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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這是什么?”

    眾人不明所以, 既疑惑又好奇。

    劉據勾唇:“你們嘗嘗。”

    衛長頓住:“嘗嘗?能吃的?”

    “能,不過只能吃一點點。像這樣。”

    劉據伸出一根手指,沾了幾粒“砂礫”湊到劉徹嘴邊。劉徹輕輕一舔, 眉宇微蹙,然后怔住:“咸的, 是……鹽?”

    語氣不確定, 蓋因這“鹽”與尋常所見外觀不同, 味道也不同。尋常鹽塊大, 顏色偏烏帶黑,此物皎潔;尋常鹽塊嘗之咸中帶苦,此物只有咸,并不苦。

    眾人都學著劉據,輕輕嘗了幾粒, 臉上困惑愈勝。

    確實, 似鹽卻又不像鹽。

    好幾雙眼睛紛紛看向劉據,尋求答案。劉據點頭:“是鹽。細鹽。”

    “細鹽?”劉徹看著眼前的陶罐,“細膩如雪, 倒也恰當。怎么做到的?”

    “這一罐我用的蒸餾法。讓祁元娘轄下琉璃坊做的工具。”

    怕他們不懂, 劉據特意畫出圖紙, 按照圖紙所示, 一一解釋。

    劉徹神色微閃:“蒸餾法,也就是說還有別的方法?”

    “對。最簡單的是煎煮法。與我們目前所用相同。”

    相同?若相同,為何產出食鹽品質會差這么大?

    “因為缺少洗滌,缺少稀釋。我們如今用的鹽, 多是鑿井采鹵所制, 或者利用海水所制。不論鑿井采鹵,還是海水, 兩者中除了鹽,都含量許多雜質,譬如硫酸鈉、硫酸鎂、氯化鎂等等。”

    眾人一臉懵逼:“什么酸,什么美?”

    劉據大致知道是些化學成分,但無法仔細解釋清楚,干脆道:“一些雜質的名稱,理解為非鹽雜質就行了。

    “我們現今制鹽,通常是將水分完全蒸干,只剩結晶才停止。如此,鹽與雜質混合在一起,就造成鹽塊顏色不純,味道也偏苦澀。”

    劉徹敏銳聽出他的言外之音:“不能完全蒸干?”

    “是。氯化鈉……嗯,也就是鹽。鹽的溶解度低,會先析出。其他雜質溶解度高,會后析出。”

    溶解度、析出是什么,大家不是很懂,但結合上下文,基本可以理解意思,不必多問。

    劉徹挑眉:“也就是說,只需在鹽析出而雜質未析出時,將鹽塊,也就是你所謂的結晶采集出來,基本就能得到眼下這罐潔白如雪的鹽粒?”

    “差不多。至于析出到什么地步采集結晶,這個界限雖然未知,但多試幾次就能把握了。這是應對海水煮鹽的方法。應對井鹽開采,鹽類礦物,可以先洗滌,再加入淡水稀釋。”

    劉據點頭,繼續道,“如此得到的鹽,顆粒不一定都能達到這么細小,但幾乎可以去除大部分雜質,純度更高,便不會再有苦澀之味。食用起來不但味道更好,也更健康。”

    說完,劉據從懷中掏出兩份資料……

    有了紙張,不必用笨重的竹簡,隨身可以攜帶,相當便利。

    他將其中一份交給衛長:“長姐封邑產鹽,這些方法長姐都可用。蒸餾法留存多,浪費少,可以最大限度的制出細鹽,鹽的顏色與細膩程度更高,但流程較為復雜,造價高昂,不適宜大量產出。

    “煮鹽法與其相比,卻簡單許多,雖難免有些浪費,但熟能生巧,次數多了,浪費也就少了。不過這兩種方法都需大量柴火。”

    停頓片刻,劉據將另一份資料遞給劉徹:“還有一種曬鹽法。”

    “曬鹽?”劉徹打開資料紙張,“用太陽曬?”

    “對。挖坑建池,池底可以用青磚或陶片進行平鋪,防止滲透流失。將海水或淋制鹵水灌入池子,通過日曬結晶成鹽。還可以采用多級蒸發池來分步制鹽制鹵。

    “這種方法非但可以大量產鹽,提升鹽的品質,得到純白鹽粒,還不需要柴火,極大降低產鹽成本。

    “只是對地理位置要求高。需要太史令監測天時氣象,選取日照充足,蒸發量大,降雨量小的地方建設專門曬鹽的鹽場。”

    衛青深思:“若建設成功,日后我大漢便能有源源不斷的細鹽。”

    是的,細鹽,而非如今雜質混和的粗鹽鹽塊。

    劉據點頭:“海水源源不斷,用之不竭,鹽自然也能源源不斷,取之不竭。只需我大漢產鹽量大幅提升,制鹽成本降低,就能讓越來越多的百姓吃得起鹽,不必為食鹽所苦。

    “還有一點,從二姐與張騫自西域傳回來的消息看,西域所用食鹽同我們差不多,或是比我們更差。似這等皎潔細膩如雪之鹽,他們亦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當年白玉紙能風靡西域,而今雪山鹽亦可。”

    白玉紙,非白玉,而是光滑潔凈如白玉;雪山鹽也非雪山,而是皎潔細膩似雪山。

    劉據勾唇:“父皇,匈奴也是要吃鹽的。而且他們靠游牧為生,農物少,大多時候靠畜牧而活。但牛羊生長有周期,并非四季都可任意宰殺。”

    這話一出,劉徹幾人都明白了他的未盡之意。

    匈奴需要借助食鹽儲存食物,應對每年難以避免的緊缺期。

    劉據眸中亮光閃爍:“所以食鹽非但是人體日常生活所需,還是戰略物資。”

    戰略物資四字,說得極重,這一句后,他言及重點。

    “父皇前年下令,將鹽鐵收回官營,歷時兩年,至得今歲才基本完成官營規劃。如今這新式制鹽之法剛好能派上用場,也讓那些被觸及了利益,憤憤不平的人看看,我們收回來,自有我們的底氣。”

    這話說得簡單,卻暗含深意。

    春秋時,管中提出“官山海”政策,將鹽鐵列入官營。后來秦國商鞅變法,控山海之利,亦實行鹽鐵官營專賣。從此,官府壟斷鹽鐵經營之權。

    但大漢初立,數代帝王采用黃老思想,遵從無為而治,休養生息,將鹽鐵開放民營,以致經營鹽鐵之商人富比王侯。

    這些年朝廷戰事開銷大,劉據搗鼓各類新事物,促進農收,開源工商。劉徹也沒閑著,一直尋思著將鹽鐵之權收回來。

    前年正式下令,將此事交于桑弘羊。只是有些東西給出去容易,拿回來難。

    鐵相對好一些,當初就算開放,也沒完全開放。如今把鐵礦的開采與冶煉牢牢控制住,問題不大。尤其政策一出,若再有人打主意,視同謀反。后果太大,誰都得摸摸腦袋思量思量。

    鹽就麻煩點了。

    如今表面雖也拿了回來。畢竟觸及許多人的利益,難保那些富商貴族不會留下陰私手筆,就等著什么時候搞點事。

    劉據獻出的新式制鹽之法,是個契機,朝廷可借此修建新式鹽場,順理成章拔除釘子隱患,再來場鹽界改革。

    劉徹眼眸深邃,手指敲擊在制鹽資料上,神色嚴肅:“此事需盡快與大農令,桑弘羊商議。”

    話音剛落,就有小黃門匆匆來報:“陛下,大農令在宮門外候著,說要入宮覲見。”

    眾人:???

    劉徹愣住,剛提大農令,人就來了,這是不是太快了點?

    稍頓半秒,恍然回過神來,不對,那場煙花雨!

    淦。被劉據的制鹽新法一打岔,差點忘了那場煙花雨。煙花雨城中皆可見,看到的人不知多少,平民就罷了,那些皇親與朝臣能不動作?

    心念剛起,便聽又一個小黃門過來:“陛下,桑侍中、少府寺卿于宮外求見。”

    “陛下,汲黯都尉求見。”

    “館陶大長公主,隆慮長公主求見。”

    “武安侯求見。太常寺卿求見。”

    ……

    一個個人名官職往外冒,劉徹鬢角青筋大跳。

    劉據立時站起身,打了個哈欠:“天色不早了,父皇,我好困啊,先告退了。”

    說完,利落開溜,幾乎用上百米沖刺的迅速,生怕晚一步就被劉徹強行留下。

    劉徹反應過來,劉據已經轉角沒影了:……

    說實話,這些人劉徹不想見,全部打回去。但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第二日朝會總是要見的,況且還有制鹽之事要議。

    朝會上,大家你來我往,熱鬧非凡。

    朝會結束,劉徹更是被里三層外三層圍住,甚至還有許多皇親不斷上覲見折子。

    劉徹無奈,只能一邊商議制鹽之事;一邊絞盡腦汁,在不泄密的情況下,透出點“人為”的意思,卻又不妨礙眾人對“天降神跡”的幻想,還需推波助瀾,悄咪咪引導他們傳言開來,努力實行劉據的“計策”。

    然而天降金雨的影響太大了,求見者層出不窮。

    這一整天,劉徹幾乎沒停歇,應付完一批又一批,終于耐不住發脾氣,抬腳往東宮去。

    憑什么他一個帝王深陷此等“困局”,被人煩擾不堪,罪魁禍首就可以逍遙自在?必須將這個禍首抓回來。他自己惹出來的事,自己解決!

    可惜一入東宮撲了個空,只得來留守侍女一句話:殿下說酷暑已至,他畏熱,天氣太燥,夜間睡不好,白日不舒坦,去博望苑避暑了。

    劉徹:……

    好家伙,劉徹直呼好家伙。

    畏個屁的熱,這分明就是躲出去了,把爛攤子留給他。

    淦!

    另一邊。

    博望苑占地不算大,但與上林苑接壤,彼此互通。依山傍水,建筑設計巧妙,實乃避暑之佳地。

    因此劉據雖然是為了躲避,卻也真是為了避暑。

    坐在躺椅上,旁邊案幾放著冰盆,冰盆內鎮著水果。吃吃喝喝,累了再美美睡上一覺,愜意舒爽。

    至于未央宮里正在“受苦受難”的劉徹?

    劉據表示:嗯……不坑爹的兒子不是好兒子。作為父皇的好大兒,他怎能讓父皇缺少被“坑”的快樂?

    而且,老父親這種生物,不就是專門給兒子擦屁股的嗎?

    所以啊,沒毛病。

    打個哈欠,翻個身,繼續睡。

    第 82 章

    然而劉據“愜意快活”只維持了兩三日, 就迎來一位“不速之客”——霍去病。

    彼時,劉據正趁著清晨旭日剛升,空氣溫度不高, 穿著勁裝跑了兩圈馬,晨練歸來, 一進院子就見霍去病十分不客氣地躺在他原來的躺椅上, 優哉游哉吃著他讓侍女挑過籽葡萄。

    另一邊, 霍光與侍從護著霍嬗在不遠處草地上騎著小馬駒玩。

    劉據目露驚訝:“嬗兒才三歲吧, 就開始學騎馬了?”

    又一顆葡萄入口,挑過籽的吃起來就是爽快。

    霍去病一邊感嘆著當太子的果然會享受,一邊連眼皮都沒抬,語氣滿是輕蔑:“都三歲了,還不學?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 學個騎馬還得有兩年的準備期, 等五歲才正式開始?”

    劉據:……

    懶得跟霍去病爭,他將霍光喚過來:“你幾歲學的騎馬?”

    “六歲。”

    劉據看向霍去病,鼻子哼哧:“舅舅當初八歲才學呢。”

    衛青身世與霍去病類似, 都是生母與來平陽侯府的縣吏露水情緣所生。

    不同的是, 衛青出生后, 由于生活困頓, 衛母將其送回生父鄭家,喚作鄭青。但鄭家對他很不好。

    衛青吃了許多苦。六七歲上實在過不下去,只能孤注一擲離家出走,來平陽侯府投奔生母, 然后在侯府留下來, 自此棄鄭姓改衛姓,與鄭家再無瓜葛。

    也是自此, 他開始有機會接觸馬匹,自學騎射,無師自通,展現出傲人的天賦。

    有衛青的這段經歷在前,衛少兒生下霍去病后才痛定思痛,有了截然不同的選擇,幾乎沒想過將霍去病送去霍家,一直帶在身邊獨自撫養。

    衛家諸人也都多有愛護。

    所以對比衛青,霍去病可以說是幸運的。

    聽完劉據的話,霍去病不以為然,淡淡道:“我當年就是三歲開始學騎馬。”

    劉據抿唇:“你那是異類,不能什么都跟你比。跑馬騎射這種事需根據個人情況來,循序漸進。

    “嬗兒才三歲,你確定不是在拔苗助長?你就不擔心會對他的身體發育有影響?好歹是你兒子,你用點心行不行。”

    霍去病睨他一眼,站起身沖霍嬗道:“不用侍從護,你自己騎。”

    “好。”

    霍嬗脆生生點頭,侍從放開韁繩,他居然還騎得挺像那么回事。

    霍去病又道:“跑一個。”

    這三個字一處,劉據整個心差點跳到嗓子眼。不是,你怎么回事。三歲的孩子,沒人護持,慢悠悠騎著踱兩步就夠了,怎么還讓跑呢。你不怕出事,我還怕呢。

    剛想阻止,霍嬗一勒韁繩,小馬駒已經跑起來。

    雖然跑動速度不快,但確實是跑了起來,還在草地上轉了個圈。

    劉據:!!!

    霍光適時解釋:“嬗兒從會走路開始,兄長便每日帶著他騎馬跑一圈。嬗兒也很喜歡,每次都樂得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如此堅持了一年,今歲開春后,兄長讓他自己學著騎,大約是有先前的經歷,嬗兒上手很快。

    “兄長也沒有讓他放肆騎,每日都規定了時辰,只需玩兩刻鐘,避免臀部與大腿擦傷,更是問過侍醫,侍醫點頭說可以,才這般安排的。”

    劉據愣住,忽然想到當初自己學騎馬,霍去病還陰陽怪氣說他騎一會兒就要歇息。如今面對霍嬗居然這般細心?

    劉據很是詫異:“沒想到你居然還是個慈父?”

    霍去病斜眼:“你什么意思,我不像嗎?”

    “不像。”劉據搖頭,語氣篤定。

    “我哪點不像?”

    “哪點都不像啊。你自己覺得你哪點像?”

    “哦,我覺得我哪點都挺像的。”

    劉據:……你對自己是有什么誤解?

    霍光無語望天:你們擱這繞口令呢。

    看看霍去病,又看看已經從“跑”再次變為“騎”的霍嬗,劉據神色復雜。最終不得不接受這世上就是有基因好,天賦異稟之人,輕嘆一聲,將話題接過,開口問道:“你怎么來了?”

    “還不是你那煙花雨,也不看看自己扔下多大的雷,這會兒京中街頭巷尾誰不議論此事。”

    劉據頷首,一點也不意外:“早有預料,不然你以為我來博望苑作甚?”

    說完,身形一頓:“父皇讓你來抓我的?”

    霍去病哼哧:“我好心給你傳個話,你要是再不回去收拾你自己捅出來的爛攤子,只怕下次陛下派人過來,就真是抓你了。”

    本以為這話一出劉據會急,哪知他神色十分淡定:“我知道了,你告訴父皇,我現在不能回去。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

    正要詳細問問,就聽侍從來報:“趙過求見。”

    趙過不是空手來的,還帶個兩個仆從,挑了好幾個籮筐。

    “參見太子殿下。”

    劉據輕笑:“你如今已是父皇親封的搜粟都尉,負責教授代田耕種之法,有職責所在,當以本職為主。孤不過要些東西,隨便找個人就行,何需你親自送來。”

    “臣雖是搜粟都尉,卻仍是殿下從屬。殿下有令,臣豈能輕忽?殿下放心,現今非耕種之時,因而教授之事并不忙。臣分得清輕重,公務農事在前,余者在后。今日剛巧休沐,聽聞殿下所需之物都已湊齊,這才攬了此事,親來一趟。”

    劉據點頭表示明白。

    霍去病卻看著幾個大籮筐很是好奇:“什么東西?”

    趙過一一打開:“是麩皮、谷糠、秸稈。”

    劉據逐個檢查,蹙眉道:“多了些。”

    “是。殿下傳話未報具體數目,只言幾斤就夠。臣不知殿下想用來做什么。但臣想著,數目太少,殿下取用需有計較。

    “左右不是什么難尋的物件,此前麥田收割,這些東西留存許多,多送一些總沒壞處。殿下若用不著無妨,若用得著也可做預備之需。”

    劉據笑道:“你考慮周道,辛苦了。”

    趙過直言不辛苦,躬身告退。

    劉據又命侍從將東西搬到儲存室去。

    霍去病觀看全程,一頭霧水:“你要這些做什么,莫不是在博望苑設了個玻璃花房用來種菜不夠,如今還想在此養雞鴨?”

    劉據臉上的笑容消失,表情一言難盡。

    博望苑建成之時,他確實特意造了個玻璃花房,用來搞冬日溫室種菜,頗有成效。去歲冬季,劉徹衛子夫并衛青霍去病等人都嘗了不少他產出的蔬菜。

    其他人都是夸的,偏霍去病完全沒有吃人嘴短的覺悟,夸的同時還不忘擠兌吐槽。

    “你眼里是不是只有吃?你瞅瞅這是哪。博望苑,太子別院。誰會在這種地方養雞鴨?”

    霍去病懟回去:“那誰也不會在這種地方種菜啊。你是個異類,鬼知道你會怎么做?麩皮谷糠這些,不都是養雞鴨需要的嗎?莫非你想養豬?”

    劉據:……一言難盡plus。

    “我是想做點東西,不知能不能行,先實驗一下。”

    “實驗?”

    劉據點頭,走在前頭,霍去病會意跟上。

    二人穿過回廊來到后院,入一屋舍。屋內放了許多瓶瓶罐罐,形狀不一,多是玻璃所制,旁邊桌上還有燒火的小爐子,十分精巧。

    劉據一一介紹:“這是燒瓶,燒杯,試管,滴管。做實驗用的。細鹽就是通過這些蒸餾出來。”

    霍去病掃視過去,目光落在另一邊,若說這邊都是玻璃器皿,那對面便都是木制的。各種大大小小的木管木桶。桶的下方設一小洞,洞口插竹管。

    看出他的疑惑,劉據繼續道:“也可蒸餾,各有用處。我做出這許多器具,總不能就為了制個鹽。那太浪費了。總得再做點別的。”

    霍去病挑眉:“你要制的東西很難嗎,需要用到這么多器具?”

