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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1章

    刻漏一滴一滴落下, 好像滴進(jìn)心里的血。

    姜遺光好整以暇地抱臂看著隱閻王,催促道:“明孤雁的性命已經(jīng)被我買下了,你為什么還不動手?”

    “身為隱閻王,你要違抗萬金堂的命令嗎?”

    隱閻王已經(jīng)徹底平靜了下來:“當(dāng)然不是。”

    殺死姜遺光的行動注定是失敗的, 在這個奇怪的地方, 她殺不了對方, 可她也不能確保自己能活著離開。

    那就只有,用另一種方式證明自己。

    他說得對,天下第一的殺手, 連自己也能殺死。

    父親簽下了那份契約,代表著,萬金堂再容不下她了。

    即便她活著回去,父親也會殺死隱閻王。

    隱閻王抽出刀,飛快劃向自己喉嚨——

    沒能成功。

    姜遺光比她更快地打掉了她手中的短刀, 用的是她先前使的暗器中的一把——幾人試過,傳遞其他東西都行,但棋子過不去,好像被什么無形的壁障擋住了似的。

    “先等等!”

    明孤雁不解地看向他。

    刻漏快見底了, 隱閻王還沒走棋, 孟惜慈有些心急,因為隱閻王手里的棋屬木, 是他的。他不確定這會帶來什么后果。如果只懲罰隱閻王也就罷了,萬一牽連到他呢?

    姜遺光阻止明孤雁尋死,孟惜慈松了口氣, 不好催促明孤雁, 就笑著和姜遺光說:“棋局沒有停止,不如先下完這一步你們再談?”

    明孤雁不在乎, 最好是她自己死去,再牽連到下這局棋的所有人都一塊兒死。

    但姜遺光一句話就止住了她的動作。

    “現(xiàn)在,你的命在我手里,你已經(jīng)不屬于萬金堂。”姜遺光托起那份簽署著她父親名字的契約,“你如果遵守萬金堂的規(guī)定,如今就應(yīng)該聽我的命令。”

    明孤雁沉默片刻,低下頭,就像無數(shù)次站在父親身后那樣收斂起所有鋒芒。

    “是。”

    刻漏眼看要見底。

    聶歡眼中有緊張,有期待。

    許庭深唇角掀起微不可見的笑,同時繃緊手背。

    孟惜慈若真死去,他不可能不受影響。

    明孤雁知道姜遺光想做什么,隨手搖晃骰盅,幾乎是轉(zhuǎn)眼間就扣在桌面。一眨眼的功夫,其他人還沒看清,她就已經(jīng)將青色棋子走出了十幾步,停在一個安全的位置。

    許庭深心里嘖一聲,表面笑著對孟惜慈遙遙拱手,算是慶賀他不必遭罪。

    順序又輪到了姜遺光。他手里的是屬于聶歡的紅色木偶,五行屬火。

    聶歡對姜遺光甜甜一笑。

    姜遺光對她微一點頭示意,沉思片刻后,他通過操縱骰子把火棋移到了青色框中。

    五行之中,水克火,但木生火。

    把火棋放在屬于木的棋格里,會怎樣?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姜遺光的行為,因而紛紛看向聶歡。

    聶歡仔細(xì)感覺,不確定道:“好像……什么也沒有。”

    她并沒有覺得更舒服,也沒有難受的地方,和前兩次一樣,什么都沒發(fā)生。

    姜遺光陷入深思。

    前幾次他們爭斗,讓木偶走入陷阱,木偶消失,他們也受了傷。

    就好像是把他們的命分成三等分,每一份劃給一個木偶。三只木偶合在一起,就等于一整條命。

    木偶就是他們自己么?

    姜遺光仔細(xì)地盯著自己面前小棋盤上的其他幾枚棋子,那些木偶看著很粗糙,只有簡單的人的輪廓,連男女都看不出來。每個木偶看起來都一模一樣。

    他又望著大桌正中間的巨大棋盤。

    上面的木偶也一樣,粗糙簡單。

    棋盤上的血漬早就消失了。

    木偶,到底是什么?

    為什么木偶“死去”也會在棋盤上留下血跡?

    每個人的木偶都在和自己屬性相克的人手中,為什么死劫要這么安排?

    僅僅是想看他們相爭的話,棋子的順序打亂也可以,各人拿著各人的棋也可以,為什么會是現(xiàn)在的局面?

    相克……相生……

    五行相克相生本該一體,可棋盤上的格子,只有相克,沒有相生……

    一面讓他們的棋在棋盤上被相克的格子殺死,可棋子由相克屬性的人操控卻不會有影響么?

    棋盤上的異色格子和他們的座位又有什么關(guān)系?按規(guī)則上說,紅色格子是火海,聶歡坐在紅色座椅上,她現(xiàn)在是否也處在“火海”中?

    姜遺光有許多想法卻不好驗證。而在場其他四人沒有一個是能相信的。他提一句,這幾人心里都會想一百句,到時候說不定會生出別的念頭再反過來害自己。

    線索還是不夠,還要多試探才行。但刻漏越來越快,能考慮的時間不多了。

    過后輪到孟惜慈。他是一輪中最后一人,等他結(jié)束便是新一輪的開始。

    孟惜慈手里的三枚褐色木偶失去一枚,必須用新的棋子重新從起點出發(fā)。

    受姜遺光啟發(fā),他這回沒有把木偶送上死路,而是經(jīng)過了同樣褐色的格子。

    棋入相生的格子,無事發(fā)生。

    那讓棋子經(jīng)過相同屬性的格子,又會如何?

    和規(guī)則上說的一樣,同樣無事發(fā)生。剛才讓姜遺光幾乎窒息浸死的泥漿,許庭深卻絲毫沒有變化。

    問他,也說沒什么特殊的感覺。

    不過孟惜慈卻沒辦法繼續(xù)往前走了。

    他丟出的點數(shù)共十一,走出七格就經(jīng)過一個褐色格子,然后只能停一停,等下一輪擲出新點數(shù)再前進(jìn)。

    幾人看向聶歡。

    新的一輪開始了。

    不出意料,聶歡面前刻漏滴得更快。她把著脈同時數(shù)水滴,默數(shù)一會兒,無奈道:“更快了,這回只有半刻鐘。”

    半刻鐘,夠干什么呢?

    棋盤上的彩色格子瞬間又多了近一半,乍一看五彩斑斕一大片。

    聶歡嘆口氣,對姜遺光說:“我知道你心善,面對要你命的人都能放她一馬,可是我也沒辦法,你看,這么多紅格子。”

    如果她手里拿著的是自己的棋倒好了,火棋子放到火格子里什么事也沒有。可偏偏這棋盤好像故意和他們過不去,每個棋子附近都聚集著大片相克屬性的格子。她想繞都不好繞過去。

    明孤雁并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也已做好死的準(zhǔn)備。

    如果姜遺光和她一樣死在這里,她的父親就會知道,她既殺了姜遺光,也殺了自己。

    如果姜遺光能出去,他也會告訴父親,她殺死了自己。

    那樣,她還是天下第一的殺手。因為她沒有死在任何人手中。不論后來再出現(xiàn)多么有名的殺手,都不可能越過她了。

    聶歡說著可惜,實則迫不及待地把金色棋子步入“火海”。

    棋子被迅速吞噬、融化。

    這一回甚至能聽見什么東西在火中炙烤的滋滋聲響。

    并非從明孤雁身體上傳來,而是,從棋盤中傳出。

    只是一個小木偶,一個顏色不一樣的格子,竟真的像活人丟入火海一般。

    明孤雁臉頰邊緣鼓起□□一樣的鼓泡,白色老大一個,很快鼓鼓囊囊滿臉都是,手上也開始鼓脹起來,好像燒開的油鍋拼命冒泡似的,鼓起后啪地爆開。

    孟惜慈奇道:“明姑娘,你的臉……”

    許庭深笑著說:“依我看,是她臉上的人皮面具要破了。”

    姜遺光對她說:“撕下吧。”

    明孤雁頓了頓,不知想了什么,抬手在衣服領(lǐng)口下摸索,之后慢慢往上揭。

    一張肉色的人皮面具緩緩撕拉開。

    露出一張皮膚微黑、樣貌平平無奇,看過一眼后很難記住的女子臉龐。

    可再多看幾眼時,又覺得她其實長相稱得上精致漂亮,但不知為什么就是給人一種被忽略的感覺,讓人難以記住。

    聶歡托腮對著她笑:“原來這就是江湖第一殺手的真容么?若不是火燒壞了你的面具,恐怕我這輩子也見不到呢。”

    明孤雁貼身的衣服全都被汗打濕了,臉上不斷滲出汗水往下滑,跟雨水似的滴落成串。她悄悄擦去,不發(fā)出一丁點聲音,也沒有回應(yīng)聶歡。

    聶歡可不管她回不回答,自顧自笑的開心。

    聶歡過后,輪到許庭深。

    許庭深心中有些不忿。

    五個人只有他們幾個受了懲罰,明孤雁就是自作自受,孟惜慈那廝也是活該。可憑什么聶歡和姜遺光就不用?他們怎么就這么悠閑?

    許庭深直接忽略自己剛才已經(jīng)折損一枚姜遺光木偶的行為。只一次哪兒夠?更何況誰叫姜遺光裝好人護(hù)著聶歡?他不會被這女人迷惑住了吧?

    想到這兒,他將棋子推動,往前走幾步,拐個彎,再走幾步……

    乍一看棋盤上的道路很多,可大多數(shù)都是死路,被五色斑斕的陷阱堵住了去路。要仔細(xì)分辨才能看出哪條暢通無阻。

    他就選了一條通往棋盤外的死路。再往前幾步,藍(lán)色木偶必然會踩入泥漿。

    其實再仔細(xì)看就能發(fā)現(xiàn),他們每人起始的出發(fā)位置旁都有一個出口,通向棋盤外。

    雙陸棋以棋子離開棋盤為勝,這個出口應(yīng)該就是他們的出路。但想要走到這條出口很難,棋盤上的路彎曲、縱橫交錯,又有大量陷阱夾在其中,很難找到通往出口的路。

    第502章

    雙陸棋, 以所有棋子離開棋盤者為勝。

    每人三枚木偶,在場除了聶歡以外,其他人全都至少失了一枚木偶。若以這條規(guī)則為準(zhǔn),剩下的木偶即便離開棋盤也不能算勝出。

    如果是第一個離開呢?

    最先離開者為勝, 并不是沒可能。

    只是, 他不能用姜遺光的棋去試探。如果真把姜遺光給送出去了, 他自己怎么辦?

    許庭深看眼姜遺光,收回視線,深深吸一口氣, 按下心里蠢蠢欲動,以免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

    自從師父死后,醫(yī)館被砸,他就再也不信這世間有真正的仁義道德。

    人,不過為了自己罷了。

    那些個假仁假義, 滿口正義之言的,也不過是因為沒到緊要關(guān)頭。在面臨生死和權(quán)勢面前,這些人就褪去了畫皮。

    以前他師父總愛嘆些什么人間疾苦,世人多艱。可他看見的, 只有為一文藥錢大打出手的朋友, 不愿給母親花錢治病互相推諉的親兄弟,想把生病妻子賣掉再娶一個所以來抓藥讓妻子看上去氣色好些的丈夫……

    這就是世人。

    這就是人。

    他最愛做的就是把人慢慢逼上絕路, 最好是些正人君子、“好人”。許庭深欣賞著他們被逼無奈下做出惡事后,不斷給自己找理由安心,最后再也偽裝不下去的樣子, 百看不厭。

    他很清楚, 每個人都是小人,世界上最多的就是小人, 可小人卻總想著和君子打交道。

    為此,許庭深平日里不得不裝出一副醫(yī)者仁心的模樣,看那些被自己藥倒、又被自己救活的人感恩戴德,他只想笑。

    真正醫(yī)者仁心的大夫,早就被他救下的病人害死了!他這個假模樣反而被追捧。不愧是一群不長眼的愚民。小人只配遇到小人,他們也只配碰上自己了。

    現(xiàn)在的姜遺光,他也在裝模作樣……

    許庭深可不相信姜遺光護(hù)著聶歡是真的為她著想,他一定在打什么算盤,可維護(hù)聶歡對他能有什么好處?他的棋又不在聶歡手里!

    就連要殺他的隱閻王他也護(hù)著。

    總不可能真是個好人吧?

    開什么玩笑?他又不是沒見過姜遺光的卷宗。

    他要做什么呢?

    許庭深心里算計著姜遺光可能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又不斷思索死劫的活路。

    一輪棋,許庭深過后就到明孤雁。

    明孤雁照舊先看眼姜遺光,姜遺光對她說:“試試把棋子按出路帶出去。”

    棋盤上各條路交錯,看的人眼花繚亂,難分辨不說,也很難保證一條路下一輪會不會突然冒出來幾個陷阱。

    明孤雁肅容道:“是。”

    說罷低頭看棋盤一會兒,心里算了幾條道,揭開骰盅蓋后,抓著棋子就往前走。

    孟惜慈仔細(xì)看著自己面前的棋盤,上面呈現(xiàn)出明孤雁的路數(shù)。他不禁在心中描摹路線,心中微喜。

    如果明孤雁不從中作梗,途中也不要突然冒出新的陷阱擋住去路。最多再有三輪,自己的一枚青色木偶就能離開棋盤了。

    要是明孤雁每次擲的點數(shù)再大些,甚至不必三輪,兩輪就可以。

    明孤雁后,下一個又到了姜遺光。

    他面前的刻漏不斷落水,卻不忙著走棋,而是問其他人。

    姜遺光對許庭深說:“許兄,現(xiàn)在感覺如何?”

    許庭深脖子上勒痕還在,因為沒處理往外擴(kuò)成青紫一片,十分瘆人。許庭深如實道:“還疼著,不過沒有大礙了。”

    剛才那一瞬間,他好像被數(shù)十根藤蔓纏身,用力勒緊,勒得脖子和四肢好像都要斷了。

    孟惜慈也說:“疼過那陣子后就好了不少。”他背上、腿上的傷還在,但傷口都結(jié)了痂,不再流血。

    明孤雁道:“還好。”

    姜遺光自己也是。

    他仿佛完全陷入了泥漿中,渾身喘不上氣,心好像都要炸開,不過到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大礙。

    失去木偶,會重傷一瞬,之后還能恢復(fù),仿佛不再受影響似的。

    可入鏡人受傷后會恢復(fù)得比尋常人快,刻漏流速變快會不會也和這個原因有關(guān)?

    如果還是像最初那樣,一人留有一刻鐘的時間,他們完全可以先讓一枚棋子送死,等人受傷時其他人拖延,等傷好后,再用第二枚棋子試探,以此類推,直到第三枚。

    他們幾乎都默認(rèn)了第二遍踏入陷阱時,會受到更重的傷。不過默認(rèn)未必為真,以往被默認(rèn)的規(guī)矩反誤導(dǎo)的入鏡人也不少。

    畢竟每個格子看起來都一樣,那受到的傷勢很可能也是一樣的。

    姜遺光便很想知道,失去第三枚棋子會有怎樣的懲罰?

    他手里屬于聶歡的紅色火木偶不能輕易折損,可以用來和其他人對比。

    應(yīng)該再找一個人,對比一下,損失一枚、兩枚、三枚,和完全沒有損失木偶的人會有什么不同。

    許庭深手中的木偶是自己的,暫時也不需要自己冒這么大的險。

    明孤雁……正因為他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壓過了她,反而更不好直接吩咐。還不能動她,最好先留著。

    那就只有孟惜慈。

    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總之他讓許庭深失去了一枚木偶,絕不可能像他說的,只是因為運氣不好。

    他一定是故意的。

    這回孟惜慈很可能再送一枚木偶入陷阱,下一輪應(yīng)該也會到時只要觀察許庭深的反應(yīng)就好。

    姜遺光打定了主意,微不可見地向聶歡飛快使個眼色,下巴微微撇向孟惜慈的方位。

    聶歡立刻會意。

    就算姜遺光不暗示,她也想看看,失去兩枚木偶的人會是如何痛苦。

    剛才這幾人接二連三的痛苦的模樣,讓她很興奮。就是這明孤雁太掃興了,要不是姜遺光,自己還欣賞不到明孤雁痛苦的樣子。

    聶歡輕咳一聲,叫其他幾人看了過來,尤其是許庭深,許庭深坐她鄰近右手邊,姜遺光在另一頭,許庭深扭頭看聶歡的時候就不容易看見姜遺光在做什么了。

    聶歡趁此時機問出自己心中幾點疑惑,而姜遺光也在許庭深不往這邊看的數(shù)息間,和孟惜慈飛快對個眼色。

    比了比“二”。

    孟惜慈如出家多年的高僧那樣,點頭笑了。

    刻漏滴完前,姜遺光下出了那步棋。

    和盤算好的一樣,聶歡的紅色火木偶安安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安全的地方。

    現(xiàn)在就只有聶歡還擁有完好的三枚棋了。

    聶歡顯然對姜遺光很感激,不斷承諾,只要她出去就一定會報答這份恩情云云。

    唯一可惜就是姜遺光沒有把剩下兩個木偶派出來,他一直只用著第一個木偶,如今,這小小的木偶一樣的棋已經(jīng)快到了棋盤邊。

    聶歡也很緊張,她剛才和許庭深商量的事正和這有關(guān)。

    起初她以為木偶就像人的靈魂的寄托,可木偶死去后,傷勢卻直接出現(xiàn)在他們身體上。說明木偶本身和他們的肉身有聯(lián)系。

    一枚棋子損失,會讓人受一部分傷。

    那一枚棋子離開呢?

