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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劉據連面子都不要了, 撒潑耍賴,苦苦哀求。奈何劉徹“心如磐石”,轉不動, 壓根轉不動。最后鬧得劉徹忍無可忍,將他提溜起來扔回東宮。

    劉據能怎么辦, 只能繼續抄反省書。

    第一天第二天尚能穩住心態, 第三天第四天也勉強能行, 第五天第六天開始自己給自己洗腦, 父皇一定是還在氣頭上,他表現好點,乖一點,父皇氣消后必會免除責罰的。

    第七天……

    淦,這個“每天”是完全沒有期限嗎, 好歹給他個期限, 讓他有點盼頭啊。莫非要讓他抄到老?

    救命,這誰繃得住啊。他真是信了彈幕的邪。早知道不裝暈了,不裝暈最多就是被打一頓, 噼里啪啦一下子過去了, 再嚴重也不過躺幾天。如今何時是盡頭!

    于是當霍去病過來時, 就看到劉據一邊抄一邊哭唧唧, 嘴上還嘀嘀咕咕,罵罵咧咧。

    霍去病挑眉:“現在知道我當初是一片好心了吧?還怨我坑你,我特意來探望你,你居然緊閉殿門不見, 讓人把我趕出去。

    “你怎么不想想, 若能救你我會不救嗎?我們那么多人如何求情的你聽不到?好話說了一籮筐,陛下都沒點頭, 態度顯而易見,不愿輕輕揭過。

    “你當舅舅不知道這點?你以為舅舅所謂換種方式是什么?呵,活該。讓你不識好人心。”

    劉據一頓,迷茫抬頭:“你的意思是說,這主意是舅舅出的?”

    霍去病翻了個白眼,哼哧一聲沒說話。

    劉據驚了。

    他以為狗的人是父皇,結果居然是舅舅?表哥拿得竟是好人牌?

    劉據不敢置信:“你莫不是胡謅,當時舅舅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被你搶了先,你怎知舅舅會說這個?舅舅可疼我了,才不會這么坑呢。”

    “這招舅舅又不是頭一回用,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當年……”說到此,霍去病頓住,止了話頭,轉而道,“總之我同舅舅相處十幾年,你才幾年,你能有我了解?”

    反應雖快還是被劉據發現端倪。劉據轉頭看著霍去病,神色狐疑:“你不會是曾經被舅舅這么折磨過吧?”

    霍去病臉色微變:“怎么可能,你當我是你嗎,這么蠢。呵!”

    劉據半點不信,輕飄飄“哦”了一聲,放下筆,抬腳往外走:“有沒有的,我去問問舅舅就知道了。”

    霍去病:!!!

    趕緊伸手將他拽回來,咬牙切齒:“確實有過,行了吧。”

    劉據眨眨眼,笑瞇瞇問:“那除了這個,還有什么?”

    霍去病:……你不好奇會死啊。

    劉據狡黠昂首,讓你總是取笑我,如今被我逮到機會了吧。我也得取笑取笑你。這種黑歷史必須知道。

    他再次放下筆,轉身出門:“我還是去問舅舅吧。”

    真讓舅舅說,舅舅指定倒豆子似得把所有事情說個遍。那還不如自己說呢,起碼能說一半瞞下一半。

    霍去病深吸一口氣,恨恨道:“舅舅也揍過我的。”

    劉據下意識瞥向他的屁屁。霍去病瞪眼:“少瞎想,不是這種揍,跟你不一樣。

    “我自幼在騎射武藝上就頗有天賦,年紀不大,功夫卻不低。自傲于身手,半點不將別人放在眼里,總是手癢想找人打架。

    “京中權貴皇親子弟,管他是誰,但凡惹到我的,沒人能躲得過。我幾乎打了個遍。人人被我揍過。最厲害的一次,我一挑五,打斷兩個人的腿。

    “結果他們玩不起,事先定好的規矩轉瞬翻臉,回頭找家中長輩直接告我一狀。舅舅將我拉到校場,說我這么愛打架,不如跟他打。

    “我那會兒才十一二歲,如何是他的對手。”

    劉據點頭:“所以你敗了。”

    “若只是敗了還好。關鍵是敗了后,舅舅讓我起來再戰。又敗又戰,再敗再戰。壓根不許我停手。

    “我們打了不知多少個回合。直到我徹底趴在地上,動彈不得,他才罷手,命人給我請醫官。”

    劉據嘖了一聲:“懂了。你是被舅舅按在地上摩擦,還是反復摩擦,來回摩擦那種。”

    霍去病:……

    這比喻用詞好形象。

    回想當時情景,他神色微妙,那天渾身青紫的慘狀還在其次,最重要是那種屢敗屢戰的挫敗感與屈辱感,他至今記憶猶新。

    劉據挑眉:“所以你現在這么厲害,是打小被舅舅摩擦出來的嗎?”

    霍去病臉色瞬間垮下來。

    淦,雖然確實有一部分這個原因,但你能不能不要直接說出來。

    劉據嘿嘿笑:“就你這種孩子幫不可一世的刺頭,也只有舅舅治得了你。怪不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唯獨怕舅舅,被舅舅管得服服帖帖。”

    霍去病瞪眼:“說誰刺頭呢。”

    “誰應我說誰。”劉據聳肩。

    霍去病:……

    嘲笑了兩句,劉據看著面前的謄抄任務,眼珠一轉:“既然舅舅也讓你抄過反省書,那你那會兒抄了多久?”

    提到這個,霍去病面色又垮下來,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半年。”

    “多少?”劉據目瞪口呆。

    霍去病撇嘴:“你沒聽錯,就是半年。”

    劉據:……

    他深吸口氣:“你……你這種刺頭會乖乖聽話抄半年?你就沒有半路耍脾氣撂挑子不干,或者想點別的辦法?我不信。”

    霍去病輕呵:“不想抄了,起心思了是不是?你不用試探我。我坦白告訴你,你最好安分點,讓你抄就抄。不然你絕對會知道什么叫做悔得腸子都青了。”

    劉據:???

    “舅舅最初只讓我抄一個月,你以為我為何最終抄了半年?就因為我不斷耍心思不肯乖乖就范。結果你猜怎么著?”

    劉據挑眉:“舅舅又揍你了?”

    “比這狠得多。舅舅忍了我兩三回,最后沒打沒罵,吩咐人把我寫的反省書拓到絹帛上,還特意找了張巨大的絹帛,貼我房間里。讓我日日夜夜看著。”

    劉據:!!!

    “你沒撕下來?”

    霍去病握拳:“舅舅說,若我撕了,他就讓人謄抄數份。所有我惹過禍,被我欺負過的人家一家一份送過去。就這,我敢嗎!”

    劉據:……

    舅舅好狠。這招直接掐住表哥命脈。這要是一送,直接社死,一輩子都別想抬起頭來。還不如掛自己屋墻上呢,好歹只有自己瞧見。

    “這么看,舅舅至少還是給你留了點面子的。”

    霍去病嘴角抽搐:“這面子給你,你要不要?”

    劉據立馬閉嘴,不說話了。

    霍去病呵呵:“誰樂意每天睜眼閉眼就看著這份巨大的反省書啊。我輕易不求人,那回真是連求都用上了,舅舅才開口,讓我接著抄,什么時候抄到他滿意了什么時候摘下來。結果這一抄就是半年。半年!”

    霍去病咬牙切齒,至今說起來都心緒不平。

    這感覺劉據太懂了,嘴唇輕啟,好半天擠出一句:“舅舅好狗啊。”

    看著自己面前的毛筆與竹簡,劉據打了個哆嗦,補充道:“父皇也好狗。”

    霍去病咬了咬后牙槽:“誰說不是呢。”

    二人相視一眼,頗有幾分難兄難弟的既視感。

    霍去病拍拍劉據的肩膀:“好在我現今已熬出頭了,你慢慢來。”

    劉據:……并不想慢慢來。

    只希望……只希望父皇心疼心疼他,不要太狗。

    被指控“狗”的劉徹與衛青這會兒正在一起共飲。

    那邊兄弟倆有苦難言,這邊君臣其樂融融,歡欣愉悅。

    劉徹哈哈笑著:“還是仲卿的辦法好。若單純揍一頓,最多疼幾天,指定過后就忘。唯有如此才能讓他們記憶深刻。”

    衛青莞爾回應:“去病性子跳脫,張揚肆意太過,若不壓一壓,微臣恐他日后會闖出更大的禍來。但于他而言,打罵無用,微臣不得已,只能想出這種辦法。”

    劉徹聲聲感慨:“這法子妙。尋常挨揍或罰跪,朕還得擔心會否損傷他的身體。如此一來就免了這層顧慮。

    “尤其讓他寫反省書,可以鍛煉他寫文章的能力;謄抄又練了筆力書法。于功課上也有增益。”

    聽得出來,他對這種教訓方式十分滿意。

    重新斟上一杯酒,劉徹又問:“當年你罰去病抄了多久?”

    “半年。”

    劉徹動作一頓,酒杯中的酒水都灑了出來,面上笑容僵住,看向衛青的神色帶了幾分訝異與驚恐。

    半年,仲卿,你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劉徹試想了一下,代入自己跟劉據。別了,他怕據兒會哭死去。

    事實證明,劉據到底是心疼兒子的,沒衛青這么狠心。當然也是因為有了霍去病這個“前車之鑒”,劉據徹底熄了搞小動作的心,規規矩矩每天抄反省書。

    抄滿一個月的時候,劉徹終于大發慈悲松口,劉據得以脫離“苦海”。

    與此同時,木鳶熱氣球等軍備的制作也差不多了,新的戰略方案初步制定完畢,只待上了前線再靈活變動。

    一切就緒。二月下旬,大軍整裝出發。衛青霍去病都在其列,就連曹襄也要上場。

    劉據以太子之尊,代帝送行,鼓舞軍心。看著浩浩蕩蕩的大軍,他難掩激動,略帶亢奮,又免不了藏了幾分擔憂。

    霍去病輕笑打趣:“你放心好了,從前沒你做的這些裝備物件,我們都能勝,如今有了你給予的助力,難道還會輸?你也太看不起我跟舅舅。”

    劉據立刻反駁:“我才沒有看不起。”

    “既沒有,那就放寬心,等我們的好消息。你有空想這些,不如想想要什么禮物,匈奴的好東西也不少呢。”

    劉據挑眉:“什么都可以?”

    “自然,只要你說。”

    “聽聞休屠王有個祭天金人,乃休屠王部祭祀之用,若有所求,多會靈驗,部落上下十分看重,視之為祥瑞。

    “更聽說渾邪王之坐騎乃大宛汗血寶馬與匈奴馬結合育種,神駿非凡,是他心愛寶駒。我要這兩樣,你可辦得到?”

    霍去病輕嗤。怎會不知劉據深意。什么祭祀之物,什么寶馬良駒,他都不缺。但這兩樣對休屠王與渾邪王都具有重大意義。

    奪此二者,等于奪下兩部。

    “好!你且在長安等著,我幫你取來。”

    一個取字,宛若探囊取物,可見其傲氣與自信。

    衛青無奈上前提醒:“殿下,時辰到了。”

    劉據頓時收了與霍去病談笑的心思,點頭站于高位,接過豐禾遞來的酒杯:“孤在此預祝諸位屢戰屢捷,馬到功成。孤與父皇在長安等候喜訊,待諸位凱旋,犒賞三軍!”

    說完一飲而盡,豪氣干云。不知道還以為他喝的真是酒呢,實則不過是水。

    衛青霍去病等人躍身上馬,勒韁前行。

    劉據站于城樓之上,遙望大軍背影,直到他們縮小成一點圓點,再也瞧不見,突然覺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從城樓下來,劉據沒有急著回宮,騎馬慢悠悠踱步。

    如今正是春種之時。沿路可見百姓在農田忙碌。或是兒童嬉鬧著腳踏龍骨翻車,或是男子一前一后牽牛推動曲轅犁,亦或是婦人們圍著水車往石磨里添豆子。個個喜笑顏開,不時有歡聲笑語傳來。

    無不在驚嘆農具之利,感恩朝廷之舉,佩服太子之思。

    作為太子本人,劉據偶爾聽到那么三兩句,瞇起眼睛,臉上笑容明媚。

    再往前行至道口,碰上一輛樸素馬車。此處常有百姓車馬往來,不足為奇,劉據本沒在意,輕輕一瞥,發現竟是個認識的。

    “趙過?”

    趙過正坐在馬車車轅,轉頭與車廂內的人說話,臉上滿是喜悅,聞得呼喚,循聲瞧見劉據,忙令車夫停下,落地行禮。

    劉據擺手免了,問道:“你這是往哪兒去?”

    “稟殿下,拙荊今日到京,小人特意在格物司告了假出城來接。”說著,趙過靠近車前,伸出手牽王婉儀下來,小聲提醒,“這位是太子殿下。”

    王婉儀福身:“見過太子殿下。”

    劉據有些訝異。

    無它,如今仲春將過,氣候回溫,王婉儀衣裳薄厚適宜沒什么問題,卻罩了個帶帽斗篷,沿著脖頸圍了一圈,戴在頭頂。頭罩往一邊傾斜,將脖子與左側臉頰遮擋得嚴嚴實實。屬實有些怪異。

    大約是他的眼神太明顯,趙過與王婉儀都察覺了,有些猶豫該不該摘。覲見太子,不以全貌示人,遮遮掩掩,有不敬之嫌。

    趙過躊躇著上前:“殿下,拙荊并非有意如此,只因早年受過傷,容貌有損,恐揭下斗篷嚇到殿下,望殿下恕罪。”

    劉據恍然,也沒有強制去掀人家傷疤窺探隱私的喜好,擺手示意無妨,又打趣道:“孤記得當日問你想同孤求什么,你說需等你夫人入京后,彼此商量決定。孤本以為你很快會接她過來,哪知竟隔了這么久。”

    趙過躬身:“拙荊身體不好,彼時天寒地凍,不便遠行。臣送信回鄉,令族兄幫忙購置馬車仆婢與衣食,待開春暖和了才敢讓她啟程。”

    劉據點頭:“你倒是個細心的,考慮周全。不知所求之事,你們可商量好了?”

    趙過看向王婉儀,王婉儀欲言又止。

    劉據也不惱:“懂了,你這才剛入京呢,指定還未來得及商議。小別勝新婚,孤知道的。你們小夫妻且溫馨幾日,慢慢想,不著急。便是如今想不到,日后用也可。”

    王婉儀松了口氣,與趙過一起行禮:“多謝殿下。”

    劉據揮手,轉身離去。趙過自覺讓出道來。

    兩方先后走過,又在岔道分道揚鑣,前往不同的方向。

    本是小插曲,無甚要緊。劉據卻忽然頓住,看向趙過離開的方向,微微蹙眉。

    豐禾不解:“殿下怎么了?”

    “忽然反應過來,那位娘子似乎有些眼熟。”

    劉據下意識往后瞥了一眼,本想詢問盛谷。恍然發現今日送行大軍是正事,侍衛隨行,盛谷余穗都沒跟著來,唯豐禾隨行。

    突然一頓,又覺好笑。他只見了人家半邊臉,如何就有了這種感覺?更何況趙過是冀州人,他娘子也是冀州人,此前從未入京。自己根本不可能見過。

    劉據搖頭聳肩:“大概是孤弄錯了。走吧。”

    一行人繼續回宮。

    另一邊。趙過帶著王婉儀進府邸,命仆婢收拾行囊,自己扶著王婉儀入屋坐下,為她倒茶,關切詢問:“一路舟車勞頓,可累著了?我離家這陣子,你身體如何?”

    “挺好的,未曾犯病。郎君放心。我們走得慢,一路走走停停,并不太累。”

    見她面上雖有疲態,氣色卻不是很差,趙過稍稍松了口氣。

    王婉儀轉動手中水杯,心念升起,試探著問:“我今日初見殿下,觀他年歲不大,卻頗有氣度。傳聞他性子溫和,待人慈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不,不對。我覺得太子比傳聞中還要和善。只需遵守他的規矩,不犯事,他便是世上最好說話的人。我覺得天下再也沒有比他更好的太子了。”

    王婉儀輕笑:“郎君這話說得,好似自己還見識過其他太子一般。”

    趙過一頓,搖頭道:“我沒見過,但我就是覺得沒人比殿下更好。”

    看來這位太子頗得人心,郎君對他評價很高。

    王婉儀猶豫了下,又問:“聽說陛下子嗣不豐,除太子外,暫且只得了一個二皇子。二皇子與太子非一母同胞,乃寵妃王夫人所出?”

    “是。你問這個作甚?”趙過有些奇怪。

    王婉儀神色閃了閃,微微抿唇:“郎君現今入了格物司,是太子的人。從前年少在家時,父親教我學史。歷史上天家總有些相爭之事。我是恐有個萬一,會影響郎君。”

    趙過輕笑:“你想太多了。王家怎能與衛家相比。二皇子現今才兩歲呢,哪懂這些。王夫人再是寵妃,也越不過皇后去。更遑論太子還有大將軍與冠軍侯。”

    他雖出身農家,祖上也是出過兩三個芝麻綠豆大小官的。族中有會學識的叔伯,幼時父親將他送過去旁聽過。因而他即便學問不算太好,道理總懂得一些。

    更別提這幾個月在格物司辦事,大家你來我往,常有閑聊,難免會觸及這方面。因而趙過對現今朝堂情況已有不少了解。

    他接著道:“我瞅著太子與二皇子關系還算不錯。”

    王婉儀一頓,眼珠轉動:“郎君見過他們相處?”

    趙過搖頭:“我哪能見到。只是當初匠藝大賽入圍了不少有趣的作品。太子這些玩意多,不怎么稀罕。略挑了兩三個留下,其余都裝起來,小部分送給四公主,大部分送去給了二皇子。”

    若關系不好,怎想得到他,尤其還分了大部分。雖有二皇子年幼更喜歡這些東西的緣故,卻也可見兄弟和睦。

    這點讓王婉儀心頭一沉,囁嚅道:“那皇后與王夫人可有齲禹?”

    “不曾聽聞。”

    王婉儀眉宇緊蹙,心里有些沒底。

    趙過卻起了疑心:“婉儀,你不是會無端問這些的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王婉儀神色一變,突然緊張起來:“我……我……”

    趙過握住她的手:“我不過問一問,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別怕,不論什么事,我總會幫你的。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怎么了。”

    王婉儀偏過頭,有些不敢對視趙過真誠關切的眸子:“郎君,我不是故意瞞著你。可是……我……你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好嗎?”

    見她渾身有些顫抖,眼見又咳嗽氣喘起來,趙過哪里還敢逼問,連連道:“好,我答應你。你別激動。”

    他如此表現,王婉儀越發覺得羞愧。

    怕她心里不好受,趙過趕緊轉移話題:“咱們不說這個。你車馬勞頓,不如好好休息休息。

    “格物司此前因農具之事忙過一陣,如今事情不多,五日休一。你先歇幾日,等我下次休沐帶你逛一逛吧。長安比冀州可有趣多了,還有個琉璃街,特別稀奇。

    “我來幾個月總是聽旁人提起,還沒去過呢。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可好?”

    王婉儀哪有不應,點頭道好。

    幾日后,趙過休沐,果然帶她去琉璃街閑逛,因臉上有傷疤,仍舊用斗篷圍了脖子和半張臉,是避免嚇到他人,也避免被指指點點。

    琉璃街經過大半年的建設,已經初具規模。玻璃相關店鋪不少,還有其他食肆酒肆等,熱熱鬧鬧。

    不論是明亮的窗戶,還是美觀的露臺花坊,亦或奇妙的鏡子迷宮,就連立在街道兩旁走幾步就間隔可見的玻璃塑像都活靈活現,栩栩如生;讓人應接不暇。

    王婉儀置身其中,雙目瞪圓,嘴巴微張,全程幾乎沒怎么閉上過。身邊也是處處可聞驚嘆聲。人們甚至連言語都喪失了,不知該怎么表達心中的震撼。

    慢慢悠悠逛了一圈,王婉儀忍不住感嘆:“琉璃街果然名不虛傳。”

    趙過重重點頭:“誰說不是呢。我早聽聞琉璃街奇妙之名,心中有了預料,卻誰知還是想簡單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真乃神人也。”

    說完見王婉儀略有疲態,忙尋了街邊長椅用袖子擦干凈讓王婉儀坐下:“你先歇著。你去瞅瞅前面食肆排到多少號了,拿個牌子,輪到我們就可進去用食。

    “這里食肆生意紅火,需等位。說來這等位的法子也是太子殿下提議的。你瞅瞅這人流,食肆都爆滿了。街上全是人。不過治安很好。一直有人巡查,便是再兇惡的歹人,也不敢再次鬧事。

    “所以莫要擔心,坐著等我便好。若遇上事,可以求助巡查隊。”

    王婉儀莞爾應下。趙過離去,她百無聊賴,靜觀人群,看著看著,忽然身形僵住,氣血上涌,渾身抖動。

    前方那是……王大郎?

    王婉儀抿緊雙唇,雙手成拳,滿目赤紅,恨不能直接上前掐死對方,用盡力氣才勉強將這份沖動壓下。

    不知是不是目光太灼熱,王大郎似有所覺,轉頭望來。

    王婉儀心頭一驚,忙轉身避開。恰巧趙過歸來:“走吧。快到我們了。咦,你怎么了,手這樣涼?”

    王婉儀扯出一絲難看的笑意,低聲道:“無事,快走吧。快點,莫要逗留。我餓了。”

    趙過心中疑竇又深了兩分,張了張嘴,到底沒說什么,牽著她趕往食肆。

    對面,王大郎驚愕不已,抬腳就要沖過來,卻因游人太多被人流阻擋,等越過人群到達長椅旁,哪里還有那個身影。

    王大郎心如擂鼓,臉色又青又白。

    那是婉儀嗎?不,怎么可能呢。婉儀明明已經死了,死在了六年前。

    人死不能復生。定是他看錯了。但是……

    王大郎想說服自己,卻沒有成功。哪怕時隔多年,哪怕剛剛只是輕輕一瞥,也耐不住他心里有鬼,忐忑不安,懷疑漸生。

    王大郎雙目凜然,掃視四周,下定決心。

    他得找一找,查一查。

    若不是最好;若是,定不能留此禍患。

    第 62 章

    玉蘭閣。

    王夫人神色沉重:“你沒弄錯?”

    “沒有。”王大郎搖頭, “琉璃街匆匆一瞥,我沒看仔細。但當年之事是我們動的手,若萬一……”

    王大郎深吸一口氣, 不敢想這個后果:“茲事體大,我當然要弄清楚。街內人太多, 不便尋找。我就在出口尋了個不起眼的隱蔽處蹲守, 果然又見到了她。

    “她帶著斗篷, 遮住小半張臉, 只留另半張臉露在外面。樣貌有些變化,臉頰消瘦,眼睛也不如從前靈動,面色較常人蒼白,乃病弱之態。

    “整個人的氣質變了許多, 與我們記憶中有很大差別。我當時都愣住了, 差點沒敢認。若換做其他與之不相熟的人,只怕真要以為是看錯,或者認定是單純的人有相似。

    “可我們兩家同宗同族, 十幾年來關系密切, 你們閨中時還是好姐妹。就算數年不見, 就算面貌氣質有所變化, 我也確信,那就是她。尤其……”

    王大郎神色一凜:“我讓人撞了她一下,狀似不經意扯到她的斗篷。斗篷滑落大半,我看到了她被遮住的臉。左側臉頰邊緣有十分明顯的燒傷疤痕!”

    “燒傷……”

    王夫人呢喃著, 眸光閃動。

    王大郎自然明白她想到什么。疤痕不奇怪, 但偏偏是燒傷。當年那把火就是他放的!

    綜合種種,此事結論毋庸置疑。那就是他們認識的王婉儀。她沒有死, 從火海里逃了出來。

    王夫人心尖一緊:“你說她當日跟一個男子在一起,舉止親昵,似是她丈夫?”

    “對,妹妹可知那男子是誰?”

    “誰?”

    “趙過。”

    王夫人頓住,這名字有點耳熟,略想了想,眼睛睜大:“在太子匠藝大賽中位列前三,做出三腳耬與曲轅犁的那個趙過!”

    王大郎點頭:“不錯。”

    “大賽前三都可向太子求一件事。據說公輸慶與莊青舟都求了,唯獨趙過還未求。”王夫人整顆心都懸了起來,抿緊雙唇。

    此事她原本沒在意,但如今得知趙過的妻子是王婉儀,那么他們所求就很可能是……

    王夫人心尖一顫,轉瞬又搖頭:“這個承諾他們恐怕還沒用。我今日剛見過太子,不論從態度還是反應與言行來看,他應該都暫不知曉。”

    這是不幸中的萬幸,說明他們還有補救的機會。

    王夫人想了想,詳細問道:“她這幾年怎么過的,如何跟趙過在一起,與趙過關系怎樣,這些可有打探清楚?”

    “自然有。”王大郎回答,“趙過出身農戶,從前家貧。自大賽中脫穎而出后手中才寬裕。公輸家贈送了宅邸,他不愁居住,就用太子賞賜的錢財購置馬車,買了兩個奴仆,一男一女。

    “我分兩邊下手,一邊讓人拐彎抹角去問這對奴仆,一邊讓人旁敲側擊試探趙過。收集兩方信息,大概了解了經過。

    “當年趙過是在山中撿到受傷的王婉儀,將她帶回家救治。后來兩人互生情愫成了親。

    這幾年一直生活在冀州鄉野。夫妻倆感情不錯。

    “不過有意思的是,趙過似乎只當她是尋常遭難的孤女,并不清楚她的身世過往,更不知道她與我們的關系。”

    王夫人愣住:“不清楚?”

    “對。關于這點,我特意親自去試探過。趙過不像是什么城府深重之人。若他得知,面對我時,言行舉止或是神情面色不會半分不露。

    “我狀似無意與他們幾個格物司的人偶遇。他的反應同其他人一樣,只當我是天子近臣,寵妃兄長,恭敬有禮,客客氣氣,沒有半分不妥。”

    王夫人神色閃動:“我與她現今身份懸殊。她很清楚奈何不得我,既然報仇無望,說與不說又有什么區別?何苦告訴趙過,將他拉進自己的仇恨里。”

    到底是十幾年姐妹,略微思量了下,王夫人就猜到了王婉儀的想法,心頭略松了兩分,轉而又道:“當然這都是從前,現在她知道有機會,自然不會甘心就此放下。不過……”

    王夫人一聲冷嗤:“如此大仇都這般瞻前顧后,優柔寡斷,思慮眾多。趙過這個梯子已經擺上來,她竟還擔憂勝敗,恐伸冤不成會連累趙過。這種人當年若進了宮能成什么事!

