回去歇著。”

    回去自然可免除屁屁受罪,但是……

    劉據猶疑了,眼珠轉動著,瞄向張湯又收回來,躊躇不定。

    呵,都這樣了,竟還惦記著案情結果!

    好奇心怎就這么大。

    劉徹差點被他氣笑了,但想到是自己動的手,終是忍下來,點了殿內伺候的侍女吩咐:“去給太子殿下拿給軟墊安椅子上,讓他坐得舒服些。”

    劉據小臉頓時羞紅一片。

    啊啊啊,說這么直接作甚,這不等于告訴別人,他屁股挨揍了嗎。

    劉據斜眼看向張湯,見其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我是聾子”的模樣,可殿內就這么點大,怎么可能聽不到。

    劉據皺著一張臉,硬挺挺說:“沒……沒不舒服。”

    劉徹還能不知道他那點心思,白他一眼:“那這軟墊還要嗎?”

    劉據頓住,權衡了一瞬。

    算了,張湯還不知道要匯報多久呢,這么坐下去,明天指定走路又要一瘸一拐,表哥瞧見又得笑話他。至于回去歇著?

    不行不行,他還沒聽到結果呢。

    劉據咬牙:“還是要吧。”

    劉徹哂笑。

    劉據:……

    他也不裝了,干脆直接站起身動了動屁股,大大方方讓侍女將軟墊鋪好再坐上去,老神在在,若無其事。鐵了心主打一個“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張湯:……

    等這對父子的小插曲完畢,他才終于找到時機準備開口。劉徹卻沒讓他張嘴,而是心念一轉,看向劉據:“依你之見,此事當如何查?”

    劉據:啊?

    不是,我就來旁聽一下結果,怎么還帶考教的呢?

    “說說看。你不是對此道感興趣嗎,昨日還嚷著要去找左監。”

    劉據:……

    不是很想吐槽所謂“感興趣”的論調。不過好在他在屋里養傷,沒法出去玩,無事可干,確實思索了不少關于案情的東西。

    因此突然被點名,劉據絲毫不慌:“我之前提過兇案三要素。動機,兇器,時間。那查案就往這三個方面去就好了。

    “先查王充耳的人際關系,誰與他有齲禹,誰和他有仇怨,誰會想要他的命。這就是動機。凡是有動機的人,都有嫌疑。

    “再就是兇器。導致王充耳出事的是瘋馬,而導致馬匹發瘋的是醉馬草。那醉馬草就是兇器。醉馬草……嗯……”

    他看向張湯:“孤聽說有些東西看似有毒,卻也可入藥。那么醉馬草除了能令馬匹牛羊致疾致病,是否還有旁的作用?”

    張湯點頭:“有的。醉馬草可用于止痛。”

    劉據嘴角彎起:“兇手是在上林苑動的手,也就是說他必是上林苑內的人。而這次來上林苑的不論主子還是奴仆,都久居長安。

    “醉馬草能入藥,廷尉之前也說過,馬腹中的醉馬草似是處理煉制過的。查長安所有醫館藥房,看誰開過含有醉馬草的藥方,或是單獨去購買過醉馬草。”

    劉徹眸中帶笑,示意他繼續。

    “再有時間。王充耳出事,瘋馬死亡被仵作剖腹之時,腹中仍殘留有醉馬草的痕跡。說明馬匹食用醉馬草時間不長,很大可能是在狩獵賽中。

    “那么事情就簡單了。”

    劉據伸出手,一根根手指掰扯:“這個兇手需要符合幾個條件。一,與王充耳有仇怨,且是足夠他產生殺機的仇怨;

    “二,了解醉馬草的習性,知道此藥。三,有資格參加狩獵賽,并與王充耳相熟,能夠接近他與他的馬匹。”

    劉據眼睛瞇起來:“狩獵賽上,馬匹是騎在王充耳身下的。即便他曾下馬,馬匹也是牽著,或者在周邊,不會離他太遠。這種情況陌生人如何下手?

    “而且王充耳非是在山腰狩獵場出事,而是在峰頂。不可能是馬匹發瘋后帶他跑去的。該是他出事前就已去了那邊。

    “那么,誰能做到悄無聲息避開狩獵場那么多人帶走他,或者說誰能讓他自己心甘情愿跟著對方離開狩獵場前往峰頂?

    “這是隨便來個人都能做到的嗎?尤其兇手要將他從狩獵場引走,很可能是邀約他一起去,也便是說兇手也在峰頂,或曾出現在峰頂。

    “可以問問狩獵場上的人,有人見過誰與王充耳一起;或是當時人群里,除王充耳外,還有誰行跡可疑,曾落單過。

    “這些人都查一查,兇手基本就可以圈定一個范圍了。再結合其他兩項人員名單,將重合的人圈出來,兇手就在其中,基本沒跑了。”

    劉徹眼眸含笑,嘴角勾起:“不錯,聰明。”

    不算毫無疏漏,但對于他這個年歲來說,已經相當出色。劉徹自然不吝嗇給予肯定。

    劉據昂著頭,立時驕傲起來。

    劉徹無奈失笑,轉頭示意張湯開始。

    張湯言道:“殿下所言極是。臣便是按殿下所說的動機、兇器、時間三要素入手,分派了幾波人,同時進行。

    “狩獵賽時,除王充耳外確實還有一人落單許久,不見蹤影,后來雖現身,可他剛出現片刻,就傳來王充耳出事的消息。”

    劉據心領神會:“是廣仲?”

    “是。并且昨日上午廣仲身邊一位仆從曾兩次出入上林苑,最后一次出去后再沒回來,臣派人去找,發現他已離開長安了。今早有消息傳來,此人已死。”

    劉據驚住:“殺人滅口?”

    “不錯。醉馬草是此人為廣仲購買,但并非在醫館藥房,而是黑市。

    “太子殿下或許不知,不論何地總有些隱秘買賣,一些不方便光明正大購買之物,大多暗中交易。所以黑市指的并非具體某個集市,而是這類生意的總稱。”

    劉據點頭表示明白。

    張湯又道:“他與王充耳略有齲禹,以往總會因一些小事爭吵,或因為某些東西搶奪。”

    有怨,有購買醉馬草的舉動,時間上也很巧合。

    三要素齊全了。

    劉據問道:“他認了?”

    “認了。臣不過稍稍用了點手段,他便嚇得什么都招了。

    “是他言語激將王充耳,讓王充耳答應與他來一場兩人間的跑馬狩獵比試。又說狩獵場人多,有冠軍侯平陽侯等人在,他們只怕沒多少獵物可狩,難免影響發揮。

    “為保證公平公正,不如去此刻無人去之處,方便二人展現出全部本事。王充耳與他常有爭斗,不疑有他,便應了。”

    劉據蹙眉:“王充耳與廣仲年歲雖相仿,但從輩分上論,廣仲得喚他一句表舅吧。兩家有親,常來常往,有些爭吵在所難免。他竟因為這個就要殺王充耳,好毒啊!”

    “并非單單為這個。”張湯頓了下才繼續道:“廣仲傾慕鄂邑公主,得知陛下已有決議,要將鄂邑公主許給王充耳,這才心生歹念,想毀了這樁婚事。只需王充耳一死,婚事解除,他就有望取而代之。”

    劉據張大嘴巴。

    為了這個?竟然是因為這個?不是吧。你喜歡人你好好追啊,搞這種手段,謀害人命,還害他也被牽連無辜挨了頓揍。

    啊啊啊,這什么人啊,簡直腦子有病。

    誒,不對。

    廣仲喜歡二姐?二姐跟王充耳?這都什么跟什么!

    他看向劉徹,劉徹面容冷沉,神情嚴肅。但這份氣怒不是對他的,所以劉據沒覺得怕,反而更為詫異:“父皇要賜婚二姐與王充耳?”

    劉徹點頭。

    “可是……”劉據更疑惑了,他蹙著眉,“這事我都不知道,廣仲如何得知,他總不可能比我跟父皇更親近。難道他在父皇身邊安插了人,有耳報神?”

    劉徹嘴角抽了抽,怒目瞪過去。

    剛剛分析案情還有條有理,頭頭是道呢,這會兒又胡言亂語。也不想想就廣仲那等人那點能耐,能在他身邊安耳報神?

    那他這個皇帝成什么了。當初劉陵安插人手,位置最重要的一位也只是到了公主身邊,余者皆為底層粗使打掃呢。

    廣仲何德何能有此等本事?

    張湯輕咳一聲,為劉據解惑:“廣仲是從鄂邑公主處聽聞。”

    劉據一臉問號:“二姐?”

    劉徹眼睛微瞇:“此事定下后,朕確實同李姬說過,也未有隱瞞鄂邑。”

    “另外還有一事,臣在審問中發現,廣仲知曉醉馬草也是因鄂邑公主。”

    張湯瞄了劉徹一眼,劉徹神色愈冷。

    他弓著身子,頭略低了兩分,繼續說:“自太子發明打馬球后,京中男女少壯都愛玩,時有活動。太子更是多次牽頭組織,公主們也常常下場,或與小郎君,或與其他小女娘。

    “今歲開春有次打馬球,廣仲偶然聽到下場后的鄂邑公主與幾位女娘閑聊。有位女娘當日不曾上場,相熟的問她緣由。

    “她說愛馬病了,今日沒騎來,旁的馬不順手。旁人又問如何病了。她說不知怎地突然病懨懨,躺馬廄里睡覺不起身。

    “別人疑惑說會不會是草料不妥,吃了不該吃的東西。鄂邑公主便提出疑問,會否誤食醉馬草。

    “旁人不知醉馬草,公主又同人解釋醉馬草的癥狀,或沉睡或瘋癲,與酒醉類似。和那女郎愛馬的表現確實有些契合。那女郎當場謝過,急哄哄回去查。

    “廣仲便是從此得知。”

    劉據睜大眼睛。

    這……這是不是太巧合了?

    劉徹眼眸暗沉,凝眉深思。

    正在這時,門外內侍稟道:“陛下,鄂邑公主求見。”

    劉據:誒?

    劉徹眸光閃動:“讓她進來。”

    鄂邑進殿,瞧見張湯,動作頓了一瞬,仍舊照常上前行禮。

    劉徹嘴角勾起:“你倒是來得巧。”

    這話語氣不太對,讓鄂邑心頭咯噔,深知自己似乎晚了一步,張湯或許將什么都說了。

    但事已至此,只能繼續走下去。

    劉徹又問:“所來何事?”

    鄂邑深呼吸:“女兒聽聞張廷尉抓了廣仲,疑似王充耳出事是其所為,頗覺驚訝。在房中思量來思量去,覺得有一事恐涉及案情,特來同父皇稟明。”

    劉徹面色平靜,全然看不出喜怒,也不說話。

    這副模樣讓鄂邑心里越發沒底,七上八下,硬著頭皮道:“女兒從前與廣仲并無交集。去歲因打馬球做過幾回隊友,也做過對手,但起初仍是不太相熟。

    “后來有一回在上林苑狩獵,他追擊的兔子突然闖到女兒跟前,致使女兒受驚崴了腳。他為表歉意,送了賠禮給女兒。

    “今春花開,云娘子辦了幾回花宴,邀女兒參加。女兒與姐妹們都去了。宴上,廣仲也在。彼此有些交談。

    “如此漸漸熟絡。兩月前女兒生辰,他送了女兒一份賀禮。彼時這一年里因打馬球結交的人家都送了女兒賀禮,因此女兒只當尋常,未曾在意。

    “及至前兩日,女兒在林中閑逛又偶遇他。他說自己得了一塊紅玉,請人雕刻成玉佩。那玉佩精致,說與女兒的衣裳顏色極配,要送于女兒。

    “既已過了生辰又不是節慶,無端送禮,女兒覺得有些奇怪。后來他拿出玉佩,女兒發現那玉佩為月牙型,似乎與他腰間掛的剛好能合成一塊。

    “女兒這才恍然明白,他或許對女兒有些旖旎心思。女兒既有所感,便開口問他。他當即承認,還說只需女兒點頭,便請修成君面圣求父皇賜婚。

    “但女兒知道自己的婚事父皇早有決議,遂如實告訴他,斷了他的念頭。他當時情緒很激動,問為何是王充耳不能是他。說他待我真心實意,為了我,他什么都肯做。

    “女兒見他神態不對勁,想要脫身,不愿多呆,只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兒自然都聽父皇的。一句話打發他便離開了。

    “女兒曾耳聞過廣仲的一些傳言,他對女子起傾慕之心也不是頭一回。往往過陣子就淡了。女兒以為這回也一樣。

    “因此王充耳出事后,女兒并沒往他身上想。覺得他沒這個膽子,且兩人是舅甥,不至于下此毒手。

    “直到聽聞張廷尉抓捕了廣仲,女兒才驚覺,心底開始懷疑會否與此有關。”

    所說合情合理,若只是如此,倒也無過。

    劉徹看向張湯。張湯點頭。這便是說鄂邑所言與審訊的結果一致。

    但劉徹的面色卻不見好轉,冷冷道:“醉馬草呢?”

    鄂邑愣住,不明所以:“醉馬草?父皇是說王充耳瘋馬所食醉馬草?”

    劉徹示意張湯,張湯將審問調查得來的信息又說了一遍。

    鄂邑驚駭不定,轉身跪下來:“父皇容稟,女兒確實知道醉馬草。五年前,大將軍反擊匈奴大捷,一舉收復河南地①,俘獲牲畜達百萬之多。其中馬匹三萬余。

    “父皇大喜,見這些多為戰馬,除大部分用于軍中外,也挑了些強壯有力的賜予朝臣后宮。長姐三妹均有,女兒也得了一匹,欣喜若狂,時常親自照料,愛若珍寶。

    “因怕自己照顧不當,女兒特意向養馬寺的人請教過養馬之事。彼時他們同女兒說,有些東西馬匹碰不到,一定要防止其食用。其中就有醉馬草。

    “今春馬球賽聽聞有馬匹病倒,疑似醉馬草沉睡之態,便擔心是此物所致,告知對方。當時與女兒閑聊者皆是女郎。女兒哪里知道廣仲在旁邊。

    “而且那女郎的馬匹最后證實并非醉馬草。此事在場之人皆可作證。請父皇明察!”

