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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晉陽小公主來了

    李世民本來也不想哭的,因為直播間這群未來的人嘴特別損,還百無禁忌,什么都敢說,記性還好。他一哭的話,這些人能笑話他幾個月。

    ——也許還不止。

    但這是兕子啊!是他最心愛的女兒,他一手教養出來的、卻早早離開他的最可憐的孩子。

    他怎么能不為這樣夢境一般的重逢喜極而泣呢?

    李世民俯下身,緊緊地抱著女兒,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面。

    “阿耶不要難過,我在這里陪著你。”年幼的小公主卻十分懂事體貼,任他抱得越來越緊,哪怕疑惑不解,又或不太舒服,也只是乖巧地一笑,清悅的嗓音柔柔地安慰著。

    【嗚嗚嗚是晉陽小公主!】

    【陛下你哭的時候好歹注意一下周圍都是人……】

    【沒事兒,這只是游戲,愛哭就哭。】

    【我本來還在想,陛下來大秦這么久了,總是談笑風生,從沒見他哭過,還以為是史書添油加醋呢,合著是沒遇見想哭的對象。】

    【誰能想到威震四海的天可汗他是個哭包呢。】

    【小公主手帕都不夠用了,全是daddy的眼淚。】

    【看閨女那熟能生巧的動作表情,以前沒少安慰吧?】

    “阿耶,這是什么地方?”李明達好奇地環顧四周,小聲問道。

    “咸陽。”李世民匆忙擦淚。

    “咸陽?”李明達大惑不解,“我們怎么會到咸陽呢?”

    “阿耶帶你來看花燈會。”李世民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臂彎,可以看得更高更遠,“跟我們長安的坊市比怎么樣?”

    小公主驚呼一聲,害羞地紅了臉:“阿耶,兕子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啊……”李世民失落地把她放下來,“兕子已經不喜歡阿耶這樣抱了嗎?”

    “也、也不是不喜歡……”小公主扭捏著解釋道,“只是不合適啦。你看這大街上,再沒有我這個年歲的女兒還在父親懷里的……”

    【十二歲,古代已經不小了。】

    【凰后成親的時候十三,確實不小了。】

    【我一直想問,不是皇后嗎?為什么你們要打成凰?】

    【為了和二鳳相配啊,鳳凰是一對嘛。】

    【老大你不會因為閨女不讓抱就又哭吧?】

    【現代十二小學還沒畢業呢,家長愛怎么抱怎么抱。】

    “哦……”道理李世民都明白,但不妨礙他覺得難過。

    “實際上,自然是長安的上元燈會更美。”小公主笑容甜美,落落大方,“但是有阿耶在這里,那這里的燈就是最好看的。”

    她牽著李世民的手,輕柔地晃了晃,歪頭笑道:“阿耶不帶我逛逛咸陽嗎?我還沒來過這里呢。”

    【哎呀,太會哄了。情商高是遺傳嗎?】

    【遺傳二鳳還是凰后?】

    李世民百感交集,但還是歡喜居多,牽著失而復得的女兒的手,走在幾百年前咸陽的街道上。

    小公主拎著青色的螃蟹燈,時而拉動著線,將螃蟹的幾只鉗足展開,再收起來,樂此不疲。

    她很善解人意地沒有去問,這滿大街不同于大唐的衣著與口音,而是跟隨著李世民放慢的腳步,去看這古樸又有趣的風土人情。

    “阿耶,那是什么?”她一抬頭,就被那一串串紅通通的冰糖葫蘆所吸引。

    “是冰糖葫蘆哦。”一個同齡的小姑娘從邊上冒出來,還熱情地給她塞了兩串,“我叫許負,這是子都。晚上好,小公主,歡迎來到大……”

    她身后雋美的男子輕咳一聲,打斷了她的話。

    “剛剛不是說要去買糖炒栗子嗎?”張良提醒道。

    “哦哦,馬上去。”許負笑嘻嘻,“子都是跟我們一起還是……”

    小公主茫然地看著這幾個人,聽自家阿耶道:“暗處有保護他的人,不用擔心。”

    “真有黑冰臺嗎?”許負驚訝。

    “你猜?”李世民微笑。

    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附近的嬴政身上,在后臺敲他通訊。

    【這么好的機會,不去陪扶蘇玩嗎?】

    【他又不是真的小孩子。】

    【去吧,你們好不容易有對話的機會。】

    【……】嬴政猶豫著,看著扶蘇遠去的背影,最后還是跟了上去。

    李世民很滿意,低頭問:“多少錢?”

    “方才那位女客已經付過錢了。”賣糖葫蘆的小販憨憨笑道。

    他便去看女兒:“那你吃吧,許負發明出來的東西,應該是很好吃的。——她很擅長弄吃食。”

    “她叫許負?”小公主不確定道,“是那位鳴雌亭侯嗎?”

    “算是吧。”李世民模棱兩可。

    “這樣啊。”小公主沉吟了一會,仿佛明白了什么,繼而拋開多余的顧慮,純然笑道,“既然很好吃,那阿耶先嘗嘗。”

    【還是得生女兒,多乖多可愛。】

    【許負和小兕子要是天天在一塊,肯定能成為好朋友吧。】

    【這么可愛的女兒,養了十幾年就早夭了,我要是二鳳我也哭,天天哭。】

    【看得我都想吃冰糖葫蘆了,必須整幾串。】

    李世民很給女兒面子,接過一串糖葫蘆,咬了一個下來。

    “好吃嗎?”兕子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好吃。”雖然山楂有點酸,但做生意的人把種子去掉了,裹了很多糖,吃起來倒是很方便,很適合小女孩子。

    這時候這么多糖,賣起來應該不便宜。如果明年能多種些甘蔗,推廣一下更先進的制糖法,比如滴漏法制取土白糖、黃泥水淋糖法……應該能讓糖的價格降低一些。

    李世民慢吞吞咀嚼著,下意識發散思維。

    “阿耶,那個人好像鄭國公……”小公主咬著糖葫蘆,忽然發出吃驚的聲音。

    李世民不想點破這是美夢一場,忙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形,像魏征也未必是他。”

    小公主不解地仰頭看他,李世民干脆道:“我們繞道走。”

    【看見魏征為啥要繞道?】

    【是因為魏征在大唐已經死了嗎?不想讓小公主起疑?】

    【但是晉陽小公主不是也……她知道自己那什么了嗎?】

    【怎么把歲首過出了中元節的感覺?】

    【你別說,我們這兒十月初一是寒衣節,就今天,是要給去世的親人送衣服的。】

    【建議今晚把直播間改成“寒衣節在線招魂”。】

    【好好好,本來熱熱鬧鬧過年的活動,被你們幾句話搞得陰森森的。】

    各種食物的香氣撲面而來,他們一路走一路看,在一個烤肉的攤子前停了下來。

    “陪阿耶一起吃個宵夜好不好?”

    “好!”

    新鮮的肉類被腌制過,在炭火的炙烤下滋滋冒油,外焦里嫩,隨便灑上一點芝麻,就已經很好吃了,如果再佐以醬料,夾在饃里,配上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那能吃出一身汗來。

    “阿耶,烤肉快糊了。”小公主清脆地提醒他。

    “哦。”李世民卷起袖子,把烤好的肉夾在盤子里,拿小刀切得更細,“小心燙。”

    “阿耶不吃嗎?”

    “等會兒。”

    李世民向暗處的蒙毅招招手,示意他過來一起吃,但是蒙毅死活不愿意,悄悄瞅了瞅不認識的李明達,低聲道:“臣還是繼續警戒吧。”

    “今天休沐呢,大家都放假,你不放嗎?”

    “正因大家都放假,你又在這里,那我還是多注意一些吧。”蒙毅不放心。

    “在我身邊警戒,不是更安全?”李世民笑瞇瞇。

    “臣已經用過飯了……”蒙毅嘀咕道。

    “那好吧,喝碗湯,外面冷,正好暖暖身子。”李世民讓店家又上了一碗羊肉湯。

    蒙毅推辭不過,只好向李明達行禮,坐下來喝了碗湯,才離開隱匿在人群里。

    【蒙毅堂堂一個上卿,快把自己干成暗衛了,大過節的主動加班。】

    【小公主居然一直沒問這是誰誒。】

    【她大概覺得她在做夢吧,夢里出現什么人,發生什么事情都很正常,不需要問。】

    他們吃完夜宵,慢悠悠走過半條街,李世民手上又多出了幾包吃食,要看離老地方不遠了,正打算去墨家新開的鋪子溜達溜達,就迎面遇到了熟人。

    項羽手里拎著一只胖乎乎的大貓,二話不說往李世民懷里一丟:“喏,你的小老虎。”

    李世民手忙腳亂地按住想跑的幼崽,奇道:“給我的?”

    “當時不是說好了,一起去抓小老虎的嗎?后來耽擱了……不過叔父幫我們帶過來了,一共兩只,老是打架,虞姬說還是送一只出去吧,我就拎出來了。”項羽言簡意賅地說完,就準備走了。

    “等等。”李世民有點懵,“你現在給我一只小老虎——在夜市大街上?”

    他示意自己手里已經放不下了,還要時不時牽著女兒。

    項羽一昂首:“我可不信你是一個人出來的,叔父說你身邊肯定有人保護。”

    “你還真是,家里人說什么你就信什么。”李世民玩笑道。

    “哼,我可不像你,那么多心眼兒,就喜歡算計人。”項羽毫不相讓。

    “足下此言何意?”小公主正色道,“家父若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煩請足下說明,莫要信口雌黃,辱我父名聲。”

    兩人都微微驚訝地低頭望著她,小公主從容不迫地回望:“若是有什么誤會,也可坦誠相待,分說清楚,明達愿向足下賠罪。”

    【好女兒!真是貼心小棉襖!又禮貌又鋒利,厲害得呢。】

    【信口雌黃是晉代的典故,項羽能聽懂嗎?】

    【這是不是第一個為了二鳳硬剛項羽的?】

    【殿試上馮劫那幾個你忘了?】

    【他們說了沒用,看人家小公主,幾句話把二鳳感動的,溢于言表。】

    “這是你女兒?”項羽直接問。

    “是不是很討人喜歡?”李世民矜持地炫耀道。

    “你這么年輕,為什么孩子都這么大了?”項羽納悶道。

    【早婚早育】

    【不早了,在這個時代是項羽晚了。】

    【就項家這不是在逃亡就是在練武的日常,哪有心情造娃?】

    【還是別造了,項家人已經夠多了。】

    “因為要早點培養繼承人。”李世民隨口道,“你叔父沒有催過你嗎?”

    “催過,都催過幾十次了,煩得很。”項羽郁悶極了,“尤其這幾天催得多,說趁難得安定,家里人都在,虞姬也在,干脆把親成了。”

    “也不是不行。”李世民來了興趣,“你們現在住哪?”

    “你不知道?”項羽斜睨他一眼。

    “我應該知道嗎?”李世民無辜臉。

    “這里是咸陽,還有你不知道的事?”項羽哼笑,一點也不信,“你看看你那幫狗腿子,酈食其和張良,一肚子陰謀詭計,就來了家里兩趟,季父和項聲就說要去參軍,叔父不同意,他們就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難道這不是你的授意?”

    李世民還沒說話,小公主就肅然開口道:“還請足下慎言,家父冰清玉潔,向來待人以誠,寬厚仁慈,絕不會這樣挑撥離間,鬧得別人家宅不寧。”

    【冰清玉潔……嗯……我還是頭一回看到用這個詞形容二鳳的。】

    【這個成語出自史記,一開始是用來人品行高潔的,小公主用的沒毛病。】

    【李淵李建成李元吉:啊對對對,他是清澈無辜白蓮花,都是我們的錯,我們處處欺負他,給他下毒,奪他兵權,說他壞話,聯手想置他于死地,逼得秦王絕地反擊,不得不自衛。】

    【咋的,《資治通鑒》就是這么寫的。】

    【哈哈哈,我以前一直奇怪二鳳改史改了什么,有什么可改的?戰績會騙人,戰線可不會,大半個天下都是二鳳打的,全大唐都知道。后來才知道,二鳳是把自己改弱了。】

    【就他當時那一連串官職,三行都差點寫不下,三省得從他手里過,還掌握大唐最高兵權,整個一常務副皇帝,還要嚶嚶嚶哭訴自己快被兄弟欺負死了,居然這么多年這么多人信。】

    【其實……前段時間項羽搞事情的時候,我一直覺得二鳳太心慈手軟了,怎么不殺了他?】

    【我也……我甚至覺得子房那回搞事,二鳳不僅不生氣還和他攤牌,過于寬容了……】

    【還有魏征……項莊……】

    【看到沒有,這也是一種本事啊,能讓直播間的觀眾都這么覺得,難怪晉陽小公主濾鏡這么大。】

    【小公主眼里的二鳳恐怕更像毛絨絨大老虎,不僅沒有殺傷力,還寵孩子寵到溺愛的程度,甚至會和娃抱頭痛哭。】

    【然而事實是,張良已經投誠了,魏征差點氣得心梗,項家被困在了咸陽,土地都沒了,還內部分裂了。也就是說,陛下的目標其實都達成了。】

    “冰清玉潔?誰?他?”項羽瞠目結舌,“我就是被他一路騙過來的,現在家里人都被騙來了,想走也走不了了。還冰清……狐貍都沒有他狡猾!”

    “此話當真?”小公主很震驚,下意識去看她心里最好的父親。

    “唔……”李世民頗有些心虛,“他說的也不算假。”

    小公主怔住了。

    【這怎么不算一種坦誠呢?】

    【當場塌房。】

    “那明達替父親向足下賠罪。”小公主認認真真地抬起雙手,躬下身來,低首行禮。

    項羽一愣,那種得理不饒人的氣勢立刻散去,不知為何有點尷尬,訕訕道:“我和你父親的事,你這個年紀的小女子無關,倒不必往身上攬。”

    “足下此言差矣。”小公主微微一笑,“阿耶的事便是我的事,又怎么可能無關呢?我雖年紀小,才疏學淺,卻也希望能幫上阿耶的忙。哪怕只有一點點,若是能為他分憂,解他煩愁,明達什么都愿意做。”

    【誰說二鳳不會養孩子的?來看看,這小公主養的,絕了。】

    【小九也是二鳳養的呀,不也挺好?】

    【怎么總有人說二鳳不會養孩子,但從來沒人說始皇陛下不會養孩子?】

    她看上去那么纖細瘦弱,一陣風都能吹倒的樣子,可說話時那種從容的神情,卻和李世民像極了。

    項羽不由奇道:“這孩子好像你,比子都都像。”

    【因為這才是親生的。】

    【不僅是親生的,還是親手養的,能不像嗎?】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這是我親手種下的玫瑰,又怎么能不像我?”】

    【小九也親生親養的呀,就不是很像二鳳。】

    “要不這小老虎先放你那,我這帶著沒法逛了。”李世民拎起虎崽的后頸,這幾個月大的小東西圓滾滾、毛絨絨的,一身黃中帶黑的斑紋,懸在半空中四肢亂動,嗷嗷叫著,很有活力。

    怪可愛的。

    他故意搖晃著小老虎,看它慌慌張張地蹬腿齜牙,卻又改變不了現狀,只能嗷嗚嗷嗚,奶聲奶氣地叫。

    “你等著。”項羽去旁邊買了根麻繩,隨手丟給他,“拴著就行了。我走了,虞姬在等我聽說書。”

    “說書?許負搞出來的?”

    “除了她還能有誰?”項羽輕嗤,“你們這幫人,一天一個點子,也不知道都哪來的主意?”

    李世民笑而不語,小公主禮貌道:“足下慢走。”

    他一邊牽著女兒的手,一邊隨意地單手打了個繩結,套在小老虎脖子上,順手扯緊,笑吟吟地把繩子一端塞兕子手里。

    “看,小老虎,給你玩。”

    小公主忍不住笑了:“阿耶明明是想自己玩吧?聽說阿耶曾經想把衛國公的老虎借到宮里養,周圍所有人都強烈反對,連祖父都親自過問,特意叮囑說宮里不能養老虎,莫要任性。——有這回事吧?”

    “你怎么知道?”李世民失笑,“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當時還沒有你呢。”

    “當然是九哥告訴我的。”小公主彎起秀麗的眉眼。

    “他又是從哪知道的?你舅舅說的?”李世民隨口問。

    “不是啦,九哥說,是阿娘告訴他的。阿娘在的時候,和我們講過很多關于你年輕時的事,可惜我那時候年紀太小,大多都不記得了,后來問九哥,他就說給我聽……”

    小公主輕聲細語地回答,像秋風吹過金黃的銀杏葉子,落了滿地。

    地上鋪滿了記憶的燦爛,樹上卻逐漸凋零,讓人既想沉溺,又覺悲涼。

    【凰后去世時,小九八歲,晉陽小公主才四歲吧。】

    【幾乎可以想象得出,長孫皇后哄孩子睡覺時,講二鳳一戰擒雙王的偉大戰績了。】

    【講那么激情澎拜的故事,孩子們還睡得著嗎?】

    【小公主應該睡得著,她年紀最小,也許聽不懂。】

    【也可以講講他們青梅竹馬的故事啊,我都想聽。】

    【可惜長孫皇后去世得太早了……】

    “她、你阿娘……她都……講些什么呢?”李世民眨去眼底淚光,低低地問。

    “她說你這一生,只敗過一場。淺水原之戰時,你得了很嚴重的瘧病,幾個月都不見好,因屬下輕敵冒進,不聽你的命令,所以敗了。消息傳到長安的時候,阿娘很擔心你的病情,就去寺廟為你祈福……”小公主回憶道。

    “是長安城外的玄中寺嗎?”李世民脫口而出。

    “阿耶知道?”她驚訝,“可阿娘說你應該不知道才對。”

    “本來是不知道的,她從來不會把自己的擔憂說與我聽,怕我在外作戰分心。”李世民嘆息一聲,“后來她病重,我夜不能寐,她笑著對我說,不要擔心,城外的玄中寺很靈的……我也去拜了,做了施舍,修繕廟宇,很誠心地祈求那些神佛,希望能讓她好起來……可惜……”

    “原來是這樣……”小公主喃喃,“所以阿耶才知道,阿娘為你去祈福過。”

    “應該不止一次吧。”李世民道,“我那時年輕,大半時間都在戰場上,受傷也是常有的事,只是都在鎧甲里,旁人也看不出來。唯有你娘,唯有她,是怎么也避不過的……她幾乎從不在我面前哭,可她去世之后,我卻總是忍不住想,那么多日日夜夜,她是怎么度過的?”

    【又要哭了啊陛下】

    【這一晚上哭得比過去一年都多了。】

    【抱著孩子哭媳婦,也是常有的事。】

    【在皇后去世之前,二鳳的人生順利得像是開了掛。開掛都沒他這么爽這么強,只有妻子的死亡能讓他破防。】

    【這兩人,為了彼此跪拜過同一個寺廟,也許還是同一個神佛,隔著十幾年的歲月,那種心情,外人無論如何都很難體會吧?】

    “如果觀音婢在這里就好了……”李世民喃喃自語,忍不住說出口,“既然是游戲的話,可不可以把觀音婢還給我?”

    “我又不是一件物品,何以用‘還’字?”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盈盈笑意,由遠及近,悠悠傳來。

    李世民和李明達紛紛轉頭,追尋著那聲音的方向。

    青衣層疊的女子提著一盞琉璃燈,眉目如畫,衣袂翩飛。烏黑的鬢發間簪著一朵半開的牡丹花,在這霜降時節,透出一股春日才有的氣息來。

    她輕盈地走向他們,像整個春天的花朵都在一瞬間全部開放,美如幻夢。

    第52章 長孫皇后

    【哇!長孫皇后!】

    【這時候琉璃就能做燈啦?】

    【你的重點在哪里啊?先不說這是在游戲里,燒玻璃可是穿越者必干的事兒。】

    【原來小公主長得像媽媽,難怪這么好看。】

    【長得像二鳳也會很好看的!】

    【那也難怪后來會抱著晉陽小公主哭了,一看到女兒就想到皇后,結果女兒身體也不好,這不得哭死?】

    “觀音婢!”李世民大喜過望,拉著女兒的手就向她奔去。

    “慢一點,你還牽著一只小老虎呢……兕子小心腳下……”長孫無憂無奈地加快腳步,臉上卻滿是溫柔笑意。

    小老虎脖子上套著繩索,被迫跟著他們奔跑,一不小心還躥到李明達腳下,害得她踉蹌一下,差點摔倒。

    李世民眼疾手快,立刻把女兒撈起來,收了收繩子,在手上繞幾圈,把小老虎往自己邊上拽了拽。

    長孫無憂嗔怪道:“你呀……到底還是把老虎弄到手了?”