    這些瓶瓶罐罐,他光看著就已經開始頭皮發麻了。

    “不算難。這些器具多是為了日后所需,并不是現在都用得上。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雖然不難,造價卻不低,原料損耗大,不適宜量產。所以我想試試能不能用別的原料平替。”

    霍去病滿臉不可置信:“平替?用麩皮谷糠秸稈?”

    “麩皮谷糠制曲,正式平替原料我打算先嘗試秸稈。”

    先嘗試,也就是說,如果秸稈不行,會再嘗試其他。

    霍去病臉上疑惑更甚:“你到底想做什么?”

    劉據沒有回答,神色閃爍。

    霍去病便知,這是對成功與否沒有把握,不想過早透露,以免被打臉。熟知劉據性子,霍去病不再追問,轉口道:“需要多久?”

    “一個月?兩個月?最多兩個月吧。”

    霍去病:……

    半晌后,他神色復雜道:“你真是為了做東西,而不是為了躲避你留下的爛攤子?”

    不管一個月還是兩個月,京中煙花雨的后續反響都將趨于平靜,爛攤子再大,陛下也早就處理完了。

    劉據眨眼:“你猜?”

    霍去病:……不,他不想猜。

    明知劉據藏著小心思,就算那個“東西”需要用時這么久,應當也不必劉據一直守在旁邊。霍去病還是沉默下來,當什么都不知道,劉據怎么說,就怎么稟報給劉徹。

    劉徹恨得牙癢癢,但礙于“正事”在前,只能作罷,歇了將劉據抓回來的心思,暗地里卻開始好奇。

    麩皮,谷糠,秸稈。

    臭小子要這些做什么呢?

    同一時間。蘭林殿。

    劉閎也一頭霧水,絞盡腦汁想了半天,都沒從自己有限的知識里想出來這三樣東西能做出什么來,蹙眉詢問腦子里的系統。

    是的,系統。這是他自出生就攜帶的東西。哦,不,準確點說,是他上輩子死亡時遇見的東西。

    ——系統損毀,任務機制關閉,信息庫資料不可調用。

    對于這個答案,劉閎顯然很不滿意:“廢物。你不是主體嗎?劉據不過得了你裂解的一部分就能擁有諸多信息知識,創造無數發明,風光無限;而你這個主體卻跟我說機制關閉,不可調用?”

    ——劉據并沒有使用系統,只是機緣巧合得到了當初系統故障損毀時,信息庫逸散出來的小部分知識碎片。

    劉閎冷嗤:“那你逸散一個給我看看,也弄點碎片給我。”

    ——抱歉,系統無法自主損毀,更無法自主逸散。

    劉閎差點氣笑了:“那你能做什么!別忘了,要不是你,我上輩子怎么會死,是你欠我的!”

    此話一出,系統沉默了片刻,確實是因為它在時空中穿梭,被亂流影響,經過宿主時空之際,方向偏移了那么一點點,導致宿主車禍瀕死,但是……

    ——宿主,當初本系統給過你選擇。可以利用系統能量治愈你的身體創傷,你不會死,也不會有損健康,只是根據當前世界規則,為了避免被人察覺異常,能量治愈會緩慢進行。待宿主痊愈后,系統再自動脫離。

    ——在這期間給你造成的醫療以及誤工等錢財損失,系統會搜索世界信息,通過彩票股票等方式等價彌補給你。

    等價?他要的是這點等價嗎!這點等價有什么用。

    劉閎咬牙:“但也是你自己提的第二種方案。時空位置是波動的。是你害怕在我所處時空停留時間太久,沒法重新找回原來的錨定路線,影響你到達目的地。

    “所以你主動提議,說還有一種選擇。那就是與你綁定,成為你的宿主,跟你一起走,一起降落西漢。

    “是你答應我,說我是宿主,你會為我服務,為我找尋合適的軀體,幫我實現夢想,走上人生巔峰。與此同時,我也承諾會幫你完成觀測任務。”

    ——是,但系統為宿主選定的軀體為劉閎。彼時劉閎未出生。人類是在出生后才會一步步緩慢滋生自主意識與精神體。換種說法便是“靈魂”。出生前,都只有吸取母體營養的生物本能。

    ——所以按照國際穿越公約,系統可以為你選定沒有“靈魂”的軀體。你進入軀體,可以完完全全成為他。有你在,他不會再產生自主意識。可你自作主張選擇了劉據。

    ——劉據已經有完整的自我意識與精神體,屬于擁有全部主權的個體,進入他的軀體,需要驅除他的意識,等同謀殺,這是有違國際公約的。

    劉閎輕嗤:“說得好聽。選擇劉閎,不也是剝奪了劉閎產生自主意識的可能,抹除了他的存在嗎?所以兩者都一樣,何必說得這么冠冕堂皇。”

    系統再次沉默,對此無法反駁,好一會兒嘆道:

    ——宿主,就你所在時空的律法。嬰兒出生后才享有人權,被稱為“自然人”。出生前在律法上是沒有人權的。國際公約與此道理一樣。

    ——系統不否認你的說法。任何一份律法、公約、規則都不會完美無缺,漏洞在所難免,對于公約中部分條款,國際輿論一直有爭議。

    ——但公約暫且未改,系統程序就會按照公約履行。你的行為違反國際公約,所以系統不得不出手阻止。

    劉閎咬牙。他瞞著系統,速度轉移目標。本以為劉據一個小娃娃,驅逐對方會很容易。

    只需事成,礙于宿主保護條例。系統只能認栽。

    哪知劉據一個幾歲大的孩子精神力怎么那么強,居然跟他打得難舍難分,隱隱還有占上風之勢。但小孩子的精神體耐力不濟,只需戰局持續,要不了多久,就會出現疲軟之態,他就能反撲取勝。

    偏偏就在這緊要檔口,系統勸阻他不成,居然臨場反水!

    若非如此,他怎會被劉據一個小娃娃壓得死死的。

    這下好了,不但他差點被劉據打得魂飛魄散,系統還被啃去了一大塊。

    系統瀕臨崩潰之際,礙于宿主保護條款,強制將他踢出劉據身體,拽入王夫人腹中,此后他很長一段時間精神不濟,系統也陷入沉寂。

    經過休養,他終于痊愈,而系統也慢慢蘇醒,結果統是醒了,卻成了一塊破爛,這也損毀,那也缺失。除了跟自己頂嘴,什么都干不了。

    這一局屬實是他和系統兩敗俱傷,劉據白得便宜。

    淦!

    劉閎越想越氣。

    ——宿主。劉據因禍得福,你就當是你攻擊他的補償吧。系統建議你放平心態,與他對立并不是明智之舉。

    ——你是穿越者,擁有超脫這個時代兩千多年的知識。就算沒有信息庫,你也可以利用自己的優勢,去走屬于自己的路。

    劉閎翻了個白眼。

    他為什么放著現代舒服便利的生活不要,跟著系統來物資缺乏的古代?他要是天才還用系統作甚!

    他知道的能回憶起來做法的那幾樣東西,幾乎都被劉據完成了。

    靠他自己,他還能干什么。

    似劉據現在所為,麩皮、谷糠、秸稈。他便怎么想都不知道有何創造用途。但若是系統完整,若是信息庫可用,必然知道。

    所以,缺失的那一半裂解體他必須拿回來,他一定要將系統修補好!

    他不能失去這個強勁的倚仗,也不甘心就此白白便宜劉據。

    絕不。

    ********

    博望苑。

    對于劉閎不甘不忿不愿的心理,劉據渾然不覺;對于系統的由來,以及自己當年遭受“夢魘”背后的種種糾葛,劉據更是一無所知。

    他在博望苑住到八月初,每日吃吃喝喝,時不時去上林苑溜達一圈,閑下來就開始在實驗室搗鼓。

    制曲,沸煮,發酵,蒸餾,提純。

    經過一個半月的努力與等待,終于收獲成果。

    劉據晃蕩著手中的玻璃瓶,瓶中是滿滿一瓶子澄澈純凈的液體,宛如山間清泉,透明無色亦無垢。

    實驗室內,爽朗笑聲傳出。

    豐禾等人齊齊起身,注視著房門。門扉打開,幾人不約而同上前:“殿下,是成了嗎?”

    “成了!”

    劉據嘴角上揚,壓都壓不住:“找個木箱子來,將孤做出的這幾瓶東西都裝好,用稻草木屑填充,避免磕碰碎裂。”

    然后大手一揮:“走,我們回宮!”

    第 83 章

    宣室殿。

    劉據過來的時候, 衛青與霍去病也在,就干脆讓他們都留了下來。

    五個透明的玻璃瓶子依次排開,劉徹與衛青正好奇觀看, 霍去病已然嘴角微勾:“你在博望苑一個半月就為了做這個?這是什么?水?”

    “似水,但不是水。”

    劉據搖頭, 將瓶蓋打開。

    一股奇怪的味道沖鼻而來, 不知為何物, 但三人都肯定了, 確實不是水。

    劉據也沒遮遮掩掩讓他們猜,直言道:“此物喚作酒精,也叫乙醇。”

    三人盡皆懵逼。酒精,乙醇?什么玩意?

    劉徹:“酒,朕明白。但這酒精是何物, 可與酒有關?”

    “有關的。酒精可以通過釀酒蒸餾提純得來。”

    劉據從木箱子里掏出唯一的陶罐, 將里面的液體倒入杯盞。

    同樣透明澄澈似水,但聞起來味道更柔和,還帶著一股濃郁的酒香。

    一共三杯, 劉據第一杯奉給劉徹, 剩下兩杯遞給衛青霍去病。

    還十分貼心的提醒:“慢慢喝, 小口抿, 不要直接一口悶。”

    三人但覺奇怪,舉起酒杯依言抿上小口,液體入喉,流進腹中。

    衛青神色微微變幻, 肯定道:“確實是酒。”

    霍去病眼眸閃亮:“比尋常吃的酒要烈, 更有勁。是個好東西!”

    劉徹晃動著酒杯,看著杯中未飲盡的液體:“尋常酒是乳白色, 此酒清澈如山泉。”

    又看看旁邊的酒精:“與酒精外觀一致。”

    “外觀一致,但度數有區別。”劉據輕笑著開始解釋,“酒精,父皇可以理解為酒中能醉人的精華部分。度數代表它的純度。

    “尋常我們吃的酒是醪糟酒,也稱濁酒。酒精度數很低。就連我也能吃一些,不怎么醉人。但父皇以為,你此刻杯中之酒呢?”

    剛剛只是輕輕一抿,現在劉徹舉杯一飲而盡,烈酒入喉,辛辣爽口。

    劉徹輕咳了一聲,終于明白劉據此前為何要提醒他淺嘗了,若毫無準備之下一口悶盡,只怕會嗆著:“此酒更辣更烈更有勁。”

    劉據點頭:“此酒我稱為清酒,與濁酒的釀造方式略有不同,經歷過濾,使其色澤清澈,又經提純,使其酒精度數更高,所以才會更辣更烈更有勁,也更易醉人。

    “但清酒終究還是酒,仍舊處于能‘喝’的階段。酒精相較而言,度數更高,已經不能稱之為酒,也無法食用了。若誤食,恐出人命。”

    最后四字,神色嚴肅。

    劉徹微訝:“既不能食用,用來作甚?”

    “那就厲害了。可以消毒,殺菌。”

    三人滿腦子問號:消毒,殺菌,這又是什么東西?

    “解釋起來有點復雜。總之是醫用的,主要針對殤科。”

    殤科,何處殤科患者最多?軍中,戰場。三人幾乎同時想到這點,面色逐漸凝重。

    劉據取出一份資料遞給劉徹:“這是我讓軍醫調查搜集的。行軍作戰,傷亡難以避免。部分人因為外傷過重直接導致死亡。

    “還有一部分人外傷其實并不致命,他們最終沒能活過來,是因為后續感染,也就是所謂的傷口惡化、化膿等情況,甚至后者死亡的比例比前者更大。

    “酒精對前者無用,但對后者或可起到決定性作用。它可以用于傷口的換藥清創,也可以用于清潔傷員所處環境。

    “一般感染惡化,除傷口本身因素,也有環境因素。傷員休養環境太差,會加重感染惡化的幾率與程度。

    “但這個環境并非是看上去干凈整潔就夠,還需要酒精清洗。也就是消毒殺菌。消殺一些我們肉眼不可見的隱患存在。如此才能最大限度防止傷口惡化。

    “只需傷口不惡化,這部分傷員的存活率就能大大提升。”

    存活率,大大提升。

    “當真?”

    霍去病蹭一下瞬間坐直身子,面上吊兒郎當的表情盡去。作為一個經歷戰場廝殺的猛將,他怎會不知這句話蘊含著怎樣的重量。

    衛青認真聽著,神色也一點點嚴肅。但他并不似霍去病那般樂觀,緩緩看向手中酒杯:“殿下,臣喝著這酒似乎是用小麥所釀?”

    “是。你們喝的這壺確實是小麥釀造。我知道舅舅想說什么。如今釀酒,多用五谷。

    “一斤糧食能出多少酒?而要再蒸餾提純為酒精,更是十不存一。我大漢軍中將士眾多,若要保證軍中醫治用量,所需糧食數目必然巨大。

    “若將糧食都用作制造酒精,會導致軍糧緊缺,甚至導致民間陷入糧荒之境。這是舍本逐末,擇輕棄重,不可取。”

    話畢,他沖劉徹俏皮一眨眼:“所以我想了個法子,利用其他原料代替。”

    劉徹神色閃動,立時明悟:“ 秸稈?”

    “對。秸稈。小麥秸稈、稻米秸稈等等都可以。今歲小麥豐收,稻米豐收,都剩下許多秸稈。我們可以暫時用秸稈取代糧食,制造酒精。

    “至于這酒……近幾年我們改進農具,百姓耕種省時省力后,又開辟了些荒地,糧食產出明顯增加,已能基本填補前些年的戰事耗損。

    “而今又有趙過的代田之法,畝產直接提升四分之一,過上幾年,必能讓我大漢國儲滿倉。

    “所以糧食雖仍舊不適宜用來大肆釀酒制造酒精,但適當釀造些清酒,供父皇日常享用或作為珍品賞賜,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說著,劉據舉起陶罐酒壺,又為劉徹滿上一杯。

    劉徹沒有直接喝,而是又想到了另一層:“秸稈制造酒精,耗費幾何?”

    劉據點頭:“比糧食更甚。”

    十斤糧食得不來一斤酒精,秸稈就更低了。

    劉徹臉色一沉。

    衛青言及關鍵:“秸稈雖非糧食,不至于釀成糧荒。但殿下莫忘了家禽畜牧。數年前殿下提議劁豬與黑室養雞,而今民間養豬與雞鴨者不少。

    “這些牲畜不能浪費糧食,食用之物多會混雜其他,除山中挖掘外,麩皮、谷糠、秸稈等也都在其列。

    “甚至不只這些家禽,還有牛羊與馬匹,皆會在草料中摻雜秸稈。秸稈若用來制造酒精,殿下可有想過,此間耗費是否會影響家禽畜牧?”

    劉據輕笑:“舅舅思慮周全,我懂的。所以我剛剛才說暫且用秸稈,而非一直用秸稈,單一用秸稈。”

    霍去病訝然:“除秸稈外,還有其他也可?”

    “可。我想到了一樣更合適的替代物。但現今不是此物的成熟期,需再等一兩個月。到時我會重新實驗。若證實可行,便能多一種原料,減輕秸稈的壓力。

    “彼此混用,加大種植,日后就不用為原料發愁了。尤其這東西還有別的作用。曹宗滿月當日,我獻上制鹽新法,提及鹽為戰略物資,但戰略物資可不單單只有鹽。”

    劉徹挑眉:“是什么?”

    劉據不語,眼珠骨碌碌轉動,眸中滿是狡黠之色。

    霍去病嘖嘖兩聲:“這是又賣關子?”

    劉據眨眼不說話。

    這么多年過來,眾人已經習慣了他的作風。鑒于對自家“好大兒”的信任,劉徹不再多問,直接放手:“行,那朕就等著你的又一大驚喜。”

    將杯中酒再次一飲而盡,劉徹指著幾瓶子酒精道:“需讓太醫署與軍醫共商試用,你去教教他們怎么弄。”

    劉據點頭,確實要實驗一番效果的。

    他眼珠轉動,既然要教,是不是還能教點別的。

    正思索著,霍去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若酒精真有此等奇效,便是為我軍作戰又添一大利器。”

    利器,可不只包括前線神兵。誰說后勤救死扶傷者不算嗎?

    霍去病面上大喜,劉據目光幽幽看過去:“所以,你往后記得對我好點,別總是跟我嗆聲斗嘴。天知道為了你,我有多努力!”

    這話是真的一點不假。

    為保住霍去病這條命,劉據可謂嘔心瀝血,絞盡腦汁。

    鬼曉得所謂戰事后留下隱疾這條猜測里,隱疾是哪一種?別的隱疾他不懂,但彈幕提過,傷口感染是有幾率引發敗血癥的。

    有些敗血癥死得很快,但有些敗血癥能拖一兩年。

    總之,一切皆有可能。

    劉據知道自己無法做到盡善盡美。但至少要盡最大努力將能堵的缺口全部堵住。

    奈何,自己在這頭累死累活,殫盡竭慮。當事人霍去病一無所知,還總跟他抬杠。

    劉據鼻尖哼哧,將酒精迅速收入木箱,背上肩帶離開,臨走還不忘瞪霍去病一眼,目光惡狠狠地,活似對方欠他千萬金。

    霍去病一頭霧水,迷茫詢問衛青:“他什么意思?我剛剛不是在夸他嗎,他生什么氣?還有怎么就是為了我?他制酒精,難道不是為了我大漢全體將士?”

    衛青細品著杯中清酒,淡淡道:“你不是將士中的一員?”

    霍去病頓住,不服道:“這如何一樣,我……”

    自己看著長大的外甥,甚至從小手把手教大的外甥,幾乎一開口,衛青就知道他要說什么,搶先道:“如何不一樣?你再英勇,敢說自己絕不會受傷,不會有用到酒精的時候?”

    霍去病啞然。

    “所以殿下那話有什么問題?”

    霍去病:……舅舅,你要這么說,那就沒得聊了。

    劉徹噗嗤一聲,笑出來。

    嗯,仲卿說得不錯,邏輯滿分。

    哈哈哈。

    霍去病……霍去病除了憋著,還能咋地。

    ********

    蘭林殿。

    劉閎低低呢喃著:“酒精……原來是酒精。麩皮,谷糠,秸稈居然能做酒精?”