    “哼。既然她還未開口,那就讓她永遠也別想再開口。”

    前頭語氣滿是嘲諷,后一句又帶著森森寒意。

    王大郎眼中亦劃過重重殺氣:“放心,交給阿兄。阿兄當年能弄死她一回,而今就能弄死她第二回,絕不會讓她有機會對太子開口。”

    王夫人點頭,囑咐道:“長安不比冀州,天子腳下,做得小心些,聰明些,盡量當意外處置,不要牽扯上我們。”

    “明白。”王大郎看她一眼,猶豫著問,“那趙過……”

    “不要動。”王夫人眼含警告,“他是太子的人,又在格物司,還是匠藝大賽的前三。死一個無關緊要的門下妻子不算什么,但若死的是自己重視的趙過,太子必定會親自過問。

    “趙過既然不知情,何必多此一舉,平白給自己惹麻煩?至于他對王婉儀的感情……他不知因果,未必能發現死因蹊蹺。

    “況且他從前是農戶,家中貧苦,娶妻都難,更別提娶什么樣的妻子了。王婉儀雖容貌有損,但識文斷字,能照顧他,身上還有些釵環首飾可供補貼家用,對彼時的他來說,已是不錯的選擇。自然夫妻和睦。

    “如今不同,他有宅邸有奴仆還有俸祿,前途無量。王婉儀便有些配不上他了。阿兄也是男子,以你之見,若婉儀死后,咱們找個機會,選個關系近的本家女娘同他結親,他可會愿意?”

    “妹妹這招好,既除了婉儀這個隱患,又拉攏了趙過。一箭雙雕。”

    王大郎雙眼锃亮,王夫人亦勾起唇角。

    ********

    王婉儀走在街上,時不時往身后看看,又逡巡左右。

    她本不太想出門,但悶在屋里好幾日,心事重重。趙過看出來了,勸她出去走走散散心,熟悉熟悉長安的環境,他們往后恐要在此長住。

    她覺得有理,主要也是不愿趙過擔心,終是出了門,卻不知怎地總有種被注視的感覺,可仔細辨認,又沒發現任何可疑人員。

    王婉儀眉頭蹙起,跟在身后的仆婢疑惑詢問:“娘子怎么了?”

    王婉儀將心中不安說出,仆婢愣了片刻,欲言又止,最后看了看王婉儀的斗篷。

    王婉儀恍然。如今已是三月初,天氣愈發暖和,早就用不上斗篷了,即便她這個斗篷是單的,比較薄。

    不過偶有體弱之人用著倒也不奇怪。因而確實有部分人會瞧她一眼又移開視線。等再過一陣子,天氣炎熱后,就不適合戴了。

    王婉儀扯了扯頭上的斗篷,神色暗淡一瞬又恢復如常。過去數年,對自己的容貌她早就放下了。

    她視線掃過人群,又收斂回來。仆婢說得沒錯,街市上戴斗篷的確實少,引起注意也很平常,這或許就是原因,但她心中仍有不安。

    那是一種預感,一種毫無根據,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

    王婉儀嘆道:“我們不逛了,回去吧。”

    抬腳剛要走,前方忽然喧嚷起來。

    只見一個女子拿著屠刀追逐一個漢子,邊跑邊大叫:“喪天良的,你給我站住!從前你們家窮得叮當響,是我不嫌棄你嫁過去。靠著跟我阿父學來的一手殺豬手藝,慢慢把日子過起來。

    “自我進門,婆母的藥錢,小姑子的嫁妝,哪樣不是靠我日日天不亮起床宰豬賺來。不然你以為就靠你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短工活計能維持家中生計?你最多養活你自己!

    “眼見如今生日子好些了,你就給我耍小心思,勾搭巷尾的寡婦,居然還說我只會殺豬,不像個女人的樣子。

    “你好啊,你這個喪天良的,竟叫我瞧見你給人家寡婦買銀簪子。我嫁給你好幾年,都沒見你給我買過!

    “你給我回來,看我今天不砍了你這個負心漢!想拋棄我,拿著我的錢去跟寡婦雙宿雙飛,我告訴你,不可能!大不了我們一起死!”

    男人身形十分狼狽,腳步并不敢停,卻還不忘回頭怒懟:“你……你看你哪有點女子模樣,誰家娘子拿刀砍夫君的。你簡直……簡直不配……”

    “不配什么,你再說一遍!”

    砰。屠刀飛來,穩穩插在男子身邊地面。刀刃沒入土地三分之一。

    男子剩下的話卡在喉嚨,再也說不出來,嚇得腳下一個踉蹌,摔倒在地,卻半點不敢耽擱,又及時爬起來,繼續跑。這回是半點不敢再回頭怒懟呢,保命要緊。

    女子沖上前,將屠刀拔出,罵罵咧咧繼續追。

    好不尋常的一幕,引來萬眾矚目。人群不斷往前涌,大家伸著腦袋瞧熱鬧。

    仆婢十分驚訝:“這……這長安的女子都如此彪悍嗎?我老家村中最潑辣的嬸子也最多是朝自家男人吼幾句,她竟然用刀砍自家郎君,這……這實在是……”

    王婉儀搖頭:“她沒打算真砍,不過嚇唬嚇唬罷了。”

    仆婢一頓,恍然回神。是哦。那女子叫囂得厲害,實則出手很有分寸。她是殺豬的,對屠刀力道的把控自然心里有數。

    王婉儀又道:“她句句指控男子,男子可不是什么忍氣吞聲的主,卻只能罵她不像樣,半點反駁不得她所言,可見她所說屬實。

    “她靠自己從娘家帶來的手藝侍奉婆母,為婆母買藥,送小姑出嫁,到頭來還被男子嫌棄,如何能忍?倒也能理解。”

    仆婢抿唇,理解倒是能理解,只是這做法屬實彪悍,還鬧得街頭巷尾皆知,半點不給郎君面子,總有些不妥。

    如她一樣想法的不在少數,人群中竊竊私語,指指點點。有站女方的,有站男方的,但最多是誰也不站,樂呵呵看戲的。

    但不論帶著什么態度,眾人的目光都被這出鬧劇吸引了過去。仆婢翹首觀望,王婉儀微微蹙眉,似有所思。

    誰都沒注意到,在她們頭頂,酒肆二樓掛著招牌的粗壯支桿咔嚓一聲,搖搖晃晃,下一瞬斷裂,倏然掉落。

    意外只在一瞬間。王婉儀還沒回過神來,但聽有人驚呼“婉儀”,一個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過來,拽著她撲到一邊,連帶著將仆婢也推出了好幾步。

    三人同時摔在地上,王婉儀悶哼一聲,待回過神來才發現,那根支桿就砸在她與仆婢原先站立的位置,因為桿子粗壯,激起塵土一片,連帶旁邊的攤位也被砸了個四分五裂。

    若是……若剛剛她們……

    王婉儀與仆婢皆是一個激靈,渾身抖了抖。

    “娘子,剛剛……剛剛好險,若不是郎君,我們可就遭了。”

    本來看夫妻打架熱鬧的人群也側目過來,一個個張大嘴巴。

    “這么粗的支桿怎么突然就斷了?”

    “這酒肆怎么回事,招牌怎么做的,好險沒砸到人。這若不是人家女娘幸運,就要砸上頭了。”

    “這么粗,要是砸頭上,頭豈不得砸出個大窟窿,那還有命嗎?”

    酒肆掌柜與伙計匆匆出來,也嚇了一跳。

    “這……怎么會突然斷了。我們特意選的粗壯支桿,而沒選細的,就是怕斷裂。這怎么還是斷了?”

    “這位女郎,你沒事吧,可有傷到你,要不要進我們酒肆內休息休息。你放心,是我們的問題,我們負責,我這就讓人給你去請醫師。”

    趙過也后怕不已,連聲詢問:“婉儀,你怎么樣,可有傷著?”

    各方話語吵吵嚷嚷,王婉儀怔怔地,腦子里一直回想著剛剛不知誰說的那句“還有命嗎”?

    是啊,若真砸到頭,還有命嗎……

    她深吸口氣,猛然轉頭,在人群中尋找,剛剛還在追逐的夫妻也被這一幕嚇住,停下腳步,臉上滿是驚愕,仿佛全然不知事情是怎么發生的。

    再抬眸看向頭頂支桿的裂口。王婉儀思緒翻滾著,紛亂駁雜。

    她一直心里不安,最初還懷疑過這對打架的夫妻。畢竟他們出現的太突兀。誰知真正的危險并不在這二人,而在她頭頂。

    見她不說話,趙過更擔心了,扶著她的肩上下打量:“是不是傷著了?婉儀,傷哪了,你告訴我。”

    王婉儀神思不屬,面色煞白。

    心底不安越來越大,思緒越陷越深。今日之事看似意外,可若不是意外呢?如果……

    她不敢想,卻又忍不住去想。

    “婉儀,你別嚇我,你到底哪里受了傷。”

    趙過抓住王婉儀,王婉儀終于回神,反手緊緊拽住趙過,力道極大:“郎君,我們走,我們快走。回家,立刻,馬上,不要在此地逗留。”

    趙過莫名其妙,但見王婉儀神色哀求,忙抱住她:“好,我們回家。我這就帶你回家。”

    夫妻倆帶著仆婢離開。徒留一眾圍觀人群竊竊私語。

    酒肆掌柜與伙計更是奇怪。

    竟就這么走了?不訛他們就罷,居然連醫師都不要他們請,甚至不怨怪他們兩句?

    這對夫妻是不是不太對勁?

    不管趙過對不對勁,王婉儀是很不對勁。

    直到進了家門,她才稍稍松了口氣,可身子仍舊在抖。

    趙過倒了杯水給她,將仆婢遣走,半蹲著握住她的手,言道:“婉儀,你是不是懷疑剛剛的是有蹊蹺?”

    “我……我……”王婉儀睜大眼睛看著趙過,“郎君……郎君怎會這般想?”

    “婉儀,自從入京,不,是自從讓我上京開始,你就心事重重。婉儀,我一直不想逼你,所以你說你要好好想想,我便讓你想。可我現在要問一句,你還沒想明白嗎?”

    趙過面容冷峻,第一次神色如此嚴肅,讓王婉儀愣住。

    “婉儀,你說過,我們夫妻一體。既是一體,你的事有何不能對我言呢?”

    王婉儀嘴唇抖動著,內心掙扎。

    “你懷疑今日之事不尋常。若你猜測為真,可有想過這代表什么?我知道你不說必然有你的顧慮。但如果事情發展這一步,你的顧慮是否已經成真,你還有隱瞞的必要嗎?婉儀,你極力隱瞞的秘密,是不是跟王夫人有關?”

    這一句出來,王婉儀目瞪口呆。

    趙過苦笑:“你說想求太子殿下一件事,卻又猶豫再三不知該不該求。有什么事是連太子殿下都可能辦不到,或者不方便辦的。

    “尤其你剛到京那日,問了我許多關于王夫人的情況。婉儀,你……你也姓王,你是不是……是不是跟他們家有關系?”

    王婉儀這下更震驚了,連呼吸都慢了半拍。雙手一抖,手中水杯骨碌碌滾落在地,水花四濺。

    這番模樣,趙過便知自己猜對了。

    他再次握住王婉儀的手,認真道:“婉儀,告訴我。關于你的過往,你從前不愿說,我便不問。但我現在不能不問。

    “因為我不想哪一日見到的不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尸體;更不想直到你死我都不明白你為何而死!婉儀,我需要知道,我必須知道!”

    王婉儀忍著淚水,艱難啟唇:“好,我說。”

    然而她還未來得及開口,但聽外頭敲門聲,隨后仆婢匆匆來稟:“郎君,娘子,門外來了個小孩,帶著好些侍衛,說……說他是太子,要見你。”

    趙過&王婉儀:!!!

    ********

    一個時辰前,宮中。

    劉據樂滋滋一邊搗鼓新飲品,一邊橫了少府寺卿一眼:“少府寺卿,孤跟你有仇嗎,你要這般害孤?”

    少府寺卿:!!!

    “殿下何出此言。臣冤枉。殿下,臣只是來給殿下請安,如何會害殿下!”

    劉據哼哧,呵呵兩聲:“既不想害孤,那你剛才那話什么意思?”

    少府寺卿一頭霧水,剛才那話?

    他仔細回憶自己從進門到現在可說錯了什么。沒有,完全沒有。不就是同殿下請安,恭維殿下兩句,然后試探性問殿下是否有了新的巧思?

    這里面哪句“害”殿下了,半點沒有!

    劉據撇嘴:“孤若是沒記錯的話,柏山才做出木鳶與熱氣球,都是按照孤之前答應你的,交由少府。這才過去多久,你又來問!”

    少府寺卿陪著笑臉:“這不是大軍出征,木鳶與熱氣球暫且不需要再制了嗎。臣想著這兩樣東西不似馬具等物,不必大批量生產,也不必長期生產,如今歇下來,少府那邊又得了閑,剛巧殿下這不也歇好一陣了?”

    歇一陣怎么了!歇一陣就開始催他干活了?

    劉據怒目:“你是周春富嗎?”

    誰,周春富?

    少府寺卿一臉迷茫,瞄了劉據一嘆,試探性提醒:“殿下,臣不姓周,也不叫春富。”

    “不重要,孤看你以后就叫周春富好了。因為你不是周春富,勝似周春富,再沒人比你更適合這個名!”

    劉據呵呵,直接令豐禾端著東西跟上自己,邁步出門。

    少府寺卿趕緊跟上:“殿下,殿下,等等,臣還有沒說完呢。臣沒有要催殿下的意思,臣只是想問問,問問而已。臣想著……”

    劉據刷一個眼神掃過去,燕綏藏海晁南穩穩出現在身后,擋住少府寺卿去路。

    少府寺卿:……

    很好,又是這招。還是熟悉的配方,還是熟悉的味道。

    殿下這招果真是……百試百靈!

    咬牙切齒。

    打又打不過,也不敢跟東宮干架。所以能怎么辦?出宮回府,涼拌!

    不過臨走前,少府寺卿還是沒忍住瞄了眼劉據揚長而去的背影。

    哎,殿下不易討好啊。他是不是得換個方式?誒,不對,他現在最緊要的是不是先弄清楚誰是周春富?聽殿下的語氣,這個周春富似乎不簡單?

    托腮,深思。

    另一端,劉據完全不知道少府寺卿已經越想越歪,他已經至了溫室殿。真巧,李夫人也在。

    劉據眉毛挑了挑,但面色如常,笑著問好,李夫人也福身見禮。

    彼此打過招呼,劉據很自然地坐到劉徹身邊,吩咐豐禾將托盤里的茶壺與杯子拿過來。

    劉徹輕笑:“又做了新吃食?”

    劉據眨眼:“父皇怎知是新的,不是以往便有的?”

    “聞著不似以往有的,而且若是以往便有,也值當你這般巴巴兒親自送過來?”

    說到這,劉據忽然覺得有點委屈,目光幽怨:“我什么都想著父皇,做出東西從來都是第一時間送來給父皇,父皇卻不想著我,一點都不心疼我。”

    劉徹頓住,神色狐疑:“不論地方或郡國上貢何物,朕哪回不是先緊著你,若有稀罕的,也是讓你先挑。”

    “可是你……你罰我的時候也特別狠心。心硬得很。硬是讓我抄了一月的反省書。我天天哭著求你,你都無動于衷。我抄的手都酸了,哭得眼睛都紅了。尤其我這脆弱的心靈,好受傷的。”

    一邊控訴一邊做“西子捧腹”狀,甚至還偷偷瞧他的臉色。

    劉徹差點氣笑了:“是嗎?朕既這般狠心,那再抄一個月也無妨吧。不然如何對得起你所謂的‘心硬’二字?”

    本以為會得到一通安撫,覺得可以趁機“得寸進尺”的劉據:!!!

    他停頓一秒,瞬間反應過來:“什么心硬,什么狠心,父皇怎么可能對我狠心,父皇的心最軟了,最是疼我。”

    劉徹挑眉:“哦,你剛剛可不是這么說的。”

    “那肯定是我剛剛沒睡醒,腦子迷糊說錯了,我說的明明是舅舅。舅舅才是那個心硬如鐵的人。”

    不在場還要被拉來擋槍的衛青:……

    劉徹勾唇,輕嗤一聲。

    劉據上前耍賴,抱住劉徹的胳膊:“父皇,我只是想讓你哄哄我嘛。你說我不對,我有錯,我認了也挨罰了。

    “可我費心費力做出東西,想助你一臂之力,順利奪下河西。你不夸我就算了,還罰我一頓,現在連哄我一句都不肯。”

    說得可憐兮兮,表情委屈巴巴。

    劉徹到底心軟了,覺得照他這個角度,似乎確實挺委屈的。

    劉徹無奈失笑,勾唇寵溺道:“罰歸罰,朕也沒說不賞。木鳶與熱氣球皆是奇襲利器,柏山當賞,你也當賞。”

    對于賞什么,劉據無所謂,他要的不過就是劉徹一個態度,一句肯定而已。

    聽到這話,小臉已經揚了起來,心滿意足,又繼續高高興興為劉徹介紹新飲品:“這個是牛乳茶,用牛乳與茶混合制作的。”

    劉徹嘗了一口,吃著稍微甜了兩分,不太合口味,但想到兒子剛剛說的話,到嘴的評價咽回去,言道:“還不錯。”

    劉據開心地翹起小尾巴:“我做得東西當然都不錯。”

    劉徹忍俊不禁。

    劉據心情好,也不介意大度點,又倒了一杯遞給邊上的李夫人:“李夫人也嘗嘗吧。”

    李夫人還沒接,劉徹便道:“這壺小,一壺里就兩三杯,你自己吃吧,不用給她。她吃不得。上回你送來的牛乳糕,她吃了兩塊便肚子不舒服,還請了侍醫。侍醫說她是食用不得牛乳。”

    李夫人福身賠罪:“殿下做出的好東西,特意送于妾,可惜妾沒這等福分。是妾的不是。還是殿下與陛下共用吧。”

    “什么福分不福分的。許多人都有吃不得的東西。有人吃不得牛肉,有人吃不得大豆,你只是吃不得牛乳而已。吃不得牛乳的也不只你一個。”

    劉據不以為然,但說到此,心中突然一頓。他記憶中還有個人吃不得牛乳,但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不過……

    劉據抬眸又看了李夫人一眼,一邊捧起杯子喝牛乳,一邊心念轉動著開始思量。

    腦子里的電視劇中似乎有提到過,吃不得牛乳之人,是因為乳糖不耐受。而乳糖不耐受似乎具有一定的血緣遺傳性。

    譬如母親有,孩子可能也有;姐姐有,妹妹可能也有。

    并不絕對,但確實有這種可能。

    還有他之前覺得李夫人眼熟,姐姐們都當他是因為正旦日見過一面。他原本也這么一位。但現在仔細思量,李夫人與她雖然不是很相似,卻也有那么兩分的。

    如果……會不會……

    如果是,那李夫人又怎會是李延年的妹妹?

    李延年……

    劉據猛地一驚。怪他只見過李延年一面,差點把李延年忘了。

    若是……若是這樣,那么事情豈非很有問題?

    劉據瞄了劉徹一眼,幾次猶豫,最終按壓下來,咕嚕咕嚕一口氣將牛乳茶快速飲盡,站起身來:“喝完了。父皇,我先走了。”

    劉徹頓住:“才來多久,這便走?”

    “我忙著呢!”

    劉徹無語:“又忙什么?”

    劉據眨眨眼:“不告訴你。”

    “去吧去吧。”

    劉徹沒有多想,直接揮手。

    出了溫室殿,劉據直接吩咐豐禾:“去叫燕綏藏海過來,孤要出宮。”

    豐禾不解:“出宮?”

    “對。孤要去找趙過。”

    劉徹神色閃爍。他要去見趙過,更準確說,是去見趙過的妻子。他需先驗證下自己的猜想。

    第 63 章

    趙家。

    劉據被請入內堂, 趙過王婉儀一同上前見禮。

    “殿下怎么來了?”

    劉據沒直接說真實意圖,只道:“孤出宮玩,恰好經過此地, 記得你就住在這邊,順道過來看看。”

    他宛若當真只是看看, 目光逡巡, 四下觀賞:“這就是公輸家送的宅邸?同樣是兩進院落, 倒是比尋常兩進略小一些, 但住你們夫妻綽綽有余。

    “尤其勝在格局分布不錯,地處優越,在陵邑中心,離街市較近,平日采買生活所需很是便利。”

    趙過一邊應著一邊讓仆婢倒了溫水, 又取出今日剛買的點心吃食招待。

    “屬下家中沒什么好東西, 殿下別嫌棄。”

    劉據自然不會嫌棄,招呼趙過與王婉儀一起入座,閑聊家常, 笑著問王婉儀:“既在家中, 怎還戴著斗篷, 如今天氣熱了, 怪憋悶的。”

    見趙過要說話,劉據擺手:“孤記得你說過你夫人臉上有傷疤。只是傷疤而已,哪里就會嚇到孤。”

    話說到這個份上,王婉儀再堅持就有些不敬了。

    她猶豫了下, 將斗篷摘掉。劉據終于看到她的完整面容。

    右半邊臉光潔無損, 左半邊臉倒也并非全是傷疤,只是從脖子沿著下頜線邊緣直至鬢角, 有曲折蜿蜒的燒傷痕跡。

    但額頭、眼睛、鼻翼與顴骨等處無恙,所以其實雖有妨礙,但仍舊能依稀辨認她這半邊五官。與另外完好的半邊融合在一起……

    像,與他之前想的一樣,確實有些許相似。

    一個念頭在劉據心中升起,再也壓不下去。但他面上沒表現出來,反而開起玩笑:“就這點傷,如何就嚇到孤了。”

    眼中沒有鄙夷,沒有嫌棄,沒有惡心,卻帶了幾分好奇:“這樣的疤痕,剛受傷的時候肯定很痛吧。不知是怎么傷的?”

    王婉儀一時語塞,不知如何開口。

    “不方便說嗎?”

    劉據思忖著,這傷疤或是她人不想回憶的痛苦過往,自己這么問確實有故意戳她人痛點之嫌,于是立馬轉了口,“若不方便說便罷了,孤不過隨口一問,不必為難。你不想說就不說。咱們說點開心的。

    “聊了這么久,還不知你叫什么,如何稱呼。趙過是冀州人,你應當也是冀州人吧。不知你與他如何相識成親的,可是家中父母做主?”

    王婉儀與趙過相視一眼,欲言又止。

    劉據愣了,眸光閃動:“這也不方便說?”

    若說前一個問題觸及傷痛,那后面的問題純屬閑聊,仍舊不開口就有些奇怪了。

    王婉儀深吸口氣,她知道并非不方便,而是若要說,就必須談起過往。而過往……

    正猶豫著,趙過伸手握住她:“說吧,婉儀。殿下聽著,我也聽著。”

    劉據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察覺此中貓膩,聰明地選擇不言不語,作壁上觀。

    趙過屈膝跪地:“太子殿下,關于匠藝大賽所求之事,你說讓我們慢慢想,不著急。我們現在想清楚了,不知今日可能用?”

    劉據點頭。

    趙過望向王婉儀,眼含鼓勵。王婉儀握緊他的手,終于下定決心上前一步,跪地言道:“殿下,民婦姓王,閨名婉儀。趙地人士,乃宮中二皇子生母王夫人的堂妹。”

    此話一出,趙過愣住。他想過王婉儀或許與王夫人同族,卻沒想到關系竟如此親近。

    劉據更是迷糊。王夫人?姓王,不應該姓李嗎?這跟他想的不太一樣。

    王婉儀接著說:“民婦父親與王夫人父親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王夫人父親居長,民婦父親為幼。

    “雖則祖父母過世早,彼此分了家,不住在一處。但兩家關系好,民婦與王夫人在閨中是極為要好的姐妹。

    “六年前,朝中下旨,令各地遴選家人子,以便充盈后宮,服侍陛下。彼時,家中托關系將我與王夫人都送進了候選名單。

    “趙地官員根據名單走訪,從家世、學識、樣貌、才藝、性情等各方面考察,最終選出五位。民婦為其中之一,而王夫人落選了。”

    趙過&劉據:!!!

    二人俱是震驚。若當初被選中的是王婉儀,入宮的為何會是王夫人,再看王婉儀臉上的傷疤,心中都已明了,此間之事絕不簡單。

    “民婦當時不過十四,尚且天真,沒什么主見,對入宮雖不熱衷,但也不抵觸。原想著既家中父母做了主,民婦遵從父母之命便是。

    “后來得知姐姐也去,又想若能與姐姐一起中選,在宮中可以姐妹做伴,互相照應,也算不錯。

    “然而姐姐與我不同,自從遴選的消息傳來,她便日夜盼著能成為家人子,去奔一個前程。

    “結果出來后,她悶悶不樂,心情不好。這是她所求,于我卻可有可無。因而我便想著,不如我不去,讓她去,也算成全了她。

    “她聽后很高興,拉著我去同父親與伯父稟明,請兩位長輩從中周旋。伯父雖然意動,卻只是搖頭。

    “父親則狠狠訓了我們一頓,說名額已定,朝廷遴選之事,怎是我們說更換便能更換。

    “事不可為,我只能寬慰她。她將自己關在家里好幾天不出來。幾日后,終于露面見我,私下詢問,我是不是真的愿意把機會讓給她,由她入宮。我說是。她就說她有辦法。”

    辦法……

    說到此,王婉儀深吸口氣,雙手收緊。那時她絕沒有想到對方所說的方法竟然是害她!