    一輪就只能操縱一枚棋子,就算三枚棋子同時來到棋盤邊,那也得有個先后順序不是?

    她不會只有一部分離開吧?比如離開了一半的身子什么的?到時豈不也是死?

    最好的結(jié)果是三枚棋子相繼離開后,她也能離開這盤棋局。可誰知道鬼怪是怎么打算的呢?萬一真有這么奇怪呢?

    聶歡想的有些頭疼,轉(zhuǎn)眼就見孟惜慈拿起了骰盅。

    他生得悲天憫人,即便拿著賭具也好像是坐在寺廟里敲木魚。

    許庭深卻有種不妙的預(yù)感。

    尤其是剛才聶歡說了自己的擔(dān)憂后。

    孟惜慈這廝……莫不是想拿他來試驗?

    許庭深就對孟惜慈說:“孟先生,我聽聞您先前也是位出家人,即便入鏡也少作惡。今天不會偏要和我過不去吧?”

    孟惜慈依舊一臉溫良,就差對他雙手合十了:“許公子多慮了,在下并不是存心和您過不去。”

    他笑了笑,指指聶歡,“聶姑娘剛才和你商量的,在下也聽見了。在下也想知道,失去兩枚木偶又會如何。”

    許庭深無奈地笑:“孟先生高義,為什么不自己試試?這回就不能讓我再歇歇?”

    說著他盯向明孤雁。

    明孤雁不接話,一聲不吭。

    他又看姜遺光,姜遺光同樣沒開口,眉頭微微皺起,好像在思考著什么。

    姜遺光總感覺自己忽略了什么。

    三枚木偶棋……

    三這個數(shù)字,有什么特殊含義嗎?

    他想起了一個傳聞。

    傳說人身上有三盞燈,額頭一盞,雙肩一盞,三盞燈護(hù)著人百邪不侵。所以走夜路時,如果聽到身后有人呼喚名字不要回頭,因為鬼會趁機吹掉肩膀上的燈,這樣它們就能害人了。

    如果三盞燈都被吹滅,意味著人的魂魄也會被勾走。

    這里的三只木偶,是否和三盞燈類似?

    去掉兩個,就會看見不一樣的東西?或者更容易被鬼怪侵蝕?

    為何要設(shè)計三只木偶?一只木偶也可以下棋,總不見得是鬼怪仁慈要讓他們多活一段時間?

    絕大多數(shù)時候惡鬼都會殘忍地戲弄人,讓人活久些只是為了折磨。

    還是說不過去,這痛苦過于短暫了。每個人只感受片刻的痛苦,馬上就能緩過來。比起折磨,更像是警告。

    他開始環(huán)視四周,一切都沒有變化。

    腿仍舊被禁錮著,無法起身,動彈不得。

    嘗試看底下,原來還能彎腰看桌底,現(xiàn)在連腰都彎不下去了。

    姜遺光又嘗試掐了一把,疼痛微弱,在自己身上摸索過,發(fā)覺從腰往下知覺漸弱。

    孟惜慈已經(jīng)走出了那步棋,許庭深幾乎以為自己要被勒死了。

    姜遺光看一眼許庭深,便問其他人是否能彎下腰去。孟惜慈嘗試著做,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做不到了。

    明孤雁試了試:“我也不行。”腰以下就像被綁住了一樣。她抽出根針扎進(jìn)腿,只有一點微弱的痛。

    許庭深近乎昏迷,幾人看向聶歡。

    聶歡試了一下,微微不安道:“我沒什么問題。”

    她思索片刻,慢慢彎下腰去,小心地,一點點掀起桌簾。

    不知為何,她有種不妙的預(yù)感。

    就好像簾子下的東西是她不能面對的,一旦看見……就會發(fā)生非常糟糕她無法承受的事情。

    ——那是她長期從生死關(guān)頭闖出養(yǎng)的直覺。

    真的,要看嗎?

    再拖延下去沒什么好結(jié)果,刻漏滴得越來越快,許庭深不出意料會被孟惜慈送上死路,還不知會引起什么樣的后果。

    想到這兒聶歡就心一橫,一把掀起了簾子。

    映入眼簾的是……

    姜遺光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的紅色木偶少了一個。

    棋盤上一個,棋盤下兩個,可現(xiàn)在棋盤外的兩個紅色木偶突兀地變成了一個。他立刻扭頭看著聶歡,對方猛地從桌下直起身,滿臉驚恐。

    “剛才我……”她臉色煞白,正要說什么,張張口,卻說不出來。

    “你看見什么了?”

    “桌下有什么?”

    “我……”聶歡驚魂未定,額頭上滿是冷汗,不像作假,她神色驚惶地想了半晌,惶急道,“我忘了!”

    “忘了?!”幾人驚詫。

    聶歡是真的忘了。她連想都不敢想,一回想,心中就會生出莫大的心悸,好像會把她整個人都吞進(jìn)去。

    她早就學(xué)會不在害怕時喊出聲,連顫抖都忍住,但仍不能避免心跳得越來越快,幾乎跳出嗓子眼。

    她確定,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在警告她。

    再得知她的棋子突然少了一枚,更篤定桌下有古怪。

    他們一開始都認(rèn)為桌子禁錮著不讓他們離開,只是為了走完這局雙陸棋。可這么一看,這張桌子本身就是有古怪的。

    桌下……到底有什么?

    聶歡不想再看,就算她愿意也做不到。現(xiàn)在她和其他人一樣,桌面卡著腰,腰以下被牢牢固定住,根本彎不下去。

    第503章

    新的一輪仍從聶歡開始, 每人能考慮的時間連半刻鐘都不到了。

    可他們卻面臨著一個更大的難題。

    桌下,有什么?

    聶歡桌上的刻漏已經(jīng)走了一半,她心還跳的很快,但不得不讓自己冷靜下來, 隨手?jǐn)S出個點數(shù)后就操縱著明孤雁的金色棋子走了幾步, 來到個安全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 刻漏上的漏壺近乎見底,水滴停止滴落。

    聶歡稍微松口氣,又提了起來。

    因為她過后, 就輪到了許庭深。

    她知道姜遺光可能還想利用明孤雁做些什么,便干脆順?biāo)浦鬯蛡人情。但許庭深可不是好相與的。

    他表現(xiàn)出的一切溫和、耐心、寬容,都不過是表象。

    真正的許庭深……

    她聽過一些事,比如許庭深很喜歡去某戶人家下毒,或是下在水井, 或是下在晾曬的衣物上,再或是一戶人家中的某人來看病時,先把他治好,再給他下毒, 并提醒他一定要做某些事, 那病人通常是不聽的,結(jié)果數(shù)月后再犯病, 不得不求到他這里來。許庭深再把人重新治好。

    這時病人和他的家人們就該感激涕零了。

    聶歡低低地嘖一聲,端看許庭深怎么出招。

    他手里拿著的可是姜遺光的棋。

    姜遺光剛才沒暴露自己,許庭深未必知道有他的推波助瀾, 可人遷怒起來是不需要理由的。誰知道他會不會遷怒姜遺光?或者單純想著要死大家一起死?

    姜遺光同樣看著他。

    棋盤上, 每一枚木偶棋周邊的異色格子都增加了一倍有余。想要平安通過很難。

    他們的座椅禁錮的程度也越來越深……

    這其中會不會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明孤雁不知在想什么,表情冷淡且麻木, 似乎不論發(fā)生什么,她都只是這樣平靜又麻木地接受。

    姜遺光認(rèn)為,明孤雁是自己極少數(shù)完全感知不到善意和惡意的人,對她來說,殺人就像看見路上有只螞蟻在爬,然后順手把它彈到一邊,根本說不上殺意。因而姜遺光不確定自己能掌控好這把刀,在徹底掌控前,他要小心保存著,但也做好了隨時拋棄的準(zhǔn)備。

    所以他根本不指望從明孤雁嘴里問出什么,轉(zhuǎn)而關(guān)心起許庭深。

    重點在于問清失去第二個木偶時,他感覺到了什么。

    一切都發(fā)生得很快,許庭深緩過來后,面前刻漏只滴了一小半,姜遺光問起,他一邊拿起骰盅一邊回憶,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身上的淤青傷多了不少,他自己看不見脖子,就問姜遺光喉嚨上的傷怎樣,自己聲音還是啞的,后者回答仿佛更深了些,青紫紅腫。

    可又好像沒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嚴(yán)重。

    他再看其他人,傷勢也沒有太重。

    若把傷勢也按照數(shù)來算,第一回受的傷為四成,第二回受的傷應(yīng)該也是四成,加在一起就變?yōu)榘顺傻闹貍5@么看,他們的傷又似乎好了許多,不論是許庭深還是明孤雁,總之完全不像受了八成重傷的樣子。

    姜遺光陷入思考。

    他想到了什么……

    許庭深就嘆口氣:“光我說,恐怕也理解不清。不如你自己試試?”

    聶歡一怔,心道果然來了。

    不料姜遺光居然點點頭:“也好。”

    咦?

    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刻漏快見底了。

    趁水滴漏盡前,他沒有管已經(jīng)走出去的藍(lán)色木偶,而是重新拿起放在棋盤初始位置的一枚,一格一格往前,踏進(jìn)代表“泥漿”的褐色格子中。

    藍(lán)色木偶陷了下去。

    姜遺光眼前頓時一片漆黑,仿佛在這一刻他真的落入了黏密厚重的泥漿,四肢百骸都被沉重的泥土擠壓,喘不上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回神,深深喘氣。再看刻漏,已經(jīng)輪到了明孤雁,刻漏還有一大半,其實只過了一會兒而已。

    許庭深臉色還有點蒼白,可也好了許多,笑著問:“如何?”

    姜遺光卻先飛快又不留痕跡掃一眼孟惜慈,再回答許庭深:“尚可。”

    他心里那個猜測越來越明顯,但他不好說出來。

    恐怕死劫就是想讓他們發(fā)覺這個規(guī)則,到時候,他們才會真正陷入相殺中。

    既然他們拿的棋子,坐的座位,都代表了五行。

    五行有相生相克之理,相克這點體現(xiàn)在棋盤上,踏入屬性相克的格子就會讓棋子“死去”。

    也體現(xiàn)在棋盤外,每個人都拿著自己屬性正好相克的棋子。

    那相生呢?

    他先前嘗試過,把棋子放入屬性相生的格子中,無事發(fā)生。可現(xiàn)在看來,五行相生,被這雙陸棋體現(xiàn)在了別的地方。

    其他人都沒注意到這個眼神,孟惜慈卻留意到了——他本就時刻關(guān)注著姜遺光。

    怪哉,許庭深問話,他為何要先打量我一眼?

    原本姜遺光分明是覺得明孤雁不夠可信,雖然收服了,卻不敢用,才要拿許庭深做試探。既然姜遺光已經(jīng)選定了許庭深,為什么自己又要以身涉險親自體會一把失去兩枚木偶的感覺?

    他那時候分明是在思考,他想到了什么?才肯同意?

    還有,他為什么要在回神后看著我?

    拿著他棋子的可不是我,表面上,我和他應(yīng)該沒什么關(guān)系。

    除了一點,我為木,他為水。

    ……五行之中,水生木。

    他折了一枚,才看看我是不是因此得利?

    孟惜慈推斷出這個結(jié)論,心跳都停了一瞬。

    如果是這樣……

    他面上依舊鎮(zhèn)定,悲憫溫和,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仍在苦苦思索。

    在明孤雁面前的刻漏滴落。

    明孤雁為金,金克木,故而明孤雁手中的棋就是孟惜慈的。

    孟惜慈看著桌上巨大的棋盤,決定等這一輪過了,再說出這個猜測。否則他不確定明孤雁會做出什么來。

    只因為一紙契約,明孤雁便奉姜遺光為主,可誰知道她是不是真這么想的?她現(xiàn)在的順從,會不會也是一個殺手取信于人的偽裝?

    反正他可不信一個在江湖上有赫赫威名的殺手會因為一份契約便突然認(rèn)主。看姜遺光明顯也是不信的,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明孤雁看一眼姜遺光,后者對她微微點頭。

    明孤雁就又卡著最后一點時間,把孟惜慈的青色木偶放在一個安全的位置。

    接著便是姜遺光。

    如今就連聶歡也失去了一個木偶,在場五人木偶全都折損過。

    聶歡心知肚明,姜遺光保存她的木偶肯定不可能是為了她好,估計就是想對比看看。畢竟誰也不知道留著三枚木偶的人最后會遇到什么。

    現(xiàn)在她也意外失了一枚木偶,還不知姜遺光會怎么做呢。

    刻漏滴落的速度很快,聶歡腦海里念頭百轉(zhuǎn)千回,面上也只是一副天真又可憐的樣子:“說起來,這桌子的確有古怪,我一開始竟忘了,孟先生,你也覺得這張桌子和這個房間眼熟,對吧?”

    孟惜慈無奈一嘆氣,低低道:“聶姑娘這么一說,在下也想起來了。”

    姜遺光本要落子,見狀和許庭深一塊兒看了過來。

    明孤雁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可她能看出,這四人雖然應(yīng)當(dāng)是初識,并不熟,但他們似乎都對這個鬼地方的來歷知道些什么,并有種奇怪的默契。

    他們四人都不蠢,可以說非常聰明,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聽從紙上所寫“規(guī)則”,毫無質(zhì)疑。

    為什么他們連疑問都沒有?仿佛進(jìn)來就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只有一個原因:他們四人都經(jīng)歷過類似的事!且不止一次!

    明孤雁回想起自己刺殺姜遺光的經(jīng)過——

    萬金堂許久沒有新的生意,正是青黃不接時。底下有些人心思也漸漸浮動,但都被堂主壓了下去。

    她知道,但她從沒在意過,只是日復(fù)一日地習(xí)武。在接到命令前,她在一間藥鋪打雜。

    因為,有人買下了一個大夫的命。

    這個大夫姓許,開了十來間醫(yī)館和藥鋪,據(jù)說醫(yī)術(shù)了得,又心慈仁善,在當(dāng)?shù)厥钟忻?br />
    買下他性命的人是一位富商,不久前富商的獨生女死了,聽說和這個大夫有關(guān)。那富商花了不少銀子買兇刺殺,可最后刺客都離奇死去,大夫還是安然無恙。不得已,富商變賣了大半家產(chǎn),求到了萬金堂頭上。

    明孤雁并不關(guān)心大夫得罪了什么人,為什么要死,也不在乎他是否被冤枉。她只知道,接了萬金堂的命令,就必須完成。

    若真有冤屈……

    這世上幾人是清白干凈的?他有冤屈,下地府和閻王爺說去吧。

    她原本想偽裝成病人,可她發(fā)現(xiàn),這大夫醫(yī)術(shù)確實卓絕,武藝也不算低后,而且……他身邊似乎有不少高手護(hù)衛(wèi)。以前刺殺他的人估計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無功而返。

    如果診脈發(fā)現(xiàn)出不對勁,恐怕會打草驚蛇。

    她當(dāng)即改變主意,偽裝成從受災(zāi)家鄉(xiāng)逃出來的女子,丈夫在大水中死了,留她一人獨活。

    她把自己說得很可憐,又道她略通幾分醫(yī)術(shù),能認(rèn)字能抓藥,還會些粗淺的小兒婦科醫(yī)術(shù),于是就留在了醫(yī)館中。

    第504章

    明孤雁發(fā)現(xiàn)這大夫的確很古怪, 他很少給人看病,出診的都是醫(yī)館里坐鎮(zhèn)的大夫。而他自己則時常行蹤不定。

    她夜里悄悄跟稍,發(fā)現(xiàn)對方在查一間名為喜金客的賭坊。那賭坊也古怪,去過的人少有不沉迷的, 而許大夫似乎在想辦法引誘那個富商進(jìn)賭坊。

    他可能查到了什么, 知道富商找人刺殺他, 才這么做。

    明孤雁觀察了很久,終于找定機會要動手。

    在動手前一夜……堂主卻找到了她。

    讓她放棄這一單,因為, 萬金堂來了一個新的大主顧,指名道姓要隱閻王出手。

    至于她這邊的活,會有別人完成。

    于是明孤雁又想辦法混到了姜遺光身邊。

    卻不知為什么。

    她和姜遺光都來到了這個奇怪的地方。一同進(jìn)來的還有三個人。

    除了她以外,另外四個人毫不意外。

    在最初來到這個古怪的房間時,她就覺得有些眼熟。不過因為她最初沒有進(jìn)入過那間賭坊, 只在外面看過幾眼,所以僅僅只是有些眼熟而已。

    等許庭深進(jìn)來后,她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的身份,但也只能裝著不認(rèn)識, 心里卻懷疑, 這個地方……會不會和喜金客有關(guān)?

