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岱蘭第一次見葉洗硯時,對方是她男朋友的大哥;他衣冠楚楚,溫文爾雅,遞來一張紙巾,示意她擦凈腮上的淚。
無論如何,她都未想過,兩人間的第二次正式見面,是在他的床上。
兩人之間,足以載入《千岱蘭失眠折磨小劇場》的初見,發(fā)生在2008年6月。
初夏的黎明破曉時,整個北京城都浸潤在迎接奧運會的蓬勃熱烈中,剛滿十八歲的千岱蘭,在獨自睡了八小時的臥鋪后,于清晨抵達首都,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看什么都新鮮。
來接她的車是一輛嶄新的奔馳敞篷小跑,扎眼的黃色,囂張又刺目。
千岱蘭小心地上車,扣好安全帶后,才好奇問:“車是你哥的嗎?”
“不是,”葉熙京笑,“老爺子給我買的。”
千岱蘭疑惑:“老爺子?”
“嗯,”葉熙京說,“就我爸。”
“哦,”千岱蘭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雙肩包放在膝蓋上,雙手交握,“我還以為你們北京人都喊爸爸’阿瑪’。”
葉熙京沉默了。
片刻后,他低頭,視線從千岱蘭棕色卷發(fā)上五顏六色的小發(fā)夾上開始掃,x光似的,逐個掃過她灰色球球衛(wèi)衣、嫩黃色辣妹裙、透肉黑絲和長靴,最終又定格在她同樣戴了一串五顏六色塑料和合金的圈圈套圈圈手飾上。
其中一個小圈圈鍍的金色褪了色,呈現(xiàn)成一種獨守空房十八年鰥夫的潦倒感。
如果不是千岱蘭那張漂亮的臉,這一身上下,路邊一蹲,葉熙京路過時都會扔幾百塊錢。
但這張漂亮的臉蛋,現(xiàn)在也被濃妝遮去三分光彩。
此刻,千岱蘭正努力睜翹刷成蜘蛛腿的睫毛,盯著車子紅色內(nèi)飾上的一塊污泥看——那是她剛剛上車時,不小心用靴子蹭上的。
“你這一身,不太適合去見我哥,”葉熙京抬手,看腕上的表,說,“還有時間,我?guī)闳ベI新的。”
千岱蘭疑惑:“不適合嗎?”
她想了一下,又慢慢補充:“這是麥姐剛從深圳拿的貨,現(xiàn)在很流行。”
“流行?”葉熙京忍俊不禁,“你去見我哥,不需要穿這么新潮;他啊,一個從不追趕潮流的古板男,不然也不至于這么大了連女——”
話沒說完,他又看千岱蘭。
“不行,”葉熙京說,“我給發(fā)小打個電話,讓她幫你選,她眼光好。”
千岱蘭乖乖地說好。
她今天來這里就是為葉熙京,因為他說自己哥哥想見見她;人生地不熟,坐一晚的火車來見他,想看他,看他漂亮微卷的褐色頭發(fā),看他清清爽爽的白色t恤藍牛仔,腳下還踩著一雙海軍藍的匡威。
千岱蘭認得那個標,麥姐服裝店里拿過幾雙,正版賣299,麥姐拿貨價49,店里賣159一雙,還有一種印著長眼睛小愛心的帆布鞋,一樣很好賣。
其實現(xiàn)在的千岱蘭不想買什么衣服,她一晚上都是臥鋪,對面的大叔一直借機搭訕,千岱蘭只好揍了他一頓;
現(xiàn)在,沒睡好的她想要在見“大哥”前好好休息一下,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和葉熙京聊天。
這樣就很開心了。
兩個月不見,千岱蘭很想他。
葉熙京顯然不這么想。
他打電話叫來的“發(fā)小”,是個漂亮的姑娘,瘦高個,梳大光明,額頭長得極飽滿漂亮,又淡又薄的妝,那妝就像是長在她臉上那么妥切、合適。
到了目的地,千岱蘭睜圓了眼睛看這漂亮的建筑;漂亮的瘦高個姑娘掃一眼千岱蘭:“這眼睛,和珂珂長得確實有點像。”
千岱蘭知道“珂珂”。
葉熙京向她表白的時候,提到過,自己曾經(jīng)有個暗戀的大姐姐,可惜那大姐姐一心只喜歡他哥;
他沒提那個“暗戀的大姐姐”其他的事情,就像千岱蘭也沒告訴他,自己喜歡過的那十八個男人。
只是醉酒后的第一次接吻,葉熙京撫摸著千岱蘭的臉頰,含糊不清地喊過一聲“珂珂”。
然后,剛剛獲得初吻體驗的葉熙京,同時也獲得了“被巴掌扇臉初體驗”。
葉熙京像什么都沒聽到,站兩人中間,介紹:“千岱蘭,我女朋友;梁婉茵,我發(fā)小。”
梁婉茵問:“dailan?哪個dai?哪個lan?”