    “姐姐同我說,讓我收拾些東西出去躲幾天,官府已經定下家人子啟程上京的日期。我在此時不見人影,家中必定擔心交不出人而獲罪,自然就會想辦法同遴選官說情,讓她頂上去。

    “我們王家在當地不算貴族豪門,但也稍稍有些家底與人脈。此事未必不能成,但我仍舊不安,一開始并沒有答應。只是問她,若是沒辦好,家中當真獲罪怎么辦?我不能因此害了父母,害了大家。

    “她便說不是讓我遠行,她找的地方在城郊附近。若不成功,我外出之事家中不會伸張,我只需能在最后關頭趕回去,一切都來得及。我聽了這話,覺得有理。想著最多回頭被長輩再訓一頓,便答應了。

    “于是我簡單收拾了些衣物細軟,上了出城的馬車。可我怎么也沒料到……”

    王婉儀心尖顫動,牙關緊咬:“我怎么都沒想到自己一出城就遇上山匪,直接被山匪擄了去。

    “我打不過山匪,恐他們欺辱我,只能拿自己的身份虛張聲勢,說我是官府選定的家人子,他們若敢把我怎么樣,官府不會放過他們。

    “那山匪頭領聽了這話愣在當場,臉色鐵青,質問身邊人,消息為何有誤。我從他們話語中得知,他們躲藏山中,流動作案,但并非魯莽無腦。

    “他們一直只對付外地客商,選哪種家中勢力不強,尤其在本地沒有人脈關系的。劫掠完就走,只求錢財,不害人命。

    “這類案子,苦主無權無勢無人脈,就算狀告,當地官府見事情鬧得不大,諸多顧忌,一般不會花太大力氣來剿匪。尋常搜捕,他們有經驗,自然能應對。

    “這回他們接到消息,聽聞有益州客商路過,就想同以往一樣干上一票。哪知馬車內沒有太多貨物財物,只有我這么個小女娘并一些細軟。

    “他們當時就有些奇怪,但沒有深想,也來不及深想。他們聽到遠處傳來動靜,明顯有他人正朝這邊過來。他們恐涉及人員太多,撞上本地豪強,只能先將我擄回山寨再議。

    “我將身份暴出,他們疑竇漸生。我趁機詢問他們消息從何而來。那頭領說,是接到一封信。我看過那封信,信上字跡像是故意寫得歪歪扭扭,不可辨認。但我認得上面的墨跡。”

    王婉儀雙目赤紅:“我與王夫人平日無事會做些小玩意,香囊香包或是硯臺墨條。那墨是我們親手做的,與別家不同,除尋常墨香外,還會有股淡淡的花香,磨墨書寫,能留存三日。

    “而且未免家中發現,我出城之事只有我與王夫人二人得知。消息是誰放出來的,幾乎不言而喻,唯有……唯有……”

    王婉儀閉上眼,好一會兒后才緩緩睜開:“我與山匪首領同時猜到這是一個局,但兩人還沒來得及互通消息,商量出個對策,外面就傳,官兵殺上來了。

    “山匪首領再顧不得我,只能將我先捆起來出去應戰。我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只聽到混亂的廝殺喊叫之聲,然后起火了。

    “我用腳夠到旁邊的瓦罐將之打破,用碎瓦片不斷地去磨手上的繩索,等我磨斷脫去桎梏,火勢已經越來越大。

    “我忍著痛在火海里找到一條出路,卻在沖出山寨時因為慌張滾落山坡,掉進河流,被水勢沖到下游案上,然后……”

    趙過了然:“然后遇到了我?”

    王婉儀點頭。

    趙過偏身抱住她,越發心疼,難以想象她當日所面臨的是何等情景。

    王婉儀感受到他的關切,心中一暖,胸腔里那股憤恨與捅出也少了幾分。

    她繼續說:“怪我太相信她。我是真從沒想過她會害我。后來想想,她若要如愿,單單讓我離開怎么夠,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我名聲盡毀,再不能做家人子,甚至是……我死了。”

    最后三個字,王婉儀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她譏笑道:“尋常客商被劫,官府貪生怕死,恐己方傷亡過重,不愿盡全力也就罷了。但我是家人子。

    “即便此事一出,不管我是否清白,都不可能再入宮。但有人膽敢劫掠家人子,就是藐視官府,挑釁朝廷。

    “上面得知定會問詢追責,官府如何坐得住,自然是傾巢出動,不死不休。如此至少能挽回顏面,同朝廷交差。

    “她只需讓人在剿匪時動點手。我死了,被利用的山匪死了,這場陰謀就能用埋地下,再無人得知。”

    劉據眸光閃動:“你怎知他們在剿匪時動了手?”

    王婉儀嗤笑:“民婦被郎君所救,在郎君家養傷許久。傷好后,民婦曾找了個借口瞞著郎君返回家鄉,聽聞……聽聞因我之事,父母大受刺激,急火攻心,臥床不起,沒多久就去了。”

    先前言說自己,王婉儀始終強忍著,如今提到父母,心中悲痛如洪水肆虐,潸然淚下。

    “阿父阿母子嗣艱難,除我外,再無旁的孩子。他們一走,伯父家便順理成章以兄弟之名接管所有田畝家業。”

    王婉儀咬牙切齒。

    聽出她言外之音,劉據問道:“你懷疑你父母的死不尋常?”

    “是。彼時阿父阿母不到四十,身體康健,并未見任何舊疾與病痛。就算因我出事,他們確實大受刺激,急火攻心,病倒在床,這些都有可能。但如何就……如何就會沒了呢。我不信。我無法相信!”

    王婉儀痛苦道:“尤其……尤其據說那時是伯父與堂兄主持我家事務,父母多日不曾露面。

    “堂兄揚言要救我,跟隨官兵親自入山,雖然最后沒救下我,卻在那場剿匪之戰中立下大功,被官府嘉獎,聲名遠揚。”

    王婉儀諷笑出聲:“這件事情里,她不但除掉我,頂替了我家人子的名額;還讓我們家的田畝財產全成了他們家的;更是為她的好哥哥謀了個英雄才俊的美名。可謂一箭三雕,利益占盡!”

    劉據了然:“所以你如今要求孤的便是為你伸冤,查明真相,重懲兇手嗎?”

    王婉儀跪直身體,俯身大拜:“是。”

    劉據搖頭輕嘆:“雖然不論從各處疑點還是既得利益出發,王夫人的嫌疑都很大,但也只是嫌疑。你所說純屬你的猜測。”

    王婉儀苦笑:“民婦知道。”

    所以她才幾番猶豫,數次掙扎。

    “那封信呢,還在嗎?”

    王婉儀起身告罪,入內室將信件翻出來交給劉據。

    劉據看了看,上面的字確實歪歪扭扭,但不是孩童剛習字的歪扭,像是成年人故意以不常用之手寫的。

    再聞了聞,什么味道都沒了。

    也是,王婉儀說,香味只能留存三日,如今六年過去,還有個屁。

    這樣的信件,似乎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證明,確實有人跟山匪勾結,設了這個局。王婉儀出事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劉據將信遞給豐禾,吩咐其好生收起來,回頭看向婉儀:“你將信件保存得很好,但它的作用有限。”

    “民婦知道。”王婉儀抬眸,“民婦明白,當年之事查證難度大,但今日之事或可成為突破口。”

    劉據愣住:“今日?”

    趙過與王婉儀立刻將今日的兇險全盤告知。

    想到她言及“突破口”,劉據眼珠轉動:“你懷疑這也不是意外?”

    “是。民婦入京沒幾日,曾隨郎君一起去琉璃街。彼時偶遇王大郎。民婦及時偏頭躲開,本以為他應該沒瞧見民婦,但如今看來未必。”

    王婉儀嘴唇動了動,繼續道:“民婦知道這也只是民婦的猜測,但事情剛剛發生,許多痕跡還在,殿下是太子,若要調查,比旁人便利。意外還是人為,查查便知。”

    確實如此。劉據朝燕綏使了個眼色,燕綏領命離開。

    劉據想了想說:“好,孤去查。孤當日答應過,所求之事只需不涉律法,不違道義,又在孤能力范圍之內,孤都可以答應。所以你們之所求,孤應了。”

    趙過王婉儀萬分欣喜,忙不迭磕頭:“多謝殿下,多謝殿下。”

    劉據抬手制止他們:“不必如此。孤的話還沒說完。事情孤應了,但結果如何,孤不能保證。”

    王婉儀也是聰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今日之事能否牽扯出六年前的真相猶未可知。時間久遠,山匪皆死,賊窟已成焦土,這些都還罷了。

    最讓人心碎的是,即便查到證據,王家也會想盡辦法給她潑臟水來保王夫人,王夫人膝下還有二皇子,又得圣寵。

    “兇手”當真能被繩之于法嗎?

    王婉儀知道未必,但事到如今,王家已經再度對她出手,她沒有退路可走。

    王婉儀嘴唇顫抖著,咬牙道:“端看天意了。不論如何,民婦多謝殿下。”

    說完這一句,她渾身力氣好像都泄去了一般,再撐不住,歪倒在趙過懷里。趙過心情也很復雜,想幫她,卻又無從幫起,只能跪拜劉據,一下一下又一下。

    劉據輕嘆:“起來吧。孤既答應了,自然會盡力。”

    若真是王夫人,這樣的心機和手段,對親人都能如此狠毒,讓人如何不膽寒!王婉儀可沒對不起她,只是不湊巧擋了她的道而已。

    若說擋道,母后是否也擋了她的道?自己呢?自己是否也擋了劉閎的道?

    想到此,劉據面色變了變,起身就要回宮,卻又好似想到什么,抬眼再看王婉儀。此時她已經在趙過的攙扶下落座,稍稍平復了些心緒。

    劉據來回審視她的面容五官,開口詢問:“你當真姓王,不姓李?”

    王婉儀愣住,以為劉據不信她,舉手發誓:“殿下,民婦敢以性命擔保,民婦確實叫王婉儀,是王夫人的堂妹。殿下可去戶籍地調查。雖說過去六年,但當地應該還有人記得我。”

    當年王婉儀出事的真相如何,未必能查清。但她的身份查起來很容易。這點劉據相信她沒有撒謊,也沒必要。

    他思忖了番,又問:“你說你父母子嗣艱難?”

    “是。此事父母沒同我明說,但我偶然聽到醫師給阿父開藥。問題不在阿母,而在阿父。阿父幼年生病用錯了藥,后來性命救回來,但于子嗣上有礙。醫師說幾率很小。”

    劉據抿唇:“幾率這么小,怎么就這么幸運生了你?”

    啊?

    王婉儀徹底懵了。什么意思,聽聽這話,是說她不能這么幸運嗎?再沒有比這更欠揍之言。

    若對方不是太子,她肯定當場罵回去。但因是太子,她還有求于人,王婉儀只能忍下了。

    不料劉據又問:“你是你父母親生的?”

    王婉儀深呼吸:“殿下,正因子嗣艱難,阿父阿母成婚多年才得了一個我,所以對我如珠如寶,寵愛有加。我怎會不是親生?”

    親生與非親生確實有別,但單以感情來論,不太站得住腳。天下也不是沒有對養子女視如己出的父母。

    劉據心里這般想,卻沒有再反駁,意味深長看了王婉儀一眼,微微點頭,起身離開,入宮直奔椒房。

    ********

    椒房殿。

    聽完劉據的敘述,衛子夫問道:“你懷疑王婉儀才是李延年的妹妹,宮里這個李夫人是假冒的?”

    “對。王婉儀跟李延年有三分相似。而且她說自己是趙地人。趙地在冀州。李夫人正是冀州人。當年那場讓她與李家走散的水患就發生在冀州。方方面面都吻合,太巧了。”

    衛子夫輕笑起來:“確實巧。母后也剛好查到點東西。”

    她將一卷竹簡遞給劉據:“這是今日下面送上來的。”

    劉據打開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衛子夫莞爾:“你猜得不錯。王婉儀確實不是王家親生女。當年冀州水患,波及甚廣。王夫人不幸跌落水中沖走,被一位婦人所救。那位婦人彼時還護著自己的孩子。

    “那時洪水肆虐,城中水位很高。她能力有限,一時尋不到安全之處,便撿了幾塊木板用繩索勒緊做成簡易的木筏,讓自己孩子與王夫人呆在上面。

    “木筏不大,兩個小孩無妨,加她一個成人就撐不住了。于是她沉在水下,盡力推著木筏往前游,勉強在一處屋頂停歇。

    “后來水位下去,王家人找來。孩子沒事,她卻因在水中呆得時間太長,身體失力又失溫,救不回來了,只留下旁邊唯有兩歲的女童。

    “女童年幼,說不清出身家世。王夫人父母打探不到女童家人信息,又念在她母親對自己女兒有救命之恩,便決定將其養在家中。

    “但王夫人的叔嬸也在,他們多年沒孩子,就提議交給他們來養。兩歲女童不記事。叔嬸也是真心為孩子著想,就此約定,全當是自己親生的。以后誰都不許提收養二字。”

    水患,兩歲……

    真正的李小妹與家人失散的年紀也是兩歲,又對上了。

    幾乎可以斷定,這位婦人與孩子才是李延年真正的母親和妹妹。

    劉據卻又想到了另一點,神色復雜:“也就是說,王婉儀生母是王夫人的救命恩人。若六年前之事真是王夫人手筆,那她就不只是對親人的狠毒,還有對恩人的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衛子夫望向他:“你覺得是她嗎?”

    劉據張張嘴又閉上。衛子夫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十有八/九。

    她思忖著:“此事就算有證據,只怕也查不到她身上。”

    劉據愣了一瞬,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最多查到王家。但查到王家與查到王夫人是有區別的。

    他將目光重新放回竹簡之上,衛子夫會意:“你想從李夫人入手?”

    劉據點頭默認。

    “這確實是個法子。李夫人是王夫人抬上位的,更別提這倆如今還有王婉儀這個連接在。她們屬于一體。李夫人有問題,王夫人難逃干系。但是……”

    衛子夫看過來,繼續道:“據兒,母后所查并無實據。單憑相似是不能論證的。尤其李家必會咬死李夫人為真。”

    劉據睜大眼睛,有些不解。幫假妹妹,不要真妹妹?這是什么騷操作。

    衛子夫笑著解釋:“王婉儀容顏有損,又已嫁給趙過。李夫人卻是寵冠后宮。于李家而言,李夫人有用,王婉儀無用。

    “你以為李家為何會一遇見李夫人,看到她的玉佩與耳后傷疤就欣喜若狂,將她帶回家中,苦心為其籌謀?

    “親人情分或許有,但更多是因李夫人容顏絕色,可以成為他們向上爬的天梯。他們需要這把天梯。”

    這話雖然殘忍,卻很現實。

    劉據深吸口氣,抿唇道:“那若是李夫人真正的身份有問題呢?”

    衛子夫眼中笑意更大:“不錯。李夫人絕對有問題。若她只是尋常孤女,想要為自己謀一個好前程,以她的容顏身姿,足以說服李家,與李家達成合作共識,認個義女義妹便可,不必非要頂替李小妹之名,如此反而會留下隱患。

    “她這么做只能有兩個原因,一則她另有圖謀,必須借用這個身份;二則她不是尋常孤女,自己的身份不可對人言,甚至不能讓她行走在陽光下。她需要為自己選一個清白出身。”

    衛子夫停頓半片,嘴角勾起:“如此也可以解釋,為何王夫人會抬舉她,助她入宮,確定她可以為己所用,不會背叛。這就是王夫人手握的把柄。只不知王夫人是否清楚她真實身份為何。”

    拿捏把柄并不需要一定知曉其身份,只需知道她身份有異,并不尋常,就可借此讓李夫人忌憚,不敢妄動。

    但是……

    “若她知道還敢用李夫人,那就是自己不想活,也不想讓王家活了;若她不知道……”劉據一嗤,“那她膽子可真大。明知此間有雷,也不怕他日爆出來會炸得自己尸骨無存。”

    不想活,尸骨無存……

    衛子夫神色微動:“你知道李夫人是誰?”

    “我有猜測,且覺得我之猜測可能性極大,卻沒有實據。她如今盛寵,于父皇而言,她是不是真正的李小妹其實并不重要,但她的身份一定不能太敏感,甚至牽扯謀反逆賊。所以哪怕只是猜測,無法摁死她,也一定會讓父皇生疑。”

    謀反逆賊。

    衛子夫心頭大跳,她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完全不敢往這方面去想。

    如今被劉據提醒,她再回憶這段時日李夫人的所有作為,回憶她所知與謀反相關的所有人員,一個答案涌上心頭。

    她看向劉據,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母后好生厲害。”劉據揚起嘴角,言道,“母后,我不想僅憑猜測,我打算試試李夫人,也試試王夫人。若李夫人真是,那她必死無疑,而牽扯其中的王夫人也必死無疑。”

    既然要打蛇,那就應當打死,讓它死得透透的。而不是令它半死不活,看似再無跳腳可能,卻不知何時得到某種契機又恢復過來,反咬一口。

    所以他不愿僅憑猜測給人定罪,也不能僅憑猜測就出手,從而留下隱患。

    衛子夫抬眸注視他好一會兒,招手將他喚到身邊,溫聲道:“你心中可是已有計劃?”

    “嗯。我知道母后不希望我過多插手后宮之事,想讓我將心思放在更重要的地方。但此事為趙過夫妻所求,我立下承諾就當言而有信,盡我所能。另外,此事涉及謀反逆賊,那就不單是后宮的事了。”

    衛子夫點頭:“母后明白。你若想做母后不攔你。但母后想問你一句,你可敢保證你的試探以及你的計劃能瞞過你父皇?”

    劉據怔住,緩緩搖頭。

    “那么母后想提醒你一句,瞞不過你父皇的事不要瞞。你可以不必將計劃中的所有細節全盤托出,但一定要有所報備,讓他知曉你的舉動并贊同你行事。

    “如此你之所為便是經他許可的。他發現之時才不會疑心芥蒂,更不會被有心之人拿去成為攻訐你、離間你們父子的工具。”

    衛子夫聲音仍舊溫和,卻說得十分鄭重。

    劉據深吸一口氣:“母后,我明白了。我這就去面見父皇。”

    剛轉身,就見豐禾來稟:“太子,王夫人與王謁者剛剛匆匆去了宣室殿。”

    劉據:……!!!

    第 64 章

    半個時辰前。王大郎緊急入宮面見王夫人。

    玉蘭閣內。

    王夫人臉色鐵青:“你的意思是計劃失敗了, 王婉儀還活著,并且可能已經察覺到我們的動作?”

    “是。”

    王夫人一眼瞪過去,心情相當糟糕。一個王婉儀而已, 又不是什么厲害人物,怎么事情也辦成這樣。

    王大郎忙解釋:“妹妹, 此事真不能怪哥哥。我本也以為事情簡單。哪知她現在比從前聰明了, 行事也更謹慎了。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門。我連個機會都沒有。

    “你又說不能節外生枝, 我自然不好在她家中動手。如此驚動趙過不說。他那宅子還是公輸家送的, 柏山就在附近,公輸氏也距離不遠。左鄰右舍雖并不都是權貴豪門,卻也非尋常平民。

    “此間動手,動靜太大,牽連太廣, 顯然不可為。若要動手, 只能等她出門。可是自那日琉璃街之行后,她就跟縮頭烏龜一樣,日日躲在家里不路面。

    “今日是她這么多天來唯一一次現身。錯過這次機會, 不知道下回又要等多久, 等到什么時候。

    “你也說速度要快, 不能給她向太子開口的機會。再等下去, 只怕她什么都說了。我自然只能抓住今日。

    “我將各處都安排妥當,做成意外事故,明明都快成功了,偏偏那么巧, 她出個門, 又沒走多遠。就這,趙過竟然會不放心, 護眼珠子似地趕過來,及時救下她。真是……”

    王大郎氣急敗壞,一拳砸在桌子上。

    王夫人閉上眼,不再多說。因為她知道事到如今,怨怪也好,辯解也罷,都已經毫無意義。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解決眼下困境。

    “妹妹。王婉儀拉著趙過匆匆離開,沒多久太子便到了。我們的人親眼看見太子入了趙家。你說她會不會已經告訴太子,太子現在是不是都知道了?妹妹,我們……我們該怎么辦!”

    王夫人正思量著,被他吵得頭疼,厲聲呵斥:“閉嘴,讓我安靜想想。”

    “好,我安靜,你想,你好好想。”

    王大郎立時不敢動作,巴巴看著王夫人。然而過了許久,王夫人毫無動靜。王大郎心急如焚,想催又不敢催。

    不知又過了多久,王夫人抬眸看向王大郎:“兄長信不信我?”

    王大郎面露疑惑:“什么?”

    “為今之計,只有我們親去請罪,才有機會解此困局。”

    請……請罪?

    王大郎目瞪口呆,如何……如何就能請罪呢,這罪一請,豈不是不打自招?

    王夫人招手,讓王大郎靠近些,一通耳語。王大郎越聽越心驚:“你……你要我攬下所有罪責?”

    “兄長。我并非是為撇清自己送你去死。而是我不能出事,我一出事,閎兒必受牽連,家中也必受牽連,你也逃脫不了。

    “既然如此,我們至少要保住能保住的。只要我無事,才有機會救你。我一旦也獲罪,遭陛下厭棄,我們乃至整個王家就都完了。”

    道理確實如此,但這個決定仍舊讓王大郎心里不太好受,他深吸一口氣:“你如何確定,我攬下罪責,你就能安全脫身。

    “你我是兄妹,進宮的人是你,當初提議讓她離開的人也是你,你怎么確定陛下會相信你的清白,覺得此事與你無關?”

    王夫人手指顫了顫:“陛下或許會疑心,但我膝下有閎兒,只需沒有確鑿證據,他最多……最多冷落我一陣子。你莫忘了,我們還有李小妹。

    “我聽聞人若有病痛,面容會有些許變化。兄長也說,婉儀與從前不太相同。若說從前的她與李延年有四五分相似,那么現在唯剩三分。

    “而李小妹也有兩分。因此這點相似無足輕重。婉儀并不知自己身世,甚至想不到這上頭來。所以此事只在我們之間。暫且與李小妹無關。

    “我牽扯太深,無法置身事外。但她可以。她能完全游離在局外,為我斡旋,幫我說話。”

    王大郎蹙眉:“她若不幫……”

    “不會。她必須幫,也只能幫。婉儀不知她,她不知婉儀,但我們知道。她要是不幫我,我就即刻供出她!她不過是我選中的一顆棋,一把刀。我若好不了,她憑什么無恙?”

    最后一句,王夫人嘴角勾起,眸中閃過冷意,轉而又收斂神色,同王大郎再道:“兄長,你應該明白,我所說是眼下最佳方案。”

    最佳方案……

    似乎確實是的。但王大郎也知,若是如此,保住王夫人的幾率確實大,可再來救他卻未必了。

    他咬牙:“一定要這樣嗎?就算王婉儀對太子說了,太子知道又如何。沒有證據,更未必能找到證據。”

    王夫人輕嗤:“兄長,此事涉及宮妃,又是太子親自督辦,你以為陛下會命誰出面調查審理?”

    王大郎臉色一白。

    張湯。

    “你是看不起張湯,還是看不起太子,亦或看不起陛下,覺得自己能在他們重重徹查之下清清白白?”

    “那……那也可以等到時……”

    王夫人咬牙:“等那時再請罪就晚了。”

    她一嘆:“兄長,你便是不想我,好歹想想嫂嫂,想想侄兒,想想父母。”

    這一句成功擊垮王大郎搖擺不定的心。

    認下所有,最多唯有他死;不認,大家一起死。看似有選擇,實則無選擇。

    王大郎顫抖著唇,艱難吐出一個字:“好。”

    ********

    宣政殿。

    劉據是半途進來的,坐在劉徹身側,沒有急著說話去打斷王夫人的言語,而是靜靜欣賞眼前的“表演”。

    王大郎幾乎整個人匍匐跪著,王夫人跪在一側,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陛下,臣妾當年未能選中,難過了好幾天。但妹妹能中,臣妾也替她高興。臣妾……臣妾是當真以為那是場意外,那些天日日夜夜祈禱神明,希望妹妹能平安回來,哪知……哪知……

    “臣妾竟是今日才知,原來沒有什么意外,一切都是兄長為了讓臣妾如愿所為。臣妾該死。若不是臣妾,妹妹也不必受這樣的苦楚。

    “得知真相,臣妾……臣妾心如刀絞。兄長觸犯律法,此乃大罪,于公,臣妾不該為他隱瞞,也無法為他隱瞞,故特意帶他前來請罪。

    “可于私,他是妾之兄長,所做雖非妾之所愿,卻全是為了妾。若說他有罪,妾也有罪。妾說不出請陛下寬恕的話,但請陛下準許妾與他一同承擔這份罪過。”

    王夫人鄭重大拜,淚如雨下。

    劉據眼珠微動。還以為她是想惡人先告狀,結果竟是棄車保帥。

    案子未查,事情未明,就提前自爆來表明立場與態度,而不是抱著僥幸,死撐到最后一刻。這份冷靜與果斷常人少有。

    尤其當斷則斷,直接將嫡親兄長推出來頂罪,足夠心狠。言說之時沒有只顧撇清自己,反而提及兄妹情分,自身因果,請求共同承擔,屬實聰明。

    劉據恍然發現,這些年他似乎從沒有認識過王夫人。眼前之人與他記憶中的形象天差地別。

    他轉頭去瞧劉徹,但見劉徹面沉如水,一言不發,對王夫人所說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

    劉據想了想,起身上前,將燕綏交給他的斷木遞過去:“父皇,這是今日酒肆的支桿,差點讓王婉儀喪命的那根。

    “父皇看裂口,初瞧或許會以為是長期日曬雨淋腐朽所制,但燕綏說,仔細看會發現,是人為打斷。

    “燕綏還詢問了今日的屠娘,她說是聽到有人議論她丈夫去街市為寡婦買銀簪,這才氣急之下提刀追過去。但對于何人議論,她沒注意,已經記不得了。”

    王大郎連連磕頭:“是臣之過,這些皆是臣所為。臣故意讓屠娘去吸引婉儀注意,趁她不備,弄斷支桿。

    “是臣鬼迷心竅。臣前些時日發現她竟然未死,恐她活著會揭發臣,所以才……才再次做下糊涂事。”

    劉據神色莫名:“只有這些嗎?”

    王大郎一愣,不知他此話何意。

    劉據又問:“孤聽了這半日,你承認當年山匪之事,承認今日謀害之舉,那你叔嬸之死呢?”

    王大郎身形僵住,面容抖動:“太子……太子殿下,臣之叔嬸因婉儀之事大受刺激,一病不起,自此離世。若無臣之所為,他們也不會喪命。此亦是臣之過,臣……臣罪該萬死。”

    “不只如此吧。孤聽聞你叔嬸平日身體還算康健,受個刺激竟雙雙殞命似乎有些不太合理。據說他們死后,家中產業被你們接管?”

    這話說得平淡,但所含深意讓人震驚。

    王大郎驚駭:“殿下,臣沒有。叔父為幼,我父親為長。當年分家,父親所得豐厚而叔父所得薄弱,尤其彼時臣之家中并未有錢財困境,生活寬裕,何需為了錢財行此等狠毒之事。”

    “單為錢財確實沒必要,但如果錢財只是順帶呢?”劉據神色閃動,“主因會否是你叔嬸知道了你的陰謀,對王婉儀的算計,不愿將錯就錯為你遮掩,而想大義滅親告發你?”

    王大郎渾身大震,臉色唰一下慘白。

    如此模樣,不用回答,劉據已知,自己八成猜對了。

    “殿下,臣……”

    這點跟說好的不一樣,王大郎想要反駁,但一個巴掌甩來,將他后面的話全部擋了回去。

    王夫人伸手,一拳一拳又一拳:“阿兄,那是叔叔與嬸嬸,你怎能這么做!你居然連現今坦白都不同我說全原委,竟還瞞著這點。

    “阿兄,你怎么可以這樣,怎么可以。你如此……你讓我,讓我日后有何面目去祭拜叔嬸,又有何面目面對婉儀。”

    王夫人謾罵,撕打,自責,還有些不可置信,恨鐵不成鋼。

    王大郎看著她,張張嘴,最終閉上,什么都沒說,任由她的拳頭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

    “夠了!”