    在他的認知里,酒精并不只有糧食可做。隱約記得煤與石油也能制作酒精,但制作方式似乎很復雜,具體不清楚,估摸著不是西漢現有條件下能夠完成的。

    糧食雖可完成,但在古代農業基礎薄弱的產能與環境下并不適用,所以他從未想過這遭。

    沒想到秸稈也行。這點屬實出乎他的意料。

    尤其按照打聽來的消息,劉據言辭中透露出,不用糧食,不用秸稈,還有別的平替?是什么?

    劉閎不知,心情越發煩躁。

    不是煩躁無法得知信息,即便得知,以他目前的情況也不適合搶在劉據前面做出來,直接暴露底牌,引來殺機。

    他煩躁更多是在于眼下的無力感。這種眼睜睜看著劉據越飛越高,而自己只能困頓于淺灘,什么都做不了,不知道前路何方的無奈與焦急。

    劉閎咬牙切齒,忍不住又將系統罵了一頓。

    系統不是人,沒有憤怒、委屈等情緒,但也耐不住提醒。

    ——宿主,造成今日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你自己。如果不是你非要奪舍劉據,系統不會損毀,你就不會無助力可用。投胎劉閎,亦是皇子,同樣有身份優勢。系統為你選擇的是最佳軀體,為你規劃的也是最佳路線。

    劉閎不以為然:“即便都是皇子,也是不一樣的。旁人怎么能與劉據相比?就算有巫蠱之禍,但禍事發生之時劉據已經三十多歲。

    “三十多年的積累,還有衛霍這等SSR級盟友,我只需保住他們不死,或者晚死一點,還有系統助力,何愁不能改寫命運。

    “什么最佳人選,最佳路線。劉據才是最佳。他為太子,我表現太突出,讓他怎么想。他手握衛霍,你再強,我也需長大才能有辦法染指軍權。

    “而在這之前,太子黨如何容忍我這個威脅?他們有的是手段弄死我。這算什么最佳!”

    ——宿主,你為什么一定要將自己放在劉據的對立面?劉據未必不能容人,衛霍也未必……

    “夠了,我不想再聽這些廢話。”

    宿主鉆牛角尖,系統無可奈何,只能閉嘴。

    半晌后,劉閎神色閃動:“我記得當初綁定時,你給我看過綁定條款,也為我逐條解說過條款內容。

    “里面提到,正常情況下,我要借用系統助力,需要完成系統任務,達到一定條件。但我有兩次機會,可以在深陷險境之際,采用應急程序,越過任務機制獲取信息。對嗎?”

    ——對。但應急程序需要宿主付出巨大代價,一次要付出壽命十年。此處需提醒宿主,雖標價壽命,但實際付出不只壽命。

    ——人生在世,意外眾多,旦夕禍福。即便系統能夠根據宿主的身體情況估算存活年限,也具有不確定性。

    ——所以壽命通常與身體康健以及自身氣運關聯。扣除壽命十年,宿主身體健康值會自動下跌百分之十,氣運值也會下跌百分之十。這個下跌一生伴隨,不可逆轉。

    ——因此應急程序雖然存在,但標注極度危險,就是給宿主警醒。這是應急,而非捷徑,不建議宿主使用。

    ——它的設置,僅僅只是系統創造者們為各位宿主留下的一條生存后路,以備宿主身處絕境,其他所有手段都無望之際,可以通過此條通道,獲取有用信息,借助信息扭轉局勢,重獲生機。

    ——宿主此時未處絕境,遠不到需要使用之時。請宿主慎重考慮,不要置自身安危于不顧。

    身體健康值,氣運值……

    若只是壽數便罷,關聯這兩項就很致命了。

    劉閎猶豫起來。但又一想,只是百分之十而已,應該起不了決定性作用。應急程序設置的機會是兩次,而不是一次。這點也可以佐證,一次似乎沒那么嚴重,至少不足以擊垮他。

    他天天頂著高壓刷劉徹劉據的好感值,時刻需要做戲,偏偏作用有限,眼見劉據越來越強,局勢對他越來越不好。他的心理防線臨近崩潰,他快撐不住了。

    此時此刻,他迫切需要抓住點什么,撐起自己的希望。否則他怕自己會在與劉據日復一日增劇的差距中發瘋癲狂。

    劉閎深吸口氣:“扣除壽數的是我,受影響的也是我,所以絕境與否,不應該由你評估,而應由我評估。”

    系統默然。這話很有邏輯道理,它不能站在自我角度為宿主做決定。

    “扣吧。我要使用應急程序。”

    ——好的,指令收到。請問宿主需要調取信息庫哪方面的資料?

    劉閎冷嗤:“不,我不調用信息庫。”

    此時調用信息庫的知識資料有什么用?能幫他扭轉局面?不能。所以他要換個方式。

    “你當初提出第一方案時曾說可以搜尋世界信息,將我的損失以彩票或股票的形式彌補給我。也就是說,你是有搜尋世界信息功能的。”

    ——宿主想要系統為你搜尋本世界信息?定向搜尋機制損毀,系統只能采取無差別搜索,可以保證搜尋的信息必定重要,卻不能保證一定是宿主想要的。即便如此,宿主還要繼續嗎?

    ——宿主,系統再次建議你放棄。你可以保持現在與劉據兄友弟恭的局面,未來獲封諸侯,去往封地,做逍遙諸侯王。這是系統計經過計算,得出的風險最小,對你最有利的方案。

    風險最小,最有利?

    劉閎蹙眉,他握緊雙拳,神色掙扎。

    系統給的方案他不想選,但付出這么大的代價,若得到的信息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賭嗎?拿十年壽命,百分之十的健康值與氣運值去賭嗎?

    劉閎猶疑不定,腦海中似乎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一個說不能賭,代價太大了,而且得到的信息具有不確定性,很可能賠了夫人又折兵。

    一個說賭一把又何妨,信息方向不確定,但可以保證絕對重要。只需是重要信息,就能為他所用。

    兩邊吵來吵去,劉閎只覺得腦子快要炸裂。

    最終他一咬牙,破釜沉舟道:“確定繼續,使用應急程序。”

    兩次機會,扣了一次,還有一次。大不了……大不了……

    他總歸還留有最后一次機會,有希望翻牌,不是嗎?

    優柔寡斷,瞻前顧后,難成大事。危急時刻,當斷則斷!

    ——好的,確認宿主指令,扣除宿主壽命,為宿主搜尋世界信息。

    時間一點點流失,不知具體過了多久,劉閎感覺有好幾個世紀那么長,終于等來系統的再次回復。

    ——世界信息搜尋完畢,請宿主查收。

    話音落。劉閎面前出現一道虛擬光屏。光屏上是一行行文字。

    文字不多,用紙張抄下來也未必能寫滿一頁。

    十年壽命換來這么點信息,劉閎有些惱怒,可在看完全部內容后,他愣住了,目瞪口呆。

    這……這信息也太震撼了吧。

    果然系統所謂的“重要”是真的很重要,半點不需。雖然信息方向確實不是他最想要的,可正如他先前猜測,只需足夠重要,就有可用之處。

    劉閎勾唇,笑容剛爬至臉上,還沒來得及完全綻放,突覺胸口一痛,咚,癱倒在地。

    第 84 章

    蘭林殿。

    床上, 劉閎臉色微微泛白,面露虛弱之態,精神也有些懨懨的。

    侍醫已經診了脈開過方子, 退至一邊,恭恭敬敬同劉徹匯報, 給出的結論是:心疾。

    劉徹蹙眉:“閎兒自出生至今從未有過心疾之癥, 如何忽然有心疾?”

    侍醫跪伏于地, 不敢抬頭:“二殿下的心疾并不嚴重, 有些疾病隱于表下,平日不顯現,也就無從察覺,唯有發作后才能診出。”

    世間隱疾不少,有些病癥確實如此, 不發作就診不出。

    劉徹一嘆, 勉強接受了這種說法。

    劉閎卻不淡定了。他沒料到百分之十的健康值產生的后果居然來得這么快,尤其還是心疾。心疾在現代大多時候都只能緩解,無法治愈, 更別提醫療條件極其低下的西漢。

    這種病癥在現有環境下幾乎無解。系統沒說錯, 還真是一生伴隨, 不可逆轉。

    劉閎低垂著頭, 神色很是郁悶。

    劉據不知他的心思,只以為他擔心身體,友善地拍拍他的頭:“別亂想,侍醫說了不嚴重, 日后多注意休養, 不要太累,問題不大。”

    問題不大?

    目前看來似乎確實問題不大。但日后病情如何發展, 誰知道呢?這種間歇性發作的病癥,鬼知道下次發作在什么時候?

    聯想到被扣除的氣運值。如果平日無事,宛如正常人,卻剛好在自己生死一線之際發作……

    那后果光是想想劉閎就覺得窒息,也忽然清醒過來,別看百分之十不多,但在關鍵時候,百分之一都可能影響結局。

    可惜決定已下,不能回轉。

    見他神色淡淡,劉據又道:“別不開心,有時候心情也是會影響身體的。人吃五谷雜糧,哪能沒點病痛。

    “你看我,我還有頭疾呢,偶爾也會痛一痛。可我不活得好好的嗎,能吃能喝,能蹦能跳。腦子靈活,身體健壯,不論文學武藝,都比那些無病無災的人還強一些,對不對?

    “船到橋頭自然直。這種不太嚴重的病癥,順其自然就好,不必過分憂慮。你聽太子哥哥的。太子哥哥還能坑你不成?”

    劉閎:……

    他神色復雜,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好半晌才扯了扯嘴角,乖巧道:“好。我知道了,謝謝太子哥哥。”

    劉據滿意點頭,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兩人誰也沒想到這簡單的一句話,讓劉徹聽進了心里,浮想聯翩。

    頭疾,心疾……

    他看看劉據,又看看劉閎,再看看劉據,腦海中莫名浮現四個字“慧極必傷”,心頭突地一緊。

    劉徹上前,安撫了劉閎兩句,便說:“好好休息,這兩日功課先放一放,身體要緊。”

    劉閎聽話應下。

    劉徹帶著劉據離開,一路上心事重重,牽著劉據的手力道越來越緊。

    劉據莫名其妙,疑惑詢問:“父皇怎么了?”

    劉徹恍然回神:“最近頭可還痛嗎?侍醫還在,朕讓他們再給你瞧瞧。”

    “不用了。昨日才診過平安脈的,父皇忘了?”

    劉徹當然沒忘。他只是不放心。

    他子嗣不多,劉據劉閎皆是聰慧過人,唯獨劉旦,前幾日剛過兩歲生辰,連話都說不全,比起兩位兄長,略顯魯鈍了些。但食量不錯,身體壯實,健康程度明顯比兩位兄長要好。

    而兩位兄長……

    從前唯劉據一人,他只以為頭疾與“奇遇”有關。如今看來,或許是,卻又不全是。焉知這不是上天有意為之呢?

    太過聰慧之人,總會引來老天妒恨。

    項橐十余歲而亡,甘羅亦少年早逝。

    據兒……他的據兒……

    劉徹心臟猛地抽痛,不悅蹙眉:“這些年太醫署的侍醫也太沒用了些,對你的頭疾,研究了這么久,仍是一無所知。一群廢物!”

    劉據心虛地低下頭。

    他的“頭疾”其實也就剛開始那一年,爬“天梯”有點力不從心,累著了出現過,之后就沒有了。但他偶爾會裝一裝。

    只因彈幕說過,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他很注意分寸,不會裝得太嚴重,讓劉徹過分擔心,卻又能獲取他的心疼與憐惜;

    更重要一點是他不想讓劉徹認為東西得來的太容易,借此告訴劉徹,他所有“發明”都是有代價的,天下沒有白費的午餐。

    劉徹能夠擁有諸多神器,成就千古帝王,政績斐然,是因為有人在為其負重前行。

    劉據不否認他與劉徹之間的父子深情,但彈幕說得對,任何感情都是需要用心經營與維系的。經營與維系需要手段,有時候也需要點小心機。

    劉據不是一根筋的人,并不排斥利用點無傷大雅、不損及他人利益的小技倆來為自己營造一個更有利的局面。

    他偷偷摸了摸鼻子,知道劉徹將他寬慰劉閎的話當了真,笑著挽上劉徹的胳膊:“父皇放心,我很注意的。若有不適,一定及時召侍醫。你看,我現在很好啊,活蹦亂跳的。”

    說完還原地跳了兩下。

    劉徹失笑,卻仍舊不死心:“那些方士當真……”

    “父皇!”劉據及時打斷,青筋暴跳,“關于這點,我們當年不是都查明白了嗎?他們就是普通人,最多是會些把戲,懂點煉丹的方法。可用,但不可信。”

    一提方士就急眼,劉徹連忙安撫:“好好好,朕不說了。不提他們。”

    劉據仍舊死死盯著。

    這回輪到劉徹心虛移開眼:“咳,當年那場騙局,砍了好幾個方士腦袋,懸掛城門外,昭告天下,以儆效尤。如此重典,還有誰膽敢玩此等欺君之局?

    “你放心,當年之事朕記憶猶新,歷歷在目,斷不會再輕信方士之言。你也說方士自有方士的本事,只需用對方向即可。所以方士要尋,但凡是尋到的方士,朕都會讓你過目。

    “你不是說了嗎,你是什么……專業打假人?朕記著呢。”

    劉據勉強滿意,親昵點頭,將話題揭過。

    劉徹又問:“最近又是煙花,又是鹽,還有酒精,累不累?歇會兒吧。有些事情不急一時。”

    “好。是可以歇會兒,不過太醫署那邊還有點零碎事情要辦。父皇放心,是早就想好的東西,不需要額外再耗費腦力。之后就能休息一兩個月,等著南邊的原料到了再說。”

    見他自有安排,劉徹猶豫了片刻,又道:“鄂邑與張騫人雖沒回來,但遣人送了許多東西回來。各色珠寶奇珍不少,你得空去選一選,有看上的,朕讓人給你送東宮去。”

    專業的事情劉徹幫不了,只能多多關懷,并一遍遍地賞賜往東宮送。

    劉據沒客氣,來著不拒:“好。多謝父皇。”

    殿內。

    劉閎看著不遠處父子二人的身影,聽著對話,只覺得刺眼又刺耳。

    你們是不是忘了這還在我的蘭林殿呢。

    父皇啊父皇,合著我這剛心疾發作的人還躺在這,你就三兩句安撫打發,心里眼里只記著劉據的頭疾是吧?

    就說劉閎跟劉據怎么一樣!

    淦。你們要父子情深,好歹出了殿,走遠點啊。

    劉閎翻個身,閉上眼,只覺得無比窒息,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掩耳盜鈴,不看不聽。

    ********

    太醫署。

    如今雖非戰時,沒有傷員可供實驗酒精,但外傷并不唯獨戰場有,尋常民間也不鮮見。太醫署聯合軍醫出面,招募些許傷患還是很容易的。

    不過數日就得出結論,酒精真的有用。使用的八個傷患唯有一個惡化,其余七個都沒有,非但如此,傷口恢復速度也比以往類似的情況要快一些。

    這個消息可謂振奮人心,尤其是對軍中將士而言。

    霍去病帶著全體將士的感激高高興興來找劉據,卻被告知,太子殿下去太醫署了。彼時,霍去病還奇怪,酒精實驗之事已經了結,后續自有人負責,還需他去做什么?

    滿腹疑惑來到太醫署,就見劉據讓人綁了只兔子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割開一個口子,然后又用針線給縫上。

    霍去病目瞪口呆,瞳孔地震。周遭軍醫與侍醫卻興奮不已:“成了,成了!活的,這兔子還是活的。”

    霍去病:……你們是魔鬼嗎?

    醫官們磨搓著雙手:“殿下,這法子確實有用。臣等從前竟未曾想過。這工具似乎不難,鑷子夾子都可做出來,只是這線,臣瞧著似乎有兩種線,不太相同?不知可有什么講究?”

    “有的。”劉據點頭,“孤決定教授你們清創縫合之法,是為了在酒精之外,給大漢子民,尤其是大漢將士多一層保證。

    “似有些傷口,比較淺表,只需用酒精清創,預防惡化,上藥后愈合不難。但有些傷口,長而深,不易愈合;更有一些深可見骨,無法愈合。對于它們,酒精派不上多大用場。

    “但我們并非沒有別的辦法。譬如縫合。將這些傷口里夾雜的碎屑與腐肉挖除,用針線將其縫合起來。

    “皮肉貼緊,既能有效促進新肉生長,還能止血,避免傷口過大,導致失血過多而亡。”

    此話一出,霍去病愣住,諸位軍醫侍醫神色嚴肅,一個個豎起耳朵聆聽。

    “你們剛剛也看到我怎么縫合了,縫合的手法不難,貴在多練,熟能生巧。剛剛兔子的傷口劃開不深,因此我可以直接用尋常棉線縫合,待傷口長好后,再將縫線拆除。

    “但有些傷口太深,一層縫不了,就需要在里面再縫一層。而縫在里面的線是無法拆除的,就必須選用合適材料。譬如這種羊腸線。”

    劉據舉起羊腸線給眾人看:“羊腸線,顧名思義,利用羊腸所制。留在體內,可被吸收。”

    “羊腸線?吸收?”

    “這……這聞所未聞啊。”

    “真的假的。”

    眾人竊竊私語。

    “這些年孤做出許多東西,你們見孤何時說過假話。不過這是理論而言,實際如何還需爾等踐行。”

    “踐行?這……”

    劉據知道他們顧慮什么,指了指案板上的兔子:“自然不是用人,可以用兔子。至于縫合練習,取塊豬肉即可。具體如何,你們自行商議,由太醫署與軍醫各大長官安排細則。”

    眾人紛紛行禮,言道:“臣領旨。”

    “傷口太深,縫合太痛,不宜清醒縫合。孤這里有個方子,可以止痛昏睡。但只有成分,每種藥量取多少入方不知。你們可以琢磨著來。這是你們的專長,你們比孤要懂。”

    劉據朝豐禾示意,豐禾將方子遞上。

    上面內容很簡單:鬧羊花、生草烏、香白芷、當歸、川芎、天南星。

    太醫令與軍醫官互視一眼,開口詢問:“不知殿下這方子從何而來,可有方名?”