    如今聶歡和孟惜慈把事情一說,明孤雁所有迷惑的地方都解開了!

    喜金客是一座鬼窟, 聶歡和孟惜慈去收鬼。他們不是第一次收鬼了,應(yīng)該是每次收鬼后,他們就會來到這種地方, 然后想辦法離開。這樣鬼才會真正被消滅。

    姜遺光和許庭深都是能收鬼的人!

    一個地方想明白, 好像所有關(guān)節(jié)都被打通了。明孤雁當(dāng)即反應(yīng)過來,他們都是朝廷的人!

    姜遺光若是以朝廷的名義要求萬金堂行事, 堂主自然不敢抗命。

    短短一瞬間明孤雁就猜出了七七八八,她什么也沒說,仍舊沉默地坐在原地,聽桌上幾人交鋒。

    那邊,聶歡仿佛不經(jīng)意地提到,最后是孟惜慈收走了鬼魂。

    明孤雁不太理解聶歡為何這么說,不過看另兩人反應(yīng),她也馬上明白過來:收鬼不可能毫無代價,聶歡一定是為了把矛頭轉(zhuǎn)嫁到孟惜慈身上才這么說。

    刻漏滴落的速度很快,聶歡說完后,已經(jīng)快見底了。

    姜遺光這次還是選擇保下聶歡,在一片藍(lán)色格子中選出一個正常的格子,把紅色木偶放在那兒。

    姜遺光過后,就是孟惜慈。

    孟惜慈為木,木克土,他手中拿著許庭深的木偶。

    而許庭深的木偶,也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如果這一只也消失……

    孟惜慈絕對會這么做的,他會毫不猶豫送自己去死!而他還會認(rèn)為是在拯救自己。許庭深毫不懷疑,孟惜慈做得出這樣的事!

    以往大多數(shù)孟惜慈參與的絕大多數(shù)死劫,都只活下來了孟惜慈一人。偶爾有些手段高超的入鏡人也能離開,出來后就到處說孟惜慈會抓住機會殺死所有人。

    偏偏孟惜慈還認(rèn)為,人間是煉獄,活在世間就是痛苦,自己是在救他們!他甚至是一臉悲憫地送其他人上路的。

    最可怕的是,真有人認(rèn)為孟惜慈是為了他們好。和他入鏡后還能離開的,只有幾個看穿了他的險惡用心,更多的竟覺得這是個不錯的君子。

    許庭深不去賭孟惜慈的仁心,眼看孟惜慈要開始擲骰,他急忙道:“實不相瞞,聶姑娘剛才說的喜金客,我一直有所耳聞。”

    他一進(jìn)來就發(fā)現(xiàn)了這死劫和喜金客有關(guān),許庭深當(dāng)然沒這么好心把自己了解的真相說出來。可直到現(xiàn)在這份真相也不能給他帶來什么便利,不如說出來換取生機。

    規(guī)則上說三只木偶是替他們死的,第四次才會輪到自己。可誰知道真的失去三只木偶會有什么下場?

    他才不要賭!

    孟惜慈果然停手了,做出一副虛心聽教的樣子。

    許庭深就飛快地說了一段往事。

    他的師父,一位真正懸壺濟(jì)世的名醫(yī),因卷入豪門陰私而被殺死,死后還被人潑臟水。

    那時他也險些過不下去,夜里睡覺都警醒著,生怕有人闖進(jìn)來把他一塊打死。

    不過師父生前救下的人也不全都是狼心狗肺的。他以前治過一個江湖上名聲很不好的神偷,沒有收他錢。聽說他師父出事,那神偷悄悄過來,靠著一手潛伏的本事潛進(jìn)那人家偷聽出了真相。

    其實真相很無聊,不過是正房擔(dān)心妾室生出兒子繼承家產(chǎn)罷了。

    正房暗示府里的大夫,每次給妾室看病時,藥放多點或少點,不需要下毒,沒幾年就能讓那妾室病死。那妾室心眼不差,求了大少爺請外面的大夫,等大夫走后,借機把這事兒掀出來。正房夫人失了面子,找兒子和弟弟哭訴,弟弟一氣之下就找上醫(yī)館把人殺了。

    想替那女人撐腰?也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

    僅僅……因為后宅爭風(fēng)罷了。

    他師父苦學(xué)醫(yī)術(shù)數(shù)十年,從不敢懈怠,就是想成為一代名醫(yī),不辱師門榮光。

    偏偏他的滿腔抱負(fù)、堅持半生的信念,就因為這個可笑的理由破滅了。

    太可笑了。

    許庭深非常冷靜,請求神偷帶他入江湖,那幾年他一直輾轉(zhuǎn)在各大門派間,知曉了不少江湖秘聞。

    江湖上不少門派其實過得很拮據(jù)。聽說以前朝廷管不住的時候,幫派們就可以占地方靠收佃租,或是收徒弟,或是收保錢、拿錢殺人等等來斂財。

    現(xiàn)在朝廷勢大,不允許這些江湖門派當(dāng)土皇帝,于是有些門派就動起了歪心思。

    他先前說的七殺門就是其中翹楚。七殺門表面做殺手生意,實際上七殺門門主和幾個心腹一直研究五行八卦,干起了盜墓的行當(dāng)。

    盜墓說起來是損陰私的勾當(dāng),遲早遭報應(yīng),可在銀子面前,陰德算什么?他們殺的活人不少,還怕死人?

    七殺門還知道有財大家一起發(fā),每次盜墓都聯(lián)絡(luò)其他門派的一起干。許庭深就知道,他們前幾年要探出一座前朝某王爺?shù)哪梗?lián)絡(luò)了好幾個門派一起動手,最后挖出不少寶貝,當(dāng)時這幾個門派都發(fā)了大財。挖出來的寶貝能賣的就賣,不好賣的就當(dāng)傳宗之寶。

    只是后面不知怎么,都遭了報應(yīng)。傳宗之寶也都賣了。

    許庭深還親眼見過一些寶貝。

    比如,一張賭桌。

    眾人完全沒想到還有這樣的淵源,待要繼續(xù)往下聽,刻漏卻快見底了。

    孟惜慈心底暗暗嘆氣。

    不得不把最后一枚褐色木偶移到尋常格子上。

    許庭深松了口氣,緊接著又提起心。

    孟惜慈過后,再次輪到聶歡。

    她面前刻漏滴落速度更快,水滴連珠成串。

    第505章

    此時, 許庭深對上了明孤雁,笑意不達(dá)眼底:“七殺門找上的門派中……也有萬金堂。”

    明孤雁不為所動。

    許庭深繼續(xù)自言自語般說:“身為萬金堂最有名的殺手,總該知道一些吧?”

    “是真的不知道……還是抱著同歸于盡的想法,不肯說?”

    姜遺光問她:“你知道多少?”

    明孤雁搖頭:“我不清楚, 萬金堂中一應(yīng)事務(wù)我并不插手。”

    姜遺光似乎無所謂一樣:“哦?是嗎?”

    明孤雁低下頭:“我確實不清楚。”說著她便想請罪, 可又動不了, 只好把頭低得更低。

    姜遺光便對其他人一攤手,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聶歡拿著第三枚木偶,笑盈盈地對她道:“能進(jìn)來的都是和賭坊有淵源的, 你說你不知道?”

    明孤雁沉默不語。

    “唉……算了算了。”她擺擺手,“你一開始就謊話連篇,起先還不肯承認(rèn)自己的身份呢。”

    明孤雁:“我確實不知。”

    但她心不禁提了起來。

    眼看刻漏要走完,聶歡到底還是不敢想若是失了三枚木偶會有什么后果。

    趕在最后一刻,她放下棋子。

    又不甘, 又松了口氣,她現(xiàn)在也不知做什么好了。

    明孤雁心下一松。

    其實真到了最后關(guān)頭,大家反而都不敢冒進(jìn)。

    如果殺了別人自己能活著出去,在場每個人都不會猶豫。可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

    每個人猶豫片刻后, 就默不作聲地把棋放入了安全的位置。

    明孤雁如此, 姜遺光如此,孟惜慈也一樣。就連許庭深, 在幾番思索后,也選擇了穩(wěn)妥的辦法。

    別人走棋時,他也嘴上不停, 一直在說關(guān)于這張桌子的來歷。

    事實上, 他也不太清楚這張桌子究竟是直接從前朝古墓中挖出來的寶藏,還是那些人拿著墓里取出陪葬的木材重新打的一張桌。總之肯定是從那個古怪的墓里出來的就是了。

    而他為什么會知道呢?

    因為他一直在追查前朝古墓。

    前朝的秘密很多, 本朝從未放棄過派人追查。就像姜遺光一直在查驪山、時不時去驪山幫忙一樣,許庭深就是調(diào)查前朝之人其中一個。

    那些散出去的寶貝許多都不見了蹤影,大多則被人買走了。有個富商買了不少,既是為收藏寶貝,也是為了和七殺門打好關(guān)系。

    不過后來富商家里就遭罪了,他們以為是生病,竟求到他這兒來。許庭深勉強治了一段時間,實際是用山海鏡壓著詛咒不爆發(fā)。等他查到富商家中藏物后就丟開不管。

    許庭深一清二楚,那富商不知詛咒一事,也不知道喜金客里有古墓遺物,只以為他女兒的死是自己故意為之,還想著找江湖殺手刺殺自己,都被近衛(wèi)攔下了。

    這段他倒沒說,不讓其他人認(rèn)為自己和明孤雁有關(guān)聯(lián)。

    他沒看明孤雁,仿佛對方只是個陌生人。可他心知肚明,那富商并未放棄,變賣了不少家產(chǎn)就是為了找人殺他。

    明孤雁,隱閻王……

    富商最后傾家蕩產(chǎn)請的殺手,會是她嗎?

    現(xiàn)如今,就連姜遺光他也信不過了。

    許庭深聽說姜遺光一直和江湖門派走得很近,從驪山回來時還帶了一些江湖人,不知是為了什么。后面姜遺光又回了驪山。

    他會不會也和七殺門或萬金堂的人攪在一起?明孤雁會不會是假意殺姜遺光,實則做戲讓自己放松警惕,就為了殺他?

    要不然明孤雁怎么會這么簡單就放下了對姜遺光的追殺?她可是出了名的只要接下單就會不惜一切代價完成。

    是只有一個人做戲?還是兩人合伙騙自己?許庭深瞥瞥鄰桌兩人,心里拿不準(zhǔn)。

    幸好,姜遺光的棋在他手里,他想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

    許庭深打定主意不說。

    坐在這兒的都和那家賭坊有些淵源。他有,聶歡和孟惜慈也有,這樣就只剩姜遺光和明孤雁。

    他只說了萬金堂刺殺自己一事,其他人自然會以為明孤雁和喜金客有隱藏的關(guān)系。自己就靜等事態(tài)發(fā)展即可。

    新的一輪又開始了。

    不出意料,刻漏速度更快。棋盤上,異色格子也多了近一倍。

    放眼望去,白色格子寥寥無幾。

    如果說棋局剛開始,每個人思考的時間都是在考慮要不要讓手中木偶活著,現(xiàn)在則是在努力找白色格子好讓手中僅剩的木偶活下來。

    可想而知,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快,很可能會快到連擲骰子的時間都沒有。

    這還僅僅只是桌面上,桌下呢?桌下的東西,他們絲毫沒有頭緒。

    聶歡十分頭疼,棋很快輪到了姜遺光,姜遺光仍舊選擇保她,現(xiàn)在,她是五人中剩下木偶最多的。

    可姜遺光卻是五人中事情交代最少的。

    他為什么要雇隱閻王殺自己,他和喜金客又有什么關(guān)系,一樣也沒說。

    聶歡不禁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姜遺光沒有回答,只低聲道:“這和你們無關(guān)。”

    此時已輪到一輪中最后的許庭深,他把姜遺光的藍(lán)色木偶放在了白色格子上,同樣笑著問姜遺光:“真的無關(guān)么?我以為經(jīng)歷了這一切,大家怎么說也是生死之交了。”

    “朋友之間有什么不能說的?還是……你隱瞞了什么?”

    “五行相生相克……”許庭深說到這兒,孟惜慈眉頭微微一動,沒有人留意,許庭深繼續(xù)道,“大家都明白,一人出事也會牽連到其他人,姜兄為什么要隱瞞?”

    “是因為……你已經(jīng)有了離開的辦法,卻只想自己出去嗎?”

    姜遺光終于道:“并不是。”

    他之前一直在看棋盤。

    棋盤上的格子不論如何變化,出口——也就是棋盤邊緣始終留著一條能通過的白色格子路。死劫始終給他們留著一條活路。

    而棋盤正中,最中心的格子,也始終是白色的。

    他很少玩棋,原本對棋具并不了解。但他對前朝了解很多,前朝時,雙陸棋一直非常風(fēng)靡。而那時的雙陸棋有一項不成文的規(guī)定:任意一方的棋子如果踩中正中心的格子,則所有棋子一律出局,判定為輸家。

    如果他的棋子經(jīng)過……

    是否意味著,他的木偶,連同他自己,都會死去?

    死去……

    姜遺光環(huán)視著其他四人。

    棋局又輪到了聶歡。

    聶歡非常迅速地走出幾步,金色木偶踩在僅有的空白格子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聶歡催促他:“姜兄,你一直護(hù)著我,我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可事關(guān)大家安危,你如果知道什么,不妨說出來,大家一起想想辦法。”

    姜遺光漠然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聶歡:“你……”

    姜遺光竟一笑,“大家都出不去,一起死在這兒又何妨?”

    “說不定,死反而才能超脫。”他喃喃道。

    孟惜慈心中一動,抬眼看他。

    莫非他也是同道中人?

    孟惜慈認(rèn)為姜遺光早就知道相生之道。他不說,只是因為人心難測,怕引起騷亂。

    是極,世上有多少好因,本可結(jié)出好果,卻因為人心叵測,善因結(jié)了惡果,善人也得了惡報。

    似這山海鏡不也是如此?

    山海鏡,鏡中有山海,本該是鎮(zhèn)壓邪祟,還天下太平的寶物。但寶物卻不能靠自身制服邪祟,非得要被人使用不可。

    人要用鏡,就必然給使用它的人帶來莫大痛苦,一物換一物,看上去很公平。

    可這世上不公之事更多!

    譬如世間有鬼,卻不見得有神。

    人會被鬼殺死,卻不會被神佛救命。這難道不是不公平嗎?

    孟惜慈堅信,唯有死,才是最公平的。

    若這世上再無活人,那些惡鬼又能做什么?

    若人人都變成鬼,那人就是鬼,鬼就是人,無痛無傷,無懼無難。

    死便是解脫。

    此即,向死而生。

    此時明孤雁已經(jīng)下完了,輪到姜遺光落子,他笑著看向聶歡,笑容里竟帶著幾分痛快的解脫之意。

    然后,他隨意擲出點數(shù),在聶歡驚詫的怒視中,把赤紅的棋子落在了相克藍(lán)色格子上。

    聶歡頓時仿佛被水浸沒,窒息的痛苦讓她忍不住掙扎起來。等她意識回籠,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的刻漏已經(jīng)再次滴落,連忙抓起骰盅。

    方才她意識不清之際,幾人早已下過了一輪。聶歡頓時心里一陣后怕,誰知道過了時間還沒落子會有什么后果?

    更多的則是憤怒。

    姜遺光……

    他到底要做什么?

    明孤雁和他是一伙的吧?既然三枚木偶遲早要失去的,不妨就從明孤雁開始。

    姜遺光他估計知道些內(nèi)情,還不能殺。

    眼看聶歡要擲出點數(shù),明孤雁當(dāng)機立斷甩出一把刀——

    卻并非對著聶歡,而是姜遺光。

    后者一側(cè)頭,那把刀貼著他的臉擦出一道傷疤,深深扎入椅背。

    刀把還在微微晃動。

    姜遺光沒有生氣,而是很平靜地說:“你果然沒忍住。”

    明孤雁不答,又是一把刀襲來,姜遺光不閃不避,那把刀就和之前聶歡刺向她的那把一樣,扎穿了肩膀,把人釘在椅背上。

    聶歡心里嘖一聲,看兩人好像起了內(nèi)訌,最終還是將明孤雁的金色棋子放在了安全的白色格子上。

    她著急了?

    她想說些什么呢?

    他們是真的鬧翻,還是又在演戲?

    姜遺光笑了起來,似乎很是無所謂的樣子。

    “為什么不對準(zhǔn)這里?”他指指自己的咽喉。

    “你要取信他們,卻又不肯真的下殺手?”

    “怎么?是怕了么?不敢賭殺死我的后果?”