    劉徹一聲呵斥,王夫人身形微頓,收回手,偏過頭,頹唐癱在地上,無聲哭泣。

    鬧劇終止。劉徹望向劉據:“還有什么想問的?”

    “有。”

    劉據看向王家兄妹:“孤前腳剛接受王婉儀的狀告,后腳你們就面圣請罪。時間好巧啊。孤有些好奇,若今日孤沒有突發奇想去找趙過,沒有與王婉儀會面,你們還會來請罪嗎?或是一次謀害不成,再來一次?”

    王大郎與王夫人同時僵住。

    沒等他們回答,劉據又嘆:“王謁者的嘴可真嚴實。王婉儀未死,隱患在側,你最近入宮多次,去玉蘭閣也很頻繁,竟然忍著半點口風不漏,等到今日事情敗露,再也瞞不下去才向王夫人稟明,你可真是應了那句,不見棺材不落淚。”

    王夫人面色一白,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劉據若直接懷疑她早就知情,她還能辯白兩句。可他言語只做感慨,半個字沒提懷疑,卻處處是懷疑,竟讓她駁也不是,不駁也不是。

    有些言語卡在喉嚨,一時間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劉據可不管她是何心情,已然轉向劉徹,聳肩攤手:“我問完了,沒問題了。父皇看著辦吧。”

    劉徹:……

    這模樣竟不知讓他是氣還是笑,只能瞪他一眼,沉著臉下令,將王大郎押入大郎,王夫人禁足玉蘭閣,容后發落。

    兩人離開,殿中沒了外人,劉徹問道:“你可是覺得王夫人早就知情,并很可能參與其中?”

    何止,他還懷疑王夫人是主謀,王大郎只是幫兇呢。

    劉據心里這般想,但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巧妙地反問:“父皇覺得呢?”

    劉徹默然,他確實有此疑心。

    劉據眼珠轉動,將身子挪過去:“父皇,我覺得這些都是次要的。我此來其實有更重要的事。”

    劉徹狐疑:“更重要的事?”

    “對。父皇,王婉儀的案子其實王謁者認得已經差不多了。就算還有需要徹查之處,也用不著你親自接見受害者。但我仍想讓你見見她。我已經讓人將她帶入宮中候著,等你發話,你愿意見嗎?”

    正如劉據所言,一個王婉儀犯不著帝王親見,劉據這個提議必有其他緣由。劉徹看他一眼,點點頭。

    劉據招手吩咐豐禾出去。沒多久,王婉儀被帶進來,她沒有戴斗篷,面容無遮無擋,劉徹微微愣住。

    行過禮,劉據又揮手讓人將其帶下去。所謂見見,就真的只是見見。

    劉據詢問劉徹:“父皇,你可覺得她與樂府音監李延年有些相似?”

    劉徹點頭:“確實有些。但不多。”

    “是不多,若只這點,算不得什么。可若還有其他呢?”

    劉徹挑眉。

    “王婉儀并非王家親生,她是被收養的。”

    劉徹狐疑,這孩子到底想說什么?

    劉據又問:“父皇以為李夫人與李延年容貌相似嗎?”

    “也有兩分。”

    “那除李延年外呢?父皇可有覺得她還同其他人相似?”

    劉徹神色微動:“你口中其他人指誰?”

    劉據點明:“父皇還記得采芹嗎?”

    此話一出,劉徹愣住,眸光瞬間凌厲起來。李夫人與采芹性格氣質截然不同,容貌相似度也不高,因而從前無論劉徹還是衛子夫或是他人,都沒有將之聯系在一起。

    畢竟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誰會去做這等關聯。

    如今被劉據點破,劉徹細細回憶采芹的樣貌,在腦海中與李夫人做對比,發現雖然不是很像,但眉目間似乎還是有一些的。

    劉據接著指出:“父皇,采芹也食用不得牛乳。”

    劉徹神色一沉。

    劉據嘴唇蠕動,欲言又止。幾度啟唇,卻什么都沒再說出來。劉徹蹙眉:“怎么了?”

    “父皇,我沒想構陷誰。我也知道光憑這些不能論證什么。我只是心里有此聯想,便壓不住。就如當初懷疑采芹一般,也都是些細枝末節的端倪。”

    劉據低著頭,神色顧慮,時不時余暉偷瞄劉徹。

    劉徹一嘆,伸手拍拍他的頭:“父皇知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朕是帝王,后宮佳麗眾多,朕確實可能會偶有喜愛之人。但她們再得寵也不過一介宮妃,與你是不能比的。

    “據兒,你記住,你是朕的長子,是朕親立的太子。任何時候,你都不必為他人心存顧慮,尤其是在朕面前,沒有人能越過你去。”

    劉據笑著挽住他的胳膊:“我知道,父皇最疼我。”

    恭維了兩句,劉據眼珠一轉,說回正題:“其實我這般懷疑,還有一點原因。采芹說過,她有個妹妹,同樣被劉陵收容,秘密培養。當初清剿余孽之時,也不知她妹妹是誰,有無落網。”

    劉徹眸光一閃,面色瞬間冷凝。

    劉據又道:“父皇,我們不識王婉儀,從前未曾見過,但王夫人是她堂姐,知道她長什么模樣,也知道她是兩歲時在水患中與家人走散,被叔嬸收養。

    “她更與李夫人交好,見過李延年,還不只一次。但她似乎從未懷疑過,甚至剛才與王謁者說了許多話,卻始終沒提王婉儀是收養。

    “是覺得這點不重要,沒必要特意拿出來提,還是……”

    還是什么,不言而喻。

    劉徹神色更難看了兩分。

    劉據繼續:“所以,我覺得比起王婉儀的案子,我們更應該先弄清楚,李夫人身份到底有無問題,而王夫人又是否知情。”

    “朕會命張湯與繡衣使一起查。”

    劉據抿唇,眼珠轉動著:“我可以加入嗎?”

    劉徹側目。

    劉據再低頭:“父皇,這個疑問仿佛癢癢一樣,一直在我心里,弄得我不上不下,好難受。我想自己搞清楚。”

    劉徹輕嗤。

    劉據舔著臉又蹭近了兩分:“你剛剛還說誰都越不過我去呢?現在就不許我動她們了。”

    劉徹嘴角抽搐,他是這個意思嗎?

    瞪他一眼,劉徹問:“你想做什么?”

    “想設個局試試她們。”

    劉據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轉悠,一看就知定在打鬼主意。

    劉徹上下打量他一番,心中審度,最終答應下來。

    ********

    王婉儀一案鬧得沸沸揚揚,誰都知道王大郎下獄,王夫人禁足。這還不夠,劉徹又下令將劉閎遷了出來,暫且交由其他宮妃照料。

    李夫人走在宮道上,心情沉重。

    她剛從溫室殿出來,嘗試為王夫人說話,剛開口就被劉徹訓斥了;又想提議暫且先讓她照顧劉閎,陛下也默認不語,未曾答應。

    身旁侍女十分不解:“婢子知道夫人與王夫人交好,如今王夫人落難,你心急擔憂也屬常理。

    “但此案是太子插手,陛下親自過問。看目前的情況,陛下已厭棄了王夫人。若只是尋常禁足,等待案情查明,何須這般匆忙將二皇子挪出來,甚至把王家人都拘禁了。”

    李夫人如何不懂這個道理。這明顯是要嚴懲的架勢。

    侍女又道:“陛下睿智,哪里會輕易相信這只是王謁者一人所為,與其他人無關。王夫人只怕是……夫人,婢子逾矩勸一句,再是交好,你也得先顧著自己,不可將自己搭進去。

    “而且婢子瞧著主子對王夫人好,王夫人待主子未必。主子,值得嗎?”

    值得嗎?

    連侍女都看得出來,王夫人待她表面一口一個姐妹,實則并不如何。她自己怎會不知道呢。

    至于將自己搭進去?

    李夫人心中哂笑,若是可以,她恨不能王夫人立刻去死,如何會為她將自己搭進去。今次之事當她想管嗎?她是不得不管。

    李夫人絞著手中絹帕,一言不發。

    她盜用了李小妹的身份,本以為可以告別過去,奔赴新生。誰知王夫人一語戳破她,讓她再次變成囚鳥。只不過是將囚籠從劉陵換成王夫人。

    她至今不知道王夫人是如何發現她身世有異的,畢竟李家人都沒有懷疑她。

    讓她更忌憚的是,她甚至不清楚王夫人知道多少,只知道她不是李小妹,還是知道她是擷芳,是劉陵培養的細作。

    但不論哪種,她都不敢賭。因為即便只是第一種,一旦她脫去“李小妹”這層皮,她的過往是經不起查的,早晚會露餡。她必須保住這層皮。

    所以她只能依順王夫人。

    可這并非她所愿,她如何甘心!

    正走著,前方傳來說話聲。李夫人頓住,抬眼望去,就見太子與石邑公主在涼亭內說話。

    李夫人猶豫了下,正要上前見禮問好,就聽石邑輕輕撞了撞劉據胳膊:“你說這回父皇會怎么處置王夫人?”

    “我怎么知道,反正不會輕饒。”

    石邑蹙眉:“可是父皇從前那般寵她。”

    “父皇從前也不知她是這般模樣啊。什么溫順純良,善解人意,可心可人都是表象,暗地里竟是如此心狠手辣。是你,你會容忍一個蛇蝎偽裝小白兔騙你嗎?”

    石邑歪頭:“那肯定不能。但不是說只有王謁者認罪,與王夫人無關嗎?”

    劉據翻了個白眼:“你真信與她無關?你傻,父皇可不傻。”

    石邑眼珠轉動:“查到她的手筆了?”

    劉據沒直接回答,只道:“雁過留聲,人過留痕。只需做過,總有蛛絲馬跡。躲不掉的。”

    李夫人心底一沉,悄悄退出來,轉身往回走。

    侍女連忙跟上:“夫人,看來張湯似乎已經找到證據了。”

    李夫人輕嗯一聲,心一點點往下沉。

    十之八/九是了,且聽太子語氣,陛下對此事的怒火比她想得還要嚴重。

    王夫人這艘船怕是要沉了。

    這種情況她如何救得了?倘若不能救,王夫人必不會放過她。難道要她一起共沉淪嗎?

    不,她不要!

    或許……

    一個念頭閃過,李夫人眸中寒光閃過。

    侍女說得對,她不能把自己搭進去。她要為自己尋一條活路。當年劉陵事敗,她都能化險為夷,轉劣勢為優勢,這回也一定可以。

    涼亭。

    石邑看著李夫人遠去的背影,悄悄問劉據:“這么幾句話真的有用?”

    “不只這幾句話,我已經從各方各面讓她以為王夫人栽定了,這幾句話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石邑還是有些疑惑。

    劉據解釋道:“知道王夫人交給自己的任務不可能完成,而以王夫人的為人,臨到頭一定會揭穿自己,拉自己一起下水。若你是她,你會坐以待斃嗎?”

    石邑搖頭:“不會。”

    “這不就得了。我雖然不確定她會怎么做,但我確定她一定有動作。何況我這局非是單單為她而設,還有王夫人。她坐不住,王夫人也會坐不住。只看誰先動了。我們盯著就行。”

    劉據勾唇,成竹在胸。

    第 65 章

    玉蘭閣。

    “都是群趨炎附勢的小人。往日咱們風光的時候, 一個個諂媚逢迎,滿臉堆著笑,各種討好。送到玉蘭閣的東西哪樣不是頂尖貨。

    “如今主子一時落難, 他們立馬換了副嘴臉,我不過多問幾句吃食, 就不耐煩, 還怨我多事, 給我臉色看。”

    侍女雪青一邊為王夫人布菜一邊罵罵咧咧, 神色憤憤。

    王夫人止住她:“算了,宮里捧高踩低,跟紅頂白,素來如此。多說無益。”

    雪青張張嘴,瞧了眼王夫人面色, 終是閉嘴, 安靜將碗筷遞給她。

    王夫人吃了一口,立時吐出來,眉宇緊蹙。

    “怎么了?”

    雪青狐疑, 瞧她神色不對, 撿了菜碟旁邊的一塊豆腐放入嘴里, 也立時吐出來:“呸。竟是酸的。昨日還只是菜食少, 品相不好,今日……

    “他們怎么敢拿這種東西來糊弄主子!真當我們失勢了,誰都可以踩一腳嗎!不行,我找他們說理去。”

    “站住!”王夫人將人拉回來, “不許去。”

    “主子, 你還沒被定罪呢,陛下更沒說要懲處。你仍舊是夫人, 該有的分例總要有。昨日東西雖差了些,好歹能吃,你不讓婢子說,婢子答應你,咱們忍著。但今日這東西怎么吃。婢子無所謂,可你不能受此等侮辱!”

    王夫人搖頭:“你想找誰,怎么找?”

    雪青一僵,猛然記起王夫人被禁足了,玉蘭閣也都被禁足了。吃食只能別人送進來,她們出不去。

    雪青頹唐低頭,又咬牙不甘:“那也總要叫人傳話出去,不能就這么算了。否則這般下去,吃食一日不如一日,前兩天還能有肉,昨日只見青菜麥粥,今日更是荒唐,明日還不知怎么樣呢。”

    王夫人沒回答,只是輕嘆:“先這樣吧。至少粥食能入口,可以將就。左右我也沒什么胃口。”

    為何沒胃口,因為心里藏著事,忍不住擔心。

    擔心什么,不必多說,雪青也明白,她蹲下身,握住王夫人的手:“主子,陛下對你還是有情分的,現在不過是氣頭上才會把你禁足。等事情查明就好了。

    “只需你脫身出來,王家那邊咱們可以再細細謀劃。你還有二殿下呢。二殿下終歸是陛下親子。陛下子嗣單薄,總要顧念幾分。”

    王夫人神色憂慮,不置可否。她原也是這么想。但現在突然有些不確定了。

    如今這局面太不尋常,與她設想截然不同。

    禁足冷落在她意料之中,但玉蘭閣的人全都不許進出,外面的消息她半分打聽不到,這有點超出她的預想,讓她有些心慌。

    再加上前兩日竟將劉閎也挪走,更有各方下人的怠慢態度,心中更不安了。

    雖然她嘴上說宮中跟紅頂白是常事,但宮里人也多精明。她只是被禁足,又不是已經被褫奪位分,打入冷宮。事情未定,他們怎會在此時顯露丑態,不怕她平安出來后報復嗎?

    還有……

    正想著,門外有人來稟:“夫人,張廷尉派人過來,要帶雪青走,說有些事情需要她配合審訊。”

    王夫人眸光一顫,雪青臉色立時白了,卻也知道此事躲不過,忙應聲道:“請等一等,我馬上出來。”

    她看向王夫人,神色堅定:“主子放心,婢子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福身拜別,走出門去。

    王夫人起身追上,有心想留住她,待看到來人是禁軍甲衛后,身形頓住,張著嘴,硬生生將回護的話吞了回去。

    禁軍甲衛就代表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決議,她怎能抗旨?如今的她有什么底氣去抗,只會適得其反。

    王夫人抿緊雙唇,就這樣定定看著雪青被帶走,雙手越攢越緊。

    前兩日,玉蘭閣中伺候的人就被帶走好幾個,一個都沒回來呢,如今又是雪青。這不是什么好現象。王夫人整顆心一點點往下沉。

    跟在她身邊這些人都是入宮后才伺候她的,六年前之事,她們全然不知。帶走她們自然不會是為了舊案,而是為了近日再度對王婉儀出手的新案。

    劉據提出的一點沒錯,哥哥這陣子來得確實太勤了。

    王夫人倒不是怕有人供出自己,畢竟牽扯往事,她與哥哥每次會談都很小心,其他人探聽不到。最多守門的雪青隱約察覺出些許端倪,但她相信雪青不會出賣自己。

    可即使如此,也并不能給她安慰。

    因為太不尋常了。目前出現的種種局面,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她,她計劃有誤,事情已經慢慢脫離她的掌控。

    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張湯查到哪一步,是不是有了別的證據或線索?

    王夫人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才更是心焦。她退后幾步,坐在椅子上,整個人忐忑不定,惴惴不安,目光都有些呆滯。

    她就這樣坐著,一坐就是大半日。

    不知具體過了多久,吱呀,門被推開。

    王夫人下意識喚到:“雪青!”

    她打從心底里希望是雪青被送回來,但不是。看清來人,王夫人勉強恢復神色,不愿讓對方看出零星半點自己的異樣,她目光淡淡瞄過去:“是你?”

    李夫人摘下斗篷,點頭:“是我,我特意來看看姐姐,姐姐這幾日過得可還好?”

    “還行。”王夫人語氣淡淡。

    李夫人瞄了眼桌上的殘羹冷炙,又迅速移開眼,識趣地沒有拆穿。

    她選了王夫人對面的位置坐下,言道:“姐姐,我去看過二殿下了。二殿下如今獨居一殿,仍是從前伺候他的人照顧著,一應吃食不缺,無人苛待。

    “但因著你落難,宮里風言風語難免。就算下人再避忌,也總會被二殿下聽去一些。

    “二殿下擔心你,多問了陛下兩句,惹得陛下冷了臉。我去給皇后請安時,還在無意中聽到皇后同李姬商量,說要給二殿下尋個養母。”

    王夫人雙手又篡緊了兩分。

    她這個生母猶在,何須養母。除非……

    她抿唇:“現在外面是什么情況?”

    李夫人沒有隱瞞,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包括劉據與石邑的對話。

    對上了,與她這邊的情況全對上了。王夫人面色變幻,深吸口氣:“案子查到哪一步,張湯找到什么證據!”

    李夫人低頭:“不知道。但必然是關鍵。”

    “不……不可能。”

    王夫人不信,更不愿相信。

    事情是她策劃的沒錯,但幾乎每一步都是兄長執行,她的行跡不多。就算查,按理也只會查到兄長,不太會查到她,更別說關鍵證據了。怎么會……

    王夫人努力回想,自己是否遺漏了什么,落下什么把柄。

    李夫人瞥她一眼,眸光閃動:“姐姐,有些事情何須確鑿證據,只看陛下信或不信。此事若無太子插手,姐姐當不至如此。

    “但姐姐也知陛下有多重視太子,而太子對陛下的影響又有多大。太子應承了趙過,這些天一直盯著調查,明擺著要力管到底,查明全部真相,怎會輕易罷手。

    “小孩子做事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能允許所謂‘可能’‘估計’‘也許’‘大概’這等模棱兩可的疑點存在。”

    王夫人面色煞白。

    這話可謂直接戳進她的心窩子,將她最懼怕的事情說出來。

    張湯主理,太子督辦,背后還有皇帝默許。什么線索挖不出,誰的嘴巴撬不開?

    哥哥當真能撐住嗎?家里人能撐住嗎?

    王夫人不敢想,卻又不能不想。她喉嚨上下動了兩下,看向李夫人:“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李夫人哪里不知她此話何意,低頭輕嘆:“姐姐,妹妹無能,幫不了你。”

    王夫人蹙眉:“你什么意思?”

    “真不是妹妹不愿幫你,而是如今局勢嚴峻,妹妹無能為力。”

    王夫人一嗤:“那是你的問題,要你去想辦法。你別忘了,是我費心思找機會讓你被陛下看到,助你圣寵不斷,風頭無兩。沒有我,你能有今日?

    “當初我問過你,是不是只要我能幫你得寵,你什么都愿意為我做。你回答:是。

    “如今你已成了陛下最偏愛的后妃,我幫你的做到了,你答應我的,也到你實現承諾,發揮作用的時候了。莫忘記,你我一體。我若好不了,你能好嗎?”

    最后一句,威脅之意溢滿而出。李夫人如何聽不出來,但她仍舊淡定,語氣平和:“為何不能呢?”

    王夫人怔住,神色驚疑,轉瞬眼神凌厲起來。

    “你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若我走投無路,可不敢保證自己會說什么。畢竟冷宮孤單,黃泉路上更寂寥,如果有好姐妹一起同行也不錯,是吧?”

    王夫人起身走近李夫人,彎腰俯視,輕輕掐住她的下巴:“所以,不要試圖跟我耍花樣,別談什么辦得到辦不到。你當我沒做過寵妃嗎?

    “以如今皇上對你的喜愛,你便是無法插手案件,做不到護我周全。但幫我說幾句話,保我性命,讓我懲處不至于過重是可以的。端看你愿不愿意。”

    “若我不愿意呢?”李夫人不慌不懼,目光直視。

    王夫人冷嗤:“那我就只好與陛下說道說道了。到時候且看你這個假李小妹的身份經不經得起查。”

    李夫人臉色微變。

    這表現讓王夫人很是滿意:“所以何必與我對著干,非要我把話說這么難聽呢。你除了幫我,沒有其他路可走。”

    “倒也未必!”

    四個字出,一把匕首忽然冒出來,抵住王夫人的脖子。王夫人身形凝滯,雙目驚懼:“你……你想做什么?”

    “只是想告訴你,我還有另一條路可走。”

    形勢即刻倒轉,李夫人起身,王夫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她臉色又青又白:“你要殺我滅口?”

    李夫人笑而不語,她將匕首往前推進,王夫人下意識后仰,腳下一個趔趄,摔回椅子上,身形顫抖。

    唬了她大跳之后,李夫人又將匕首收回來,掂在手中把玩:“若你知情識趣,懂得如何取舍,我當然不想自己手上再染鮮血。”

    再?

    王夫人眼皮大跳:“你殺過人?”

    李夫人不答,坐回對面,正色道:“這不重要。姐姐,我們現在可以好好談談了嗎?”

    說是談,可匕首的尖刃一直對著王夫人,若她有半點異動,便能立馬要其性命。

    王夫人深呼吸:“你想談什么?”

    “姐姐自己送自己一程如何,如此還可以選個你喜歡的方式。”

    王夫人面色大白:“你……你要我自盡?”

    “姐姐,你應該明白,如今局面,你大勢已去,不自盡難道等著被陛下賜死嗎?”

    王夫人抿唇:“就算我有罪,陛下也未必一定會賜死我。”

    確實,更可能褫奪位分,囚入永巷。

    “那又如何?那么活著有什么意思。”李小妹輕笑,“更何況,你知道我的秘密,知道我不是李小妹,更知道我身份有異,你落難了,這么不可控,隨時可能拉我墊背,你以為我會允許你活著嗎?”

    王夫人神色難看:“知道你身份問題的人不只我一個,就算我死了,我哥哥還在,父母還在。你殺了我有什么用。”

    “誰說沒用。你自盡,留下認罪遺書。罪魁禍首就是你,不是你兄長王大郎。

    “你一旦身死。噩耗傳出,你覺得你家人最擔心的是什么?絕不是要不要拆穿我,讓我共沉淪。而是你都難逃罪責,他們可還有活路。

    “到那時,他們會怎么做?他們唯有跟你一樣拿這個秘密來同我談條件,讓我救他們。因為那等情形之下,我是他們唯一的指望。

    “你猜,若我答應盡力營救王大郎,就算不成功,也會保住你父母。他們會怎么選?是選擇仍舊拆穿我,大家一起同赴黃泉,還是守住這個秘密,利用我先活著,然后讓我繼續為他們賣命?”

    王夫人神色數變,心臟收緊。

    不用想,肯定是后者。

    原來……原來對方把這些都考慮到了。她是抱著讓自己必死的準備來的。

    想清楚這點,王夫人冷汗涔涔。

    “姐姐,你當初是怎么勸王大郎的。哦,你說這是最佳方案。如今我給你的也是最佳方案。只要你一死,我不但可以答應護住你的家人,還可以答應善待二殿下。”

    二殿下……

    “閎兒……閎兒他……你將他怎么樣了。”

    “姐姐,你是不是傻了,我怎么可能將他如何。我只是想提醒你,當日同王大郎說,即便不顧念你,不顧念自己,也想想父母,想想妻子與侄兒。

    “那你呢?你也該想想你的父母,想想你的兒子啊。

    “以如今的情形,你所做之事多半已經暴露。即便不被陛下賜死,褫奪位分,囚入永巷在所難免。你想讓二殿下有一個關在永巷的罪妃生母嗎?

    “只需你還活著,陛下看到二殿下,恐怕就會想起你,再想起你那些狠毒的行為。他心中這根刺要如何拔除?

    “你若真為二殿下著想,就該給自己個痛快。只有你死了,事情才能在你這里終結。陛下日后就算想起,也會覺得你已經付出生命代價,以死贖罪,便不會再把過錯遷怒在二殿下身上。

    “二殿下畢竟是陛下親子,生母故去,陛下定是要為他擇選養母的。

    “日后他與養母一體,有養母為他說話,幫他緩和父子關系,聯絡父子感情,久而久之,在陛下眼里,他就成了養母的孩子,不會再將他與你聯系起來。

    “而如果你還活著,即便擇選養母,有你橫亙在中間,勢必不可能達到這個效果。尤其到時候你叫二殿下是認你還是不認你。認是錯,不認也是錯,你讓他如何自處?”

    “養母……”王夫人看向李夫人,已經猜到她的打算。

    李夫人毫不避諱,直接承認:“姐姐,如今宮中,除皇后外,唯有你我位分最高,最為得寵。你一死,最有資格撫養二殿下的人只有我。我去陛下跟前求一求,此事不難。

    “姐姐,我可以發誓,只要你放過我,甘愿赴死,我必善待二殿下,將之視如己出。你若不信,我現在就能喝下絕子湯,此生再不會有親子。二殿下就是我親子。”

    王夫人癱軟在椅子上,神色怔怔。

    她突然覺得有些可笑。當初她就是用這個方法說服兄長,如今李夫人又用這個方法來說服她。

    她自然明白,若她的行為已經暴露,李夫人所說確實是最優解。但她真的暴露了嗎?

    從現今的局面看,似乎確實如此,但沒有任何確鑿佐證。一切只是她們的猜測。

    她不甘心,她花了數年,好不容易爬到這個位子,她怎么甘心。

    最重要是,她不信李夫人。

    李夫人不是她,與王家沒有血緣之親,更無交好之情,反而有威脅之怨,利用之仇。

    她怎能相信李夫人會善待父母,善待閎兒。

    自己一死,李夫人即便與父母達成“合作”也不過是緩兵之計,下一步必定是除掉父母,除掉這個世界上所有知道她身份有異的人。如此她才能真正安全。

    所以,她不能死,這條路她絕不能選。選了,才是將父母家人與閎兒全部置于險地。

    王夫人低著頭,眼珠轉動,余暉瞥向李夫人,瞅準時機,突然奮起,將李夫人一推,轉身往外跑。

    她不敢大喊,怕外人闖入撞見這等場面,暴露李夫人,也會暴露她。

    但只需她闖出門去,置身他人目光之下,李夫人必不敢再追出來,也不敢再動手。

    幾步距離,王夫人以為她能做到,誰知,才邁出第二步,李夫人已經跑過來,直接抓住她的手腕,一記擒拿將她按在地上。

    王夫人十分詫異:“你……你會功夫?”

