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在顧遲院外巡邏的三個弟子,此刻整整齊齊被摜在了地上。
三人鼻青面腫狼狽不已,身上哪兒都疼。
青銅儺面獠牙森森,鬼面人透過漆黑孔洞沉默地注視著他們,宛若盯著匍匐在地上的螻蟻。
威嚴的儺面成了厲鬼,可怖可懼。
他們動不得,喊不出。
鬼面人隨手扯起其中一人的頭發,將他頭朝下往地上一砸。
“砰砰”兩聲,那人被砸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嘴里和著血腥味和作嘔的泥土味,嗓子眼里憋出“嗚嗚”聲響。
沾了泥,血和涕淚橫流,污穢不堪。
臟死了。
那人仿佛嫌棄般地丟開了他。
三個人躺在地上艱難喘息,無法說話的喉嚨只能擠出破碎聲響,嘲哳難聽。
這人很厲害,他們毫無反抗之力就被捉住,本以為死定了,可他又不殺他們。
他們衣服底下青青紫紫,全是被這人揍出來的傷,胸腹悶疼嘴里帶血,內里肯定也傷了。
可要說他虐人為樂的話……這人卻不笑也不說話。
其中一個弟子在疼痛間艱難想,他甚至有種錯覺,就好像這人將他們揍了一頓后,發現很無趣,周身氣息又淡又沉。
未知的恐懼好比凌遲,這簡直比一刀殺了還要磨人。
他究竟想做什么,他們下場會如何?
三人說不了話,但疼痛難耐,有人張著嘴,用口型無聲求饒,希望這煞神能放過他們。
鬼面人隔著面具幽幽看了他們一會兒,不知為什么,輕輕嘆了口氣。
這口氣卻聽得他們幾欲崩潰,因為鬼面人隨即抬手,招來根樹枝。
是準備以樹代劍,要結果他們了嗎?
那樹枝在空中一劃,卻沒有落到他們身上。
容謹手持靈劍,擋在他們身前,攔下了那根樹枝。
大師兄!
心臟大起大落,險些從胸腔迸出,三人激動,眼淚嘩嘩流得更厲害了。
他們面上轉悲為喜,恨不能對鬼面人大喊一聲“你死定了”,但下一刻,三人眼前一黑,齊刷刷暈了過去。
這回動手的可不是鬼面人,而是他們的救星大師兄。
容謹一手擋著樹枝,一手揮袖,讓三個弟子都暈了,才盯著儺面低聲道:“……江雪,是你,對嗎。”
不是問句。
儺面人歪了歪頭,瞧著他。
容謹目光沉靜且篤定,沒有移開。
儺面人松開樹枝,慢條斯理后撤半步,而后抬手,摘下了臉上森然的面具。
露出了顧江雪秾麗動人的臉。
“厲害。”顧江雪拿著面具,披著巫服,語氣帶笑,眼中卻無笑,“這樣你都認得我。”
容謹看他的眼神很難過:“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什么樣我都能認得。”
顧江雪不想理這話,他瞥了眼被揍得凄慘的三人:“來幫他們三個出頭?”
顧江雪能感知到容謹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出手攔他,什么意思?
容謹卻搖了搖頭。
“在顧家,他們對你多有欺辱,我知你恨,只是,我求一句,昔年到底是同門,饒他們一命。”
容謹抬頭:“你如果還沒原諒我,也可以拿我出氣。”
顧江雪桃花眼輕輕一眨,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沒忍住笑出了聲。
可笑著笑著,又覺得沒意思。
樹影在顧江雪腳下張牙舞爪,他隨意丟了手里的樹枝。
“我沒覺得你做錯了,容謹,所以沒有什么原諒不原諒。”顧江雪無趣極了,“但我們誰都回不去了,僅此而已。”
容謹長他四歲,幼年失怙,過得十分坎坷,親族中沒人拿他當回事,容謹寄人籬下,最難挨的時候,要跑到大街上跟野狗搶食吃。
跟流浪乞兒也沒什么差別。
直到被云天碧水川的顧家主遇上,收為徒兒,日子才好了起來。
可童年的經歷造就了他小心謹慎的性子,他這個大師兄做的毫無架子,把自己當顧家的附庸,姿態放得很低。
他怕再度失去落腳的地方,對著顧家人可以說百依百順。
容謹曾對顧江雪是真的好,什么都念著他,為了護他還受過傷。
那時候顧江雪年幼,才丁點大,玉做的一個娃娃,捧著容謹通紅的手啪嗒啪嗒掉眼淚,奶聲奶氣宣布:等長大了,他要保護師兄!