    聲聲懇切,句句真誠。

    看似純屬巧合,也確實只能算巧合。

    但劉徹沒有開口,甚至沒讓她起身,神色晦暗不明。

    氣氛就這般詭異地僵持著。

    張湯默不作聲,仍舊耳觀鼻,鼻觀心。

    劉據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見下方鄂邑額頭已經滲出細密汗珠,臉色有些白,雖然心中疑慮叢生,到底有些不忍,張了張嘴:“父皇!”

    世間之事總講究個親疏遠近。畢竟是他阿姐,事情尚未定論,他覺得自己該說點什么。可剛開口被劉徹一個眼神呵斥回來。

    好兇的。

    劉據縮了縮脖子,老老實實坐回去。

    劉徹轉向鄂邑:“朕知道了。你出去吧。這幾日便呆在自己殿中,不必出門了。”

    這話與軟禁無異。

    鄂邑心頭一緊,面色又白了兩分,抿著唇想再爭取爭取,到底明白這不是好時機,唯有安分應下,乖巧告退。

    她離開后,劉徹再問張湯:“目前所查就是這些?”

    “是。”

    劉徹眼眸深沉:“沒有別的隱情?”

    張湯自然明白他所指為何,躬身道:“暫未發現其他隱情。”

    “再查!”

    “臣領命。”

    劉徹揮退張湯,心中思量。

    照目前來看,不管鄂邑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似乎都是“小事”,不涉據兒。他們應該也沒那個膽子針對據兒。

    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劉徹看著劉據,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

    劉據:???

    昨天才揍了我,剛剛又嚇唬我,老兇老兇了。

    現在這是干嘛?怎么突然變這么溫柔,啊啊啊,不對勁,不會是有什么陰謀吧?

    救命!

    劉據渾身一個激靈,下意識捂住自己的小屁屁。

    劉徹:……笑容消失。

    第 48 章

    太子殿。

    衛長與諸邑進來時, 劉據正半趴在窗臺,托腮做思考狀,也不知想些什么十分入迷, 衛長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阿姐怎么來了?”

    “今日一直不見你,過來瞧瞧。可是傷處還痛, 不便出門?”

    劉據搖頭:“已經好了大半, 不太疼了。阿姐別擔心, 我無事。”

    衛長與諸邑訝異:“那怎么這副模樣?”

    劉據蹙眉將鄂邑的事情說出來, 言道:“我想跟自己說,這些只是巧合,二姐不過說了幾句話,同她不相干。可是……”

    劉據欲言又止。

    衛長心領神會:“可是你無法說服自己?”

    劉據點頭:“我當初察覺采芹有問題,父皇問我如何發現的。我說了許多點, 其中有一點便是:

    “如果在連續多處地方發現同一個人的身影, 那么不管TA是誰,不管TA的言辭舉止多么尋常,多么巧合, 也必然與事件有關, 甚至可能是事件的核心關鍵。

    “這點對采芹適用, 對其他人也一樣適用。二姐……二姐看似只是說了幾句話。可一次讓廣仲得知醉馬草, 一次讓廣仲得知她與王充耳婚事已定。

    “這兩個信息點都十分重要,是導致廣仲痛下殺手的關鍵。”

    劉據神色復雜,從理智上來說,他知道鄂邑的做法不對, 但情感上來說, 終究是他姐姐,他仍舊會有幾分擔心。

    “父皇讓張湯再查, 若是查出的結果對二姐不利,會如何?”

    衛長看著他:“你倒還惦著她。”

    神情復雜,語氣意味不明。劉據一頭霧水:“她就算做錯事,也還是我姐姐,我當然惦著她。”

    衛長頓住,摸摸他的頭,輕嘆一聲,在劉據越發迷糊時開口道:“父皇令張湯再查的重點可不在你以為的這些疑點。”

    劉據愣住:“啊?”

    見他呆呆地,衛長失笑:“你真不知道?”

    劉據滿臉問號:“我應該知道?”

    衛長:……

    她但覺無奈:“旁的事情上這般聰慧,怎于此事上便不知深思細思幾分呢?”

    劉據歪頭:深思什么?

    這模樣,衛長只能開口點明:“父皇是怕此乃局中局。表面謀害王充耳,實則借謀害王充耳來算計你。

    “你想想,那日瘋馬橫沖直撞,直直朝你而來。若余穗盛谷反應不及,瘋馬將你撞飛,或將你踩在馬蹄之下,你會如何?”

    會如何?今日躺在床上的便不會唯有王充耳,還有他。

    劉據整個人都懵了。

    當日之事解決的很順利,他別說受傷,受驚都沒有,因此從未想過這種可能。

    現在被衛長說破,忽然有些明悟,驚訝道:“所以父皇打我不是因為望遠鏡,是因為這個?”

    衛長頷首:“與其說父皇怪罪你,不如說是擔心你。去歲因劉陵手筆你險死還生,那時情景歷歷在目,而今王充耳的情況更是擺在眼前,你叫父皇如何不怕?”

    說到此,衛長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

    莫說劉徹,她也是怕的,母后更甚。于父皇而言,尚有其他皇子。而她唯有這一個弟弟,母后也只有這一個兒子。

    所以對于廣仲王充耳,她恨不得全部弄死。即便是鄂邑,也難免遷怒。但是……

    衛長看向劉據,這小子倒是半點沒想到這上頭去。哎。

    劉據低下頭,摸了摸小屁屁,忽然有些許心虛。

    他之前還覺得自己做出來的望遠鏡,憑什么不讓他玩。偷偷摸摸玩一次,還那么特別注意“保密”了,結果仍被打。父皇好不講理。在心里吐槽了父皇好多遍。

    現在得知真相,心里微微有點內疚,卻仍有點小委屈。

    “那……那父皇可以同我明說啊,非得打我一頓,還下手那般重。我疼了兩天,今日才將將好。”

    衛長輕嗤:“才疼兩日便覺重了?便是要你疼,疼得越狠,記得越牢。看你往后還敢不敢。”

    劉據縮縮脖子,好吧,確實不敢了。

    他扁嘴,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猶疑道:“我去峰頂是當日臨時決定,不帶侍衛更是出發時才說出來,旁人如何得知?目前案情也已基本清明,應該與我不相干吧?”

    衛長頷首:“現在看來確實只是巧合。但既然涉及你,父皇總要慎重兩分,一查再查,確定完全沒問題才能放心。所以才會先將鄂邑禁足,等待結果。”

    提到鄂邑,劉據雙眉又凝起來:“但愿她那些話也只是巧合。”

    “或許不是巧合。”

    旁邊一直沒說話的諸邑輕聲開口。

    衛長劉據一頓,齊齊看過來。

    衛長恍然發覺,諸邑的神色不對。雖然她本就是恬靜的性子,話不多,卻也沒有似今天這么少的。

    見她面露猶豫,欲言又止,滿懷思慮。

    衛長靈光一閃:“你是不是發現什么?”

    諸邑點頭:“是察覺到一些東西。二姐……二姐其實不只說了那些話,而那些話也未必全是她所言的那般。”

    劉據張大嘴巴:“所以真是二姐的手筆?”

    諸邑又搖頭:“倒也不能完全篤定,我也想知道答案。”

    言說醉馬草之事發生在三月前,而鄂邑不對勁之處更早一些。如果真是她故意引導廣仲殺害王充耳,便是說她許久之前就已經開始布局。

    這份謀算,這份心機,這份手段,令人震驚。

    衛長沉思一瞬,揚起嘴角:“既然想知道答案,便去弄清楚。不必思來想去,瞻前顧后。走吧,我們當面去問她。”

    劉據&諸邑:!!!

    當……當面問?這么直接的嗎?

    兩人同款懵逼臉。

    衛長卻沒再多說,轉身就走。

    劉據急忙跟上:“長姐等我。”

    雖然覺得這操作有點騷,但管它呢,這種事怎么能少了他。長姐說得對,何必思來想去,心里惦記就去解決!有刺就拔掉,癢癢就該撓。

    諸邑思量了下,緊隨其后。

    ********

    鄂邑住處。

    劉據三人到時,鄂邑生母李姬也在,屋內氣氛有些詭異。

    即便得知他們過來,兩人都做過調整,李姬仍舊有幾分神魂不定,面容愁苦,臉上還殘留著未擦拭干凈的淚痕;鄂邑神色恢復得比李姬快,卻也可見些許不自然。

    母女倆似乎剛剛發生過什么。

    衛長略微猜到幾分,卻沒有點破,只當不知道。

    鄂邑上前將他們引入內室落座,又吩咐侍女倒水,轉頭與李姬道:“阿母先回去吧,我同長姐他們說說話。”

    李姬張張嘴,想說些什么,卻顧忌衛長等人在場,終是沒能開口,猶豫再三點頭應下:“好。”

    待李姬離去,衛長將伺候的人都遣退,只余姐弟四人。

    鄂邑有些詫異:“長姐這是作甚?”

    “今日來是想問你一些事情,不便讓她們在場。”

    鄂邑似有所覺,心頭微微一顫:“長姐想問什么,但說無妨。”

    衛長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廣仲謀害王充耳一案是否有你的手筆,或者我更準備點說,是否是你預謀策劃,廣仲是否為你利用?”

    劉據&諸邑:!!!

    長姐你這直接問還真就是直接問啊,都不委婉一下的嗎?

    鄂邑面色變了一瞬又恢復如常:“長姐何出此言。此事我已經同父皇稟明原委,那些話雖出自我口,卻非我本意。如今鬧成這樣更非我所愿。

    “父皇明察秋毫,定會查清楚。長姐……長姐這幾句質問于我而言太嚴重了。”

    “是嗎?”衛長神色淡淡,“父皇確實明察秋毫。可正因明察秋毫,任何技倆在他面前都會無所遁形。”

    鄂邑垂在袖中的手顫了顫:“長姐,此事確實非我所為。我不知道自己幾句話會引得廣仲生出此等惡念。若非幾日前與廣仲說明,我甚至不知道他對我竟有這等心思。”

    “不,你知道。”

    諸邑定定看著她,言語篤定。

    鄂邑愣住。

    諸邑接著說:“廣仲的心思并非今歲才起,也并非唯獨對你。去歲好幾次馬球賽,不論場上還是場下,他都曾有意無意靠近我,大獻殷勤。

    “顧慮他修成君之子的身份,最重要是見他并無越界之舉,行事還算規矩,我雖不喜,卻也未計較,不搭理便是了。”

    還有這等事?

    劉據嘴巴微張,眉宇蹙起,對廣仲更厭惡了兩分。

    諸邑繼續:“數次之后,大約是我態度過于冷漠,他有些喪氣,不再上前。

    “我本以為他會就此作罷,后來發現他去了你身邊。你對他不似我一樣冷臉,總會同他說上幾句,溫和交談。”

    鄂邑袖中的拳頭緊了緊,卻還算鎮定:“他經常同我們一起打馬球,偶有交談實屬平常。”

    “確實平常。”諸邑點頭,“你對他的態度雖不疏離,卻也算不上親熱。因此我沒有多想,也不曾插手多管閑事。后來他送了你幾次禮物。”

    說到此,諸邑略有停頓。

    鄂邑言道:“確實如此,但不是賠禮,就是生辰禮,或是節慶賀禮。不僅我有,姐妹們都有。”

    “是都有。可我們都不曾佩戴過,唯有你佩戴。”

    鄂邑深吸一口氣:“我瞧著喜歡便戴了。”

    諸邑目光掃過去,帶了兩分凌厲:“若是喜歡怎平日不見你戴,每次佩戴都是打馬球、赴花宴、跑馬踏青之時,且隨行人群中必有廣仲在。”

    若說此前鄂邑還算穩得住,那么這話屬實讓她心跳漏了半拍,面色倏變。

    衛長與劉據亦覺詫異。

    這些細節,他們全然沒注意,唯有諸邑察覺到了。

    劉據驚訝道:“三姐那會兒便發現事情有異了嗎?”

    諸邑搖頭:“并不。我那會兒未曾在意,是出事后,又聽聞廣仲是因她殺人,仔細回憶才驚覺這許多不對,恍然發現原來事情一早便有端倪。”

    鄂邑身子晃了晃,她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可她不能認,只好強撐著說:“不論打馬球還是花宴踏青,都需出門,出門與日常穿戴自有不同。”

    許多女娘都是如此,出門比在家中打扮要精細。

    諸邑不反駁她,而是道:“好。這點咱們先不提,那醉馬草呢?你與人提及醉馬草當日,我也在。

    “你與那幾個女郎對面而立,我在距你不遠的左側方,而廣仲在你右側方的樹后與侍從說話。

    “以女郎的方位瞧不見廣仲,但你的方位能瞧見,我亦能瞧見。而且我分明看到你言說醉馬草之前朝樹后看過一眼。你知道廣仲在,并且你確定他能聽到才開口。”

    鄂邑張著嘴,還沒發音,諸邑搶白道:“你又想以‘常理’來解釋嗎?是。這一眼若單獨看,確實算不得什么,或許只是你偶然間不經意的一瞥,看未看清也沒人能證明。

    “你確實可以用‘常理’來解釋。可若再加上此前種種呢?

    “每一次都能以‘常理’論之。可一次兩次便罷,三次四次呢?甚至你所謂的‘常理’已經多達五六之數。若全是巧合,這巧合會否太多了點?”

    巧合過多便成了必然。

    事到如今,鄂邑也知自己無論如何爭辯都成徒勞,她身子一軟,癱坐當場,面色煞白。

    這般表現已然給了三人答案。

    劉據愕然:“二姐為何這么做?”

    衛長給出答案:“因為她不愿嫁給王充耳。”

    鄂邑也不裝了,直視三人:“是,我不愿嫁給王充耳。難道長姐與三妹就愿意嗎?”