    “功夫不敢當,我所學方向不在此,不重身手。若被發現身手絕佳,反而對我不利。因此我沒正經學過,但偷偷瞧過幾眼,私下練了三兩招,花拳繡腿,干不成什么事,但對付你,足夠了。”

    所學……

    學的是什么?而且對方不但有身手,聽她此前的話語,似乎還殺過人。

    她到底是誰!

    早知她身份一定有問題,必是不好見光的。可王夫人怎么也沒想到,竟這般炸裂。

    此刻她肝膽俱顫。她后悔了,后悔不該招惹對方,妄想將對方塑造成她手中刀柄。

    可惜世上沒有后悔藥吃,現在談這個為時已晚。

    “來人……嗯嗯嗯”

    王夫人已經顧不得許多,再講究不了暴露李夫人,也會把自己帶累出來的風險,逃脫無望,她只能想著先解決眼下危機。

    可剛開口要喊,李夫人仿佛早知她會如此,伸手捂住她的嘴,讓她只能喉嚨嗚咽,再發不出完整音節。

    “本來不想自己動手,免得落下痕跡,留有隱患。可惜姐姐太不聽話,那就只能我自己來了。”

    李夫人雙腳桎梏住王夫人,左手捂其嘴,右手將匕首強硬塞到李夫人手中,握住她的手高高舉起。

    他人執刃殺人與自己執刃自殺是有區別的。她到現在居然還記得這點,防范著。

    眼見就要重重落下,王夫人瞳孔睜大,只以為必死無疑。

    叮。

    一顆石子飛來,李夫人一聲悶哼,匕首順勢落地。

    下一刻,碰,一聲巨響。房門被從外重重踢開。

    門口,劉徹臉色鐵青,劉據神色淡然,一眾侍衛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

    王夫人還沒好好感受劫后余生的喜悅,就被這場面震住,面色再度煞白。

    “陛……陛下……”

    她聲音發顫,渾身抖動。若說之前她還抱著希望,覺得所謂“大勢已去”未必是真,那么此刻她深刻地明白,自己完了。

    李夫人更是頹然倒地,臉色比她還差。她做了什么?她讓劉徹聽到了她自爆不是李小妹,更讓劉徹親眼看到她動手殺害王夫人。

    咚。

    她癱坐在地,看向劉徹,又看向旁邊氣定神閑的劉據,靈光閃過,瞬間明白了一切。

    “所以……所以這是一個局?”

    劉徹面沉如水,不言不語。劉據十分好脾氣地回答:“是。不然你以為,你怎么能這么順利偷溜進來,沒被發現。怎么又這么湊巧,王夫人身邊伺候的下人大多都不在,就連雪青也被弄走。”

    李夫人面色又白兩分,她還以為是自己小心,尋到了玉蘭閣外巡防守衛的破綻。原來竟是……

    她咬牙:“是你……你故意讓我以為王夫人完了,陛下不會放過她,誰都救不了?”

    “對。”

    “那……那日在涼亭……”

    “孤故意說給你聽的。”

    呵。李夫人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扯出一絲譏笑,結果卻比哭還難看。

    誰能想到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還是一個七八歲孩子設計。

    若那天說話的人是旁人,她便是信五分,也會留五分懷疑。可偏偏說話的是兩個孩子。她完全沒有想過兩個孩子會故意設計她,說給她聽。

    她再次抬頭:“所以……所以你們早就知道我不是李小妹,甚至早就知道我是誰?”

    劉據聳肩:“猜到幾分,但并不完全確定。現在確定了。你是采芹的妹妹。”

    李夫人閉上眼,心如死灰。

    王夫人雙目瞪圓,瞳孔震顫。

    采……采芹的妹妹……那豈不是劉陵的人?

    “當初采芹說她與妹妹培養的方向不同。孤問她,她是細作,那她妹妹是什么,劉陵準備將其用在何處。她說不知道,如今孤知道了。

    “你是劉陵一早準備好要送入宮侍奉我父皇的人。有什么比父皇的寵妃更能探聽消息,助力更大呢?

    “想做宮妃,出身不一定要好,但一定要清白。所以她給你找了個身份,想讓你成為李小妹,借李家的手入宮。

    “如此,你們表面看八竿子打不著,誰也不會將你們聯系起來,懷疑你們的關系。你就能更好地掩藏身份,為她做事。

    “劉陵自戕后,她的侍女供出了一些人,曾提過安陵邑養著幾個為父皇準備的女娘,其中應該就有你吧。而且你應該是里面最出色的一個,不然不會被劉陵選中,成為‘李小妹’的最終人選。”

    李夫人偏過頭,默然不語。

    答案顯而易見,劉據看向劉徹,劉徹忍著怒氣下令:“全都押下去,命張湯仔細審問!”

    押下去,張湯,審問……

    聽聞這幾個字,李夫人面色大白。

    “陛下,妾身知錯了,妾身……”

    她掙扎著爬過去,想要求饒,也想利用這些年的情分勾起劉徹的憐惜,博一線生機。但剛開口,一句話都沒說全,劉徹抬腳狠狠踹過去。

    李夫人飛出丈余,摔在地上。

    噗,一口鮮血吐出來。

    劉徹甩袖,轉身離去。

    第 66 章

    從玉蘭閣出來, 劉徹周身氣壓低沉,陰云密布。劉據則剛好相反,宛如干成一件大事, 身心舒暢,只覺得碧空萬里, 空氣清新。

    兩人喜怒差距太大, 因此劉據非常“識趣”地選擇告退。該干的事都干完了, 剩下的能避則避。

    反正今日這一場戲出來, 王夫人李夫人原形畢露,不怕她們死不透。

    于是之后幾天,劉據沒事人一樣該吃吃,該喝喝,優哉游哉, 對案子不再插手, 一有空閑就跟姐姐們混,或是去椒房殿陪衛子夫。一家人其樂融融,歡聲笑語。

    石邑還忍不住感慨:“沒想到李夫人居然是采芹的妹妹。采芹伺候我好幾年, 我竟沒認出來。”

    衛長搖頭:“莫說你, 她們姐妹不大相似, 性格氣質更是天差地別, 我們也沒認出來。”

    說完同時看向劉據。劉據聳肩:“我也是剛好得知她不能吃牛乳,忽然想起采芹也吃不得。”

    衛長輕笑:“就憑這個?”

    當然不夠。

    劉據瞇眼:“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八個字,讓在場人都愣了片刻, 隨即皆笑起來。

    石邑微微蹙眉:“怪不得她好幾次與我上前套近乎, 還專門送東西來公主殿,在我屋里逗留, 更曾試探問起我身邊侍女,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此話一出,劉據怔住,臉上笑容瞬間消失,神色凝重。

    衛子夫言道:“此事我是知道的。我原本以為她是覺得你們都不好接近,唯獨石邑最單純,可以從她入手進行交好,從而試探我的態度,或是打聽我身邊的消息。”

    劉據扯了扯嘴角:“那她便是想錯了。她知道四姐是我們的薄弱點,我們自己能不知道嗎?有采芹這個前車之鑒,母后怎會允許別人再鉆四姐的空子。”

    衛子夫輕笑:“不錯。石邑身邊的人我都清理過一遍,如今留下這些都是精心挑選。甚至得知她的舉動后,我恐石邑被她蒙騙了去,幾次耳提面命,更是多派了兩個人出去,專門盯著李夫人,以防萬一。”

    石邑:……

    你們能不能不要一口一個薄弱點,一口一個單純。我還在呢,要說也別當著我的面啊。我是什么很蠢的人嘛!

    石邑有點不服,可瞧瞧兩位姐姐,又瞧瞧比自己年幼的阿弟,哼哧一聲低下頭。有些差距確實存在,她得認。

    衛子夫輕輕拍拍她的頭:“我們石邑也是個聽話的孩子,母后提醒后就記在心里了,警惕心很強,沒給她任何機會。每個人都有優點與缺點,石邑只是優點不在這上面而已。”

    石邑落寞的臉色消失,重新綻放笑靨。

    劉據點頭:“對,四姐聽風捉影,搜集八卦消息的本事可厲害了。”

    石邑氣鼓鼓瞪過去。

    劉據莫名其妙,天地良心,他是真心在夸贊好嗎。

    恐兩人又掐起來,衛子夫扶額,正打算轉移話題,把這茬揭過去,豐禾就匆匆過來稟報:“太子,張湯入宮面圣,已經去往宣室殿。”

    劉據眨眨眼,立時起身往外跑。

    劉徹早料到他會來,已經讓人在旁邊安好座位。劉據屁顛屁顛坐過去,還舔著臉笑嘻嘻道:“還是父皇懂我。”

    劉徹睨他一眼,鼻尖輕輕哼哧,轉頭示意張湯回稟。

    張湯將證供竹簡遞上去,言道:“王家與雪青最初什么都不肯說,王大郎也只道全是自己個人所為。直到他們親眼看見王夫人也被押入大牢。

    “微臣特意將彼此牢房隔開,互不相見,亦無法互通消息。事后一個個審問,謊稱山匪并未死絕,與王婉儀一樣,有人逃脫,并在京城。又設計讓他們以為王夫人已經招認。

    “至此,他們終于松了口。當年設計王婉儀之事乃王夫人主謀,王大郎執行。王家父母知情并默認。

    “正如太子猜測,后來王家叔嬸察覺事情不對,想要報官,王家父母怎會允許,一家人合伙弄死了他們,對外營造因受刺激大病而亡的假象。

    “前陣子,王大郎在琉璃街偶然發現王婉儀,得知其未死,居然還是趙過的妻子,恐其借著趙過的關系,向太子告發自己。便入宮與王夫人協商,兄妹倆再次合謀,殺王婉儀滅口。”

    對此,從王夫人與李夫人當日的言語中,劉徹已有猜測,如今得到確鑿證供,不算意外,但顯然心情更糟糕了。

    張湯小心覷他一眼,接著說:“除此外,微臣還查到點其他東西。”

    頓了下,瞄向劉據:“與太子有關。”

    劉徹挑眉。

    劉據歪頭,與他有關?

    張湯低首:“王夫人察覺李夫人身份有異,但并不知她是采芹的妹妹,只是覺得這點可做把柄,供自己利用。她此舉也并非只是為了固寵,還有……”

    張湯又瞄劉據一眼,將頭更低了幾分:“她想讓李夫人成為她在宮中的一把刀,他日需要時做她先鋒,助她扶持二殿下取代太子。”

    劉據:!!!

    有些意外,但又不是特別意外。

    劉徹冷嗤:“癡人說夢。她憑什么以為閎兒可以取代據兒!”

    確實。王夫人再得寵,也壓不過皇后;王家與衛家、劉閎與劉據更是無法相提并論。這份心思不論誰聽了,都只覺得是癡人說夢。

    張湯小心道:“王夫人所圖并非現在,而是日后。待日后太子功績卓著,天下只知有太子,而不知有帝王。”

    這句話太敏感,即便是張湯,說出來時也不自覺心尖抖了抖。

    劉據愣在當場,劉徹臉色陰沉。

    “王夫人的計劃是先積蓄力量,等太子長大,年輕力壯,而陛下……陛下年老體衰,力有不逮。再讓人去民間抬高太子的聲望,將太子捧到最頂端,然后讓流言傳進陛下耳朵里。”

    劉徹神色數變,不得不說這招確實聰明。若直接針對太子,王夫人毫無勝算,是半點機會也沒有。可若行捧殺之舉,離間他們父子……

    劉徹身形微顫,下意識握住劉據的手:“別怕。父皇豈是這般昏聵糊涂之人。”

    劉據:……你手能不能別抖,到底是我怕,還是你怕?

    劉徹又問:“她打算怎么積蓄力量?”

    “王家資助了一些寒門學子,提供竹簡書籍與筆墨紙硯,等他們學成后推舉入朝為官,可以成為王家的助力。

    “王夫人的幼弟,家中為其請了師父教授騎射武藝,想等其長大后,從軍出征。

    “另外,王家族中三位女娘,這兩年都嫁給了朝中官員親屬。王夫人的幼妹,今歲十三。王家有意將其嫁給李廣將軍之孫李陵,請了中人說和議親,但暫且還在協商階段,不曾定下。”

    寒門資助,姻親結盟。

    還是李廣這等重臣。

    劉徹雙手收緊,指間關節咯咯作響。

    若不是這次事敗,他竟不知王氏藏著此等野心!簡直其心可誅!

    但見其臉色越來越黑,張湯頭皮發麻,卻不得不繼續:“這些都是李夫人為了減輕罪刑,招供出來的。微臣仔細查過,并再次審訊了王家人,確證屬實。

    “但對于自身之事,李夫人……李夫人不肯說,并提出要見陛下。”

    劉徹冷哼:“不見。她不肯說,就想辦法讓她說。張湯,別告訴朕,你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對此張湯并不意外,只道:“李夫人揚言,她知道劉陵的秘密,表示定要見到陛下才會開口。”

    劉陵的秘密?劉陵都死了,還有何等秘密?

    劉據眼珠骨碌轉動:“父皇,不如見一見?”

    劉徹無語,剛剛張湯說王夫人想拉你下馬你都沒反應,這會兒聽說劉陵的秘密,兩只眼睛都亮了。你可真行!

    他此刻是真想抬手給劉據一巴掌,但手動了動,終歸忍住了。

    劉據還自認十分“好心”地提議:“父皇若不想見,要不我去見見,幫父皇問一問?”

    劉徹:……什么熊孩子,你這好奇心是不是也得看看場合?

    劉徹又氣悶又無奈,站起身就往外走。

    劉據莫名其妙:“父皇?”

    劉徹回頭:“不是要去見嗎,還不快走。”

    “誒?誒!”

    劉據脆生生應下,趕緊跟上。

    ********

    審訊室。

    劉據再次看到李夫人。此刻她頭發散亂,衣服臟污,面容憔悴,即便身上看不出任何明顯傷痕,卻也早已沒了數日前帝王寵妃的明媚模樣。

    她呆滯著,被人架著帶過來,整個人宛如木偶,唯獨在看到劉徹后,眼中顯露出一絲生氣,掙扎著動起來:“陛下……陛下,妾錯了。臣妾錯了。臣妾也是被逼的,是被王姐姐逼的。

    “臣妾只是害怕,害怕自己的身份暴露,無所歸依,沒有去路。臣妾確實是采芹的妹妹,是劉陵培養的孤女。可這不是臣妾想要的。

    “臣妾是難民,從出生就沒有父母,跟著姐姐靠行乞為生,天天被人欺負,吃不飽穿不暖。是劉陵將我們帶回去,訓練我們,用恩情和親人裹挾我們,讓我們為她辦事。

    “臣妾前半生一直身不由己,后半生也只是想給自己一個全新的身份,過全新的生活。陛下!”

    劉徹冷著臉,不言不語。反倒是劉據好奇詢問:“你沒有想過報仇嗎?”

    李夫人愣住,轉而咬牙道:“劉陵困了我一生,我憑什么給她報仇!”

    “不為劉陵,你姐姐呢?你對劉陵沒感情,但對采芹是有的吧。要不然你怎么會接近四姐,詢問她身邊侍女之事?”

    此話一出,劉徹怔住,目光越發凌厲。

    李夫人渾身顫抖,滿目驚懼,連忙解釋:“沒有。妾沒有。妾只是想知道,姐姐在宮里都做些什么,過得好不好。想要……想要問一問,聽一聽,了解了解。臣妾敢對天發誓,絕無半點復仇的想法。

    “臣妾知道,姐姐的事情怪不得旁人,要怪也只怪劉陵。若不是劉陵命令她,要挾她,她怎么會走上這條路。千錯萬錯都是劉陵的錯。

    “臣妾唯恨劉陵,從來都沒有因此恨過他人。而且臣妾好不容易得到自由,能重新開始,怎么會有這樣的妄念,讓自己再陷進地獄里去。”

    李夫人舉手對天:“臣妾發誓,若臣妾有此心,就讓臣妾五雷轟頂,死無葬身之地。”

    劉據微微頷首,對于這點大概信了。

    李夫人松了口氣,又道:“陛下,臣妾雖是劉陵的人,但劉陵的事情一點都沒沾染過,這些年臣妾與姐姐也鮮有聯系。我們只是劉陵用來牽制彼此的工具。

    “臣妾一直心心念念怎么脫離劉陵。劉陵死去,臣妾比誰都高興。陛下,臣妾的過往,臣妾無法辯駁,可那也是因為臣妾沒有選擇。”

    劉據抿唇:“從前你確實沒有選擇。成為劉陵收養的細作,不是你的錯,你是身不由己。這些怪不得你。但之后呢?

    “你本可以逃得遠遠的,隱姓埋名,平凡一生。但你選擇頂替李小妹的身份,并與李家人聯合謀求入宮。

    “人往高處走。這點孤姑且也可以認作是你想過好日子,想有好前程。但滅口王夫人呢?”

    李夫人臉色一白:“那是王姐姐逼的,是她逼我的。她一直拿我的身世要挾我,威逼我。還想拉我下水,讓我跟她一起死。我只是想求自保。我是逼不得已,我……”

    “滅口王夫人是,滅口安陵邑你的同伴也是嗎?”

    劉據起身,目光睥睨。

    李夫人喉頭顫抖,嘴唇蠕動:“我……我……”

    沒等她狡辯,劉據又道:“朝廷官兵找去安陵邑時,里面的人已經飲了毒酒,別院更是火光滔天。還記得你跟王夫人說的話嗎?

    “你說你不想再染鮮血。說明你已經殺過人了。殺的就是她們吧。酒里的毒是你下的,火也是你放的。

    “王夫人要挾你,威逼你,想與你共沉淪,她們呢?你一直說自己沒有選擇,自己身不由己。她們難道就有選擇,就不身不由己嗎?她們和你一樣,都是被劉陵收容培養,被迫成為她的工具。

    “為了脫身,你把她們全殺了。在這之前,你或許確實可以喊冤稱一句無辜。但在這之后,你已經沒有資格了。”

    唰一下,李夫人臉上血色全無,面如白紙,但見她雙唇抖動,似乎還想再說。

    劉據已經不想聽她鬼扯了,直接擺明態度:“孤與父皇前來,是因你所提劉陵的秘密,你若說這些,那就沒意思了。”

    他站起身,神色郁悶,一臉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了的表情。后悔不跌。

    劉徹嘴角扯了扯,言道:“說吧,你所謂劉陵的秘密是什么。你若只是借此誆騙朕,故意引朕前來,聽你這些廢話……呵。”

    最后一個呵,十分明顯地展露出帝王的怒氣。

    李夫人嚇得渾身顫了顫:“沒有!妾沒有撒謊,也不敢誆騙陛下。妾確實知道……知道些東西。”

    她哪里敢撒這樣的謊。她只是借機試一試,看能不能求得陛下一絲憐惜,謀一線生機罷了。

    她閉上眼,存著最后一分僥幸:“若是……若是妾說出來,陛下可能饒……饒妾一命?”

    劉徹輕哼一聲,面色冷厲,目光如刀:“朕可以考慮留你全尸,給你個痛快。”

    李夫人心尖抖了抖,身子一軟,癱倒在地,滿臉絕望。可便是如此,該說的她還是要說。

    “劉陵……劉陵還有一個兒子。”

    劉徹劉據同時頓住,四目皆驚。

    劉徹蹙眉:“她何時生過孩子,同誰生的?”

    “不知道。劉陵雖然久居長安,但每年都會尋借口離京,或是淮南王生辰,或是王后生病等。

    “她離京并非每次都回了淮南,回淮南也并非一直在淮南王府,有時候是去見孩子了。我不知道孩子是她跟誰生的,也沒真見過那位小郎君,但我肯定她確實有個兒子。”

    劉徹劉據對視一眼,又問:“淮南事敗,劉陵以及淮南王室都被抓捕審問過,沒一個人提及劉陵生過一個孩子。”

    “她瞞得很好,此事淮南王都不知道,唯獨幾個心腹了解。”

    劉據更驚訝了:“那你如何得知?”

    李夫人嘴角扯出一絲譏笑:“姐姐是她手中最得力的細作,是宮中所有探子之首,為她主理宮中一切事宜。而我,是她選中要送到陛下枕邊的人,是她日后最有用的棋子。”

    劉據挑眉:“所以你想說你們也是她的心腹。”

    “是。但我們這類心腹還不夠格知道她如此私密之事,不過也有些其他下屬沒有的優勢與便利。

    “姐姐是真心當她是恩人,對她忠心耿耿,可姐姐更疼我。姐姐可以無條件為她付出,哪怕是死,但姐姐不愿意我同她一樣。姐姐一直在想辦法,讓我自由。

    “只是我們這種人,自由哪有那樣容易。姐姐害怕我終將走向如她一樣的命運,甚至比她更危險。

    “更害怕劉陵哪天過河拆橋,或者棄車保帥棄到我頭上。畢竟這事放在劉陵身上并不鮮見,阿玉便經歷過一回。阿玉……阿玉本也是與我姐姐一批送入宮的。

    “她想幫我留條退路。一直用心關注著劉陵,通過一切手段搜集信息。我也一樣。這是我們私底下發現的。”

    劉據眨眨眼,沒想到李夫人與采芹還有這等本事與后手。嘖,看來不說李夫人,采芹待劉陵也并非一心一意啊。

    “那個孩子目前在哪?”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存在,其他都不知道。但劉陵從不讓他露面,瞞著不許任何人知曉,應該就是害怕自己事敗會波及他。所以我猜劉陵給他留了退路,讓他可以在自己身死之后,安穩生活。”

    劉徹神色不悅。

    “還有一件事……”李夫人猶豫著,“我不確定。”

    劉徹蹙眉:“說!”

    “劉陵在京中四處籠絡朝臣皇親,平日出手也十分大方。這些錢只有一部分出自淮南。畢竟淮南還需要招兵買馬,制造兵器軍備。哪哪都花錢。淮南王與淮南太子都是奢靡無度極愛享受的人,不會給她這么大的資金支持。”

    劉據張大嘴巴:“劉陵的升平樓這么賺?”

    劉徹搖頭回答:“升平樓確實紅火,但劉陵為了籠絡其他幾位東家,多有讓利,自己所得只有兩分。不夠。”

    他看向李夫人:“你是想說她有其他錢財來源?”

    “是。但她所有的生意和渠道都在明面上,沒有別的。所以我懷疑她手中有某筆巨大的財寶,亦或者另有同盟支持。”

    財寶,同盟?

    劉徹神色再度冷沉:“還有嗎?”

    “沒……沒有了。”

    既然沒有,那就沒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劉徹起身。

    李夫人抬眸,仍舊帶著點點希冀,“陛下……”

    劉徹連個正經眼神都沒給她,只淡淡道:“朕答應給你個痛快,自然會做到。”

    話音畢,徑直離去。

    李夫人癱軟在地,眼中光亮徹底泯滅。

    重新押回牢房,李夫人整個人更呆滯,更沒生氣了。

    隔壁王夫人瞥她一眼,淡淡勾唇:“求饒失敗了?”

    李夫人一動不動。

    “看來你伺候陛下的時日還是短了些,對他不夠了解。咱們這位陛下,會為美色側目,但絕不會為美色所迷。只要涉及朝堂政事,他比誰都要清晰,也比誰都要狠厲。更別提還是此等謀逆大事。”

    王夫人說著,語氣無限感慨。

    雖然知道如此,但是人總會有妄想。她又何嘗不希望此中能有一線生機呢。她雖恨李夫人,卻是希望她成功的。若她能成功活命,那么自己也能。

    可結果如她所料,沒有意外,沒有奇跡。

    王夫人深吸口氣,剜李夫人一眼,只恨自己為何迷了心智,居然與她扯上干系。天知道她居然是謀逆余孽!

    但凡沒有這一出,但凡她不是這等要命的身份,自己最多是被褫奪位分,打入永巷。

    可如今,不可能了。

    王夫人咬牙,深切認識到李夫人當初勸說她的言辭成了現實。

    她需要為劉閎打算。她必須死,也只能死。

    沒了李夫人,劉閎會有其他養母,不論養母是誰,總歸都比是她或李夫人要強。

    王夫人撕掉外衣,咬破手指,寫下最后的血書,將之穩妥放置到一邊。然后拔下頭上金釵,將尖刃那端刺入脖頸,迅速而果決。

    鮮血噴濺而出,濺到墻壁,濺到地面,甚至濺到李夫人臉上。

    李夫人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抬眼看去,但見王夫人倒在地上,身形抽搐,痛苦難言,眼角還有淚滴滑落。

    動靜吸引來獄卒,又匆匆稟給張湯。

    張湯來時,王夫人剛好咽下最后一口氣。他面無表情,神色平靜,讓獄卒體面收拾了。

    將王夫人的尸身搬出去,張湯來到隔壁,放下一杯酒。

    “陛下承諾你的。毒性猛烈,見血封喉,三步奪命。很快,不會有太大痛苦,至少不會似她一樣。”

    不會似她一樣,她……

    李夫人下意識看了眼已經無人的牢房,顫巍巍端起酒杯,不甘不愿,卻不得不咬牙飲盡。酒水入腹,李夫人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下一刻,噗,一口血噴出來,轟然倒地。

    也好,至少……至少也算與阿姊團圓了。

    她們姊妹生前聚少,死后望能重逢。

    這般想著,李夫人好似看到了采芹的身影,對方穿著數年前兩人最后一次見面的衣服緩緩走來,蹲在她身側,抱住她笑著道:“莫怕,有阿姊在。阿姊陪著你。”

    一如小時候,她們還沒被劉陵帶走之時,每回她太餓了,或者乞討被打了,嚶嚶哭泣,阿姊就是這般哄她。

    李夫人張著嘴,輕輕吐出一個字“好”,然后永遠閉上了眼睛。

    第 67 章

    離開審訊處, 再度回到宣政殿。

    劉徹詢問劉據:“對于劉陵之事,你怎么看?”

    劉據想了想:“劉陵事敗至今已有快兩年,她生前就把兒子藏得好, 死后又留了退路,這會兒肯定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說不定還將首尾都已掃清。

    “人海茫茫, 對方有心隱匿, 當年劉陵的人手也幾乎全部清剿干凈, 再無審訊之處。我們沒有方向,只怕不好找。

    “不過若對方只想安穩度日,沒打算冒頭,倒是不重要。若對方冒頭,那就更好辦了, 只要他動, 就會顯露痕跡。我們便可順勢逮捕。”

    劉徹點頭,確實是這個道理。但不好找,不代表不能找。等著對方出手不是他的風格, 所以該查還是要查的。

    劉徹撇開這點, 又問:“錢財呢?”