    聶歡之后,便是許庭深。

    他已經(jīng)看好了位置,擲出點數(shù),卻不著急落子,兩只眼睛盯著刻漏,余光看看他們又在鬧什么。

    明孤雁道:“我以為你會躲開。”

    她明明精心算好了,這一刀射得十分刁鉆,姜遺光躲開第一刀,下一刀必然也會躲,只要他躲,這把刀就能拐個彎扎進(jìn)他心口。

    可偏偏姜遺光居然不躲了。

    他不躲,反而讓她算盤落了空。

    明孤雁看著他,了然之后十分不解:“你想尋死?”

    姜遺光像被踩著尾巴的貓一樣忽然激動起來,盡管他迅速冷靜下去并冷冷道:“你在胡說什么?”

    可在場誰不是人精?哪個看不出來?

    刻漏見底前,許庭深思索再三,還是把姜遺光的棋放在了安全的位置。

    接著便輪到明孤雁。

    明孤雁看一眼孟惜慈,猶豫片刻,還是有樣學(xué)樣,把孟惜慈的棋子放在白色格子內(nèi)。

    此時,每個人僅剩的木偶都走到了棋盤邊緣,只差幾步,就能離開棋盤。

    雙陸棋中,第一個將所有棋子離開棋盤者,為勝。

    第506章

    明孤雁后, 輪到姜遺光。

    聶歡心緊緊揪起。她本想著許庭深會處理掉姜遺光的最后一枚木偶,但許庭深并沒有這么做。

    現(xiàn)在怎么辦?姜遺光會怎么做?

    他看起來好像不太對勁。

    從一開始姜遺光就很奇怪,借其他人之口逼問明孤雁,迫不得已才承認(rèn)是自己讓隱閻王殺自己。當(dāng)她以為對方必死無疑時, 他又坦誠自己找隱閻王時又留了后手。

    他到底要做什么?真像明孤雁說的那樣想要自盡?那也太可笑了。

    自盡的入鏡人不算多, 也不少, 十重后的入鏡人也有。聶歡不是不理解,她不覺得那些人不對勁。真說起來,她自己有好到哪里去嗎?

    姜遺光會不會是真想自盡, 途中又后悔?

    能下定決心殺死自己的人很少。許多人都是過了那股勁兒,胸中那股氣散了,就想著回頭了。可惜,回頭的人過得也不怎么好,絕大多數(shù)都是在想死去和茍活之間掙扎。

    姜遺光……他會是這樣嗎?

    姜遺光握著骰盅, 頭低著,下半張臉都在陰影中,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水珠滴滴落下。

    他一動不動,好像在說什么, 聲音很輕。

    圓桌上忽然安靜下來。四人皆豎耳去聽, 盡管聲音輕弱,他們還是聽清了。

    “假的……都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什么假的?

    他到底在說什么?

    姜遺光冷靜了下來, 趁刻漏滴完前隨手?jǐn)S出骰子。

    這一輪,他還是選擇了保下聶歡最后一枚木偶。

    棋子落地,聶歡松了口氣, 跟著再提起心。

    許庭深心里嘖一聲, 沒說什么。

    孟惜慈看了過來,深深感到可惜。

    他為何還在猶豫?

    孟惜慈見過許多半信半疑的信徒。他們對現(xiàn)實感到痛苦不堪, 無法改變,所以選擇愚昧地相信供奉神靈就可以變得更好。可他們又不敢選擇死亡。

    死,即終生唯一解脫之法。

    世人如螻蟻,愚昧且庸碌一生,既不知自己所活為何,也不知為何而死,沉浮在苦海中不可自拔,無力改變。不付出任何代價,只靠自以為虔誠的幾句祈禱就愚昧地奢求不存在的神佛拯救,然后靠著這點奢想繼續(xù)在苦海中煎熬。

    這種人活著,卻不如死了。難道姜遺光竟也和那些愚昧之人一樣么?

    亦或者……姜遺光又在說謊?

    他從進(jìn)來后可不止說了一次謊。

    許庭深也是這么想的。

    姜遺光一直隱身在幕后,起初因為明孤雁要殺他,眾人就將目光放在明孤雁身上。等明孤雁“效忠”姜遺光了,聶歡的棋子又在他手上,動他一個等于動三個,才叫他一直瞞到現(xiàn)在。

    表面上姜遺光什么都參與了,可實際上他什么也沒說,不是嗎?

    姜遺光落子后,又輪到了孟惜慈。

    一看到他許庭深就有種不妙的預(yù)感,他很確定,孟惜慈想殺了他。

    不光是他,還包括在場其他三人。

    他聽過孟惜慈那可笑的言論,什么死即是生,什么死亡才最公平。在孟惜慈眼中,人分為兩等。一種如螻蟻般毫無存在的必要,死后跨越苦海得超生。另一種則是智者,見世間疾苦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們需肩負(fù)起殺滅前者的責(zé)任。

    不得不說孟惜慈這套鬼話還真說服了不少人,那些信徒在遇著暫時過不去的難關(guān)時,就干脆選擇了自盡。

    許庭深覺得孟惜慈就是對別人說多了,說得自己都信了。現(xiàn)在孟惜慈沒有直接下狠手,不過是他自己還想活而已,他還得活著“拯救”更多人。

    但如果他感覺自己也活不了了呢?

    這張賭桌的秘密還未解開,他們?nèi)耘f什么也不知道。孟惜慈恐怕是覺得再這樣下去他們會連擲骰子的時間也沒了吧?

    這樣……他一定會盡可能殺了更多人!

    而且孟惜慈一定會認(rèn)為自己是在“救”他們。呸!誰要他來救?

    孟惜慈已經(jīng)擲出了骰子。

    許庭深看清了上面的點數(shù),心里就是一咯噔。

    按照點數(shù),除非往回走,只要往前進(jìn),就一定會踩中青色格子。

    其他人也看清了,同樣一怔,又齊刷刷把目光投向許庭深。

    孟惜慈忍不住了?他會落得什么下場?

    三只木偶消失,他會死嗎?

    孟惜慈果然沒有往回走。

    他握著許庭深的褐色木偶棋,一步步往前。再前方幾步,就會踩中青色格子。

    施比受有福。此刻,孟惜慈心里默念一句往生咒,分出一部分心神望向許庭深。

    許庭深只是冷冷地看著,好似事不關(guān)己。

    就在木偶棋即將踏入青色格子的前一瞬……

    ——他猛地甩出數(shù)十根銀針!

    驟然發(fā)難,孟惜慈躲閃不及,被扎個正著。那銀針不是要他性命的,只是點住了穴道,讓他一下子癱軟在原地動彈不得。

    要解開穴位少說需要一刻鐘。

    刻漏水滴聲聲響,絲毫不等人。

    其他人頓時明白了許庭深的主意。

    不論是沒有按照骰子點數(shù)前進(jìn),還是在刻漏前沒有走完。都是孟惜慈違反了規(guī)定。

    違背規(guī)定的后果……

    最后一滴水落下,刻漏流盡。

    明孤雁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最后一枚青色木偶,消失了。

    孟惜慈忽然頓住。

    不是被許庭深點住穴位后的僵硬,而是仿佛被另一種不可知的存在控制住的僵硬。

    每個人都只能坐著,看不到桌子下方。但卻能清晰地看見孟惜慈露在桌面上的胸膛自下往上變化,粗糙的青色木頭紋路一路攀沿而上,直到覆蓋住頭頂。

    他就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尊青色木偶。

    而后這木偶又如一縷青煙一般,消失了。

    與此同時,明孤雁面前消失的青色木偶又回來了。

    和原來粗陋的只能看見簡單人型的木偶不同,這只木偶雖然也很簡單,臉上只是很簡單地刻出五官的樣子,可怎么看都像孟惜慈的模樣。

    一切都發(fā)生得很快。

    來不及多想,新的一輪繼續(xù)開始。

    不論發(fā)生什么,都不會干擾桌上棋局的進(jìn)行。

    直到聶歡面前的刻漏再度滴水,許庭深才松了口氣。

    他很早就想這么做了,可他不知道,干擾別人下棋會不會連帶自己也受罰。剛才他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手。

    還好,他沒有受牽連。

    松口氣后,他更加后怕。他們的一舉一動仿佛都被一雙眼睛盯著似的。

    其實,一直注視他們的就是這張桌子吧?

    一張賭桌……雙陸棋……

    幕后的執(zhí)念到底想要什么呢?

    聶歡直到拿起骰盅,才發(fā)現(xiàn)自己屏住了呼吸。她有些心有余悸地擲出點數(shù),然后說:“這下糟了。”

    “孟先生不在,你的棋子還不知道怎么辦呢。”

    許庭深一想也是,孟惜慈死了,他的棋子怎么辦?誰來下?停在原地算是違規(guī)嗎?

    如果一直沒有人下,他豈不是被困在這里到死?

    想到這兒許庭深又有些后悔,可再一想,孟惜慈起了殺心自己能怎么辦?阻不阻止都是死路一條,至少阻止他還能多活一陣,拉個墊背的。

    已經(jīng)沒了一個人,聶歡也擔(dān)心再死一個恐怕會生出什么惡果,又不想讓明孤雁這么快就離開——她的金色棋子只差十幾步就能走到邊緣了。

    于是她丟了個最小的點數(shù),金色木偶前進(jìn)幾步后停下。

    許庭深面前的刻漏開始計時。

    許庭深望望姜遺光,盡管心里意動,卻還是沒有讓姜遺光失去這最后一枚木偶。

    姜遺光的眼神太瘆人了。

    他自認(rèn)見過的活人死人都不少,江湖上有些魔子妖女什么的哪個不是作惡多端?那些人的眼神就跟野獸一樣兇殘,至于他見過的一些厲鬼,目光更是十分恐怖。

    可姜遺光和那些都不太一樣。

    那是一種極致的漠然,似乎完全不在意他是不是會把自己殺死,甚至還有些催促的意思。

    快些!快殺了我!

    他仿佛在這么催促著。

    許庭深猶豫過后,還是決定不順著他。

    他竟發(fā)現(xiàn)姜遺光還有點失望?

    下一個輪到的是明孤雁。

    明孤雁看著眼前和孟惜慈十分相似的木偶,十分猶豫。

    原來粗糙的木偶也就算了,這個木偶……怎么看都感覺好像真的捏著縮小的孟惜慈在棋盤上行進(jìn)。

    其他人也不催促她,在刻漏滴完前還不落子就是違規(guī)。違背規(guī)則的后果,明孤雁已經(jīng)見到了。

    明孤雁再三思索,最后還是決定把這木偶放在白色格子上。

    她實在不確定,如果這枚木偶沒了,又會發(fā)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她只剩這一枚木偶了。要是這只木偶也沒了,她拿什么下棋?這張桌子壓根就不會考慮她手中沒有棋子,只會判定她沒有下棋,違反規(guī)則,然后……把她也變成木偶。

    她不敢去賭這個可能。

    她擲出骰子,確定后,伸出手,想要握住那只木偶。

    手指尖即將觸碰到木偶的剎那,明孤雁猛地縮回來,驚疑不定地盯著桌面。

    剛才……這只木偶好像對她笑了一下?

    木偶太小,其他人沒看見,聶歡問她:“發(fā)生什么事了?”

    明孤雁從未見過這種怪事。

    她已見慣生死,可在那一刻仍舊感受到了心悸。

    木偶還在微笑,明孤雁若無其事道:“沒什么。”

    說罷,她小心地捏著木偶的下端往前移——明孤雁總有種這只木偶會活過來咬住自己的錯覺。

    好在只是錯覺,木偶沒有動,只是對她意味深長地微笑。

    木偶順從地站在該站的格子上,沒有異樣。

    下一個,又輪到了姜遺光。

    姜遺光為水,拿著屬于聶歡的火紅色木偶。

    聶歡想說什么,可姜遺光的目光讓她感到不寒而栗。

    甚至……她都覺得他要拉著所有人同歸于盡了。

    到最后,姜遺光可能還是顧忌著什么?她也不清楚,總之她僥幸活了下來。

    紅色木偶擺在了棋盤邊緣。

    只要往前一步,就能離開了。

    聶歡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她擔(dān)憂這也是陷阱,然而擔(dān)憂也是無用,所有人都緊緊盯著土褐色的座椅。

    這張座椅上原本坐著的人死了,變成了木偶。

    那現(xiàn)在……許庭深的棋怎么辦?

    許庭深更是不由自主地一只手握緊了。

    他不知道自己會迎來什么結(jié)果。

    到現(xiàn)在后悔也沒用,他只能緊緊盯著那張空椅子。

    四雙眼睛注視下。

    桌底忽然迅捷地伸出一只枯瘦蒼白的手。那只手飛快地?fù)u動骰盅,“啪”一聲扣在桌上再抬起,依照點數(shù)拿起木偶,一步步往后退,又飛快縮了回去。

    聶歡面前刻漏滴水,開始計時。

    許庭深呼吸都屏住了。

    那只手捏住木偶的一刻,他好像自己也被掐住,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你們都看到了吧?那個東西……”聶歡一手搖骰子,一手指著空座位,不敢說出“鬼”這個字。

    桌子底下……

    桌下的東西……

    第507章

    只要想到他們坐在這里這么久, 桌底下一直潛伏著的東西,幾人再怎么見多識廣,也不免如坐針氈。

    木偶代替活人走棋。

    活人死后,惡鬼代替活人繼續(xù)執(zhí)棋。

    甚至……離他們?nèi)绱私咏? 就在桌下。叫人如何不心驚?

    聶歡手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 趕緊拿起骰盅搖晃, 生怕自己也過了時間被殺死——現(xiàn)在不是悲春傷秋的時候,她只剩下最后一枚木偶了!她才不想落得孟惜慈那樣的下場!

    趁著刻漏落盡前連三趕四走出這一步,好不容易才找著合適的位置落子。

    聶歡松了口氣, 對其他人道:“要是我們都沒了。那這盤雙陸棋豈不是變成了幾個……”她在脖子上劃一道,以指代厲鬼,“變成它們在對弈?”

    或者桌下只有一個厲鬼,它自己和自己走棋?

    想到這一幕,就叫她感覺荒誕又怪可怕。

    許庭深自己搖著骰盅也不忘分出一只眼睛盯著明孤雁, 嘴上道:“盡說些不吉利的話。”

    “孟兄去了,可按照規(guī)則上說,前三回是木偶替死,第四回才是本人。”

    “這才第三次而已。”

    桌上的大棋盤看不出什么異樣, 木偶還是木偶, 就是瞧著十分像孟惜慈的臉。

    明孤雁不答,有意無意遮住面前的小棋盤, 不讓其他人看見。

    她越這樣,其他人越是猜測。

    還用問嗎?

    自然是木偶“死了”后,人就變成了木偶啊。

    等許庭深走完棋, 明孤雁就沒法再遮擋——輪到她走棋了。刻漏滴落密集如雨, 稍微慢點就會超過時限。

    明孤雁定定神,不去看那張粗糙的臉, 匆匆抓著青色的木偶棋子的底下往前移了幾步,放在同樣青色代表藤蔓的格子里,并刻意讓木偶背對自己。

    那張臉,讓她看著……就忍不住從心底深處泛起寒意。

    木偶身子不動,腦袋卻慢慢地扭過頭來,直到正臉對著她。

    然后對著她微笑。

    明孤雁心一顫,若無其事瞥開眼睛,不再看它。

    輪到她身邊的姜遺光了。

    聶歡飛快問:“你打算怎么辦?”

    屬于聶歡的火紅色木偶已經(jīng)來到了棋盤邊緣。她不敢想象離開棋盤會怎樣。

    ……離開棋盤就真的贏了?就能離開山海鏡?

    聶歡不敢賭。她只有最后一枚木偶。

    姜遺光冷笑:“有一個解脫的機會,你居然不想要?”

    聶歡斬釘截鐵道:“不想。”

    她看姜遺光還有些意動,再顧不上先前虛假情分,笑盈盈威脅道:“要是我也變成木偶,你們接下來可就更難走了。”

    許庭深卻道:“棋盤外未必就是死局。”

    雙陸棋不就是先離開棋盤的為勝嗎?再怎樣,也總比困在這里一直下一局走不完的棋來的要好。

    只可惜……

    許庭深陰鷙的眼神從那張空座位上收回。

    ……他已經(jīng)沒了機會。

    他可以和這幾個人談條件,能和鬼談嗎?那只手可能會幫他嗎?

    難道自己注定就死在這里了?

    許庭深不肯認(rèn)命,如果他愿意認(rèn)命,早在幾年前他就會選擇和師父一起聲敗名裂去死了。他能活到現(xiàn)在,胸中那口氣從未消散。

    他盯著姜遺光一舉一動,后者在聶歡的懇求威逼下,最終選擇了后退。

    紅色棋子倒退十?dāng)?shù)步,站在一個同樣鮮紅的代表火海的格子中。

    聶歡安然無恙。

    接著又是“孟惜慈”。

    孟惜慈已經(jīng)死了,剛才代替他下棋的東西,會怎么做?

    幾人盯緊空座椅,許庭深更是大氣不敢喘。

    上一輪,厲鬼沒有直接送他去死,而是操縱著他本來快到邊緣的棋往回走。

    看樣子……是要走回初始的位置?