    李世民只是笑,想去拉她的手,兩只手好像都不夠用了,似乎一瞬之間就回到了年輕時代,他出征凱旋,率兵歸朝,忙完所有正事之后,終于得以回歸“李世民”的身份,急匆匆往家趕,而他的妻子總是在門口等著他,提前迎接他。

    每次他都說:“在屋里等就好了,我忙完就會回來的,不會耽擱太久。”

    而下一次她還是會等,有時懷著孕,有時牽著孩子,也有時下著雨,她在廊下看著書、縫著小孩子的衣裳……

    李世民曾經不解道:“女紅傷眼睛吧,家里不需要你做這些。”

    “可我愿意做孩子的東西,只是偶爾做一點,不要緊的。”她總是笑吟吟。

    那幾年,不打仗的日子很少,但也是有的。風和日麗的日子,李世民會帶著她和孩子去踏青,圓領袍的蹀躞帶上除了掛匕首,也會掛上她繡的荷包。

    “我繡工不太好,可能沒有繡娘做的精致。”她不好意思道。

    “秦王妃親手做的荷包,繡了三個月呢,誰敢說不好?”李世民高高興興地拿過去看,滿口夸贊,“這鳳凰繡得不是很好嗎?我今日便戴著它上朝。”

    而若有沒眼光的人,比如李元吉,陰陽怪氣地諷刺道:“秦王府是連繡娘都養不起了嗎?”

    李世民就會笑瞇瞇地炫耀道:“這是你二嫂親手做的,費了好多心思呢,你的王妃不給你做嗎?你們是不是感情不好?”

    把討厭的人氣得七竅生煙之后,他就悠然自得地回家,見縫插針地在公務之外陪伴長孫無憂和孩子們。

    最難熬的那些年,都是觀音婢陪他度過的。尤其是玄武門那一夜,是李世民乃至整個秦王府,最艱難、最漫長的一夜。

    身為秦王妃的長孫無憂親□□勞將士們,鼓舞士氣,穩定后方,保護孩子們。

    她的勇敢和冷靜,與李世民如出一轍。有時候他千頭萬緒難以決斷時,只是看著她,和她說說話,被她安慰幾句,李世民就迅速恢復鎮靜,心平氣和地思考對策。

    她說什么他都愿意去聽,也聽得進去,因為他知道觀音婢會全心全意為他考慮。

    這一點,從他們成親那一天起,李世民就再也沒有懷疑過。

    后來……后來失去她的那么多年,后來承乾與他離心密謀造反的時候,李世民其實早就得到風聲了,他夜里一個人哭得不能自已,忍不住去想:觀音婢知道了該多難過啊。

    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他們夫妻最寄予厚望的嫡長子,居然有一天能走到兵戎相見的一天。

    李世民的痛苦甚至無法言說,因為觀音婢不在了,他沒有辦法對第二個沒有利害關系、只會全心全意為他考慮的人談及太子廢立的事。

    ——即便是無忌,都不及她。

    除了觀音婢,只有觀音婢。

    只有身為妻子、身為親生母親的她,才能做這調和父子關系的人。

    可她偏偏去的那么早,那么早……

    偏偏太子謀反時,兕子也病了,后來病得越來越重,也撒手人寰。

    李世民幾乎為之崩潰。

    “二郎……小老虎要被你勒死了……”長孫無憂提醒道。

    她溫柔地抬手,欲用手帕拭去他臉上的淚痕,卻被他下意識捉住了手。

    她便善解人意地停住,望向淚眼婆娑的小公主。

    “兕子都長這么大了呀。還認得阿娘嗎?”

    “阿娘……”小公主撲進她懷里,嗚嗚咽咽。

    【父女倆哭作一團,史書具象化了。】

    【還差一個小九,就還原名場面了。】

    【這說出去誰信啊,那個天策上將,七世紀東半球話事人,二十來歲就在戰場上三千打十萬把敵人一個個打得嗷嗷叫的,他自己居然愛哭,聽起來不離譜嗎?】

    【聽起來離譜,看起來也挺離譜的。得虧這會兒是游戲,不然你讓蒙毅怎么想?】

    【凰后辛苦了,要面對對外戰神,對內哭包的秦王。】

    【二鳳是不是淚失禁體質啊,情緒一激動就容易哭。】

    【但這是扶蘇的身體啊,跟著靈魂走是嗎?】

    【指不定人家凰后樂意得很呢,你想啊,戰場上所向披靡高歌猛進的天策上將,政治上成熟冷靜年少老成的秦王,就在她一個人面前特別兒女情長,特別孩子氣,又暴躁又話嘮,什么都跟她吐槽,今天罵罵李元吉不是人,明天罵罵魏征鄉巴佬,多有趣啊。】

    長孫無憂等他們哭了一陣子,有條不紊地溫柔敘話。

    “這里是咸陽嗎?我好像聽到一個聲音說陛下需要我。”

    “不是‘陛下’需要你,是我需要你。”李世民莫名其妙地糾正她。

    “好,你需要我。”長孫無憂順著他的意思,唇邊漾開柔和的笑,“你需要我,我就來了。”

    “那你怎么不和兕子一起出現?”李世民眼巴巴地看著她,甚至有點得寸進尺的抱怨,“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怎么會不來呢?”長孫無憂輕聲道,“我不來,你肯定會很傷心的。”

    “我……我一直……都很傷心……”他低聲道,習慣性摩挲她的手。

    “我知道。”長孫無憂甚至因為自己不能多陪他幾年而感到虧欠,微微嘆息道,“這些年我不在,辛苦你了。”

    【就這相處模式,能不能給我拍二十集,就拍青梅竹馬恩恩愛愛老夫老妻家長里短的戲碼。】

    【別提了,二鳳的劇里能把凰后當正經官配的都不多,還恩恩愛愛呢。】

    【要是按歷史拍,那二鳳可拍的地方太多了,光拍愛情太浪費他這功績,得從雁門關救主拍到貞觀之治后期,波瀾壯闊,光歷史書上重要人物就多到三位數。】

    【都怪陛下太年輕太優秀功績太高了(確信)。】

    李世民只瞄了一眼彈幕,就很想讓它們全部消失,真不是一般的煞風景。

    “我有點不放心,所以多看了一會才出來。”長孫無憂環顧四周,這截然不同的大秦風貌讓她微微蹙眉,“這算是佛家所謂輪回嗎?”

    “也可以這么認為。”李世民自己都搞不明白,也解釋不清,只能這樣說道。

    “那你,在這里過得好嗎?”長孫無憂問道,“有沒有受什么委屈?”

    不僅李世民怔住,整個直播間都怔住了。

    【我的天哪,她居然覺得陛下會受委屈?】

    【從大唐皇帝,干到大秦皇帝,都殺瘋了好嗎?誰還能給他委屈受?】

    李世民想了一會兒,不確定道:“也就魏征煩人,他還罵我樂不思蜀。”

    “那確實有些過分。”長孫無憂先向著他說了一句,然后笑道,“但想來是緣由的,對吧?”

    李世民:“呃……”

    【魏征:呵。又在背后告我狀。】

    【你敢不敢把魏征罵你的原因說出來?】

    長孫無憂見他支支吾吾,哪里還有不明白的?

    她寬慰道:“故人得以隔世重逢,是天大的緣分,有魏征這樣的臣子,一心追隨于你,應當覺得高興才是。”

    “也對。”李世民也沒有真的介意,魏征就那個德性,有時候故意言辭激烈,就是為了說給他聽,惹他動怒的,因為一般的勸諫,他可能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樂不思蜀”確實難聽,但他以身犯險也確實不妥當。

    “還有那個項羽,跟刺猬似的,動不動就生氣,我都容忍他好幾次了,要不是我現在脾氣好,早就把他殺了。”李世民不由開始絮絮叨叨,“他甚至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掀桌子,我當時差點忍不住想讓宮尉上殿把他處理了……”

    【啊?老大你是這么想的?當時可看不出來。】

    【二鳳內心:好想殺了他。

    二鳳表面上:笑語盈盈,若無其事,好聲好氣,簡直比仁宗還仁。】

    “項羽?”長孫無憂立刻明白過來,“若陛下要殺,還是將項家斬草除根的好,除非有人投誠,否則遺禍無窮。”

    “其實我也沒打算現在殺來著……”李世民小聲道,“現在還有用。”

    “陛下的養氣功夫越發好了,為君者有這樣的容人之量,何愁大事不成?”長孫無憂意料之中地露出笑來。

    “那是。”李世民被她夸得飄飄然。

    【你倆這人設,在我這兒略有崩塌了……我本來以為是大度明君和溫柔賢后,沒想到……】

    【小九果然像媽,是腹黑款的。】

    “不提這些煩心事了,我帶你們逛逛咸陽,雖然不如我們大唐,但也別有風情。”李世民興致盎然。

    “好。”長孫無憂應聲。

    李世民抽走她的手帕,隨意擦擦眼淚,順手塞袖子里,一手妻子,一手女兒,頓時忘記還有只小老虎了。

    “阿耶,我可以來牽它。”小公主自告奮勇。

    她就在他倆邊上,抬頭看了半晌,一會兒看看父親,一會兒看看母親,越看越開心,眼角眉梢全是幸福和歡喜。

    “你?”李世民不確定道,“你能拉得住嗎?老虎可不是貍奴,就算是幼崽也有些生猛的。”

    “等我拉不住的時候,阿耶再幫我的忙,好不好?”小公主躍躍欲試。

    “那先試試看,不要勉強。”李世民把繩子交到她手里,注視著那活潑的小東西。

    它沒有一點寵物的覺悟,一個勁地想往前面跑,不知聞到了什么味道,發出清脆稚嫩的叫聲,看似嗷嗷的,很兇的樣子,但因為體型像只狗,倒更像撒嬌。

    “它是不是餓了?”長孫無憂觀察道。

    “有可能。”李世民頷首,“前面是許負的酒樓,帶過去喂一下。”

    【有沒有大觸畫一下這個場景,稀有版的帝后帶女兒溜老虎逛大秦夜市圖。】

    【這要是二次元游戲,怎么也給肝幾天才能掉落這張圖。】

    【那些喜歡搞事的玩家呢?】

    【周圍偷偷摸摸吃吃喝喝圍觀呢,不敢打擾,怕二鳳把他們做成表。】

    【哈哈不至于,凰后和公主會勸他的。】

    【許負的酒樓是什么存檔點加補給站嗎?都愛往那跑。】

    【可能是好吃的多吧,民以食為天。】

    【大唐的美食肯定比大秦多,二鳳也有點不適應的,要是沒有許負,這些吃的他得自己發明。】

    【無非多留幾年罷了,也沒什么大不了。】

    還沒到許負的酒樓,就看到了韓信。

    他在墨家的書店門口猶豫不決,徘徊不定。

    墨家和少府互通有無,從藕斷絲連、暗通款曲,變成了光明正大,眉來眼去,已經過了明路了,所有的東西都變成共有了。

    ——畢竟一個上司,還同根同源。

    “怎么不進去?”李世民好奇地問。

    “陛下?”韓信嚇了一跳似的,不好意思道,“臣聽說紙做的書籍比較貴,不好意思進去,萬一買不起……”

    李世民馬上掏出一個錢袋子,直接塞他手里:“隨便買,不用客氣。”

    “不不不,臣怎么能要陛下的錢?”韓信忙道。

    “我讓太子府預支你兩個月俸祿,你收到了嗎?不會有人貪了吧?”李世民問。

    “沒有沒有,臣收到了。只是臣實在是喜歡書,買了一些竹簡還不夠,看到印刷好的紙制書也想買,甚至看到不同顏色的紙,都要買回去試試寫起來有什么不同……還有不同的硯臺和墨……”

    他說著說著低下了頭,自己都覺得自己太貪心了。

    【這分明是在演我,我每次進了文具店都走不動道,這也想買,那也想買。】

    【我家光硯臺有二十幾個不重樣的我會說嗎?其他就別提了,都是淚。】

    【還好我不買筆墨紙硯,但我買衣服,雙十一買了五十件……捂臉】

    【奉勸韓信,理性消費,不然多少工資都不夠花的。】

    【無所謂,陛下會寵,你們看著吧。】

    “紙張剛出來不久,自然貴一點,等過幾個月,就會便宜了。”李世民笑著招來一個墨家子弟,“認一下他的臉,他叫韓信,太子少師,以后他來店里,就記太子賬上,每個月對一遍賬就行了。”

    “這怎么使得?”韓信受寵若驚,“臣……”

    “師有事,弟子服其勞。孔子教徒弟還要收束脩呢,這都是他應該做的。”李世民大大方方道,“那你看書去吧。”

    “那臣多謝陛下……”韓信忙行禮。

    【還順便給扶蘇攬了個人情,這爹當的真順手。】

    【二鳳可太愛給別人當爹了。】

    【大家是都出來玩了嗎?走幾步碰見一個。】

    【這可是開宵禁的夜市,多稀奇啊,滿大街的花燈和美食,誰不想出來逛逛呢?】

    【這是真美食一條街,不是那些爛大街的章魚小丸子和不正宗的臭豆腐。要不是剛才沒搶到名額,我都想進去看看。】

    【哦豁,二鳳老祖宗也在酒樓!】

    李世民剛一進去,就看到了一群熟人。

    項家一團六個人,許負張良師兄妹,酈食其鄧陵赤松子三老頭,李信老將軍帶了他家的孩子——不知道哪個輩分的。

    除了韓信孤僻泡書店,扶蘇和始皇私聊去了,其他能在的都在了。

    而他們之所以在這里,大概是因為中間的臺子上有人正在唾沫橫飛地說書。

    “話說那孫悟空學了筋斗云、七十二變及各種法術之后,整日在師兄弟面前炫耀,一會兒變成桃樹,一會兒……”

    【《西游記》都整上了,這娛樂活動突飛猛進啊。】

    【難怪這酒樓爆滿,這營銷手段,爆殺同時代所有酒館食肆,誰看了都走不動道。】

    【要是再來個美女彈彈琴跳跳舞,那更火爆。】

    【我不服,我覺得猴哥就是頂流,美女有什么可看的,還是猴子帥。】

    【陛下什么時候跟隔壁大圣直播間聯動一下怎么樣?】

    【那可能就會變成,唐僧前面走,大唐軍隊后面跟著,速度慢一慢,都趕不上大唐版圖擴張的速度。】

    李信老將軍選擇性地耳聾眼花,也選擇性地耳聰目明,他一扭頭,就要站起來行禮。

    李世民忙疾步上前阻止他:“坐,在外面不必多禮。”

    “禮不可廢。”話雖如此,老將軍還是很受用,眉開眼笑道,“陛下身邊這兩位是……”

    “是內人和小女。”李世民坦坦蕩蕩道。

    老將軍吃了一驚,但還是馬上接受道:“夫人氣度不凡,雍容華貴,臣也是生平僅見。不過公主瞧著氣色不太好,可是有弱癥?得早些讓御醫瞧瞧……”

    “多謝將軍關心。”長孫無憂微笑點頭,“我們會注意的。”

    李世民的目光卻落在李信旁邊那孩子身上,過于幼小了,難以辨別他什么身份。

    “這孩子是……”

    “臣的曾孫,非要吵著出來玩,沒法子,只能帶出來轉一圈。”老將軍無可奈何地寵溺道。

    “曾孫……”李世民若有所思,忽見許負一個勁地跳起來向他揮手,便與老將軍暫別,往那個方向去了。

    【這小孩不會是二鳳祖宗吧?】

    【這誰知道?除非查家譜。】

    “這是李信將軍嗎?”長孫無憂悄聲問。

    “你猜到了?”李世民含笑。

    “我看你很在意的樣子,甚至都不讓他行禮,還問人家孩子……”長孫無憂莞爾一笑。

    “知我者,觀音婢也。”李世民樂了。

    “咦?”赤松子喝得醉醺醺的,“我怎么好像看到了一條龍?”

    “沒有龍,只有老虎。”李世民路過他們一桌老頭,信手把小老虎抱起來,舉給他們看,“看!我的老虎,是不是很威風?”

    “還沒貓大,威風在哪?”赤松子斜眼。

    “瞎說,比貓大多了。”鄧陵反駁,“再養幾個月,絕對威風。”

    “你們墨家現在真是一幫狗腿子,他放個屁你都要捧著說香!”

    “呸,粗俗!無禮!把我的酒還回來,不許你喝了!”鄧陵大怒。

    “吵架歸吵架,怎么能搶我的酒呢?”赤松子輕輕松松把酒葫蘆搶回來,一打眼看見李世民身邊的長孫無憂和李明達,頓時驚疑不定道,“這、這是哪一位?”

    “你不是會算嗎?”李世民挑釁道,“現在算吧。”

    【二鳳:嘻嘻 赤松子:不嘻嘻】

    【真能算出來嗎?這可跨了八百年了。】

    赤松子不笑了,酒也不喝了,就盯著長孫無憂看,神色凝重又古怪:“這女子一眼就是鳳命啊,貴不可言,獨一無二,難不成她是你的皇后?”

    【我靠,真能算出來?就看了一眼,連生辰八字都還沒問。】

    【二鳳剛剛還牽著手呢,這親熱勁兒,猜也猜得出來。】

    “你真是算出來的?”李世民半信半疑。

    “一半一半吧。”赤松子坦白道,“一半是她確實鳳命,另一半從你的表情猜的。”

    【我就說嘛,算命一半都是心理學和人情世故。】

    【那也很厲害了。】

    “她呢?能算出來嗎?”李世民忙把女兒輕輕拉過來。

    小公主眨巴著眼睛,耳朵里聽著猴子被菩提祖師趕出師門的精彩片段,努力把注意力收回。

    “她……”赤松子的眉頭一皺,不說話了。

    “是算不出來還是……”

    “不是算不出來,我是怕算出來了你不高興。”赤松子唉聲嘆氣,“早知道我就不貪這一口酒了,巴巴地跑到咸陽來干什么。這下怎么辦?要砸鍋了。”

    李世民心里一沉,已然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長孫無憂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先生請說吧,無論什么結果,我們夫妻都能接受。”

    “那我可就說了啊。”赤松子偷偷瞅了瞅李世民的臉色,壯著膽子道,“這女娃,怕是福薄命淺……”

    第53章 一家三口

    【這老頭是怎么活這么大,還沒被打死的?當著人家父親面說孩子早夭,這父親還是個皇帝。】

    【可能是因為他真的算的很準吧……】

    李世民只是嘆氣,摩挲著長孫無憂的手,安慰她道:“沒事的,相信我。”

    長孫無憂的臉色在那句“福薄命淺”出口后,白了一白,勉強定了定神,問道:“可有什么法子可以改命嗎?”

    “阿娘不要難過,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李明達反而是最淡定的一個,似乎對“死亡”這件事沒有什么具體的認知,又或是早有預感,所以波瀾不驚。

    “本來是沒有的。我從前一直以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改也改不了。但是……”赤松子遲疑地看向李世民,拿不準主意,“但我現在不這么覺得了。”

    他回頭看看剝瓜子的張良,又轉過來,含糊其辭:“如果是你的話,也許有法子吧?”

    李世民現在確實有法子,所以也就不計較他算得太直白太難聽,點頭道:“我自然會有辦法的,絕不會讓兕子早早離開我們。”

    赤松子美滋滋地喝著酒,也不反駁,反倒是酈食其,好奇地問道:“命數這東西,真的是定好的嗎?既然是定好的,又怎么能改呢?”

    “這你就不懂了吧?”赤松子笑道,“比如始皇統一天下這件事,它就是定好的,無論誰來阻攔都沒有用。就算天上掉下一塊隕石,在他天下統一之前也得繞著他走。管你多少刺客,怎么刺殺,都不可能傷到他。——這就是天命。我那個傻徒弟不信,非要去試,結果呢?”

    他攤了攤手,還向張良努努嘴:“沒用的,白費功夫。”

    “你這樣說的話,就把功勞都歸于始皇帝一個人了。”酈食其不贊成,“但始皇帝之所以統一天下,是奮六世之余烈,從商君和孝公開始,武安君、昭襄王、張儀、郭開、王翦將軍、蒙恬將軍、李信將軍……多少人苦心籌謀,浴血奮戰,才得來的今天,你一句天命就抹煞了所有人的功勞。如果人人都知道天命,都按天命行事,那還努力個什么勁兒啊,躺家里等死唄。”

    【酈食其說得好呀,人要有主觀能動性,要有唯物史觀,不要英雄史觀。】

    【我抬頭瞅了一眼直播間的名字,真唯物啊,掛都開天上去了。】

    【沒有這些掛,對陛下也沒有什么影響,只是這個直播會變得很無聊,變成純軍事和政治教學了。】

    【想象一下陛下什么掛也沒有,他自己就是掛,殺完胡亥趙高繼承皇位,然后慢慢改革唄,十年八年的,也就穩了。】

    【匈奴等你十年八年?冒頓明年就殺爹篡位,幾年就統一了草原。】

    【二鳳知道歷史啊,找個猛將把冒頓刺殺了不就完了嗎?】

    【不需要十年八年,人貞觀就三年,動不動就天災,結果迅速處理了太子齊王所有勢力,又處理了一大堆光吃飯沒功勞的封王,再把李淵留下來的殘黨踢掉,休養生息,那國力噌地就上去了,一出兵就把東突厥滅了。主打一個多線并行,啥都不耽誤。】

    【天命這事確實值得說道說道,就比如劉秀吧,那就離譜。】

    “有道理,都有道理。”李世民不摻合他們的辯論,坐到了許負旁邊那一桌。

    “老大吃什么?我們店里新推出了火鍋烤肉套餐,既可以吃火鍋,也可以吃烤肉,還能圍爐煮茶……”許負小嘴巴巴的,馬上笑瞇瞇湊了過來,手里甚至拿了張菜單。

    【好奢侈啊,她居然拿了一張紙做的菜單。韓信都舍不得買呢。】

    【妥妥富婆啊許負,過得也太滋潤了。】

    “幫我把老虎喂一下。——你這里這么熱鬧,咸陽的其他食肆沒有過來打聽嗎?”李世民把菜單遞給長孫無憂,小老虎遞給伙計。

    “好,我讓人領到后院去喂。——當然有啦,第二天就有啦。”許負笑嘻嘻,“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天下錢那么多,我一個人怎么賺得完,所以我把賺錢的法子都賣出去了。只要他們給加盟費或者專利費,想要什么法子,我這都賣。”

    “所以那夜市的冰糖葫蘆……”

    “實在交不起錢的就算了,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來我這兒消費一頓,猜猜吃的是怎么做的,能猜到的,回家自己搗鼓也無所謂。”許負很大方,“那個做豆腐的方子,我可賣出了很多份呢。”

    【冰糖葫蘆多簡單,看一眼就會了,這個季節山上全是野生的山楂,撿撿就是,唯一貴的就是糖。】

    【做豆腐最重要的是石磨吧?有石磨的話,其他步驟看一遍就差不多了。】

    【豆子真是好東西,它自己的衍生物就能涮一頓火鍋。】

    “石磨的普及度還不夠,我會讓各郡縣繼續普及的。”李世民隨口道,“有石磨的話,磨面也更方便些。”

    “嗯嗯。”許負連連點頭,“我們店里的面食是全天下最多的,連包子面條餛飩餃子都有哦。”

    【老陜愛吃面食,那可是全國排的上號的。】

    【山西不服!我們山西才是面食之鄉。】

    “有熱湯嗎?”李明達眼睛亮晶晶的,“我喜歡喝甜一點的。”

    “有哦,有好幾種飲品呢。”社牛許負馬上道,“小公主可以給我留個墨寶嗎?我把它掛在廳堂上,蓬蓽生輝啊!”