等再大些,顧江雪就發現了容謹在他面前總是謙卑過了頭,顧江雪花了很長時間糾正他這毛病。
“你是父親的大弟子,如我兄長,并不低我一等,”顧江雪誓要把他拽出牛角尖,少年人神采飛揚,“師兄,到我身邊來!”
他們曾經真的兄友弟恭,親如一家,誰都給過真心。
因著顧江雪鍥而不舍,容謹總算收斂過分恭順的模樣,看著舒朗不少。
然而直到身世之變,顧遲成為少主,顧江雪才發現容謹骨子里的毛病從來沒變過。
他從前包容顧江雪,現在包容顧遲,最重要的不是人,而是“顧”這個姓。
容謹是真怕顧家不要他。
顧遲罰顧江雪進祠堂,讓人打碎他腕骨的時候,容謹也在。
他對著顧遲幾番欲言又止,眼中很是掙扎和心疼,似乎想要阻止,但最終,他什么也沒說。
只在顧江雪的骨頭碎裂聲響起時,痛苦地撇過了臉。
他什么也沒做,所以顧江雪真的沒怨過他,顧江雪只是清晰無比地明白一件事——
他的的確確沒有師兄了。
容謹自此從他心里淡化,成了過客,談不上怨念也沒有情誼,與路人甲乙丙丁沒什么不同。
既然分道揚鑣了,那就干凈點,如今容謹在他面前踟躕又何必呢。
顧江雪把目光重新投向那三個弟子。
在顧遲回到顧家后,跟著他來欺辱自己的人多了,顧江雪怎么就記得這三個?
當然得有什么刻骨銘心,才能念念不忘。
顧江雪墮魔時,是被一個邪魔撿到的,他為什么會被撿到呢?
那時候他從樓家離開,在外兜兜轉轉,沒了修為沒有豐厚錢財,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但比在顧家自由。
用不著被顧遲呼來喝去,用不著被動則打罵,難得輕松。
他覺得顧家把他扔出來,就意味著兩清,他不再是顧遲奴仆,還了兩條命,以后見面也不用再愧疚作祟,無債一身輕,精神頭都足了起來。
有的是閑時去找恢復修為的法子。
修為啊……
顧遲坐在路邊一個不起眼的茶攤,瞧了瞧自己使不出靈力的手。
在樓家養傷的日子里,樓映臺遇上了一樁麻煩,情形很是兇險。
可他已經是個廢人,無能為力。
他本以為自己夠豁達,能泰然面對修為被廢的事,但現實無情抽在他臉上,打醒了他。
成為一個廢物拖累,比要他的命還難受。
這次他聽說附近有座隱山,據傳跟恢復修為有關。
雖是道聽途說,但來都來了,去看看也無妨,他不想錯過任何機會。
顧江雪留下幾個銅板作茶水錢,離開了茶攤。
那銅板還是他路上幫人做體力活掙的。
如果再給顧江雪一次選擇的機會,他不會去什么隱山。
但世上沒有早知道。
所以他注定會去。
他沒找到隱山,卻碰上了三個顧家弟子。
這三人在顧家為了討好顧遲,沒少找他麻煩。
若顧江雪能提前探知,他肯定老遠就避開這群人,可他身無修為,做不到。
顧江雪不想橫生事端,抬腳要走,卻被這三個人攔下,被迫逼停了腳步。
“哎什么意思,見了我們連招呼也不打,太過目中無人了吧?”
“覺得不是少主奴仆,翅膀就硬了?”三人交換視線,“教訓一下,回頭也能去少主面前邀功。”
反正顧江雪在顧家沒少受罪,多一頓打不算多,是吧?
這回顧江雪還了手,可那又怎樣呢,一個廢人,還能打得過三個修士?