    它到底想做什么?

    水滴聲聲。

    桌下再度突兀地伸出一只慘白獰厲的手,猛地抓住了骰盅!

    少頃,又是一只手伸出。

    這張圓桌其實很大,幾人圍坐一圈,相鄰的兩人還能隔開好幾尺,并不擁擠。大棋盤就放在正中,即便他們完全伸長手臂也碰不到大棋盤的邊緣。

    這雙手卻不一樣。

    它似乎……過分長了,隨意甩出骰子后,兩只手就在桌面拼命往前伸。

    就像桌下的人竭力要出來似的。有好幾次,差點就要伸到鄰座的聶歡和姜遺光那里去。

    聶歡竭力避開,姜遺光亦躲避著那雙胡亂抓動的手。

    眼看著手臂越伸越長……

    終于,刻漏滴盡。

    那雙手掙扎著,不甘地慢慢收回桌下。

    一切歸于平靜。

    又輪到了聶歡。

    聶歡嘴里說著感謝,手上一刻不停,看也不看刻漏就飛快走出棋——再慢點水就漏光了!

    等她走出這一步,才僥幸地嘆道:“剛才那只手差點就要抓到我們身上了。”

    許庭深注意到什么。

    厲鬼的做法和剛才一樣,都是要把他的棋往回走,送回去。這讓許庭深更堅定自己的猜測:離開棋盤為勝,否則幕后惡鬼何必費這么大功夫?

    他也疑惑,為什么惡鬼不直接把木偶放進(jìn)相克的格子里?

    許庭深飛快把這個疑問說了。

    而且,他們都留意到……

    即便是惡鬼,也要遵守規(guī)則。

    刻漏滴完前,必須走出棋。

    一個極為大膽的想法涌上許庭深心頭。

    姜遺光道:“也是因為規(guī)則。”他在回答許庭深的疑惑。

    五行相生相克,相克規(guī)則他們已經(jīng)知曉,相生之法卻不大清楚,因為表現(xiàn)得很不明顯,如果不是刻意盯著根本看不出來。

    姜遺光道:“木克土,土克水,土又生金。它即便殺了你,對它自己也是無益,反而可能有益于我,或是隱閻王,或者……藏在隱閻王桌下的惡鬼。”

    許庭深的棋子為土,姜遺光為水。兩只屬性不同的木偶相遇時,遵循相克之法毀去一只,自然是姜遺光的木偶被毀去。

    如果那惡鬼真的毀掉了最后一枚許庭深的木偶,姜遺光就不必?fù)?dān)心和他撞上,豈不是對他人有利?

    姜遺光認(rèn)為后者更有可能:即許庭深死去,會利于明孤雁座下的惡鬼。

    或許……每個人桌下都有一個等著取代他們的惡鬼靜靜潛伏。

    只要他們的木偶用盡,惡鬼便能把他們變做木偶玩樂,并取而代之!

    聶歡深吸口氣,盡力笑道:“我還有個想法——我們手里的木偶,真的只是木偶嗎?”

    木偶能當(dāng)棋,人能當(dāng)做棋,惡鬼自然也能做棋子。焉知他們手里的木偶不是惡鬼假扮?

    許庭深心想,這女刺客手里拿著的最后一枚棋,恐怕不是普通的木偶,而是還留有神智的孟惜慈吧?

    要不然她為什么一直遮掩著不敢暴露呢?肯定是那個木偶有古怪。

    說話間,這輪棋局再次輪到了明孤雁。

    明孤雁默不作聲,仿佛剛才沒聽見姜遺光的話。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她十分忌憚擺在面前的木偶。

    不僅不肯直視,且在飛快移動后就立馬縮回手,好像那只木偶會吃人似的。

    許庭深為姜遺光的推測驚得脊背生寒,細(xì)想下覺得很有道理。再一思索,自個兒也悟出了些更深的道理。

    從頭到尾,他們就只是惡鬼玩樂的器具。

    賭博也好,雙陸棋也好,一直都是人玩器,并非器玩人。可玩著玩著把自己玩進(jìn)去變成“器玩人”的,為了賭傾家蕩產(chǎn)渾渾噩噩一輩子的人還少嗎?

    難道這就是幕后的執(zhí)念所在么?一直供人玩樂的一盤棋,如今也能把人當(dāng)做棋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想明白后,許庭深更加心煩意亂。

    現(xiàn)在該怎么辦?

    該離開,還是……

    繼續(xù)耗下去能有什么結(jié)果?

    還是需要離開吧?

    孟惜慈變成了木偶,雖還有神智,可他似乎無法控制自己,不然賭一賭也是可以的。

    時間越來越緊迫了,他們面前的水滴一落下就要立刻拿起木偶。到后來,他們根本沒有任何空閑思考,每一輪拿起棋子便在棋盤僅剩能行走的格子上來回移動。

    上一輪前進(jìn)幾步,下一輪就后退回去,反復(fù)徘徊,以保全木偶。

    其他人還能再拖拖,許庭深卻不得不盡快做出決策——只有他的棋在惡鬼手中。

    褐色木偶不斷往后退。再過幾步,就會走到棋盤中心——被一堆彩色格子包圍的白色格子。

    誰都能看出來,惡鬼就是想將許庭深的棋帶往棋盤中心。

    越是緊要關(guān)頭,許庭深腦子轉(zhuǎn)得越快。他不明白知道惡鬼到底要什么?

    棋盤中心……棋盤正中心……

    有什么特殊之處嗎?

    不知不覺間,他問了出來。

    姜遺光答道:“前朝時,雙陸棋有一條規(guī)則,棋子走到正中心,則所有棋子一律出局。”

    許庭深一震,不可置信問:“你為何不早說?”

    姜遺光擺弄棋子:“你沒問過。我提早說出來,恐怕也會被認(rèn)為是故意騙你們,不是么?”

    許庭深一噎,耐心地問:“你可還知道什么規(guī)則?”

    這時又輪到了許庭深,他直接拋出最大點數(shù),將姜遺光的藍(lán)色木偶也向后退,一口氣就退了近二十步。

    姜遺光一臉無所謂,甚至笑了出來:“走吧——都走吧,大家同歸于盡也好。”

    許庭深對聶歡道:“聶姑娘,不如幫幫我?”

    聶歡忙著動棋,自顧不暇:“我?我能怎么幫你?”

    她過后馬上就是許庭深,后者飛快往前木偶邊道:“依姜兄所說棋子進(jìn)入中心格子就全部出局。”

    “誰知道是單指他一個還是指所有人?”

    聶歡反應(yīng)過來,倒吸一口涼氣。

    姜遺光一臉冷漠,就像沒聽見許庭深說什么似的。

    聶歡下意識想帶上明孤雁,卻又很快想到,明孤雁本就要殺姜遺光,哪怕讓她自己送死也無所謂。別看她一句話不說,內(nèi)心算盤肯定沒少打,說不定她樂得見到這種局面呢?

    果然,輪到明孤雁時,她沒有任何猶豫地擲出最大點數(shù),并選擇讓木偶往回走,看樣子,也是打算讓木偶來到正中。

    她一定猜到了!許庭深叫上自己就是為了截住那惡鬼的走勢。

    明孤雁清楚,許庭深叫上聶歡,必定是想利用聶歡手上的棋子做攔截。

    聶歡手里的木偶是自己的,屬金。許庭深手里木偶屬水,金克木,只要聶歡愿意,就能用自己的棋攔下那惡鬼。

    不過,他們只有兩個人,就顧不上自己了。

    第508章

    見明孤雁居然敢這么做, 聶歡怒道:“我當(dāng)初就該殺了你!”

    明孤雁毫不在意,而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

    她手指頭出了一道細(xì)小但極深的口子,傷口不斷涌出鮮血。

    鄰座的姜遺光瞥見,心下猜測:莫非是“孟惜慈”的棋子造成的?它似乎很不愿意回到棋盤正中。

    明孤雁抿去血跡, 另一手掏到身上的藥瓶單手扣開瓶蓋, 沾了點止血的白藥后抹在傷口上。

    姜遺光能聞到從瓶口溢出的白藥味兒, 是上等白藥,再大的傷只要抹一瓶都能止住血。偏偏眼前不到半寸的傷口,血竟然止不住。

    明孤雁包了一小團(tuán)白布, 那白布很快就浸透了,她又換了一團(tuán),依舊很快被浸透。她不得不把手放在桌下。

    聶歡也一直盯著明孤雁。

    那廂,姜遺光拿起木偶棋又往棋盤邊緣方向走去,再次把紅色木偶放在了棋盤邊框處。

    聶歡顧不得管姜遺光為什么反復(fù)無常, 搶先問明孤雁:“你的手受傷了?”

    再一看棋盤上的木偶,她眼尖地發(fā)現(xiàn)“孟惜慈”的青色木偶頭上沾了點血跡,頓時明白了怎么回事。

    明孤雁終于答道:“和你無關(guān)。”

    聶歡眼珠一轉(zhuǎn),明白過來, 恐怕是孟惜慈的木偶不愿意走到棋盤中央, 才弄傷了明孤雁?

    她就說那木偶好像還活著似的!她都看見那個木偶扭頭了!

    不過,木偶里到底是孟惜慈的鬼魂, 還是別的鬼?孟惜慈究竟還有沒有神智?他還算活著嗎?

    怎么感覺……孟惜慈的木偶和代替他下棋的惡鬼意見不一致似的?青色木偶不肯走到中間,而坐在孟惜慈座位上的惡鬼卻想方設(shè)法要把許庭深的木偶放過去。

    以往也不是沒見過這種情況,同一個死劫內(nèi)的兩個惡鬼起了分歧。這么看來, 棋盤正中心的白色格子會讓棋子全部出局并非虛言。

    但許庭深剛才又認(rèn)為, 姜遺光很可能還在故意隱瞞,他所說的出局, 會不會是指讓所有人的棋子一并出局?

    這樣看來,許庭深的猜測不可信,否則兩個惡鬼的選擇應(yīng)當(dāng)是一致的。

    ——不對!

    誰說一定有兩個惡鬼?

    如果棋盤上屬于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和坐在孟惜慈座位上代替他下棋的惡鬼,是同一個呢?

    青色木偶本身不愿意去白色格子,可想而知這對它不利。但惡鬼拿著的棋子又不是自己的,而是許庭深的!它當(dāng)然不在乎許庭深會有什么惡果。

    姜遺光過后,輪到惡鬼走棋。

    座位底下伸出一雙瘦長蒼白的手,并還在不斷向外伸,努力要爬出來似的。

    并且……每過一輪,那雙手臂就伸得更長一些。

    電光石火間,聶歡就跟突然打通任督二脈似的想通了什么,猛地驚叫起來。

    “我明白了!它想要出來!”

    聶歡驚叫的同時,惡鬼已伸出手,伸向青色木偶。

    它擲出了極大的點數(shù),每枚骰子最大點數(shù)面朝上。只要一次,就可以走到棋盤正中心。

    千鈞一發(fā)之際,許庭深抱著破釜沉舟的心態(tài)甩出一根銀針!

    他當(dāng)然不敢和惡鬼對上,因此,他對準(zhǔn)的,是自己的木偶。

    在惡鬼抓住褐色木偶前一剎……

    小棋盤上的褐色木偶被飛針擊中,倒下。

    大力令木偶滾了出去,又因為扎了一根針,只滾出幾格就被針抵住停了下來。

    許庭深心還在狂跳。

    他不敢想象自己會有什么后果,但做點什么,總比什么都不做好。他還算好了力道,讓褐色木偶不會滾到青色的格子里去。

    接下來呢?接下來會遇到什么?

    之前他干涉孟惜慈,致使其被賭桌認(rèn)定違規(guī)。

    現(xiàn)在呢?這張賭桌會判定惡鬼違規(guī)嗎?還是……會認(rèn)為他干擾惡鬼行動,處罰自己?

    出手時,似乎全世界都安靜了,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直到小木偶被擊倒,他才聽清了聶歡后半句話。

    許庭深下意識問:“誰?誰想要出來?”馬上他又明白過來,對著聶歡一指那雙從桌下伸出忽然間停住的手。

    桌底下的惡鬼想要出來?

    聶歡匆忙點頭。許庭深也馬上明白過來了!

    姜遺光說的出局會不會就是這個意思?不光是指執(zhí)棋人出局輸棋,會不會也有可能指惡鬼從困局中出來?

    他從進(jìn)入死劫后就一直在思考關(guān)于這張賭桌和幕后執(zhí)念的問題。

    這張賭桌不知見過了多少賭客,詛咒也不知蔓延到了哪些地方,又有多少人因為這張賭桌而死。

    同為入鏡人,他聽說過喜金客,死在喜金客的人早就不是小數(shù)目了。

    這么多死去的亡魂都去哪兒了?

    按以往經(jīng)驗,有可能都被賭桌給吞噬了,或是被賭桌操縱。就像傳說中被老虎吃掉的人會成為幫助老虎的倀鬼一樣。這些冤魂也很可能成為了“倀鬼”。

    但他現(xiàn)在覺得,這些亡魂會不會也被賭桌當(dāng)成了器具,反過來被賭桌玩弄?

    其實仔細(xì)想想,那些沉迷于賭桌的人,已經(jīng)不是人玩器具,而是自己變成了器具的奴隸。和死劫里他們的情況何其相似?

    亡魂會不會也想要逃離這張賭桌?

    短短一剎,許庭深心中百轉(zhuǎn)千回卻不顯露,只緊張地盯住了那雙手。

    賭桌……會怎么判定?

    在幾人的目光下,許庭深突地伏下身,面露痛苦之色。

    他還想說什么,身體卻自下而上飛快變得僵硬。

    他……

    許庭深還要說什么,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棋盤上,屬于許庭深的褐色木偶消失。瞬息后,棋盤上又多了一枚新的褐色木偶。

    看上去和許庭深的模樣十分相似。

    聶歡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仍笑道:“居然也變成木偶了……”

    這下算什么,變成了惡鬼操縱著另一個惡鬼嗎?

    那雙手也頓住了,僵硬在原地,驀地被收回去。桌底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不知發(fā)出什么聲音,很快又安靜下來。

    聶歡只來得及看一眼,飛快地一手抄起骰盅擲出,另一手拿起金色木偶就往棋盤中心退去。她沒有太多時間考慮,只能一口氣擲出最大點數(shù),所有骰子一律最大點數(shù)面朝上,這下讓金色木偶一次后退了幾十步,很快就攔在青色木偶前方。

    金克木,聶歡倒要看看,變成鬼的孟惜慈木偶要是和明孤雁的木偶碰上,惡鬼會做出什么選擇。

    她嘴上不停,飛快對姜遺光道:“算我求你,你若是想到什么生路,何必攔著我不放呢?”

    “把桌底下的東西放出來對你也沒有好處吧?”

    姜遺光卻只是回道:“許庭深已經(jīng)死了,我的木偶也沒有退路。不如大家一起走黃泉路,也好做個伴。”

    說話間,許庭深所在空座前的刻漏開始滴水。

    同樣從桌下伸出一雙手。

    同樣地……將屬于姜遺光的木偶往棋盤正中帶。

    姜遺光只是一臉無所謂地看著……

    二人話音落下后,就輪到了明孤雁。

    她也選擇擲出最大的點數(shù)——她看得出來,自己幾人的時間不多了,到最后估計連走棋的時間都沒有。所以她決定立刻解決。

    可令她完全沒想到的事發(fā)生了……

    她本想拿起棋子移到棋盤正中——方才她就算過路線,一路走過去正好能到中心的白色格子。

    可青色木偶卻突然自己動了起來,反握住她的手向棋盤外挪動,一路踩過屬性不相克的異色格子。

    看樣子,木偶想通過棋盤邊緣的出口離開。

    聶歡驚叫:“你在干什么?!快停下!”

    明孤雁道:“我控制不了它,是它自己在走!”

    她能感覺到,它不裝了,它想要出來!

    雙陸棋的規(guī)則是真的!先離開棋盤著為勝!

    姜遺光反應(yīng)得很快:“它騙了我們!離開棋盤它就能離開禁錮!”