    衛長不言,諸邑張張嘴又閉上了。

    王充耳這等人,她們自然也是不愿的。所以單從這點論,她們沒有立場置喙。

    鄂邑譏笑出聲,同時不自覺開始啜泣,眼淚滴滴滑落:“看,你們也不愿。所以我有錯嗎!我錯就錯在父皇選的人是我,不是你們。

    “長姐,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們嗎?羨慕你們能得父皇疼愛,更羨慕你們能有母后撐腰,遮風擋雨,精心籌謀。可我呢?我有什么!”

    鄂邑喉頭哽咽難言,深呼吸好幾次才緩和過來,言道:“你們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嗎?我生母身份低,在宮中人微言輕,性子也膽小懦弱。

    “旁人笑話我們,她說不過兩句閑言,聽一聽也不會掉塊肉,左耳進右耳出便好,不必計較。

    “旁人欺辱我們,她說反正我們也沒怎么樣,不傷筋動骨,何苦平白把事情鬧大,惹出事端,叫人厭煩;

    “我羨慕長姐三妹四妹能得父皇喜愛,也想去討父皇歡心。她讓我不要出頭。說她不及皇后,你們是皇后所出,自該如此。我們不一樣,我只需安安分分不惹事就好。”

    鄂邑陣陣苦笑,可笑聲中卻全是哭音:“我自記事以來,她便只教我如何隱忍如何退讓,從未教過我如何反擊如何進取。

    “我幼時不懂,以為人生就該如此。事事照她說的辦。可后來我逐漸長大,開始慢慢在人前走動,參加宮宴,甚至偶爾能跟著你們一起出去,了解更多的事,見識更多的人。

    “我發現不是的。你們不是如此,旁的皇親不是如此,甚至許多地位不如我,身份不如我的人皆不是如此。

    “我的心告訴我,我不該這樣,我也不想再這樣。我受夠了!

    “我不愿活在生母為我畫的框框里;不愿跟她一樣遇事只知道躲;不愿如她一般蜷縮在一方小院,每天重復一樣的生活。看似安逸,實則無望又無趣。

    “我才十幾歲,我還來得及。我想要有自己的人生,屬于我的,跟別人一樣璀璨奪目的人生。

    “我想走出去,讓眾人都看見我、知道我、尊重我,而不是誰偶然投來一個眼神都帶著輕視。

    “我不想再隱忍不想再退讓,不想所有事情都只能被迫接受。我想為自己爭取一次,哪怕一次!

    “沒有人幫我,沒有人為我籌謀,那我就自己來。我無法左右父皇的決定,便唯有殺了王充耳一條路。我就是簡單地想為自己活一次,我有什么錯!”

    這些話留存在鄂邑心里許久,從未宣之于口。因為她不知該同誰訴說。

    侍女嗎?侍女終究只是奴婢。在其看來,自己身為皇女已經什么都有了,何必如此,自然無法站在她的角度設身處地去理解她。

    生母嗎?生母的性子,自己說出來只會迎來無盡的勸說。勸說她放棄這些“出格”的,會引來“禍端”的想法。

    她若不放棄,生母必會日日輾轉反側,慌亂驚懼,夜不能寐。

    到時她該怎么做?如生母所愿放棄,還是眼睜睜看著生母為她擔驚受怕?

    前者她不愿,后者她不忍,她做不到對生母所受煎熬視若無睹,無動于衷。

    所以她只能把這些埋藏在心里,獨自舔舐。

    此刻被衛長等人拆穿,她已走投無路,終于在刺激下將一切都說出來,越說越多,壓抑許久的情緒終于得到宣泄的機會。

    鄂邑聲嘶力竭,泣不成聲,委屈難過的同時,又有點輕快。

    吼完,她擦掉眼淚,轉而看向劉據,面上不敢不平褪去,多了幾分愧色:“就算有,也唯有一條。那便是差點連累太子。”

    鄂邑低下頭,有些不敢直視劉據清澈的眼神:“太子待我不薄。我不是沒有心的人,我的計劃里一直只有廣仲與王充耳。我從沒想過瘋馬會沖到太子面前。

    “可意外實實在在發生了。雖然出手的是廣仲,設局的卻是我。若沒有我設局,此事不會發生。太子是好人,更是個好弟弟,從未對不起我,甚至多有關照。是我對不住他。

    “所以在這點上,我確實有錯。”

    聽到此話,衛長稍稍有點安慰。雖然未被拆穿前,她咬死不認,毫無動作。但至少拆穿后,她沒有忽視對阿弟可能造成的后果。

    她如果只宣泄自己的委屈,半點不提差點被牽連的阿弟,衛長心里就算有所計劃,也要拋棄了。

    衛長淡淡問:“你覺得你錯的只有這個?”

    “不然呢?阿姐今日若是為太子前來問罪。我認。意外發生,得知牽連太子,我也自責愧疚,也想過同你們坦白,道歉賠罪。

    “但……但我更懼怕暴露的后果。所以我最終什么也沒做。不斷告訴自己,太子無事不打緊。僥幸覺得自己能夠躲過去。

    “我承認我自私。我對不起太子。你們若為這個怪我罵我,我無話可說。可若是為我不愿嫁給王充耳,我不認。憑他和廣仲兩個爛人也配。”

    衛長搖頭:“他們是不配,但你若想脫身,一定要用這種方式嗎?”

    “要不然呢?我不受寵,阿母不受寵,父皇豈能聽我們的。我不這么做,還能怎樣!唯有王充耳死,只能他死。”

    鄂邑苦笑,但凡有別的方法,誰愿意臟了自己的手。

    衛長輕嘆:“有的。”

    鄂邑愣住:“什么?”

    衛長沒有回答,只道:“你想為自己而活沒有錯,想要璀璨奪目沒有錯,想讓眾人看到你也沒有錯。但你的方向錯了。

    “你剛剛問我,若與王充耳定親的是我與三妹,我們可愿。

    “若單論對日后夫婿的擇選,王充耳非是良人,我自然不愿。但如果父皇需要我嫁,我會嫁。

    “因為我知,身為公主,我今日擁有的一切,錦衣玉食,仆婢成群,滿身榮華皆為百姓所供,父皇所賜。

    “莫說父皇只是想讓我全了他對太后的承諾,嫁給王充耳,便是有朝一日要我前往匈奴或西域外邦和親,我也當前往。這是我身為公主,享受了半生尊榮的責任與義務。”

    鄂邑怔了片刻,微微蹙眉,看她一眼,又偏過頭去,嘴角扯出一絲譏笑 。

    “我知道你不信。在你看來,我備受父皇寵愛,已同曹襄表哥定立婚盟,即便沒有表哥,我也有諸多長安才俊可選,這門婚事落不到我頭上。

    “至于匈奴與西域,便更不可能了。自我大漢建立以來雖多有和親,但皆是宗室女,未有帝王親女,更不會有帝王愛女。

    “既然皆不會是我,我說幾句漂亮話又何妨?”

    鄂邑垂眸,可見她確實是這般想的。

    衛長輕嘆:“事情的確如此。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很幸運。比宗室女幸運。我們公主需要承擔的都由她們背負了。

    “也比你幸運,太后遺愿所求父皇之承諾因為有你在,我可以不用費一絲心神,完美避開。

    “因此我說這些話于你而言太沒有說服力,還顯得有些虛偽與諷刺。可這確實是我心中所想,亦是我肺腑之言。

    “若命運給我以饋贈,我坦然接受;若命運逼我入窄巷,我便拿起屠刀殺出一條通天大道。

    “不論何等情形,只需我本心不變,又有何懼。我之日后在我自己,而不在匈奴單于,不在西域國主,更不在王充耳。”

    鄂邑身形頓住。

    衛長繼續道:“匈奴西域皆非故土,草原大漠風沙重,比不得中土氣候溫和,物資豐盈。蠻夷之鄉風情習俗更是與我朝大相徑庭。尤其對方于我們而言為異族,反之亦然。

    “我若身在外邦,定然遍地坎坷,處處艱辛。但若真到了哪一步,總有辦法可尋。樹挪死,人挪活。那等地界,旁人能生存,我為何不能?

    “況且我還是公主之尊,有仆婢伺候,侍從效命。我如何不能改變自己,適應環境,再反過來因勢利導,影響他們?

    “我雖渺小卻也愿奮力一試,盡己所能。哪怕不成功,也可為父皇、為大漢埋下一顆種子。焉知他日不會有后來者讓其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若僥幸如愿……”

    衛長深吸一口氣,雙手不自覺蜷曲成拳,語氣中多了兩分激動:“那我便是立下大功一件,成就和親史上古往今來第一人。”

    古往今來第一人。

    這話讓鄂邑驚懼駭然,神魂激蕩,心臟反射性碰碰跳動了兩下。

    “至于王充耳……”衛長嘴角勾起,“那就更簡單了。我是公主,非尋常民間女子,并不靠夫婿而活。

    “這世間夫妻鶼鰈情深的有之,感情淡漠的也比比皆是。誰說成了夫妻就一定要恩愛?

    “我不喜歡便不喜歡,他能奈我何?我若高興便同他好好過。不高興,兩人維持體面即可。我有自己的府邸、自己的封邑,仍舊可做自己想做之事,逍遙快活,與他何干。”

    鄂邑低著頭不說話。

    衛長認真道:“我不信你沒想到過這點。你就算比不得我們受寵,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家公主,難道還能被他王家牽制?便是嫁了又有何妨。

    “王充耳若知情識趣便罷,若他心中嫉恨不平敢對你不敬,行荒唐之事,作混賬之舉,就是現成的罪名,不論和離還是弄死,很難嗎?何苦在父皇剛定下婚約之際出手,去駁父皇的臉面?”

    衛長輕嘆:“你明知此點,仍舊不愿嫁給王充耳。是因為你心中已有喜歡的人,比王充耳好千倍萬倍,所以不愿屈就。對嗎?”

    鄂邑神色動了動,卻仍舊不說話。

    衛長也不惱,語氣反而更溫和:“那么你之喜歡是單純的愛慕,還是因為他足夠璀璨奪目,你嫁給他能獲得的利益遠比嫁給王充耳要大?”

    鄂邑身子小幅度晃悠了一下,嘴唇緊抿,眼睫震顫。

    衛長便知自己就算沒猜中十分,也猜中了七八分。

    “若是前者,你喜歡他,他可也喜歡你?你有幾分把握沒了王充耳就能與他共結連理?若是后者……”

    衛長再嘆:“鄂邑,莫要做第二個劉陵。”

    鄂邑臉色一變。

    她此番所為確實是受劉陵影響。對方讓她看到了一種可行性。

    劉陵可以憑借自己的“優勢”讓那么多男人為其所用,以達到目的,她為何不能?

    她與劉陵不同,沒有那么大逆不道,妄圖謀反;可她又與劉陵相同,同樣不甘于平凡。

    劉陵雖敗了,但不論后宮還是朝堂,亦或民間都記住了她的名字。旁人談起她,雖有批判、有謾罵,卻也有唏噓、有欣賞。

    她真正做到了生死都轟轟烈烈,攪弄風云。她是曾掀巨浪的大海,而非平靜無波的死潭。

    鄂邑心中漣漪暈染,望向衛長。

    衛長也同時看著她,彼此對視:“劉陵所用多為陰謀。陰謀宛如軍中奇兵,若能善用,可攻敵不備,但所贏不過小勝,難有大成。

    “陽謀才是鐵血之師,能正面迎戰,揚我威儀,全線潰敵,得成大捷。此二者在我看來皆是取勝手段,無高低之分,卻有主次之別。

    “鄂邑,莫要舍本逐末,只取陰謀而棄陽謀。唯有鐵血之師作盾,為你護航,奇兵才能巧妙與之配合,發揮出最佳效果。

    “而若反過來,無鐵血之師,你奇兵用得再好也是空中樓閣,無立錐之地,終將崩塌。”

    陰謀陽謀,鐵血之師,軍中奇兵……

    鄂邑呆在原地。這些是她從未細分過,也從未思考過的。

    “再說劉陵籠絡的那些男人……”衛長神色微閃,嘴角含笑,“我們是女子,天生就有女子的優勢,或明媚或艷麗或柔弱,總有辦法勾動男人的心,讓他生出歡喜加以利用,成為我們手中的一把刀。”

    劉陵以張次公等人為刀,鄂邑亦然。

    鄂邑心頭一緊,下意識辯駁:“我沒有。”

    想到廣仲,嘴唇輕抿:“對廣仲,我確實有。但是對……對他,我從未這般想過。”

    鄂邑篡緊拳頭。

    她便是膽子再大,以天下人為刀,也不會天真到以為自己能使得動他這一把。這種手段別說實行,即便只是動一動念頭,都是對他的輕慢與侮辱。

    她不允許旁人這么做,也不會允許自己這么做。所以她對他,從未有這等念頭。

    衛長頷首:“我知道。但嫁給他,你便可倚仗他的勢,借助他的光芒,給自己尋求更好的出路,更多的機會。這是王充耳所不能帶給你的。

    “嫁給王充耳。王充耳什么都幫不了你,還會拖你后腿,成為你的絆腳石。若是嫁給他,不必他刻意做什么,只需他站在那,只需擁有妻子這一層身份,便已能給你莫大助力。

    “此二者之間,天差地別。你自然要選一條更適宜的路。尤其你對他本就心生歡喜。

    “可是鄂邑,你要明白,不論哪一種,做刀還是借勢,本質是一樣的。你想要的東西都在別人手里,你需要靠別人來實現目的。

    “我不反對某些時候為了成功,采取點非常手段。這是我們女人生來的天賦,只要我們愿意,它就能成為我們的武器。

    “我想告訴你的是,你可以用這個武器,但這不應該成為你最主要的武器,更不能成為你唯一的武器。

    “即便這是我們的天賦,可我們的天賦只有這一個嗎?不。我們還有很多很多。似這世間諸多男子一般,我們的天賦也可以各種各樣,包羅萬象。

    “只要你去發現,去挖掘,去培育。我們就能生出自己的根基,而不必倚仗他人,在他人的根基上尋求生長的土壤。我們當開辟自己的天地。”

    鄂邑愕然。

    衛長長舒一口氣:“鄂邑,我能理解你不甘平凡,理解你想為自己爭取的心。

    “但你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嗎;清楚你渴望的不凡是一種怎樣的不凡嗎?