    “啊?”李明達猶疑著看向父母,“可以嗎?”

    【妙啊,曲線救國。】

    【聽說小公主模仿陛下的字模仿得很像,“臨帝飛白,下不能辨。”】

    【王羲之:還有沒有王法了,版權費交了嗎?】

    【王法?王法在這坐著呢。】

    “可以,你寫吧。”李世民摸摸她的頭發,寵溺道。

    長孫無憂只笑著點頭,在炭火上烤著橘子和栗子,看著她鋪紙研磨,好像怎么都看不夠似的。

    “時間過得真快啊,兕子都能寫飛白了。”她喃喃自語道。

    【小九都能當太子了。狗頭.jpg】

    【這就有點尷尬了,凰后要是知道承乾被廢的事,打擊多大呀。】

    【其實也還好,第二個太子還是自己家的,自己親生的。既沒有落到別人家,也沒有把自己哥哥們給殺了。】

    【聽起來更地獄了。】

    【雖然有些人說皇后是因為孩子生多了,才身體不好的,但沒辦法,他們家真的有皇位要繼承。如果沒有小九,這太子之位不就落在李恪頭上了嗎?】

    【如果只生了一個承乾,說不定沒有太子之爭了。】

    【朱厚照:也許你在說我?皇家獨生子的下場,難道值得效仿嗎?】

    “寫什么呢?”李明達問許負。

    “寫: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我們酒樓就叫‘天然居’。”許負擊掌而笑。

    小公主抿唇一笑,一手拈著袖口,一手熟練地持筆,在紙上落下飄逸優雅的一點,緊接著筆走龍蛇,毫不停頓,頃刻之間,就寫好了一個“客”字。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寫得真好啊,跟她一比,我這二十年書法白學了。】

    【畢竟是頂級的基因遺傳,加最好的教育資源,寫得不好才不正常吧?】

    李世民含笑看著女兒,和觀音婢炫耀道:“怎么樣?我有沒有把兕子養得很好?”

    “有。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一定會待他們很好,以補償我不在的缺失。”長孫無憂溫和又堅定道,“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就算有所缺憾,也是天意而已。不必過于苛責自己,無論為君還是為父,你都已經做到最好了……”

    李世民心中一震,雖然預想過很多次與觀音婢的重逢,也知她體貼入微,不會怪他,可親耳聽到她這么說,還是很難不動容、不感覺到由衷的安慰。

    【苛求一個十分優秀的人不夠完美,也是很容易犯的通病。】

    【渭水之盟那事,要是換了某些大慫的皇帝,能拿出來大吹特吹,也只有二鳳自己覺得是天大的恥辱。】

    【畢竟在那之前沒受過這種委屈。】

    【要是這個游戲是真的就好了,我好想看二鳳一家三口的日常劇情。】

    【可惜只是游戲而已。】

    【魏征常何和長孫無忌都來了,為啥不能讓凰后也過來呢?】

    【你干脆把整個大唐都搬過來得了。那陛下還回不回去了?大唐還要不要了?】

    【可是凰后去世得很早啊,二鳳來的時候承乾都謀反了。】

    李世民看著她們,忍不住也想: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就好了……

    可他也記著他的大唐,記得他回到了武德九年,那時候觀音婢多年輕啊,笑起來如春風十里,也會開玩笑,會嗔怪他,會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游玩。

    大唐……終究大唐才是他的來處,也是他的歸宿,他不能自私地把她們強留在這里,只為了慰藉自己的孤獨。

    兕子的字寫好了,贏得了一片盛贊。

    “這也太好看了吧!小公主你好厲害!我明天就把這字裱起來,掛在最顯眼的位置,讓所有人都看到!”許負鼓掌鼓得最起勁,大聲夸贊,把周圍所有人都吸引過來了。

    “這是哪國的字體?好特別……”

    “嫵媚動人,靈秀自然,有大家之風啊!”

    “小小年紀,怎么寫得這么好啊?”

    “那肯定是父母教得好啦。”

    ……

    小兕子的臉紅撲撲的,既覺欣喜,又有點害羞,把字送給了許負,就乖乖坐到長孫無憂邊上,吃烤栗子去了。

    她笑起來時,眉眼彎彎的弧度,都像極了觀音婢。

    李世民僅僅是這樣看著她,心就軟得一塌糊涂。

    如果這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這個夢永遠不會醒就好了……

    即使是他,也會有這么一刻,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好熱鬧。”長孫無憂輕柔地安撫道,“雖與大唐不同,但入鄉隨俗,亦可安居。”

    “嗯。我不會耽誤正事的。”李世民明白她的意思,故作輕松道,“既然來了,就嘗嘗這里的東西吧。”

    “桂花酒釀圓子,這兩天最受歡迎的新品哦。”許負讓廚房送上來,“圓子還是豆沙餡的,費了好多功夫呢。”

    【酒釀……】

    【子房下意識瞄了一眼過來,真ptsd了。】

    【笑死我了,為什么每次他都在啊,這是什么必要觸發條件嗎?】

    “我從來不擔心你能做到。”長孫無憂笑道,“我只擔心你勉強自己。”

    “你放心。——也沒幾個人配讓我勉強。”李世民輕描淡寫。

    長孫無憂垂下眼睫,猶豫了好一會,才低聲道:“若是有合心意的女子……”

    李世民立刻按住她的手,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說了。

    “我從來不是個癡情的人。”他道。

    “我知道。”長孫無憂的聲音很輕,像是怕打擾了聽說書的女兒一樣。

    “我也很貪心,有很多壞毛病。”

    “我知道。”長孫無憂卻笑了,“和你的優點比起來,一點所謂壞毛病,其實反倒很有趣。月亮尚有陰晴圓缺,何況乎人呢?若是十全十美,那還能算得上是人嗎?”

    “聽我說完,你別打岔。”李世民無奈。

    “好,你說。”長孫無憂縱容地看著他。

    【我總是會忘記,陛下才是年長三歲的那個……】

    【你是不是想說,有一種姐弟戀的氛圍?】

    【嗑糖的時候一想到陛下的后宮,就覺得這糖有點硬了。】

    【要求一個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皇帝從一而終?你自己聽聽這是人話嗎?】

    【好這口的建議轉到朱祐樘直播間,那里有一生一世一雙人但放縱外戚惹事生非的、歷史上唯一一位只有一個老婆的皇帝。】

    【嗯,后來獨生子溶于水了,皇位都落別人手里了。】

    “你在我心里就是十全十美的人。”李世民認真道,“看到你我就覺得高興,覺得安心。”

    長孫無憂微怔,忍不住笑意盈盈:“這時候怎么想起說這種話來?倒像是剛成親那會兒……”

    【受不了了,我好想踢翻這碗狗糧。】

    【飛快撲過去搶下狗糧,并塞直播間所有人嘴里。吃!都給我吃!皇家特供!】

    【甜得我牙疼,老夫老妻了還這么秀。】

    “所以——沒有人可以取代你。”李世民正色道。

    “……”長孫無憂自然是覺得很歡喜的,沒有人不喜歡聽這么好聽的話,何況說話的人還是她的丈夫。

    她只是不放心:“我也沒說旁人會取代我……只不過,你身邊總得有知冷知熱的人,能時時照顧你,安慰你……”

    “這樣的人還是不缺的,年輕貌美、知情知趣的女子,宮里到處都是。”李世民隨意道,“好了,我們不提這些煞風景的事了。偶爾你也放下你的責任,只做你自己就好。我最初喜歡你的時候,你就只是‘觀音婢’,不是秦王妃,不是皇后,不是誰的母親,而是你自己。”

    長孫無憂微微睜大眼睛,驚詫莫名:“二郎……你好像變了很多……”

    “有嗎?”李世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年輕貌美的女子=煞風景?有沒有搞錯?】

    【因為現在只想和凰后多待一會兒,所以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就變成多余的了。】

    【我真是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從陛下嘴里聽到這么超越時代的發言。】

    【誰給陛下發現代的電視劇和言情小說了嗎?怎么連愛情觀都變了?】

    【有可能是彈幕整天嘰嘰喳喳,說些不著調的,潛移默化影響到二鳳了。】

    長孫無憂默默地吃著桂花酒釀圓子,安靜很久才慢吞吞道:“其實我……曾經羨慕過房玄齡的妻子盧氏……”

    “為什么?”李世民問出口的時候,其實也就猜到了。

    “因為房玄齡只有她一位夫人。”

    “那我恐怕是做不到的。”李世民嘆了口氣,頗為苦惱。

    “我知道,我也不可能要求你做到,那我成什么人了?”長孫無憂失笑,“我只是羨慕而已。當年房玄齡病重時,對盧氏說,讓她在其死后改嫁。盧氏哭著剜目明志,發誓絕不改嫁。后來房玄齡病好了,與盧氏相伴多年,一直沒有納妾。”

    “不止多年,幾乎是一生了。”李世民道,“有一回我想賞賜個美人給玄齡,盧氏不同意,寧愿喝毒酒也不讓步。”

    “她真喝了嗎?”長孫無憂忙道。

    “那倒沒有。我讓人換成醋了。”李世民解釋道。

    “真是好生貞烈。”長孫無憂喃喃。

    【吃醋的典故就是這么來的。】

    【挖掉自己一只眼睛,夠嚇人的。】

    【可以理解凰后的羨慕,但沒辦法,二鳳這個身份,就不可能像房玄齡夫妻倆一樣了。】

    “……你從來不曾與我說過,你很羨慕盧氏。”李世民略有點沮喪。

    “我要怎么開這個口呢?”長孫無憂無可奈何,“旁人只會認為我瘋了吧?身為你的妻子,維系家宅穩定,開枝散葉,甚至物色美貌又體貼的女子充實后宅,在我不方便的時候服侍你,都是我的責任……”

    【好真實又沉重的話題,我還以為能單純吃兩口糖。】

    【也是有糖的啦,因為每次二鳳出征回來,凰后都會懷孕,感情還是很好的,一共生了七個孩子。】

    【想想古代那個生育條件,糖里也有玻璃渣。】

    “我以前竟也從來沒有想過你的心情……我以為……”

    他以為男人有妻有妾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都這樣不是嗎?房玄齡這樣的例外,萬中無一。

    他以為他已經對觀音婢很好了,他們榮辱與共,夫妻一體,親密無間,所有能給予妻子的一切榮耀,他都迫不及待地獻給她。

    玄武門之變剛發生兩個月,他的太子之位剛剛過渡,就冊封了觀音婢為皇后。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他早早地就封為太子。

    其他任何女子,都不可能越過她去。

    任何女子生的孩子,也不可能越過他們的孩子。

    原來……還不夠嗎?

    原來她也會羨慕那個喝毒酒的盧氏……

    “你怎么還難過起來了?”長孫無憂連忙道,“我只是隨便說說,得隴望蜀,貪心不足罷了。若是連你這樣的夫君我都要挑剔,那也太不知足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是我不好,我不該亂說話……”

    “對不起。”

    “……”長孫無憂愣住了,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

    假裝聽說書的李明達努力克制住轉頭的欲望,和新認識的小伙伴許負在桌子底下勾著手,互相攥得死緊,好像兩只手在替她們無聲尖叫。

    “你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委屈。我居然從來沒有發現……”李世民斟酌著,慢慢說出口。

    “其實我從來沒覺得委屈。”長孫無憂溫柔地看著他笑,“雖然有時會懷念我們新婚時的日子。——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居然又甜回來了。】

    【我們官配是這樣的。】

    【那會兒剛結婚,仗打的少,沒有孩子,也沒有多余的女人,青梅竹馬的小夫妻整天黏在一起,怎么能不快樂呢?而且凰后年少時寄人籬下,和哥哥一起被長孫安業趕走過,成親后才算有了自己的家。】

    【夸張點說,二鳳給了他們兄妹一個家。】

    【不止一個家,還有一個天下。】

    【突然又燃起來了。】

    【陛下,你那個酒釀圓子還吃不吃了,都快被你攪成糊糊了。】

    【別吃了吧,子房都往這邊看兩回了。】

    “不喜歡吃嗎?”長孫無憂詫異地問。

    “……現在不能飲酒。”李世民小聲嘀咕。

    長孫無憂忍俊不禁:“一口都不行了嗎?這下真成‘不擅飲酒’了。”

    “你就別笑話我了……”

    “難得有你的笑話可以看。”她俏皮道。

    旁邊有人鬼鬼祟祟地湊過來道:“陛下,能不能開合照功能啊?我真的很想合影留念……難道你不想和皇后公主一起拍個照嗎?隨時可以拿出來看哦。”

    李世民還真被這個玩家說動了,心里問道:【有合照功能嗎?】

    【有的。宿主確定要開嗎?】

    想到這幫玩家的作風,李世民拖了一拖,等后半夜游戲快結束時,才短暫地開通了合照功能。

    【叮,直播間公告:全體游戲玩家,活動即將結束,你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拍照,倒計時開始!】

    五分鐘后,李世民帶著系統相冊里的幾百張照片,站在那賣螃蟹燈的店鋪發呆。

    “既然想要,就買下來好了。看了這么久,還不能決斷嗎?”

    魏征看不下去了,替他付了錢,把燈遞過去,陰陽怪氣道:“你不會是沒帶錢吧?”

    “我像是出門不知道帶錢的人嗎?”李世民郁悶道。

    “你像是看一個燈能看哭的人。”魏征皺眉嘆息,“大庭廣眾的,你好歹給你自己一個面子,別說哭就哭。”

    “不要你管。哪條律法規定我不能哭嗎?”李世民氣勢洶洶地奪過螃蟹燈,眼淚汪汪地走了。

    魏征:“……”

    李世民漫無目的地走到燈火闌珊處,正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一個人呆著,某位不速之客就飄回來了。

    【關一下直播間,我有事找你。】

    【怎么,你見不得人嗎?回回還要避著直播間。】

    【不想看他們啰嗦。】

    李世民不高興地關掉直播,兇道:“什么事?”

    “你怎么又在哭?”嬴政無語。

    第54章 始皇vs二鳳

    “關你什么事?”李世民心情極差,自然懶得敷衍他。

    嬴政倒也不氣,而是淡淡道:“扶蘇也在那兒哭,你干脆和他一起哭去,順便哄哄他。”

    “你自己的兒子,你怎么好意思叫我哄?”李世民不可置信。

    “現在也是你兒子了。”嬴政面無表情,且理所當然。

    “你別占我便宜!”李世民很警惕。

    “你去不去?”嬴政強硬道。

    “不去!請人幫忙就這態度,我憑什么幫你?”李世民很氣。

    “你的繼承人,你不去管管?”

    “明明是你的繼承人!”

    “現在你才是我的繼承人。”嬴政隨口道。

    “都說了不要占我便宜了。”李世民不高興。

    “你再哭一會,蒙毅就要擔心你想跳河了。”嬴政幽幽道。

    “你是在開玩笑嗎?”李世民匪夷所思,“你居然也會開玩笑的?”

    “……”嬴政嫌棄地看著他,“哭夠了沒有?以后見面的機會多得是,非得這么哭哭啼啼、兒女情長嗎?”

    “我哪跟跟你比,一心只有大秦,連兒子都叫別人去哄。”李世民咬了咬牙。

    “你不是別人。”嬴政認真道。

    “……”李世民無言以對。

    “真不去嗎?”嬴政又問。

    “不去!”李世民煩躁得很。

    嬴政只默默拿出一方手帕,天青色的布料上印著大唐流行的團花紋樣式。

    李世民微微色變,下意識摸了摸袖子,才想起那是游戲里塞進去的,現在自然已經沒了。

    “你把它帶出來了?”

    “給你留個念想。”嬴政平靜道,“走嗎?”

    “先還我。”李世民伸出手。

    嬴政把觀音婢的手帕還給李世民,卻不料這人比貓還手欠,好奇地摸了一把他的手,還嘀咕道:“你手是涼的。”

    “不然呢?”嬴政沒好氣地反問。

    “那你現在真的算是鬼魂了?”李世民把手帕小心地折疊起來,塞進袖袋里,隨口道,“當鬼魂是怎么感覺?”

    “剛剛還在哭的人不是你嗎?”

    “能說話,能聽到別人說話,白天也能出來,但是沒有影子……你會飛嗎?能吃東西嗎?需要睡覺嗎?我死之后也會像你一樣嗎?真的有地府和輪回嗎?那下輩子我會投胎成什么?”

    李世民太好奇了,忍不住一直問。

    然而某人并不回答:“你以后就知道了。”

    “一般我敷衍孩子,也這么說。”李世民不以為然,“你說了什么把扶蘇搞哭了,他沒那么容易哭。”

    “也沒說什么。我不過是說,若他能像你這樣,外圓內方,殺伐決斷,有多仁慈就有多狠辣的話,我也不會對他不放心。”嬴政自以為很平淡地回答。

    “我哪有狠辣?”李世民不服,“胡亥趙高那是假詔,法家兩個那是逼宮,難道不該死嗎?我最多就是殺了幾個趙高的車騎,一點也沒有牽連無辜好不好?李斯我都沒動呢。”

    “你是只聽見了‘狠辣’這兩個字嗎?”嬴政撇他一眼,“我是在夸你。”

    “夸我的時候,不必踩扶蘇一腳。”李世民不假思索道,“他在你的威名下出生和長大,足足三十年了,他在你面前弱小得像一只小羊羔,哪怕爭吵,也不過是一種不平等的、無力的掙扎罷了。就像我的承乾……”

    父子加君臣,帝王和儲君,這諸多關系纏繞在一起的二者之間,是很難就幾句話說清楚的。

    嬴政廢了原本的王后,抹除了她的痕跡,可見也沒有什么感情,更多的全是政治博弈。

    他忙于掃平六國的那些年,扶蘇一個人長大了。

    他們之間的關系,是不可能親密到哪兒去的。這是由嬴政的身份和性格決定的。

    你看這個人,這個樣子,像是會哄孩子的嗎?

    也就王翦將軍那個級別那個功勛那個情勢,在非他不可的情況下,嬴政才愿意放下身段,別別扭扭去撒個嬌。

    至于對自己的兒子,呵呵。

    跟這對父子一比,李世民居然詭異地覺得,他和承乾的關系還是不錯的,——至少曾經親密過。

    “我并沒有踩他。”嬴政疑惑地糾正道,“我不過是在實話實說。”

    “你的實話實說,把扶蘇氣哭了。”

    “那是他自己心理太脆弱。”嬴政皺眉道,“我從小也沒人教,九歲回的咸陽,父親身體不好,也沒怎么陪過我,不也一樣長大了嗎?為什么他就這么矯情這么脆弱,這么大年紀了,竟然還需要做父親的去哄他?憑什么?”

    “說實話,類似的問題,我有一段時間也想過。”李世民居然能與他共情,“在承乾行為悖亂,穿突厥的衣服,學突厥的文化,還想殺了他的老師,通過裝病引我過去,然后發動謀反的時候……”

    “你等會。”嬴政頗有些不可思議,“你兒子是太子對吧?”

    “是,他八歲就封了太子。”

    “謀反的時候他多大?”

    “二十四。——你問這個干什么?”

    “一個當了十幾年的、成年已久的太子,還是皇后所生的嫡長子,竟能干出這等荒唐可笑的事來,連謀反都這么幼稚,被廢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嬴政冷漠而篤定道,“你居然還覺得愧疚?有什么值得愧疚的?讓這種人繼承皇位,你們大唐是想二世而亡嗎?”