    從一開始惡鬼就在欺騙他們,用各種行為誤導(dǎo),讓入鏡人們以為惡鬼想要把木偶棋放到棋盤正中。

    大多數(shù)入鏡人當(dāng)然會選擇和鬼對著干,就會想辦法將惡鬼的木偶留下,并避開棋盤中心,千方百計把自己的木偶送到棋盤邊緣。

    聶歡現(xiàn)在也明白過來,孟惜慈也好許庭深也好,他們之中不論是誰都好,只要棋局繼續(xù)下去,一定會有人忍不住違規(guī)的。

    違背規(guī)則就會被處罰,那人的木偶棋自然會被惡鬼取代。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

    到時,他們不論怎么選,都會親手“放出厲鬼”。

    惡鬼就是這樣,它們明明可以一次殺死所有人,人沒有任何反抗余地。但偏偏惡鬼就是不會直接動手,而是不斷地愚弄、戲耍他們,讓他們自己斷送自己的后路。

    她惱怒于惡鬼的愚弄,可偏偏絕大多數(shù)時候她也只能依靠從惡鬼的戲弄中找出的一線生機。

    如果厲鬼上來便直接把他們殺了,那入鏡人才是沒有一點活路。

    聶歡心想:姜遺光也察覺到不對了吧?他又不能說破,就干脆順著惡鬼的意直接將木偶往棋盤中心推。

    和聶歡猜測的有些出入,姜遺光的確想到了,但他更多的只是想看看把木偶放到正中間會怎樣而已。

    其實他自己也無法確定,究竟該把放在棋盤中心還是讓木偶通過邊緣離開。他只是順?biāo)浦哿T了。

    就像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不確定,這個世界是否真實那樣。

    或許是真實的,或許……是假的。

    雙陸棋盤……賭……

    在賭桌眼里,人是被它操縱的木偶。他們也是被山海鏡操縱的木偶、棋子。

    所以怎樣的選擇也無所謂了,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一死而已。不如看看,這些鬼到底要做什么?

    但這樣反而無意間打亂了厲鬼的計劃?

    可能也因為到了最后階段,五人中已經(jīng)死了兩個,惡鬼不再必掩飾。

    以往死劫也是這樣的,越是后期惡鬼活動越頻繁。不過聶歡更愿意認(rèn)為是山海鏡對惡鬼的禁錮一步步放松的緣故。

    就像現(xiàn)在,鬼已經(jīng)不需要再遮掩什么了。

    它們要離開棋盤,真正脫離出來。

    情急之下,聶歡顧不上許多,甩出一枚暗器釘在明孤雁指縫間。

    可令她沒想到的是,明孤雁的手還在往前移。

    刀刃深深沒入兩指中間指蹼,明孤雁卻不論如何也松不開手,手指好像長在木偶上了一樣,指蹼往下被切開,口子越來越長,再繼續(xù)下去,她整只手恐怕不保。

    姜遺光出聲提醒:“刻漏!”

    聶歡如夢初醒,又是一刀扎穿明孤雁面前還在瘋狂滴水的漏壺。

    刻漏倒下去,水灑了滿桌。

    青色木偶不得不停止移動,明孤雁也終于能收回手。

    根本來不及思考,姜遺光直接抄起骰盅同樣擲出最大點數(shù),將火紅色木偶一步步推向棋盤外圍。

    明孤雁隨手撕下布條堵住傷口傷口,看一眼面前木偶又馬上看向姜遺光——神似孟惜慈的青色木偶面上浮現(xiàn)出怨怒之色,目光陰寒地盯著明孤雁。

    聶歡顧不上別的,死死地盯著姜遺光的走棋。

    快了,只差一點了。

    再有幾步,她就可以離開了!就算要判她違規(guī),姜遺光只要快些,完全可以在這之前把她送出去。

    她心里還有點不安。

    姜遺光真的會這么好心送她出來?

    第509章

    令聶歡吃驚的是, 姜遺光竟真的想放她離開。

    火紅色木偶在姜遺光手中一步步走向棋盤邊緣。她默默數(shù)著點數(shù),手都忍不住激動地微微顫抖起來。

    三……

    二、

    一。

    木偶真的踏出去了!

    紅色木偶離開的那一瞬間,聶歡只覺渾身一輕,她下意識動動腿, 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兩條腿居然能活動了!

    她猛地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她可以離開了?她真的出來了?!

    離開賭桌, 賭桌上的規(guī)則對她當(dāng)然就不管用了!

    聶歡欣喜不已, 要不是場合不對,她簡直要大笑出聲。

    叫她奇怪的是,明孤雁和姜遺光都沒有說話, 兩人都好像思考著什么,搞得聶歡激動了一會兒也馬上冷靜下來,笑著對姜遺光道:“多謝了,只可惜,我不知該怎么才能把你也帶出去。”

    她的話里又得意又有些幸災(zāi)樂禍, 心想,她自己好不容易從這個鬼地方出來,桌子底下的惡鬼還在呢,就算有辦法, 她也不會多待了。

    因為已經(jīng)決出勝者, 桌上棋局停滯。刻漏一律停止。

    姜遺光和明孤雁都不能再插手了。

    孟惜慈的青色木偶和許庭深的褐色木偶被迫停在原地,滿臉怨毒不甘。它們也想出來, 可沒有人下棋,它們一步都離開不了。

    聶歡看著就想笑,不過現(xiàn)在不是笑的時候, 出去了怎么高興都行。

    大門就在不遠(yuǎn)處, 灰撲撲一道門,不甚明顯, 門口看起來什么也沒有,聶歡左右看看就快步奔過去想打開門跑走。

    明孤雁絲毫不在意。

    許庭深死了,姜遺光也會死。

    最后,她自己也會死在這里。

    這個消息傳出去,隱閻王的任務(wù)就完成了。

    隱閻王,只為殺人而生,沒有她殺不了的人。哪怕要她殺死自己,她也能做到。

    至于聶歡的死活,和她無關(guān)。

    就算在她不遠(yuǎn)處的座位上又伸出兩只蒼白手臂,明孤雁也只是平靜地看著,靜靜等待自己的死期。

    “聶姑娘請留步!”姜遺光叫住聶歡。

    聶歡不想理他,桌子底下伸出的手她也看到了,惡鬼馬上就要爬出來,現(xiàn)在不跑還等什么?

    可這房門不知怎么回事,看著薄,卻死活打不開。她不斷去推,用力撞,或是往里扒都不行,一想到很可能還有什么謎題沒解開才導(dǎo)致自己離開不了,聶歡扭頭就換上了笑臉,緊張地問:“長恒,棋局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怎么了?”

    明孤雁也看了過來。

    她不知道姜遺光還在掙扎什么,難道他還有別的辦法?

    聶歡已經(jīng)離開了桌子,也就是說,她可以試著隨意操縱別的棋子了!姜遺光難不成想利用這點翻身?

    哼,聶歡這樣的人不會報恩的,他估計又想和她談條件,就像對自己一樣。

    可她怎么可能放他離開?

    想到這兒,明孤雁手腕一抖,一柄帶毒的挑針順著肩膀滑落一路到指間夾住。

    姜遺光指指桌面,說道:“還沒有結(jié)束,我和明姑娘的棋子還在,你走不了。”

    許庭深和孟惜慈的空座位下都伸出無數(shù)蒼白瘦長的手臂,拼命地想從座位底下冒出來。

    如此可怕的一幕,即便聶歡見過不少詭異場景,見得太多幾乎都麻木了,仍舊怔得說不出話。

    姜遺光卻跟沒看見一樣,對聶歡說:“沒算錯的話,你現(xiàn)在可以移動任意一枚棋子。我既然幫了你,你也該幫幫我。”

    聶歡心道:估計是了,棋局表面分出了勝負(fù),許庭深和孟惜慈是輸家,她是贏家。可其實還沒完,桌上還有兩個人呢。不把他們解決了就不算結(jié)束,自己也別想出去。

    她連忙說道:“這是自然,不過許庭深的位子……你也看到了,我不能過去。”許庭深死后,她懶得想稱呼,干脆直呼全名。

    這話不假,聶歡生怕那些越伸越長的手把自己抓進(jìn)桌底下。

    桌底下的東西……她真的想不起來了,可不妨礙她一去想就一陣心悸。

    姜遺光嘆口氣,說:“那你站在門邊遠(yuǎn)遠(yuǎn)出手也行,快些吧,我也不知它們什么時候會出來。”

    聶歡剛要答應(yīng),就發(fā)現(xiàn)他臉色不太對。

    那是她經(jīng)歷多次生死考驗的直覺,從進(jìn)門起她就感覺姜遺光態(tài)度很奇怪,變來變?nèi)シ磸?fù)無常,不知道為什么,現(xiàn)在她……她好像有點明白了?

    此時,姜遺光身上那種平靜到冷漠消失了,慢慢抬頭露出個冷笑。

    樣貌沒變,可就好像不太一樣,殼子里換了個人似的。

    “要么活著離開,要么死,別在這兒不上不下的,讓人厭煩。你也是,幫不幫?不愿意幫就趕緊滾,少廢話。”姜遺光厭煩地說,整個人充斥著頹廢之氣。

    聶歡笑了笑:“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你才救了我一命,我還能不幫你嗎?那夜里都要睡不安生了。”

    說罷她飛快退到門邊,對準(zhǔn)許庭深的座位仔細(xì)比劃,好像在做準(zhǔn)備似的,腦子里卻轉(zhuǎn)得飛快。

    她隱約、仿佛,明白了什么。

    難怪姜遺光的態(tài)度這么奇怪。

    他是不是……真的瘋了?

    她見過的瘋子中,有一種就是像他這樣的。

    平日看上去和往常無異,可每過段時間,就像完全變了個人,好像身體里住進(jìn)了另一個靈魂一樣。言行舉止、乃至飲食口味都完全不同。再問那人,他竟說自己叫另一個名字,家鄉(xiāng)也在另一個地方,就連原來會的手藝也不會了。

    姜遺光會不會也是這樣?所以他一會兒想活命,一會兒又滿不在乎,甚至巴不得自己死了。

    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毛病吧?所以他才會既找人殺自己,又做好防備救自己。

    她又試著開門,沒能打開,看來果然得解決了他們兩個才行。想到這兒聶歡馬上側(cè)轉(zhuǎn)過身,正要掏自己僅剩的武器……

    ——身后破空聲傳來!不知撞著什么,“叮”一聲掉在地上。

    她猛然回頭,更多暗器破空襲來。

    明孤雁,隱閻王!她動手了!

    聶歡匆匆閃避開,對姜遺光冷笑道:“看來你新?lián)斓倪@條狗不聽話呢,像這種亂咬人的狗,還是剁了吃比較好。”

    明孤雁只道:“你要幫他,那就死!”

    姜遺光笑出了聲:“我居然會雇傭你這種人?真是被天下第一的名頭給騙了,簡直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不劃算的買賣。”

    明孤雁只當(dāng)做耳邊風(fēng)。

    再等等,等這些東西出來……聶歡自己就會逃走。

    空座上,終于……有一只手臂掙脫了座位,爬了出來。

    他們本以為桌下藏著鬼影。可沒想到,爬出來的那只手,也僅僅只有一條手臂而已。

    所有賭坊里都有這么一類賭客,賭到瘋狂,傾家蕩產(chǎn)也不肯停止。沒有錢又輸了,就剁一根手指,輸?shù)枚嗔耍涂骋恢皇直邸?br />
    越來越多手臂爬了出來。有些爬上了桌,還有些在地面扭曲蠕動著,飛快朝聶歡的方向爬動。

    姜遺光馬上換了個臉色,冷下臉道:“聶姑娘只管動手,我會幫你看著她。”

    短短一瞬間聶歡明白許多,道聲好,閃身躲開朝她爬來的瘦長蒼白的手臂,連著兩刀從不同方位甩向桌上棋盤。

    第一刀,將明孤雁的金色木偶推入棋盤正中。

    第二刀,把姜遺光的藍(lán)色木偶同樣推了進(jìn)去。

    姜遺光說是要幫聶歡攔住明孤雁,誰知明孤雁根本沒有動手——她看出來了,聶歡是不會幫姜遺光離開的。

    她只會送他們一起上路,然后自己逃走。

    這樣正好,剛好合她心意,她又何必打擾?

    身下座椅逐漸變得柔軟,一晃眼看過去,椅子完全變了模樣。那竟是無數(shù)蒼白仿若無骨的斷手交織而成。

    他們的腰往下連同腿腳被那些手牢牢地抓住,無法動彈。

    聶歡也看見了!

    一想到自己在這種椅子上坐了這么久,聶歡就忍不住感到惡寒,搓搓手臂,聶歡緊緊盯著兩人,隨時準(zhǔn)備離開。

    她還是覺得奇怪。

    聶歡知道隱閻王想和姜遺光同歸于盡。

    那姜遺光呢?

    他怎么一點也不著急?

    他就真的這么一心想死?他要真這么想死是怎么活到現(xiàn)在的?有打算?

    棋盤中心的格子……

    棋盤中心……

    出局……

    聶歡猛地瞪大眼睛。

    等等!所謂出局,會不會指的是……

    她猛地回過頭想要撲過去。現(xiàn)在還來得及!姜遺光還沒有離開座位!他座位上沒有那些怪手!她的木偶就在棋盤外,她還可以改……

    聶歡撲在桌面上伸手去夠她的棋子。

    可已經(jīng)晚了。

    姜遺光和明孤雁都消失在了原地。

    她的木偶也消失不見了。

    已經(jīng)……沒有籌碼可以贏了。

    ……

    “啊啊啊啊啊——”

    密閉的房間內(nèi),陡然爆發(fā)出女子崩潰的嘶吼。

    聶歡的確贏了。

    可她也被永遠(yuǎn)留在了那間房間里。

    她還活著,只是無法離開。

    沒有吃食,沒有水,什么都沒有。她連最后離開的機會也沒有了。

    賭坊里只有兩種人,賭客和莊家。出局的,自然不算在內(nèi)。

    姜遺光很早就在想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先前也被他們提出過——

    贏了,就能離開嗎?

    規(guī)則上并沒有提到這點。

    后面刻漏一次次加快滴落速度、鬼怪一步步緊逼,又誤導(dǎo)他們選擇雙陸棋規(guī)則上的出路,讓他們認(rèn)為必須贏了才算終結(jié)死劫。

    可就在看到桌下伸出的無數(shù)雙手時,姜遺光忽然想起,曾經(jīng)某位友人擔(dān)憂自己沉迷于賭時說的幾句話。

    “別看賭本身是靠運氣的。可但凡和人賭的事兒,那靠的就不是運氣,是人和人斗,莊家算計賭客。”

    “賭桌上哪來的輸贏?只有莊家通吃。早早看清出局,反而是一條生路。”

    一語成讖!

    賭不就是這樣的嗎?贏了就想再贏,輸了就想翻本,一而再再而三,到最后賠得傾家蕩產(chǎn)還要賭,贏也好輸也好,沒有人舍得從賭桌上離開。

    姜遺光從這一方面入手,忽然就明白過來。

    許庭深和孟惜慈變成了鬼,意味著他們成了“輸家”。輸了就想贏,所以它們只會想方設(shè)法要“贏”,才會拼命誘導(dǎo)幾人出局,好換自己贏。

    聶歡和自己對惡鬼的用意并沒有揣摩錯,可最重要的一點卻被忽視了——它們已經(jīng)不想離開了,只想著贏回來。

    聶歡的確贏了。

    可贏下賭局并不是終結(jié)。

    姜遺光起初并沒有太大把握。所以只是試一試。

    他讓聶歡成了贏家,可發(fā)現(xiàn)聶歡并不能從那扇門離開。至此,他對自己的猜測就信了七成。剩下三成,是不確定“出局”是否就意味著離開死劫。

    他也明白了賭桌用意。

    只要上了賭桌,不論輸贏都不可能離開。贏了也離開不了,比輸家更好一些的是他們不必被剁去手臂。

    桌上的三只木偶,更像是拿他們自己的命做籌碼。

    現(xiàn)實中的賭客也一樣擁有三枚籌碼。

    第一,是自己的積蓄。

    第二,是親友的借債。

    第三,是自己的一生。

    等第三枚籌碼也失去,才是真正的墮入深淵,沒有回頭路。

    看明白這點后,姜遺光就不打算出風(fēng)頭了。

    他還有一事不確定:即自己是否處于真實中。這死劫又到底是不是真的死劫?

    若是真實,即便中心是死路也無所謂,他不怕死,已活了近二十年,差不多夠了。

    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

    如果是假的……

    那不是更好嗎?

    面前光景變幻、扭曲,熟悉的眩暈感襲來。

    姜遺光卻想到了自己在桃花源里渡過的虛假的死劫。

    為了讓他相信真實,桃花源連山海鏡和死劫都可以虛構(gòu)。他又怎么能篤定眼前是真實的?怎么能相信自己過往的十幾年也都是真實的呢?