    “你確定你所希望的這些必須通過殺害王充耳來解決,也只能殺害王充耳來解決,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而殺了他就一定能解決嗎?

    “鄂邑,你該好好想想,你到底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去走一條什么樣的路。”

    鄂邑呆在原地,神色怔怔。

    衛長起身離開,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言道:“王充耳今早已經醒來,但侍醫說他這次傷勢頗重,元氣大損,為救性命還用了猛藥。如今雖挺過一劫,卻傷及根本,恐無法留后,且壽數也不長,大概唯有五六年可活。”

    話畢,衛長不再停留,大步出門。

    劉據與諸邑懵逼跟隨。

    唯剩鄂邑愣愣的,許久沒能回過神來。

    衛長的言語不斷在她耳邊縈繞,言說劉陵的,言說王充耳的,言說匈奴西域的,言說其自身的……

    一字字,一句句,宛如洪鐘,鐘聲陣陣。

    這一刻她猛然發現,自己好像對自己的目標與未來并不是那么清晰明確。

    她到底想成為什么樣的人,走一條什么樣的路?

    鄂邑沉默著,思忖著,良久,良久。

    第 49 章

    ——衛長這番話好贊。鄂邑……聽她的言辭, 也是有理想有抱負的。畢竟歷史上這也是個扶持同母弟弟上位謀反的主。

    ——同母弟存疑吧。劉旦劉胥同母沒錯,未必跟鄂邑同母。鄂邑生母不詳啊。懷疑是李姬。但就算都是李姬,也不一定是同一個李姬。姓李的多了去了。

    ——+1, 我也覺得這個同母要打個問號。畢竟劉據死后,劉旦這些人的野心幾乎擺在臺面上, 武帝還申斥教訓過。如果是同母, 群臣會選鄂邑進宮撫養昭帝劉弗陵嗎?這豈不是妥妥選個隱患?

    ——確實。朝臣里就算有人有小心思, 也不可能這么齊心。尤其最大托孤輔臣是霍光。后期霍光就算擅權, 也是站在昭帝這邊的。而且那會兒豬豬剛駕崩,他的威嚴遺澤還在。

    劉據挑眉。

    結合彈幕之前提到的點滴信息,這意思是他沒了,父皇駕崩,幼主劉弗陵登基, 鄂邑作為姐姐入宮撫養幼主, 成為太后一般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氣。長姐呢,三姐呢?就算四姐心思簡單,不夠聰慧, 但撫育幼主也是可以的。怎會棄她們而選二姐。

    莫非……

    一個念頭閃過。這幾位姐姐都與他一母同胞, 依據彈幕所言, 巫蠱案鬧得很大, 血流成河。自己自刎,與他關系密切、牽連深遠的姐姐能有好結果嗎?

    想到此,劉據心跳漏了半拍,抬眸看向走在自己前面的姐姐, 雙唇緊抿。

    ——說這些沒意義。這是平行時空, 與我們所知的歷史有相似卻并不等同。不能一概而論。鄂邑目前的情況,看上去似乎還處于野心的萌芽與探索階段。可以說她還沒有找準自己的方向, 沒有理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能糾正引導呢?

    ——贊同。有謀反的功夫,干點什么不好。可能我是女生,總希望每個女性都能有好結果。她現在是有點走偏,但還未犯下大錯,還有的救。憑什么男人犯錯回頭就是金不換。女人稍微走偏一點就得萬劫不復。所以希望衛長這些話她能聽進去,能夠換條路走。

    ——其實走偏也能夠理解,她所生存的環境跟受到的教育與衛長截然不同。早年受生母影響太大,后來發現問題反應過來,三觀要重新塑造。在這個艱難且關鍵的時期,沒人幫助,沒人引導,只能自己探尋,難免會導致眼界與手段上的局限性。

    ——格局與心性是差了些。但就事論事,至少有一點是不錯的。那就是,她與衛長、劉陵、祁元娘一樣,都沒有被女子這個身份所困宥,從而按照世人標準存活。她們都在試圖打破這層壁壘,活出自己的精彩。

    劉據:……女子身份,打破壁壘?

    女子身份是困宥嗎?

    他再次抬頭看著前方的阿姐,忽然想到祁元娘。他收祁元娘入門下的時候,也有許多人驚訝,不是驚于她的才能,而是驚于有這個才能得到這份榮耀的人是女子。

    劉據從前并未想過這方面,可如今細細想來,好像確實是的。他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暗含了這一點,男子與女子不一樣。

    而彈幕之前也提過,可惜祁元娘沒有生在他們的年代。

    ——弱弱說一句,其實西漢這個時期,女子的思想桎梏并沒有后來宋明清幾個朝代那么嚴苛,對女子的束縛與教條也比較寬松。所以更能產生有覺悟而不甘平凡的女性。

    ——確實如此,但再怎么“寬松”也是相對而言。本質上仍是男尊女卑。女性想要出頭,想要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名垂青史,比男性要艱難無數倍。

    劉據怔住。他覺得現今男女的差距已經很大了,這竟然還算是比較“寬松”的嗎?那所謂嚴苛的日后是什么模樣?宋明清……也就是說大漢早早沒了,朝代更迭十分頻繁。

    劉據心里有些小失落,卻也能夠理解。他勉強將這份情緒壓下去,上前拉住衛長的手。

    還好他的阿姐生在大漢,阿姐若想要什么,他給阿姐。阿姐若想做什么,他也會幫阿姐的。他才不管什么男人女人,只要阿姐開心就好。他的阿姐合該事事順心如意。

    劉據抿抿唇,剛下定決心,彈幕又動了。

    ——只有我一個人在好奇鄂邑喜歡的是誰嗎?照衛長的描述,璀璨奪目,原諒我見識少,我只想到一個人。

    ——我也只想到一個人。

    ——不用懷疑,我們想的肯定是同一個人。

    劉據:???

    對,他怎么忘了這個。他也好奇來著。

    劉據上前兩步,與衛長并行:“長姐,二姐喜歡誰?”

    衛長促狹一笑,打趣道:“你猜?”

    劉據:……長姐,不帶這么玩的。

    他哼哧一聲,想到衛長與鄂邑的對話,想到彈幕的言辭,猶豫道:“是表哥嗎?”

    衛長點頭。

    劉據張大眼睛,不敢置信:“我幾乎天天跟表哥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衛長輕嗤一聲,下意識掃諸邑一眼,見其面色如常,戳了戳劉據,不再言語。

    劉據:???

    你倆打什么啞謎呢。

    可顯然二人都沒有想要繼續這個話題的意思,諸邑詢問道:“長姐,我們現在怎么辦?”

    衛長頓住,回望已經相距較遠,只剩一個模糊輪廓的鄂邑住處,反問道:“你是怎么想的?廣仲是昨日被抓,而與她有關的消息也是昨日便聽聞。

    “你那時應當就已回想到那些細節,察覺端倪了吧。已過去一日,為何沒同父皇說明?”

    “因為這是我的猜測,我雖覺十之八/九,卻不能完全篤定。一旦說出來,父王心中存了芥蒂,她日子必定十分艱難。”諸邑思忖了下,繼續道,“我想先弄清楚,得到確切答案,再看阿弟的意思。”

    劉據:……看他的意思?

    衛長當即詢問:“阿弟說說,你怎么看?”

    劉據如何不知這個看法直接影響鄂邑的后半生,突然感覺壓力巨大。

    他想了想說:“如果可以,我不太想二姐受難。”

    衛長挑眉:“你不怪她差點誤傷你?”

    “啊?”劉據懵逼半晌,回想起鄂邑說及他的言辭,這才反應過來衛長問的什么,搖頭回答,“我沒有怪她。

    “若是她知道我日常愛往某處去,還將事情往某處引,即便不是針對我,也屬于全然不顧我的死活,壓根沒想過是否會牽連到我,我自然生氣。”

    “可她不是。行事前,她必然想過無數可能。我們與廣仲王充耳的交集很小。就算平日偶有一起踏春跑馬,次數也不多。而且跑得不在一處。

    “廣仲若機靈,當出上林苑后動手,如此絕不會碰上我。便是他蠢笨,等不及過幾日,直接在上林苑動作,也會選無人之地。我素來愛熱鬧,怎會往無人處去。

    “更何況我平日身邊總是侍衛成群,就算廣仲選在人群里,又如何傷得了我?所以她設想的種種情況,預設的諸多‘意外’,大概都沒有傷及我這一可能。

    “那天之事純屬巧合。若說她有責任。我自己也有責任。是我非不許侍衛跟隨,也是我非要去山頂。”

    劉據聳肩,十分豁達。但他其實也明白,自己能夠大度的關鍵在于他現在安然無恙。如果他真出事,保不齊想法就不同了。

    但世上沒有如果。所以他可以保有現今的想法,不去計較,不去遷怒。

    衛長點頭表示明白,又問:“那公平公正呢?當初柏山蒙冤,你可是極力主張公平公正的,怎么現在不主張了?”

    劉據想了想,言道:“律例的公平公正并非對個人,而是對家國天下,對社會整體。”

    衛長一愣,此話何意?

    “長姐以為若此事發生在民間,二姐為平民,涉事之人也皆是平民,無貴族無皇室,二姐可會被治罪?”

    衛長將大漢律例在心里過了一遍,言道:“不會。”

    “對。不會。”劉據點頭,“因為二姐所言雖然提及醉馬草,但從未讓廣仲使用醉馬草;提及婚事,也只是告知,沒有任何明示或暗示的誘導言辭。

    “她只是了解人性,清楚人性,并有效利用了廣仲的人性。若換做旁人,那么這幾句話也僅僅只是幾句話而已,不會有任何事發生。

    “所以她之所為,可做懷疑,可做揣測,卻并不能成為判罪的證據。

    “刑罰之嚴明應該建立在證據確鑿之上。若人人可因言語入罪,此例大開,日后恐會有諸多誣告陷害,冤假錯案之舉。

    “所以不入罪站在大局的角度而言,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公正’。我是太子,我不應該只站受害者角度,我應該考慮得更深遠更宏大。”

    衛長本是隨口一問,頗有打趣的意味,卻不料他說出這么一段話來,著實讓人驚訝。

    “當然,這不代表二姐無錯,也不代表不入罪便不能懲罰。只是父皇……”

    劉據神色動了動,想到彈幕對父皇的評價,雖然很多都讓他氣得跳腳,但有一條他很贊同。

    “父皇頗有些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他本就不喜二姐,廣仲的供述已經讓他的不喜又添了兩分,若讓他知道真相。他恐怕……”

    劉據抿唇輕嘆:“帝王厭惡摒棄的后果太嚴重了。二姐是有錯,但我覺得罪不至此。或許因為終歸是親緣手足,我免不了心軟,想給她一次機會。

    “我們不是別人,是她的親人啊。難道要因為一次過錯,就舍棄這個親人,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嗎?作為親人,我們不應該先想辦法去糾正她,幫助她改過嗎?

    “規勸引導也好,打罵教訓也罷,可以懲可以罰,但不應該粗暴的直接扔掉,不要這個親人吧。至于她犯下的罪,我們可以和她一起去承擔,去彌補。

    “這才是血脈相連親人的做法。若我們嘗試過糾正她教導她,她仍舊冥頑不靈,那時再大義滅親也不遲。”

    一番話讓衛長諸邑同時陷入沉思。

    衛長心緒復雜,深刻感受到劉據與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不同,拍拍劉據的頭:“鄂邑說得沒錯。你是個好弟弟。”

    對她們是,對鄂邑也是。

    是她們之幸,亦是鄂邑之幸。

    “我當然是。不過……”劉據揚眉,眨眨眼,“就算都是親人,也有輕重之分的。如今不過是因二姐針對的是廣仲王充耳,若她針對的是你們。我才不給她機會呢。一點都不給。”

    自己差點被誤傷都可以輕易原諒,可涉及她們卻不肯罷手。

    衛長忽然又察覺到了他們的部分相同,心中一暖,眸中笑意點點,神色間透出幾分思量,轉頭再次看向鄂邑宮室,繼續說:“既然你們都不怪她,愿意護她。那我們便幫她一把。”

    又低首詢問劉據:“敢不敢把你這段話再同父皇說一遍?”

    劉據:……啊?

    ********

    殿內。

    鄂邑仍舊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

    一墻之隔的側殿,李姬望著通往內室的那扇門,怔怔出神。

    衛長等人突然到訪,來的時機不對,神色不對,更是將身邊人全遣了出去,這等架勢讓李姬十分心慌。因此鄂邑讓她走,她不放心離開,便悄悄退出去,與侍女一同呆在側殿。

    衛長的質問她聽到了,鄂邑的委屈與不甘她也聽到了。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女兒心里藏了這么多事。

    李姬神色愣愣,雙目呆滯。

    侍女有點擔心,勸慰道:“主子莫傷心,公主那些話并非怪你。”

    “我知道,可我寧愿她怪我,寧愿她把所有不滿都推給我。至少……”李姬喉頭哽咽,“至少這樣她心里會好過一些,不必獨自承受,獨自壓抑。我……

    “確實是我對不起她。若她托生在皇后肚子里,或是王夫人肚子里,自有人為她籌謀,何需她鋌而走險。”

    李姬微微偏頭,淚珠滑落。

    即便不再年少,仍是美人,尤其那渾然天成的柔弱之態更添幾分嬌美。

    “主子本也有無雙美貌,不比皇后王夫人差,怎就不愿……”

    侍女忍不住感嘆,可話到一半,又覺不該置喙主子,閉了嘴。

    李姬低下頭:“當年與我一同被陛下看中的還有一位姐姐。她住在我隔壁,比我更得陛下歡心,那陣子很是風頭無兩。可不過三月,她就失足落水死了。”

    李姬至今還記得她死時的模樣,面目猙獰,死不瞑目。

    她身子不自覺抖了抖。旁人不知,但她知道,那位姐姐怕水,從不會往水邊去。

    這不是失足,而是謀殺。可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么沒了。直到現在她都不知到底是誰動的手。

    她性子本就懦弱,此后越想越怕,尤其彼時她腹中已懷龍種,而后宮除衛子夫生了女兒外,無人育有龍嗣。她直接成為所有人的眼中釘肉中刺,眾人看她的眼光似是要活吞了她。

    她哪里敢冒頭,小心翼翼,連門都不敢出,陛下也不敢見,什么都不敢做。

    旁人欺她辱她,她都受著,唾面自干。靠著這份怯懦無能,謹小慎微平安誕下鄂邑,也恍然覺得自己找到了活命的辦法。

    那就是忍。因為足夠忍讓,旁人覺得她毫無威脅,瞧不起她,便也不會對她動手。

    她就這樣在這吃人的地方安安穩穩活下來,將鄂邑拉扯大。

    “我以為我是在為她好,我真的以為我在為她好的。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她好,求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為什么會這樣,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為什么!”