    劉據勾唇,自動忽略前一個問題,只回答后一個:“麻沸散。”

    “麻沸散,麻沸散。”

    二人呢喃了會兒,同時抬眸,堅定道:“殿下放心,臣等必竭盡全力,完善藥方。”

    劉據點頭:“倒也不必執著于這六味藥。你們懂得藥材藥性,哪些藥有止痛昏睡之效,當如何配伍,你們最清楚。可以慢慢嘗試,適當改良,研制出最佳藥方。”

    “是,臣等明白。”

    縫合術不難,難的是麻醉。

    這方面劉據是一竅不通,將所知資料給出去,剩下的就只能看這些醫者自身了。

    劉據目光微動:“縫合術有了,學會后,你們也可以再想想,此法是否還有別的用途。”

    “別的用途?殿下是指……”

    劉據不答,有些東西現下未必適用,他也無法說得太深,但他可以給眼前的醫者留顆種子,由他們自己去澆水施肥。

    “孤指哪方面不重要,重要在于你們能往哪方面努力。諸位,孤對醫術并不了解,但孤明白一點。醫術在于鉆研。

    “一個好的醫者,不但要有仁善之心,要有精湛醫術,還要能銳意進取的鉆研精神。醫術是無止境的。你們不能什么都等著別人給,而需要自行開拓。”

    這與發明創造是一樣的。

    所以他不能縱容對方的“拿來主義”。拿來的東西太多,成為習慣,有些“雄心”就會慢慢退卻。

    因此,比起創造發明,更重要的是培養大漢各專業人才自身的鉆研習慣與精神。

    格物司如是,太醫署亦如是。他所能給的終究有限,尤其他會老、會死、會有力所不逮之時。而唯有大漢人人有突破之心,有鉆研之志,傳承方可永存。

    眾人神色一凜,紛紛恭敬應是。

    劉據揮手,讓眾人散去,各自忙碌,吩咐豐禾拿上兔子,轉身走到霍去病旁邊,兩人并肩往外走。

    霍去病瞄了兔子一眼:“這種縫合術,你以前做過?怎么沒聽你提起?”

    “沒有。今兒頭一回。”

    霍去病腳步頓住:“頭一回你也敢?”

    “有何不敢?只是做個示范,那一刀切得不深。”

    “就算不深也沒有完全保證吧,若是失敗了呢?而且我瞧著你們剛才所說,止痛昏睡之藥還沒完全鉆研出來。那這兔子……”

    “打暈了的。我還沒那么殘忍讓它清醒著感受自己被開刀縫合。至于失敗……”劉據看向霍去病,“表哥,這是太官令獻上來供我烤著吃的。我只是思忖著反正要做演示,干脆在吃之前合理利用一下。”

    言下之意:失敗了仍舊烤著吃就行。對吃不影響。

    劉據又吩咐豐禾:“好生照顧著,看縫合愈后如何,把情況記錄下來,交給太醫署。至于這兔子,等恢復好,放生吧。

    “好歹為我大漢醫療事業獻過身,就不吃它了。讓太官令重新送只過來,再送點蜂蜜,咱們做蜜汁烤兔!表哥一起啊。”

    霍去病嘴角抽了抽,無語望天。

    第 85 章

    太官令的動作很快, 幾乎是劉據與霍去病剛走到東宮,東西已經送來了。劉據直接擺出烤架。

    當然步驟分配到每個人就是霍去病負責烤,豐禾負責刷蜜汁, 余穗負責控火,盛谷負責腌制撒鹽。至于劉據?他負責指揮。

    本以為所謂“表哥一起”只是“一起吃”的霍去病沉默了, 但最終沒有拒絕, 接受了這個提議。

    他一邊轉動著烤架, 一邊說著酒精在軍中的反響。

    “表弟, 我上戰場的次數不如舅舅,但我同樣見識了許多場面。許多傷口太深、失血而亡的;許多傷口不深卻后期惡化,或發熱或化膿潰爛而死的。

    “甚至他們之中有一些頭一天還同我喝酒吃肉,上一瞬還與我并肩作戰,但下一刻……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離去, 然后為他們收尸。”

    即便戰場生死乃常事, 即便霍去病生性灑脫,也難以做到淡然接受,無動于衷。這種感覺并不太好, 以至于霍去病回想起來, 心臟鎖緊, 雙手不自覺用力蜷曲。

    “如果……如果當年就有酒精, 有清創縫合術,他們會不會多一線希望,會不會有機會活下來。不過……”

    短暫地沉湎過后,霍去病笑起來:“現在也不晚。”

    他舉起酒杯:“表弟, 敬你。”

    說的仍舊是表弟, 可見是以私人身份。但表情卻是劉據少見的嚴肅與認真。

    劉據也同樣認真舉起杯,兩人相視, 一飲而盡。

    當然這回喝得是濁酒,清酒目前數量有限,耗不起日常飲用。劉據也喝不得,太辛辣嗆人。濁酒微甜,他還是能嘗一些的。

    兩人剛喝完,藏海就來了,帶著驪山的消息。

    “殿下,是李少翁。李少翁托人傳信想問一問殿下。殿下當年發布指令,廣招天下會煉爐,尤其是會炸爐的方士;更言及若他們有認識懂此道的同行,亦可舉薦。他想知道如今是否還可?”

    劉據立時明白話中之意,李少翁想舉薦。

    他目光轉動,詢問道:“他最近可有同何人通信?”

    驪山工坊是絕密,知道有這個工坊的人不多,知道工坊干什么的就更少了。

    工坊處于峽谷,四面峭壁,唯一的出入口便是洞穴。但這條出入口設置了三道關卡,每道關卡不但有人值守,還有各種機關。

    工坊內更是戒備森嚴,流水線工作,各區域獨立,等級分明。

    劉據沒有黑心到利用工坊的人干活,還剝奪他們與外界聯系的權利,讓他們完全淪為與世隔絕的“囚徒”。

    他們是方士,是工人,不是犯人。

    所以他們可以寫信,可以與親友交流,只是程序嚴苛。從工坊進出的每一樣東西,哪怕只是一張薄薄的紙,也需要經過多層檢查,沒有問題才能放行。

    藏海點頭回答:“有,是他的師弟,欒大。”

    劉據怔住。無他,許久未見的彈幕再次出現。

    ——欒大?居然是欒大。現在曹襄還活著呢,欒大就來了?

    正當劉據疑惑,欒大跟姐夫活不活著有什么關系時,又一條彈幕刷出,差點閃瞎他的眼睛。

    ——有據崽在,曹襄會不會死還不一定呢。而且有據崽打假,方士在劉徹心目中的信任度極具降低。就算曹襄仍舊會死,劉徹應該也不會再把衛長二嫁給欒大了吧。據崽也不會允許啊。

    ——歷史上劉徹就是太捧著方士了。欒大無尺寸之功,就因為會戲法,讓劉徹以為他能通神仙,封他做五利將軍,還把愛女嫁給他。后來發現被騙,又把欒大腰斬。

    ——豬豬這行為真的讓人無語。雖然欒大死了,但衛長算什么,有這么個二任夫婿,惡不惡心呢。

    劉據:!!!

    什么鬼。曹襄就算了,出身不凡,能力過關,人品也沒得說,又與阿姐青梅竹馬。欒大算哪根蔥,也敢娶他阿姐?

    關鍵還是父皇賜婚。

    父皇是瘋了嗎!一個坑蒙拐騙的方士,也配娶皇家公主?

    有那么一瞬,劉據很想撬開劉徹的腦袋看看里面裝的都是什么稻草。但下一瞬又反應過來,這想法很危險,太大逆不道了。

    再一思及“能通神仙”四個字,劉據莫名心梗。他父皇確實……哎。

    果然,破除迷信,崇尚科學的科普之路,任重道遠啊。

    劉據神色幾經變化,眸光逐漸冷沉。

    那頭霍去病已經發問:“李少翁想舉薦欒大?”

    這點是很明顯的,因此霍去病雖是問句,卻是陳述的語氣,隨后又譏嘲道:“兩年前工坊初立,人手最為緊缺時不舉薦,現在舉薦?”

    藏海看了劉據一眼,猶豫道:“兩年前陛下斬殺了好幾位方士,若非殿下求情力保,現今工坊這幾個也會沒命。”

    帝王一怒,伏尸萬里。

    彼時劉徹破大防,遷怒情緒高漲。別說京中方士,天下方士都戰戰兢兢,肝膽俱顫。

    此等局面,李少翁如何敢舉薦?就算舉薦了,旁人又如何敢來?

    “現今時局穩定,殿下對工坊諸位方士多有看重,尤其眼下工坊鉆研略見成效。”

    這話的意思就更明白了。

    兩年前,前途未知,現在前途光明。總不能等鉆研完成后再招來,那時還有什么用。自然要在希望可期,卻又還沒成功之時,如此人一進來,等事情一成,直接撈功勞。

    如此大功,多一個自己人就多一份勢。李少翁是提攜欒大,也是為自己打算。

    霍去病心知肚明才語帶嘲諷。他看不上這點小心機。

    劉據沉聲道:“李少翁雖有小心思,但不是蠢人。他如今是工坊鉆研的主力,既然敢舉薦,想來這個欒大必定有些本事。”

    毫無本事的草包舉薦過來,不怕受牽連熱鬧帝王太子,連同他自己一起砍了嗎?

    劉據一慣的準則,有本事有能用,端看怎么用。

    想了想,他道:“跟他說,可。”

    “諾。”

    藏海離去。劉據轉身請托霍去病:“我這邊事情多,對于工坊恐顧及不全,還需勞煩表哥幫我多看著些。”

    霍去病一頓。這話說得好沒道理。

    從前劉據也忙,工坊自有監管巡防,何須他額外照看?除非……

    “這個欒大有問題?”

    “目前沒有。”

    霍去病挑眉:“以后會有?”

    劉據坦白:“不確定。”

    霍去病:……

    “表哥,正如你之言,李少翁為何從前不舉薦,現在舉薦?藏海所說確實有理。但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可能?”

    霍去病面容一肅,看向劉據,彼此對視,可能為何,心照不宣。

    “左右現在也不開戰,我時間寬裕,幫你盯著。”

    劉據思忖著道:“我稍后同父皇說一聲,讓你多調一隊禁衛軍去。”

    說到這,霍去病輕笑:“何必一隊,整個營拉過去。”

    劉據:???

    不是,你搞這么大的嗎?整個營工坊也安不下啊。

    “雖非戰時,軍中亦是需每日訓練的。”

    劉據立時明悟:“拉去驪山駐扎練兵?”

    說完,他眼眸锃亮,一拍手:“這法子好,你是冠軍侯,出營練兵,名正言順。而且駐扎練兵范圍設在工坊附近,也可為工坊做遮掩。

    “如此不但能時常來往工坊,還可以借練兵在周遭巡防,消除其他隱患。就這么辦。”

    拍板定下,劉據也不急一時,等兔子烤好,和霍去病分著吃了,擦干凈嘴巴,將剩下的兩只兔腿包起來往懷里一揣,朝宣室殿而去。

    “父皇快嘗嘗,這可是我親自烤的。”

    “你烤的?那朕可得好好嘗嘗。”

    劉徹笑著撕下兔腿肉。

    劉據眨著亮晶晶的眼睛詢問:“如何?”

    “稍微有點焦。”

    劉徹實事求是,笑瞇瞇看著劉據,等他反應。

    “焦?我吃著還好啊。”劉據看了看兔腿,確實比他吃的部分要焦一些,輕咳道,“肯定是表哥沒烤勻。”

    “表哥?”劉徹挑眉,“不是說你親自烤的嗎?”

    “我親自指揮烤的。差不多。”

    劉徹:……親自烤,跟指揮烤,差不多?

    劉據心虛摸了摸鼻子,立馬轉移話題,說起來意。驪山練兵,為的還是工坊正事,劉徹自然不會反對,當即同意。

    將兔腿吃了個七七八八,劉徹在內侍的伺候下凈手,將一份折子遞給劉據。

    劉據打開,神色微愣:“南越想派王子入京?”

    “當年南越王趙□□趙嬰齊入京為質,是表明南越態度,令我大漢放心。而今用意也一樣。”

    劉徹手指敲擊著桌面,嘴上說著一樣,但心里卻并不完全這么想。

    劉據了然:“趙嬰齊說是送來給父皇做侍衛的質子,但父皇也沒虧待了他。他雖遠離故土,久居長安十年,卻并非沒有收獲。若不是我大漢支持,他回歸南越繼任王位,不會這么順當。”

    這是實話。南越王趙胡已死。趙嬰齊一舉壓下其余兄弟,順利繼位,雖有己方籌謀的因素,也少不了大漢的態度。

    劉據歪頭:“聽說趙嬰齊從前在南越有妻有子,來到長安后又再娶妻生子,如今想遣派入京的王子是哪位?”

    劉徹言道:“傳來的消息說叫趙繁,非南越正室所生,亦非漢女樛氏所出。生母是趙嬰齊在南越的妾室。趙嬰齊入京之時,剛剛懷上。

    “此子經歷有點意思,據聞早年體弱,出生后數度病危,不得已養在宮外神明殿,以祈神明庇護。沒想到此舉竟真的有用,讓他平安長大了。”

    簡簡單單幾句話,劉據腦補了一出宮廷大戲。

    “體弱,神明?不一定吧。”劉據勾唇,“趙嬰齊原配正室膝下似乎也有一子,趙嬰齊入京,未來如何不可知。

    “沒了主君照看,太子妃想對付一個妾生子很容易,尤其此子一死,趙嬰齊若回不來,太子妃所出便成了他唯一遺孤。

    “妾室不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孩子,尋個體弱的毛病,降低太子妃疑心,借機送往宮外保命,反而成了彼時最佳方案。”

    至于是不是,誰知道呢。

    別人的宮廷陰私,劉徹沒興趣,繼續道:“數年前,此子身體康健,自山中神明殿出來,重入王宮,備受已故南越王趙胡寵愛。趙胡病危之際,也是他鐵腕手段,壓住各方勢力,拖到其父趙嬰齊歸來。”

    劉據瞳孔收縮:“是個有本事的,應該也是個有野心的。我猜,此次入京是他自請。”

    劉徹點頭:“不錯。”

    劉據絲毫不意外:“王后是趙嬰齊原配,有子趙建德。樛氏陪趙嬰齊在長安十年,膝下兩子趙興趙次公。兩邊各有優勢。

    “唯獨趙繁,萬事都需靠自己。他要想上位,還得給自己找點助力。趙嬰齊可以靠我大漢做后盾繼位成功,他也可以。

    “入京為質是步險棋,但走好了,收益可觀。不過若只是這樣,并無所謂,不打緊。”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對于趙繁這點心思,劉據與劉徹都不甚在意。可以等此子入京再做觀察,若不可用,不必搭理;若可用,支持一下又何妨?

    巧就巧在自請入京為質的時間。

    煙花雨過去兩月有余,差不多剛好是流言傳遍天下之際。

    劉據瞇眼:“沒想到最先動的居然是南越。”

    劉徹睨他一眼,神色微妙。

    劉據不明所以:“怎么了?”

    劉徹又將另一份奏折遞過去。

    劉據睜大眼睛:“西域諸國想派遣使臣前來朝賀?”

    瞧瞧他都看到了什么。

    烏孫,龜茲,焉耆,樓蘭,莎車,姑墨……

    好家伙,一排看下去,足有十來個。

    劉據張大嘴巴:“這才兩個多月,消息傳這么快的嗎?”

    “并非正式國書,而是我們留在西域的人探聽傳回的消息。國書大約還需一陣子。”劉徹說完,又提點了一句,“飛鴿傳書。”

    劉據:……好吧。

    但是,再看一眼名單,心中仍舊狐疑,這數目是不是太多了點?尤其這才剛開始,后續還會增加吧?

    就一場煙花雨而已,這么猛的嗎?

    第 86 章

    “不是你有意為之, 想引蛇出洞,觀察各方態度嗎?怎么現在反倒不自信了?”劉徹但覺好笑。

    劉據抿抿唇。確實是他有意為之,想看看各方態度。這個態度未必都是壞的。似眼前這些國家, 無論南越還是西域,不可能全是對大漢帶著敵意, 想搞事情的。

    有些許是單純好奇, 有些許是意向結盟, 有些許是探聽虛實……

    如此種種, 不一而足。但必定有部分是見不得他大漢做大做強的。

    他想借此機會,引蛇出洞,來一波篩查,把有問題的釣出來,但沒想到“響應者”會這么多, 有些超出他的預料。

    雖說不是國書, 但劉徹言及時說的是“國書還要一陣子”,也就是說這并非諸國仍在議論之事,而是已然確定, 國書既下。

    見劉據滿面疑惑, 劉徹輕笑:“覺得來朝賀的太多了?”

    劉據點頭。

    “為何覺得多?”

    “煙花雨確實美觀震撼, 堪稱奇跡, 能勾起許多人的好奇心與探索心。再兼我們這些年流入西域的玻璃竹紙等一系列東西。”

    劉據指了指紙張上列明的國家,“別說這十來個,便是西域三十六國全都想來,我都不意外。但是這些國家大多疆土小, 人口少, 國力弱,且與匈奴比鄰。

    “他們看似擁有主權, 實則受匈奴轄制。前來大漢朝賀,勢必引來匈奴不滿。匈奴不滿就可能有所動作。他們不怕……”

    說到此,劉據驀然頓住,宛如故障的機器,語音卡殼。

    劉徹面帶微笑,也不催促,靜靜等他自己想。

    半晌后,劉據深吸一口氣:“他們派使團來大漢,是匈奴默許,甚至有些說不定還是匈奴指使?”

    劉徹眸中透出肯定與欣賞,示意他繼續。

    “匈奴不可能派使團過來,不論帶著什么心思,此舉都有低頭之意,落于下乘。匈奴單于不會容忍這等將匈奴放置于大漢之下的舉動。但匈奴不行,西域諸國可以。尤其法不責眾。”

    劉據瞇起眼睛,“是我想岔了。原本以為唯有國力尚可的西域大國可能來。實則剛好相反。

    “西域諸國,即便現今實力靠前者,諸如烏孫,亦不敢正面與匈奴硬剛。匈奴若想傾覆一二,不說易如反掌,至少也是迎刃可得。

    “但若要對付七八呢?甚至對于十幾,二十幾呢?”

    劉據手指劃過紙張上的國名:“一國之力雖弱,諸國合力則強。若西域諸國都來,匈奴難道還能全滅了?

    “我猜使團出使途中,匈奴會想辦法制造麻煩,但動作不會太大。如此既表現出他們的不滿,又可以讓我們認為他們是礙于出使的國邦太多,不得不退讓,

    “唯有這樣,這趟諸國出使,并順利成行,才會顯得合情合理。也唯有這樣,出使之國多了,才便利匈奴藏于其間,渾水摸魚。”

    劉徹點頭,面上盡是滿意之色:“那你覺得我們可要答應?”

    諸國出使乃國與國之間的政治外交,不是說你想來就能來,還得這邊點頭才行。

    劉據挑眉:“當然,莫非我大漢還怕了他們不成!”

    劉徹莞爾,當即拍板:“行,那此事就交給你吧。”

    劉據:……!!!

