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境中天地為虛假,時間也為虛假,眼看天色漸暗,眾人還一無所獲。
城內的一切都顯得太平凡了,很難想象一個殺人如麻的祟會如此平靜,它險些害死一城的人,那么兇,按理說該露出破綻。
顧江雪在屋頂坐下:“唉,歇會兒。”
月白的衣擺散成一朵剔透的花,顧江雪像是被簇擁起來的雪蕊,也成了錦繡花叢一部分。
說是歇,他眼睛卻俯瞰著城池,認真打探動靜,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盯梢。
暮色漸起,華燈初上,飛花節夜里比白天還熱鬧,可見青羅綢衫巧笑言言的公子小姐,可見儒雅端莊的先生夫人,小孩兒們歡聲笑語混在人群里,老幼婦孺皆可同樂。
偏遠小城也是紅塵俗世,也有眾生相。
這些人有的已經永遠留在飛花城,化為枯骨,有些逃了出去,不知前路,在劫境里,他們什么磨難都還沒經歷,所有人都沉浸在虛假的歡愉里。
“兇祟想再上演一次夜間的屠城?”顧江雪思忖。
劫境里入了夜,外面可能才過去很短的時間,又無法傳訊,暫時沒人會發現他們陷在了飛花城里。
樓映臺就站在顧江雪身邊:“或許。”
兩人正盯著,很快,下面人熙熙攘攘,光華愈加璀璨,東風夜放花千樹,玉壺光轉,原是他們一個個托起了天燈。
燈火長龍亮如晝,天燈隨風起,一盞、百盞、千盞,是人間的煙火扶搖直上,散作銀河滿天星。
渺渺天燈愿,浩浩人世間。
天燈倒映在顧江雪微微睜大的眼瞳中,柔和的光撫過他眉眼。
顧江雪從前愛熱鬧,愛美景,無論是靜謐的山水還是喧囂盛景他都愛看,但自從十五歲那場變故,從此長夜似乎只是長夜,星子再不閃爍。
可天上星從來沒有變,變的是看向夜空的人。
顧江雪看著天燈,樓映臺看著他。
燈火照著樓映臺鋒利的眉眼,投下模糊的影子,刀劍也能籠上一層柔光。
“出去后,想放燈嗎?”樓映臺問。
顧江雪眼睫顫了顫,回過神,他再望一眼天燈,搖頭笑道:“不了,天上已無神明,許愿要給誰聽呢?”
顧江雪至今不明白為什么重生這樣的大機緣能落到他身上。
若說天道眷顧,可他已經切切實實死過一回,他遍體鱗傷,在最痛最無助的時候,天道沒有憐惜他分毫。
他不再向天祈愿。
他臨死都不再祈求,偏偏鬼哭崖萬丈深淵一摔,又把他送了回來,好像老天開了眼,要重新給他生路。
顧江雪真是哭也不行,笑也不得。
樓映臺垂眸,天燈飄遠,陰影重新籠了過來,罩住他眉目。
若是從前,顧江雪不會是這個答案,只要好玩能湊熱鬧,他會欣然前往,許什么愿、愿望靈不靈都不打緊。
樓映臺曾以為世上沒有比他更恣意灑脫的人了,以為顧江雪會一直意氣風發,可不過三年,竟就物是人非。
顧江雪話都出口了,又默了片刻,把下巴擱在膝上,轉過眼來瞧著樓映臺:“要是你想放燈,我陪你。”
樓映臺微怔。
他在顧江雪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天燈已然從顧江雪眼里飄遠,唯獨樓映臺離他那么近,比任何燈火都要清晰。
顧江雪不再祈愿,但是,他眼里還能映照自己想看的光。
樓映臺緊著劍的手緩緩松開,他說:“好,你陪我。”
紅塵里滾過,人總是要長大,他明白顧江雪不可能變回從前,樓映臺只是希望,這世上還有什么事物能讓顧江雪真心笑一笑。
什么都可以,他陪顧江雪去找。
顧江雪拍拍衣服,輕巧一跳躍起身:“換個地方吧,這里也看不出什么。”
他正說著,旁邊傳來屋舍瓦片踩動聲響,連霧朝他們急急奔來,落地后喘了兩口氣,就忙道:“樓少主,顧公子,我覺得我們可能想錯了!”