“岱宗夫如何的岱,”千岱蘭說,“蘭花的蘭。”
她感覺到梁婉茵敵意,但現(xiàn)在不確定她的敵意來源。
“哦?”梁婉茵說,“你的名字比你個頭大氣多了。”
“是呀,”千岱蘭說,“你的名字也比本人委婉多了。”
說到這里,她扭頭,看葉熙京:“我不想買衣服了,熙京。”
葉熙京正埋頭給伍珂發(fā)短信,注意力不在這邊,聽到動靜,抬起頭,才看到一臉委屈的千岱蘭。
“誰又把我們蘭小妹惹急了,”葉熙京笑,走來,大手蓋住她肩膀,“怎么不想買了?”
梁婉茵噗呲一聲笑:“蘭小妹?葉熙京,你審美什么時候變這么土了?”
葉熙京瞪她一眼:“少說幾句吧祖宗。”
說完后,又壓低聲音,笑著問千岱蘭:“還沒進店就不喜歡?這邊衣服不好看?”
“衣服好看是好看,”千岱蘭直接說,“就是感覺沒什么禮貌。”
“蘭小妹,”葉熙京嘆了口氣,他握一握千岱蘭的肩膀,“就兩天,為了我……好嗎?”
千岱蘭不吭聲,她自顧自地進了最近的一家門店,指著其中店員做好的一套服裝陳列。
“請幫我拿一套s碼的,”千岱蘭告訴她,“我后面的那個帥哥刷卡,我現(xiàn)在要去試衣間換衣服,請你給我拿一模一樣的——這些我全都要了,除了假人模特,模特不要。”
千岱蘭在試衣間換衣服,梁婉茵在外生葉熙京的氣。
“去年你一句話不說就跑深圳去,害得一家人都替你擔心,”梁婉茵恨鐵不成鋼,嗆他,“后來你回來,說在那邊交了個小女朋友,葉叔叔也沒說什么,還替你高興;結(jié)果你呢?找了個初中畢業(yè)就出來打工的廠妹!”
“梁婉茵,”葉熙京也不悅,“你說話能不能別這么難聽?岱蘭沒讀高中,那是因為她家庭條件困難。”
“家庭條件困難沒辦法,天生的,但沒家教沒禮貌,你看她,流里流氣的,”梁婉茵毫不客氣,“葉熙京,就算你告白我表姐失敗被拒,也不至于墮落成這么樣子吧?你確定要帶她回去見家里人?”
“沒禮貌?”葉熙京笑了,“誰先開始沒禮貌的?這么多年了,你當我還不了解你啊,梁大小姐?”
梁婉茵斜睨他:“你了解我,怎么還叫我來?”
“了解你才叫你來,今晚要帶岱蘭見我哥,你知道我哥,現(xiàn)在點名要見她,”葉熙京說,“我這不是想讓她給家里人留個好印象嗎?發(fā)小里面,就你最時尚,最fashion——誰讓咱們梁大小姐是知名模特呢?這種事,不勞煩你,還能去勞煩誰?”
一番話吹舒坦了梁婉茵,又提到了大哥葉洗硯,她才改了口氣:“這還差不多。”
她走幾步,又說:“葉熙京。”
“什么事?”
“你這件事干的不厚道,我能替你瞞著,瞞著那小丫頭的學歷、工作,按照你編好的話來圓謊,但以后呢?你當家里人都吃干飯的?今晚能瞞得住你哥就夠嗆!”梁婉茵說,“明知道叔叔不可能同意你和她——這差距太大了,再過段時間,你還得準備申研,將來,和她能有什么共同話題?人家一小城市來的丫頭——”
葉熙京說:“她老家城市也不算小吧。”
“哪里的?”