    “我?”

    劉徹淡定回問:“有什么問題?”

    “我……我才十歲。”

    “十一了。”

    劉據咬牙:“十歲半。”

    劉徹無語:“虛歲十一歲半。”

    劉據表情凝滯,就算爭贏多這一歲有什么意義?十歲跟十一歲區別在哪,年紀都不大啊。哪有諸國出使這么大的事交給一個孩子的。

    “父皇,我還年幼,尚未聽政理事。”

    點明關鍵,這種事不是一個尚未聽政理事的孩子該管的。

    劉徹不以為然,語帶輕蔑:“西域小國,也配我大漢聽政理事的成年太子出面?”

    劉據:……懂了。

    他是國之儲君,身份高。若他成年且已理政,由他出面,接待的規格太高了。他年幼沒理政反而更合適。

    接待使團是其次,鍛煉與培養他才是首要目的。

    劉據猶豫,不是很想干:“我現在很忙。”

    劉徹瞄他一眼:“不是現在。諸國國書估摸還需半月才能到京,我們的回信也需要時間落到各國國君手中。

    “再有一個多月就入正旦。冬季不便遠行。就算要出使,也會等開春之后。使團到京最快也要春末夏初。距今還有半年,來得及。你安排一下,將那段時間空出來就行。”

    劉據:……神色微妙。

    真不是他的錯覺嗎?

    總感覺自家父皇早知道他會如何反應,提前想好話術對策在這等著他一樣。

    劉徹又道:“不會讓你一個人負責,你為首,大鴻臚輔助你。”

    劉據張著嘴,剛要說話,便聽劉徹再道:“諸邑也可助你。她這些年西域文字與語言學得不錯,正好派上用場。”

    “諸邑”二字成功讓劉據把嘴巴閉上,將未出口的言辭吞回去。

    有自己在,是不是三姐想施展抱負更容易些,想讓鴻臚寺眾人看到她的優勢,奠定日后入主鴻臚寺的基礎,是否也便利些?

    劉據想著,點頭答應下來。

    出了宣室殿,回到東宮,還未入內,豐禾便提醒說:“大長秋來了,在偏殿候著。”

    “大長秋過來作甚,可是母后有何吩咐?”

    劉據一邊問一邊往偏殿去,剛至門口,就發現霍光與衛不疑也在,正同大長秋說些什么。

    瞧見劉據,三人噤聲,躬身行禮。

    劉據笑著免禮,詢問大長秋來意。

    大長秋言道:“非皇后之事,與二殿下有關。”

    二殿下?二弟?

    劉據狐疑。

    大長秋接著說:“二殿下院中有位灑掃婢女來匯報皇后,言二殿下近日頗有些心緒不寧,瞧見他兩次原本對侍女們還好好的,侍女一走,便一個人在屋里發脾氣,還砸壞了幾個杯盞。”

    劉據蹙眉,倒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反而面帶擔憂:“他自診出心疾后就情緒不佳,但他性子溫和,不愿把氣往下人身上撒,便只能關起門來自己宣泄。不過這也不是辦法,改明兒孤帶他出去散散心,寬慰寬慰他。”

    此話一出,霍光衛不疑互視一眼,又將眼眸垂下。

    大長秋接著道:“這位灑掃婢女偶然聽到二殿下在室內自言自語。本以為他在同誰說話,可她親眼瞧見伺候的人都被二殿下攆了出去,屋中該只有二殿下才對。

    “因此心中狐疑,擔心是否宮中進了賊子,恐傷及二殿下,悄悄湊近,自窗戶縫隙看去,發現屋內確實并無外人,是二殿下在對著空氣說話,宛若對人一般。”

    對著空氣說話,宛若對人……

    劉據怔住,不是,你說什么鬼故事呢,劉閎中邪了?

    不對。破除迷信,崇尚科學。不會是中邪,所以劉閎身體出問題了,不只心疾,還幻聽幻視?

    “二殿下聲音弱小,婢女聽不真切,只隱約聞得系統,損毀等詞,也不知是何意思,尤其二殿下這行為屬實古怪。婢女不知該怎么辦,便來報于皇后。”

    系……系統?

    劉據瞳孔震顫,呆立當場,宛如大腦宕機。

    大長秋仍在繼續:“皇后說,太子殿下長大了,有些事情可以交由太子殿下自行抉擇與處理,因而讓奴來稟告太子殿下,令太子殿下知曉。”

    說完又看了霍光衛不疑一眼,躬身告退。

    及至大長秋離去,劉據還在懵逼中,沒能回過神來。

    劉閎怎么會知道系統,還是說劉閎也有個系統?

    是了。劉據猛然想到一點。他是從什么時候擁有系統的呢?

    是五歲那年的事故!但那場事故的受害者不只他,還有王夫人,并王夫人肚子里的劉閎。

    他能借此契機獲得“奇遇”,為何劉閎不能?

    再一想劉閎同樣遠勝同齡人的聰慧,劉據悟了。原來如此!

    可是問題接踵而來。

    他完全不可透漏關于系統的任何消息,就連彈幕涉及的只言片語都不行,為何劉閎不受此影響?哪怕是自言自語。

    因為自言自語并不保險,看,這不就被婢女聽到了。

    莫非劉閎的系統與他不同,沒有他的“限制”?

    可如果沒有限制,劉閎為何不與他們說?

    劉據陷入深思。

    察覺他神色不對,霍光試探詢問:“殿下可是知道系統為何物?殿下……殿下!”

    喚了好幾聲,劉據都沒反應。霍光臉色倏變,正擔心劉據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的時候,劉據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抬步往外走。

    霍光衛不疑嚇了一跳,連忙攔住他:“殿下這是要去哪?”

    “去看看二弟,當面問問他。一個人藏著秘密,宛若背負重擔,很累的。而且此事明顯讓他很困擾,不然他不會自己生悶氣,自言自語,罵罵咧咧。

    “我去問問他,他同我說一說,有了傾訴之人,或許會好些。”

    霍光心下一抖,臉色復雜難言,好半天憋出一句:“殿下,秘密之所以稱之為秘密,正是因為其多數時候并不能宣之于口,被他人知曉。

    “而且秘密通常都與自身利益相關,并非所有人都覺得這是重擔,需要傾訴。有些人更想掩于暗地,藏在心間。”

    劉據腳步停頓。似乎有理,確實是他以己度人了。劉閎的處境與想法同他未必一致。

    他當初害怕惶恐,想要傾訴,想有人與他一起分擔,劉閎未必。

    尤其他第一反應是劉閎覺得此事過于離奇,不敢言之于口,怕他人不信,更怕被人當做妖孽。

    霍光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

    他不知劉閎有系統,但他的“異常”如此明顯,劉閎一定想到的他有。既然有他這個“前輩”在,對別人不能說,對他也不能說嗎?

    然而這些年里,兄弟單獨相處的時候不算少,劉閎從未與他提及半個字。可見劉閎是不想被別人知曉的。這個“別人”甚至包括他,包括父皇。

    思及此,劉據心情有些復雜。

    理智上他明白,就算是父子兄弟,也不必事事毫無保留,有自己的秘密很正常。感情上卻忍不住有點小小的難過。

    霍光猶豫再三,又提醒了一句:“殿下也曾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

    “防人之心?你在防著二弟?”劉據挑眉,目光一點點凝聚,定格在霍光身上。

    霍光深呼吸。他再與劉據親厚,也只是伴讀,最多還有點從霍去病這邊得來的“愛屋及烏”,劉閎與劉據卻是親兄弟。

    以疏間親,是臣屬大忌。

    但有些話,他不能不說;有些事,他不能不提醒。

    “殿下,凡事留一手總不會錯。殿下若此刻貿然前去問二殿下,多有不妥。望殿下三思。”

    劉據沒答話,他的心緒已經不在劉閎身上了,定定看著霍光,又看向衛不疑,目光在二者之間逡巡,半晌后道:“你們有事瞞著我。”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他剛剛被系統二字驚懵了,現在回過神,發現許多端倪。

    譬如大長秋為何說可以由他抉擇處理。母后身為后宮之主,劉閎嫡母。劉閎有異常,當由母后處理決斷才對,或是稟明父皇,為何母后什么都不做,偏要交給他。

    而且大長秋告退前看霍光衛不疑的眼神,明顯此事跟二人有關。

    劉據蹙眉:“二弟院子里的婢女,就算有事要稟,也該先稟玉夫人,而非直接越級報于母后。婢女這么做,必定是因她為母后的人,并且母后私下有過交待。

    “玉夫人這幾年還算安分懂事,對母后也禮敬有加,蘭林殿之事,母后多有放權。若無旁的原因,母后不會突然關注二弟。”

    話語中沒有言及霍光衛不疑,但言外之音句句指向二人。

    霍光衛不疑同時一滯,知道瞞不過,皇后幾乎打了明牌,劉閎異端已現,也沒有再瞞的必要,二人齊齊跪下,將心中顧慮和盤托出。

    衛不疑低頭:“是我去同姑母說的,請姑母多多觀察二殿下。”

    霍光亦道:“不只宮中。二殿下的莊子,臣讓人混進去了,雖然在外院,進不去內院。但混進去之人頗會來事,能說會道,同內院下人相處融洽,從他們嘴里打聽到些東西。

    “雖不知二殿下獨處時會自言自語,更不知二殿下自言自語什么,但二殿下確實有些喜怒不定,莊子上也摔過碗碟。”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著劉閎不對勁,不對勁的根源或許就在于“系統”。

    霍光看向劉據,再問:“殿下可知系統是何意?”

    劉據張張嘴又閉上,無奈搖頭。

    他知道,但說不得。

    霍光有些失望,凝眉道:“殿下,二殿下那邊恐不宜泄露我們已知此事。需先查查系統具體是什么東西,所謂損毀又指的什么。”

    損毀?

    劉據頓住,恍惚想起,是了。大長秋言及系統時,還言及損毀。

    他當年夢魘,系統一閃而過,說了句損毀后,再也沒出現。如今劉閎的系統也損毀。這么巧的嗎?

    是系統這個東西出現在大漢本就帶有巨大風險,難以做到完好,還是……他們擁有的其實是一個系統,因為損毀導致彼此都不全?

    這個念頭一出,劉據心臟蹦蹦直跳,自己都被自己的猜想嚇住了。

    “不會吧。”

    他低低呢喃著,目光透過窗戶看向蘭林殿的方向。

    不會真是一個系統吧。

    如果是,他這邊系統跟死了一樣,毫無動靜,且限制巨大,半個字都無法泄露。劉閎卻可以與系統……嗯,對話?

    是不是說明劉閎那邊系統的權限高于自己?

    權限高于他,又知道另一部分系統在他身上,卻隱而不發,一字不提,劉閎……想做什么?

    劉據眉宇蹙起,神色漸沉,眸中光亮忽明忽暗。

    沉思良久,劉據不得而解,嘆息一聲回頭過來,身形一頓,奇怪道:“你們怎么還在,為什么跪著?”

    一臉驚詫,半分不做假。

    霍光&衛不疑:……殿下,你沒讓我們走,更沒讓我們起啊。

    合著你剛才是把我們給忘了嗎?

    劉據尷尬不已,訕訕摸了摸鼻子,上前攙扶二人:“快起來吧。你們也是為我著想,我沒生氣。”

    末了,又板起臉道:“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霍光衛不疑紛紛應是。

    衛不疑猶豫問道:“二殿下那邊……”

    “按你們說的辦,先看看吧。宮里盯著些,莊子上也繼續盯著。若有別的消息,或是其他異動,及時告知我。謹慎行事,以小心為主,不著急,咱們有的是世間慢慢耗,最重要是不要打草驚蛇。”

    這便是信了他們所言,尤其能說出“打草驚蛇”四字,可見對劉閎也存了幾分戒心,霍光衛不疑松了口氣,低頭應道:“諾。”

    第 87 章

    官道上, 一輛馬車不疾不徐行駛著。

    車廂內。車窗簾子半卷,劉閎斜靠著廂壁懶洋洋打哈欠,昨夜思慮一晚, 沒有睡好,晨起就開始犯困。

    即便如此, 他的眼睛也一直睜著, 透過窗戶觀望外面形形色色的人, 面上神情古怪, 一會兒興致勃勃,一會兒又興致缺缺;一會兒眼眸發亮,一會兒又蹙眉失望。

    侍女沒發現他的異常,只瞧見他精神不濟,開口勸道:“殿下若累了, 不如瞇一會兒, 莊子距離此地還有段距離,到了婢子叫你。你病了一場,身體剛好, 陛下與太子都交待, 讓你多休息。”

    劉閎眼神閃爍一瞬, 擺手拒絕:“無妨, 我身體已經大好了,昨日還騎了馬呢。”

    這是實話。心疾讓他病弱了好幾天,但好轉后與以往無異,就連騎射也完全不受影響。這跟他認知的心疾有點不一樣。

    據他所知, 現代心疾, 似乎大多是不能劇烈運動的,有些跑步都夠嗆, 更別提騎射了。但他的“心疾”很玄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畢竟只扣除了百分之十的健康值,這個比例對他的日常活動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他仍舊可騎射習武。只是給他埋了個雷。

    劉閎下意識摸了摸胸口心臟的位置,他忘不了發作時那種仿佛快要死去的痛楚感、無力感與窒息感。這個雷太大了,他要隨時小心再次發作。

    好在禍福相依。他因此獲得了劉徹的憐惜。在他有意撒嬌賣乖之下,劉徹放寬了對他出入宮廷的限制。雖然仍舊比不得劉據,卻也總算掌握了點自由度。

    侍女瞄了眼車外,面露疑惑:“殿下在看什么,外頭并無什么景致啊。”

    劉閎不答,他看的可不是景,而是人。

    系統給的資料篇幅雖短,寥寥之語,但言辭簡潔精辟,無一字廢話。堪堪一頁的內容里,提到了好幾條重要信息,并給出由此產生的推論。

    譬如言及某人上京,預計今日抵達某道。

    貼心的是,最下方還放了幾張一寸照片。一張嵌合內容里提到的一個人。

    劉閎舒了口氣,這大概是他擁有系統以來,第一次升起“總算有點用”的欣慰。不然就現在系統這樣子,他都快要慪死了。

    突然他身形微頓,目光一凝。前方有個人形容狼狽,神色警惕,快步往前,卻時不時觀測四周,尤其身后,似乎在提防著什么。

    劉閎唇角勾起,將車窗簾子放下,轉身出了車廂,與車夫并肩而坐:“瞧你趕車挺有意思的,怎么趕,教教我。”

    車夫訝異不已,連連擺手:“這……這怎么行。殿……主子怎能做這等活計。”

    “什么這等活計那等活計,我又不是要專門干這個,不過瞧著好玩,想試試罷了。”

    說著劉閎拉住一半韁繩,將趕車的鞭子奪過來。

    車夫不知所措,侍女笑道:“聽主子的。主子有興趣,戲耍一番又何妨。”

    車夫不再多言,認真開始教。

    “主子,那只手高一點,對,這邊輕一點。這樣。”

    有騎馬的底子,劉閎上手很快,沒一會兒就趕得似模似樣,嬉笑起來:“也不難嘛,還挺好玩的。”

    “啊,主子小心,主子慢點,莫撞到……”

    話還沒說完,砰,“車禍”立現。被撞的正是先前所見“形容狼狽,神色警惕”之人。

    車夫侍女嚇了一跳,劉閎好似也被這突然的變故弄懵了。

    隨行侍衛忙上前查看:“是個青年男子,暈了。”

    劉閎闖了禍,頗有些惴惴不安:“我……我不是故意的。”

    侍衛言道:“應該不是主子撞暈的。主子那一下撞得不重,不至于此。這人身上本就有傷。”

    傷?

    此話一出,全場訝異。劉閎嘆氣:“總歸是因我之故。這里離莊子不遠了,抬他上車吧,先去莊子上。”

    又點了侍女出來:“你去尋個醫師來。”

    一番安排,眾人應諾,按吩咐辦事。

    轉瞬到達莊子,醫師來得也很快。劉閎守在屋外花廳,等待看診結果。

    沒多久,醫師便出來回話:“病人撞車留下的痕跡不大,身上外傷多,似是刀劍一類利刃所致。不過都在淺表,不算嚴重,且正值壯年,身體底子好,問題不大。

    “之所以暈厥,更像是持續數日精神緊繃,沒休息好,又被傷勢所累,再經撞車一激發,便昏了過去。如今算是半暈半睡。無生命之憂,開個方子,吃兩日就行。

    “最關鍵是需好好休息,外傷勤換藥。”

    話畢,猶豫一番補充道:“聽聞太子殿下做出酒精,對清洗外傷有奇效,可預防傷口惡化。但目前唯有太醫署與軍醫處有,未曾流入民間。小郎君若能弄到,就更好了。”

    醫師不知劉閎身份,但他穿戴不俗,身邊還有侍衛保護。尤其這處莊子的主子是誰,少有人曉得,但附近人都聽說過,據說出身不凡,還與宮中有關系。

    若是旁人,這話醫師定然不會說,可鑒于種種傳言,他多了兩句嘴。

    劉閎點頭,請醫師開方,又令仆從跟著去抓藥,轉頭再吩咐侍衛:“你去一趟太醫署,問他們討一份酒精來,就說我要用。”

    侍女蹙眉:“不過一個平民,何須殿下這般費心。”

    酒精目前量少,但再金貴,二皇子要用,太醫署也會不給。只是為這么個無關緊要之人,舍出身份特意去問,很沒必要。

    “到底是我撞的他,我闖的禍,需負責到底。”

    “醫師也說非是因殿下……”

    話未說完,劉閎一個眼神看過去,侍女瞬間閉了嘴。

    劉閎言道:“此事就這么辦吧,不必再說。侍衛去取酒精,你留在這里照看他。我累了,去內院歇歇。等他醒了,派人稟報我。”

    侍女不解。她可是宮中有品級的大宮女,二殿下的心腹。這男子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值當她親自照看?尤其殿下的態度,對這人是不是太好了點?就算是撞了他,也用不著吧。

    心中萬分狐疑,但作為一個心腹忠仆,仍舊秉持著仆婢的準則,以主子的吩咐為令,躬身應下來。

    劉閎在內院用了膳食,散了會兒步,再睡了個午覺。午覺結束,起床更衣才知,青年男子蘇醒已經有一會兒了。

    劉閎快步往前院去,還未入內,便聽侍女同男子說話,交談中一直言及他對男子的種種安排,嘴角微微上揚。

    跟在自己身邊的人,劉閎自然明白對方什么性情,讓侍女留下是正確的。許多他不便說的事情,侍女就是他的嘴替。

    男子也會些醫術,如何看不出他剛剛吃的藥湯所用皆是好藥,傷口敷的亦屬上等,更別提所謂的“酒精”。

    他雖從外地而來,暫且不知酒精為何物,但侍女解釋了是太子前陣子剛制出來,如今醫官們不過按照方子做出第一批,獨太醫署與軍醫處有。

    男子心中生出兩分感激,神色思量,暗自琢磨著莊子主人的身份。

    劉閎便是在此時進門的。侍女起身行禮,男子拱手作揖:“多謝小郎君救命之人。”

    “救命談不上。你本就無性命之憂,而且確實是我駕馬車撞了你,我有過在先。”

    “小郎君言重了。在下會醫,知道自己是因何暈倒,與小郎君關系不大。”

    “關系不大,總也有些關系。”劉閎笑著擺手,“不說這個了。你感覺如何,可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多謝小郎君掛念,在下已經無礙。”

    “這便好。”劉閎點頭,狀似好奇詢問,“聽你口音不是京中人士,外地來的吧。身上怎么會有傷,這傷還是利器所致?