    李姬淚如雨下,身形不穩。

    侍女扶住她:“主子,你對公主的心,公主是明白的。只是……只是公主想要的不一樣。”

    李姬嘴唇蠕動著,不知如何言語。

    她忽然回想起以前。

    有次鄂邑學做點心,第一回成功,欣喜若狂,說要送去給父皇嘗。她聽聞已有旁的夫人送了吃食,怕被對方知道,覺得自己故意與她爭,便勒令不許。

    后來鄂邑學騎馬,很用心很努力,學了許久終于有模有樣,又說下回去上林苑必騎給父皇看,給他一個驚喜。她聽聞衛長也有這個念頭,怕鄂邑會分走衛長的風光,再次不許。

    更早一些,在鄂邑尚且年幼之時,也是張揚明媚的性子。旁人嘲諷欺辱她們總想打回去,是她一次次按住,一次次不許,一次次勸慰說教。

    后來鄂邑變了,變得不再張揚,變得如她所愿,溫柔嫻靜,安分守己。

    以前李姬是欣慰的,可如今才知不是這樣。

    鄂邑……她的鄂邑……

    “是啊,她不一樣,她跟我不一樣。是我不會教她,是我毀了她。若不是我,她未必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李姬捂著胸口,心如刀絞,想到而今局勢越發神魂不定,焦慮不安。

    “倘若之前鄂邑還能辯解自己不知情乃無心,現在呢?衛長公主等人已知她早有預謀。她要怎么辦!”

    李姬渾身顫抖,搖搖欲墜。

    侍女扶住她:“主子別多想,公主畢竟是陛下親女,公主所為最多只能算疑點,沒有證據,陛下也不會為一個王充耳將公主治罪。”

    “廷尉判決才需要證據,陛下不需要,只看他信與不信。而且此事哪里只是一個王充耳,我是怕……”李姬搖頭:“婚事是陛下定的。鄂邑做出此舉,陛下會怎么想?”

    侍女一愣,恍然明白過來,心跳猛地停頓一瞬。

    陛下若不深思便罷,若想多一些,會不會覺得鄂邑是不滿自己的決議,在挑戰自己的權威?深不深思,往不往這塊去想,全在帝王一念之間。

    李姬面色愁苦:“陛下確實不大會明面上治罪。可一旦陛下存了芥蒂,生出不喜,她還能好嗎?

    “無論宮里宮外,誰不是看陛下態度行事。若她被帝王厭棄,即便表面仍是公主,也已名存實亡。那時她……她要怎么辦。”

    李姬下意識起身,想要進入內室抱一抱鄂邑,卻又恍然想到自己此時狀態,在門口突然頓住:“不,我不能這樣子進去,鄂邑會擔心的。”

    侍女也不知該怎么辦,只能提議道:“要不主子先回去休息。”

    “是,我是要回去,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該怎么辦。”

    李姬努力止住眼淚,轉身離去。她的雙手緊握成拳,利用指甲嵌進肉里的痛感逼迫自己冷靜。

    不要慌,不能慌。不能一遇事就只知道慌。

    鄂邑是她的女兒,是她的命啊。她前面十幾年已經很對不起鄂邑了,不能在這等最關鍵的時候還只是一味慌亂無錯。

    她得想辦法,她得救鄂邑。

    她總要為女兒做點什么。

    *******

    帝王殿。

    劉徹面色冷沉:“鄂邑禁足不能來,便讓你來嗎?”

    李姬跪于下首,心頭一緊,下意識反駁:“不是的。陛下,妾身此來鄂邑不知,非是她的意思,是妾身自己來的。”

    劉據神色淡漠:“朕說過她當日所言朕知道,讓她回去呆著便是。你來作甚?”

    李姬十分緊張,雙手有些顫抖。

    她早就下了決心,要把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推,將鄂邑摘出來,可面對如此嚴肅的帝王,心中十分忐忑,一時被劉徹威儀所攝,竟有些開不了口。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不作為。

    話是鄂邑說的,可如果鄂邑是被她蒙蔽,受她指使呢?

    對帝王而言,鄂邑終歸是他的女兒,與其是鄂邑,他會更希望是自己。

    李姬咬牙,鼓起勇氣道:“妾此來是想同陛下稟明。鄂邑當日與陛下所言句句屬實,是妾……妾……”

    話語剛要出口,外頭小黃門便道:“陛下,太子殿下與衛長諸邑二位公主求見。”

    劉徹注意力立刻轉移,忙讓人請進來。

    劉據蹦蹦跳跳走在最前,手里捧著個托盤,托盤里放了幾根冰棍。

    “父皇!”

    劉徹面上的冷意瞬間融化,浮現出笑容:“這是又讓庖人做了什么?”

    “冰棍。用牛奶跟果汁混合,倒模子里,然后放冰窖凍兩天就成這樣的冰棍了。有牛奶的乳香還有果汁的清甜,尤其冰冰涼涼的,夏日吃,特別舒爽。”

    劉徹看了眼仍舊用冰鎮著恐化了的冰棍,睨他一眼:“就會這些東西,又貪涼了是吧?”

    劉據哼唧:“才沒有呢。我剛做好,都沒嘗就拿來給父皇了。”

    劉徹輕笑。

    劉據遞給他一根,轉頭好似才發現李姬的存在一般,眨眨眼:“李姬也在啊,李姬要吃嗎?”

    李姬已被他們的到來嚇得神魂聚散,唯恐他們是來揭發鄂邑的,哪里敢應,下意識搖頭:“不,不用了。”

    劉據也不強求:“李姬可是來找父皇說二姐之事?”

    不待李姬回答,轉頭又問劉徹:“父皇,聽說張湯已查明事情原委,此事全是廣仲惡念之下出手,并無旁的隱情。那二姐那邊是不是可以解她禁足了?”

    “你想幫她說話?”

    劉據并不避諱,直接點頭。

    劉徹輕嗤:“確實沒有隱情,但不代表她無辜。據兒,朕不信你既能發現采芹的異常,會看不出鄂邑言語之蹊蹺。”

    “我知道。但就算其中確有二姐手筆,廣仲仍是首罪。因為二姐話語只是陳述。陳述醉馬草的用途,陳述自己與王充耳的婚事,沒有任何誘導之詞。這點張湯審訊過廣仲,也查證過當日在場之人,都可佐證。”

    確實如此。劉徹并不否認,但也沒有接劉據的話,靜靜看著他,不言不語,態度不明。

    “所以不論二姐如何,廣仲確實罪大惡極。”說到此,劉據面露嫌惡,“如今是他失敗了,想盡辦法脫身,因此不惜咬出二姐。但若他的謀劃成功了呢?是不是現在已經高高興興讓修成君來向父皇請求賜婚了?”

    說完拉住劉徹的胳膊,義憤填膺:“父皇可知,廣仲之前還肖想過三姐,同三姐獻殷勤呢。”

    劉據咬牙切齒,劉徹臉色也瞬間垮下來,看向諸邑:“他接近過你?”

    諸邑點頭:“是。”

    劉徹蹙眉:“怎不見你提?”

    諸邑輕笑:“不是什么大事,也配拿來讓父皇煩心?女兒不理他便是了。他又不敢把女兒怎么樣,何須在意。”

    不在意跟有沒有這回事是不一樣的。劉徹神色冷沉。

    劉據接著說:“何止廣仲,王充耳也不遑多讓。不說三姐,若不是知道長姐早與曹襄表哥有默契,王充耳怕是還想試一試長姐呢。一個兩個全是癩蛤蟆,偏都想吃天鵝肉。長得挺丑,想得挺美。呵。”

    劉徹看向諸邑衛長。

    諸邑點頭。衛長輕嘆:“王家手握太后遺愿,但太后遺愿只有一次機會。自然要牢牢抓住,讓利益最大化。”

    如何才能讓利益最大化?鄂邑生母身份低微就算了,還不受寵,哪里比得上皇后嫡出。

    而皇后嫡出中又有高低之分。不管是封邑還是帝王寵愛,衛長都是獨一份。若能娶到衛長,王家便可重臨太后在世時風光最巔峰,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王家雖然“心大”,卻還沒有失心瘋,所以他只敢想一想,小心翼翼做一二試探,察覺到曹襄與平陽的舉動,知道自己比不過,立刻退場。

    即便如此,他們曾有過心思,也很讓劉徹惱怒,臉色黑沉如水。他也是看不上王充耳的。但為了太后遺愿,他不介意舍棄鄂邑。可這不代表他愿意舍棄諸邑跟衛長。

    王家,王充耳,簡直好大的膽子!

    不過他眼珠一轉,收斂怒意,看向劉據,眉宇譏諷:“為鄂邑,你倒是有心了。”

    劉據如何不知他此話的意思,立時挺直腰桿:“我承認我想幫二姐,但不論廣仲還是王充耳,我所說絕對句句屬實,絕無虛言。父皇不信可以去查。隨便查。”

    信誓旦旦,只差指天發誓了。

    諸邑衛長也道:“不敢欺騙父皇,確實為真。”

    劉徹輕嗤,他當然知道為真。不說這幾個孩子敢不敢隨意欺騙君父,只說這種謊言一戳就破,三人都不傻,怎會干如此蠢事。

    但他們此前不在意沒有提,如今來提,也確實是在借此為鄂邑說話。不過顯然三人將心思直接擺在明面上,沒想瞞他。

    所以劉徹雖出言刺了一句,卻并未惱怒生氣。

    他輕嘆:“據兒,你可還記得瘋馬差點沖撞到你?”

    “我記得。父皇,此事為意外,二姐并無害我之心。若我確實因此受損,我自然會怪她怒她,甚至對她出手,都不為過。

    “但我安然無恙。這其中即便有二姐設局,局也不是針對我。如此,我仍舊怪她怒她,甚至對她出手,那么其他兄弟姐妹呢?”

    其他兄弟姐妹?這跟其他兄弟姐妹有何關系?

    劉徹愣住,衛長諸邑也有些懵。

    劉據繼續:“父皇正值壯年,我雖如今兄弟姐妹少,不代表日后會少。若我是這樣的性子,睚眥必報,日后兄弟姐妹要如何與我相處?

    “他們會不會戰戰兢兢,擔心偶然做出某件事,本與我不相干,卻因為我突然闖入,差點累及我,即便我無損傷,也會遭殃?

    “但是‘本與我不相干,我突然闖入’之事,他們如何料想得到,又如何能規避呢?到時他們對我會是怎樣的態度。會敬會怕,但絕不會有悌有愛。

    “父皇,你當真希望我是這樣的性子嗎?這真的是父皇愿意看到的嗎?”

    劉據抬眸,直視劉徹:“這般性子的人,能做一國儲君嗎?我對自己的親人尚且如此,會因一點點并未達成的牽累而怨怪,介懷于心,毫無度量。朝臣呢,百姓呢?我對他們豈非更甚?這樣的太子,會是我漢室之幸嗎?”

    劉徹坐直身子,被這番話驚住了。

    他此前只看到鄂邑差點傷了劉據,劉據竟還為鄂邑說話,覺得這孩子未免太良善了點。如今才知劉據是對的。

    他若只是普通皇子便罷,但他不是,他是太子。太子該有太子的氣度與風范。

    太子心量狹小,于國不利,于家而言,除與他同胞的以外,宮中其他皇子皇女恐怕少有善終了。

    劉徹心頭震顫。是他一葉障目,倒不如一個孩子看得清楚。

    而衛長諸邑則更為詫異,心跳都停滯了一瞬,兩人互看一眼,皆是雙唇緊抿,瞳孔猛縮。

    此前劉據說不怪鄂邑,她們都沒多想,只當阿弟素來和善,對侍女們都好,更何況姐妹。卻不知私底下他竟思量了這么多。

    試想一下,若阿弟今日對鄂邑怨怪介懷,甚至出手治罪。即便目前父皇心里眼里全是阿弟,完全看不上鄂邑,所以不覺得如何。他日呢?

    他日若碰上的不是鄂邑,而是劉閎,或其他父皇在意的人,會怎么想?會否再翻出今日之事,覺得阿弟狠辣?

    衛長諸邑臉色瞬間一白,紛紛看向劉徹。見其面上掩飾不住的驚嘆與欣喜,心神才緩緩放松下來。

    劉據認真道:“父皇,我不是這樣的人,也做不成這樣的人。”

    劉徹點頭,忍不住伸手將他拉到身旁,慈愛地撫摸他的頭:“是朕想岔了,你是對的。”

    劉據嘴角上揚:“那父皇可否答應不要太為難二姐。”

    劉徹動作微頓:?

    你這么又說到這上頭來了。

    “父皇,我知道她并非無錯。但她終歸是我的阿姊,我的親人。”

    劉據再次開口,并適時將之前與姐姐們說過的親人犯錯之論復述了一遍。

    一次犯錯,舍棄,教導,改過……

    這些字詞鉆入劉徹耳膜,雖并不完全贊同,卻再一次感受到劉據身上難能可貴的品質。

    “父皇,我不是要你全然放過二姐,不做懲處。有錯就該罰。若不罰,她豈會接受教訓,知道自己錯在哪里?那么日后是否還敢再犯?