他氣息不穩,不是累的而是急的。
顧江雪揚眉,示意他繼續說。
“我方才看到曲城主也在放燈,他身邊有個人,我剛好認識,名笛照月,是曲城主摯友。”
顧江雪:“他有問題?”
連霧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之所以知曉笛照月,是因為十年前曲城主陣法落成后,他才堪堪趕來,當時就想沖入城內,好歹被其余人攔住了。”
一陣風吹過,下方飛花城熱熱鬧鬧,可連霧卻好像很冷,他按著胳膊,咽了咽嗓子,聲音艱澀:“笛照月說,他本是來赴曲城主的約,卻不想晚了一步。”
“那是他第一次來飛花城。”
顧江雪和樓映臺聽到此處,電光石火間倏地扭頭,看向了避開人潮的街角處,曲庭槐正與一男子談笑風生,推杯換盞。
好不快活。
——劫境中放著祟的執念。
如果這里是十年前為禍飛花城兇祟的劫境,它即便還原當年飛花節的情景,笛照月也不該在里面。
因為笛照月從未進過飛花城,它沒有見過他,也不可能念著他。
惦記著前來赴約的笛照月,連劫境中都要將他幻化出來的人只有……
連霧聲音嗡嗡如蚊蚋,他簡直不敢說下去,但又必須說下去:“這里會不會是……曲城主的劫境?”
狂風驟起。
人群中傳來驚呼,原是有人心愿尚未寫完,就被大風卷走了天燈,他不是修士,焦急探手,卻也只能與天燈擦指而過。
就在他以為無望時,一道身影旋身飛向半空,袖袍一卷,就將那盞天燈穩穩托在手中。
天燈的主人欣喜:“城主!”
曲庭槐將燈遞給他:“給,想許什么愿慢慢寫,不急,上天會聽到的。”
風拂過他的衣擺,瀟灑至極,他明明是個懶散酒鬼,卻也像陣風,平生隨心而活,無拘無束。
“連家主。”顧江雪感受指尖掠過的風,對連霧換了個稱呼,“若真是如此,你連家那四位擅入城內的小輩,罪過可就大了。”
他的話沒有溫度。
連霧面色煞白。
曲庭槐生前與兇祟死戰,不惜同歸于盡,死后卻因為別人的錯誤,化成了他厭惡的邪祟。
這要怎么向被曲庭槐救下的人交代?
又要怎么向被強留世間的曲庭槐交代!?
蒼天果然不公啊。
天燈的火光從顧江雪眼里散了,他面無表情地想,曲城主,你何至于落個這般下場?
上天沒有聽你的愿望,上天……沒有聽我們任何人的愿望。
顧江雪遽然出手,一把扣住連霧胳膊:“走。”
連霧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拽著跳下屋頂。
樓映臺一言不發,與顧江雪并肩而行。
如果祟真是曲庭槐,并且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他們就不好強行度化,為表敬意,也該好好叫醒曲庭槐,幫他解開執念。
顧江雪拽著連霧來到曲庭槐和笛照月面前,短短幾息,他已然換了張面孔,沒了方才對著連霧的冷漠。
少年揚起笑:“曲城主,冒昧打擾你們談話。”
曲庭槐停下與笛照月的交談,他手上還拎著酒:“啊,是你們。”
連霧大抵是因為羞愧,在曲庭槐面前抬不起頭,根本不敢直視他。
顧江雪仿佛不知道他可能是邪祟:“飛花節名不虛傳,值得一觀,我們游玩得很盡興。”
曲庭槐愛聽這個,哈哈大笑:“那就好!”