    “而且我讓人將你帶上馬車的時候,遠處好似有人鬼鬼祟祟,侍衛前去查看,說似乎是跟隨你而來,瞧見被人發現,立時跑了。”

    男子身形一頓。

    劉閎單手撐著下巴,面上全是孩童的天真:“我看你不像壞人,那跟著你的人是壞人嗎?你的傷是不是他們干的?

    “他們為什么跟著你,你可是得罪了誰,或是遇上匪盜了?也不對,京畿附近,哪有膽子這般大的匪盜。”

    一連串問題,讓男子雙手不自覺收緊。

    劉閎仍舊天真著:“別怕,不管你遇上什么事,如今已在京畿重地,天子腳下,沒人敢造次。有什么難處,你同我說。我雖然年紀小,但在京里還是能說上話的。

    “你若是遇見歹人,我可以讓人護送你去官府,咱們報案,定會為你討回公道的。你若是得罪了人,如果不是因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也可以幫你說和說和。

    “就當是我撞了你的補償。”

    男子靜靜聽著,暗自在心中權衡。

    這小郎君能從太醫署拿到酒精,身份可見不凡,剛剛言辭中還提及侍衛……

    若是護衛,大多貴族人家都有。但侍衛,唯獨皇室。

    皇室中現今年歲能與其對上的,似乎只有陛下次子。

    二殿下?

    男子心跳加劇,不敢確定。是嗎?要不要賭一把?

    沒有思量太久,男子轉瞬有了決定。賭。就算不是二殿下,身份也必定不低,且與皇室關系密切。輸不了。

    下一刻,男子撩袍跪下:“在下確有一事想求助小郎君。小郎君若能派人護送在下去官府,不如護送在下去廷尉府。”

    “廷尉?你要找張湯?”劉閎歪頭。

    男子深呼吸:“是。在下要訴冤,但在下的冤屈非尋常官府能管。在下名喚江齊,要狀告趙王太子劉丹!”

    江齊。

    劉閎暗自勾起唇角。雖然有系統的信息,他已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但聽到對方自報姓名,心頭懸著的那百分之一才終于落定。

    是他要找的人,沒錯。

    ********

    江齊的狀告在朝中引發巨大浪潮,消息第一時間傳到東宮。

    “你說什么?他告趙王太子肆意玩弄女人,荒淫無度,喪盡天良,甚至……甚至連親女與同胞姐妹都不放過?”

    劉據幾乎驚掉下巴,下意識掏了掏耳朵,看向霍光與衛不疑:“是我耳朵出問題了嗎?”

    霍光點頭:“殿下,我們聽到也是這樣。”

    衛不疑亦點頭:“所以別懷疑自己的耳朵,不可能我們三個人的耳朵同時出錯。”

    劉據再看前來稟報的燕綏。

    燕綏十分無奈,卻也能理解,別說殿下不敢相信,他也不敢。

    “殿下,這些話是江齊親口對張廷尉說的,并且因為事情太大,罪名太重也太……太令人震驚,朝臣們提議讓江齊上殿稟明。在朝會大殿上,江齊仍舊這么說,信誓旦旦,言辭肯定,一字不改。”

    劉據:……這是什么大型人倫慘劇?懷疑人生JPG。

    “江齊還說,他妹妹就是嫁給了趙王太子,被趙王太子玩弄的女人之一,甚至因此而死。他發現趙王太子的秘密。趙王太子怕他將事情捅出去,派人抓拿他。

    “他僥幸逃脫后,趙王太子為泄憤殺害了他的父兄。他獨身一人奔襲上京狀告,一路被趙王太子追捕。

    “若不是有淮南太子的前車之鑒,趙王太子不敢動作太大,他又足夠機靈,且一入京就遇見二殿下,得二殿下相助,上達天聽。他只怕早就死了。”

    這么聽來,江齊也挺慘的。但有趙王太子□□的罪名在前,這些已經引不起眾人心中漣漪了。

    劉據神色相當復雜。突然覺得怪不得彈幕老是吐槽他老劉家。他老劉家這都出了些什么人!

    前一個淮南太子劉遷,氣量小到因為比劍輸了就處處刁難雷被,四次三番往死里針對,他已經覺得很丟臉了。沒想到這還有個更厲害的,簡直三觀盡毀。

    老劉家風評就是被這些不肖子孫給帶壞了!

    淦。他老劉家怎么會生出這種畜生!

    你這么能,咋不上天呢!

    劉據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衛不疑神色恍惚:“這……會是真的嗎?”

    霍光蹙眉:“他敢在朝會大殿當著陛下與文武百官的面這么說,還對趙王太子所為說得十分詳細,應該不是胡扯。

    “而且這種事,涉及的還是諸侯太子,必定要查清楚的。若他所說為假,一查就會穿幫。除了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沒有任何好處。”

    所以從邏輯上看,九成九是實情。

    劉據也這么認為,而適時出現的彈幕也佐證了他的想法。

    ——就我所知,史料記載的確實是如此。屬于“我伙呆”“震驚我全家”“三觀盡毀”系列。

    ——我不理解。好歹是個諸侯太子,要什么樣的美人沒有。你玩弄女人,玩弄點普通人家,最多也就是風評不好,啥事都不會有。可你……你……我說都不好意思說,你是怎么好意思做的!人性呢。就問人性何在。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怎么下得去嘴!

    ——只有我一個人覺得江齊這名字有點耳熟嗎?

    ——樓上你認真的嗎?我以為自己歷史已經夠渣了,居然還有比我更渣的。這就是江充啊。巫蠱之禍中大名鼎鼎的江充。

    ——+1。江充的原名就叫江齊。他是因為被趙王太子追捕,入京后改的名。這里入京就被劉閎碰上了,估計還沒來得及改名,現在可能也不需要改名了。

    江齊等于江充?

    劉據瞪大眼睛,又問了燕綏一遍:“告發趙王太子劉丹的人叫江齊?”

    “是的,殿下,此人名喚江齊。”

    江齊,江充……

    劉據神色變幻不定:“他怎么碰上的二弟?”

    “二殿下因為心疾之事,心里不太爽快,覺得宮里憋悶,向陛下請求去莊子上玩兩天散散心。陛下應了。去往莊子的路上,二殿下心血來潮,想同車夫學趕車玩,哪知趕岔了,正好撞在江齊身上。”

    “好一個心血來潮。”劉據低低呢喃。

    霍光敏銳察覺異常:“殿下懷疑他是故意撞上江齊得?”

    劉據抿唇不答。

    霍光蹙眉:“二殿下為何故意這么做,難道就為了幫江齊上告?不至于啊。而且他如何得知江齊的行跡?”

    劉據苦笑。劉閎自然不能得知,但系統呢?

    系統的能力他是見識過的。系統可以讓他看到彈幕,讓他獲得諸多知識,為何不能讓劉閎知曉些事情?

    或許劉閎那邊的系統與他這邊功能不一樣,他這邊不能做到,劉閎那邊就是可以呢?

    又或者……劉閎是不是也有一個彈幕?

    不然他怎么知道趙鉤弋,怎么知道江齊?

    若只有一個趙鉤弋,劉據不會深思,只當是巧合。但是再加個江齊呢?

    一次巧合,兩次還是巧合,這巧合會否太多了點?

    尤其這兩人身份都不尋常。

    劉閎有系統并對他隱瞞也就算了。趙鉤弋也無所謂,他死后,劉徹要再立繼任者,不是劉弗陵也會是別人。但江齊不一樣。

    劉閎籠絡趙鉤弋,又籠絡江齊,究竟意欲何為!

    劉據心尖一梗,嘴唇顫抖,四肢百骸忽然升起一股冷意。

    他對劉閎雖不如幾位阿姐,卻也是真心當他是兄弟的。他自問這些年待其不薄,沒有對不起對方之處。對方也一直表現得與他友好和睦,甚至看上去很敬佩親近他這個兄長。

    現在他忽然察覺,這一切都是表象。劉閎非但不信任他,對他似乎還存著敵意。不然無法解釋他為何要主動去認識江齊,收服江齊。

    “江齊,江齊……”

    劉據下意識低喃出聲。

    霍光不解:“殿下,江齊此人是否有問題?”

    劉據苦笑:“薛定諤的問題吧。”

    霍光與衛不疑對視一眼,二臉懵逼: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可能有問題,可能沒有。”

    時空不同,許多東西本就不一樣,再加上他這個蝴蝶翅膀,是否有問題,真不好說。

    劉據眸光閃了閃:“但二弟大約是真有些問題的。”

    霍光衛不疑神色同時一凜:“殿下發現什么?”

    劉據無法回答,只能道:“盯緊他!”

    又有些擔心,再次叮囑:“謹慎些,盯著就行,千萬不要妄動,盯梢探查的舉止也不能太激進,不要越線。”

    語氣十分嚴肅。

    霍光衛不疑面上應諾,心底卻滿是疑云。二殿下聰慧,當小心行事沒錯,但也用不著這么鄭重吧。

    他們哪里知道劉據謹慎的對象不是劉閎,而是系統。

    許多東西劉閎不能,不代表系統不能。他現在對劉閎的系統一無所知,摸不清它的具體功能,如何能不謹慎?

    “若他是有其他想法,并非針對我,也非想要害我,便當是我小人之心,我親自同他賠罪;若他真有賊心,那么他一定會動。我等著他動。”

    劉據轉頭望向蘭林殿方向,眸中有寒光一閃而過。

    第 88 章

    江齊狀告, 滿朝嘩然。劉徹設立專案小組前往趙地嚴查嚴治,江齊自然也在小組之列。小組辦事效率很高。來回不到一月,事情便已塵埃落定。

    趙王太子劉丹罪證確鑿, 褫奪太子之位,判處死罪。趙王劉彭祖也沒討到好, 劉徹下旨訓斥, 更是借機打壓警告了一波。

    趙王這邊烏云滿天, 狀告人江齊卻剛好相反, 得了劉徹青眼,在劉閎的舉薦之下,成為謁者。

    謁者,官職不高,卻攬著為帝王傳達詔令之職, 能在帝前行走, 前途可期。

    當然這是外人看到的。劉據知道的要更詳細些。

    譬如劉彭祖曾上書言江齊是逃亡小臣,不可輕信,更不可為了這么個人賜皇族宗室死罪。又言愿意傾趙地之勇士, 助劉徹抗擊匈奴。

    這個世上, 貴族總有些特權, 皇族更甚。于皇族而言, 即便劉丹所為屬實變態,人神共憤,只需不是謀反,亦是可赦的。

    劉徹確實猶豫了, 但被劉閎一通插科打諢, 撒嬌賣乖壓了下去。

    劉閎甚至指出:“父皇賜劉丹死罪是因劉丹觸犯國法,罪責難逃, 此為公;趙王故意避重就輕,將其曲解成與江齊的私怨,是何意?

    “將父皇比作因他人私怨而借機處死諸侯宗室之人,將父皇置于何地?

    “再有,父皇早年就下過詔令,頒布全國。無論何時何地,何等身份,只需是有參軍抗匈雄心之勇士,任何人不得阻攔。此令各郡縣通行,各諸侯國亦不例外。莫非就他趙地特殊不成?

    “而且匈奴不只是父皇心腹大患,更是我大漢心腹大患,是我大漢有志兒郎共同的目標,當天下一心、共同勠力,諸侯王只是王,本就該聽命天子,配合父皇。

    “召集趙地勇士抗匈是他趙王分內之事,如今拿分內之事來與父皇交易,若父皇不答應,他便不做,甚至出手阻攔嗎?那他此舉與威脅何意?”

    一番話有理有據,點明關鍵,還很巧妙地把“不滿劉徹”“威脅劉徹”的帽子扣在劉彭祖頭上,直擊劉徹心頭要害。

    以劉徹對諸侯王的微妙心思,聽了怎會不怒。于是非但劉丹的死罪被壓得死死的,劉彭祖也被敲打了一波。

    劉據嘖嘖兩聲,輕嘆道:“要不是當時場合不對,我都想為他鼓掌叫好。”

    衛不疑點頭:“二殿下這些話說得屬實漂亮。”

    霍光看的卻是另一方面:“江齊家破人亡,當堂狀告,與趙王仇恨已深。趙王太子若不死,如何消他心頭之恨。而趙王太子一死,還有趙王在,又豈能輕易放過他。”

    “所以他需要給自己找個靠山。”劉據了然,轉動這手中杯盞,“若是白身,或僅僅是個普通的謁者,趙王身為諸侯,日后總能找到機會對付江齊,報今日之仇。

    “但如果是帝王親子,宮中頗受寵愛的二殿下之心腹,趙王一個混吃等死的諸侯就要掂量掂量了。”

    這個“頗受寵愛”并非虛言,劉閎的帝寵確實比不得劉據,但劉徹對他也是很不錯的。只需不牽扯劉據,絕對算得上“疼愛有加”。

    霍光眸光微動:“殿下若要阻止,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我為何要阻止?”劉據輕笑,“我還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就如彈幕所言,即便是另一個時空,衛霍在時,魑魅魍魎也是不敢跳腳,也沒有跳腳余地的,更別提現在他比另一個“劉據”的地位更穩,與劉徹的感情更好。

    如今局勢,就算收攏江齊,又要如何復制“巫蠱之禍”?幾乎不可能。

    劉閎不蠢,應該不會一意孤行,還想著運行“既定軌道”這種沒腦子的事。那么他打算怎么辦呢?

    劉據沒說謊,他確實挺好奇的,很想看看。

    垂眸思量了番,劉據又吩咐說:“趙鉤弋是在二弟的莊子上吧?”

    “是。”霍光有些奇怪,突然問趙鉤弋作甚?

    劉據挑眉:“你的人既然已經進了莊子,便是接近不了二弟,但要想接近趙鉤弋,應當不難。”

    江齊心思深,不好動;趙鉤弋心思外露,更便于打探。

    一個江齊,一個趙鉤弋。劉閎若真有賊心,收攏這倆不會只放著做顆閑棋。人在手里是拿來用的。

    劉據勾唇,將事情安排下去,就先擱置,提起另外一事。

    在朝堂忙碌趙王太子一案期間,西域各國的國書也已經到了,劉徹一一批復,來者不拒。

    劉據眼珠轉動望向衛不疑:“想不想去會會匈奴人?”

    衛不疑愣住:“我?不是說現在不開戰嗎?”

    “不是開戰。西域各國使團來京,路上匈奴肯定會有所動作。他們既然要做戲,我們就幫他們把這出戲做得更漂亮點。”

    衛不疑眸光閃動:“殿下是想派人去接應使團?”

    “為什么不呢?匈奴是為做戲,但未必不是想借此機會向西域諸國顯示威儀,震懾各國使團,迫使他們仔細掂量該對大漢采取何等態度。

    “若他們心向大漢,恐就要想想有沒有命回去了。來時能碰上匈奴,回去時也可以。尤其來時匈奴只是想做戲,回去可未必。

    “他想揚威,也得看看我大漢允不允許。我就是要告訴所有人,只需對我大漢友好之邦,皆是我大漢的客人。客人來做客,豈容他人騷擾,就算是匈奴也不行。

    “管他做戲還是其他,來都來了,就全給我留下,一個都別想跑。”

    劉據聲色俱厲,眸光鋒銳。

    霍光眼眸微亮:“如此即可讓匈奴吃癟,也能讓西域諸國更為直觀地看到我大漢實力,態度與立場上也會發生相應變化。”

    劉據點頭。

    衛不疑:“殿下這法子確實不錯,但就算派人前去,也是軍中將士。我才十一歲,并未入軍,輪不上我,而且阿父不會許的。他必會說國家大事容不得我去添亂。”

    “怎么是添亂呢?你騎射武藝又不差,只缺在經驗。經驗這種東西,不給你機會,你怎么積累。別拿年齡說事,年齡不代表能力。”

    劉據挑眉,繼續道,“更何況,我也不是只讓你去。京中諸多少年郎,好些將軍家的子孫都長大了。十幾歲,本事不錯的,我覺得只要愿意,都可以去試一試。”

    霍光&衛不疑:……!!!

    對戰匈奴,揚威使團這種事,你居然打算派一群“娃娃兵”?認真的嗎?

    劉據不以為然:“匈奴此次出手非是為了阻止使團來京,相反,他們需要使團來京,出擊只是做個樣子,所以不會派遣軍中主力,也不會派遣勇猛大將。

    “小股兵力,無名將、無精銳,可謂是給你們練手的最佳機會。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而且我想過的,不會讓你們單獨去,讓去病表哥帶隊,在旁邊給你們掠陣。

    “反正他現在也在練兵。都是練兵,在哪練不是練呢。他走了,驪山那邊還有舅舅和曹襄表哥可以幫我看著。不耽誤。”

    霍光&衛不疑:……合著這是把匈奴純純當成給我方練兵的大冤種了。匈奴若是知道,只怕氣都能氣死幾個。

    不過言及讓霍去病在旁邊掠陣,也就是不直接出手。

    如此安排,等于給了衛不疑這群少年郎們最大的自主權利,卻又為他們的生命防線與戰局結果上了一層絕對保險。

    衛不疑十分意動,神色變幻,已經有些躍躍欲試。

    劉據眨眼:“別擔心舅舅,不管他許不許,我許就行了。舅舅那個性子,你也知道的。你只需寄出一招,君權大于父權,保管好用。有我在,你只管沖,舅舅那邊,我給你兜著。”

    劉據拍著胸脯,豪氣萬千,轉瞬又有些喪氣:“我也好想去。可我偏偏是太子,父皇肯定不許的。”

    霍光嘴角抽搐,別說陛下不會許。就這種小股匈奴兵,也配太子出馬?尤其西域國邦雖多,但對比大漢都不算強,來京后由太子接待就不錯了,還值當太子跑那么遠去接?