    姜遺光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出現(xiàn)在了熟悉的房間里。

    第510章

    入鏡共五人, 只余二,其他三人都死在了鏡中。奇怪的是聶歡不知怎么慢了一步,其他人不管死活好歹先出來了,她卻在七天后才離開。出來后的樣子也很奇怪, 就像是……

    “京城那邊說, 她是被渴死的。”陳姑娘說道。

    姜遺光就在她對面, 屋里很寬敞,一屋里或坐或站七八人,據(jù)陳姑娘說都是驪山司的官兒。

    他們才是驪山駐地的核心。

    隱閻王一出來就被捉住了, 如今關(guān)在驪山的監(jiān)牢里,重兵把守。驪山里的人按慣例問訊鏡中之事,隱閻王卻一個字也不肯吐露。無奈之下只好繼續(xù)關(guān)著。

    按驪山司上面的意思,會把她交給姜遺光來處置。

    如果姜遺光肯放過她,她愿意老實當(dāng)個入鏡人, 那就能活。反之,即刻處死。

    姜遺光說叫人先關(guān)押著,鏡子就放在她隔壁監(jiān)牢,一墻之隔, 也不怕耽誤了。隱閻王不肯說鏡中事, 他便自己先記錄了卷宗。鏡中死劫叫驪山眾人十分驚奇,探討后, 更是挖出許多奇妙之處。

    比如,這次死劫非常難得的沒有出現(xiàn)鬼怪直接殺人,而是告訴規(guī)則后, 讓入鏡人們自己爭斗。

    就好像把幾只蛐蛐放在同一個斗蛆罐里, 拿節(jié)草根逗弄,蛐蛐們自己就會斗起來。

    那三個人與其說死在鏡中鬼怪手里, 不如說是死在入鏡人手中。當(dāng)然,姜遺光也沒有掩飾的意思,除了明孤雁是自己雇傭而來隱瞞了以外,鏡中發(fā)生的事他都說了。

    他并不擔(dān)心近衛(wèi)們因此責(zé)罰他。

    入鏡人和朝廷的關(guān)系就是如此,前者弱時,近衛(wèi)們便想方設(shè)法打壓、調(diào)教,不讓入鏡人生出驕意叛變,等入鏡人渡過死劫多了,又開始拉攏、追捧。就像他現(xiàn)在,直接說聶歡死在他的算計下也沒有關(guān)系,因為聶歡已經(jīng)死了。

    同理,如果死的是他,出來的是聶歡,近衛(wèi)們也不會提他一句。

    除此外,危害京城已久的喜金客終于不見了蹤影。離奇的是,去過喜金客后還活著的賭客們都失去了雙臂。

    趙瑛給姜遺光的信中寫道,這些人還不少,臨安王府的幾位少爺也去過,如今沒了手臂,被他們父王一怒之下趕出了府。

    王府里再怎么樣也有奴仆好吃好喝伺候著,突然間被趕出來,文不成武不就,又沒了一雙手,無處可去,好幾位公子甚至淪落街頭。還是不知誰勸說了什么,王爺才叫人把人接回府里,就跟養(yǎng)個廢人一樣養(yǎng)著,不許再出去一步。

    趙瑛還道,表面上姬鉞對這些哥哥弟弟也沒什么同情的,但好像這次就是他求的情。

    臨安王兒子女兒多,有出息的少,姬鉞漸漸顯露出來,還抱上了太子這根高枝。趙瑛以為,臨安王很可能會立他為世子。就看姬鉞愿不愿意了。

    至于許庭深在鏡里提過的和那張賭桌有關(guān)的前朝古墓,自有人去打聽。

    京城那邊還是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得安寧。京城以外其他地方詭異頻出,時時有災(zāi)報傳來。

    驪山這頭卻是難得的安寧。姜遺光忙過一陣后就領(lǐng)兵出去一趟,跑了趟萬金堂。

    回來后,他去牢里探望隱閻王。

    明孤雁被關(guān)押在驪山監(jiān)牢最深處一座,從山洞口走進(jìn)去一路往下,彎彎曲曲繞過幾個彎,走到最盡頭。姜遺光見到了靠在墻上的明孤雁。

    說是監(jiān)牢,但因為有姜遺光的叮囑,獄卒們沒有太為難明孤雁。牢里鋪著厚厚的干凈的稻草,衣服也是隔幾日讓她換新的,一應(yīng)吃穿俱全。

    但畢竟在山洞里,只靠著洞口通風(fēng),悶得很,一路上還關(guān)押著別的犯人,牢里氣味不太好聞。

    姜遺光并不在意這些,他看出來明孤雁是被灌了藥才渾身沒力氣,就讓其他人走遠(yuǎn)些。獄卒給他搬來一張椅子后就退下了。

    明孤雁抬頭看他,目光明滅不定。

    姜遺光問:“你不愿做入鏡人?”

    隱閻王搖頭。

    姜遺光:“為什么?”

    隱閻王還是那句話:“我只為殺人而活。我這雙手,從會拿筷子起就學(xué)會拿刀,除了殺人,我什么也不會。”

    姜遺光問:“哪怕是你主人的命令,你也不聽?”

    隱閻王道:“主人叫我殺人,可以。主人要是讓我做其他事,或是為其他人效忠。那倒不如讓隱閻王死了。”

    姜遺光點頭:“我就猜到你會這么說。”

    說罷他拿起一份萬金堂的追殺令,上面隱閻王的名字被劃去,畫像被兩道紅痕交叉劃開,這放在江湖上就代表了“此人已死”。

    隱閻王:“你去了萬金堂?”

    姜遺光道:“是,你應(yīng)該也清楚我的身份。”

    隱閻王還能不明白?但她不清楚姜遺光說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接下來的話她就聽懂了。

    “如今各地鬼災(zāi)頻繁,江湖又有動蕩。像萬金堂、七殺門這樣不安分的門派,沒有存在的必要。”

    隱閻王愕然了:“……你,你把萬金堂……”

    姜遺光只是平靜地告訴她:“從今往后,沒有萬金堂,沒有堂主。”

    “也沒有隱閻王。”

    “這是我給你的最后機會,是生是死,由你自己選。”

    姜遺光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托著一塊不大的圓鏡。監(jiān)牢昏暗,那面圓鏡反照出幽幽金光。

    近衛(wèi)們早就來說過山海鏡一事,明孤雁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是什么。

    姜遺光:“你只有這次機會,要做回萬金堂殺手隱閻王,還是選擇當(dāng)入鏡人明孤雁,全看你自己。”

    選擇前者……她就必須做一個死人。

    明孤雁沉默不語。

    半晌,她直起身,來到門欄邊,伸手接過了山海鏡,全無半點虛弱模樣。

    姜遺光并不意外她的選擇,只是微笑著看她。

    鏡中照出了她自己的臉……

    和身后一張慘白的,不屬于她的猙獰面孔。

    那張臉十分熟悉,她對著這張臉,叫了十幾年父親。

    隱閻王猛地回身,姜遺光提醒道:“鏡子。”她如夢初醒地當(dāng)即拿起鏡子照去。

    那張蒼白的面孔便化為一縷青煙消失了。

    她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這就是山海鏡?

    鬼怪……

    如果獻(xiàn)給……不,父親死了。

    她終于清醒地意識到,她的父親將她賣給了別人。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報復(fù),沒想清楚該恨他還是該繼續(xù)追隨,他就死去了。

    短短幾日卻好似過了幾十年那么漫長,她的人生又迎來了巨大變化。

    姜遺光對她一點頭:“從今日起,你不再是刺客隱閻王。”

    “你歸屬于驪山司,當(dāng)聽從朝廷指令,但你的命屬于我。要是有一天,你背叛了朝廷,或者背叛我……”

    “我會親手殺了你。”姜遺光微笑道。

    明孤雁道:“屬下明白。”

    *

    明孤雁暫時不會入鏡,待在驪山又怕她泄露機密。姜遺光就讓她去京城走一趟。

    既是給趙瑛、凌燭等人送信,也可讓她查一查自己從巴蜀帶回的那批據(jù)說和黎三娘門派有舊的江湖人。

    至于她的山海鏡,先扣下了放在姜遺光處。這下就算她要逃,下次死劫入鏡后出來還是會回到驪山。

    姜遺光仍在驪山中,表面幫著驪山司人破解陣法,實則暗地查人。

    他在很久前就懷疑過,驪山中似乎有另一股隱藏的勢力。

    驪山司歸屬于公主,也由皇帝直接掌管,驪山外駐地的駐軍則由驪山司掌控。

    那秦亙呢?他聽命于誰?

    姜遺光調(diào)查過秦亙,他并不莽撞沖動,相反,他性格十分豪爽。這樣一個人,會僅僅因為十多年前的一場恩怨就不顧全大局?

    他能看出來陳姑娘也是不信的,她恐怕?lián)哪缓蟛徽撌钦l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所以才選擇裝聾作啞。

    可惜,不論他在驪山中怎么查都一無所獲。

    能進(jìn)驪山司的人無一不經(jīng)過了重重考驗,其心智、心性,對朝廷的忠誠無一不是上等。他們不會違背上面的命令。

    難道真是他誤解了?

    姜遺光隨即想到另一個猜測——如果還在鏡中,秦亙的古怪自己查不出來就很正常了。桃花源恐怕會以為之前的世界太過簡單,騙不了自己,才故意讓他體驗和現(xiàn)實相差無幾的日子。

    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姜遺光獨自坐在房里,面前攤開紙上寫了兩個字。一“真”,一“假”。

    他不斷思索真和假的可能性,又不斷駁倒自己方才推測出的結(jié)論。最后不得不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不論真假,他都必須先當(dāng)成真的世界生活。

    下定決心后,姜遺光把那張紙放在蠟燭上點著燒成灰,灰燼掃到外面去,就當(dāng)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走了。

    又過一段時日,秋意漸濃,山中涼意驟起。京城那邊明孤雁還沒有回來,這段時間只不斷往回送信。這一日卻送來了一個讓人吃驚的消息。

    陛下以密旨宣姜遺光覲見。

    姜遺光覺得古怪,可陳姑娘卻像是知道什么似的,叫人給他收拾了東西就催他上京。

    “陛下早就該宣你了,不是壞事,快去吧。”

    一隊騎兵護(hù)送著他上京去。

    第511章

    在見到這位人間帝王之前, 姜遺光想了很多,包括他為什么要見自己、他會說些什么、這位皇帝又到底有什么目的等等。

    這次他卻沒有入宮,而是跟著人來到一處民宅,門里別有洞天。雪白的照壁, 兩旁長廊掛上竹編薄簾, 引他來的人彎腰作揖, 伸手示意他繼續(xù)往前走就退下了。

    姜遺光繞過照壁,就見墻角生著的一叢翠竹旁站著一位婢女,那婢女引他過院子, 在一間涼亭中坐下,又讓人上了茶,微一行禮后退下。

    茶香裊裊。

    他滿腹心思忽然就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想過一樣。

    等了不到半刻鐘,腳步聲傳來。

    姜遺光起身, 轉(zhuǎn)頭看過去。

    一高大威嚴(yán)的中年男子迎面走來,身后亦步亦趨跟著面白無須的十來奴仆,那人擺擺手,奴仆們便悄無聲息退下。

    和姜遺光想象的不太一樣。

    他穿著寶藍(lán)色常服, 腰間掛一白玉佩, 看著十分和氣,目光也是溫和沉穩(wěn), 卻如幽幽深潭,望不見底。

    跟桃花源中見到的皇帝樣貌一模一樣,可某些地方毫不相似。

    姜遺光第一眼看見, 心里涌上的念頭就是:這個人不簡單。桃花源里的皇帝沒有這種感覺。

    他是真的嗎?

    見到他的第一眼, 高大男子便仿佛見到了多年好友的晚輩一樣,拍拍他肩, 嘆道:“這么多年過去,宋夫人的孩子都這么大了。”

    姜遺光不再遲疑,行了一個晚輩禮,口中稱道見過陛下。

    “不必多禮,今日只當(dāng)是見一位長輩。”皇帝饒有興致地走在前面,“和朕在園子里走走。”

    姜遺光就什么也不問,仿佛只是被叫來陪著轉(zhuǎn)轉(zhuǎn)一樣跟在后面。

    此時已經(jīng)是盛夏,格外炎熱。院里卻十分清爽,偶有不知名小蟲鳴叫。

    皇帝沒有賣關(guān)子,直接說起了從前。

    “你和你母親長得很像,性子卻截然相反,要是這會兒她在,一定會直接問朕到底想說什么,你倒忍得住。”他口吻既懷念,又惆悵。

    姜遺光明知故問道:“陛下認(rèn)識家母?”

    他有種預(yù)感,今天可能會知道些重要的大事。

    或許……他一直在追尋的一些謎題,今日就能解開。

    皇帝笑著嘆氣:“自然,你的名字都是朕幫著取的。”

    姜遺光露出吃驚的樣子。

    “朕自知大限將至,有些話,再不說就來不及了。”他收斂了笑,淡淡道,“你在驪山查的那些,朕都清楚。”

    “和你查到的一樣,驪山幕后,一直有另一個人。”

    還沒等姜遺光問,他像是知道姜遺光要問什么似的,提前堵住:“這個人,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你將來會遇到他的。”

    姜遺光喃喃:“陛下……”

    宅子的花園建得格外精致,只是現(xiàn)在兩人的心思都沒有放在賞花上,而是圍著假山、池子、花叢慢慢轉(zhuǎn)悠。

    姜遺光問:“請恕晚輩愚昧,陛下……究竟要晚輩做什么呢?”

    皇帝直言道:“朕叫你來,只是想讓你寬寬心,待時機到來,你自然會知道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

    “朕守了大梁江山一輩子,也分不清那個人是否可信,待朕百年,這大梁還不知會變成什么樣……”

    他在一叢開的茂盛的花面前停了下來,似是思考良久,慢慢道:“姜長恒,你……”

    姜遺光垂首靜聽,聽罷,再一行禮:“是。”

    *

    姜遺光悄沒聲息地進(jìn)京城,又在幾天后無聲地回到了園子。

    過了小半個月,趙瑛才聽說他回來了,還沒等她跑去找,自己先入了鏡。凌燭聽說后想打聽點消息,卻聽說姜遺光又走了,這次來還把明孤雁也叫了回去。

    大熱天的趕路,隨行士兵們都有些受不住,姜遺光和明孤雁和他們一樣在外騎馬,卻跟沒事人一樣,倒叫那些士兵們不敢抱怨了。

    姜遺光一路上都很沉默,明孤雁也是沉默的性子,她看出姜遺光似乎有心事,但她不會多嘴問。

    騎在馬上,姜遺光還想著那天的談話。

    他……

    陛下把他的身世告訴他了,包括宋玨的猜測、各種試驗,還有他父親姜懷堯的死。

    他一直以來猜測的,那些隱秘的過去全都揭露在他面前。

    藏書閣中,宋玨的卷宗是假的。

    她并不止渡過了十五重,而是十七重,只差最后一次。但她也很清楚,這最后一次她不可能渡過了。所以她才會選擇生下他。

    一切都是為了天下百姓。

    從很多年前起,這個很多年前可以一直追溯到唐末時,那時的皇帝知曉山海鏡的威能,更苦于鬼怪之禍。

    鬼,便是念。人的執(zhí)念、怨念本是無形,卻幻化成有形無質(zhì)、人力不可抵擋的惡鬼。山海鏡,與其說是吸納惡鬼,不如說是吸納人的執(zhí)念。

    十八重死劫的說法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流傳的,唐末時,天下四分五裂,戰(zhàn)亂頻頻,百姓苦不堪言,惡鬼橫生,幾乎有滅國之兆。

    那時佛教興盛,有人認(rèn)為,只要在鏡中渡過十八重死劫,便是替死后的自己承受了地獄之苦,即可長生不老,肉身成圣等等。

    只是誰也過不了十八重。

    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便有執(zhí)念,有了執(zhí)念就有弱點,必然死在鬼怪手中。這幾乎是無解的難題。

    總之,為了逃避鬼怪災(zāi)禍,人們想了很多辦法,不斷嘗試。

    其中就有不知是誰提出的一個猜想——若是令入鏡人中男女交/合,再在鏡中生下孩子。這個孩子說不定會被鏡子吸納去七情六欲,褪去執(zhí)念。或許……可以成為破局的希望?