“如此寶地,合該多玩兩天,只是我們來得匆忙,客棧已經人滿為患,無處能去。”顧江雪道,“不知能否去城主府上叨擾兩天,當然,房錢照給,我們絕不賴賬。”
曲庭槐大手一揮,爽快道:“談錢就疏遠了!仙家名門的人肯來我府上,我高興還來不及,自然歡迎!”
顧江雪也笑:“曲城主爽快,多謝。”
三言兩語,顧江雪這張嘴就把他們關系拉近了。
若曲庭槐真是沒意識到自己早就不在人世的邪祟,他們不可能直接對他來一句:不好意思你已經死了。
如果刺激過頭,引得他失控發狂,那可就麻煩了。
笛照月在他們交談時,一直沒急著出聲,直到這時候,才適時開口:“庭槐,這幾位是?”
“啊,今天碰到的小友,你瞧那位,看服飾就知道是樓外樓的。”曲庭槐想到什么,對顧江雪道,“對了,白日跟你們一道的云天碧水川的小友呢,一起啊。”
顧江雪:“他們……”
連霧連忙探頭:“他們等下就到!”
顧江雪幽幽看向他。
連霧又把自己腦袋縮回了殼里,伏低做小。
他還想找連家那四個先入城的人,顧遲帶來的人手多,多個人多份力,連霧當然不想錯過。
笛照月:“在下笛照月。”
笛照月穿得很素,腰間掛著文人的招文袋,比起修士,更像個文質彬彬的書生。
笛照月見他們雖都是少年人,但名門出來的,可不好當作尋常小孩對待,因此以平禮相待。
顧江雪笑盈盈:“我是顧雪,他叫樓小仙。”
先前提過,樓映臺幼年像小仙童,顧江雪和薛風竹就繞著他,仙童、小仙兒地叫,兩張小嘴,嘚啵嘚啵。
幼年開始,樓映臺就深受荼毒。
樓映臺:“……”
連霧剛想說真名,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但想了想,他又不是什么仙門天驕,根本不出名,用不著瞎編,還是報了真的:“連霧。”
連霧能感受到,在顧江雪說出“樓小仙”這個名字后,樓映臺就無聲往外冒冷氣,寒風凜冽,格外凍人。
生氣的樓家人挨不得,這是仙門共識,連霧抱著胳膊往顧江雪旁邊縮了縮。
可一扭頭,就對上方才被他搶話的顧江雪皮笑肉不笑的視線。
連霧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做連家家主真的好難。
片刻后,飛花城城主府,顧遲等人也到齊了,曲庭槐熱情好客給他們安排了房間。
顧江雪樓映臺還有連霧一個院,顧遲容謹和剩下九人一個院。
本來曲庭槐要給顧家門人多分一個院子,但他們堅持要住一起,就隨他們去了。
開玩笑,他們怎么敢分開住。
連霧放出符咒信號去城門口跟他們匯合時,就把曲庭槐可能是邪祟的事說了。
盡管曲庭槐目前看上去神識穩定,但到底兇險未知,顧家門人需得守著顧遲。
房間分好,可誰能安心休息呢,連霧憂心忡忡朝顧江雪和樓映臺道:“我還得再去城里搜一搜,看看是否有連家人的痕跡,若找不到,再搜城主府。”
連霧也知道顧江雪不放心他,因此他若要單獨行動,來跟顧江雪說一聲,以示自己坦誠相待。
顧江雪:“你單獨去,不怕出事兒?”
連霧苦笑:“怕是怕,但總不能放著他們不管。”
當然,你們要是愿意陪我去就再好不過,連霧在心里小聲道。
他本以為自己還得再交托一番才能離開,沒想到顧江雪聽完,居然十分爽快:“嗯,去吧。”
他這么爽快,反倒讓連霧不適應,心生疑竇,踟躕著不敢立刻走了。
顧江雪看他磨蹭:“怎么,還有話講?”