    不管從哪方面考慮,都不合適!

    劉據也明白這個道理,只能感慨一下,沒執著于此。總歸,往后一定還有機會的。一定,握拳!

    *******

    將事情計劃完畢,時節已經入冬,正旦過后,天氣逐漸寒冷,劉據的心卻越發火熱起來,因為他等了許久的東西要來了。

    果然十月底,去往南方兩月的晁南終于回歸,身后跟著好幾大車,裝著的全是甘蔗,粗粗長長,宛若竹竿。

    劉據大手一揮,直接讓人拉去博望苑。而今博望苑可不只是他休閑玩樂、使通賓客之所,還是他的實驗基地。

    這回在博望苑一住又是月余,出來時,身后多了好幾個瓶瓶罐罐,再次奔往宣政殿。

    沒多久,劉徹面前就擺了三個罐子。

    第一個罐子里頭裝著許多四四方方的小塊,呈紅褐色;

    第二個罐子里裝著的也是小塊,亦是四四方方,但形狀沒那么平整規則,顏色透明偏白,晶瑩剔透;

    最后一個罐子裝著小“砂礫”,形似雪山鹽,只是顆粒比鹽要大一些。

    劉徹略顯詫異:“這都是你這一月內做的?這回一次做了三樣?”

    “是三樣,但也可稱一樣。”

    劉徹挑眉,明明三樣看起來不同的東西,如何能稱一樣?

    “父皇嘗嘗就知道了。”

    劉據斂眉,從第一個罐子開始,一樣取了一塊放入嘴中,品嘗完畢,突然明白了劉據的話:“都是……糖?”

    不太確定的口吻,是因為味道是甜的,但和他以往吃的糖口感有差異,形狀外貌也大不相同。

    劉據一一介紹:“這是紅糖,這是冰糖,這是白砂糖。我們從前食用的糖為飴糖,這些是蔗糖。”

    “蔗糖?”劉徹立時明悟,“甘蔗所制?你讓晁南前往南方就為了這個?甘蔗也能做糖?”

    “能。理論上來說,天下間一切味甜的東西都可做糖,只是做出來的糖不一樣,制作方法并不完全一致,產糖量有很大區別。甘蔗算是產糖量較高,制作也相對容易的。”

    劉徹看向三個罐子,面上仍舊有幾分困惑:“這兩罐,冰糖與白砂糖,略有幾分相似,可這紅糖……一白一紅,竟是同出甘蔗?”

    “是。甘蔗正常做出來為紅糖,但只需用點手段,去除雜質與色素,就能變成冰糖與白砂糖。”劉據瞇眼,巧笑道,“父皇,我說過,戰略物資不只有鹽。糖也是。”

    劉徹面色嚴肅。

    確實,糖,亦是戰時極為重要的物資之一。

    “戰時將士體力消耗大,有時為了搶占先機,行軍匆忙,日常膳食只能囫圇對付著來;更別提兩軍對壘之際,就越發難以顧及了。

    “我問過舅舅與表哥,軍中會給每位將士分發炊餅,若遇到類似情況,就自己抽空啃兩口。但炊餅干硬,啃起來難咽,只能用水送服。

    “而且此舉堪堪能保證將士不至于餓暈,無法保證他們汲取到身體所需養分。時間一長,力氣不濟,就會出現疲軟之態。

    “糖不一樣。糖雖然無法代替膳食,卻比炊餅好用,可以在危機關頭為他們補給必備糖分。

    “從前我們唯有飴糖,飴糖產能不大,也不太便于長期隨身攜帶保存。蔗糖不同。這三樣不論哪一樣,都可以裝進小荷包里,塞入懷中,需要時取出來含進嘴里即可。簡單,便捷,好用。”

    劉徹聽著,眸色逐漸加深。

    “蔗糖……北方甘蔗種植不多,南方……”

    劉據自然知道他想問什么,輕笑道:“晁南可不只這回去了南方。開春那會兒,我便讓他南下了一回。”

    劉徹驚詫不已:“你那時便已想到要用甘蔗制糖了?”

    “是。只是我整理出完整方案時,甘蔗的成熟期已經到達尾聲,不便制作了。我讓晁南南下,便是令他花錢部署,擴大種植。父皇放心,我特別強調過,不能占用五谷田畝。

    “現今他送到長安的只是第一批。父皇若想,還能有第二批第三批。但是運輸不易,我建議在南邊就地設置糖廠。”

    劉徹認真思索著。

    劉據又道:“父皇,甘蔗的用處可不只這點。”

    正當劉徹疑惑時,他轉身取出一個玻璃瓶,與此前裝載酒精的一模一樣,里頭也是無色液體。

    “父皇可還記得,我當日提及,并非唯有秸稈可代替糧食制作酒精,我已經尋到了另一物品。”

    劉徹挑眉:“甘蔗?”

    “是,也不是。用的是甘蔗渣。甘蔗榨汁熬煮做糖,剩下的甘蔗渣可以制作酒精。渾身是寶,一點都不浪費。”

    甘蔗渣,居然只用甘蔗渣就可以。

    如此非但可以減輕秸稈的壓力,不必擔心會影響牲畜的飼養;也不必分去甘蔗此等原料,減少蔗糖的產出。

    魚與熊掌全部可得。

    劉徹:……心潮澎湃,瞳孔震顫!!!

    不愧是他的好大兒!即便這些年歷經種種震撼,仍舊能給與他莫大驚喜!

    第 89 章

    甘蔗兩用。一個制糖, 一個酒精。讓少府寺卿與太醫署軍醫處欣喜若狂。

    這些年劉據做出來的東西不少,各部門學習接管起來已經相當熟練。一套流程做了好多回,早就沒了當年的兵荒馬亂。

    大家也已習慣了太子殿下負責研究, 后續交給他們的安排;更習慣了太子殿下一出手,朝中上下腳不沾地的局面。

    這頭忙忙碌碌, 那頭劉據優哉游哉等開春。這期間衛青與平陽迎來的大婚。大婚過后, 便有消息傳來, 各國使團準備相繼出發。但南越二王子趙繁率先來了。

    西域諸國無論大小強弱, 都屬外邦。南越為臣屬國,政治層面上地位不同,倒不必劉據出面,甚至他呆在東宮都沒出門。

    但趙繁是個懂事的,在見過劉徹之后, 略作休整, 便遣人通稟前來拜見他。

    劉據在東宮接見,居上首與他交談。發現其人眉目清秀,長相俊朗, 舉止沉穩得體, 談吐優雅風趣。

    千里迢迢來到陌生的大漢都城, 不因遠離故土而悵然, 也不因長安繁華而沉迷。

    說話時始終保持著該有的態度,沒有看不清時局,仍帶著身為南越王子的倨傲;也沒有過分看清時局,夾雜著身為質子的困窘。

    不卑不亢, 不驕不躁, 恭敬有禮,卻又不逢迎討好。全程進退有度, 分寸把握適當。言辭溫和,總能找到讓人感興趣的話題,幾乎不會冷場,反而使人有一種如沐春風之感。

    上一個讓劉據有這種感覺的人是劉陵。

    劉陵……

    想到此,劉據抬眸多看了趙繁兩眼。

    不像。

    劉據微微松了口氣,心底不免覺得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李夫人和王婉儀的事情讓他PTSD了,對任何似曾相識的感覺都過分敏感,哪怕只有一丁點。

    擅于交際之人何其多,又不只有劉陵。

    等趙繁告退,豐禾忍不住感嘆:“這位南越二王子還真是個人物。”

    “那是自然。”劉據點頭,“他現在也不過十五歲左右的年紀,算起來,趙嬰齊歸國之時應該只有十來歲。

    “十來歲的孩子,能在前南越王病危之際,壓下一眾奪位者,拖延時間等到趙嬰齊歸來,豈是個簡單的。

    “聰明,懂事,知進退,長得還好。也難怪父皇對他印象不錯,讓他住進趙嬰齊當年在京的宅邸,還允他時常入宮說話。”

    當然這個入宮說話不會單純是因為“印象不錯”,劉徹大約也想多觀察他,看他是否有資格被大漢扶持接掌南越。

    劉據轉頭,目光望向偏殿,那里余穗和盛谷在整理著趙繁送來的禮物,登記造冊。他想了想,吩咐道:“禮尚往來,他送了這么多東西,孤總不能毫無表示。回個禮吧。”

    豐禾稱是,問道:“殿下想回什么?”

    劉據勾唇:“我不是為西域諸國使團每人準備了手信禮嗎?給他也送一份去。”

    豐禾應下,剛好告退出去準備,余穗與盛谷便走了進來,一人捧著冊子,一人端著個烏木匣子。

    劉據挑眉:“怎么了?可是趙繁送的禮有問題?”

    他是太子,給他送禮的人太多了,慣常都是由三大侍女整理入庫,他事后看看單子就行,用不著多費心,眼下這二人舉止與以往不太相同。

    余穗搖頭:“回殿下,并無問題。其余都屬尋常,或是南越特產,或是普通珍寶,唯有一樣較為特殊,婢子覺得需要殿下過目。”

    “什么東西?”

    劉據來了幾分興致,坐直身子,接過盛谷遞來的木匣,啪嗒一下打開,但見里面是一顆鵝蛋大小的珠子,與鵝蛋不同的是,通體圓潤,形似珍珠,但比珍珠透亮。

    余穗言道:“殿下請往內室。”

    劉據不明所以,捧著珠子轉入內室,余穗與盛谷將窗簾一遮。室內幽暗,珠子散發出白色略帶點點淺綠的熒光,皎若明月。

    咦?

    劉據眨眼,眸中興趣立顯。

    余穗介紹道:“殿下,這是隨侯珠。”

    隨侯珠啊。

    劉據勾唇:“孤聽聞過。隨侯珠乃春秋戰國時隨國之物。有傳言是隨侯一次在野外遇見受傷的大蛇,出于惻隱之心敷藥施救,大蛇痊愈后前來報恩,從腹中吐出寶珠贈予隨侯。據說此珠圓滑剔透,流光溢彩,可代膏燭。”

    低頭看了手中的隨侯珠一眼:“倒是與傳言一致,是個寶貝。”

    嘴上說著“寶貝”,實則并不十分重視,將蓋子一蓋,交給余穗:“正常登記入庫就好。”

    轉身出去,突然又頓住,恍惚想起一事:“趙繁先前也給父皇送了許多東西,其中有塊和璞。”

    豐禾等人怔愣片刻,立時明白他的意思。據說這塊和璞也是大有來歷。

    昔年楚人卞和獻玉石給楚厲王,楚厲王令人鑒玉,言為普通石頭,大怒降罪。待楚厲王死,文王繼位,讓人鑿石,發現確為稀世寶玉,遂做和氏璧。

    玉璞是利用制作和氏璧后剩下的原料所制,同出玉石。鑒于后來秦始皇得和氏璧,將其制成玉璽,此玉的意義大不相同。

    趙繁特將同出一源的玉璞獻給劉徹。

    劉據側目看了眼匣子:“不論玉璞還是隨侯珠,都是早就下落不明之物。為這兩樣東西,他恐怕花了大功夫。”

    豐禾搖頭:“殿下,玉璞與和氏璧同出一源是南越人說的,雖說玉質紋理確實有幾分相似,但天下玉石相似者并非沒有。真假誰知呢?便是這隨侯珠,也未必就是傳說中的那顆。”

    余穗言道:“確實如此。但即便不是,想找到兩件相似的寶物,也并非易事。南越二王子這次來京,可謂做足準備,費盡心思,只為討得皇上與殿下歡心,以便他日所求。”

    他日所求為何,自然是南越王位。

    劉據眸色內斂:“他是個會做人的,不只孤與父皇,各宮都送了東西,去問問,都是什么。”

    豐禾領命而去,不到一個時辰就回來稟報:“皆是尋常之物,便是有珍稀,也再無玉璞與隨侯珠的貴重。”

    話畢輕笑道:“殿下,似這等珍貴物件,能尋來兩樣就已經很不錯了,哪還能有第三件。”

    劉據點頭表示理解,眉宇卻未曾舒展,仍舊深思著,不知想些什么。

    這個狀態持續了約莫有半日,他將燕綏叫過來:“你去趟淮南,幫孤辦件事。”

    燕綏愣住:“淮南?”

    “對。當年劉陵嫁的虞家,似乎是淮南名門。既是名門,天下不顯,在當地總有些聲望的。你去查查他們家,尤其查查虞郎君死后,虞家是否還有人存活。

    “盡量找到虞家人,帶來長安。若找不到,也盡量詢問當地人,描繪出虞郎君的畫像。還有關于劉陵昔年與虞家的一應事宜,無論大小,能打聽的都打聽清楚。

    “不用著急。但記住,孤求的不是速度,而是精細與詳盡。”

    聽完,燕綏神色一凜:“殿下可是懷疑這其中有何問題?”

    劉據抿唇:“孤不確定。不知是端倪,還是孤過于敏感了。總之你去一趟,查查再說。”

    思忖了下又道:“孤會以讓你南下擴大甘蔗種植為由調你出京。不要暴露你的真實目的,行動軌跡也掩一掩,不要將淮南之行擺在明面上,以免他人得知,察覺異常,打草驚蛇。”

    燕綏挺直身姿,鄭重應道:“諾。”

    但又有些許顧慮:“藏海如今負責監察驪山工坊,難有時間來東宮值守,臣若一走,殿下身邊只剩晁南,會不會……”

    劉據輕笑:“晁南雖行事不如你周全,觀察也沒你細致,但身手不比你差。經過這些年歷練,也早就改了當年莽撞的性子。若只是護衛孤的安危足夠了。

    “孤這東宮宿衛數百人,也是時候提拔幾個上來了,到時候你們都在外有任務,孤身邊總得有人領事。

    “莫擔心,孤在長安,在宮里,本就沒什么危險,更何況還有禁軍,有舅舅與表哥呢。能出什么事。”

    燕綏一想,確實如此。他雖為東宮宿衛統領,卻也沒重要到那個份上,就此接下任務,躬身告退。

    ********

    有重禮在前,面圣表現也極佳,劉徹對趙繁態度尚可。說是送來給其當侍衛,但劉徹并未讓趙繁當值,只做普通貴族家小少年對待。且行且觀望。

    趙繁在長安的日子與在南越沒有太大差別,反而因長安更繁榮,物資更豐富。他不差錢,生活反倒更精致些。

    站在庭院內,趙繁遙望西邊。趙宅居東側,對面西側往前數過去第三座宅邸,是他生母劉陵當年的故居。

    劉陵故去,宅子被皇家收回,但目前并未賜予他人居住。數年荒廢,他路過瞄了幾眼,墻頭已有雜草,里面只怕更甚。

    桑枝上前稟報:“馬車已經備好,小郎君要出去嗎?”

    “出去吧。來長安數日,該拜見的人都拜見了。正事辦完,也該好好看看長安現今是什么模樣,在那位太子殿下的努力下,有多大的變化。”

    主仆依次出門,坐在馬車上觀望著車外的場景。

    店鋪鱗次櫛比,街上行人如織。各大店鋪客人進進出出,似乎生意不錯;路上百姓也多洋溢著喜悅,那是生活安逸,溫飽不愁才有的笑容。

    他們之中許多人穿戴并不華貴,十分樸素,粗布麻衣,但正是因此,更可見這是長安平民的常態,而是上層權貴那一小撮的繁榮。

    趙繁是來過長安的,在他尚且年幼之時,借用商賈家的身份來見識過長安的景況,并私下偷偷與劉陵見過兩面。

    彼時長安與現在天差地別,不能比,完全不能比。

    趙繁整顆心一點點往下沉。他早有預料,以那位太子殿下的本事,如今的長安與當年必定不可同日而語,但他沒有想到,竟比他想象中還要好數倍。

    不知不覺,馬車行至琉璃街道口。

    趙繁長舒口氣:“進去看看吧。琉璃街聲名遠播,人人都說,不去琉璃街,枉到長安城。既然如此,咱們來了長安,總要去看看。”

    說完,跳下車入內。

    一路行一路走,琉璃街的震撼比先前所有給他的都大。趙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潮擁擠著來到鏡子迷宮的。

    不過在這里,他遇見了一個人——大漢二皇子殿下。

    劉閎歪著頭,微感訝異:“是你啊。你今日也來琉璃街玩?”

    “是,小郎君常來?”

    若非常來怎么這么巧碰上?

    劉閎搖頭:“不算常來。琉璃街來過幾回,于我而言已經不新鮮了。但鏡子迷宮這兩日變幻了布局與設計,與以往不同。每回變幻我都會來體驗一遍。”

    趙繁點頭,心下了然。鏡子迷宮的設計是太子與柏山和格物司眾人一起聯手,雖然好玩,但迷宮這種東西,多走幾次就記住路線,沒啥意思了。因此里面的設計每隔一段時間會換。這點他聽說過。

    劉閎又道:“既然碰上了,不妨一起進去吧,也好有個伴。阿兄今日有事,沒法與我同來,可否勞煩你作陪?”

    趙繁眼睫動了動,欣然應允。

    兩人“偶遇”在眾目睽睽之下,還是鏡子迷宮這等太子名下場所。幾乎是二人前腳剛進去,后腳消息就送到了劉據面前。

    此時,劉據正在云松書肆。

    他輕輕點了點寫著信息的紙條,將其展開,放置燭火上燒掉。轉頭笑盈盈看向霍光:“不疑準備出發了,你真不去?這樣的機會可不易得。”

    “是不易得,不是不能得,以后總有的,不急一時。”

    霍光十分淡定,他有自己的考量。

    藏海在驪山,燕綏馬上前往淮南。東宮旗下人雖多,但能被稱之為劉據心腹,讓劉據毫無顧忌使用的就那么幾個。

    衛不疑去了,他若也去,恐劉據再遇上什么事,身邊人手不夠。

    見劉據還要再勸,霍光搶先道:“殿下,我有自己的規劃。我與不疑往后要走的路本就不同。”

    如他所料,此話一出,劉據不說話了。他尊重每個人的人生選擇。

    祁元娘慢步上樓:“殿下。”

    劉據有些訝異。只因祁元娘剛出月子不久,現在還沒全面復工,書肆與搜集消息之事仍舊是銀柳在做。他今日來,也是銀柳全程匯報,祁元娘并不在。

    忽然半路而來,必定有事。

    果然,祁元娘下一刻便說:“屬下今日外出,去琉璃街店鋪看了看,偶遇了南越二王子趙繁,彼時他與二殿下正從鏡子迷宮出來,兩人一邊觀賞店鋪內玻璃飾品一邊閑聊交談。”

    劉據點頭:“此事孤知道。銀柳剛將消息匯報于孤。”

    祁元娘垂眸:“屬下發現南越二王子身邊跟著個人,是位女子,看上去比他年長許多。”

    劉據仔細回憶,趙繁當日來東宮拜見之時,身邊也跟了這么個人,遂言道:“你說得應該是他的女侍,孤記得好像叫桑枝。聽聞自幼照顧他,雖為主仆,但感情與一般的主仆不同。她有什么問題?”