    “三世。——我才是第二個。”李世民詭異地心情好了一點,可能是對比出來的,也可能是因為嬴政在替他說話。

    “哦,你爹沒有什么存在感,總是讓人以為你才是開國那一個。”

    “彼此彼此,你爹也一樣,沒什么存在感。”

    兩人對視一眼,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互相看不太順眼、但又看得很順眼的默契,紛紛轉過頭去。

    李淵,沒太多存在感的、被兒子封為太上皇的大唐開國皇帝。

    ——父子關系曾經很親密,兒子越大功越高,關系也就崩了。

    贏異人,在大部分人印象里就是嬴政他爹而已,繼位太晚、死得太早,導致嬴政十三歲繼位的原因。

    ——父子關系,只能說還行吧,勉勉強強。

    想想上面倒霉的父親,再想想下面糟心的兒子,怎么不算一脈相承、異曲同工的尷尬呢?

    “其實扶蘇還是不錯的。”李世民緩步走在河邊,“如果是我的話,也會反對你焚書坑儒的。”

    “為什么?”嬴政詫異道。

    “你愿意聽?”

    “你說的,我愿意聽。”嬴政毫不猶豫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無論你的權力有多大,詔令有多嚴苛,但傳播和行使詔令的始終是人,有人就有私心,有人就有對策。打個比方,孔鮒,孔子的后人,他的家族和威望在當地恐怕別人很難比。你這個焚書的詔令,怎么可能把儒家的經典全焚完呢?”

    李世民慢悠悠解釋道,“他可以把書刻墻中間、可以埋地里、可以藏山里……總之只要他們想,總是有法子的。”

    “我若是抄家焚屋,掘地三尺呢?”

    “他們已經記在心里了。”李世民淡定道,“除非你把儒家殺光,連幾歲小孩都不放過。諸子百家,除了法家全殺光,那也許能做到。——可你一旦這樣做了,那么所有的反抗勢力都會拼命反撲,與你拼個魚死網破。說不定你連二世都堅持不到。”

    “……”

    “別忘了還有墨家,墨家可全力支持過你們,是有功勞的。”

    “是‘我們。’”

    “好,我們。”李世民從善如流,“我不信諸子百家的書你沒看過。你要不要先把你自己給誅滅了?”

    在嬴政生氣之前,李世民哼出了一首大秦傳播很廣的《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1]……”

    在他那個時代,詩經的語音韻律和如今流行的已經不大相同了。但長安離咸陽終究沒有遠到哪里去,文化樂曲的格調保留了部分相似,由他哼唱出來,倒是很好聽的。

    “你以前唱過這首?”嬴政問。

    “府上演奏過幾回。配上編鐘,大家都喜歡聽。”李世民笑道,“出自《詩三百》,雖說過了孔子的手,但本身就是秦地的歌曲吧?你燒得了書,還燒得了所有唱過《詩》的男女老少嗎?”

    “其實我知道,是不可能完全杜絕的。”嬴政回答,“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下了這樣的詔令,不過是為了打壓一下那些猖狂議論、串通非議罷了。你知道的,那些書咸陽宮應有盡有,都有保存備份,醫藥占卜秦法種植類的書,也并沒有焚燒。”

    “從結果上看,你的目的達到了嗎?”李世民問。

    “至少,推行法令變得更容易了。”

    “確實,畢竟誰都不想死。只要聚在一起談論《詩》《書》,就得抓起來在鬧市斬首,曝尸街頭以嚇眾人。這樣的刑罰,未免太殘酷了。以暴力鎮壓人心,不是長久之計。”李世民到底還是不太贊同。

    “不如此,如何鎮壓那些亂黨?”嬴政問道,“譬如侯生盧生等人,難不成你也覺得他們死得冤枉?”

    他目光灼灼,盯著李世民,等他的回答。

    “他們死得倒是不冤。”李世民干脆道。

    因為太干脆,反倒讓嬴政微怔。

    “你剛剛不是在說我殺他們不妥?”嬴政定住腳步。

    “這是兩碼事。”李世民道,“在他們誹謗你之前,韓眾和徐福已經騙過你好幾次了,索要那么多金銀財寶,童男童女,說是去找仙山煉仙丹,結果卷錢逃跑,一去不回。你真正生氣的是這個。”

    “我倒是想把他們都殺了。”嬴政冷冰冰的語氣里帶著殺意。

    “可惜徐福跑了,跑得太遠,再也不敢回來了。”李世民簡潔道,“盧生他們怕你清算,也跑了,結果你更生氣,他們就死路一條了。”

    “你既清楚前因后果,又為何覺得不妥?”嬴政不滿。

    “因為你一下子坑殺了四百六十余人。”李世民嘆氣。

    “你沒殺過這么多人?”嬴政質疑。

    “我殺過的比這多多了。”李世民不假思索。

    “那你?”

    “我殺人最多的時候,是在戰場上。那時候我和你的王翦將軍沒什么區別,別說四百個,四千,四萬在我眼里,也沒什么區別。敵人不死,死的就是我。我怎么可能心慈手軟?”李世民平靜地道出往事,沒有什么炫耀的意思。

    那是他人生中比較兇險的幾年,也曾有過好幾次和死亡擦肩而過。

    累累功勛,也是累累白骨鑄成的。李世民從來不曾忘記。

    嬴政深深地看著他:“但你與王翦不同,你是皇子。”

    “但我偏偏排行第二,為此,難免又要多造殺戮。”李世民低聲道。

    “可那些后世之人紛紛替你開脫。”

    “那不過是因為我繼位后懂得收斂和休養生息而已。”李世民微微一嘆,“亂世人命如草芥,遍地白骨無人收。我見得多了,所以打定主意,要在天下平定之后,盡量減少民力損耗。”

    嬴政沉默許久:“所以你覺得我坑殺這些騙人的方士、誹謗的儒生是錯的?”

    “當然不是。”李世民反駁,“只是殺得太多了。四百六十余人,全都一定該死嗎?沒有回旋余地嗎?”

    “我還得替這些人找活路?”嬴政質問。

    “他們不是你的臣民嗎?身為君主,不應該仁慈地對待自己的臣下和百姓嗎?”

    李世民反問,“他們的死刑復核了幾次?確定都符合秦法的標準嗎?沒有赦免寬宥的余地嗎?有沒有被裹挾、被冤枉、愿意改過自新的?有沒有老弱病殘?——朝堂之上,所有人都贊成全部坑殺這個決定嗎?有沒有人反對?為什么反對?他們說的有道理嗎?你聽了嗎?”

    “……”

    嬴政生平第一次,感覺到啞口無言是什么滋味。

    不是因為李世民說得有多好,而是他是唯一一個以對等的身份質詢嬴政的人。

    兒子說的話他可以不聽,臣子說的話他也可以不聽,他大權在握,乾綱獨斷,朝堂之上反對的聲音向來勢弱,哪怕是據理力爭的扶蘇,也可以隨意丟到千里之外的上郡去。

    還有誰能阻止他?

    還有誰說的話能讓他聽進去呢?

    一怒之下,區區四百個多人,坑殺就坑殺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何況本來就是他們有罪在先。

    嬴政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也不愿意低頭認錯,直到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的大秦分崩離析,二世而亡,所有宏圖霸業都化為泡影。

    他才不得不開始反思。

    他這一生從不示弱于人,骨子里驕傲得很,覺得自己功蓋三皇五帝,定然能超越前人,建立前所未有之功勛,讓大秦千秋萬代,被后世歌頌敬仰。

    可大秦在他死后,短短三年,就已經亡了。

    才三年,三年!

    那他,還有大秦歷代先王,他們這么多年的努力算什么?

    一開始,他覺得是胡亥的錯,趙高的錯,后來他覺得是陳勝吳廣劉邦項羽的錯,再后來他覺得是扶蘇的錯……

    等看了許許多多世界,千千萬萬彈幕之后,他終于開始意識到,也許他也有錯。

    他錯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時候開始錯的?如果能重來,他應該如何改變大秦的結局?

    他一直在想,一直在試,逐漸學會吸取教訓,去考慮那些亂七八糟的彈幕和那些玩笑般的投票。

    李世民的名字,忽然就映入眼簾。

    那么挑剔、那么無法無天的未來之人,居然大多都愿意給這個人極高的評價。

    除了殺兄囚父這種在嬴政眼里不值一提的瑕疵,甚至連父子關系不好廢了太子都要拿出來批判批判。

    可笑!

    這人是沒有別的缺點了嗎?怎么能連這種小事都要反復說?

    他們為什么那么稱贊他?這個人可以逆轉大秦的命運嗎?

    嬴政不確定,但愿意賭一把。因為怕結果又是失敗,他給了李世民一大堆外掛。

    ——雖然現在看來略有點多余。

    他漸漸開始相信,沒有任何外掛,李世民一樣可以拯救大秦,只是要多花點時間而已。

    “你就沒有犯過錯嗎?”嬴政忍不住問。

    “我怎么可能沒有犯過錯?”李世民微訝,“我也犯過很多錯的。”

    “比如?”嬴政專心聽著。

    “太原剛起兵時,有一位功勞很大的臣子叫劉文靜,他后來與我交好,算我們秦王府的人。但論功時,他卻排在了我父親近臣裴寂的后面。裴寂不過是個夸夸其談的貨色,劉文靜不服,難免酒后發了些牢騷。結果被人舉報給我父親,父親大怒,欲殺劉文靜,我就替他求情[2]……”

    “你錯在何處?”

    “就因為我替劉文靜求情,父親更怒,非殺他不可。劉文靜就這么死了。”李世民無可奈何地長嘆。

    “你覺得你不該替他求情?”秦王問。

    “如果我不求情,劉文靜也許不會死。”李世民郁郁道,“那時候我太年輕,沒有想到父親會那么狠……”

    “殺功臣的是你父親,你倒覺得自己有錯?”嬴政不贊同,“從結果來看,劉文靜死得是有點冤,但對你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吧?肯定有謀士會告訴你,從此以后,你再也不能低估你父親,與你交好的所有功臣都得小心,不要讓自己落得劉文靜的下場。反而會促進你的力量團結一心,共同進退。”

    “……確實有人跟我說過。”李世民神色復雜,“那時候劉文靜剛死不久,我明明為他的死而難過,卻又發現,他的死,讓更多人倒向了我。我的勢力被打壓得厲害,卻又因此變得更強了。”

    “那不是一件好事嗎?”嬴政直接道。

    “可是劉文靜死了。”

    “你介意一個人的生死?”他在“一個”上面咬了重音。

    “我介意。”李世民脫口而出道,“還有張蘊谷,他是一個公正的良臣,在處理一樁案子的時候,被御史彈劾他包庇犯人,因犯人兄長為刺史,張蘊谷還經常到獄里和那個犯人下棋……我當時一怒之下,就把他殺了。后來才知道,那個所謂的犯人確實有癲病,時而胡言亂語,并沒有涉及謀反。張蘊谷不過是看他可憐,同情他,才為他申冤的。——這樣一個人,就這么輕易地死在我手里。”[3]

    “這樣一個一個數,你是要數到天亮嗎?”嬴政無語道。

    “數不到天亮,我殺過的人雖然多,但談得上‘錯’的也就那么幾個。”李世民仰頭看著天空。

    沒有月亮,星星也看不太清,也許是花燈太多太亮了,擋住了星辰的光。

    “所以后來,我很后悔,就下令死刑要交給我復核五次,才能執行。”

    嬴政的表情這才真正動容:“事事如此,不覺得很累嗎?”

    “累自然是累的,也很麻煩,可少了很多冤案不是嗎?”李世民笑道,“也是在那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的權力太大了。”

    “你是皇帝。”

    “對,我們都是皇帝。皇帝的權力至高無上,而權力的滋味令人著迷。一言就可定千萬人生死,令千萬家庭破碎。如果我不克制自己,不約束自己,一不小心,就會重蹈覆轍。”李世民轉而看他,“我不想以后史書上評價我是個濫殺無辜的人。”

    嬴政沉默許久,若有所思:“原來你是這么想的……”

    “也許你不贊同……但我是這么想的。”李世民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很清晰了,原以為嬴政定會不贊同,沒想到……

    “如果你是我的太子就好了。”

    “什么?”李世民愕然。

    “如果你是我的太子,從小……”

    “你等會!”李世民馬上打斷他,“你怎么又占我便宜?太過分了,我跟你談正事呢。”

    “我也在談正事,不是玩笑。”嬴政嚴肅又認真道。

    “啊?”李世民疑惑不解。

    “假如有一個機會,你可以做我的太子,從小跟在我身邊長大,你會愿意嗎?”嬴政盯著他問。

    “這話你可千萬別對扶蘇說,不然他也太傷心了。”李世民顧左右而言他。

    “你不愿意?”嬴政發現了他的回避。

    “這個……”李世民為難道,“你認真的?從小跟你一起長大?那我還是我嗎?你干脆重生一次,從小養扶蘇不就好了嗎?”

    “……”嬴政搖了搖頭,補充道,“保留你的記憶,也不行嗎?”

    “唔……”

    真是個好棘手的問題!李世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第55章 神級翻譯李二鳳

    “你當真不是開玩笑?”李世民謹慎地又問了一遍。

    “不是。”

    “你怎么會突然想到這個呢?”李世民不解,“我剛剛才跟你說了一堆我不支持你的道理。”

    “嗯,我聽進去了。”嬴政回答,“你說的話,我愿意聽,也聽得進去。”

    “那你需要的是一個能勸諫你的近臣加良臣,比如我的魏征這樣的。”李世民提議。

    “魏征不行,如果他是我的臣子,大概干不了多久就會被貶。”嬴政果斷拒絕,“我不喜歡這樣的。”

    “可我也會跟你唱反調啊。”李世民疑惑,“就比如這焚書坑儒,我是肯定會反對的,比扶蘇反對得還激烈,不吵到你改主意我不會罷休。秦法嚴苛,勞役繁重,損耗民力,逼急了我說不定也會清君側。”

    “清誰?李斯?”嬴政一點也不生氣,反而興致勃勃地問。

    “除了李斯還有誰?焚書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李世民隨口扯道,“不過光除了他沒用,你才是關鍵的,我可能會籌謀政變,自己執掌權力。”

    “怎么籌謀?說說看。”嬴政更有興趣了。

    “你今天好奇怪。”李世民受不了了。

    “如果你是大秦的太子,你要怎么政變奪權?”嬴政充滿期待地問。

    “得先策反衛尉統領,串聯中尉軍統率……”

    “若都是我的人呢?”

    “那就想辦法換掉。身為太子,要是連這都做不到,就不要談什么政變了,那不過兒戲而已。沒有絕對的把握,我是不會動手的。”李世民沉吟道。

    “是你的風格。”嬴政頷首,“還有嗎?”

    “你沒有皇后,幾位太后也都去世了,那如果我有太子妃,后宮上下應該由太子妃管理,對吧?”李世民順著這個情境往下思考。

    “有可能。”嬴政表示同意,“你的太子妃應該會從王家選,那王家就算太子黨好了。”

    “蒙家是你的死忠,但蒙恬離得遠,蒙毅你喜歡帶在身邊,趙高我定然會找機會提前弄死。——這個權力我該是有的。”

    “當然。”嬴政笑了,“畢竟你是我的太子,我必然是十分喜愛、相信和親近你,才會立你為太子。趙高跟你比算什么,你想殺就殺。”

    “你真的有點輕賤人命。”李世民小聲吐槽。

    “那自然比不上你仁政愛民,連項羽這種東西你都能一邊哄一邊忍。”

    “倒也不必罵得這么難聽。”李世民淡淡道,“項羽的性格缺陷擺在那里,遲早會付出代價的。我看到一本書里有句話,叫‘性格決定命運’,覺得很有道理。如果他以后能成長,懂得收斂,也許會好很多;如果不能……那自有取死之道。”

    “你這個人,其實挺虛偽的。”嬴政不帶什么褒貶地評價。

    “所以你改主意了?”李世民淡定道。

    “不,我需要的是太子,不是什么圣人君子。連那幫天天看你直播的觀眾,都真心實意覺得你多么仁慈,多么寬恕,對項羽好的過分,恨不得鉆進屏幕保護你,替你把放肆的項羽殺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虛偽’了一輩子。”

    嬴政一針見血地分析道,“你收起了會讓人忌憚和非議的一面,以更溫和、更討人喜歡的形象示人,好像連殺人都是迫不得已的,于是大家更愛你,更心疼你,更喜歡夸你。”

    “很少有人會喜歡一塊堅硬冰涼的石頭。”李世民只是笑著,并不反駁,“難道你會喜歡?”

    “你是在罵我嗎?”嬴政反問。

    “你快把自己活成一把劍了,甚至不如石頭。”李世民微嘆,“太鋒利了,——你。”

    “你不喜歡?”嬴政凝視著他。

    “相處起來會有點麻煩。”李世民皺眉,“我恐怕我很難跟你長長久久地相處,肯定天天吵架,你又這么冷淡……”

    “你跟誰應該都處得來。”嬴政相信他。

    “我父親雖然毛病很多,但那是在玩弄權術之后,在我被封為秦王之前的十幾年里,他待我很好,非常好。”

    李世民并不吝嗇夸贊他曾經劍拔弩張、反目成仇的父兄,“我從小跟著父親去任上,大哥長我九歲,性子溫厚,從來沒有虧待過我。——我是說我立軍功之前。母親極其溫柔,素來寵我愛我,阿姊和我關系也很好,常帶我出去玩……幾乎可以說,除了我四弟李元吉,家里所有人跟我都挺親近的。”

    “嗯,看得出來,彈幕說你從小不缺愛,在愛的環繞里長大,才會這么心理健康。”嬴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覺得無法與我親近?”

    “……”李世民為難地看著他,“你就說吧,你跟誰親近過?趙姬就算了,也沒幾年時光,君臣關系也算了,再近也是君臣。”

    嬴政剛微微張開嘴,只能閉上了。

    “那沒有了。”

    “你看,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李世民馬上推卸責任,“你跟誰都不親近,我又怎么可能跟你親近得起來呢?”

    嬴政不由沉默了。

    李世民以為這個古怪的話題到此為止了,沒曾想這人過了一會,就幽幽道:“但你不是跟誰都處得很好嗎?”

    “沒有啊!你也太高估我了。”李世民表示反對,并立刻舉例,“我四弟李元吉,我就跟他處不來,從小不對付。他討厭我,我也討厭他。”

    “讓你討厭,那肯定是他的問題。”嬴政毫不猶豫地回應。

    李世民幾乎怔住了:“你不是剛剛還說我‘虛偽’?”

    “你只是在有些事上會粉飾自己,追求完美,希望自己在旁人眼里是有理的一方,以獲得大部分人的贊同。”嬴政平平淡淡地說,“而事實上,以你的為人處事,你本來就是有理的一方。”

    “你護短得令我驚訝。”李世民忍不住道,“你不會是那種自己喜歡的孩子屠城,都會夸屠得好的那種人吧?”

    “你不像是會屠城的人,不用考慮這個。”嬴政果斷道。

    “呃……”李世民遲疑了片刻。

    嬴政這才真正震驚了:“你屠過城?”

    他馬上找補道:“胡人不算,異族都不算。”

    “……我還真屠過一次。”李世民猶豫了好久,反正沒開直播,也就實話實說,“當年打劉武周的時候,父親忌憚我的軍功,一開始不讓我出兵,派他的心腹裴寂去……”

    “你說過這個裴寂,夸夸其談,無用之輩。”嬴政道,“想必出師不利,一敗涂地。”

    “對,裴寂不是個領兵的料,從來沒打贏過,屢戰屢敗,一路潰逃。元吉本來奉命守晉陽,害怕得帶家眷棄城逃跑,一去不回,晉陽就這么丟了,戰線因此全面崩塌。”李世民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裴寂還采取堅壁清野的政策,毀掉大片良田,直接引發了民憤……有個叫夏縣的地方,響應劉武周,舉兵反唐,父親派人打了很多次都沒有成功……”

    “這個時候你父親就該派你上陣了。”嬴政推測,“不然就該輸光了。”

    “已經輸得差不多了。”李世民沒什么表情,“后來我出征勝利之后,途徑夏縣,下令屠城。”

    “我不相信是你的意思。”嬴政很干脆。

    “你不相信?”李世民一愣。

    “你還屠過其他城嗎?”

    “……沒有。”

    “你在夏縣吃過虧嗎?”

    “……也沒有。”

    “那你屠城干什么?”嬴政篤定道,“這不符合你愛惜羽毛的作風。你反倒像是會阻止別人屠城的那一個——為了博得好名聲。”

    “……”李世民竟然無法反駁。

    “所以是你父親干的,還是你弟弟干的?”嬴政并不真的在意,只不過想確認一下真相。

    “……我父親。”

    “他想泄憤,順便讓你敗壞自己的名聲?”嬴政瞬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也許還想在你面前展示一下為君為父的權威,逼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多半下的還是口諭或者密詔,不會留下絲毫把柄,落人口實,令你百口莫辯。”

    “……”

    “看來我猜對了。”嬴政頓時了然,“你的軍功已經威脅到他了,自然要找機會收拾你,打壓你,自古以來都這樣,不足為奇。”

    “我若是你的太子,估計遲早也這樣。”李世民殊無笑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會敗給權力之爭。”

    “不,不會。”嬴政堅定不移。

    “為什么不會?”