    “劉陵裙下之臣不少, 但能拿出這么大筆錢財, 只為討她歡心的,估計沒有。李夫人猜測同盟……”

    劉據蹙眉,繼續說,“若是同盟, 會與劉陵合作謀反之事的同盟, 應該也數不出幾個。尤其似劉陵這樣的性子,自己要死了, 肯定恨不得拉所有人下水給她陪葬。

    “她當初也確實是這么做的。可為何偏偏放過這個‘同盟’,讓‘他’完美隱身呢?令劉陵三緘其口,以死保他,只字不提。他哪來的能耐讓劉陵為他至此?

    “更何況,這個‘他’不但要有十分豐厚的財力,供養得了劉陵,還需有不被他人察覺的能力。需知這不是一點點錢,是巨大的一筆,還持續支持了劉陵十余年。怎會不留半點痕跡?

    “劉陵敗露后,我們是大力度徹查過的,并未發現其他勾結者。除非‘他’與劉陵近幾年沒有任何聯系,否則絕無可能。但所謂聯系,不只書信、會面,也包括物品、錢財。”

    劉徹點頭。錢財聯系也是聯系。尤其持續多年大筆錢財的流動。

    “若有這等能力與財力,他完全可以把這些花在自己身上,由自己謀反上位。何必去扶持劉陵?助劉陵成功,淮南登位,他最多不過是個權臣。

    “如果只求權臣。他可以獻上財物,父皇照樣可以滿足他,還不用他冒此等誅滅九族的風險。所以他憑什么給劉陵做冤大頭?

    “至于以劉陵為刀,淮南做先鋒,自己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現成的皇位哪是那么好撿的。淮南一旦上位,他能不能奪過來,以什么立場奪過來都是未知數,如何有自己干穩妥。

    “再者,劉陵雖然敗了,但她不蠢,更有自己的傲氣。怎會愿意做他人刀柄。在她看來,只有她以別人為刀,沒有別人以她為刀的道理。”

    劉徹抬眸:“所以你覺得同盟不可能。”

    劉據想了想,斟酌道:“可能性太小,微乎其微。但若說是財寶。同理,這么大一筆財寶,劉陵從何得來,似乎更不可能。我們掌控淮南后,也沒發現什么未知的金礦銀礦啊。”

    劉據一嘆,感覺自己的分析陷入死局。

    劉徹眸光閃動:“劉陵籠絡各方皇親朝臣,所送并非只有金銀錢幣,還有些珍貴物件。”

    劉據聞弦音知雅意:“可以讓他們都報上來,看是否能從此間查出些蛛絲馬跡!”

    劉徹輕笑,又道:“另外,若真有這么一份財寶,如今必然在劉陵兒子手里。這筆錢財太大,他若要隱匿身份,安穩度日,便不能用,即便取用,也只能取微末。

    “但凡手筆過大,必留痕跡。我們既然已知此事,就可以盯著些。”

    劉據眼睛一亮:“他不動就罷,只要一動,我們就能尋跡出手,把人和錢全部拿下。”

    那模樣,顯然重點不在人,而在錢。

    劉徹:……忽然失去言語。

    他嘴角抽了抽又問:“劉陵之事說完了,對于王氏所為呢,你是怎么想的?”

    “啊?”劉據怔愣。

    “張湯回稟查明,她想拉你下馬,讓閎兒取代你。”

    劉據呆了半秒,瀟灑擺手:“她不是還沒做嗎?”

    劉徹:???

    “不論是扶持李夫人,還是資助寒門,或是以家中女子聯姻,至少都還沒有進行到針對我這一步。

    “而這些即便不為他日針對我,單純為了王家能屹立長安,族中興盛,正式擠入權臣貴族之流,也是需要的。”

    資助寒門,結交盟友,擴大親朋。都是壯大家族的手段。

    若不談對劉據的心思,這些舉動其實都沒錯。

    劉據輕嘆:“不管日后她如何行事,于目前而言,我并沒有遭受到她的任何攻訐,也沒有因她的舉動蒙受任何損失。所以我只論跡不論心。”

    當然,若知道了別人的“心”,他也不介意“釣魚執法”。

    如果面對“釣魚執法”,對方表現怯懦,典型的有賊心沒賊膽,那么他完全不必計較,反正只能給他一輩子憋著。

    如果面對“釣魚執法”,對方有所異動,那就出現“跡”了,可以論跡處理。

    劉據眨眨眼,覺得自己這么想沒毛病。不過王夫人死局已定,用不著他“釣魚執法”,不說也罷。

    劉徹嗤笑:“你倒是大度。”

    “也沒有很大度,我只是……”劉據瞄劉徹一眼,“只是覺得似這類事情,根本不在她,而在父皇。若父皇信我,她所做一切都是徒勞;若父皇不信我……”

    劉據頓了片刻:“若父皇不信我,沒有她,也會有別人。”

    這句話說出,劉據低下頭,神色落寞。

    劉徹身形微頓,剛想說點什么,劉據已經撲進他懷里:“父皇!你別不信我。不論什么時候,你都是我父皇,是我最最敬愛最最親近的父皇。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權勢不要,富貴不要,功勞也不要。只要你別疑心我。”

    劉徹愣住,非是單純因這些話,而是劉據身子居然在微微顫抖,甚至他胸前被劉據趴著的衣裳有些濕潤。

    劉據在哭,他在害怕。

    劉徹跟著心跳漏了半拍:“據兒……”

    “父皇,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不信我了,或者我的存在會讓你感到不開心不舒心,那……那就放我走吧。”

    劉徹面色一變:“放你走?去哪?”

    劉據深吸口氣:“父皇,大漢、南越、匈奴、西域等,這些是我們知道并能夠達到的領土與國邦;

    “在此之外,更南邊,有我們聽說過但未曾到達的身毒;更東邊,橫跨遠洋,還有許多我們從未到達也不曾聽聞的島嶼和新大陸。

    “這些地方部分資源一般,部分資源豐富,不輸中原。他們之中,有些地區已建立國邦擁有臣民,有些還處于原始的土著蠻荒時代。

    “父皇。我們的眼光不應該僅僅局限于大漢疆土,也不應該只看得到匈奴西域,還有許多地方等待我們去探索,去開拓,去征服。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父皇讓我走吧。我可以選一方凈土,從零開始,創建屬于我的家園。哪怕貧瘠,我可以讓它變得富饒;哪怕荒蕪,我可以讓它變得繁榮。

    “只是這些都需要時間,漫長的時間。在你我有生之年,它們都不可能越過大漢,更威脅不到大漢。尤其這些地方很遠,很遠。遠到你甚至不必擔心我還能夠回來。

    “我會隔海遙望,祝你既壽永昌,千秋萬歲。父皇,我總是希望你好的。如此我們雖相距兩地,卻可以平安無事,總好過……”

    總好過什么,劉據已然聲音哽咽,說不出來。但未盡之言,他自己懂,劉徹也懂。

    劉徹仿佛被一記重錘擊中心頭,疼痛難忍,呼吸艱難。

    他咬牙,抬手一巴掌拍在劉據頭上。

    啪。

    劉據悶哼,委屈不已:“父皇?”

    “胡說八道!朕何曾說不信你。遙遠貧瘠之地,你去算怎么回事,流放嗎!”

    劉據低頭不說話。心中暗自嘀咕,也不都是貧瘠之地。有些還不錯的。

    劉徹深吸口氣,用力將劉據拉入懷中,緊緊抱住,聲音溫和而篤定,卻又不自覺帶了些許顫抖。

    “不會的。據兒,別擔心,朕怎會不信你。不過是王氏的妄念,也值當你這般胡思亂想。你我父子,豈是他人能輕易離間。若他們敢,朕砍了他們的腦袋!”

    最后一句,殺意立顯。

    劉據回抱住他:“好。我不亂想。父皇信我,我也信父皇。”

    見他歇了心思,劉徹松了口氣,卻又仔細思量起他的話來。

    他的據兒會用權勢,卻不熱衷權勢,尤其據兒的眼界那么大,他的心中裝著五湖四海,藏著廣袤天地,又怎會為區區中原之境與他父子相爭呢。

    劉徹神色閃動:“據兒,你所說許多未知島嶼與新大陸,是……是仙境得知的嗎?”

    劉據沒有回答,便是默認。

    劉徹心臟狂跳:“聽聞當年徐福上書始皇言,海上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你所說橫跨遠洋之境的新大陸,是不是……”

    劉據:???

    這忒媽跟徐福有個屁關系。你到底是怎么聯系到徐福身上的!劉據快被他的腦補給氣瘋了。

    “父皇,世上沒有仙山!”

    劉徹臉色肉眼可見的失望。

    劉據無語至極,不得不再次強調:“父皇,世上沒有仙山,也沒有仙境。”

    說完,想了想,覺得若將他腦海中所知的后世,彈幕所言的時代稱之為“仙境”,似乎也不為過。

    于是又道:“至少沒有我們可以企及的仙境。它們與我們隔著遙遠時空,不可相通,永遠不可能。”

    遙遠時空?是說仙境所處的時間與空間與他們都不一樣嗎?

    仙山不在凡世,凡人不入仙境。

    仙凡有別,別如天塹。這點劉徹明白。若非如此,凡世怎么從不見有仙人出現,也從不見他人飛升仙境?

    看來若要尋仙山仙境奇遇,恐只有瀕死,或已死,才能希冀獲得此等機緣。

    但不論瀕死還是已死,劉徹都不想選。

    他將劉據又摟緊了兩分。若海上有仙山,他恐自己讓劉據失望后,他心灰意冷,會干脆借尋訪新大陸之機尋訪仙山,一去不返,再也不要他了。

    若無仙山,那么全然未知的遠邦之地,他更不能讓劉據去冒險。

    劉徹懷抱的力道越來越大,若非張湯及時求見,劉據差點以為自己要被箍死了。

    張湯的到來解救了他,也將劉徹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是來復命的。

    “陛下,臣已按陛下旨意,賜李夫人毒酒,李夫人飲盡身亡。另外……”張湯頓了頓,“王夫人也自盡了。”

    劉徹愣了下,不覺意外,也沒什么表情。

    張湯又道:“王夫人留下一份血書,是給陛下的。”

    “呈上來吧。”

    “諾。”

    張湯雙手奉上,劉據從旁觀看,血書字字泣淚,洋洋灑灑寫滿衣衫,但總結下來就幾點。

    其一,痛陳自己的罪狀,表示悔不當初。

    其二,回憶與劉徹諸多甜蜜過往,感恩能侍奉劉徹一場。

    其三,言明劉閎尚幼,自己所為與其無關,請劉徹不要怪罪。另外在最后提出卑微懇求。說自己不配為皇子之母,求劉徹為劉閎選一養母,認養母為生母,從此忘了自己,斷絕與自己的一切瓜葛。

    最后一點可見王夫人一片拳拳愛子之心,也正中劉徹下懷。

    不論王夫人如何,劉閎終歸是劉徹親子。王夫人不想劉閎被自己所累,劉徹也不想自己兒子記著這樣的母親。

    但他沒有當場表態,將血書放置一邊,揮退張湯,將劉據拉到身邊:“你怎么看?”

    “王夫人多慮了。阿弟才兩歲,如何理解她的心思,又怎會知道她的種種謀算與事跡。這本就與阿弟無關。阿弟年幼,王夫人沒了,本就該為他擇選撫養之人。”

    劉徹點頭笑起來。

    他的據兒對王夫人的險惡心思都可以論跡不論心,又怎會遷怒劉閎呢。

    劉閎是皇子,有此運氣,旁人有什么資格?

    劉徹眼中寒芒閃過。有些事情,據兒可以不計較,但他不能。他需為據兒做主,也需為據兒震懾住日后可能有此等想法之日,亦是表明自己堅定的態度。

    于是,第二日,劉據便聽聞了對于此案的最終處置。

    王夫人李夫人已死,就不必再提了。

    剩下的,對于李家,即便查明李延年與其家人確實不清楚李夫人是假冒的,但也算失察,削去所有官職,驅逐出境,遷刑五年,且永不錄用,不可再入長安。

    對于王家,王大郎并王家父母等參與執行者死刑,其余未曾參與但知情不報者,同樣死刑。

    此處知情不但指知曉六年前與六年后兩起案件,還指知曉王夫人的“野心”。

    其余一無所知者,不論男女,十歲以上者流放,十歲以下者可以金贖身,但需沒入賤籍。

    賤籍,不可入朝為官,不可購置田畝產業,不可與良貴通婚。如非遇上特赦,求得恩典或是立有大功,不可輕易除籍或改籍。

    這等懲處不可謂不重,為的什么,朝堂后宮心知肚明,實實在在給予了所有人當頭一棒,讓有心思和沒心思的,全都震住了。

    ********

    瓊花閣。

    鄂邑過來時,正好看到玉美人自殿中出去。

    這位入宮不過兩年,雖已不是新人,卻還算不得舊人。圣寵不多,但劉徹偶爾興之所至,也會去一兩回。

    鄂邑同她打了個招呼,徑直入內,開口便詢問李姬:“阿母,玉美人可是為撫養二弟之事而來?”

    李姬點頭。

    此事劉徹沒有下令,而是交給衛子夫全權安排。衛子夫私下問過李姬的意愿。李姬現今也升美人了,若養育劉閎,日后還能借機再升一升。

    鄂邑握住她的手:“阿母,你是怎么想?”

    “阿母沒想再要孩子,不論親生還是抱養。”

    鄂邑一怔。

    “阿母當初投誠皇后時表明過態度,阿母不會再要孩子。阿母知道,以皇后的為人,她既然私下問我,便不是試探,而是真心。

    “若我點頭,她大概率會將二殿下給我,但我不想。我沒有別的長處,卻也明白,答應了的事就該做到。”

    李姬笑著,神色中沒有半點勉強,反而甘之如飴。

    她有鄂邑就夠了,不需要別的孩子來分去她的心神與精力。她只想好好活著,為鄂邑打算。

    鄂邑張著嘴,想說什么,李姬又道:“阿母年紀大了,不想折騰,也不愿折騰,如今這樣,有皇后護持,陛下偶爾也會來一兩回,已經足夠。”

    想到她的性子與年歲,鄂邑釋然:“這樣也好。那玉美人那邊,阿母打算怎么辦?”

    “她來問我的態度,我如實告訴她。她見我沒這心思,便想讓我去皇后跟前替她美言。畢竟二殿下是陛下現今唯二的子嗣,陛下怎會不顧念。

    “撫養二殿下,不但代表有皇子傍身,還代表與陛下有了更多的機會。她自然想要爭取。我同她說,會把她的想法如實告訴皇后,但最終如何決定,皇后說了算。”

    鄂邑點頭:“阿母傳句話就好,不必過多摻和。”

    她若要去西域,來回至少數年,最不放心的便是李姬。可如今瞧來,李姬已經找到了最合適也最舒心的方式,不需她太多操心了。

    李姬反握住鄂邑的手,輕輕拍了拍,無聲笑起來。

    她知道的,鄂邑的擔憂她都知道。她會努力,即便仍舊幫不了鄂邑,至少絕不會再成為鄂邑的負累。

    ********

    劉據再次來到趙家時,趙過與王婉儀剛好送別李延年等人回來。

    劉據隨口問道:“你與李家認親了嗎,可還順利?”

    王婉儀臉色不太自然,福身回話:“民婦從未想過自己并非王家親生。阿父阿母對民婦真的很好。大約……大約民婦與養父母緣分更深,而與親生父兄緣分淺薄了些。”

    這話說得委婉。但劉據聽懂了。

    認親場面不太溫馨唄。

    想也知道,李家本來靠著李夫人,眼見要出人頭地,前途無量了。王婉儀突然出來狀告,不但讓他們的青云之路沒了,還因此獲罪,甚至絕了向上之路。心里能待見王婉儀?

    好一點的話,最多是情誼淡淡;不好的話,指不定還要怪王婉儀為什么活著,為什么出現呢。

    不過看王婉儀的表情,似乎也不怎么在意李家怎么想,不過是得知身世,走個過場而已。

    她跪下來,朝劉據大拜:“多謝殿下為民婦查明真相,抓拿真兇,伸民婦昔日之冤,解民婦今日之危。殿下大恩,民婦沒齒難忘。”

    “不必如此。孤既然給了承諾,自然要兌現。不說這些,今日孤來是為另一件事。”

    劉據招手讓身后之人出來,為其介紹:“這位是義妁,長陵邑縣令義縱的姐姐,也是當今第一女侍醫。太后在世時,為太后看診。太后故去后,又為母后調養身體。

    “她不但擅長內腑之癥,女子之癥,也擅長外傷、燒傷,并善用針灸。孤見你身體有些羸弱,猜想應是當年大火留下的病癥,讓她給你看看吧。”

    趙過王婉儀同時怔住,皆是大喜,再度大拜。

    王婉儀淚水落下:“殿下之恩,民婦只怕來生當牛做馬都無以為報。”

    劉據擺手:“孤可不要來世,也不要你當牛做馬。你若真想報恩,就幫孤督促趙過,讓他在農事上多上心,多做出一兩樣東西,或是盡快悟出增產之法,比什么都強。”

    他還盼著趙過早點想出代田法呢。這點投資算什么。

    王婉儀已然將此話奉若神明,堅定點頭:“殿下放心,民婦必會日日督促,時時鞭策,輔助郎君為殿下效力。”

    劉據很滿意,吩咐了義妁兩句,轉身回宮。沒有去東宮,也沒去椒房殿,而是找了石邑一起玩。他都許久沒同四姐一塊耍了。

    哪知,兩人剛從公主殿出來,沒走多遠,半路被個小不點撞了滿懷。小不點的身后,玉美人與伺候的侍女焦急追來。

    劉據低頭,呦,這小不點不是劉閎又是誰。

    “怎地如此魯莽,橫沖直撞的。發生何事?”

    劉據不問還好,一問,劉閎眼淚簌簌落下,一把撲進他懷里:“太子哥哥,我阿母……阿母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劉據啞然,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玉美人迎上,同劉據見禮,然后前去拉劉閎的手,溫聲道:“二殿下不哭,我們回去吧,我讓人給你做了你最愛吃的糕點,我們去吃,好不好?”

    劉閎拍掉她的手:“我不要跟你回去。”

    玉美人有些尷尬,見劉據看過來,慌忙解釋:“陛下與皇后命我照顧二殿下,今日是二殿下挪宮的日子。但二殿下……”

    顯然劉閎不愿意。

    劉閎抬眸看向劉據,委屈巴巴:“我不認識她,不想跟她走。太子哥哥,我……我知道阿母回不來了,可是……能不能……我能不能跟你住一起?”

    劉據:???

    什么鬼,他來養劉閎?他還是個孩子呢,別別別!

    劉據擺手拒絕:“我自己還需要人照顧與教養呢,怎么撫養你。不合適的。”

    劉閎眼中光亮暗下去,又道:“那我可以跟母后住一起嗎?”

    劉據再次拒絕:“母后宮務繁多,膝下已有我與阿姊三女一子,恐分身乏術,照顧不周全。”

    劉閎喪氣垂頭,無聲落淚:“我很乖的。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我真的會乖的……我沒其他熟悉的人了。太子哥哥,我……我害怕……”

    玉美人嘆息,聲音更柔和了些:“二殿下,我可以照顧好你的。陛下也會經常來看你。雖然我們現在不熟悉,但相處幾日自然就熟悉了。”

    劉據附和:“去吧,別怕。玉美人是父皇與母后選出來的,你放心。平日里,你仍舊可以來同我玩,有什么事,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可以找父皇,也可以來找我。”

    劉閎沒了辦法,只能跟玉美人離去,卻一步三回頭,望向劉據的眼神無比哀怨。

    待他走遠了,石邑猛翻白眼:“年紀不大,心眼不小,倒是會為自己謀算。跟著你或母后,與跟著玉美人能比嗎。真是心機,不愧是王夫人生的。”

    劉據無語:“你不覺得自己太陰謀論了嗎?他才兩歲多一點,哪來這樣的心眼。他年紀小,與宮妃們接觸少。往日里也就因為王夫人要做樣子,同我與母后相處多一些。

    “如今遭逢大變,生母沒了,父皇也顧不上他。他本就惶恐不安,又被送給別人,更加忐忑,想尋個自己熟悉點的人也在常理啊。”

    石邑撇嘴,即便知道劉據說得有理,仍舊不以為然,反正她就是不喜歡王夫人,連帶著不喜歡劉閎,忍不住往壞了想怎么地?

    年紀小也是王夫人教出來的,未必不懂。更何況就算他不懂,如今宮中這形勢,也未必不是聽了什么風言風語,從而生出此舉。

    當然這點劉據也想到了。他微微蹙眉,轉頭吩咐豐禾:“你去找玉美人,悄悄同她說一聲,讓她看著些。”

    因與玉美人不熟,對她不了解,又補充道:“李姬同玉美人住處離得近,也知會一下李姬。”

    豐禾領命:“諾。”

    石邑再翻白眼:“又不關你的事,你管這么多。”

    劉據攤手:“不過讓婢子傳句話,舉手之勞而已,又不費我什么功夫。”

    石邑抿唇:“還去不去池苑玩了。”

    劉據忙點頭:“去的。”

    然而兩人繼續走了沒幾步,前殿就傳來消息,前線軍報到京。

    劉據立時丟下石邑,撒丫子往宣室殿跑。

    石邑:……無語望天。

    第 68 章

    隔著老遠, 劉據便已聽聞劉徹爽朗的笑聲,雙腳速度不自覺加快了些許,一進去便興沖沖問:“父皇, 是捷報嗎?”

    “對。捷報,大捷!”

    劉徹喜笑顏開, 因為王夫人李夫人之事, 頭頂密布了多日的陰云終于散去, 心情舒暢起來。

    他甚至將劉據抱過來, 一邊給他看軍報,一邊說:“你去病表哥不愧是少年英才,率一萬騎兵,六天轉戰千余里,踏破匈奴五王國, 斬殺折蘭王、盧侯王, 還俘獲了渾邪王的兒子與相國都尉,繳獲休屠王部的祭天金人。”

    休屠王部祭天金人?

    劉據眨眨眼,想到大軍出征前自己隨意說的話。

    表哥真的做到了!就知道表哥一定行。表哥雖然總愛打趣他, 同他嗆聲, 但在這種事情上從不說大話。他有這個實力!

    劉徹越說越高興:“據兒, 這回你表哥立有大功, 你也立有大功!”

    劉據歪頭:“我?”

    “當然。你可知這一萬騎兵是什么人?是全員配備馬具,按照你給予親衛的訓練之法,由你舅舅與表哥親自更改調整后制定的方案,做了一年多特訓之人。

    “據兒, 你知道這場戰役最令朕欣喜的是什么嗎?非是我軍大破匈奴, 大獲全勝,而是我方傷亡還不足百人, 而匈奴卻是我們的數十倍之多。”

    一比幾十,這比例可太令人振奮了。

    劉據欣喜若狂:“那舅舅與表哥是不是快回來了?”

    “他們會在邊關稍作休整,朕已令人護送糧草物資補給,以備二次出擊。”

    說完,劉徹眼睛瞇起來,眸中笑意更盛,言語中帶了幾分打趣意味,接著道,“你表哥說答應了你,要為你俘獲休屠部的祭天金人與渾邪王的寶馬。如今金人到手,渾邪王卻騎馬逃了。你表哥怎愿食言?”

    劉據愣住,蹙眉道:“我不過同他玩笑說說,不用較真的。”

    劉徹拍拍他的頭:“當然不只因此。你難道不好奇,你所制木鳶與熱氣球為何沒派上用場?總不會一點機會都找不到。”

    劉據眨眼:“舅舅與表哥想留做底牌,再干場大的?”

    劉徹莞爾:“河西尚未全復,我們手中還有諸多手段未出,自當乘勝追擊,怎可偃旗息鼓!”

    是這個道理沒錯。

    劉據點頭,又安靜等了一個月,第二封捷報傳來。

    霍去病與公孫敖合力再戰渾邪王與休屠王兩部,遣先鋒部隊駕駛木鳶與熱氣球奇襲,使兩部營地陷入混亂,再使大軍發起猛攻。

    戰績顯著,非但殲敵三萬有余,俘虜一眾王室子弟與高官,還重傷休屠王,生擒渾邪王!休屠王太子與渾邪王舊部,丟盔棄甲,懇請歸降。

    尤其在此等戰績之下,我軍傷亡僅數百人。

    另一邊,李廣與張騫合作出擊左賢王部,運用的幾乎是同霍去病公孫敖一樣的戰術,先遣部隊仰仗木鳶熱氣球之利奇襲,而后大軍配合圍攻;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殲敵萬余。我方損傷不到十分之一。

    美中不足的是,左賢王反應極快,見勢不妙,沒有念戰,及時率領殘部遁逃了。

    但此次出擊整體而言,仍舊稱得上非常漂亮,劉徹十分滿意,日日笑容滿面,神清氣爽,走路都帶風。

    什么王夫人李夫人之流帶來的陰翳通通一掃而光。

    朝野上下歡呼不斷。就連彈幕也發出陣陣驚嘆。

    ——臥槽,河西之戰這么猛的嗎。我記得歷史上沒這么猛啊。來個懂的給我科普一下。

    ——歷史上公孫敖走錯路,沒能與霍去病會合。霍去病獨自出擊,深入匈奴境內兩千里,仍舊拿下優秀戰績,殲敵三萬,俘獲一眾王室與高官,令渾邪王休屠王倉惶敗逃。

    ——渾邪王休屠王因兩戰兩敗被匈奴單于問罪,氣憤之下率部歸降。但看到前來收降的是霍去病,休屠王心生懼意,又率部逃離。被霍去病嘎嘎殺了一大半,把剩下的降兵嚇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哈。

    ——懂了。現在有指南針,還有孔明燈作為方位與信號指引,公孫敖沒走錯路,又有木鳶熱氣球這兩只奇兵突襲先擾亂敵軍營地。于是我霍哥不但拿下原本的戰績,還直接重傷休屠王,生擒渾邪王。首領都成階下囚了,舊部群龍無首,直接降了。

    ——歷史上李廣與張騫這邊,張騫沒能按約定時間出擊,致使李廣獨自面對左賢王大軍合圍,李廣部隊損失過半才等來張騫援兵,讓左賢王棄戰北去。

    ——張騫為什么沒能按計劃出擊不知道。估計要么走錯路;要么出擊時辰配合有誤。畢竟那時兩軍不在一起,無法通訊。現在前有指南針,后有孔明燈,方向與簡單通訊兩點基本得以解決。所以這里張騫按計劃出現了。

    ——明白。不過這倆顯然干不過霍去病。戰績跟霍去病沒法比。也很正常。畢竟那可是我霍哥。我霍哥是誰都能比的嗎!再說一句,霍哥牛逼,為霍哥打CALL。嗷嗷嗷。

    彈幕外的劉據也忍不住嗷嗷嗷,整個人神清氣爽,恨不能立時飛到前線去,看看大捷盛況。

    可惜去不了,只能賴在劉徹身邊探聽消息,并了解后續發展。

    經此一戰,大漢算是完全占據了河西走廊,打通了前往西域的要道,同時也阻斷了匈奴與羌人的聯系。但對于這塊地盤如何管轄,如何運作,還需商議。

    經過這兩年的種種,劉徹早就不把劉據當尋常小孩了,對于朝廷大事,雖并不事事告知,卻也常會同他提及。

    了解他的想法,詢問他的方案,也是考教他對于朝政事物的態度與能力。

    因而在群臣議論之時,劉徹免不了看向旁邊的劉據。

    劉據立刻表態:“河西之地日光充足,水草豐茂,不但適合飼養牛羊馬匹,還適合耕種農物。

    “父皇,我以為應當設置郡府,移民實邊,徙民屯墾。將這一塊的農田畜牧發展起來,建立倉儲,集本地與周邊之糧食委積等物資,以供他日所需。”

    說到最后一句,劉據抿唇,眼珠轉動:“我們雖拿下河西,但匈奴這個威脅并未除去。日后定然還會再起戰事。

    “現今出戰,軍糧物資多出自京中或隴西等地,運輸線路長,時間久。若能在河西設立軍糧儲備,就可直接自河西調配,可以縮短運輸線,更利于前線補給。

    “若是條件足夠,還能增設其他軍需倉儲與相關機構,將其打造成戰事后勤中心。”

    劉徹愣住,有朝臣狐疑,開口詢問:“何為戰事后勤?”