    若沒問題,祁元娘不會特意提起,更不會是這個神情。

    “桑枝……原來她叫桑枝。”祁元娘眉宇蹙起,“殿下可還記得,當年白玉紙剛做出來時,您曾讓屬下在升平樓開拍賣會,其中有人以高出數倍的價格將白玉紙買去。”

    劉據記憶回籠:“孤記得你回稟過,那人叫桑竹。”

    桑枝,桑竹……

    若不擺在一起,沒人去聯想;若擺在一起,這名字有些類似。

    祁元娘緊接著進一步佐證了他的猜想:“這位桑枝與當年的桑竹有幾分相似。從年歲上看,很可能是兄妹或姐弟。”

    劉據眼珠轉動,唇角勾起:“不過一刀竹紙,孤既然敢開拍賣會,就是不在意賣家是誰,賣給誰都一樣。

    “此事本沒不妥。不管背后是南越的意思還是趙繁個人的意思,見我大漢有此好物,想要買回去,都屬正常。

    “但當年桑竹所言高價購買是為了回去后拆分二次銷售。而且他自稱為徐州行商,還有相應戶籍。”

    南越人購買沒問題,但假造戶籍,另立名目購買,多少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劉據揮手讓祁元娘退下,手指敲擊在桌面,一下一下又一下。

    “趙繁入京為質,是要長住的。他雖從南越帶了幾個人,但太少。宅子必定要另買奴仆。”

    霍光聞弦音而知雅意:“殿下想派人混進去?”

    “那宅子是父皇賜的,父皇必定會留一手,可我們也得有點自己的安排。二弟莊子上的人是你所派,趙繁這邊便也交給你吧。兩邊你都多看著些,如何?”

    霍光哪能不應,立即點頭,心中不免慶幸。

    看,虧得他不隨衛不疑同往接應使團吧,殿下這不就用上他了?

    若他不在,殿下雖可交給別人,但哪有他好使。

    霍光唇角上揚。劉據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辛苦了。”

    當然還有一句沒出口的:能干你就多干點。

    劉據是一點都不客氣。畢竟他事情多,不可能什么都親力親為,親自執掌。譬如現在,自然是準備使團的一應事宜才更緊要。

    次日,霍去病帶著一眾“小將”悄咪咪出發前往關外接應使團。除朝中少數人員,無人得知,就為了給匈奴一個“驚喜”。

    半月后,宮中收到飛鴿傳書。“驚喜”成就圓滿達成。

    當然對匈奴而言,“驚”是必然的,至于有沒有“喜”……嗯,好歹讓他們全部埋骨在水草豐茂之地,總比棄尸荒野被禿鷲鷹隼啄食好吧。

    所以,也勉強算“喜”?

    但這喜匈奴想不想要,就不在劉據考慮范圍之內了。反正他大漢挺“喜”的就夠了。

    又半月,使團終于抵達京師。

    第 90 章

    一共十三國, 使團隊伍浩浩蕩蕩,一眼望去,相當壯觀。

    劉據立于未央宮池苑漸臺, 拿著望遠鏡居高眺望。眼見長長的隊伍步入城門,橫穿街道, 進入萬國會館。

    萬國會館是近半年新建, 專為接待西域使團之用。

    倒也不獨為了這一回。大漢日漸強盛, 稀奇事物越來越多, 可謂“走在時尚前端,引領世界潮流”,又兼實力雄厚,威名赫赫。他日來往朝賀者必定綿綿不斷,而今早做準備也算未雨綢繆。

    旁邊, 劉徹輕聲詢問:“諸國使團已到, 你就在這看著,不去見見?”

    “見自然是要見的,但不急在今日。”劉據放下望遠鏡, “我大漢泱泱大國, 該謙和的時候謙和;該擺架子的時候, 還是得把架子擺起來。父皇你也說了, 我是太子。我大漢太子,總得矜持些。”

    劉徹頓住:矜持一詞是這么用的嗎?

    “父皇放心,我雖人未去,事情卻都安排好了。我有分寸的。”劉據將望遠鏡遞給劉徹, “父皇慢慢欣賞, 我還需出宮一趟。”

    劉徹狐疑:“出宮,不是今日不見嗎?”

    “沒說是去見使團啊。”劉據笑靨綻放, “不疑回來了,此次我大漢‘小將’首次出擊,戰果顯著。據說不疑當屬頭功。我提前同去病表哥說好了,在冠軍侯府給他開慶功宴。”

    “冠軍侯府?”劉徹微訝,“為何不在大將軍府,莫非你舅舅不許?”

    劉據無語:“舅舅只是性格謹慎,行事過于規矩了些,又不是不講理。虎父無犬子,不疑頗有乃父之風,舅舅也是高興的。

    “即便他看不上這點功績,卻也不至于連慶功宴都不許辦,非要干這種討人嫌的事。

    “之所以選在冠軍侯府,是因為這次慶功宴不打算讓你們長輩摻和,只我們小輩自娛自樂。

    “在大將軍府,舅舅與平陽姑姑必定會出面。雖說他們不會做什么,但有長輩在,終歸不盡興啊。”

    劉徹挑眉,合著是他們這群長輩礙事嘍?怪不得也不在宮里。在大將軍府,怕衛青跟平陽摻和;在宮里,便是怕他摻和了。

    “行吧,快走。”

    劉徹揮手,一副不耐煩的模樣,心底卻微微有些吃味。據兒小時候多乖順多可愛啊,什么都想拉著他這個父皇一起,如今竟嫌棄他了。嘖。

    再瞧一眼兒子,身量漸高,過得兩年便將趕上他了。

    孩子幼時想他快點長大,盡早能獨當一面;可等孩子真的長大,雛鷹振翅,已經不需要他的呵護,能獨自翱翔之時,劉徹不免又覺得有些悵然,還有些隱約的失落。

    對于他復雜的心路歷程,劉據一無所知,得到劉徹首肯,歡歡喜喜出發,去往冠軍侯府,與眾人吃吃喝喝,美酒佳肴,好不快活。

    你說什么,使團?讓他們哪涼快哪呆著去。

    ********

    萬國會館。

    此處占地寬廣,院落林立。每處院落緊密相連,卻又彼此獨立,自成空間。內里布局并不相同,但無論假山疊石,還是亭臺雕花都十分雅致。有別于西域本國,是來自東方的獨特魅力。

    對于住處安排,諸國使團都很滿意,紛紛向大鴻臚道謝,又試探著問起:“我等既已到達長安,就該第一時間拜見大漢皇帝陛下,還望大鴻臚通稟引路。”

    大鴻臚并不接話,只道:“此事不急。諸位長途跋涉,舟車勞頓,不如先休息休息。”

    正當眾人想說不必時,大鴻臚笑瞇瞇道:“我朝太子殿下為諸位準備了一份薄禮。”

    太子殿下?那位驚才絕艷的曠世神童?

    眾人愣住,一時忘記了說話。

    大鴻臚招手,身后一群仆從有序而入,每人手中捧著個匣子,一一送給各國使團。

    匣子是普通木材所制,并不金貴,做工也一般。但里面擺著兩個玻璃罐子。罐子透明剔透,邊緣順滑圓潤,無一絲雜質。

    “是玻璃,這是大漢名品啊。”

    “不過這里頭是什么?”

    “有個看上去似乎是雪山鹽。”

    “雪山鹽?我知道,大漢最近新出的,近半年才傳入我國。我國國君王后并一眾貴族都十分喜愛。味道純凈,不帶苦澀雜質,哪是以往鹽石可比。但另一罐……”

    眾人面露疑惑。大鴻臚上前介紹:“此乃水晶糖。”

    “水晶糖?看上去如水般晶瑩,不愧水晶之名。”

    說實話,劉據取這個名,單純是想給糖一個與“白玉紙”“雪山鹽”相匹配的名字,并沒有什么特殊意義。但他若是在此也不會反駁,大概會笑瞇瞇說一句:你要這么解釋也行。

    使團眾人迫不及待取出些許放入嘴里,滿齒甜香。

    “是糖,真的是糖。”

    “天下怎么會有如此美妙之糖。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你想想白玉紙,雪山鹽。大漢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物還少嗎?”

    “大漢……大漢當真是……那句話叫什么來著,聽大漢人提過幾回,哦,對了,物華天寶,人杰地靈。”

    ……

    眾人議論紛紛,有震驚、有激動、有欣喜,當然也有些心中微涼。

    大鴻臚將眾人神色收入眼底,笑道:“我大漢喜歡以和為貴,只需諸位與我們友好結交,自然可以開放商貿、互通有無,我大漢對待友邦素來寬和仁善。”

    對友邦如此,若是非友邦呢?

    在場都不是蠢人,在譯官的翻譯下,眾人神色各異。再思提及的“開放商貿、互通有無”。

    這幾年一直有商人來往行走,貨物流通,若只是想維持已有局面,不必大鴻臚特地強調這八個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是要往大了搞的。

    再低頭看手中禮物,說是薄利,實則貴重得很。鹽與糖本極為重要,更何況是這么優質的雪山鹽與水晶糖,別提還有大漢諸多“獨有之物”,皆是他們不可或缺的存在。

    各國使團心思各異,紛紛與自己人竊竊私語。

    大鴻臚適時離開。等大家回過神來,人呢?漢朝接待使呢?

    整個萬國會館,除了女侍仆從,哪還有其他人影在。抓住女侍仆從問,也只得來一句:“諸位使者一路勞累,辛苦了。不如稍作歇息,整理行裝。”

    至于問大鴻臚,搖頭。

    問太子,搖頭。

    問陛下,更是搖頭。

    諸國使團無奈,只能各歸各院。好在他們也沒有等太久,次日劉據就來到萬國會館。

    使團們臉上終于展開笑顏,有些人甚至帶著幾分好奇與期待,不斷往劉據身上瞄。差不多三分之二以上都是同樣的心理:讓我看看大漢名揚內外的麒麟子究竟長什么模樣。

    衛家人無論男女,個頂個的好相貌。劉據擁有一半衛家血脈,可謂集父母之所長,五官精致,眸若星辰,眉宇間已經褪去孩童的稚氣,多了兩分少年的意氣,豐神雋永,英姿勃勃。

    眾人看得連連點頭,即便各國審美略帶差異,也都不得不承認,好一個翩翩少年郎。

    更有人奇怪,也不是三頭六臂啊,怎么就能做出那么多神器物件呢?從前只在傳說中聽聞過此等天資非凡的曠世英才,沒想到而今竟親眼見識到活的。

    當然最初的激動褪去后,大家也沒忘了正事,紛紛詢問:何時拜見陛下?

    兩國出使,面圣才是頭等大事。

    可劉據仍舊沒讓他們如愿:“諸位遠道而來,我大漢自然要盡地主之誼。長安風貌眾人聽聞過,但都未曾親眼見過吧。

    “今日孤帶你們逛一逛。諸位可以看看真實的長安是何等模樣,與你們所想是否一致,同爾等國度又有何不同。”

    “來,大家這邊走。看著我的旗子,跟緊了,不要掉隊。次序上車,我們現在去此次旅途第一站,享譽盛名的琉璃街。”

    劉據舉起小旗子,瞬間化身旅行團導游。

    一旁兼任翻譯的諸邑忍俊不禁。

    琉璃街至,劉據邊走邊與大家訴說,從街邊玻璃點塑到各大店鋪,到露臺花房,再到鏡子迷宮。

    每一處都能收獲驚呼無數,尤其鏡子迷宮,將好些使者弄得暈頭轉向,又氣又急又大呼過癮,甚至提出再來一次,再來兩次……

    簡直又菜又愛玩。

    將整個琉璃街游覽完畢,眾人連連贊嘆:當真是鬼斧神工,不負盛名,更不似人間能得。

    出了琉璃街,大家高亢的情緒才終于回落些許,第三次提起正事。

    劉據擺手:“長安之奇怎會只有一個琉璃街,譬如這幾年令我大漢糧食豐收之農器,諸位就不好奇?這些東西八成出自格物司。對格物司,大家又想不想參觀參觀?”

    眾人愣住。農器……

    西域諸國水土地形不一,有些國度也是有農業發展的。這幾年流入西域的珍稀商品多,但農具幾乎沒有,只于傳聞中存在。眾人怎會不好奇。

    尤其是格物司,他們就更好奇了。本以為這是大漢重要官署,不會讓他們進。可聽大漢太子這話,這些都安排在行程之內?

    眾人瞬間忘了面圣之事,心頭一動,紛紛道:“自然好奇,太子殿下,不知我們接下來去哪里。”

    農器,格物司,快走,快走,都要迫不及待了呢。

    劉據輕笑:“不急,已至午食,該用膳了。諸位先回萬國會館,孤在會館內備了佳肴,請諸位享用。飯后,諸位可以在館內休息。”

    休息?不是說去看農器和格物司嗎?

    “諸位難得來一趟長安,可要多呆幾天。咱們一天一個地方,慢慢來。不急不急。”

    眾人:……不去你說個屁,故意吊人胃口嗎!

    就看一個琉璃街,半日都用不到,這也叫累。還有,大鴻臚說不急,你一個太子也說不急。合著不急是你們大漢的口頭禪嗎?

    劉據擺擺手,轉身上車,當然不是跟著去萬國會館,而是直接回了東宮。

    眾人:……

    行吧,看來只能等明日了。

    哪知翌日,劉據壓根沒來,唯有諸邑公主與大鴻臚作陪。第三日,亦是如此;第四日,仍舊如此。

    眾人已經沒脾氣,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所謂參觀農器與格物司是真的。

    公主帶他們去了“農具示范村”,又參與了“格物司開放日”。

    但是……但是!

    所有項目都參加完,這下該進入正題了吧。結果并不,公主揚言,接下來是“自由活動”,他們可以自行游逛長安。

    眾人無語,大無語。

    你們大漢是鬧哪樣。國書送來,是你們自己點頭認可我們出使的。結果我們來了,皇帝陛下不見,太子殿下露了個面就沒影。幾個意思,就問幾個意思!

    東宮。

    就連霍去病也忍不住吐槽:“陛下讓你負責使團接待事宜,你就是這么接待的?沒見過哪個接待使像你這樣清閑。合著你的接待就是把事情全都分攤給別人?”

    “不然呢?一個好的掌權者當擅于用人,敢于用人。父皇教的。”

    霍去病:……他敢肯定,陛下絕對不是這么教的。

    劉據聳肩攤手,一副“我就這么用,你能拿我怎么辦”的模樣。不過這理由只是其一,還有第二點,他若是全程出面,還有三姐什么事。唯有他不在,鴻臚寺才會把三姐當做主導者。

    這是三姐的舞臺,是她展現自己的好機會。他為何要去搶走三姐的光芒呢?

    不過對于這番心思,劉據秉承著當初的承諾,秘而不宣,對誰都未訴說。

    兩人斗嘴間,諸邑走了進來。

    劉據屁顛屁顛湊上去,又是端水又是捶肩,殷勤地霍去病沒眼看。

    諸邑按住他,讓他坐下,說起正事:“十三國使團,使臣在本國都身份顯赫,任當朝要職。其中有三位是王子,分別為大宛、車師,且彌。”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還有兩位女子。一位是烏孫公主,長相艷麗,頗具異域風情。另一位據說是樓蘭第一美人。”

    據說?

    劉據挑眉。

    “她全程帶著面紗,不曾顯露真容。”

    霍去病回憶:“我去接應使團時,在使團中確實發現有這個人。一直輕紗遮面,從未在人前摘下。”

    諸邑抿了抿唇,繼續道:“我聽他們的意思,這兩人是為和親而來。”

    劉據眸光閃動,立時想明白一點:“千呼萬喚始出來嗎?想保持神秘,留到最后驚艷眾人?”

    當初李夫人就用過這招,可惜失敗了。

    千里迢迢,一路堅持戴面紗,就為了這份神秘感,也是很能忍。

    劉據輕嗤:“樓蘭小國,舉國人口不足兩萬,在這兩萬人中選個第一美人,嘖,我倒要看看能美到哪里去。”

    話畢又深思起來:“大宛距離匈奴和大漢距離都比較遠,國力不錯,獨立自主。他們與匈奴合謀的可能不大。

    “烏孫雖與匈奴有些淵源,但現今已生異心,早就不服匈奴管轄,對匈奴而言,在可控與不可控之間。車師,且彌,樓蘭,皆比鄰匈奴,且全受匈奴控制。”

    意思是,后幾個使團都有可能聽命匈奴,藏著匈奴手筆。當然這還不只,那些沒派王室出使,也未有進獻美人之意的,未必就沒問題。

    諸邑神色凝重:“在參觀農具與格物司之時,這些使臣或多或少都有表現出些許異樣情愫,單從神色看不出來。”

    劉據并不意外,本就是試試,失敗也無妨。匈奴手筆不會如此浮于表面,若純靠觀察臉色就能發現,那匈奴早就亡了。

    霍去病揚眉:“都防著就行了。一個兩個是防,三個四個是防,五個六個區別也不大。”

    他信奉在強大的實力面前,一切陰謀都是紙老虎。他連匈奴大軍都不懼,又如何會將這些使團放在眼里。

    劉據手指輕點:“父皇已決定三日后設晚宴款待使團,還準備了歌舞表演。烏孫與樓蘭若有‘和親’之意,這是表現的最佳場合。”

    頓了下,他又問諸邑:“三姐可有透露我打算在宴會上再現‘天女散花’?”

    “有。你特意交待,我怎會不提。”諸邑勾唇,“我主動說起神跡,問諸國使臣,此次出使是不是最關注的就是這個。”

    霍去病輕笑:“我猜他們本想慢慢摸索試探,結果被你挑明,當時表情一定很精彩。”

    諸邑點頭。確實精彩,好幾個人差點驚掉下巴。

    她看向劉據:“按照你的意思,我說大漢有神明庇護,父皇乃天選國主,君權神授,有溝通天地之能。

    “使團來京不易,為了讓大家得償所愿,不虛此行,父皇特意稟告神明,得神明準允,答應再現神跡。這也是父皇這些天沒有接見的原因。”

    諸國使團未必信這番說辭,但就是因為不信,到時候看到“神跡”才更有趣。

    萬事具備。農器格物司釣不出魚,這場宴會必定能釣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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