    “因為我不是李淵。”嬴政道,“我才是大權獨握的那個,所以不可能擔心你搶奪我的位置。你很聰明,不會貿然行事,那我們至少能平穩地走完我的一生。將大秦的未來交給你,我很放心,也就不會那么急于求成。你說的話我會聽的,相信我。”

    他氣質太沉凝,說出口的話猶如山岳千仞,讓人根本無法生出質疑的心。

    李世民便越發躊躇了,甚至很難一口回絕。

    “唔……實在不行,你發布一個任務?愿意給你當太子的人肯定很多,從這里能排到泰山……”他委婉地表示自己想拒絕。

    “還是不行嗎?你還是不愿意?”嬴政輕聲沮喪道。

    他這種仿佛無堅不摧的人,做出難過的神情來,有一種幾近恐怖的殺傷力。

    李世民怔了怔,才驚覺這人在示弱。

    這個發現,連他自己都為之愕然,甚至有點不敢相信。

    “你……倒也不至于……”李世民略微慌亂,“愿意給你當太子的那么多,也不差我一個,對吧?你自己就有很多孩子呢,從小好好培養……”

    “沒有看得上眼的。”嬴政慢吞吞道。

    “扶蘇也不行?”

    “比不上你。”

    “跟我比干什么?”李世民無奈,“你眼光不要那么高好不好?”

    “……”嬴政只默默看著他不說話。

    “這個問題暫時打住。咱們不討論了,不然這個晚上時間都不夠。”李世民強行停止這個如同把自己賣了一般的詭譎話題,“我們去找扶蘇吧。”

    他們很快就在同一條河邊找到了扶蘇,他還在和嬴政分別的地方,一動不動地看著河水發呆。

    這場景,真夠眼熟的。

    “餓了沒有?”李世民大大方方地走過去,把他手一拉,“想吃什么,我們邊吃邊聊。”

    扶蘇就這么一句話功夫,半推半就地被拉拽走了。

    嬴政側目而視:“你是怎么做到如此自然的?”

    “你想學?”李世民笑瞇瞇。

    “學不來。”嬴政真的很佩服他這種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的本事,某種程度上甚至比那個劉邦還厲害。

    ——至少劉邦和有些儒生、貴族不太對得上眼。

    “看得到你父親嗎?”李世民低聲問。

    扶蘇很小心地偷偷看了某人一眼,恍惚道:“我是在做夢嗎?”

    “不是,我也看得到,他就在這里。”李世民肯定道。

    “可是……”扶蘇心里無聲無息地尖叫,幾乎不敢看燈光幢幢下什么都沒有的地面。

    只有燈的光影,仿佛映在嬴政墨色的眼底,卻反射不出什么光來。

    依然是他記憶里靜如深淵的神情,似乎天塌下來也不配讓他色變。

    永遠欠缺溫度,讓人不敢靠近。

    “父、父親……”扶蘇不敢深想,只唯唯諾諾地喚了一聲,又怕惹人注意,聲音壓得低低的,更顯得怯懦。

    “你老這么怕他做什么?他還能吃了你?”李世民看不下去了,干脆道,“把手給我。”

    鑒于扶蘇的手本來就被他拉著,這話應該對嬴政說的。

    嬴政瞅了瞅鵪鶉似的兒子,恨鐵不成鋼地覺得頭疼,又看了看不肯給他當太子的李世民,把手伸了出去。

    活著的時候這該是很好看的一只手,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無論是握著竹簡,還是拿著劍,都擁有不動聲色執掌天下的魄力。

    但現在看,就欠缺幾分活人的血色了。

    李世民毫不介意,直接把嬴政的手也拉過來,和扶蘇的手放在一起,自己充當中間人,防止他倆有一個忽然抽走。

    “感覺到了嗎?他手很涼。”李世民認真道,“所以他現在只是個鬼魂,不能把你怎么樣,你不要怕他。”

    扶蘇心道:你聽聽你在說什么!什么叫“只是個鬼魂”?這是什么理所當然又輕描淡寫的語氣?

    他哆嗦了一下,沒敢吱聲。

    嬴政更不高興了,微微蹙眉,就要抽回手,被李世民眼疾手快地按住。

    “你們兩個,就不能心平氣和地好好聊聊嗎?”李世民無奈,“記得屏蔽一下周圍。”

    “不用你說。”嬴政冷漠道,“我不會嚇到別人。”

    “你看,他的意思是你不是別人。”李世民馬上安慰扶蘇,“除了我之外,你是他唯一愿意選擇去見、去溝通的人,足以說明你在他心里多重要。連他的重臣李斯和蒙毅,都沒有這待遇呢,其他的公子和公主更沒有。”

    “……”扶蘇勉強笑了笑,被對面冰冷的溫度凍得一激靈。

    明明毫無溫度,他卻又舍不得放開。

    他很少、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可以親近他父親。

    ——這個至高無上的大秦主宰。

    “好了,你們有什么話要說,說吧。”李世民滿意道。

    嬴政:“……”

    扶蘇:“……”

    李世民:“?”

    唯有夜風吹過一串黃色的竹角燈籠,紅纓微微拂動,細碎的影子掠過他們眼角眉梢。

    紅纓晃過來,又晃過去,還是沒人開口。

    “你們平常就這么溝通的?”李世民難以置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扶蘇囁嚅著,到底還是鼓起勇氣先開了口:“我知道,我不是讓你滿意的繼承人……”

    “你知道就好。”嬴政冷靜道。

    “哪有你這么說話的?”李世民愕然,“還嫌打擊得不夠嗎?”

    “他本來就不足以讓我滿意,如果不是胡亥那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更差,我也不會退而求其次,在遺詔上寫他的名……”嬴政不悅道。

    李世民打斷他,對扶蘇道:“他的意思是你比胡亥優秀多了,在他所有孩子里你最優秀,最適合繼承皇位。”

    父子倆同時看向他,明晃晃的眼神里充斥著同樣的質疑——我(父親)是這個意思嗎?

    他們聽到的真的是同一句話嗎?

    “我說的難道不對嗎?”李世民言之鑿鑿,“扶蘇是不是你所有孩子里最優秀的?”

    嬴政想了想,竟無法反對:“……勉強算是。”

    “他是不是你最后選擇的繼承人?”

    “……是。”嬴政不情不愿道。

    “除了他,你是不是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是。”

    “你們看,我說的話是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李世民矜持地驕傲道。

    嬴政和扶蘇:好像有哪里不對,但又找不出哪里不對。

    “我們都清楚,對他而言,沒有什么比大秦更重要,在權衡利弊之后,他愿意把整個天下交給你,本身就是絕無僅有的信任。”李世民和顏悅色地勸解扶蘇,“你一定要有這個自信,你在他心里,是最優秀、最無可取代的繼承人。除了你,誰都不配。”

    扶蘇的臉色剛好起來,就被嬴政一句話打落到塵埃里。

    “可他辜負了我的信任。”

    “他又不知道你駕崩了!”李世民據理力爭,“隔著千里之遙,他接到的只有詔書而已。你們父子離心日久,他怎么知道那詔書是被篡改的?”

    “連蒙恬都知道要質疑一下,都知道要上奏拖延,他呢,只知道尋死!我把蒙恬王離和三十萬大軍交給他,他卻連起兵的勇氣都沒有!”嬴政微怒。

    “他又沒有虎符,拿什么調兵?”李世民也有點氣,——不過話趕話的佯怒成分居多,“他以為你還活著,如果你還活著,他怎么敢起兵?誰敢冒這個險跟從他?誰不怕你?蒙家王家都是你的死忠,誰敢跟著扶蘇造你的反?你根本沒有考慮過扶蘇的處境,他連太子都不是!”

    “他沒有起兵的勇氣和本事,那是他自己無能!”嬴政冷笑。

    “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自己說說,沒有虎符,他怎么調兵?”李世民懟道。

    “你是怎么調的兵?”嬴政道,“你能,他為什么不能?”

    “你還講不講道理了?我知道歷史,我知道你死了,我知道趙高假詔,胡亥不是個東西,難不成我能坐以待斃?我當然要先下手為強把使者殺了,王離綁了,然后再去說服蒙恬……扶蘇又不知道這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拿我來跟扶蘇比,你自己覺得公平嗎?”李世民毫不客氣道。

    扶蘇震驚地聽著,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空著的那只手悄悄拽了拽李世民的衣角,低聲道:“確實是我的錯……”

    “那也不全是你的錯,他怎么不去罵趙高胡亥,順便罵罵李斯,再順便罵罵他自己?誰叫他駕崩得那么突然,你不在身邊,蒙毅也不在身邊,還那么寵信趙高那個小人,還把胡亥帶在身邊,這結果能怪誰?”李世民完全不管嬴政黑漆漆的臉色,自顧自地說完,“寵信奸佞,識人不清,未能早日立下賢明的太子,為太子鋪路,難道他自己就沒有錯嗎?”

    嬴政的表情很難看,扶蘇以為父親肯定要動怒了,卻居然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聽到了嗎?我想要的是這樣一個太子。”

    李世民:“??”

    扶蘇:“!!”

    嬴政深吸一口氣,逐漸恢復冷靜,清晰明了地表達道:“我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繼承人。他要有勢如彍弩的勇氣,予若觀火的沉穩,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能力,更關鍵的是,他永遠不會坐而待斃。”

    李世民咬牙:“不會說話就別說!別火上加油了。”

    扶蘇沉默許久,幾乎讓李世民以為他會一直沉默下去。

    最后扶蘇終于開口了:“你是想說我不如他?”

    “差遠了。”嬴政肯定道。

    “那你還找我干什么?”扶蘇紅著眼睛,反問道,“有他不就夠了嗎?他當然比我好,比我聰明,比我果決,比我有勇有謀,比我識大局,比我會謀劃……他什么都比我強,你還要我做什么?我都已經死了,你就當我死了不行嗎?你那么喜歡他,你怎么不讓他當你的太子?”

    嬴政淡定道:“我正在促成這件事。”

    李世民:“……”

    蒼天啊,他自己家里都一堆破事,為什么還要讓他來調解這種父子關系?

    都沒有人幫他調解父子關系!

    這世間,還有比帝王和儲君更難處理的父子關系嗎?

    關鍵是,這跟他有什么關系?

    明明一點關系都沒有!

    難不成,這才是他來到這個世界要面對的難點?

    這也太難了吧!

    第56章 親子教育專家二鳳

    “你們兩個要是不能好好說話,我就不管了。”李世民的頭也開始疼了,“我自己都處理不好父子關系,你們就別指望我了……以及,你們父子的事,不要把我扯進去,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強調了又強調,可惜沒啥用。

    “比起扶蘇,我確實更想讓你當我的太子,這是顯而易見的選擇,有什么不能說的?”嬴政不以為意。

    “你多少也照顧一下孩子的自尊心……如果你的父親跟你說這種話,難道你會高興嗎?”李世民沒好氣地懟道。

    “誰能比我更適合繼承大秦?”嬴政用干干脆脆的一句話,堵死了這個假設。

    別說扶蘇了,連李世民都思考了很久。

    對啊,誰能比那個時候的嬴政更適合繼承大秦?

    “誰能比我做得更好?”嬴政不客氣地反問道。

    李世民陷入沉思。

    嬴政少年時經歷坎坷,父親很早就拋下他們母子,跟呂不韋回秦國了。

    贏異人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長子,在一堆兄弟里面,連點存在感都沒有,要不是呂不韋運作,讓他拜無子的王后為母,他哪有機會繼承王位?

    而在這幾年里,嬴政在趙國為質,也受過不少屈辱,否則他不會在多年之后,大秦攻下邯鄲后專門親自去復仇,坑埋了那些欺負過他的人。

    他幼年時應該性子很沉靜,長得大約像他母親,想必非常漂亮……

    李世民不自覺地打量了一下面前這父子兩個,更確定了這一點。

    而趙姬這個人,觀她后來的行事,就知道多少有些愚蠢,分不清輕重,居然能幫情人造親兒子的反……

    隨便想想都知道,嬴政的童年不堪回首。

    他九歲歸國,十三繼位,面對的是身體不太好也沒啥感情的父親,大權在握的華陽太后,水性楊花的母親,野心勃勃的呂不韋,不太看得起他年紀幼小的宗室和各方復雜的勢力。

    直到他二十二歲親政之前,都活得如履薄冰,在各方勢力之間權衡利弊,穩固自己的地位,不動聲色地收攏權力。

    這期間,還要面對親生母親和野男人生了兩個私生子,并為此幫助情人嫪毐發動叛亂的惡心事。

    這漫長的蟄伏期,也不是一般人能平安度過并順利掌權的。

    這還只是親政之前的事,親政之后攻滅六國并做了一堆大事,那也是真夠忙的,恨不得把一個人掰成兩個人使,白天晚上都不休息才好。

    李世民想想都要窒息了,何況其他人?

    他沉默得太久,嬴政便看著他,認真道:“也許你也可以,做得不比我差,但正因為是你,一定會明白,我已經竭盡全力了。除非拿著史書走我走過的路,站在我的未來回溯過去,才能查漏補缺。——但那對我,又談何公平呢?”

    是啊,拿著已知的歷史,對過去的人指指點點,指責已經盡力的人,斥責這個開創了大一統王朝的人做得還不夠完美,未免也太有點過分了……

    “也對,是我求全責備了。”李世民認錯總是很快,也善于自我反省,“若是有后世之人,仗著自己讀過幾本史書,跑到我面前指指點點,大放厥詞,點評我這里不好,那里不好,我也會覺得不高興的。”

    他的態度軟和下來,溫聲勸道:“拋開我的存在,你們好好聊聊行不行?你們之間的問題,總是要梳理一下的。”

    “我知道我不該自殺……”扶蘇低落道,“我沒有和父親對抗的勇氣,也以為他對我已經完全失望了,所以才……”

    為子為臣的那種痛苦和心灰意冷,是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積攢出來的,猶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有多么敬仰他的父親,就有多么畏懼,多么害怕被厭棄,就像有一把冷冰冰又吹毛斷發的長劍,日日夜夜懸在他頭頂,仿佛時時刻刻都會落下來。

    那一天,那道詔書,那把劍,終于落了下來。

    原來他真的放棄我了……

    原來他真的對我很失望……

    原來他真的選了胡亥……

    原來、原來他竟真的要我死……

    扶蘇心底的驚恐和悲慟,是這世間所有人都難以體會的,那就像是戴著沉重枷鎖掛在懸崖,每天都在墜落、墜落、不停墜落,終于有一天被枷鎖壓垮,沉入深不見底的大海,葬身海底。

    ——死亡,甚至成了一種解脫。

    李世民模模糊糊意識到扶蘇的不安和抑郁,但他其實是很難真正體會的,因為他不缺愛。

    他不僅不缺,他還有很多很多人愛,并且也善于愛人,而且還能讓周圍沒有利益爭端的人很容易對他產生好感。

    這似乎是種與生俱來的本能,再加上天賦卓絕,能力出眾,性格爽朗,導致他一直往上走,越走越高,身邊支持他的人也越來越多,二十歲左右,他的父親就已經得依賴他了,二十四歲,李淵就得千方百計哄著他,壓他的軍功,封無可封,不得已杜撰了“天策上將”這個新官職,位列三公親王之上。

    李世民是兒子的時候,讓父親恐懼;是弟弟的時候,讓哥哥恐懼;是哥哥的時候,讓弟弟恐懼;等他做了父親,他又讓兒子恐懼……

    所以說他真的很不擅長處理父子關系啊!

    父子關系,那是他父親和兒子該考慮的問題!

    他和嬴政,在這一點上出奇的相似——他們都是讓別人敬畏的上位者。

    但李世民在這方面,可能比嬴政稍微強一點點——一百步笑五十步那種一點點——他會主動反思,努力去共情別人。

    “這不能全算你的錯。”李世民徒勞地安慰道,“我覺得你最多能算一分錯,然后你父親勉強算一分,剩下十分全是趙高胡亥的錯!”

    “你怎么加的?”嬴政覺得有點好笑。

    “你就說對不對吧?”李世民直白道。

    看得出他已經有點煩躁了,嬴政便幽幽道:“算對吧,我也確實有點錯。”

    扶蘇吃驚地看著他,好像看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只是……遷怒于你……”嬴政艱難地斟酌言辭,不得不對扶蘇承認道,“因為大秦亡了,亡得太快,那兩個狗東西自然該死,但除他們之外,我有時難免會想,如果你沒有自殺就好了……”

    即便是冷靜堅韌如嬴政這樣的人,也會偶爾抱有這樣的幻想——如果扶蘇更堅強更勇敢一些就好了,如果詔令沒有被篡改、成功傳達給扶蘇就好了,如果他病重的時候是扶蘇和蒙毅在他身邊就好了……

    那樣的話,是不是大秦就不會亡?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穿梭在不同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希望看到更好的結局。

    李世民試著解構嬴政的話:“因為你父親對你的期望太高了,所以才會失望。就像我對我的太子,如果他不是我的太子,我才不在乎他喜歡突厥和男寵。——我甚至會成全他,讓他帶著男寵滾出大唐,跟突厥使臣回草原去。”

    你不是喜歡突厥嗎?那你就滾去突厥放牧吧,帶上你那個同吃同睡卿卿我我的男寵,一起滾去放羊吧。

    你要不是我和觀音婢的兒子,我才不管你死活!

    “你兒子喜歡男寵?”嬴政一下子來了精神,“有多喜歡?影響他生孩子嗎?”

    “不影響!”李世民一臉冷漠。

    “那你管他做什么?劉邦的子孫好多養男寵的,也沒長輩管。”嬴政無所謂道。

    “那韓嫣怎么死的?”李世民反問,“要是扶蘇養男寵,穿匈奴的衣服,喜歡匈奴的文化,口口聲聲要去投靠匈奴當將軍,你管不管?”

    “廢了他就是了。”嬴政瞬間眸色一暗,“不僅要廢,還當誅。”

    扶蘇在邊上弱弱道:“我不至于喜歡匈奴……也不會去養男寵……”

    嬴政和李世民不約而同地轉頭看他,沉默了一秒。

    扶蘇:“呃……”他閉上了嘴巴。

    嬴政的心情一下子舒緩了不少:“我突然覺得,跟你兒子一比,扶蘇還是不錯的。”

    李世民心道:我又不止一個兒子!小九就非常好!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后來當太子當皇帝也當得很不錯!

    但這時候就沒必要說出來刺激嬴政了。

    “好了好了,差不多得了,不就是父親希望兒子更優秀,兒子希望得到父親更多的愛與關注嘛,我現在可太明白了。”李世民總結道。

    至于私底下翻了多少親子教育的書籍和講座視頻,那就不用講了。

    總之,李世民現在覺得自己總結得一點毛病都沒有!

    嬴政和扶蘇兩個人都沒有反駁。

    李世民就再接再厲道:“扶蘇有重來的機會,應該也是你的意思。有我從中過渡一下,給他打造更好更齊全的太子黨官員儲備,再讓他提前參與朝政,積累經驗,肯定沒問題的,你放心。”

    “項羽?”嬴政提醒。

    “如果他有問題,我來處理。”李世民干脆道,“我不會留下這么大的隱患給扶蘇。”

    “有你這句話就行。”嬴政這才滿意了。

    “至于扶蘇……”李世民笑著對他道,“你看,你父親活著的時候選你為繼承人,死了以后還心心念念為你鋪路。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要,你真的意識不到嗎?”

    李世民順手推了一把扶蘇,將安靜下來的孩子推進父親懷里。

    “抱抱他吧,他也不容易。”

    這個他,也不知道指的是誰。

    也許是嬴政,也許是扶蘇,也許都有。

    真是難以想象,居然有這么一天,李世民竟然能幫忙修復別人家的父子關系……

    他默默唏噓了一會兒,退開一點,聽嬴政道:“我們給你鋪了這么長的路,你也該能走下去了。”

    “嗯,我也會竭盡全力的。”扶蘇低聲應道。

    嬴政別扭地讓他抱了一會,好像沒看見這孩子的眼淚,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遲疑道:“為政的方略,你學一下李世民吧,就不要學我了。該做的事我基本都做了,你只要能延續這個王朝就行了。——別學他以身犯險,他是戰場里殺出來的,他有分寸,你若是貿然學他,只會是死路一條。”

    雖然扶蘇也跟著蒙恬上過戰場,但有蒙恬壓陣,這顯然也不能算多兇險。

    李世民立刻點頭同意:“他說的對,這個別學。我有個堂弟,叫李道玄,十五歲就跟著我打仗,也喜歡學我當前鋒,孤軍深入,后來他單獨領兵時,我不在身邊,他的副將不聽指揮,看著他沖入敵陣卻卻沒有前去救援……他就這么死了,才十九歲。”

    扶蘇聽得心里一凜,忙答應下來。

    “我……”嬴政準備退回系統空間去,臨走時猶豫著道,“其實我一直想把能做的事都做完,然后把這個大秦交給你……我一直對你抱有很高的期望,希望你能更加優秀……讓你去上郡,也是想歷練你……”

    雖然他說的略有點磕磕巴巴,還套用了李世民剛剛才說過的一句話,但扶蘇還是心神巨震,淚眼朦朧。

    “我、我現在知道了……對不起,父親,都是我不好……”

    李世民忙在后臺敲嬴政,教他接著說:【你沒有什么不好,你已經很好了,我一直為你驕傲。】

    嬴政頓了頓,很努力地勉強自己,照本宣科,把這句話原原本本地告訴扶蘇。

    扶蘇兩輩子加起來,大概都沒聽嬴政說過這么動聽的話,整個人都飄飄忽忽的,受寵若驚,不可置信,眼淚跟不要錢似的撲簌簌往下流。

    嬴政僵硬著身體,任他撲在懷里哽咽,語無倫次地道歉,竟有些難得的手足無措之感。

    【兒女都是債。】李世民感慨萬千。

    可這債畢竟是父母帶來的,多多少少也算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悄悄又退開幾步,等他們父子敘完話,看著嬴政消失了,才輕松地拉走扶蘇。

    “高興了嗎?”李世民忍不住道。

    “……嗯。”扶蘇一邊擦臉,一邊露出笑意,“他以前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么好聽的話。”

    “大約是因為,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些話。”李世民隨口道,“他這個人,活得比較孤獨,自己習慣了,就以為別人也會習慣。”

    他向暗處的蒙毅招手,大大方方道:“一起走吧?哪有讓你一個上卿給我當護衛的道理?”