我該還有話講嗎?
連霧再次覺得自己好難。
今兒見的這群人里,第一眼他最害怕的是樓映臺,因為他鋒銳且夠沉著,眸光不怒自威,讓人不敢直視;
第一眼覺得最不好相處的是顧遲,因為他眉宇間掛著抹不開的陰郁,臉色一拉下來,就令人覺得不妙。
顧江雪則完全不同。
他不僅長得好,桃花眼里還噙笑,那雙眼睛即便是看路邊的狗一眼,都能顯得含情脈脈,如果在顧江雪樓映臺和顧遲三人里選,誰第一面都會湊到顧江雪身邊去。
可就是這個初見最好想與的,成了連霧現在最犯怵的。
笑得最溫柔,不耽誤動手最狠心。
他脖頸窒息的感覺到現在都還記憶猶新呢。
連霧鞋底快把站著的那塊石頭給蹭禿嚕了:“我,我這就走?”
顧江雪奇怪地打量他兩眼,忽的明悟,似笑非笑按在劍上:“連道友是等我送你?”
“不不不!我們稍后再見!”
最后一個音落下的時候,連霧身影已經消失在遠處,留下一點兒殘影,跑得飛快。
顧江雪心情好了點,哼笑著彈了彈劍柄,叮鈴輕響,頑劣又愉快。
樓映臺就默默看著他逗弄人。
顧江雪摸出幾張符紙,疊了數只紙鶴,他手很巧,三兩下就成型。
疊好后拿靈光一點,紙鶴竟拍拍翅膀動了起來,而后撲簌簌飛出,悄悄散入城主府中。
唯有南邊沒有紙鶴過去。
樓映臺瞧著他做完這一切,而后抬腳就往南邊走。
南邊是城主自己的院落,曲庭槐方才往那邊去了,不派紙鶴,是因為他們要親自去探。
顧江雪看著他走,明知故問湊上去:“好巧啊樓少爺,你也往這邊去?”
樓映臺當沒聽見。
他無視,顧江雪反而更來勁了,好像不逗他出聲就不罷休,他張嘴就溜出一長串:“哎別不理我嘛,我們是不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很好,你跟我一樣聰明,你吱個聲,我給你說說具體想法,樓少爺?樓小仙——唔!”
“仙”字的尾音被咬斷了,樓少爺忍無可忍,手動鎮壓了喋喋不休的顧魔頭。
顧江雪眨了眨眼,舔了舔唇,訝然無比——
樓映臺往他嘴里塞了顆蜜餞。
“不是。”顧江雪咬著蜜餞,驚訝,“哪兒來的?”
樓映臺收回手:“吃你的。”
多吃少說話。
他手指上還殘留著方才觸到的顧江雪唇瓣的溫度,微熱,柔軟。
樓映臺眸光暗了暗,不動聲色揩去了指尖殘留的糖粉。
顧江雪眉眼彎彎,樂滋滋地跟上樓映臺。
樓映臺又不愛甜,隨身帶著蜜餞干什么,只能是給他的。
顧江雪大可以一口氣全要過來,但那有什么意思,就是要樓映臺給他才有意思。
因為這樣他就能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愿意惦記著他,給他蜜餞的樓映臺。
天燈就那樣,祈愿更沒勁,可樓映臺很好。
如今他看很多事索然無味,不過為著樓映臺,他愿意多笑一笑。
無論劫境里兇祟是誰,顧江雪都不會讓樓映臺出事。
死過一回的人無所畏懼,重生后他要找幽鬼、要防魔氣,之后還要帶個可能為禍蒼生的崽子,樁樁件件都重,就剩樓映臺這口甜了。
誰要是敢動他這最后一口甜——
顧江雪咔嚓咬碎了嘴里蜜餞。
——他就跟誰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