    “與戰事相關的后備勤務之事,如軍需、糧草、輜重、委積、糧道、營壘、療傷等。”

    朝臣神色鄭重。劉徹也嚴肅起來。

    劉據又道:“當然這些都需要先建郡府,派兵戍衛,設郡衛所,一步步來。而若要建郡府,郡府之下必須要有足夠的百姓以供當地勞作。”

    于是問題關鍵重新回到“移民實邊,徙民屯墾”八個字。

    劉徹再問:“你覺得當從何處遷民?”

    “我朝人口不算多,大都安土重遷,輕易不愿背井離鄉。但凡能在當地過得下去的,恐怕都不會同意。強制遷民多有不妥,只能選災區難民。

    “這些人原籍受災,房屋財產盡失,無所歸依。可以將他們安置過去,承諾到達河西后,分配田畝,幫助建造房屋,輕徭薄賦。

    “另外便是各地氓流與乞者。”

    無地者為流,無業者為氓。這些人因無所事事,或有尋釁滋事者,但并不全是壞人,有些只是因各種原因導致生活困頓,沒有生計。去往河西,就是給予他們一條出路,一份生計。

    乞者就更是如此了。

    劉據神色一暗:“父皇,李夫人雖然可恨可惡,但也有可憐之處。她之所為不可取,但她有句話說的沒錯。

    “她只是一個乞兒,一個無所歸依,身不由己的乞兒。如果可以,誰不想父母雙全,家庭美滿。其他不提,就這點而言,不是她的錯,是我們的錯。

    “是我們沒能讓天下百姓都得以溫飽,是我們讓她們陷入此等困境,絕望無助。

    “如果身處大漢的每個子民都能吃飽穿暖,幼有所養,老有所依。她怎會去行乞,又怎會被劉陵培養成工具?

    “如果她在正常的溫馨的家庭長大,她或許也會是個嬌俏可愛,天真仁善的女娘。”

    朝臣怔住。劉徹也怔住。

    李夫人之事,他們或唏噓、或蔑視、或憤怒、或厭惡,卻少有人想過她的遭遇之始亦有朝廷能力不足,賑濟不力的緣由。

    劉徹更是從未想過這個角度。

    他們看著劉據,眼神一點點變化。

    劉徹心下嘆息。不得不承認,劉據某些方面像他,某些方面卻又不像他。論愛民,劉據這個太子似乎更強于他這個帝王。

    他再一次感受到,從前他擔心劉據太過“良善”,但其實這份“良善”并非他以為的軟弱,而是一種寬廣博大的胸懷。

    劉徹拍拍他的頭,眉眼上揚,微微笑起來。

    ——嗚嗚嗚,據崽好棒啊。據崽如果登基,一定是個仁君,還是個對朝臣對百姓而言都十分難得的仁君。

    ——是的。所以據崽一定要登基,一定不要再有巫蠱之禍。

    ——都是平行世界了,就不要走另一個世界的悲劇路線了吧。這個世界的豬豬與據崽感情這么好,請一定要一直好下去啊。

    劉據握拳,會的。他一定會的。

    他勾起嘴角,繼續說回正題:“另外,河西這塊原先是匈奴掌控,居住有許多匈奴人。此地的匈奴王國已被我們覆滅,將士與首領或被俘,或被殺。

    “但兩國之事不涉平民。百姓是無辜的。他們現今或許也惶恐不安,不知該往漠北遷徙,還是另謀出路。

    “我們可以去宣傳我方政策,讓愿意者留下,將他們納為我大漢子民,發放大漢戶籍,與我方移民聚居,漢化他們,讓他們為我們開墾畜牧。”

    劉徹點頭,看向朝臣:“太子所言,都聽到了。”

    “聽到了。”

    “那便回頭整合一下,弄個具體的章程出來,上書給朕。”

    “諾。”

    自己的建議得到重視,劉據特別高興。朝臣一走,他親親昵昵蹭到劉徹身邊:“聽說休屠王與渾邪王歸降的舊部有數萬之眾?”

    劉徹挑眉:“你打算將這批人也放在河西?”

    “不。”劉據搖頭,“河西乃邊關重地,部分匈奴平民可以,他們不行。尤其是數萬之眾,必須化整為零,分開安置吧?”

    虧他還知道這點,劉徹甚是欣慰:“那你的意思是?”

    劉據眼珠骨碌碌亂轉,他沒忘了彈幕說過,似大漢的處境與時代,人口就是國力,是生產力。那么這數萬之眾,就全是生產力啊。

    “大漢尚有許多苦寒不毛之地,亦或瘴氣叢生之處。父皇別看這些地方條件貧瘠,卻也是有些好東西可以去探索開采的。而且這些年戰事耗費巨大,不只錢財,還有屯糧。

    “我們急需將糧食產能升上來。這點不能單靠農具改進,也不能只著眼已有田畝,還需開荒拓耕。

    “這幾萬人都出自軍中,不論身手如何,至少體能都不錯,是十分好用的勞動力。”

    劉據眼睛閃亮閃亮,那模樣不像在說勞動力,更像看到一頭頭勤勤懇懇,吃苦耐勞的老黃牛。

    劉徹:……行吧。寶貝兒子所愿,還全是為了他大漢,怎能不照辦呢。

    ********

    喜報傳來,劉據又等了一個月,時間進入六月酷暑,衛青與霍去病的大軍終于回朝。

    劉據特意去城外十里亭迎接,遠遠瞧見浩浩蕩蕩的行軍隊伍,一揮鞭子策馬上前:“舅舅,表哥!”

    衛青霍去病與眾將軍下馬行禮,劉據擺手免了,豎起大拇指:“表哥立下大功了,好生威風!”

    霍去病得意揚眉,招手讓趙破奴送上金人,又牽過一匹馬:“嘍,你要的祭天金人與渾邪王之寶馬。

    “祭天金人倒還罷了,這匹馬可費了我不少功夫。它是渾邪王的戰騎,日日坐在□□,若非要保全它,我也犯不著非用生擒之策。”

    需知生擒的難度可比擊殺要大得多。

    角落邊的渾邪王:……我可真是謝謝你嘞!

    衛青輕咳了一聲,霍去病好似才察覺渾邪王已經歸降,再說這話不太好一般,笑著閉了嘴。

    渾邪王與休屠王終于得有機會上前覲見:“參見太子殿下。”

    既已歸降大漢,倒還算拎得清,態度端端正正,行禮規規矩矩。

    劉據點頭平身。

    休屠王又道:“聽聞漢軍所用馬具與奇襲我方之木鳶與熱氣球都為太子所制?”

    劉據不閃不避:“是。”

    休屠王渾邪王均嘆:“太子好巧思,漢朝有此等神器,還有大將軍與冠軍侯這等神將,我們輸得不冤。”

    語氣中有憋屈有郁悶有遺憾,但沒有明顯的恨意,反而藏著幾分欣賞與肯定。

    雙方本無私仇,只是兩國對立,各有立場。兩軍交戰之時,各為其主,生死互搏乃為常理,但在此之外,面對強勁對手,他們也會敬重,會惺惺相惜。

    劉據笑起來:“二位說錯了,如今不該說漢朝,該說我朝才對。”

    休屠王渾邪王愣了一瞬,從善如流:“太子說得對,是我朝。”

    劉據滿意揚眉,轉身令眾人上馬,與衛青霍去病并行入城。

    先入宮,劉徹與眾臣已經在前殿等候。劉據將人送過去,因自己還未正式入朝聽政,便沒進,轉彎去往椒房,與石邑等人一起等著。

    石邑難免感慨:“我聽說表哥公孫敖、李廣張騫都有出戰,舅舅為何沒出戰?”

    “舅舅是大將軍,全軍統帥,自然是制定戰略戰術,統籌指揮即可,何須事事親戰。這叫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石邑明白這個道理,卻還是有點遺憾,沒能聽到舅舅出戰的英姿。

    姐弟倆說話間,論功行賞的消息一句句傳來。

    霍去病加封食邑五千余戶,渾邪王休屠王皆封侯爵,李廣亦封宣平侯。

    劉據尚且淡定,彈幕不淡定了。

    ——臥槽,加封食邑五千多戶,西漢一共才多少戶啊。霍哥牛批。也可見劉徹真的對霍哥超級偏愛。

    ——李廣終于封侯了,難得啊。他要好好感謝一下據崽,要不是據崽做出一系列“神器”,直接影響戰局,他哪能封侯啊。原時空歷史上,他到死都沒封侯呢。我不是說他沒本事,但真的跟衛青霍去病比差太多。

    ——衛青霍去病那是千年難遇的奇才,跟他們比,幾個人比得上。李廣好歹是老將,在衛青沒有嶄露頭角之前,他跟程不識是抗匈的中堅力量。怎么著也沒比公孫敖差啊。公孫敖都能封侯,李廣憑什么不行。

    ——有時候選擇與運氣也很重要。公孫敖運氣好,選擇了衛青,早早被衛青帶飛。

    ——李廣封侯了,還有了指南針孔明燈,是不是之后就不會因為迷路而延誤軍機自殺了?

    ——應該不會了。畢竟據崽蝴蝶翅膀很厲害的。弱弱許個愿。河西之戰的戰績改變了,李廣的命運也改變了,是不是可以讓衛青霍去病活久一點?衛青就算了,好歹活了幾十歲,我霍哥不到二十四就沒了。哎。求求了,據崽,一定要保霍哥啊!

    劉據:!!!

    他似乎已經是第二次聽聞衛霍逝去的消息了。此前彈幕就提過“衛霍故去”,但沒有明確提出年歲。

    不到二十四……

    這么年輕的嗎?

    表哥現今實歲十九,虛歲已經二十了!

    他深吸一口氣,心臟收緊,開始心不在焉。

    以至于朝會散去,衛青霍去病前來后宮面見衛子夫,順便享用家宴,他都神思不屬,眼珠子在衛青霍去病身上來回逡巡,搞得二人莫名其妙。

    夜間,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想了一晚上,第二日頂著兩個黑眼圈剛起床,石邑就神神秘秘過來詢問:“我想去表哥府上瞧瞧,你去不去?”

    劉據歪頭:“我是要去的,但你去做什么?”

    “我聽說表哥這次回京帶了兩個孩子。一個十來歲,一個尚在襁褓,似乎剛出生沒多久。”她鬼鬼祟祟附耳輕語,“十來歲的先不說,那個剛出生沒多久的,你說會不會是……嗯嗯。你懂的。”

    劉據:???

    是什么啊。他要懂什么?

    石邑無語,只能點明:“表哥都二十了,若同誰有點露水情緣,生出個孩子,似乎也不足為奇。”

    劉據:!!!

    “你別亂說。表哥昨日才回京,帶回兩個孩子這樣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石邑揚眉:“我有我的渠道。他又沒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帶的,跟著大軍一起到達長安,好多人都知道。稍稍打聽就曉得了。少年將軍帶回個襁褓中的孩子,那孩子與他還有些許相似,你說奇不奇怪?可不只我這么猜。”

    劉據:……

    石邑哼哧,斜了他一眼:“別以為你們不說我就發現不了,我都曉得了。三姐喜歡表哥。若真是,那三姐得多傷心啊。憑什么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女子可以,三姐不可以。”

    劉據無語:“三姐已經看開了,應該不會怎么傷心。你別多此一舉,反而惹得三姐鬧心。”

    石邑一愣,反應過來這點,低下頭,卻又有些不甘:“那我也得去看看。十月懷胎呢。都生下來了,可見那女子或許在三姐沒看開之前就存在。我得看看什么人能強過三姐去,入得了表哥的眼。”

    劉據翻了個白眼,知道她這是不弄清楚不罷休了,干脆隨她。反正他也是要去的,有他盯著,不怕她干出糊涂事來。

    “你等等,我要先去趟太醫署。”

    石邑一頭霧水,去太醫署作甚,還沒來得及問,就見劉據風一般沖出去,再會合,劉據身后已經多了兩位侍醫。

    出宮后,劉據沒有去往冠軍侯府,直奔大將軍府。

    他猜得不錯,霍去病這人是呆不住自己府邸的,此刻正同衛青在一起。舅甥倆正對著搖籃里的一個嬰兒不知在說什么,旁邊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立于搖籃邊,俯身輕哄。

    劉據腳步頓了一瞬:不是吧,真有兩個孩子?

    但也只是一瞬,便抬步進去。不管了,先辦正事。

    衛青霍去病瞧見他,有些意外,正要行禮,劉據已經擺手,火急火燎將身后侍醫拉出去:“你們給舅舅和表哥檢查檢查,診診脈,看仔細點。”

    衛青霍去病:???

    劉據也不解釋,死盯著侍醫動作,待他們看診完畢才問:“如何?”

    “大將軍與冠軍侯身體康健。”

    劉據挑眉:“你們確定?”

    “自然確定。殿下若是不信,可喚太醫署其他人再診一遍。”

    “行吧。那你們回去換兩個人來。”

    侍醫:……不是,殿下,你說真的?

    劉據無語:“不是你們說讓太醫署其他人再診嗎?換兩個人,輪流來。”

    侍醫:……

    霍去病翻了個白眼:“你是不是懷疑我跟舅舅在戰場受了傷?你也太小看我們。我三進三出匈奴王帳都毫發無損。便是對敵千軍萬馬,偶有受點輕傷,回京這一路也早好了。放心吧,我們無事。”

    活蹦亂跳,中氣十足。著實不像有事的樣子。

    衛青輕笑:“殿下可是聽了什么話,誤會了?”

    誤會了嗎?

    彈幕確實不一定都對,而且于他們時空對,于自己時空未必一樣,但劉據仍舊蹙眉。

    衛青看了眼兩位侍醫,又道:“若臣記得不錯,這兩位是太醫署現今擅長病癥最多,醫術最好的。若他們說無事,那便是無事。殿下,不必再請太醫署侍醫輪流看診。”

    說得有道理。彈幕所言舅舅活了幾十歲,可見壽數不短。表哥離二十四歲還有四年呢。說不定是這四年中出了什么變故也不一定。

    劉據勉強答應下來,對侍醫道:“你們回去吧,往后每隔七日來為舅舅與表哥看診一次。嗯,不,三日!”

    衛青眉宇微蹙,張嘴想說什么,劉據搶先道:“舅舅不許拒絕,這是命令!不但如此,回頭我同父皇說一聲,挪兩個侍醫給你們。一人一個,放你們府上,以備你們所需。”

    衛青&霍去病:……他們真沒有這種“所需”。

    “說了這是命令,不許拒絕!”

    還不忘橫霍去病一眼:“尤其是你,你更不許!”

    語氣強硬,面容冷肅。

    霍去病翻了個白眼。

    你是太子,你地位高權勢大,你愛咋咋地。行了吧。

    侍醫領命離去,嘴角不斷抽搐,心內瘋狂吐槽。

    有病吧,有病吧。太子跟陛下不愧是父子,某些處事上一模一樣的。簡直腦殼有病,有大病!偏偏他們還說不得,無可奈何。

    淦!

    第 69 章

    ——哈哈哈, 笑死。據崽終于記起我霍哥壽數不永了嗎?

    ——感覺不太對。之前就有人提過,據崽的表現,有時候像穿越者有時候不像。這里也是。我一個歷史渣都知道霍去病早亡, 他怎么一副剛剛知道的樣子?

    ——這個大家討論過。懷疑據崽可能不是穿越者。他的“異常”或許是某種“奇遇”。畢竟我們都能看到異時空的影響了。據崽有點金手指也很正常。

    ——好奇據崽的金手指是啥。不過聽說國家已經組織研究組,專門研究這個異時空影像相關了。這些我們也不懂, 看看熱鬧就行。至少據崽已經重視霍哥的身體狀況, 那么霍哥就有希望改變早死的命運。

    ——哎, 要是知道霍去病怎么死的就好了, 防范起來也更有針對性。可惜對他的死因,史書只字未提。有猜測得病的,猜測戰場受傷落下隱患的,還有猜測被匈奴暗害的。真揣測滿天飛。

    劉據凝眉。得病,受傷, 暗害?

    他不覺得表哥是能被匈奴輕易暗害的人物, 至于得病與戰事留患,侍醫剛看診過,目前都沒有。若是前者, 常請平安脈, 應當能防范于未然。

    后者……不是前次戰事, 不是今次戰事, 那就只能是往后的戰事了。

    劉據神色閃了閃,將這些都仔細記在心里,以便日后防備。

    那廂,見他消停下來, 霍去病終于得到機會, 招手將搖籃旁的男孩喚到身邊,為其介紹:“這位是太子, 這位是四公主。”

    男孩恭敬行禮:“見過太子,公主。”

    劉據回神,滿臉狐疑,看看男孩,看看霍去病。別說,還真有點像誒。

    石邑更是毫不掩飾,一雙眼睛在對方身上烏溜溜亂轉,充滿好奇與審視,勾唇笑嘻嘻問:“表哥,他是誰?”

    “他叫霍光,霍家的人。”

    石邑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個霍家是指霍去病的生父霍仲孺。

    衛家一門早年都是平陽侯府的下人。當年霍仲孺以縣吏的身份來平陽侯府供事,主家令侍者衛少兒前去伺候。霍仲孺與衛少兒在此期間有了一段露水情緣。

    之后,霍仲孺供事完畢,回家娶妻生子。衛少兒生下霍去病,獨自撫養。彼此再無聯系。

    劉據歪頭。霍光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在哪聽過來著?

    很快,彈幕就給了他答案。

    ——居然是霍光!臥槽,霍光小時候長這么唇紅齒白的嗎?

    ——就問霍家什么風水。霍仲孺名不見經傳,但兩個兒子都好厲害。

    ——霍哥就不說了。霍光也是武帝臨終托孤大臣,不但輔佐了劉弗陵,在劉弗陵死后,扶持劉賀上臺,不到一個月又把人趕下去,再扶持劉據的孫子劉病已登基。一個臣權直逼皇權,皇帝辦事都得看他臉色的存在。

    臣權直逼皇權?

    劉據腦子里浮現無數問號。

    他父皇那般強勢神武,臣子不聽話能嘎嘎亂殺。到劉弗陵之后,竟被臣子裹挾?這么弱的嗎,還是彼時朝局狀態已到這步田地?

    劉據看向霍光,神色復雜。

    石邑已來到搖籃邊,俯身瞅著搖籃內熟睡的嬰兒,再問:“那他又是誰?”

    霍去病語氣悵然:“這就有點說來話長了。”

    石邑眨眨眼,坐下來,好整以暇看著他:“表哥慢慢說,反正我也無事可干,不著急。”

    劉據扯了她一把:“你能不能別這樣,收斂點行不行。”

    石邑翻了個白眼:“我就不信你不好奇。”

    劉據:……那確實挺好奇的。

    于是兩人一起看向霍去病。霍去病無語,衛青言道:“說吧,早晚要告訴他們的。你莫非還打算瞞著?”

    當然不可能瞞,也沒有瞞的必要。

    但霍去病沒有直接開口訴說,而是先吩咐霍光:“你先帶嬗兒回府。”

    霍光搖頭:“兄長不必特意支開我,我沒那么脆弱,沒什么不可講,也沒什么聽不得。”

    霍去病無奈,只能作罷,進入正題:“對于我的身世,從前我略有了解,卻并不知生父是誰。近幾年,年歲漸大,阿母才同我說了實話。

    “這回出征,途徑平陽。河東太守將我領入傳舍休息,又為討好我,派人請……請霍縣吏前來與我相見。”

    對于這個缺席整個人生的生父,他實在叫不出父親這個詞,卻又因父子綱常,無法直呼其名,便只能用霍縣吏代替。

    “我從未見過他,想著畢竟是生父,見一面也好,就答應了。會面后,因我有軍務在身,要趕往前線,不便多留。

    “就給了一筆錢財,委托河東太守幫我為霍家置辦田畝仆婢,也算盡我心意,還了生恩。在我看來,這不過是順手之舉,卻沒想到引發了霍家一出慘案。”

    慘案?

    劉據石邑盡皆訝異。

    霍光卻道:“與兄長無關,霍家爭端本就存在,兄長不過是剛巧那時出現罷了。即便兄長不出現,也會有其他誘因。該發生的終歸會發生。”

    這么一說,劉據石邑更好奇了。

    霍去病繼續:“霍縣吏自長安歸家后便娶妻,生有一女一子。女兒比我小一歲半,名喚霍妤。兒子就是霍光。

    “但他妻子已經病逝多年,至今未曾續弦,家中后宅由如夫人執掌。那位如夫人頗得他喜愛,膝下也有一子,與霍光年歲差不多。”

    倍受電視劇與彈幕熏陶的劉據立時明白了這話的言外之音:“那位如夫人不安分,想要上位爭產?”

    霍去病輕嗤:“是。但她只是如夫人,兒子為庶為幼。霍光位居嫡長,并無過錯。霍妤也非是怯懦之人,所嫁亦是小吏之家,不比霍家差。

    “雙方牽制,霍縣吏雖喜愛他,耳根子軟,常和稀泥,卻也不是什么都會依著她。她不能肆意妄為,需尋合適時機,仔細圖謀。

    “我的出現剛好給了她靈感。她先是向霍縣吏進言,說我既是他親子,便該將我納入霍家族譜,認祖歸宗。

    “我現在已是冠軍侯,又得陛下看重,霍縣吏求之不得,怎會不答應。”

    劉據眼珠轉了轉:“表哥若認祖歸宗,你居長,霍光長子的身份就沒了。而且她應該不單單只是想剝奪霍光名頭上的‘長’,應該還想去‘嫡’。”

    霍去病勾唇,嘴角露出一抹譏笑:“當然。這只是她的第一步,霍縣吏意動后,她又說,如果要記族譜,不知當怎么記,記在誰名下。意有所指說,我有親母,必然不會愿意認霍家已故夫人為母,哪怕只是族譜上的一個名頭。”

    不記入原配名下,那當如何?總不可能充作庶子。即便霍去病是私生,可人家現在地位高啊。說好聽點是“認祖歸宗”,不好聽的是想巴結。怎么可能讓他做身份低的那個。

    若用其他名目做了嫡,那原配算什么?霍光算什么?

    霍去病呵呵:“說實話這主意糟糕透了,但凡有腦子的人都不會干。偏偏霍縣吏意動了。

    “從前他摸不準我與衛家的態度,不敢來長安同我相認,恐我與衛家不喜,反而惹來禍事。如今見我不排斥,還給予錢財田畝,自然想抓緊我,于是對這個提議開始猶豫。

    “霍妤知道后,也不同他們爭辯,只說,此事重點在于我,需先知道我是否愿意認祖歸宗。

    “霍縣吏猛然回神,怕自作主張非我所愿,引我厭惡,只能作罷,打算等我戰勝回程,同我再見一面,試探試探我的意思。”

    劉據點頭。霍妤聰明,直擊關鍵,不費吹灰之力解決問題。

    霍光抿唇:“阿姊曾說過,無論嫡庶貧賤,最終都需看自身本事是否立得住。朝廷取才也并不以嫡庶論。所以身份重要,卻又不那么重要。但如夫人此舉有辱阿母,她不能容。

    “阿姊說,如夫人的目的恐不是讓我做不成嫡長。此舉應該是在試探。試探我們的反應,試探父親對兄長的重視程度。

    “果然,沒兩天,如夫人就坦然認錯,說先前的法子不可使,是她想岔了。并向父親提議,可以想辦法將她兒子送到兄長身邊去,請兄長教養。

    “如此非但能培養兄弟感情,也更能增進兄長與霍家的關系。有這層紐帶,兄長定會一直護著霍家。可惜又被阿姊駁了。

    “阿姊說,此事不能急。可等兄長返程時帶我與阿弟一起同兄長見一面。先看兄長態度。若兄長愿意,選誰也不能由我們挑,而當由兄長挑。”

    霍光看了眼霍去病:“我知道,阿姊是想將如夫人的提議轉變成我的機會。她不想我困在平陽,困在霍家。她想我有很多的機會,更廣闊的未來。她自信兄長要么兩個都不選,若要選,我的才能心性絕對在阿弟之上。”

    霍去病了然。

    霍光垂眸,神色黯然:“計劃失敗,還反被阿姊利用,如夫人很生氣。如夫人從前也有過許多小動作,都被阿姊壓了下去。如今新仇舊怨一起,讓她心中大為惱火。

    “尤其從前的霍家家資就那么些,她此番心思雖有,卻不太重。如今有兄長,霍家扶搖直上,她便勢在必得了。

    “她覺得自己上位,讓親兒子獨享霍家一切的最大阻礙便是阿姊。因此她決定先解決阿姊。只需阿姊一死,我尚且年幼,沒了阿姊護持,父親耳根子又軟,她多得是機會。

    “于是她找到阿姊夫家。”

    說到此,霍光身形顫抖,咬牙切齒。

    霍去病只能接替他說:“霍妤與夫君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霍妤性子要強,偏偏她夫君只喜歡溫柔小意的女子,兩人性情不和,婚后感情一般。

    “她夫君在外曾有個歡喜的樂姬,想帶回家來。霍妤不允,更是直接打上門去,將夫君抓回來。她夫君覺得落了面子,心中一直存著氣。

    “如夫人找到她夫君,說霍妤毫無賢妻度量,且因為樂姬之事,霍光對他頗有微詞,不太喜歡他這個姐夫。

    “若日后霍光執掌霍家,他只怕蹭不到多少風光,還會被霍妤轄制得死死的。但若是換自己兒子接任就不同了。

    “如夫人給了對方一筆錢財,表示誠意,還承諾可將自己的侄女嫁給他。

    “霍家如今和我搭上關系,霍妤夫君自然是不愿意丟掉這門姻親的。但若是能保持關系,又不必受霍妤管制,重新選個合心意的妻子,他自然同意。

    “兩人一拍即合,決定對霍妤出手。彼時霍妤已經身懷六甲,即將臨盆。也不用另尋機會去擔風險,只需在生產時做點手腳,就可去母留子。

    “為了保證計劃順利進行。如夫人以前線捷報為由,讓霍縣吏帶著兩個兒子提前幾日趕往郡府。

    “說特意去迎接我,才能顯出誠心。也能借這幾日在郡府逛逛,準備些禮物。我這個兒子贈予了田畝錢財,他這個父親也當有所表示。

    “她設想得很好。這期間弄死霍妤,然后提前一日將消息傳給霍光,霍光哪還有心情見我。如此不但去除霍妤這根心頭刺,還解決了霍光這個競爭對手。

    “我若要帶兄弟上京,只能是她兒子。一箭雙雕。”

    劉據石邑紛紛倒吸了口涼氣。

    好毒的計策。二人同時看向搖籃中的孩子,約莫都猜到他是誰了。不是什么霍去病的私生子,八成是霍妤所生。

    現在孩子在霍去病身邊,卻不見霍妤身影,只怕霍妤已經……

    霍光咬緊下唇,眼眶濕潤,一言不發。

    霍去病嘆道:“霍妤生產時發現不對,但穩婆是夫家找的,夫家將家宅戒嚴,不許出進,就是要斷她生路。

    “好在她還有兩個忠仆。一個忠仆護著她生產,一個忠仆從后院狗洞爬出,趕往郡府報信求援。

    “可惜我們得到消息策馬疾奔過去,還是晚了一步。到達時,院內尸體橫成,她夫君并收買的穩婆一人倒在一邊,身上均是七八個窟窿,鮮血滿地,氣息全無。

    “忠仆倒在門前,也已身亡,是為護霍妤而死。屋內嬰兒嚎啕大哭。”

    劉據&石邑:!!!