    “我想求的是,對于親人,望父皇多給予兩分耐心。懲處過,責罰過,她若改了。我們就將此事揭過,不要存于心里,始終芥蒂,好嗎?”

    其實他還想說,鄂邑也是父皇的女兒,但父皇并沒有盡到父親的職責。彈幕說過,子女犯錯,不稱職的父母亦有過。甚至有些父母的過錯占大頭。他覺得父皇就是那個“大頭”。

    這件事鄂邑有過,父皇就沒有嗎?不僅有,還很大。

    但這些話是不能說的。尤其就算父皇確實對不起鄂邑,卻沒有對不起他。他一直是那個被父皇捧在手心里偏愛的存在。

    若說父皇對子女的寵愛有十分,他一個人算是獨占其六。長姐三姐四姐與劉閎共分其四,鄂邑是完全沒有的。

    所以哪怕旁人都能置喙父皇,唯獨他不能。他沒有這個資格。白眼狼當不得。

    于是劉據聰明地選擇只說能說的,對鄂邑,只要不觸及自己利益,能幫就幫吧。就當是換種方式替父皇盡點責任吧。

    “父皇!”

    劉據拉著劉徹胳膊,眼睛眨巴眨巴,滿是懇求。

    劉徹輕笑:“答應你便是。”

    劉據跳起來保住他:“父皇最好了,父皇萬歲。”

    劉徹忍俊不禁。想到他今日種種言辭,心中觸動甚深。

    有此等太子,是他之幸,是大漢之幸,亦是宮中所有皇子皇女之幸。

    若其他人不生異心,往后他的子嗣都可避免兄弟鬩墻的局面,手足齊心,大漢可興矣。

    旁邊被忽視的李姬:……!!!

    這……這是什么發展?解……解決了,事情這是已經解決了吧?這就解決了?

    及至與劉據等人先后告退出來,李姬仍沒回過神,宛如在夢中。

    待距離劉徹宮殿有些遠了,衛長上前兩步,靠近她道:“若今日我們沒有及時趕來,李姬是否打算將罪責攬于自身?”

    “我……我……”

    被說中心思,李姬有些無措,不知該如何回應。

    衛長也知她的性子,直言關鍵:“先不說父皇會不會信你的說辭。便說鄂邑。若你當真因她獲罪,被父皇懲治,讓她如何自處?她往后余生恐怕都要在自責內疚中度過。你忍心見她如此嗎?”

    李姬身子一晃,這點是她未曾考慮到的。

    衛長一嘆,微笑說:“好在我們趕得及時,如今沒事了。回去吧。你過來的消息我們能知,鄂邑自然也能知。她此刻還不知如何心急呢,別讓她擔心你。”

    李姬連連道:“是,我……我這就回去。”

    劉據看看衛長,又看一眼匆匆離開的李姬背影,神色狐疑。

    怎么感覺長姐有點不太對勁呢?

    是他的錯覺嗎?

    *******

    鄂邑住處。

    李姬趕回來時,鄂邑正心急如焚往外跑,連所謂禁足的令旨都顧不得了。出門瞧見李姬,就沖上前抱住她:“阿母,阿母!”

    “鄂邑別怕,阿母沒事,阿母好著呢。”

    鄂邑哭道:“阿母別犯傻。事是我做的,怎能讓你來扛。我……我這就去跟父皇坦白,我去認罪。”

    說著就要走,李姬趕緊拉住:“放心,阿母沒事。阿母沒說,阿母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公主與太子就半路來了。”

    鄂邑愣住。

    李姬說明原委,鄂邑更愣了:“是……是長姐三妹與太子幫我?親人……太子他竟然這般幫我。我……我卻差點害了他。我……”

    鄂邑囁嚅著,心頭五味雜陳。

    她活了十幾年,從前許多次遇事,即便不是她的錯,最后也都會成為她的錯。發難之人會譏諷她,嘲笑她。阿母也會哭哭啼啼,問她為什么要逞強,然后讓她不要得罪人。

    她所能做的唯有隱忍,得到的全是委屈。

    這回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阿母那么懦弱一個人,為了她也可以鼓起勇氣去主動面見父皇,甚至不惜豁出命去。

    而她以為平日里感情一般的姐妹與太子,竟然也都愿意原諒她,理解她,幫助她。

    鄂邑鼻子一酸,雙眼泛紅。

    李姬卻很高興:“鄂邑,阿母雖然不是很聰明,卻也看得出來,陛下把太子那些話聽進去了,也當場答應了。如此就算有什么懲處,懲處過后也不會對你怎么樣。”

    她們害怕的從來不是懲處,而是帝王此生的厭棄。

    只要帝王不厭棄,懲處又何妨。誰家子女犯錯沒被父母責罰過。

    “鄂邑,今日多虧了公主與太子。這份情我們得記著,日后即便沒有機會回報,也不能做忘恩負義之徒。”

    “我知道,阿母,我知道的。”

    鄂邑低頭,越發羞愧,落下淚來。

    及至將李姬送回去,劉徹解除禁足的指令就來了,隨即衛長身邊的侍女到來。

    侍女上前見禮,捧出兩卷竹簡:“二公主,這是我家公主與太子一起搜羅來的,特命婢子送于二公主。我家公主說,是否要用,如何使用,全憑二公主自己決定。”

    說完躬身告退。

    鄂邑狐疑著緩緩將竹簡打開,頓時呆在當場。

    長姐與太子所為,哪里僅僅是幫她求情說話。他們竟還……竟還將如此重要的東西送給她。

    鄂邑臉頰羞紅,更覺愧疚。

    鄂邑終于知道,衛長當日說除了讓王充耳死,還有別的辦法是何意;也知道了,她所謂的陰謀陽謀又是何意。

    她所行之事為陰謀,衛長所給的方案是陽謀。陰謀只能在黑暗中去踽踽前行;陽謀卻可以走在陽光下,即便同樣留下痕跡,他人知曉,也不能置喙她半個字。

    她從來都知長姐優秀,知道自己與其有差距。這兩三年她羨慕著長姐,仰望著長姐,不斷追趕,可如今才知,即便跑馬狩獵等事都勉強趕上了,但有些東西,她們仍舊相差甚遠。

    她不如長姐多矣。

    明知她曾有隱秘的嫉妒之心,明知因她之故差點誤傷太子,長姐不怒不惱不予追究,還伸出援手,助她至此,叫她情何以堪。

    對比之下,當日她聲聲質問長姐,信誓旦旦言說自己只是不想嫁給王充耳,沒有錯的話是如此淺薄,更是如此可笑。

    她哪點配與長姐相比?阿母說得對。她比不得,是真的比不得啊。

    鄂邑羞愧萬分,眼眶一熱,淚水滑落下來。片刻后,她抬手拭去淚痕,重新振作起來。

    長姐帶著三妹太子前來,不是興師問罪的,而是點醒她的。長姐已經做到這一步,她怎能沉溺于自愧之情,辜負長姐一片苦心?

    鄂邑翻看著竹簡,認真審閱著思量著。將衛長當日所言,一字一句反復琢磨。

    長姐既說這東西隨她用不用,怎么用。那她就不能輕忽,當仔仔細細考慮清楚。

    長姐說不用,必有不需要用的理由;說如何用,當也有不只一種用法。

    第 50 章

    次日, 鄂邑禁足令得以解除,第一時間來尋劉據三人,見面便行跪拜大禮, 神色認真,十分鄭重。

    首先是對劉據。

    “太子, 對于因我私心差點誤傷你讓你受驚一事, 我深感歉意。當日……當日我雖承認了罪狀, 也認了對你的過錯, 但一直未同你正式道歉。今日特來賠罪。”

    鄂邑拜下去。

    劉據擺手:“我與父皇所言皆是我心里話,李姬聽到了的。我沒受傷,也未受驚,沒有怪你。”

    “我知道。但太子不怪是太子大度,不是我無錯。”

    鄂邑雙手微蜷。她明白的, 太子所做并非只是“不怪”。若只是“不怪”, 袖手旁觀就是,他不必冒著可能被劉徹訓斥的風險幫她求情,甚至為他搜集信息。

    她再朝向衛長, 又一次跪拜行禮。

    “長姐當日言語, 讓鄂邑茅塞頓開, 受益良多。鄂邑一定會仔細思量, 自省自身。多謝長姐指點。”

    鄂邑又朝向諸邑:“三妹明明早就察覺我身上的端倪,卻沒有第一時間揭發,而選擇先向我求證,再同父皇說情。多謝三妹。”

    最后鄂邑深吸口氣, 對著三人再敗:“多謝太子, 長姐,三妹。”

    衛長與諸邑互視一眼, 又同時看向劉據。劉據自然會意,上前將她扶起來:“二姐,都是自家兄弟姐妹,應該的。不必這般鄭重。”

    鄂邑笑笑不語。世上哪有這么多應該。

    這些事于太子等人而言,或許不大,可稱舉手之勞;但于她來說,卻是救她于水火。否則以父皇的行事以及平日對她的態度,她此生都落不著好了。讓她怎能不鄭重。

    但有些話不必句句宣之于口,她自己知道,心里清楚就好。

    衛長問道:“送你的東西可看過了。”

    “都看過了。”

    衛長又道:“慢慢想,這是你自己要走的路,當由你自己想清楚。不用急。”

    鄂邑點頭:“是。”

    劉據滿眼迷惑,什么東西?

    然而衛長鄂邑說話,沒給他插嘴的機會。說完,鄂邑便福身告辭。

    劉據看向衛長:“什么東西啊?”

    “現今用不上。等她決定用上的時候再告訴你。”

    劉據:……呦,又打啞謎。老當他是小孩子,總來這一套。呵呵,不說就不說。當誰稀罕呢。哼。

    衛長瞧見他這孩子氣模樣,忍俊不禁,挪開眼當沒瞧見,望向鄂邑離開的背影感嘆:“目前看,她雖然走歪了些,還不太壞,即便不是什么純正好人,也非忘恩負義之徒。

    “觀她此次行事,別的不論,至少手段謀算是有的,若從小得以好好教導,也當有所作為。但盼現在開始,還不算晚。”

    接著蹙眉:“倒是李姬誤了她,差點將她給養廢了。”

    這句語氣中頗有幾分遷怒的意味,想了想又轉口加了句肯定:“不過李姬教給她的也不算全是壞處。至少知恩報恩這點是好的。阿弟,你現今算是收服了她大半。”

    劉據抿唇,看向衛長諸邑:“所以剛剛兩位阿姐不動,是故意等著我出面,讓二姐更記我兩分情誼嗎?”

    “最良善大度的人,出力最多的人是你,說出最讓她觸動之言的人也是你。”衛長語氣理所當然,“阿弟,若不是你,我與三妹最多是不落井下石,未必會助她。

    “所以她確實最該記你之恩,感激于你。方才那些跪拜大禮,我與三妹或許受之有愧。但對你來說,就是她再來幾個,也受得起。”

    劉據恍然:“所以長姐是故意讓人盯著,瞅準李姬去找父皇的時機趕過去。如此既當場解救李姬,再添一筆恩情;

    “又當著李姬的面說情,字字句句也會傳入李姬二姐耳中,比事后讓她們旁聽得知更為深刻。”

    做了好事就該讓當事人知道,這點劉據懂。他也不是什么默默幫助不留名的人。

    所以很快接受,不再糾結。

    只是在他離開后,諸邑并沒有走,輕聲詢問衛長:“長姐的意圖并不單單只是阿弟說得那些吧。是否還想看看二姐得知后會是何等反應?”

    衛長不言,沒反駁,就是默認的意思。

    “她今日表現,在長姐看來,是否算初步過關了?”

    說的是疑問句,用的卻是陳述語氣。在這個問題上,答案很明確。是的。

    諸邑輕嘆:“長姐,你所謀之事,阿弟不知,我卻能猜到幾分。未必可行。”

    這點衛長也明白。

    “但我總要試一試。諸邑,阿弟不是普通太子。他能力太大,本事太強,是優勢,也是隱患。”

    諸邑蹙眉:“長姐是怕日后阿弟功績過高,民心過望,會與父皇生隙?”

    “我知道父皇現今待我很好,待阿弟更好。我不應該這么想父皇。”衛長苦笑,“但帝王心思最難揣測。

    “阿弟目前年歲尚小,功勞再多,也還未正式步入朝堂,不會威脅皇權,父皇自然只覺得阿弟哪哪都好。

    “但是等阿弟長大,旁聽朝政,協理國事,一步步接觸權柄。這樣有諸多功績傍身,臣子信服,民心所望的太子,他真的不會忌憚,能夠容忍,灑脫放權嗎?”

    諸邑啞然。這個真不好說。

    衛長接著道:“阿弟年幼,許多事想不到,可我們不能不替他想。雖則有舅舅與表哥在,便是他最大的助力。但世事難料,我們不能不以防萬一。還需再給他尋一條退路。

    “這條退路可以一輩子用不上,卻不可以沒有。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大漢國界內皆在父皇掌控,我們逃不過。我只能將目光放在大漢以外。”

    她笑著握住諸邑的手:“放心,我有分寸的。我知道并不一定行得通,但總要試試。如果試了不成,我自然會放棄,再想別的出路。若不試就放棄,諸邑,我做不到。”

    諸邑張張嘴,最終沒有再說什么,點頭應下。

    ********

    修成君住所。

    廣云剛從外面走進來,就被修成君拽住:“怎么樣,打聽到什么?”

    廣云面色十分難看,頹敗搖頭。

    修成君自然明白其中意思,廣仲保不住了。

    她身子搖晃,咬牙切齒:“鄂邑呢?”

    廣云慘然一笑,卻比哭還難看,“女兒剛剛讓人去打聽了。鄂邑前兩天一直未曾露面,雖然沒傳出具體因為什么,但大概能猜到與阿弟之事有關。

    “陛下不讓她出現,定是有疑心且不喜的。可今日她出來了。而且前兩日,李姬還神魂不定,面容愁苦呢。今日神色明顯輕快許多,仿佛重負盡去。”

    這說明什么,答案已經很明顯。

    皇帝或許不會再追究鄂邑,此事她徹底脫身了。

    而她脫身,也就代表廣仲必死。

    修成君嘴巴微張:“怎么會……怎么會……”

    怎么不會呢?