葉熙京說:“鐵嶺。”
梁婉茵停了一下:“是不小。”
此時此刻,鐵嶺來的千岱蘭,已經(jīng)換上裙子,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滿意極了。
葉熙京也很滿意,一邊讓導購去刷卡,一邊計劃帶千岱蘭去樓上卸掉這拙劣的妝容、重化一遍。
梁婉茵提醒:“約好的時間快到了。”
她又看了眼千岱蘭,瘦瘦高高的個子,妝又濃又艷,不算難看,只是睫毛刷得如蜘蛛腿,拙劣生硬。
卸妝后,大約是個普通小美人。
訂好的餐廳在頂層,要一路乘電梯上去。
千岱蘭第一次坐透明玻璃電梯,她又恐高,兩條腿都不敢邁,一動不動,直愣愣地盯著玻璃外,又好奇,又害怕,又期待,像第一次見到人的狍子。
梁婉茵用眼神刺葉熙京,葉熙京什么都沒回,只專注看千岱蘭。
束手束腳,還挺可愛。
只是這種可愛,在戀愛初期還能算得上是情趣,一旦抵達穩(wěn)定期,再加上異地戀,就消淡不少。
“洗硯哥怎么忽然間想見她?”梁婉茵說,“我以為他對你的私生活不感興趣。”
“我也不清楚,”葉熙京說,“你知道,他是那種……嗯——”
停了一下,他說:“我哥只會選擇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交往對象。”
千岱蘭夸贊:“好棒的感情觀。”
葉熙京繼續(xù)說:“他也只會選擇’即使沒了感情、仍舊能維持穩(wěn)定婚姻’的結(jié)婚對象。”
千岱蘭感慨:“好爛的婚姻觀。”
旁邊的梁婉茵瞪了她幾眼。
千岱蘭沒注意到,她只仰首看商場穹頂?shù)难b飾水晶燈,看燦爛陽光通過透明玻璃款款散落。
她不在意那位神秘又古板的大哥,也不在意葉熙京讓她來這里的目的;她甚至可以忍下和梁婉茵吵架的沖動,也可以按照葉熙京的意愿去換上新衣服。
因為她喜歡葉熙京。
就像穿了一雙舒服又漂亮的鞋子,她可以忽略掉鞋面上的些許污漬。
三人到了。
約定的餐廳在頂層,訂好的位子在大落地窗旁,俯瞰這紙醉金迷的城市一隅。
侍者指引著千岱蘭等幾人往前走,千岱蘭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坐著一個男人。
男人皮膚很白,相貌清俊,白襯衫黑西裝藏藍領帶,像千岱蘭看的那些韓劇男主。
此刻,他正仔細翻閱菜單。
葉熙京和梁婉茵還在對謊言,替千岱蘭更真實地捏造出一個“家境貧寒、勤工儉學的優(yōu)秀大學生”身份;腿長輕快的千岱蘭,已經(jīng)大步流星走到那個男人面前。
“初次見面,你好,”千岱蘭說,“我是千岱蘭,您就是葉洗硯葉大哥吧?您比我想象中還要英俊——”
“千岱蘭小姐?”男人起身,微微鞠躬,微笑著說,“我是葉先生的秘書,楊全。葉先生去洗手間了,稍后就會回來。”
毫不夸張。
這一鞠躬,給千岱蘭徹底鞠進了韓劇里;千岱蘭尷尬地說對不起,楊全微笑著說不客氣——
千岱蘭發(fā)現(xiàn)他的微笑看起來就像印刷書一樣標準。
鬧出烏龍的千岱蘭,忍不住回頭看葉熙京。
葉熙京快步走來,笑著看她,搖搖頭,才和風細雨地同男人說話。
梁婉茵調(diào)侃:“還真是個剛出土的花瓶。”
千岱蘭看到葉熙京的耳朵動了,像小貓一樣。
他的行為也像小貓,聽到了,也僅僅是聽到了,沒什么表示,更專注于面前的談話。
千岱蘭說:“我想去一下廁所”。
她不明白這句話哪里又戳中梁婉茵,對方笑得更大聲了。
現(xiàn)在,千岱蘭對這個城市的印象不是很好。
她的胃開始不舒服,火車上氣味大,被子也是發(fā)霉的冷味,睡了一夜的冷火車過來,什么東西都沒吃,現(xiàn)在只想干嘔。
這里的衛(wèi)生間比麥姐那引以為傲的店內(nèi)裝潢還要奢華,奢華到千岱蘭找不到“男”和“女”的標志,只有看不懂的拼音,什么“gent''s”,“l(fā)adies''s”。
回去問,梁婉茵肯定又要笑了。她看起來很在意容貌,倔強又貼心的千岱蘭,不想再讓她嘴角多長笑紋。
千岱蘭盯著看了許久,遵循著男左女右的準則,毅然決然地踏入了標注著“gent''s”的衛(wèi)生間。
踏入后,繞過一整排整潔干凈的洗手臺,一看,千岱蘭就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了。
不幸的是,這是男廁所。
幸運的是,男廁所目前只有一個男人在,且背對著她,正站在小便池前。
男人高大,黑襯衫黑褲子,袖子挽到小臂處,露出肌肉漂亮、結(jié)實的一截小臂。
千岱蘭只看清他左小臂上有一道淺色的、長長的疤痕,熱血瞬間沖到大腦,她立刻說聲“抱歉”,轉(zhuǎn)身就跑。
——沒徹底跑出去,一刺激,胃中翻箱倒柜,再也忍不住,千岱蘭不想吐在光潔的地板上給保潔阿姨帶來痛苦,折中沖到最近的洗手臺前,哇地一聲吐出。
飛快擰開水龍頭,大量的水流聲遮蓋住嘔吐聲,沖走吐出的消化汁液,這下真的狼狽極了,千岱蘭掬一捧冰冷的水撲在臉上,因為干嘔難受而流出的熱淚順著臉頰滾。
糟了!