    蒙毅這次沒有推脫,也許是因為李世民身邊是扶蘇,不是小兕子,便拱手道:“臣是看到陛下和公子有話要說,不好意思打擾。”

    嬴政抹去了自己的存在,在周圍人看來,自然就是李世民在和扶蘇談話了。

    談了半天,還把扶蘇搞哭了,聽起來有點怪。

    不過,李世民看了眼扶蘇的臉色,確定父子之間開誠布公經常談談是很有必要的。

    以后他和承乾也要多聊聊。

    李世民像領了任務似的,先去墨家的書店遇韓信,笑瞇瞇地重復一遍對話,看他高高興興地扎進竹簡和書堆里,跟老鼠進了米倉似的,一時半會估計是不出來了。

    一轉身,項羽氣勢洶洶地把小老虎往他懷里一丟,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欸?怎么連個招呼連不打?”李世民道。

    “我看你半天了,你光顧著跟那土狗說話了。”項羽陰陽怪氣道。

    “人家韓信有名字,你這樣很沒禮貌。”李世民皺眉道。

    “哼,裝模作樣的死狐貍。”項羽更不高興了,板著臉離開。——這次連繩子都沒買。

    李世民注意了一下,周圍這幾人好像都沒有游戲的記憶,連經歷過兩次游戲的項羽也沒有。

    果然這是可以操控的,——既然不是由李世民操控,那就定然是由嬴政操控的了。

    這人雖不是系統,但權限真的很大。

    好在,李世民不必為此擔心,因為他和嬴政有共同的利益。

    他揉搓著小老虎的腦袋,把毛絨絨的小東西玩得吱哇亂叫,順手從耳朵尖兒一路摸到長尾巴。

    小老虎氣得嗷嗷叫喚,追著他的手想咬,奈何總慢一步,就這樣來回被摸來摸去,揉得亂七八糟,金色的毛發都炸了起來,頓時蔫巴了,也乖巧了。

    “你真要養它?”扶蘇吃驚道。

    “趁著還小,養著玩兒,等大一些,就不適合放宮里了,應該丟上林苑去。”李世民隨口道。

    上林苑很大,有行宮,有獵場,有園林,本身就是嬴政行獵的地方。

    李世民很久不干這么奢侈的事了,——會被嘮叨的。還不止一兩個人嘮叨。

    無所謂,這個他能克制。

    也許是被嬴政父子倆的拉扯耽誤了一番,這次再到許負的酒樓時,說書的已經告一段落了,臺上是一個儒家子弟在論“人之初性本善”。

    一群儒生坐在臺下,目光炯炯地聽著,旁邊一桌是墨家子弟,再旁邊一桌是農家。

    李世民之所以認識農家,是因為文舉的時候有兩個在“治國之道”的題目里,洋洋灑灑寫了很多要重視農桑的道理。

    同樣的題目,在儒家手里,可能就是“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1]

    也可能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2]

    在法家手里,那多半是“國無常強,無常弱。奉法者強,則國強;奉法者弱,則國弱”。[3]

    李世民照樣很重視律法,不然也不會不管在哪兒都先修訂律法了,法家這種“依法治國”的理念,有利于統治的部分,可以適當保留。

    只不過,需要和儒家道家雜糅一下,摒棄他不需要的部分,只保留他所需要的。現在的大秦,也挺需要“休養生息”“無為而治”的。

    ——等李斯回來,就讓他搞這個,沒人比他這個法家領頭人更適合和孔鮒叔孫通研究這個了。

    他這樣想著,一邊擼著貓,一邊順手開了直播。

    酈食其在倒酒的間隙打了個招呼,鄧陵捋著胡子,笑容滿面地向李世民行禮,他對面的赤松子,喝酒喝得正自在,一打眼看見李世民身邊的扶蘇,表情就僵住了。

    【呦,跟讀檔似的,又碰見這幾個了。】

    【這是要把劇情重演一遍嗎?】

    【這回沒有晉陽小公主了,看這老頭還說啥。】

    “先生有話要說?”李世民故意笑瞇瞇問。

    “這是你家孩子?”赤松子放下酒葫蘆,盯著扶蘇的臉琢磨了一會兒,喃喃道,“奇怪,怎么是個命薄之相?”

    【……】

    【又來?換湯不換藥是吧?】

    【誰能說扶蘇不命薄呢?】

    鄧陵趕忙去瞪赤松子,打圓場道:“別聽他瞎說,喝了點酒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了……”

    “老夫可沒瞎說!”赤松子堅持道,“老夫相面從來沒出過差錯。”

    “沒有嗎?”李世民含蓄地提醒。

    赤松子本來言之鑿鑿,聽他這么一問,又滿腹狐疑地瞅了瞅他,嘀咕道:“算了算了,就當老夫喝多了……不作數,都不作數……”

    李世民這才滿意了,拉著扶蘇坐在許負他們一桌,方便敘話。

    蒙毅緊跟著單獨開了一桌,默不作聲地喝茶,注意他們的動向。

    臺上那個儒家子弟剛說完,底下就有人質疑道:“什么人初性善,我見過一個小孩,拿刀砍了自己親爹親娘,就因為他們不給他錢花。他家本來就窮,哪有錢天天給他?”

    “這種畜牲怎么能算人呢?”儒生肅然回答,“孟子曰:‘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4]’”

    【啊?原來孟子是這個意思?這么多年我誤會他老人家了。】

    【那這跟性惡論也沒什么本質區別嘛,都是在說人要經過后天的教化,才能更好。】

    許負噗呲一聲笑了,興致勃勃道:“老大你支持性善論,還是性惡論?”

    “你覺得呢?”李世民揪了揪小老虎的耳朵,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有人在看他。

    他敏銳地一回頭,在角落里瞄到了魏征和治粟內史。

    魏征背對著李世民,正端著酒杯喋喋不休,顯然是在抱怨什么。

    奇怪,這兩人關系什么時候這么好了?

    上次他讓章邯去找治粟內史,不是回復說對方病了嗎?朝會都缺席好幾次了……

    李世民疑惑不解,隨手抱著小老虎,強行捂住它的嘴,悄無聲息地靠近魏征。

    【陛下干嘛去?】

    【哦豁,這不是我們的老朋友魏征嗎?】

    “你都不知道,他現在越來越過分了,我說的話他根本不聽,說走就走,一個人都不帶……上次一個人離開咸陽,足足走了快二十天,我熬了一旬的夜整理的新法,興沖沖想著拿給他看,結果呢?”

    【哈哈哈老板跑了】

    【陛下!魏征背后蛐蛐你!快罰他工資!】

    【老板的秘密就這么私底下跟同事隨便傳?不好吧?魏征老毛病又犯了?】

    李世民無聲無息地在魏征背后站定,聽他吐槽自己。

    魏征還沒發現他的到來,對面的治粟內史倒是先發現了,微微抬眼看過來,溫和含笑,不驚不懼,不慌不忙,好像一點也不覺得在背后議論天子的是非還被發現了是一件嚴重的事。

    又或者,他很確定不會受到什么懲罰,所以甚至沒有提醒和阻止魏征。

    李世民便頓住了,仔細去打量這個治粟內史。

    這人長著一張沒有什么棱角的圓臉,溫吞水似的,氣度儒雅隨和,給人感覺穩重而富有智慧,好像遇到什么問題他都能給你出主意,可靠極了。

    這種感覺,好熟悉。

    這個人難不成是……

    第57章 老朋友和小寵物

    李世民敲了敲某人的對話框:【你又給我送老朋友來了?】

    【原先的治粟內史病了很久,你是不是想提拔農家的人?】嬴政問。

    【當然,種地的事,誰能比農家更擅長?】

    【治粟內史還要管賦稅,位置很重要,既然你不怎么用的慣李斯,索性把你喜歡的宰相拉過來吧。】

    【那就多謝你啦。】李世民輕松愉快地拍拍魏征的肩膀,看他猝然回頭僵住的表情和戛然而止的吐槽,更開心了。

    他眉眼一彎,把屏風拉開一擋,隨意地坐下,戲謔的笑意幾乎要流瀉出來。

    “怎么不繼續了?”他故意問。

    “陛下要是這么說的話,那臣還是要繼續的。”這角落偏僻,也沒別人,魏征也就不客氣了。

    “那算了,我不想聽了。”李世民馬上道。

    可惜已經晚了。

    “上次武舉殿試,陛下先是故意不讓舉子交武器,后來又放縱項羽當廷妄為,如此是想作甚?”魏征咄咄逼人,“不把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這般任性獨斷,豈有一點為君的分寸和責任心?”

    【罵得好,要是能刷禮物的話我瘋狂刷!】

    【就是就是,不注意安全就該罵!】

    【可惜長孫皇后現在不在,偏偏錯開了,不然應該對著皇后告狀才對。】

    “其實我是知道你們會反對,所以才那么說的。”李世民試圖解釋。

    “萬一要是沒人反對呢?陛下想看到血流成河?”魏征冷嘲熱諷。

    “有你在,怎么可能沒人反對?”李世民隨口道。

    “聽到沒?他現在就這樣。”魏征立刻向對面的人訴苦,“有恃無恐,而且越來越過分,做事情再也不三思而行,考慮周全,甚至還不如他自己二十歲的時候。那時候以身犯險是不得已,是為了戰勝,現在呢,純粹是為了冒險而冒險……”

    “咳……”李世民無奈道,“我還在呢。”

    “我就說給你聽的,不然我說這些干什么?”魏征假笑。

    “我也是為了大局為重,你明明知道。”李世民心平氣和道,“大秦像一輛奔向懸崖的馬車,想拉住它,不讓它四分五裂,必須得聯合所有能夠聯合的力量,減少內部不必要的損耗,一致對外。——哪怕對外的時候,為了減少成本,不干擾百姓休養生息,也得仔細斟酌,多多籌謀,這不是看不順眼就殺,不高興了就打這么簡單的。”

    魏征哼了一聲:“怎么,非項羽不可嗎?少他一個不行?”

    “你要這么說的話,那么多齊王和東宮的舊臣,與我有仇的多了,我幾乎一個都沒殺,為的是什么,你不清楚嗎?”李世民平靜道。

    【不是應該改口叫息王和海陵郡王嗎?】

    【陛下愛咋叫咋叫,臣子可不能亂叫。】

    【我記得還是殺了一個的,就那個東宮廚師長,下毒那個。】

    【欸?這樣說的話,那毒酒真的是太子建成下的?】

    “那怎么一樣?”魏征辯道,“各為其主罷了,陛下知道我們也是忠心為國,不過立場不同而已。國祚既定,為了安撫河北人心,也不能再妄開殺戒。何況當時突厥南下,來勢洶洶,此時若再困于內斗,豈不是讓突厥看了笑話,占了便宜?”

    “就是這個道理。”李世民贊同道,“事有輕重緩急,矛盾也是分主次的。我當然可以殺了項羽,滅項家滿門,可是然后呢?這對我有什么好處?除了告訴天下人,我要對六國舊貴趕盡殺絕以外,還有什么用呢?再逼出幾次刺殺、幾次造反?沒有這個必要。”

    “那也不能過于放縱他們。”魏征強調,“容易失了為君者的威嚴,讓他們狂悖無禮,時常僭越……”

    “你說得對,都對。”李世民這就不反駁了,笑吟吟地聽著,順手擼貓,“看我的寵物,可愛吧?”

    “陛下,我在跟你說正事!”

    “嗯嗯,聽著呢。休沐呢,歇一會吧,等上朝了你再諫,不著急……”李世民敷衍著,把小老虎抱起來給他們看,“好看嗎?”

    “顯然,這不是只貍奴,對吧?”治粟內史緩聲笑問。

    “當然啦,這怎么能看錯呢?看這花紋,這頭頂,這爪子……”李世民得意洋洋地炫耀道,還說到哪摸到哪,捏著小老虎的爪子送給對方看。

    小老虎被他強行按著腦袋揉搓,耷拉著尾巴,可憐兮兮的,連大聲叫喚都不敢了,乖得跟貓似的。

    【這是哪位?二鳳和這人很熟嗎?】

    【語氣好熟稔,跟上次看見大舅哥似的。難不成又一個老熟人?】

    【好耶!我喜歡看凌煙閣大禮包,和二鳳互動特別有意思,有一種老家來親戚的感覺。】

    “那么,這么好看的小山君,是從哪里來的呢?”治粟內史問。

    “項羽送的。”李世民干脆道。

    “哦。”

    魏征給治粟內史遞了個眼神,低聲道:“你看!又混一起去了,那項羽真不是個好東西……”

    “背后罵人不好吧?”李世民瞅他。

    “當面我也罵!”魏征陰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罵他就算了,別再罵我。”李世民忙道,“玄齡你說對不對?”

    【房玄齡!!】

    【“傾葉自相依”的葵花和霍草,這不就來了嗎?】

    【房相來了,那李斯咋辦?給他騰位置?】

    【老秦人的傳統,上位先干掉一個老臣。每一只秦王繼位,都要獻祭一個。商鞅、張儀、呂不韋……接下來輪到李斯了。】

    【不要啊,讓趙高占這個名額不行嗎?二鳳不是這種人,李斯還是能安度晚年的。】

    【還差一個杜如晦啊,房謀杜斷不全乎,總覺得不完美。】

    【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干脆全來,最完美。】

    【那大秦就該直接改名叫大唐了。】

    “臣可否問一下,這項羽為何要送陛下老虎呢?”房玄齡不緊不慢道,“可是有什么緣故?”

    “呃……”李世民開始心虛。

    “指定干了什么壞事,不好意思說。”魏征皺眉,“所以我才討厭那個項羽,從他出現以后,沒一點好事。”

    李世民雀躍的心情被他一盆接一盆冷水澆得透心涼,笑容逐漸消失。

    房玄齡慢悠悠笑道:“咸陽宮沒有養虎豹等猛獸的地方吧?上林苑和驪山才有,陛下是打算養多久?”

    李世民還沒說話,魏征就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今天養了只老虎,明天底下官員就會紛紛進獻野獸珍禽,虎豹熊羆,馳獵之風大行其道,奢靡之風甚囂塵上,陛下以為,這是圣君該做的事嗎?”

    李世民:“……”

    “國家的興衰榮辱,均系于君王一生。陛下應當清楚,為明君者,當戒奢以儉,居安思危,絕不可……”魏征滔滔不絕。

    【鷂鷹事件x2】

    【沒事,小老虎比較大,塞不進袖子里,也沒這么容易捂死。】

    【再次確定了我不是明君的料,光聽魏征唧唧歪歪我都想打他。】

    【你猜陛下想不想?】

    【陛下應該被pua習慣了才對,畢竟他有明君包袱。】

    【看來這個小老虎是養不了。】

    被霜打過的小油菜什么樣,李世民現在就什么樣。

    “我知道了……”他拖長尾音,有點不耐煩,還得壓抑著這種不耐煩,沒有表現得特別明顯,“我不養了行不行?”

    “陛下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魏征勉強算滿意了。

    “送給某個武將養一陣子,圖個新鮮,偶爾去看一看,還是可以的。”房玄齡忍不住笑了。

    “你怎么能向著他說話?他還不夠任性嗎?”魏征責怪道。

    “畢竟老虎還小,危險也沒那么大。”房玄齡若有所指。

    “無論多大的危險都是危險,一國之君就不該輕易涉險。”魏征肯定道。

    “你說的也對。”房玄齡好脾氣道。

    “那我去問問,誰能幫我養幾個月?”李世民頓時精神了,抱著老虎就走了。

    “欸?”魏征猝不及防,不由抱怨道,“看到了嗎?他現在有多不穩重。經常這樣,一言不合,說走就走。”

    “你的目的不是達到了嗎?”房玄齡微笑,“不許他開啟馳獵之風。”

    “本來就不該開。”魏征理所當然道,“他年輕的時候就喜歡騎馬打獵,我要是不管,他能在上林苑玩個幾天幾夜不帶回來的,說不定還要帶上太子一起。到時候所有達官顯貴紛紛效仿,圈地圍獵,難免有禽獸之輩縱馬傷人,興師動眾,踩踏農田,妨礙春耕,波及百姓……這種事多了去了,咱們又不是沒見過。”

    【我懷疑你在罵李元吉,并且我有證據。】

    【拿無辜百姓當靶子,滿街亂射,可不止李元吉干過。很多貴族是不把普通老百姓當人看的,魏征的擔憂確實是有道理的。】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這個道理,陛下是很明白的。”房玄齡寬慰道,“他向來懂得克制和反省自己,你也不用太擔心。”

    “哼,要不是今天被我撞見了,他還真能把老虎帶回去養。”魏征抱怨。

    “他從少年時就喜歡這些東西。”房玄齡笑瞇瞇道,“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兇猛的、強大的、漂亮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虎、鷂鷹、彩虹小馬,還真是。】

    【顏控加慕強,俺也一樣。】

    李世民戀戀不舍地揉了幾把他心愛的小貓咪,溜溜達達地尋找小老虎的臨時飼養員。

    交給誰養好呢?他還想找機會多去看看他的貓。

    項家肯定不行,魏征能念叨死他。

    那么……蒙毅、章邯還是李信老將軍?

    李世民走過去的時候,發現蒙毅不知道什么時候和李信老將軍湊到一桌去了,倒是方便他一個個找了。

    見他過來,兩人紛紛起身行禮,把那個桌子高的李家小孩兒給驚住了。

    李世民忙示意他們坐下:“出門在外,不必如此,太惹眼了。”

    “陛下的容貌氣度,就已經夠惹眼了。”蒙毅嘆了口氣,一點也沒有拍馬屁的意思,反而有點苦惱,像是覺得李世民這樣顯眼還到處亂跑,給他帶來了很多困擾。

    可這分明又是極高的夸贊,讓人聽了心花怒放,怎么可能生得起氣來呢?

    【太會說話了蒙毅,我要有你這本事也不至于還在干端茶倒水的雜活了。】

    【明明是大實話,二鳳真的很顯眼,把他往這個時代一放,跟把金漸層放一群黑貓里似的,顏色都不對,萬黑叢中一點金。】

    李世民眉開眼笑,隨意坐下,開門見山:“我想養個小寵物,廷尉不讓,嘰嘰喳喳的,吵得煩人。——你們誰家里方便的話,幫我養一陣子?”

    “小寵物?”蒙毅面色古怪,指著他懷里那只小老虎,“小?”

    “現在還小嘛。”李世民振振有詞。

    李信老將軍忍俊不禁,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來,一口應下:“給我吧,老頭子我閑得很,年紀大了,上不上朝都無所謂,正好有新鮮玩意兒給我作伴,活動活動筋骨,看它跑來跑去想必很有樂趣。”

    “將軍府上方便嗎?會不會太打擾你?”李世民一喜,燦爛地笑道。

    【明明高興得不得了。】

    【真寵啊老將軍。】

    “不會,蒙毅事務繁忙,很少在府里,多半時候都在軍營,他定然是不方便的。除了我這個功成身退的老人家,你還有更合適的人選嗎?”李信笑瞇瞇。

    還真沒了。章邯也忙,這個冬天他有太多事情要做,比李世民還忙。

    李世民只需要畫個圖紙,寫寫說明書,章邯就要帶人研究,加班加點,爭取早點把東西造出來,送給李世民檢查。

    有問題還得及時修改,說不定還要重做。

    以這個時代工具發展的趨勢來說,那真是什么都缺,什么都很重要。

    鐵鍋和石磨可以交給墨家和各地工室,造紙印刷目前還沒走出咸陽,農具馬上要出成品了,章邯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快成陀螺了。

    李世民實在不好意思,拿這種無關緊要的玩樂之事去打擾他。

    馮家也不行,御史大夫可不是吃素的,專職督查進諫,老馮好說話,小馮動不動和魏征對噴,還是別去找罵了。

    王家,不熟。王離就見過一面,還拿劍架人脖子上把人綁了,雖說事急從權,王離也不可能(主要不敢)記他的仇,但他人在上郡,這個忙注定跟他無關了。

    想來想去,還是退休養老、人又和氣的李信比較合適。

    “那就麻煩將軍了。”李世民笑道,“它大概四五個月大,每天喂肉食清水就行,羊肉雞肉之類切碎了,大概一天喂個四五次……到明年春天,再長大一點,就放上林苑去,不會打擾將軍很久的。”

    “陛下如此喜歡,怎么還要放走呢?”李信問。

    【不放走就要被天天念叨了。】

    【魏征is watching you.】

    “終歸是我的私心,沒有讓我的私心一直麻煩別人的道理。”李世民理所當然道。

    李信微怔,不由道:“可我們是陛下的臣子,只是養只老虎而已,怎么會是麻煩呢?大家只會覺得是一種榮寵。蒙毅要不是太忙,他也巴不得呢。”

    蒙毅連連點頭:“是,我怕我不在家,府上有所怠慢,反而對不起陛下的信任,所以才沒有立刻答應。”

    “話雖如此,我卻不能太任性。”李世民只是笑笑,“這終究是老虎,不是貍。”

    李信欣慰地頷首,道:“如此,臣就更放心了。”

    李世民揉著小老虎,又惦記著他的老朋友,聊了幾句正要走,被李信老將軍一句話鉤住了。

    “陛下欲對匈奴動兵?”