    廣云唇角苦澀。

    母親一直抱著希望,想借鄂邑言辭間的端倪推脫罪過,解救阿弟。可她知道那兩句話代表不了什么。即便將鄂邑拉下水,阿弟仍舊是出手謀害之人,罪責難逃,所謂“解救”希望渺茫。

    可她不忍心打破阿母的幻想。而且再怎么說那終歸是她親弟,就算明知這點,她還是忍不住會期盼。期盼會有一絲奇跡。

    然而如今沒有了,奇跡沒有了,生機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

    阿弟必死無疑。

    修成君頹唐癱坐在地,泣不成聲。廣云偏過頭,淚水橫流,悲痛欲絕。

    是她看錯了鄂邑,一眼瞧錯,步步錯。

    早知如此,早知鄂邑是此等心性,這般狠辣,不便掌控,她怎會讓阿弟湊上前去。她便是將阿弟腿打斷,也會讓其對鄂邑躲得遠遠的。

    可惜世間難買早知道。

    本以為是朵溫順的嬌花,怎料竟比荊棘還要刺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讓她們萬劫不復。

    廣云閉上眼。

    是她錯了,她不該起這等心思想謀劃娶公主,是她害了阿弟!

    “憑什么!憑什么我兒為她深陷牢獄,性命不保,她反倒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沒有!明明該死的人是她,不是我的仲兒。仲兒只是被她利用。”

    修成君歇斯底里,全然不能接受。

    廣云苦心勸慰:“阿母,說到底事情是阿弟做的。公主即便有利用之心,也是阿弟自己湊上去。

    “最重要是,公主沒有挑撥引誘之言,那幾句話只能算是陳述告知。更何況她是公主,是天子之女。

    “皇家之人我們如何比得了。”

    可是修成君正在情緒上,對于這些,完全聽不進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癱坐在地,崩潰大哭:“我兒……我兒是為她殺人。她不但是蛇蝎,還是禍水。若不是她,仲兒怎會走到這一步。

    “她害了我的仲兒。她才是罪魁禍首,才最該死。為什么要死的不是她,而是仲兒。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就算要活一個,也該她死,我的仲兒活。

    “而不是……不是如今這般。我不服,我不服。”

    說著就瘋魔一般往外面沖。廣云嚇了一跳,趕緊抱住她,將她拉回來:“阿母,你想做什么。”

    “我去見陛下,我去同他說。他答應過的。他答應過太后會善待我,善待你和仲兒的。憑什么他能饒過鄂邑,就不能饒過我的仲兒。我去求他,怎么求都行,只要他能留仲兒一命。”

    廣云死死按住她:“阿母,你是失心瘋了嗎?你清醒一點。這種話豈能隨隨便便出口。阿弟與公主怎能一樣。

    “而且就算你抬出太后又如何。此事是阿弟犯事在先。若他害的是無關緊要之人,或許你確實能夠用太后的情分救他出來。但他害的是王充耳。

    “你有太后這面旗,王家就沒有嗎?王家身為受害者,尚有資格去要一個公道。我們呢?你這般去,只會惹陛下生厭。”

    修成君拼命掙扎:“仲兒都要死了,我還管它什么生厭。阿云,那是你弟弟,是你親弟弟。你想想辦法,你平日最有主意,你想想辦法好不好。”

    “阿母,但凡有辦法,我怎會不出手。可是沒辦法,沒辦法的。如今局面,根本無解。”

    修成君眼中希冀之光一點點泯滅,面如死灰。

    其實情形如何她又怎會不知呢,只是實在沒辦法接受罷了。

    “阿母,認命吧。阿弟去了,你還有我。”

    “不,我不認命。我不能認命。就算……”修成君咬牙,“就算救不出你阿弟,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害她之人逍遙。”

    見她面色不對,廣云心頭大跳:“阿母,你想作甚。那是公主,你千萬別犯傻。”

    “放心,我不會出手去暗害公主。”

    修成君眸光森冷。如果可以她倒是想,最好讓鄂邑給仲兒陪葬。反正仲兒那么喜歡她。若仲兒沒有活路,讓鄂邑去地下做伴也算成全仲兒一片癡心。

    但她明白這條路走不通,她沒辦法去暗害公主。不過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做。

    ********

    王家。

    蓋侯夫人不敢置信地看著蓋侯王信:“你說什么,你要上書自請解除婚約,你怎么想的。充耳如今這副模樣,你此舉不是在他傷口上撒鹽嗎!你是當真半點不為充耳考慮!”

    王信輕嘆:“夫人,我是一家之主,要為充耳考慮,也得為家族考慮。”

    家族?夫人嘴角輕撇,鼻尖冷嗤。

    她如何會不懂王信此言何意呢。

    他們王家想娶公主,是為了什么?

    太后故去,王田兩家日漸衰落,與天子的關系也日益疏遠。他們想憑太后遺愿,借尚公主加強與皇家的聯系,也想借公主的身份為王家謀劃。

    但充耳經此大難可以說已經廢了。婚事照舊,王家能留鄂邑幾年?數年后,充耳故去,沒了這曾關聯,鄂邑不論選擇寡居還是再嫁,都再與王家無關。

    加之充耳子嗣有礙,鄂邑與他甚至不會有孩子。既留不住皇家公主,又無流淌自身與皇家雙重血脈的子嗣,這門婚事對王家的助力也是微乎其微,與王家想要的效果更是天差地別。

    而只需反過來,王家借由充耳身體之由,言說充耳如今的情況不便再尚公主,未免耽誤了公主,特上書請罪,懇求父皇收回成命。反倒更顯出臣子忠君之態。

    這么做結果無非只有兩種。其一,陛下不允,只做安撫,婚事依舊,情形與不上書沒差別,王家無任何損失。

    其二,陛下應允,婚事解除。作為此案受害方,王信又這般知情識趣,父皇總要顧念幾分,在別的方面給予適當補償。

    無論哪種,王家都不虧。更重要是,太后遺愿所求父皇之承諾還在。王家還能談以后。即便現今沒有合適的人選,焉知日后也沒有?

    可那跟她的充耳有什么關系。所有考量都是為王家打算,不是為她的充耳。

    蓋侯夫人咬牙切齒:“你倒真是王家的好家主。若我猜得不錯,這里面還有田家手筆吧。田家給了你多少好處!”

    如今是田家沒有合適人選,若日后再挑,田家也就有了機會。田家能不心動?

    這點王信自然也明白,但還是決定這樣做。不過是權衡利弊罷了。

    畢竟婚事未必會落在田家,或許仍舊在王家呢。他又不是死的,不會去爭取。

    夫人垂眸,突然落淚:“你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但可曾考慮充耳。充耳遭此大難,本就心情不佳,難以接受。你再把原本屬于他的婚事拿走,你讓他怎么辦,你是想逼他去死嗎!”

    王信走過去,扶住她的肩:“你這話就過了。充耳是你兒子,也是我兒子。我怎會不為他考慮。我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仔細想想,這次的事情是不是因鄂邑公主而起。

    “陛下雖然沒有將事情攤開,但案情發展如何,我們時刻關注著,怎會看不出蹊蹺?

    “你可曾想過,公主若真是有意為之,代表什么?代表她不愿嫁給充耳。如此,若我們仍舊執意讓她嫁過來,她會好好待充耳嗎?

    “她是公主,就算做出點什么,只要不是特別過分,我們又能奈她何?你莫非覺得如此對充耳當真是幸事?”

    蓋侯夫人啞然,卻又更覺氣憤:“我平日倒是沒看出來,這個鄂邑竟有這么大的氣性。她當自己是皇后嫡出嗎!

    “一個不受寵的皇女,生母也低賤,連個正經位分都沒有,憑什么瞧不上我們充耳。

    “我們還沒嫌棄她呢,她竟然還嫌棄上我們了。行,我倒要看看,似她這樣的處境,婚事解除,沒了我王家,沒了充耳,她能嫁到什么樣的長安才俊!”

    王信搖頭冷笑:“長安才俊?呵,我怎會讓她有機會再挑長安才俊。婚事可以解,此事卻不能作罷。

    “充耳的仇,遭受的罪,我得給他討回來。她是公主,我沒法打殺,但我也不是泥捏的。”

    上書什么,王信沒說,但結合前陣子朝堂發生之事,其夫人隱約猜到幾分,嘴角勾起,心緒終于平復了幾分。

    呵,她突然有些好奇了。當鄂邑知道自己千方百計撇開充耳,只得來這么個下場,會是何等表情。

    ********

    沒兩日,劉據就聽到風聲,朝堂有人提議在西域中擇選國力強盛之邦,取代大月氏,和親聯盟,共抗匈奴。

    “和親?”劉據有些懵,“怎會突然提及和親。父皇登基以來,從未有和親之舉。”

    霍去病搖頭:“不算突然。這事前幾日陛下言及打算收復河西后,讓張騫再使西域時,就有人提過。

    “當年陛下令張騫出使西域,最大的目的就是尋訪大月氏,與大月氏聯盟,一起對抗匈奴。我們與匈奴是死敵沒錯,大月氏也是。敵人的敵人就能成為盟友。

    “可惜時過境遷,大月氏早就被匈奴大敗,向西遷移,而今居住之地離匈奴較遠,生活尚算安穩,雄心盡去,已不愿卷土重來,再起干戈。

    “但除了大月氏,西域還有諸多國邦在。大月氏不行,不代表其他國邦都不行。烏孫所在乃連通東西草原之要塞,不論對匈奴還是對我大漢,皆屬面向西域的戰略要地。

    “尤其烏孫國力不小,控弦數萬,烏孫昆彌還一直在吞并周邊小邑,擴大實力。所以主張之人認為可以將大月氏換成烏孫。

    “而和親是聯盟方式中最便利的一種。”

    語氣中略有幾分不屑與譏諷。對于主戰派的將領來說,是難以贊同和親的。這點劉據心中了然,但有一點頗為不解:“我聽說烏孫現任昆彌獵驕靡是匈奴撫養長大。”

    “是又如何?”霍去病哂笑,“獵驕靡野心不小。能在短短三十年間復國,并讓烏孫逐漸取代原本大月氏在西域的地位,前期或許是因有匈奴相助,但后期便多是因他自身的能力。

    “他這樣的人物,豈會甘愿一輩子屈服于匈奴之下,受匈奴控制?這些年他對匈奴也不完全臣服,時常陽奉陰違,只是沒把心思擺在臺面上撕破臉而已。

    “博望侯在烏孫之時,獵驕靡待他如貴賓,客氣有禮。二人交談中,獵驕靡曾多次詢問大漢局勢與國力。

    “博望侯離別之際,他親手送上厚禮,并讓其轉達自己對陛下的問候。”

    劉據懂了:“他這是在試探。無法以本國之力對抗匈奴,便想要尋求大漢的幫助。他詢問博望侯那些話,就是想知道大漢是否有此實力,又是否有與他合作的意愿。”

    霍去病點頭:“不錯。但如今河西未復,張騫出使西域都不知何時能成行,此事言之過早。所以即便提議,也只是三三兩兩,陛下沒表態,也就暫且擱置了。

    “現在又重新翻出來,還多出好幾份上書。上書之人大多與蓋侯王信交好,尤其最近修成君為了廣仲到處送禮,跟瘋魔了似的。要說這里頭沒有他們的手筆,誰信呢。

    “雖說目前還未提及選誰和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們是沖著鄂邑去的。這是覺得自家孩子吃了虧被擺了一道,而鄂邑卻毫發無損,認為處置不公,心里不舒服,想要報復呢。”

    “不公?”劉據蹙眉,“旁人若言不公也就罷了,廣仲與王充耳也配?

    “早年他們倆強占民田,欺男霸女,橫行無忌,惹出多少混賬事。不都是仗著權貴身份與太后臉面擺平。真要論公正,他們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憑什么他們傷害別人的時候無視公正,輪到別人傷害他們時,就說不公?更何況,案情雖已查明,但處置未下,他們怎么斷定二姐是毫發無損?”

    說完,劉據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身形一頓,神色莫名:“這事不對勁。”

    霍去病輕嗤:“有什么不對勁的。早些年太后康健,田蚡還擔任丞相之職。田王兩家如日中天,修成君也是風光無限。他們行事囂張著呢。

    “后來田蚡死了,太后沒了,他們才收斂了些,但也僅僅只是略微收斂了一些而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不,一旦涉及子嗣利益,擊中他們最在意的東西,狐貍尾巴就露出來了。

    “不過這回田家竟然沒摻和,但也意外。大概因涉事的是廣仲與王充耳,沒他田家的人,不想跟著蹚渾水吧。”

    劉據搖頭:“我不是說他們不對勁。”

    霍去病不解:“那你說什么?”

    劉據突然站起來往外沖,霍去病莫名其妙:“你去哪?”