妝花了!
下意識從口袋中摸索著紙,來北京前,她扯了好大的卷紙,疊起來放在口袋中;摸了個空后,千岱蘭才想到,自己換了裙子。
嘩啦啦水聲響,男人沉默地在她旁邊洗手,黑色襯衫衣袖卷起,他左小臂上有一道淺色的、長長的疤痕。
是剛才廁所中不慎偶遇的仁兄。
仁兄情緒穩(wěn)定得像個假人。
千岱蘭還在嘗試地四下尋找隱藏的紙巾盒——殷慎言提到過一次,北京很多公廁洗手臺都有免費紙巾。
只是不知道藏在哪里。
“你好。”
正狼狽摸索中,千岱蘭循著被睫毛和水打濕的眼睛望,朦朧地望見一雙修長的手,遞了紙巾過來。
“抱歉,”那是極好聽、極溫和的男人聲音,“剛才嚇到你了,你還好嗎?”
“還好,”千岱蘭用紙巾蓋住眼睛,她微微弓著身體,啞著聲音說,“您放心,我什么都沒看到。”
“哦?”男人平和地問,“什么都沒看到?”
“對,”千岱蘭點頭,她為自己的話增加可信度,“我一個清華大學生,難道還會騙你嗎?”
她聽到男人笑了。
不愧是大城市的人,這情緒真穩(wěn)定啊。
“雖然沒有禁止女士使用男士盥洗室的洗手臺,但還是不太合適,”男人指了一下位置,告訴她,“紙巾在這里——再見,清華大學生。”
情緒很穩(wěn)定的先生情緒很穩(wěn)定地走掉了。
腳步聲消失后,千岱蘭飛快鉆進隔壁的女衛(wèi)生間,用紙巾擦凈臉上的水,小心地擦掉糊掉的妝和部分睫毛后,才淑女地走向訂好的餐桌。
餐位前多了個男人,黑襯衫黑背影,高大端正,掩在一叢細碎葉綠植后,楊全正為他倒茶。
葉熙京先發(fā)現(xiàn)她,站起來。
“岱蘭,快過來,”他微笑著介紹,“哥,這是岱蘭,我女朋友;岱蘭,這是我哥,葉洗硯。”
葉洗硯起身,左臂上卷起的衣袖放下一半,露出半截淺色的疤。
千岱蘭來不及看他的臉,她的表情在看到疤的瞬間失去管理。
對方才情形一無所知的葉熙京,還在笑瞇瞇地按照原劇本介紹。
“哥,岱蘭下午還得回北大上課,課程排特滿,”他說,“等會兒吃完飯,我就得送她走,下午就不一起玩了。”
千岱蘭:“……”
劇本已經(jīng)改了,熙京。
她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應該先尷尬,還是先替葉熙京尷尬。
“哦?”
千岱蘭聽到葉洗硯略帶笑意地問,“回北大上課?清華大學生,為什么要去北大上課?”
葉熙京不明就里:“什么清——”
“是這樣的,”千岱蘭打斷葉熙京,深深向葉洗硯鞠躬,面不改色,鎮(zhèn)定自若,“哥哥,我本科清華,剛考研到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