    “有這個打算,但不是現在。”李世民簡單道,“將軍有何指教嗎?”

    “沒有沒有,我這一把年紀了,就算想出征,也有心無力了。”李信嘆道,“若是再年輕二十歲,哪怕十歲,我也肯定要向陛下求一個機會的。可惜現在……”

    【好多將軍到了晚年都是疾病纏身,沒法子,年輕時傷太多,那時候身體強壯扛得住,年紀上來就不行了。】

    【秦瓊和二鳳也是這樣吧。】

    李世民戳了戳某人:【這種能治嗎?】

    【你以為這是修仙直播間?什么都能治?】某人冷嘲熱諷。

    【我感覺跟修仙也沒兩樣了,都挺神奇的。】

    【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嬴政干脆道,【李信都六十多歲了,身體的衰老是無法逆轉的。你最多能緩解一下他的病痛。】

    【這樣啊……】

    “那將軍是有什么推薦嗎?”李世民客客氣氣地問。

    李信搖頭:“自家孩子自家清楚,我兒李超勉強當個裨將罷了,若陛下不棄,能跟著一起去掙個軍功,那也是我們李家的榮幸。”

    【別了吧,萬一死草原了可咋辦?】

    【這不都有曾孫了,怕什么?】

    【話說這個世界幾百年后還會有二鳳嗎?這歷史發展都不一樣了。】

    【只要二鳳能出生,不管在什么時代都會混得很好的,這種性格和天賦,埋沒不了。】

    “將軍一心為國,我自然不會辜負。只是戰場兇險,刀劍無眼……”李世民頓了頓。

    “既打算上戰場,自然要將生死置之度外,貪生怕死,還立什么軍功?”李信輕描淡寫道,“陛下放心,我們李家沒有孬種。”

    【陛下可太放心了,他以后就是你們家頂尖代表了。】

    “我欲一戰定生死,是以要準備很久,等待戰機。”李世民道,“一時半會兒是打不起來的,現在不是合適的時候。”

    “陛下是在等明年春耕秋收嗎?”蒙毅低聲道。

    “可以這么說。”李世民肯定道,“打仗打的可不僅僅是軍隊,還有糧草后勤。現在也能打,打了也能贏,但沒必要,損失太大。我讓蒙恬的大軍化整為零,就是為了他們平時去務農,就在河套平原那里,準備糧草,省了運輸的成本,而且到時候馬上就可以就地集結……”

    蒙毅和李信一聽就懂,一點就透,不需要他解釋太多,就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只是這樣,過于兇險了。”李信略有點不放心,“草原冬天寒冷,秋冬時匈奴常會南下,若是發現了我方空虛,趁虛而入……”

    “我相信蒙恬。”李世民淡定道,“這個時代,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匈奴了。只要他還在,那比長城還管用,匈奴絕不敢輕舉妄動。”

    【匈奴馬上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了!哪有空還南下?】

    【蒙恬活著可太好了,真·國之柱石。】

    【這劇本是不是拿反了?當年二鳳也是幾乎一模一樣的情勢,只不過他一天就搞定了,然后親自去和突厥可汗對線,把對方嚇退了。】

    “蒙將軍用兵沉穩,想來必不負陛下所托,倒是臣憂思太過了。”李信微微一笑。

    “智者千慮尚有一失,何況我們?無論是我,還是蒙恬,都難免有疏漏的地方,將軍有任何憂慮,煩請多多告訴我,也好讓我們查漏補缺。”李世民和藹道。

    “那臣可就常常叨擾了。”李信笑道。

    “是我常常叨擾將軍才是。”李世民樂呵呵地抱著小老虎走了,心滿意足,腳步輕快。

    李信目送著他的背影,許久才道:“還像嗎?”

    “一點也不像。”蒙毅幽幽嘆了口氣。

    “那怎么辦?”李信問。

    “還能怎么辦?”蒙毅艱難地扯動嘴角。

    “你有沒有找過雍城君?”李信壓低聲音。

    “他不來找我,我如何敢去找他?”蒙毅無奈。

    “也是,你掌管中尉,直屬于陛下,他是宗室,本不該有聯系。”李信喃喃。

    “所以,我什么都不敢做。”蒙毅平靜道。

    “不做是對的。”李信道,“我也什么都不會做。——除了幫陛下的忙。”

    “你好像很喜歡他?”蒙毅忍不住問。

    “你不喜歡?”李信反問,“那天在殿上,你著急忙慌去保護他的樣子,我可看在眼里。”

    “那是我的責任。”

    “嗯,責任。他帶孩子看個花燈,你偷偷摸摸跟了半宿,生怕他磕了碰了受傷了,也是責任?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他護衛呢。”李信瞅他一眼。

    蒙毅苦著臉:“那有什么辦法,他太讓人擔心了。”

    “馮家也沒動靜?”李信拂了拂桌上的幾根小老虎毛,給吃糖的曾孫擦了擦口水。

    結果小孩兒好奇地去抓那幾根金黃的毛發,捏在手里就往嘴里送。

    “那個不能吃——”李信連忙把動物毛發從孩子嘴里搶救出來。

    “一點動靜都沒有,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現似的。”蒙毅回答。

    “按理說,李斯知道的應該比我們多。”李信沉吟道,“他有段時間時常伴駕。但法家作亂,李斯毫不猶豫賣了法家,站在陛下這一邊。所以……”

    “所以我才什么都沒做。”蒙毅遲疑道,“我總覺得,大秦在他手里,會變得越來越好。”

    “誰不這么覺得?”李信笑了,“不然大家怎么都裝傻?”

    “還有……”蒙毅更猶豫了,偷偷看向許負那一桌,“你覺不覺得太子殿下有點眼熟?”

    第58章 女性外交官

    “你是想說他的人,還是想說他的字跡?”李信悠悠地問。

    蒙毅了然:“果然,你也發現了。”

    李信但笑不語。

    能在大秦朝堂干到高位的,哪個不是人精?區別只在于說與不說,做與不做。

    “算算日子,丞相也該回來了。”蒙毅自語道。

    “他嘴比我們還嚴,回來也不會怎么樣。何況還有假詔的事……”李信低低道,“現在這樣挺好的,我也不想有什么變故。”

    “我都害怕有變故。”蒙毅喃喃。

    “你怕舊事重演?”李信微嘆。

    “我如何能不怕?”

    “放心。”李信篤定道,“不會再重演的。”

    “但愿如此。”蒙毅嘆道。

    李世民溜達一圈,回老朋友邊上。

    房玄齡給他倒了茶,笑瞇瞇道:“找好下家了?”

    “李信老將軍愿意幫我養一陣。”李世民愉悅道,搶在魏征開口之前,補充道,“開春就送走。”

    “現在就該送走。”魏征不依不饒。

    李世民只當沒聽見,繼續道:“玄齡你對農桑賦稅更熟,改進耕作方法和農具的事,全交給你,沒有問題吧?”

    “沒有問題。”房玄齡一口答應下來,繼而好奇道,“我沒來的時候,是你們一起討論的耦犁和耬車嗎?你們有人記得怎么造?”

    “我只有些粗淺印象,從前并沒有仔細琢磨過它們的構造。”魏征疑惑道,“但陛下說他都記得,全畫出來了。”

    “啊?”房玄齡微訝,看向李世民,“陛下什么時候連農具都這么精通了?”

    “我也覺得很奇怪。”魏征嘀咕,“他哪來的時間和機會研究這個?他種過地嗎?”

    李世民若無其事道:“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

    房玄齡附和道:“這個我作證,我認識陛下時,陛下十九歲,會在打獵途中看農人春耕。”

    “看看就能會了?”魏征質疑,“還是說,他有這個耐性天天看?”

    “記性好不行嗎?”李世民懟他,“我不僅記得耦犁耬車,記得代田法是‘一畮三甽’,我還記得鐮刀耙子水車禾叉呢……要不要我現在畫給你看?”

    魏征和房玄齡都驚異地望著他,不是因為不了解李世民,恰恰是因為太了解他,才覺得奇異。

    【我作證,陛下真的都會,天天熬夜惡補文獻資料。】

    【每當我想擺爛的時候,就晚上打開直播間,看陛下翻資料做筆記畫圖紙,頓時覺得慚愧,好歹能跟著他學習一點時間。】

    【看我!我還特地跑了農業博物館,給陛下拍了好多漢代農具的照片。】

    【巧了不是,我就在圖書館工作,只要不是機密,我都已經復制傳過去了,不怕資料不夠用。】

    “我還以為,陛下不會注意得這么細。”房玄齡委婉道,“畢竟農耕之事,因為太過常見,反而會讓人忘記。”

    其實李世民就是因為不確定,才會去查資料補充的。

    就比如水車,水車長什么樣子他當然認識,他也知道這是干什么的,但你要是讓他憑空造出來……

    怎么造?

    他那么擅長弓箭,也不敢說自己會制作啊。這分明是兩碼事。

    所以就天天晚上看視頻看照片,反反復復看書琢磨,等能熟諳于心了,再畫出圖紙來給魏征看,等他提提建議。——常何就算了,估計看了也白看。

    給無忌寫信的時候,李世民還塞了一疊圖紙過去,詢問他的看法。

    雖然推進得有點慢,但比較簡單的農具,都已經造出來了,也試驗過了很好用,很快就可以讓墨家普及了。

    “好在你來了,倒省了我不少事。”李世民笑道。

    “能幫上陛下的忙,臣也很高興。”房玄齡沒有追問。

    許負又在向他招手,應該不是為了飛白書的事,不然她不會看起來有點著急。

    那是什么事呢?

    李世民注意力一偏,房玄齡就發現了,善解人意道:“陛下有事就去忙吧,我們有的是時間敘舊。”

    李世民也不跟他倆客氣,點點頭就抱著小老虎走了。

    魏征等了一會,悄悄道:“他近來總這樣,神神秘秘的。”

    “何必尋根究底呢?總之不是壞事。”房玄齡老神在在,“你得信他。”

    “我還不夠信他?”魏征有點怨氣,“我要是不信他,我能在這?這個連鍋都沒有的時代,吃個飯釀個酒都得再造點器具出來,不然不方便。”

    “這不正好鍛煉鍛煉你嘛。”房玄齡笑了,“你不是說他在完成任務?我們一起努力,幫他早點完成,不是很好嗎?”

    “其實……”魏征卻道,“呆久了,也沒辦法只當是什么任務了。連陛下都開始研究農具了,他什么身份,從前哪里需要發愁這種東西?”

    “若是能無視民生疾苦,他也就不是他了。我們,也就不是我們了。”房玄齡笑笑。

    “那倒也是。”魏征無可奈何。

    李世民發現這個夜晚尤其的漫長,這么一會功夫,他已經抱著小寵物,換了三波交流對象了。

    “老大!”只有許負會這么叫他,大大咧咧的,又帶著點光明正大兼鬼鬼祟祟的特別感覺,很難形容。

    “師兄說你們在討論和親的事情?”許負帶他去包廂,又用屏風隔出一方小天地來,迫不及待道,“非和親不可嗎?”

    “你覺得不妥?”李世民微怔,“為何?”

    “老大你能先告訴我,你對和親的定義嗎?”許負問。

    “一種相對和平的外交方式,政治聯姻,鞏固戰爭成果,將中原文化傳播到異族,影響他們的政治和文化。”

    李世民逐漸學會用許負他們那個時代的遣詞造句,溝通起來更方便。

    “和你們的定義差很多嗎?”他拿不準。

    【好像也沒差很多?】

    【皇帝那么多,能真正討論和親的還真沒幾個,恰好二鳳算一個。】

    “既然是外交方式,為什么非要派公主,不派皇子呢?”許負脫口而出。

    張良本來安靜聽著,輕聲疑惑道:“不是有很多質子嗎?始皇陛下都當過質子。”

    “可是后來就沒有了呀。老大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對吧?”許負忙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李世民頷首,“你想說后來在和異族的聯姻上,大多時候是嫁公主出去,不是送質子,也不是娶異族的公主。”

    “對對對,這也太不公平了。公主又沒有享受和皇子同等的待遇,也沒有同等的權利,怎么一到為國犧牲的時候,就想起她們來了?憑什么她們就要為國犧牲?怎么不讓那些就知道吃喝玩樂的宗室子去犧牲?這不是道德綁架……唔……”

    張良手動閉上許負的嘴,歉意道:“童言無忌,你別放在心上。”

    李世民倒沒怎么生氣,他已經習慣彈幕整天說些氣死人不償命的話了,鎮定道:“你讓她說完吧,我這點氣量還是有的。”

    張良為難地放開師妹,馬上就聽到她更炸裂的言辭:“難道不能送皇子王孫去草原當質子嗎?”

    “你還真敢想。”李世民把手搭在小老虎腦袋上,順著擼了一遍毛,又逆著擼了一遍,漫不經心地拍下小老虎想抬起反抗的爪子,強制它呆在自己腿上,淡淡道,“齊桓公和昭襄王是怎么繼位的?你覺得我會讓質子有機會引異族的兵馬入長安奪位?”

    【這倆都是質子,都是靠異國的支持緊急回國繼的位。】

    【春秋戰國再怎么亂,也算內部的事,異族確實不能相提并論,送質子其實是行不通的,容易通敵叛國。】

    許負噎了一下,無法反駁,又不甘心道:“可是,就拿解憂公主來說,她是七國之亂發動者楚王的孫女,一出生就是罪臣,她享受過什么榮華富貴嗎?可憐巴巴地長大,然后就被送去烏孫,按當地的習俗,先后經歷三次婚姻,在那破地方呆了幾十年。她把一生都奉獻出去了,得到什么回報了嗎?”

    這個話題張良就插不上話了,因為他沒聽說過這個解憂公主。

    “解憂公主和她的侍女馮嫽,通曉西域語言風俗,為維護大漢和烏孫的穩定立了很多功勞。尤其馮嫽,她多次以使節身份代表解憂公主出訪西域各國,宣揚教化,避免戰爭。后來解憂公主歸國,她的孫子繼位,馮嫽主動請纓,出使烏孫,穩定政局……[1]”李世民心平氣和道,“她們做的事,和張騫蘇武唐儉其實是一樣的,用你們的話來說,她們其實應該叫……”

    他剛回想了一下,彈幕和許負就不約而同地補充道:“女性外交官!”

    【外交官!政治家!】

    【給我們兩位偉大的女性外交官鼓掌!】

    【像這種人物和事跡,真應該好好宣傳一下,知名度根本比不上昭君出塞,實際功勞和影響力卻大得多。】

    【多翻點史書,你會發現更多璀璨的女性,都被埋沒在浩如煙海的典籍里了。】

    “這正是我提議和親的目的。”張良疑問道,“以聯姻為手段,送使者過去,因為女性的身份能更好地融入當地政局,若能生下繼承人掌權,與國內互通有無,方便穩定邊疆和西域。這個法子有哪里不妥嗎?”

    【可惡,我是墻頭草嗎?我真心實意覺得歷史上那些和親公主可憐,但子房和二鳳說的話,我又覺得確實很有道理,怎么辦?】

    【弱國無外交,國家之間的關系主要還是看實力和利益,大部分時候,公主起的作用其實不大。公主剛嫁了四年就撕毀協議開戰的也有,還有叛亂殺公主祭旗的。國家硬不起來,和親有個屁用?】

    【憑啥皇子不用和親?單這一點,就是性別壓迫。】

    【我倒覺得是階級壓迫,大部分時候和親的根本就不是真的公主。】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許負反問。

    李世民嘆了口氣,平靜地敘述:“若是已經打過了呢?打贏了呢?你是了解歷史的,你很清楚,吐蕃前來求親,我沒有答應,吐蕃以此為借口,出兵大破吐谷渾和黨項,直逼松州。我派侯君集和執失思力等領兵五萬,打贏了吐蕃。這時候吐蕃示弱,請婚求和。——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吐蕃在青藏高原,海拔四千米,以當時的地理環境來說,打起來確實挺麻煩的。】

    【不過像解憂公主、馮嫽、文成公主,還有隋朝的義成公主,這種真正有影響力、有政治權力的公主其實很少吧?大部分都是犧牲品而已。】

    【比如昭君,一個宮女,嫁了老單于,又嫁老單于的兒子,最后死得孤苦伶仃,說不定還是自殺的,也挺凄慘的,一輩子再也沒有回來。】

    【很多時候和親的是宮女和宗室,身不由己的棋子罷了,哪有什么選擇權?】

    【我贊同許負,公主憑啥就有義務犧牲,皇子怎么不去犧牲?宗室里起碼有幾十個吃干飯的廢物王孫。都應該送到西域去和親,還省點糧食。】

    【排除掉始皇和二鳳哈,他倆確實為國家犧牲過了。】

    【陛下剛剛說的話你沒聽見嗎?質子不安全,會和異族勾結回國造反奪位。】

    【公主就安全?歸根結底,女性沒有繼承皇位的權力,男的卻有,所以不能送質子,卻能送公主。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許負小聲道:“我有句話想說,但怕你生氣……”

    “你說吧,我盡量不生氣。”李世民好奇道,“你要說什么?”

    “那個……你之所以同意文成公主入藏,其實是因為她不是你的女兒吧?如果松贊干布求親求的是你的親生女兒,比如晉陽小公主,你還會同意嗎?”

    第59章 罵得很臟了

    李世民神色微妙,處于一種“雖然我很生氣但我要克制不跟這小丫頭一般計較”的奇特狀態,不咸不淡道:“我當然不會同意。吐蕃贊普沒有你膽子這么大,不可能非要求娶我的女兒。”

    “這不就是雙標嗎?”許負仗著他脾氣好,小小聲地躲在張良身后吐槽。

    【雙標,對自己和他人雙重標準,一般用來指責別人自私。】

    有“好心”的彈幕生怕李世民看不懂這個現代流行詞匯,還給他科普了一下,簡直火上加油。

    李世民瞇了瞇眼,捏著小老虎的爪子,竭力保持冷靜:“你可以這么認為。”

    “你不愿意犧牲自己的女兒,卻要讓別人的女兒來犧牲。這公平嗎?”許負壯著膽子質問。

    “你跟我談公平?”李世民氣笑了,“那你說,我應該怎么辦?”

    “憑啥非要公主和親,吐蕃又不是打不過。”許負嘀咕。

    李世民隨手把小老虎放地上,端了盤切好的生肉給它吃去。他把桌上的菜單翻過來:“子房帶筆了嗎?”

    “帶了。”張良拿出一支套了竹套的毛筆,遞給他。

    “吐蕃……”李世民拔掉筆套子,沒有等筆墨送來,信手畫了一下大唐和吐蕃的地圖,毛筆因為缺水而筆跡粗糙,略顯潦草,但現在沒有人在意這一點。

    “吐蕃擁兵數十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小部落,他有成建制的騎兵和步兵,人馬俱有精甲,甚至有云梯和戰車。吐蕃統一了這一片高原,政治穩固,軍事強盛,可以集結20萬軍隊入侵吐谷渾。[1]”李世民娓娓道,“你說得對,我可以打,也可以打得贏。但是,然后呢?”

    “然后?”許負茫然地眨眼,“都打贏了,為什么還要和親?”

    “因為要聯盟啊。自古以來,還有比聯姻更好用的聯盟方式嗎?”李世民反問,“我是大唐天子,我所考慮的當然是對大唐最有利、成本最小、利益最大的方法。”

    【唉,理智上我明白公主和親是利益最大化、風險最小的舉措,但還是覺得好不甘心。男女權利不平等這事,自古以來都讓人心煩。】

    【現在都做不到男女完全平等,何況古代呢?我學法醫的,求職的時候比男同學困難多了,明明我各方面都比他強,但他就是比我先找到工作。】

    【哪怕是現代,不管是職場,還是婚戀,女性要受的束縛和壓力就是要比男性大,風險也大,所以我都不打算結婚生孩子了。】

    【別這么悲觀嘛,只要經濟獨立,有抗風險的能力,還是可以謹慎選擇進入婚姻的。】

    【現代也是從封建社會發展而來的,但以現代人的三觀去苛求古代的帝王,未免太過分了吧?生產力沒發展到這地步,難不成你指望二鳳在大秦、在大唐搞男女平等?】

    【我說你們,不要仗著陛下性子好,就忘記他是皇帝啊。作為皇帝,優先考慮國家利益,有什么問題?】

    許負其實也明白這個道理,她只是不問問不甘心。

    反正李世民不會因此真的跟她生氣,所以她索性就一股腦問完。

    “那吐蕃就不能送公主或者質子過來嗎?”