    “我有事,你別管。”

    霍去病:……當我想管你嗎。

    呵,小孩子就是思維跳躍,想一出是一出。愛咋咋地。

    出了門,劉據停下來,將豐禾叫過來:“你去一趟二姐那邊,若她要去尋父皇,一定攔住。告訴她,和親之事我會解決,務必讓她不要動。”

    豐禾不明所以,卻還是恭敬應諾,依言照辦。

    ********

    鄂邑住處。

    李姬沒高興幾天,又愁苦起來,握著鄂邑的手開始落淚:“怎么會這樣。明明沒事了,明明都解決了,怎么會……早知如此,還不如嫁給王充耳呢。”

    她這頭六神無主,鄂邑卻表現得很淡定:“阿母,在我看來,和親沒什么不好。”

    李姬愣住,差點以為鄂邑被嚇傻了,不然怎么會說如此胡話。

    鄂邑言道:“阿母,我不是你。我不想只求康健安穩,我想要騰飛,想要干出一番自己的業績。但我不受父皇重視,地位權勢不及長姐三妹。在長安,我諸多受限,難有作為。

    “相反,西域看似艱辛,卻是我最佳的出路。我此去,絕不會做和親的擺設。我會想辦法改換烏孫天地。

    “長姐說得對,我若能有一番作為,必將成為和親史上第一人,青史留名。”

    最后四個字說出,鄂邑心頭跳動得十分猛烈。

    “而且若我主動請纓,得到父皇贊賞,便能快速獲得父皇關注與重視。有我大義之舉,此行不論成敗,都可惠澤于你。阿母能順勢獲得位分,往后在宮中也會好過許多。”

    李姬連連搖頭:“我不要什么惠澤,什么位分。我都不要。我只求你好好的。”

    鄂邑輕嘆:“那阿母覺得,我若不和親,當如何?依照先前賜婚嫁給王充耳?事情鬧成這樣,旁人不知,王家不會對我不起疑,否則也不會有如今的和親上書之舉。

    “即便我是公主,他們不能將我如何,卻也有辦法惡心我。我若嫁過去,日子會好嗎?尤其這并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可是現在……”李姬囁嚅著,“現在王家已經自請解除婚事了。”

    “阿母,你當王家為何自請解除婚事?因為王信要為王家謀劃,這是其一。其二,只有我與王充耳的婚事解除了,才能順理成章謀劃讓我去和親啊。”

    李姬喃喃著:“但是……但是……”

    “但是總歸他上書了,對嗎?可父皇暫未批準,按下不表。就算父皇批了又如何。沒了王充耳,阿母想讓我嫁給誰。”

    “誰都可以,只要不去和親。”

    這個答案鄂邑并不意外,卻仍舊不是她想要的。

    她心中曾有個朗月青松般的存在。之前她心心念念與王充耳解除婚約,非是覺得沒了王充耳,她就能與對方喜結連理。而是這般一來,她至少擁有了可能的機會。

    她并非不明白這個可能十分渺茫,實現的幾率微乎其微。

    可先前她想著總要試一試,為自己爭取一回。否則她怎能甘心?

    現在她不這么想了。長姐一席話讓她茅塞頓開,明白了很多東西。

    就算成功又怎樣?就算借助他的光芒被眾人看到又如何!

    接下來呢?她難道求的僅僅只是一份情愛嗎?不是的。從來不是。她也想擁有更大的作為。那么嫁給他之后她的前路在哪里,她該往何處去?鄂邑很迷茫,她不知道。

    更何況,那么優秀的長姐尚不能讓他動心,如此晦暗的自己又怎配與他并肩?

    他是璀璨的空中星,明亮的天上月,不該被她沾染上塵埃。所以仍舊讓他去做他的星月吧。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阿母,我想再為自己爭取一次,我不想困于長安,放手讓我自己選擇一次吧,好嗎?”

    鄂邑看著她,眼帶希冀。

    李姬啞然,想到她此前的宣泄之言,千萬勸阻卡在喉頭,竟一句也無法說出口。

    鄂邑抱住她:“阿母別怕,我會好好的。不管在哪里,我都會好好的。”

    李姬泣不成聲。

    鄂邑好一通安撫,見她終于情緒平穩了先,才站起身走出去,準備前往面圣。

    誰知一出門就遇上豐禾,硬生生被擋了回來。

    ********

    劉據尋到衛長時,衛長正與諸邑在一起,將侍女們都遣出去,劉據開門見山:“長姐,和親之事是不是你謀劃的,你是不是想讓二姐去西域和親?”

    衛長怔愣,嘆息一聲,知道阿弟聰慧,卻仍是意外他竟聰慧至此,見瞞不過,干脆認下:“是。”

    “所以當日對二姐說那些話,你是故意的,提匈奴與西域也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在她心里埋顆種子,挑起她的念頭,對嗎?”

    衛長點頭:“不錯。但我有私心不假,那些話也確實是我心中所想,肺腑之言。我是帝王愛女,不可能去。

    “古往今來,和親之人可以是權貴之女,可以是宗室之女,甚至可以是不受寵的庶出公主,卻不會是帝王嫡出愛女。

    “若令帝王嫡出愛女和親,會顯得我漢室朝廷無能,也是對父皇的侮辱。所以我即便想,也不能為。在這方面,鄂邑不受寵反而更合適。”

    劉據蹙眉:“那田王兩家跟修成君的手筆呢?”

    衛長搖頭:“這點與我無關。按我的計劃,鄂邑是有野心有抱負之人,她不愿嫁給王充耳是真。但即便對表哥有旖旎心思,想嫁給表哥,也不單純因為喜歡。

    “她是想借表哥的光環再謀其他。可是如何謀,往哪方面謀,她尚未找到方向,這條路的前方是混沌的。而我現在給她指出了一條更清晰的道途,她不會不心動。

    “和親二字已經成為她的考量,過幾天我再找機會讓她知道前陣子朝堂曾議論過的和親烏孫之事,她大概率會有所動作,主動去同父皇請纓。

    “我沒想到,王信跟修成君也想到這上頭,還直接用此做筏子,鬧到朝堂上去,以此報復皇家公主。只能說,太后在世時,將他們慣得太厲害了。”

    天子犯法從來不與庶民同罪,公主亦然。王充耳與廣仲自己都一屁股爛賬,王信跟修成君哪來的勇氣這么做?

    對此,劉據懶得評價,田王之舉非長姐推手,他松了口氣,又問:“長姐,為什么?”

    衛長輕嘆不語。

    諸邑解釋道:“因為此事于國無害,反而有利。此為其一。

    “二姐并非只有這一條路可走,長姐未做逼迫,將選擇權交給她自己。她若選了,就是她心甘情愿,甘之如飴。此為其二。

    “其三,長姐要的不單單是普通和親。她想賭一把。賭此事能成,賭在我們的幫助下,二姐能在烏孫有所作為。

    “就算不能完全掌控烏孫,但只需掌控部分,擁有一定的勢力權柄。他日就能成為你的盟友。”

    “我?”

    劉據敏銳察覺到諸邑用詞的不同,“你的盟友”,而非大漢的盟友,一字之差,謬以千里。

    諸邑眼眸含笑:“是,你的盟友。阿弟,你是太子,但也僅僅只是太子。你還小,如今或許用不到,但不代表日后用不到。”

    太子與皇帝一線之隔,可以一步登天,也可以一步跌落。

    父皇除阿弟外,還有劉閎,日后也會有旁的子嗣。即便阿弟現今得父皇寵愛,地位穩固,焉知日后呢?

    長姐的顧慮并非杞人憂天。

    居安思危,未雨綢繆才是上策。

    但這些話諸邑不便明說,有挑撥劉據父子關系之嫌,她不能在什么都沒發生之前去劉據心里種根刺,所以只能點到即止。

    然而飽受彈幕各種亂七八糟言論“熏陶”的劉據聽懂了。

    想到彈幕所言自己的結局,再聯想彈幕提到的“李世民李承乾”、“康熙胤礽”,劉據雖不知這些人是誰,但就彈幕言辭可以得知,無一不是前期父子情深的帝王太子,后期……后期不說也罷。

    劉據深吸一口氣:“她若能事成,作為我的盟友,自然偏向我。日后可站在我身后為我增添籌碼。倘若他日出現何等變故,有她在的烏孫,或許還能成為我最后的退路。”

    真到了那一步,他只能乘勢而起。成功,登頂龍位。失敗,大漢他自然呆不得了,但如果能退避烏孫,也是一條活路。

    這些話太敏感,不便直接宣之于口,因而劉據也與諸邑一樣,點到即止。

    衛長諸邑互視一眼,眸中滿是震驚。沒想到劉據如此年紀,竟什么都明白。

    這模樣,答案自現。

    劉據嘆息:“難怪長姐問我怪不怪二姐。若我說怪她,你便不會做了,對嗎?”

    衛長輕笑:“阿弟,沒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不會選一個讓你心有芥蒂之人。即便她是我目前最好的選擇。”

    “所以在得知我的想法后,你讓我去為她說情,是想先施恩,讓她記住我對她的恩情。”說完,劉據蹙眉,“但人心是會變的。她就算現在感恩我,焉知日后不會反水?”

    諸邑輕笑:“阿弟,長姐怎會把一切押注在恩義上。你覺得二姐若前往西域,在本朝可還需幫手?”

    劉據一點就透:“自然需要。她需要大漢的支持與態度。甚至有些時候,部分需求父皇與朝臣會有猶疑,這時就需要有人為其斡旋爭取。我們就是最好的‘斡旋爭取’之人。這就是二姐說的與她有利,與我們有利?”

    說完劉據仍舊搖頭:“還是不保險。”

    因為這種互相需要,當需要不對等時,是可以被取代的。

    劉據蹙眉,忽然想到一點,姐姐是不是還提到過“在我們的幫助下”?幫助……

    念頭剛剛閃過,就聽諸邑又說:“阿弟,二姐不會獨身去西域。尋常和親,都會配備和親隊伍,衛隊仆婢一樣不少。更別提她還帶著如此重要的使命,配備給她的和親隨行隊伍會更多一些。”

    果然如此,劉據驚醒:“衛隊多會出自軍中,仆婢也多會從宮里選。前者舅舅與表哥聲望斐然,權柄極大。后者,母后更是后宮之主。”

    這種優勢,安插人太容易了,甚至做得聰明點,安插一大半都不是問題。

    諸邑看向衛長:“衛隊仆婢尚在其次,二姐若想成事,還需有本事有能力的心腹助力。在這方面,長姐可已有準備?”

    衛長沒有否認,直接道:“她宮中侍女能力太弱,伺候日常起居尚可,其他就不太行了。所以我挑了兩個人,會尋合適時機,送到她身邊去,做她在烏孫的陪嫁侍女。”

    諸邑了然,半點都不意外。

    劉據恍然:“有這些布置,若只求活命退路倒是不成問題,也不必二姐始終對我死心塌地。即便哪日她不愿再聯盟,想要分道,只需無害我之心,便不打緊。我們可以彼此安好。但她若生害我之心……”

    諸邑輕笑:“阿弟可知何為陪嫁侍女?”

    誒?

    劉據對此有些懵。

    衛長解釋說:“陪嫁侍女乃公主攜帶之媵妾,也可侍奉烏孫王。若鄂邑不生異端,她們會助其上位,為其謀劃;

    “若鄂邑滋生異端,對你行不利之舉,她們會想辦法架空鄂邑,遏制住她。而這時,安插在隨行仆婢衛隊里的暗棋就會出現,穩定局面,等你命令。

    “你可以自行決策是另做他法,還是讓陪嫁侍女直接取而代之。這些暗棋平日不會暴露身份。鄂邑不知,侍女也不會知。他們不偏幫任何一方,只做平衡,聽命于你,待你下令。”

    劉據:!!!

    恩義做引,互助為誘,再輔以心腹侍女、仆婢衛隊……

    長姐好大的手筆,可以說將方方面面都考慮進去了,能做的保障都做了。但是……

    “就算二姐主動請纓,長姐如何確信父皇一定會答應。”

    “我不確信。”衛長搖頭,“若是匈奴,父皇必然不會答應。但烏孫不同,與我們并無血仇,彼此是可以實現共贏的。

    “尤其鄂邑不蠢,她若請纓,絕不會以尋常和親角度。她會借‘執掌烏孫’這點來嘗試說服父皇。

    “父皇或許不需要一個簡單的和親公主,但未必不會心動一個或許能成為烏孫攝政王后甚至攝政太后的公主。

    “如此烏孫便等于在我大漢手中,與其他藩國無異。若真能成,我們還能以烏孫為據點,野望西域。”

    劉據眼珠微動。若是如此,父皇確實可能心動。尤其鄂邑并不受寵,他對鄂邑可有可無。鄂邑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無妨。

    既然如此,為何不試試呢?

    劉據抬眸:“長姐,若是我不答應呢?”

    衛長頓住。

    “長姐考慮到了這么多,不會沒想過此去烏孫有多兇險。即便是在打下河西之后再去,最多也只是中途不至于被匈奴所擄。之后呢?

    “匈奴若得知我們與烏孫和親,會否阻止,又會否有所動作。譬如也派個公主去烏孫。到時候誰大誰小,二姐要如何自處。

    “更別提西域風土人情與中原截然不同。二姐遠離故土,在陌生國度,本就需要花大力氣適應。尤其她還帶著‘使命’。

    “獵驕靡即便不再年壯,卻離年邁還有段距離,耳清目明,沒到糊涂之時。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動作,已經足夠艱難。

    “除此外,二姐還需防備匈奴的威懾。若匈奴對烏孫施壓,烏孫不愿意跟匈奴撕破臉去硬碰硬,會如何應對,會不會妥協?一旦烏孫退讓,二姐處境就會更艱難。

    “這條路,前途未知,生死難料。”

    衛長垂眸。她知道。但風險與收益并立。風險愈大,他日成功后所獲收益也愈大。這世上人與事少有一蹴而就者。尤其是大功績大事業,多是浪濤洶涌,荊棘遍布。

    既有金龍騰飛之野望,又如何能畏懼前方之險阻。

    因而于她個人之見,她是愿意去闖一闖的。但她也知,并非人人都如她所想。所以她將選擇權交給鄂邑自己。若無迎難而上之決心,破釜沉舟之魄力,她便是去了,也將一敗涂地。不如不去。

    “長姐。我并非特意為二姐說話,也并非單單為二姐擔憂。今日若去的是任何一人,不論是公主,還是宗室,亦或貴女,甚至平民,我都不會答應,更不愿答應。

    “長姐,我費盡心機弄出這許多東西,指南針、馬具、望遠鏡等等,是為了什么。

    “為了強盛大漢,讓我漢室成為舉世霸主,不必為外族所擾;讓天下子民都可以安居樂業,不必為生計所困;讓邊關百姓都能夠正常生活,不必為安危發愁;

    “更為我大漢將士可以安度余生,不必馬革裹尸;為我漢室所有女子可以把酒言歡,不必受和親之苦!”

    一句一句,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若說劉據此前所言,尚在衛長思量之內,那這幾句話卻著實另她心尖跳動,震在當場。

    漢室,子民,百姓,將士,女子……

    字字句句,在耳邊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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