顧江雪倒在雨里。
三人的笑聲在雨中遠去后,顧江雪試了幾次,都沒能順利起身。
他手指在濕濘的泥土中抓出深深的痕跡,磨破了指甲,拉出血痕。
滂沱大雨模糊了他的眉眼,就是那場雨里,他替自己問了句:憑什么他活該被糟踐。
他想等雨停,可陋屋逢雨雨不停,邪魔在雨中看到了他。
那場雨此后經常出現在他夢里,和墮魔的那七天一起。
一切好像只是陰差陽錯,是顧江雪運氣不好,才會最終墮了魔。
從前不少人恭維他,說顧家少主天資不凡,是氣運加身,受天道偏愛的。
愛個鬼。
他厭惡所謂的命運。
顧江雪手里扣著無悲無喜的儺面,這三個弟子當時沒有殺了顧江雪,顧江雪也不會殺了他們。
一刀殺了太便宜他們。
顧江雪曾親手了結逼他墮落的邪魔,從此無人可以分享夢魘,這么生不如死的好東西,當然要他們三個細細品味。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活著好好品味。
顧江雪抬起左手,用漆黑的魔氣畫出三個印,拍入三人體內。
容謹即便想阻止也沒可能,他不是恢復修為的顧江雪的對手。
印記帶著夢魘遁入三人體內,無論他們入睡、打坐還是出神,只要有了空子,夢魘就無處不在。
不管是死在劫境里,還是日后道心破碎,那也是他們命不好,不是嗎?
就跟當初他在雨里一樣。
顧江雪溫柔極了:“我祝他們長命千歲,好夢不斷。”
“至于你,容謹,昔日不必再提,來日不必再聚。”顧江雪腳底不經意踏過一顆小石子,他毫不在乎,“等他們醒了,你如果想告訴他們是我干的,請隨意。”
他無所謂當著容謹的面動了三個顧家弟子會有什么后果,他不是圣人,這就是報私仇,想找他麻煩,盡管來。
顧江雪眉眼低垂,提不起勁,心情很不好。
他下意識摸向自己右手腕,為了隱藏身份,他暫時用障眼法把細鏈遮了起來,那是樓映臺親自給他鎖上的。
顧江雪撫摸間,有念頭忽的虛無的心臟里瘋狂滋生:我想見他,現在就要。
于是他轉身就走,對容謹在他身后喊出的“等等”充耳不聞。
但顧江雪還是猛地停下了腳步。
因為黑夜里,樓映臺從陰影中無聲地,一步步走了出來。
顧江雪猝不及防,登時僵在原地。
……樓映臺!
他什么時候來的,匿息的本事居然已經高到自己毫無察覺!
顧江雪四肢僵硬,腦子瘋狂轉動,努力確認自己方才有沒有說了不該被樓映臺聽到的話。
早知道就閉嘴了,顧江雪邊慌邊懊惱,跟容謹浪費時間干什么!
樓映臺看過來了——
顧江雪匆忙捏出一個表情。
他祈禱著自己此刻神情千萬是自然的、不會露餡的。
但殊不知,落在樓映臺眼里只有滿滿的心虛。
他不知聽了多久,就這么無聲無息定定看著他。
樓映臺的眼神如有實質,看得顧江雪匆匆捏造的表情快繃不住時,他才終于開了口。
“顧江雪。”樓映臺先叫了名字,才冷著嗓音問,“他們三個對你做過什么。”
顧江雪:“就——”
樓映臺:“想好了再說。”
樓映臺似乎已經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經過了一場山呼海嘯,直到歸于寂滅,他此刻強行把什么死死遏制住了,可顧江雪依然能從余燼里察覺不妙。
“我修為被廢后野外倒霉遇上他們被揍了一頓。”顧江雪語速飛快不帶喘氣連珠炮似的說完了。
他手指微顫,險些沒能拿住儺面。
他說的也……沒什么毛病吧。
顧江雪是享受樓映臺在乎他的滋味,但他不想讓樓映臺心疼他。
心疼心疼,帶了個疼字。
顧江雪不愿讓樓映臺疼。
樓映臺面若寒霜,不知信沒信,他目光慢慢從那三張鼻青臉腫的面孔上刮過,最后落在容謹身上。
“容謹。”
樓映臺語氣又冷又肅。
顧江雪手一蜷,猛然間察覺了樓映臺可能要說的話。
樓映臺漠然,不帶絲毫感情:“他昔日為救你,才落了寒癥。”
樓映臺把某人曾用謊言蓋上的布直接撕開,把真相驟然掀起,強硬地砸到容謹臉上。
容謹驀地抬頭:“你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