    “東突厥被滅后,至少遷了上千的部落首領及家人到長安,大唐設置都督府監管草原諸部,推行大唐律法和官制。但我對突厥能管得這么嚴,是因為那一戰徹底殲滅了東突厥的有生力量,生擒了頡利可汗。——但是吐蕃沒有,他的大部分力量仍在。我甚至沒有完整的吐蕃地形圖,也無法進入吐蕃內部長久作戰。那我們要怎么對吐蕃施加影響呢?”

    李世民道,“我需要送自己人過去,深入吐蕃腹地,了解當地的情況,獲取吐蕃情報,維持邊境穩定,順便將中原的文化傳播過去。送公主聯姻,是最方便快捷的方式。”

    【東突厥這幫酋長后來都成了二鳳死忠,甚至成了一群禁衛,只效忠他一個。】

    【那倆哭著喊著要為二鳳殉葬的,是不是就是這幫人里的?】

    “那……不能占領吐蕃嗎?”許負不解。

    “你當吐蕃是你隔壁弱小的鄰居嗎?你說占領就占領?”李世民甚至笑了,“除非我把吐蕃也滅了。”

    “不能滅嗎?”許負看著他畫的地圖,“總的來說,大唐應該比吐蕃強的多,對吧?”

    “對。”李世民先給予了肯定,然后道,“如果我非要滅它,也不是不能滅。我可以打它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直到大唐傾盡國力,吐蕃亡國滅種為止。就像漢武帝對匈奴,你們不是一直都很推崇漢武帝嗎?我也可以效仿他。”

    【陛下是在反諷嗎?】

    【二鳳偶像是漢文帝,可不是漢武帝。在二鳳之前,文帝才是所有皇帝效仿的對象,學習的榜樣。】

    許負聽出了不對,小心翼翼道:“我是不是哪里說錯了?”

    “你見過戰爭嗎?你們自己國家的戰爭。”李世民淡淡地問。

    “沒有。”許負搖頭,“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很多年不打仗了。”

    “真幸運,我也希望我沒有見過戰爭。”李世民垂眸,“那你們也沒有經歷過亂世吧?”

    “已經和平很久了。”許負輕聲道。

    彈幕忽然安靜下來,好像不知道該說什么,又好像在聽他們對話。

    這是跨越千年時光的思想的碰撞,很難說誰對誰錯,不過是時代不同、看問題的立場不同罷了。

    李世民嘆了口氣,緩緩道:“如果拼國力,大唐確實可以贏。我們不缺將領,不缺士兵,不缺糧草……但你有沒有想過,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要付出多少代價?如果吐谷渾、西突厥、高句麗、南詔、契丹……這些地方趁亂生事,大唐怎么辦?”

    他隨手在那張菜單背面圈出那些國家的位置,幽幽道:“你是想讓我跟漢武帝晚年一樣全面開花,多線作戰嗎?”

    “……陛下不喜歡漢武帝?”許負弱弱地問。

    “你想聽實話?”

    “嗯嗯。”許負忙點頭。

    “在你們那個時代,非常推崇秦皇漢武,甚至把他們列為歷朝歷代所有皇帝的前幾位。”李世民平平淡淡道,“他們統一天下,開疆拓土,功績彪炳,輝煌燦爛。但是——”

    一個“但是”出來,許負不由得坐正了,認真聽他講的話。

    “但是在我這個時代,如果有人在朝堂上說我有秦皇漢武之風,那就已經罵得很臟了。”李世民面無表情,“我甚至得馬上反思一下自己最近做錯了什么,是大興土木了,還是窮兵黷武了,是加重賦稅了,還是勞民傷財了?”

    【好真實,時代不一樣是這樣的。秦皇漢武在古代可不是什么褒義詞,常常是臣子們進諫的反面教材。】

    【小豬要是在衛霍死后及時收手就行了,晚年確實有點過分。】

    【三代累積的財富他一代打空了,巫蠱之禍牽連了幾十萬人,還好最后下了輪臺詔,及時止損,多少挽回了一點名聲。】

    【但是確實打出了漢家的風骨啊,不然我們為啥叫漢族呢?】

    【獨漢以強亡,大漢持續了四百年的統治,直到三國時期還是超級強的,割據勢力打匈奴都輕而易舉,怎么不算漢武帝的功勞呢?】

    李世民看著這些彈幕,沒有爭論的心情,只是道:“許負,如果讓你生活在漢武帝治下當普通百姓,你愿意嗎?”

    “啊?”許負愣住了,思考許久,沒有作答。

    彈幕也怔住了,沒幾個馬上跳出來說愿意的。

    李世民補充道:“漢武帝繼位時,全國人口有3,400萬,他去世的時候,戶口減半了。一個盛世王朝,幾十年的時間,戶口不增反減,夸張到‘減半’的程度。你們愿意生活在他的時代嗎?”

    【這個……也有移民戍邊和豪門隱匿的原因吧?】

    【別辯了,不然二鳳就要接著問,那些百姓為什么要賣身給豪門當奴婢?他們是喜歡為奴為婢嗎?】

    【因為征稅太重,民不聊生了……】

    【即便如此,秦皇漢武都是功遠大于過吧?而且功在千秋。】

    【現代看來是這樣,古代可不是。】

    許負不吱聲了,這個話題誰來誰沉默。

    李世民冷靜道:“我要是想做漢武帝太容易了,打就是了,開疆拓土誰不喜歡?但是我不能。我知道亂世什么樣,我也知道戰爭多殘酷,正因我知道,我才不能。——我希望我治下的百姓,能活得下去。不見得有多好,光天災就夠煩人的了,但好歹能活,不至于朝不保夕,滿地白骨。我得為我的子民負責。你明白嗎?”

    【從貞觀二年開始,二鳳就讓官府收殮白骨,掩埋祭祀了,前前后后持續了十八年左右。】

    【我記得后來還毀掉了高句麗筑的京觀,安葬了那些隋朝的士兵。】

    【陛下真的是很有人情味的皇帝了,他幾乎做到了一個封建時代皇帝的極致。在他之前,皇帝們的榜樣是漢文帝,在他之后就變成唐太宗了。】

    【你們還想讓他怎么樣呢?跨過一千多年的時光,去指責他還做得不夠好不夠完美?這跟苛求一個考99分的人,責怪他沒考100分有什么區別?】

    “對不起,是我太天真了。”許負懨懨道,“我只是覺得那些和親的公主可憐,被迫為國犧牲,成為一個祭品,沒有什么選擇的權力,年紀輕輕就背井離鄉,克死異地……”

    李世民難得冷漠道:“說一句難聽的話,如果大唐有需要,我都可以為國犧牲,文成憑什么就不可以呢?仗已經打完了,血已經流過了,她作為大唐的使者,身負重任,能帶的東西我都給她帶上了,侍女衛士、庖廚工匠、醫藥書籍、工具種子、綢緞珍寶……我就差把整個大唐都給她打包帶走了,你還要罵我‘雙標’?”

    “呃……”許負訕訕一笑,“但你的確不會嫁自己的女兒呀……”

    “這不是廢話嗎?換了是你,愿意嫁自己的女兒嗎?”李世民沒好氣地反問。

    “……”

    【換了是我,我也不愿意。】

    【說了這么多大道理,反正和親公主就是活該被犧牲唄,呵呵。】

    【自私是人之常情,在座的各位,有幾個大公無私的?】

    【為國犧牲也得公主愿意才行吧,不然那不就是逼迫嗎?】

    李世民見許負無話可說,又正好瞄到了這幾個彈幕,便道:“也許你們不相信,會覺得我是在推卸責任,但實際上,是文成主動找我說她愿意去的。”

    “啊?”許負震驚道,“她主動的?為什么?”

    “‘因為想建功立業、報效國家的不是只有男子而已。’——這話是她對我說的。”李世民神色復雜,“那時候吐蕃贊普再次求婚,我還在猶豫和物色人選。她通過她的父親李道宗,見到我,對我說,她想效仿解憂公主,為大唐解憂。我當時很驚訝,就告訴她,這可不是兒戲,千里迢迢,遠嫁吐蕃,終其一生可能都回不來了。你知道她說什么嗎?”

    “她說什么?”許負忙問。

    “她說,‘家父當年追隨高祖起兵,又跟隨陛下你討伐劉武周、王世充、竇建德,而后天下初定,又同李靖將軍一起滅東突厥,平定吐谷渾……戎馬一生,戰功赫赫,而我,是我父親的女兒。我也姓李,也是李唐的一份子,我也想像我父親那樣,為大唐出一份力,建一份功。請陛下恩準。’”

    李世民一字不漏地復述了她的話,甚至對她當時的語氣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到現在都很驚訝,她竟有這樣的膽識和魄力,甚至讓我想起了我的阿姊。”李世民嘆道,“古往今來,確實有很多和親公主身不由己,成為犧牲品。但至少,我給了她選擇權。現在也一樣,如果我需要公主和親,我會直接告訴她們,大秦需要一位聰明又勇敢的公主遠嫁東胡聯姻,達成聯盟,為國牟利,可有人愿意做這個使者?”

    “若是沒有公主愿意呢?”許負刁鉆地問。

    李世民沉聲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無論男女。那些漢使,有些就是沖著死亡去的,他們連死都不怕,你覺得是為了什么?”

    【為了封妻蔭子,立功行賞?】

    【也可能是覺得國家利益高于一切,有這種榮譽感和使命感?】

    【我才發現,二鳳主意真的很正,他真正下定決心的話,旁人是很難動搖他的。】

    【沒辦法,時代擺在那兒,長城總是要有人修的,和親總是要有人去的。我們只是運氣好,生活在科技大爆炸又和平的現代文明國家罷了,才能這樣高高在上地傲慢點評歷史上top3的皇帝。然而實際上,沒有這一代一代的努力,哪來的我們呢?】

    許負沉默許久,無話可說。張良安慰道:“倒也不必如此沮喪,你不是造了很多火藥嗎?很快就能在草原派上用場了。戰爭早些結束,對公主也更有利。”

    【啊?帶著火藥和親?你們是認真的嗎?】

    【確定是去和親,不是去打仗嗎?】

    【#史上最炸裂的嫁妝#】

    【突然燃起來了是怎么回事?】

    【和親這件事既然不會更改,那還不如主動一點,創造有利條件,選擇合適的人選,培養公主的能力,軍隊早點把匈奴滅了,說不定公主就可以早點回來了。說到底,戰場上得不到的,和親更得不到。】

    “火藥……”李世民整頓了一下心情,從和親這個話題跨過去,問道,“你造的這個,和我們大唐的那種不一樣吧?好攜帶嗎?殺傷力怎么樣?能攻城嗎?能埋伏嗎?能穿甲嗎?試驗過了嗎?明光鎧能炸碎嗎?”

    【陛下你要不要這么興奮!克制一下好不好?】

    【魏征!房玄齡!長孫無忌!不好啦,某位天可汗又蠢蠢欲動了!】

    【你不會要給我們在線直播,用火藥炸明光鎧吧?】

    【講真,我還有點想看。】

    第60章 二鳳種地

    三天的假期過后,所有還在留戀夜市花燈的官員,不得不痛苦地開始上班。

    魏征倒是很積極,不僅早早地處理完了廷尉府的事務,還掐著點兒來送死刑復核的奏,順便圍觀他家英明神武但不會種地的皇帝陛下折騰土地。

    要魏征說,這真的很有意思,比干什么都有意思。

    魏征也算出身名門,雖然家道中落,自己還出家當過道士,也精通釀酒,但種地這種事,他還真不太擅長。

    他都不擅長,更何況某位出身太好、天賦點滿軍事、多出來的部分又點了政治的天可汗呢。

    魏征甚至懷疑這新造出來的農具,都是長孫無忌的手筆。——至少長孫無忌懂農具的概率,都比他們陛下要高一點。

    但他知道陛下并不是會攬別人功勞的人,說是他畫的,那肯定就是他畫的。

    魏征覺得很古怪,但還是選擇相信他,并且一邊看笑話,一邊來幫忙。

    “將一畝地劃成寬、深各一尺的三甽三壟,甽低壟高,作物種在……”[1]

    李世民在田壟邊上碎碎念,順便瞪了一眼看熱鬧的魏征。

    “陛下是在背什么書籍嗎?”魏征忍著笑意。

    “不然呢?”李世民沒好氣地回答。

    他背得可詳細了!就是實踐起來有點費勁。

    好在治粟內史手底下有一些了解農耕的官吏,他又派人找了幾個老農過來,讓專業的人干專業的話,省得彈幕天天笑瘋了,啥也不干專門來笑話他。

    讓孫黑去找人的時候,這小子還自告奮勇地說:“俺也會耕田!俺可以幫忙!”

    “你?”李世民半信半疑,因為孫黑還有那幫跟隨他從上郡回來的騎兵們都顯得比較年輕,沒有那種飽經風霜一看就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人感,所以還是讓他去咸陽城外找幾個熟手來。

    半瓶水晃蕩,終究不如滿瓶水穩當。

    這漢朝趙過發明的代田法,就這樣在秦朝的咸陽宮開始第一輪試驗了。

    【哈哈哈老祖宗會不會很生氣?】

    【咸陽宮不是只有宮殿啦,趙過一開始也是在行宮的空地上進行的,二鳳只是效仿人家農業專家。】

    【以后就變成農業專家效仿二鳳了。】

    為了方便,李世民穿了窄袖的衣裳,沒有佩戴任何礙事的飾品,有點茫然但又很認真地觀察著這規劃出來幾畝地。

    “對吧?”他不確定地問,不知道是在問魏征,還是在問嘻嘻哈哈的彈幕。

    【不知道啊我沒種過地。】

    【我們這地方不缺水,沒用過這方法。】

    代田法適用于北方干旱地區,尤其大片的官田和軍田,溝壟相間,每年互換位置,方便堆肥除草,有利于培養地力,配合上更先進的農具,一畝地能多生產五十到一百斤糧食。

    不要嫌少,這時候一畝地也就能產兩百斤粟。——還是在土地相對肥沃,風調雨順的情況下。

    大秦的主要糧食作物就是粟,因為耐旱。不過現在是十月,種粟的時令已經過去了,所以李世民讓人種的是小麥。

    伴隨著石磨的推廣,以后種小麥的人也會逐漸變多的,這是個很自然的過程。

    老秦人誰會不愛吃面食呢?

    “臣看差不多了。”魏征夸贊道,“從陛下身上,臣才知道什么叫學無止境,如今連農耕之事,陛下都掌握得這么好了,真是令人嘆服。”

    “你不是在諷刺我吧?”李世民狐疑地看他一眼。

    “怎么會?臣是真心實意的。”魏征仔細看了看這整整齊齊的田壟,和自己從前看過的田地對比了一下,居然挑不出什么毛病來。

    “種麥之前要先施肥吧?”魏征問。

    “早就已經弄好了。最近堆的是為了明年用。”李世民驕傲道,“厲不厲害?”

    “已經弄好了?”魏征這回真的詫異了,“你居然能忍得了那種腌臜味道?”

    李世民撇他一眼:“又不需要我干,我只是來看看。——你不會以為戰場上的味道能好到哪兒去吧?夏天那滿地尸體,蛆蟲在腐爛的……”

    【啊啊啊陛下求別說!快有畫面了!】

    【不要啊!我還在吃飯呢!】

    好吧,李世民及時中斷,沒有讓這群身心脆弱的觀眾們繼續吱哇亂叫。

    真是的,這幫人的日子過得也太好了吧,連堆個糞肥都嚷嚷好惡心,非要催他打什么馬賽克。

    他們從來不種地的嗎?還是說完全不需要這樣堆肥了?

    他這樣問過,結果得到了滿頻的炫耀和科普。

    【有化肥啦,一袋一袋的白色顆粒,不需要自家再堆了。】

    【農村還是有的,自家的糞澆自家的菜地,還有雞鴨鵝的糞便,都是天然的肥料。】

    【牛糞更是好東西,還可以當燃料。】

    【草木灰也可以啊!我奶奶菜地灑的是草木灰,還可以疏松土地、防治病蟲害。】

    “草木灰……”李世民又學到了一點,并且現學現賣,查完觀眾送來的資料,就去問請來的農人和吏員,確定有用,就讓人準備草木灰。

    “玄齡兄呢?”魏征蹲在曬太陽的麥種邊上,抓了一把細細觀察。

    “他昨天和前天都來過,幫忙檢查和試用了耬車和耦犁,把地耕得差不多了,今天在帶人清點賦稅的賬冊,我就沒好意思打擾。”

    李世民說著說著,忽然想到了一個莫名其妙被他忽略了很久的問題,那就是大家的名字。

    他自己的名字當然是沒人叫的,扶蘇別人不是叫“公子”就是叫“太子”,他若是喚“子都”,旁人也只會以為這是他給扶蘇起的“字”。

    但是,就算北闕門守將剛好就叫“常何”,御史中丞又怎么能剛好就叫“魏征”呢?

    先別說大秦的戶籍制度可是很嚴的,這突然改名換姓也太奇怪了些,周圍人都不覺得異常的嗎?

    這事情越想越覺得有點恐怖。

    “魏征。”李世民也蹲下來。

    “陛下有何吩咐?”

    “你……原本叫什么?”他低聲道。

    魏征馬上就明白了他在問什么,回答道:“臣原本姓魏,名僖,為了方便,改‘征’為字,所以并無人懷疑什么。”

    哦對,有“字”打掩護,但恰巧同姓就已經夠離譜的了。

    李世民回憶了一下,在房玄齡過來之前,治粟內史是姓“房”的嗎?

    他自認為自己記性還挺好的,不可能連九卿之一的治粟內史姓什么都不記得。

    但當他越努力回想時,關于這個細節的記憶居然越模糊,越無法確定。

    他忍不住去敲嬴政:【你家治粟內史原本叫什么?】

    【不重要了,現在是你的房玄齡。】

    【他們就這么消失了嗎?】

    【你關心這個做什么?】

    彈幕有時候渲染氣氛會開玩笑說“細思極恐”,但李世民現在不用細思,就已經覺得“極恐”了。

    他低垂目光,拈起幾粒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麥種,定定地看著它們。

    無論是顏色、味道、觸感……都確確實實是他印象里的麥子沒錯,甚至于每一顆都有細微的差別,有的飽滿光滑,有點略有瑕疵,有點尖頭尖腦的,也有的明顯胖乎乎……

    如果游戲真的能真實到這種地步,那跟現實又有什么分別呢?他走神地忖道。

    “這種子曬了幾天了?”魏征問。

    “兩天了,今天是第三天。每天在太陽最好的時候曬兩個時辰,還要時常翻動,讓它們曬得均勻些。”李世民隨口回答。

    “是不是快曬好了?”魏征笑道,“我看那邊還準備了草木灰,是要先拌一拌,還是先播種再撒?”

    【先播!我們老家是先播種的!】

    【瞎說!我特地問了我爺,他說是拌好了再播種的,這樣才有營養。】

    【你才瞎說,明明是先撒種子,然后再撒草木灰,起到一個覆蓋和保溫的作用。】

    【你們在吵什么?這兩種都是對的。】

    【一群沒種過地的,教一個更沒種過地的,真是服了。】

    每天都在嘰嘰喳喳、不知道在歡快些什么的彈幕,多多少少沖散了李世民的不安。

    算了,不想了,反正麥子都曬好了,地總是要種的。

    誰能舍得讓耕好的土地荒著呢?

    等麥子種下去,又會不由自主地期待它抽芽生長,從綠油油長到金燦燦,直到金色的麥浪連成一片,化作石磨碾壓下的粉末,再變成甗上蒸的饅頭炊餅,或者陶罐里煮的湯餅——彈幕管這個叫面條。

    秋冬春夏的歲月,就這樣在麥子和面食的香氣里悄然而過。

    這個時代好像還沒有饅頭,那就造吧。

    缺磨就造磨,缺鍋就造鍋,缺什么造什么。

    照這樣下去,等回到大唐他都能給觀音婢做頓飯了……

    ——真是可怕的直播間,他每天都在學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就一分為二,都試試,看哪種效果好。”

    對于不了解的事物,李世民喜歡先試了再說。

    “陛下,滎陽郡守的奏到了。”有宮人小步急趨,躬身行禮道。

    李世民囑咐過,如果滎陽有奏,第一時間送到他手里,所以下屬都不敢耽擱。

    他起身洗干凈手,把竹簡接過來,剛要打開,就看見韓信遠遠地走過來,見他在忙,又停住了腳步等候。

    李世民就向他招招手,示意韓信過來,邊打開劉邦龍飛鳳舞的奏,邊溫和地問道:“有事嗎?”

    “臣……臣想要一支軍隊。”韓信支支吾吾地小聲道。

    李世民的動作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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