    二人一顆心提起來:“那……那霍妤呢?”

    “霍妤依偎著忠仆尸體,坐在門檻,背靠門框,手持長劍撐地,衣衫染血。唯余一絲氣息尚存。她是強撐著等霍光的,見到霍光,掙扎說了幾句遺言,便去了。”

    劉據石邑心中很不是滋味。

    既恨夫君歹毒,又嘆仆婢忠誠,更是驚訝霍妤的堅韌與果決。剛生產的婦人最是虛弱,尤其霍妤還生產不順。那般境遇,她都能奮起殺了夫君與穩婆,何等厲害。

    可惜……哎。

    劉據抿抿唇,小心翼翼問:“那如夫人呢?”

    “我殺了。”

    霍光神色冷沉,語氣狠厲。

    彼時,他差點發瘋。霍去病制住了他,問他想如何。他說想殺了如夫人。

    本以為霍去病會阻攔。畢竟事情到這個地步,如夫人敗露,必然不會有好下場。他沒必要親自動手,免得傳出來反惹非議。

    但霍去病沒有,只是抽出身邊侍從的佩劍塞到他手里,說:“你阿姊虛弱之際都能以一敵二,手刃仇人,你應當不會比你阿姊差。”

    他手持長劍沖入家門。如夫人想跑,還拉了娘家兄弟幫忙。三個大男人拿著棍棒刀兵對付他一個孩子,他一點都沒有害怕。

    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如夫人死。

    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直到最后一劍刺入如夫人胸膛。

    霍去病在旁邊靜靜看著,為他掠陣,等他完事后,才上前將長劍收回,擦掉他臉上的血污,問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霍光看著霍去病,眸中滿是感激。

    他感激這位兄長讓他能親自報仇,感激他將自己帶走,更感激他愿意收留嬗兒。

    察覺他動蕩的情緒,劉據拍拍他的肩膀,又拍拍自己胸脯:“都過去了。你放心,日后你在京中,孤罩著你。誰都不敢欺負你。你是表哥的弟弟,就是孤的弟弟!”

    義氣蓬勃,豪氣干云。

    霍去病挑眉提醒:“他今年十歲,比你大。”

    劉據:……

    怒瞪回去:“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現在是計較年歲的時候嗎?年歲比我大怎么了,我是太子,權勢比他大,本事比他大。”

    霍去病嘴角抽搐,呵呵兩聲。

    劉據哼哧,又將目光落回嬰兒身上,詢問道:“這是霍妤的孩子?你帶回來了,她夫君死了,夫家可還有別人,他們沒說什么?”

    霍去病冷哼:“他們不敢。”

    也是。自家人犯下大罪在前,面對的還是冠軍侯,哪敢有異議,只求對方別遷怒就謝天謝地了。

    “男孩女孩?可取了名字?”

    “男孩。名字……”霍光神色落寞,“阿姊懷他的時候取了好幾個名字,但沒有最終決定。不過擇了個小名,說不論男女,都可喚嬗。

    “嬗有蛻變之意。阿姊說人生總有坎坷。她希望這個孩子能將每次坎坷都化作一次蛻變;希望他可以從父母羽翼下的幼鳥變成展翅翱翔的雄鷹。

    “阿姊希望我能有更多的機會、更好的未來,自然希望這個孩子也有。”

    “嬗亦有更替之意。更替,通常是好的更替壞的,強的更替弱的,又或者更強的更替較強的。總歸是向上走。

    “阿姊希望若是女孩,這個孩子能優于她,勝于她,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若是男孩……”

    霍光頓了下,看向霍去病:“阿姊一直很敬佩兄長崇拜兄長,可惜無緣相處,哪怕唯一的一次見面,也是在彌留之際,甚至連話都來不及說。

    “若是男孩,阿姊自然是想讓他效仿兄長的。”

    霍光垂眸看向嬰兒:“阿姐臨終前還交待,她死后不入夫家墳地。這孩子不給夫家,不冠夫家之姓。那種禽獸不如之輩不配有后人。阿姐讓我給他選戶好人家,在能力所及范圍內,稍微照看著些。”

    選戶好人家……

    霍妤也算真心為孩子考慮了。她不想孩子戶籍上頂著個殺害母親的父親,又有個殺害父親的母親。

    霍去病一嘆:“記我名下吧,我來收養他。”

    劉據石邑愣住,霍光也愣住:“兄長?”

    霍去病神色認真:“記我名下,冠以霍姓。非是他人之霍,而是你我之霍。”

    他人,指的是霍仲孺。

    旁邊一直未插嘴的衛青看過來:“你決定了?”

    “是。”

    衛青斂眉,沒有否決,只道:“此事需先告知你母親并皇后陛下。”

    霍去病明白。他名下多了個兒子,不可能不稟告生母。皇后姨母宛如他半個母親,陛下亦待他如子侄,所以也應得到他們的首肯。

    “舅舅。我會親自去說的。”

    外甥已經二十,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既然有了決定,知曉其中含義,衛青不打算過分插手,點頭不再多言。

    霍去病看向霍光:“這個安排你覺得可好,可愿意?”

    霍光雙唇蠕動,喉頭哽咽:“我……我當然愿意。弟弟代阿姊,代嬗兒多謝兄長!”

    說完,他跪下來,雙手貼額大拜。

    霍去病將他扶起來,言道:“嬗這個字不錯,包含著霍妤對他的期望,就用這個名字吧。”

    他彎腰,輕輕戳了戳嬰兒的臉頰:“你以后就叫霍嬗。”

    霍嬗一無所知,被吵醒,不高興地哼唧一聲,頭一偏又睡了過去。

    ——臥槽,霍嬗,居然是霍嬗!我震驚了。歷史上不是說霍嬗是霍去病的兒子嗎,怎么變成外甥兼養子了。而且霍嬗按記載是公元前120年出生,對標平行時空,應該在明年吧。

    ——平行時空的人物與事件有區別,這點很明顯了。在這里,李夫人出場早三四年,還變成劉陵的細作。可見不同時空有類似性,也有差異性。而且歷史上只寫了霍嬗是霍去病兒子,親子還是養子不知道,生母是誰也不知道。

    ——可以看作是時空分支的拐點造就的不同。不過霍哥收養這個孩子,也不代表原來的“霍嬗”不會出生。霍哥以后如果結婚生子,“霍嬗”或許會再出來。如果不娶妻生子,收養霍嬗在身邊也挺好的。

    ——+1,而且霍嬗小舅舅霍光牛批,生母霍妤也很不錯。霍妤如果不死,以她最后臨死還能帶走一波的本事和心性,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說到這里,不得感慨霍仲孺真的神奇,一個青銅,生出三個王者。其中兩個還是頂級王者。逆天。

    ——只有我一個人看著劉據豪氣干云說要罩著霍光的模樣感慨萬千嗎?歷史上劉據巫蠱之時,霍光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史書這段完全沒有他的身影。不過后來扶持了劉據孫子,卻是讓劉病已芒刺在背的存在。

    ——說到劉病已,我就為據崽難過。給劉據上謚號“戾”。雖然許多人解釋是取“冤屈”之意。但說實話,“戾”這個字不好的釋義更多。所以在我這仍舊屬于惡謚。也不知道劉病已當時怎么想的,其中又是否有霍光的因素與手筆。

    劉據:???

    什么意思,合著戾太子這個謚號不是他父皇或者后上位的兄弟給的,而是他親孫子?

    戾確實有冤屈之意,但更有乖張、暴戾、罪惡、禍患之意。

    單以“冤屈”來說這不是個惡謚,劉據跟彈幕心情一樣,不太能接受。畢竟,就像他懟“傾國傾城”一樣。天下字詞千千萬,是取不出別的字了嗎?

    就算要表達“冤屈”,也并非唯有“戾”之一字;而“戾”顯然冤屈含義小,其他“惡”意更多。

    如果是劉弗陵為踩他一腳給的,他心里相對還好受點。

    結果居然是親、孫、子!

    即便這中間可能有什么政治考量與博弈,亦或其他苦衷。劉據心情也十分不美妙,暗戳戳想:這孫子是不是可以不要?

    還有,這孫子哪個兒子生的,兒子是不是也可以不要,直接從源頭斷絕?

    還未出生的劉進:……

    第 70 章

    次日。

    霍去病帶著霍光與霍嬗進宮同劉徹衛子夫稟明情況, 沒多久,霍光抱著霍嬗從殿中出來,霍去病被留下。

    劉據優哉游哉上前:“走吧。”

    “走?”霍光莫名其妙, 目光緊盯著殿門,神色憂慮。

    “父皇母后對表哥可好了, 不用擔心, 他們會答應的。”

    霍光低頭:“草民……草民不是擔心這個, 草民是擔心兄長……是我們給兄長添麻煩了。”

    “你是擔心表哥會被父皇訓嗎?這個更不必了。我長這么大, 只見舅舅罵表哥,還沒見父皇罵過呢。舅舅訓表哥的時候,父皇還護著他,幫他開脫。”

    霍光愣住,這話說得輕松, 卻讓他更深切的了解到霍去病在皇家人心中的地位。他在平陽縣便聽聞, 陛下待他優容寬厚。如今看來,這個優容寬厚的標準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得多。

    劉據笑道:“走吧。我答應了表哥,今日你第一回入宮, 要照顧你的。父皇同表哥說話, 可不是簡單的閑話, 還會賜個宴用個膳, 沒那么快。”

    他指了指頭頂的太陽:“大熱的天,在這里站著等,傻不傻呢。你就是不顧自己,也得顧著嬗兒吧。嬗兒該餓了, 總要吃點東西。東宮遠了些, 我們去公主殿找四姐。那邊近。我已經讓人吩咐下去了。”

    霍光看了眼懷中的霍嬗,終是點頭:“草民多謝殿下。”

    劉據擺手:“不必自稱草民。我與表哥私下素來是只論親戚, 不論君臣的。你隨表哥就行。”

    霍光愣住,恍然發現,劉據面對衛青與霍去病,確實從未自稱“孤”,只稱“我”。

    昨日對他稱過一次“孤”,今日已然改成了“我”。霍光瞧了眼霍嬗,又看向殿門,自知這里頭應當有兄長態度的原因,也有霍嬗將要被收養的原因。

    跟著劉據一起來到公主殿,果如他所說,侍女已經提前備好牛乳羊乳。

    看著霍嬗一點點吸吮,表情饜足,霍光心下稍安。

    劉據又讓人端來各色吃食點心,還有石邑這個“話癆”在旁邊嘰嘰喳喳,氣氛愉悅輕松,霍光緊繃的神經緩緩舒展,沒多久就放松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偶爾也會跟著笑笑。

    想到彈幕的話,劉據眼珠轉動,詢問霍光:“你在家中可讀過書,都學了些什么,學到哪了?”

    “讀過的。剛學完《公羊》,上京前正在學《谷梁》。”

    “那倒是與我的進度差不多。我今日課業還沒有完成,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太傅還圈了明日要教的內容,讓我預習。我有些不懂之處,不如我們一起。你若知道,還能講解給我聽。”

    霍光有些詫異:“草民……我所學淺薄,如何能為殿下講解?”

    出口草民之后又改成了我,看來將他的話聽進去了,不是個拘泥于規矩禮節的。劉據很高興:“便是不談講解,討論也好。太傅說,經史著作,不宜死讀。若能與人論辯,也可增進自身。”

    話畢,劉據忙讓人取來自己的書籍課業。

    石邑瞠目結舌:“你不是吧。我們聊得好好的,你提什么課業。誰喜歡閑聊著突然被人詢問課業啊,你誠心來破壞氣氛的嗎。”

    又扯了扯霍光:“別理他。咱們接著聊。”

    劉據翻了個白眼:“你不愛學習,不代表大家都不愛學習。霍光,你說是吧?”

    “誰會愛學習啊!”

    石邑撇嘴,一點都不信。兩人目光同時看向霍光,等著霍光表態。

    霍光:……他該說愛還是不愛?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不說話,劉據全當是默認,正巧侍女也將書籍功課帶了過來,直接拉著霍光做到桌案前開始探討研究。

    霍光雖有些懵,但也很快進入狀態。

    劉據本來只是想拿今日的功課試試他,不料他答得十分流利,條理分明。

    劉據心念轉動,再問起前幾日的功課,兩人從《谷梁》談到《公羊》,又說起《論語》。最后自課業聊到朝堂之事,又聊到身邊見聞。

    及至霍去病找過來時,劉據已經拉著霍光的手,雙眼放光,一臉激動,恨不能跟他結拜成異姓兄弟。

    待霍光離去,劉據仍舊忍不住感慨。

    人才啊。不愧是日后能當權臣的人,小時候就已經初見端倪了。

    劉徹看向他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輕笑:“很喜歡他?”

    劉據點頭:“他好厲害的。我不論問什么,他都能答得上來,且言之有物。有些見解還十分獨道,跟我不謀而合。尤其是,我偶爾說一些新奇想法與觀點,他也能很快接受并理解。”

    劉徹愣住。他今日在殿中也考教了一番霍光,此子確實不錯,卻沒想到據兒會給予對方這么高的評價。

    “今日我的功課,他也寫了一份。”劉據將他拉到桌案上,指著左邊的竹簡說:“這是他寫的。”

    劉據是太子,又素來聰慧,思維敏捷,他的教學與尋常孩子不同。尋常孩子七八歲的年紀一般只教書籍知識與釋義。但對于劉據,太傅會讓他根據今日所學內容闡述自己的論點。

    劉徹拿起竹簡,眸中微訝:“字不錯,寫得也不錯。”

    頓了下,又道:“怪道去病會將他帶回長安。”

    霍去病對霍家與霍仲孺感情淡漠,沒有怨恨與厭惡,也無孺慕與好感。畢竟他不缺人疼,便是所謂“父愛”,衛青給了大半,劉徹給了小半,不稀罕霍仲孺的。

    因而若非霍光確有天賦,可堪造就。就算霍家出了那等事,也會是其他處理方式,不會將霍光帶回來。

    霍去病對霍光,就如當年劉徹對他,是欣賞是惜才。

    劉據抿唇,語氣中有欣賞有感慨也有點小小的泛酸與不服輸:“他比我寫得好。”

    劉徹又看向右邊竹簡。若說左邊是霍光寫的,那右邊自然就是劉據的。

    他笑起來:“沒有,父皇覺得各有千秋。而且你比他小三歲,他比你多了三年的所學與沉淀呢。這么看來,還是你更勝一籌。”

    這么一說,劉據立馬高興了,興奮詢問:“父皇,那我可不可以經常招他入宮玩?”

    “這么喜歡他?”

    劉據垂眸:“很難得找到個與我年歲差不多,又能跟得上我的思維,理解我想法的人。之前只有不疑勉強可以。其他人雖然也能同我玩,但是……但總是不一樣的。”

    尋常玩伴與知己自然不一樣。

    還有一點沒說的是。

    這是人才啊。人才自然要努力抓住。彈幕說了上位者要學會培養班底。他需要有自己的太子麾下。

    至于說彈幕隱秘透漏出霍光以后會威脅皇權,凌駕帝王的可能,劉據并不在意。

    至少這是對霍光能力的超高肯定不是嗎?

    在彈幕所知的歷史里,無論是君主年幼,亦或君主登基日短,根基淺薄,總歸都是因為君主弱才會導致權臣強。

    若君主強,哪來的臣權直逼皇權?

    就如他父皇,哪個臣子敢!

    所以他有必要因為這點,現在就開始忌憚嗎?

    呵,他是什么很無能很沒用的人嗎,會連一個臣子都壓不住?那他這個太子直接不用當了,干脆麻溜讓位得了。

    劉徹神色閃動,他看著劉據,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招手讓劉據坐到自己身邊柔聲詢問:“你是想讓他偶爾進宮,還是時常進宮;是想單純同他玩耍,還是讀書嬉鬧都可?”

    劉據愣住,眼珠骨碌碌轉著,聽出他的言外之音:“父皇的意思是……伴讀?”

    “你已七歲多,書也讀了幾年,是時候為你擇選伴讀了。朕幼時也是有伴讀的。”

    劉據微笑:“我知道,桑弘羊、張騫和已故的韓嫣都是父皇伴讀。”

    “不錯,那你可知伴讀代表什么?”

    劉據愣神。

    劉徹莞爾解釋:“伴讀,幼時是能與你一起讀書學習,催促你進步的同窗;與你嬉戲玩鬧,陪你長大的玩伴。待你成年后,便是與你同一陣線,為你籌謀的得力干將;登基后,更會是你的肱股之臣。”

    肱股之臣。

    劉據深吸一口氣。

    “據兒,若你是尋常太子,你之伴讀只需要人品才能過關即可,朕會直接為你選出來。但你不是。而且朕知道你素來有主見,這種日日要與你相處,往后成你心腹之人,想必也不希望朕直接做主。”

    劉據搖頭:“父皇疼我。只需父皇選的,必定是最好的。我怎會這般不懂事,辜負父皇的好意。”

    “父皇知道你會理解父皇的苦心,坦然接受。但未必十分歡喜。最好的不一定最合你心意。”劉徹摸摸他的頭,“朕想給你最好的,也想給你最喜歡的。

    “據兒。你的伴讀,朕希望不但要年歲相仿能與你玩到一處去,還要性格合適對你的脾胃,更要文武功課都能跟上你的進度,且可以理解你的思維與設想。

    “唯有這樣,你才會歡喜,日后才能善用他們,成就君臣相得的佳話。所以,朕把這個選擇權交給你,據兒可想自己選?”

    劉據抿抿唇,鼻子一酸,撲進劉徹懷里:“父皇果真疼我。”

    伴讀而已,竟也為他想了這么多,考慮到方方面面。

    這樣的父皇,日后怎會不信他,任由巫蠱之禍發生,將他逼至自刎呢?

    劉據握緊雙拳,抬眸應下:“好。我自己選。”

    劉徹無聲微笑,次日就下令召集了一堆朝臣皇親家的小郎君入宮,名義上只說陪太子玩耍。實則如何,眾人都猜了個七七八八,紛紛私下提醒自家孩子“上進”。

    于是劉據就發現一群或與他同齡,或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屁孩鉚足了勁投他所好,爭先恐后求表現,好幾個都十分明顯地用力過猛。

    但也有例外的。譬如衛不疑,又想表現又不想表現,別別扭扭。

    畢竟兩人相熟,劉據只一天就發現不對勁,將他拉到一邊詢問:“你怎么了,不想做我的伴讀嗎?”

    “我……我不知道。”

    劉據無語,這還能不知道?

    衛不疑猶豫著,欲言又止。

    劉據靈光閃過:“可是因為舅舅?”

    衛不疑低頭:“阿父說,衛家與殿下的關系已經足夠親密,不管我做不做伴讀都不會影響。衛家也已經足夠鼎盛,不需要讓我做伴讀來加碼。而且……

    “而且阿父說,殿下待我們好,私下只論親情,是殿下和善,但我們需記住,我們除了是親人外,還是君臣。有些規矩不可越,禮節不能廢。”

    劉據望天,確實是舅舅會說的話。

    他看向衛不疑:“那你想不想當我的伴讀?不談舅舅,只說你自己。”

    衛不疑點頭:“我想的。”

    “那就行了。不用糾結舅舅的話。舅舅也沒直接說不讓你當不是嗎?”

    衛不疑頓住,似乎確實如此。阿父雖同他說了這些話,倒也沒有明確阻止他。

    “哎。”劉據一嘆,“舅舅什么都好,就是太謹慎太規矩了。”

    他小大人般拍拍衛不疑的肩膀:“舅舅英勇善戰,這點可以學,但也不要什么都學。對于長輩的教誨,我們也需去其糟粕,取其精華;要有自己的判斷,不可盲目順從。

    “君臣雖重,但也不是任何時候都要講君臣。我雖是太子,也是你表兄弟。這方面千萬別學舅舅,學學去病表哥。少年人就該有少年人的脾性跟義氣。舅舅老了,跟我們不一樣。適合他的不一定適合你。”

    衛不疑抬眸:“是這樣嗎?”

    “當然是。而且若按舅舅所言,照規矩來,君臣在父子之前。那你也該先聽我的,再聽他的。”

    劉據朝衛不疑肩頭豪爽一拍,“走吧。你想當就當,不想當就不當,順心而為即可,何必如此扭捏。你可以慢慢想,不急這一時,咱們玩去。”

    一轉身,兩人身形同時頓住。

    言語中談論的正主衛青就在身后,旁邊還站著劉徹。

    衛不疑整個人都懵了。

    劉據:……尷尬地腳趾摳地。

    劉徹挑眉:“去其糟粕,取其精華?”

    劉據輕咳一聲,機靈回答:“父皇教誨自然都是精華!”

    劉徹眸中滿是狡黠:“那據兒可覺得朕也老了?”

    “才沒有呢,父皇正值壯年!”

    劉徹含笑指指衛青:“可你說你舅舅老了,你舅舅比朕年歲要小。”

    劉據:……父皇,求別說了,能不能放過我。

    他硬著頭皮回答:“那個……舅舅……我……我不是故意說你老。你年紀不老,可你某些方面……嗯……你懂得吧?”

    劉據摸摸鼻子,一臉尷尬地訕笑,然后趕緊轉移話題:“那個,我們跟其他人約定蹴鞠的時候到了。父皇,舅舅,我們先走一步。”

    及時遁逃,還不忘義氣地拉上衛不疑。

    身后,劉徹爽朗的笑聲傳來,劉據一張臉瞬間垮下。

    啊啊啊啊,被抓包什么的簡直太討厭了。

    淦!

    這一段插曲并沒有引起什么波動,過去也就過去了。劉據與衛青的關系依舊,反倒是衛不疑仿佛想通了,與劉據相處更自然更親近。劉據頗為高興。

    太子伴讀并無名額限定,但劉據最終只選了兩個——霍光與衛不疑。與此同時,霍嬗正式被記入霍去病名下,成為霍去病兒子。

    京中許多不知內情的只以為是霍去病親生,議論紛紛,尤其對此子生母的揣測更是甚囂塵上。但霍去病半點不在意,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宮中。伴讀上任,劉據每日練武習文都有人陪伴,彼此較勁,學起來心情更好,氣氛也更歡快。

    彈幕似乎比他還高興。

    ——據崽好樣的,選霍光做伴讀,直接將其拉入己方陣營。以后就算衛青老了不在了,據崽只需要保住霍哥不死,就仍舊可以一手霍哥,一手霍光,爽歪歪。

    ——霍家這兩兄弟是真的強。一文一武,據崽現在也算是把軍政兩大最強輔助拿到手了,再加個軍政同樣都厲害的衛青。這配置簡直豪華得令人羨慕,遭人嫉妒,讓人憎惡。

    ——哈哈,確實。劉據后盾太強了,別說皇子,我估計劉徹都不敢硬剛。更何況這個時空,據崽本身自己的功績就很卓著。劉徹真要老年發豬瘟,也得掂量掂量發不發得起。

    ——別說此時空,就是我們熟知的歷史,劉據沒這么多創造發明,自身監國處理政務的本事也不差。衛青在時,誰敢跳腳?衛青死后,魑魅魍魎才敢冒頭。

    ——哎。每日許愿,希望衛霍長壽。另外也希望據崽好好培養一下衛不疑與霍嬗。人總有一死,不論早死或晚死。所以即便衛霍多撐幾年,之后也總要有繼承者。歷史上衛霍去后,西漢武將青黃不接,太讓人遺憾了。

    劉據瞇起眼睛,再度疑惑。

    霍嬗尚小,天賦如何猶未可知,不說也罷。舅舅家幾位表兄弟,衛登年歲也小,暫且看不出來。衛伉表哥,能力一般,說不上多突出,卻也沒有太差勁。

    剩下排行居中的衛不疑,現今表現是很不錯的,至少劉據覺得他很有希望接棒舅舅,未必能與舅舅比肩,但至少能繼承七分吧。

    怎么在彈幕的言語里沒有呢?

    那不疑是怎么回事?后續“傷仲永”了,心性壞了,早死了,還是他這邊的情況與彈幕時空的歷史不一樣?

    不管哪種,劉據覺得著重培養這點都很有必要。

    于是次日,他就同霍去病商議,在每日課程之外,給衛不疑加了兩刻鐘的武課,讓他拿出當年舅舅訓練他的架勢,還專門令燕綏藏海等親衛隨時候命喂招。

    衛不疑:……突然后悔當這個伴讀了怎么辦,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嗎?

    劉據:來不及了。上了孤的賊船還想退,你做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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