    這個猜測一經(jīng)提出,有人就想到了更多點子。比如令入鏡的女子在鏡中與里面男子交/合,想辦法懷上孩子,然后在鏡外產(chǎn)子。只是這么做的女子無一例外慘死,有些僥幸懷孕的,生下的不是鬼胎就是死胎。而且能入鏡的女子大多不是軟弱之輩,不肯再受擺布,這個計劃就慢慢消失了。

    但第一種試驗仍舊被歷朝歷代的帝皇們實行著。

    雖然也不太順利,近千年來,從未有人成功過。

    有些在鏡中母子一并死去,有些誕生了,母親死了,孩子卻帶不出來。加上女子懷胎本就不易,大多是入鏡后就不幸小產(chǎn)了。

    姜遺光,他是極少數(shù)成功的一例。

    熾烈太陽高照,悶熱不見一絲風(fēng)。經(jīng)過一片樹林時,姜遺光讓人停下休息,他回想起陛下說的話。

    他的母親,在第十七次死劫時生下了他,而后死去。還好他的父親姜懷堯也在同一死劫中,將孩子從火海里抱出來,并想辦法破局。

    死局破解,姜懷堯一直抱著孩子。等他離開后,他自己都沒想到……他竟真的把孩子從山海鏡里帶了出來。

    陛下當(dāng)即下令保守秘密,所有知情者一律關(guān)押、調(diào)走,或是處死,宋玨和姜懷堯的卷宗全部修改,將其中幾次死劫抹去,所有人不得提起……

    姜懷堯則馬上啟程,和另一個偽裝成宋玨的女人在柳平城住下。

    姜懷堯其實本名不叫姜懷堯,甚至不姓姜,柳平城里,早在幾年前就有近衛(wèi)用“姜懷堯”和“宋玨”身份和樣貌生活。計劃成功后,姜遺光的父親就順理成章地接替了這個身份活下去。假扮宋玨的女人只是個普通的近衛(wèi),假裝生下孩子撒手人寰后就離開了。

    至于他原來叫什么,皇帝也沒說。只是從那以后他的名字就換了一個,所有記錄上的名字一律更改。自此,他就是姜懷堯,沒有人知道他的本名。

    當(dāng)時的產(chǎn)婆、大夫等等都是近衛(wèi)的人,左鄰右舍沒一個懷疑的。

    姜遺光這個名字,也是為了不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他和宋玨、姜懷堯之間的聯(lián)系。

    按陛下所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hù)他,不讓人發(fā)現(xiàn)姜遺光的存在。

    所以他才不敢把姜懷堯放在京城,而是放在京城不遠(yuǎn)處的一座不知名小城里,遠(yuǎn)遠(yuǎn)的、秘密派人護(hù)著、觀察著,確保他們父子二人能夠平安活下去。

    令他們高興的是——

    這個孩子從出生起就頗有些奇異之處,和尋常孩童很不一樣,不會哭,不會笑,卻不像是愚笨的樣子,反而很聰明,說話走路、讀書識字都學(xué)得很快。

    人本有七情六欲,這個孩子卻生來無情無欲似的。并且他身上似乎天然帶著噩運,誰沾上都會倒霉。

    他們猜測,很可能是這個孩子的念被鏡子剝離,脫離了他的肉身卻又跟在他身邊,一直沒有離開。

    通俗來說,就是姜遺光身邊一直跟著他自己的念形成的惡鬼,接近姜遺光都會被惡念害死。

    他們本以為姜懷堯可以活久些,可千防萬防,姜懷堯還是發(fā)生意外,死了。

    姜遺光名聲不好,守著的近衛(wèi)們就想辦法讓一個命硬的老仵作收養(yǎng)他。沒有人肯教他讀書,就讓受舞弊案牽連的南夫子去。

    他們本想等姜遺光長大些,至少長到加冠了再把消息慢慢透給他。可人算不如天算,山海鏡竟自己找上了門。

    老仵作因為接觸了山海鏡,變成怪物,被姜遺光誤殺。

    之后,山海鏡幾經(jīng)波折,來到姜遺光手中。

    到現(xiàn)在他們都不明白,那面鏡子到底是從哪兒多出來的,怎么就來到了柳平城?又為什么會這么巧跑到監(jiān)牢里去?

    其實朝廷一直在查姜遺光的山海鏡來路,翻遍記錄也沒有。近衛(wèi)們懷疑,除了朝廷外,還有另一個勢力擁有山海鏡。

    姜遺光心想,看皇帝的言辭,他知道那個人是誰,說不定還見過。但是他不敢……或者說,他不能說出來。

    第512章

    接下來的日子, 姜遺光就潛心在驪山研究破解陣法,哪兒都不去,什么都不打聽,權(quán)當(dāng)驪山里頭太平安穩(wěn)什么都沒有似的。

    驪山中確實平靜得很, 京城中倒是風(fēng)風(fēng)雨雨。聽聞朝陽公主和太子斗法斗得厲害。而皇帝竟絲毫沒有制止的意思, 反而做壁上觀。

    趙瑛有幾次來了驪山辦事, 悄悄對他說,她感覺皇帝可能要廢太子。

    不光是她在說,許多人都在傳著。對于皇帝屬意的人選大家心里也清楚, 除了朝陽公主還能有誰。

    在姜遺光去驪山的路上,她又入了一次鏡,這回只有她一個人活著出來,其他人都死了。

    趙瑛在鏡中不知經(jīng)歷了什么,出來后又是性情大變, 竟變得有些像沈長白那樣沒心沒肺的樣子。比起沈長白,又多幾分放縱肆意,能活一日就盡情享受一日,誰知道她的明天在哪里?活了今天明天會不會死?

    所以她什么都不管了, 什么都不操心了, 就算明天要毀滅,今日也要過得舒心。

    放在以前, 她是不太敢提出來驪山的。這回是她知道朝廷需要讓人去驪山辦事兒,她把活搶了過來。

    姜遺光給她倒茶,問:“情況這么緊急了嗎?”

    趙瑛沒心沒肺地笑:“那是自然, 你在這里悠閑, 當(dāng)然沒聽說京城里鬧成什么樣了。”

    她揀了糕點慢吞吞吃下,又繼續(xù)說她聽到的事。

    其實推到臺前的不光是朝陽公主, 其他幾位公主皇子都在,朝堂上從未出現(xiàn)過公主皇子一同議政的稀奇景兒,如今卻成了常事。

    也不是沒有老成的官員說女子議政不合適。可從大梁開國起,當(dāng)時國母還陪開國皇帝一同打天下呢,再說本朝朝陽公主議政也不是一兩天了,背后又有皇帝撐腰,擺明了“不看男女,只看能力”,漸漸的,也就沒人說了。

    趙瑛又道:“不過依我看,皇帝他老人家未必是想直接廢太子。他肯定是把其他子女推上去和太子斗,誰贏了陛下就選誰。”

    姜遺光說:“我也覺得是這樣。”

    平心而論,太子上臺后從未有過劣跡,可他也沒有十分突出之處,不論從哪方面看只能說是四平八穩(wěn)。

    可陛下顯然不希望下一任天子是位守成之君。

    太平時期,太子這樣自然好。可……所有人都能感覺到那股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的緊張氣氛。

    國難當(dāng)頭,太子的守成就是他最大的過錯。

    太子殿下現(xiàn)在焦頭爛額的,他又沒有多少孩子,這也成了朝臣攻訐他的一點。但這也沒辦法,他成親晚,后院人也少,尋常富貴人家的少爺公子到他這個年紀(jì)孩子都能拎出一串兒了,偏偏他沒有。

    有朝臣上疏說他子女少,馬上也有人說婦人產(chǎn)子不易,公主千金之軀,將來恐怕孩子更少。不料朝陽公主卻大度道,她將來不論有多少孩子,都會視親兄弟姐妹的孩子如己出。

    這一下讓其他幾位還在猶豫的公主皇子都倒向了朝陽公主。

    趙瑛邊說邊笑,這對依附于朝陽公主的她而言無疑是件好事。她自然高興。

    至于太子……

    趙瑛想了下就把他丟在腦后。

    他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只要公主能上位……

    她沉浸在遐想中,姜遺光問她:“三公主呢?”

    趙瑛還愣了一下,仔細(xì)想想后道:“三公主……她也是朝陽公主的人。你打聽她做什么?”

    姜遺光:“我和她有過一面之緣。”

    趙瑛說:“我沒見過幾次,只聽說朝陽公主殿下十分器重她。”

    “還聽說什么地方……總之是個咽喉要塞的太守,也是三公主的人。”

    趙瑛待了幾天就回去了,她來就是為了送信。

    姜遺光從酆都帶回的那些江湖人士被扣留在京,近衛(wèi)們從他們嘴里挖出了些消息,這些門派和赤月教私下有來往。對他們上京一事,赤月教中人也是知道的。

    赤月教需要沾染邪祟的東西以操縱陣法,又不想用自己的人去送死。小門派們則苦于生計,一方缺錢,一方缺人,兩方一拍即合,這合伙干起了盜墓的勾當(dāng)。

    等詭異蔓延,小門派抵不過詛咒侵蝕,才想著借黎三娘的名頭搭上姜遺光一同入京。

    然后近衛(wèi)們這門派的供詞,根據(jù)順藤摸瓜找到了前朝古墓中一些殘碎的陣圖,需要送到驪山破解。趙瑛就自告奮勇接了這個活兒。

    姜遺光這一待就是小半年,夏去秋來,當(dāng)山中長滿紅葉時,凌燭和趙瑛一并傳了書給他。

    姬鉞,又入鏡了。

    這是姬鉞第十六次死劫。幾乎是在他入鏡的一瞬間近衛(wèi)們就封鎖了消息,然后緊急報上去。他們算是比較親近的,身份也特殊,才報了給他們知道。

    收到信的第二天,陳姑娘也來找他,問姜遺光知不知道姬鉞的消息。

    不夸張地說,現(xiàn)在所有入鏡人都分出心神盯著姬鉞。大家都在等一個結(jié)果。

    如果姬鉞遭遇不測……這對所有入鏡人都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恐怕會有很多入鏡人想不開。

    陳姑娘考慮到這點,問姜遺光要不要先回京。他在入鏡人中名聲也非常響亮,只要他亮亮相,多出面就好了。

    不夸張地說,那些只過了幾次死劫的入鏡人最大的指望就是他們。讓他們感覺入鏡人還是有指望的,十八重死劫不是完全過不了。

    要是姬鉞……

    見姜遺光不說話,陳姑娘接著勸道,冬日的驪山完全被雪冰封,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回京看看。

    姜遺光本身不想距離京城太近,皇帝已經(jīng)暗示過,幕后之人一直注視著驪山。他想等那人慢慢浮出水面。

    但姬鉞那邊……

    他考慮過后,還是同意了,陳姑娘就叫人去收拾行李。一旬后,一列數(shù)十人車隊策馬疾馳在秋風(fēng)蕭瑟的山中,一路往北,向京城去。

    一路上見到的情況更糟,有些小的村子鎮(zhèn)子幾乎十室九空,行進(jìn)途中亦常有詭異出沒。

    什么出現(xiàn)在山林中的嫁衣女子、奇怪的歌聲、溪水中無緣無故冒出的漆黑長發(fā)……現(xiàn)如今,就連天子廟也不能避免這詭異侵來大勢。若非姜遺光有山海鏡在,他們根本見不到京城的影子。

    就連一向心腸硬的近衛(wèi)也不禁感嘆,他們尚且如此,尋常百姓可怎么活?一旦被鬼怪盯上,就只能等死了吧?

    要是再沒有對付惡鬼的辦法,大梁恐怕就成了空殼子了。

    待幾人好不容易來到京城,在城門外等待入京時,更是感受深刻。

    以往排在城門外要入京的百姓多不勝數(shù),攤販走卒、挑擔(dān)的趕車的背大包的排成長長一條隊。如今也少了,普通小老百姓更是基本見不到了,絕大多數(shù)看著都是富貴人家,數(shù)十個下人圍著車子,一大群一大群聚在一起。

    近衛(wèi)說,這是防備著路上如果遇到鬼怪就推一個人去送死,其他人繼續(xù)走。別看現(xiàn)在有幾十個下人,一開始帶上路的只會更多。

    嘆息歸嘆息,他們什么也管不了。

    一近衛(wèi)拿著手令過去,和守城將士交涉后,就領(lǐng)著姜遺光從另一道小門走了進(jìn)去。在那里自有人來接。

    姜遺光也聽到了姬鉞的消息。

    姬鉞還沒出來,如今他的鏡子放在一處宅子里,守鏡子的幾位都是熟人,凌燭、容楚薇和明孤雁。

    送信的人看一眼姜遺光,還道,趙瑛也時時去探望。

    可能上面的人覺得姜遺光和姬鉞交情不錯吧?就問姜遺光愿不愿意也住進(jìn)那間宅子里去。

    姜遺光同意了。

    這段時日容楚薇和他們相處得倒好,一晃兩個月過去,中秋都要到了,幾個相熟的人來探望,一群人就商量著干脆在這間院子里賞月,還和仆人們要來了月餅?zāi)W幼约鹤鲈嘛灐?br />
    不過他們也只是做著玩玩而已,誰也沒當(dāng)真。日子過一天短一天,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倒不如趁能享受時多多享樂。

    但月餅做好讓下人送去蒸熟后,叫人出乎意料的是,一樣的餡料一樣的模子,模樣最好最完整,吃起來也最美味的月餅居然出自姜遺光之手。

    沈長白當(dāng)即就和賈歷文爭搶起來,誰也不肯吃他們自己做的磕摻月餅。容楚薇和趙瑛伏在桌上笑得樂不可支。姜遺光自顧自喝了杯茶,沒理這群人。

    等人散后,姜遺光送趙瑛出去。

    夜里有些涼了,趙瑛呵出一口白氣,望著高天之上一輪金燦圓月,感嘆道:“也不知九公子能不能平安出來。”

    姜遺光道:“再等等吧。”

    趙瑛饒有興致:“如果他這回成功了,那他可就是唯一一個過了十六重的。你說……十六重以后,又是什么樣?”

    姜遺光:“我也不知道。”皇帝把宋玨十五重后的卷宗都封起來了,他沒能見到。

    趙瑛也不是真要他回答,到門口就擺擺手讓姜遺光回去別再送了。她上了車,剛才喝的一點桂花酒的酒意暖烘烘地熏上來。

    她腦子里亂的很,一會兒想著逝去的父親母親,一會兒又想著姬鉞,又焦急,又不安,還有一些畏懼和期待。

    等待的時間總是又快又慢,有時感覺怎么一下就過了這么久,有時又覺得怎么時間還沒過去,他怎么還沒有出來?

    姬鉞到底怎樣了?

    幾乎所有入鏡人都在關(guān)注著這件事,皇帝也日日派人詢問。

    趙瑛死皮賴臉在宅子里多待了幾日,有時出門走走,見街上百姓還在悠閑過自己的日子,完全不知道背后有人在拼死拼活,心里不免輕視。

    很快她就反應(yīng)過來,自己居然也開始瞧不起普通老百姓了?

    這個念頭就如當(dāng)頭一棒,砸得她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她魂不守舍地往回走,剛踏進(jìn)門就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所有人都帶著笑,好像發(fā)生了一件大喜事似的。

    她突然間心有所感,急忙拉住急匆匆往里跑的近衛(wèi),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是不是,是不是他出來了?”

    那近衛(wèi)連連點頭,激動地話都說不出來,趙瑛也激動地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跟著連忙往里沖。

    大門已經(jīng)被關(guān)起來了,不許任何閑人進(jìn)出,要不是趙瑛回來得及時也會被關(guān)在外面。她興沖沖跑上樓,在門外正好碰上姜遺光,往里一看,屋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估計姜遺光就是因為這個才出來。

    探頭看了一眼,確定姬鉞還活著,趙瑛就心滿意足了,和姜遺光一起走下樓,迫不及待地問:“他居然真的……真的活著出來了!他……”

    已經(jīng)第十六次了。第十七次、十八次還會遠(yuǎn)嗎?

    姜遺光卻低聲道:“他看起來不太好。”

    “有嗎?”趙瑛疑惑,她剛才沒看見姬鉞受傷啊?也沒聞著血腥味,“難不成又是一次攻心的死劫?”

    姜遺光點頭:“我感覺他似乎老了許多。”

    第513章

    每個人都能看出姬鉞現(xiàn)在狀況并不太好。他身上沒有外傷, 外表也沒有太大變化,卻像油盡燈枯似的,蒼老了數(shù)十歲。

    圍在房里的人還想問什么,都被姬鉞客氣地請了出去。

    他要好好休息一下……

    他現(xiàn)在不想見任何人。

    其他人都退下了。房里很安靜, 淡淡熏香飄散。

    姬鉞躺在床上, 蓋上柔軟的錦被, 閉上了眼睛。他慢慢沉下心,不愿再去想死劫里發(fā)生的事。可不管他怎么想要斬斷那些亂世八糟的思緒,怎么想平靜下來, 甚至開始默念經(jīng)文,那孩子的臉依舊在他面前揮之不去,笑得那樣燦爛。

    “看!我抓了一只大蛐蛐,是不是又大又威猛?”

    “爹,這是我親——手繡的荷包, 好看嗎?”

    他說好看,她就得意又不好意思地給他掛上,“是送給爹爹的,爹, 不許不喜歡!”

    他也在笑:“喜歡, 這是我家阿蘿親手做的,爹怎么會不喜歡?”

    阿蘿嘻嘻哈哈笑著跑遠(yuǎn)了, 艷紅如梅花的裙擺飄揚,越跑越遠(yuǎn)。

    他想追上去,可他動不了,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紅影變成光亮中的一個小紅點, 消失不見。

    這么多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就變成了一具不怕苦不怕痛的行尸走肉, 可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真正的疼到心底是什么樣的。

    那不是一下能把人殺了的痛,起初不過是個不起眼的針眼,刺痛了你一下。他以為自己可以不當(dāng)回事,可以忍耐,傷口總會好的。

    可當(dāng)他一次又一次回憶起過往相處種種,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只是傷口,卻是砸向冰面的巨石。每砸一下,冰面底下就破碎一分,而他根本無力阻擋,只能任由滾滾巨石不斷砸落,直到被徹底擊碎。

    姬鉞安靜地閉著眼睛,好像自己已經(jīng)死去了。

    有什么東西從眼角流出,默默從鬢角滑下去。當(dāng)他無意間蹭到枕邊濕涼的一塊,才驚覺自己竟然流了淚。

    “阿蘿……”

    ……

    姬鉞不吃不喝,一連睡了整整三天。其他人等得心焦也不敢催,怕刺激到他。要不是近衛(wèi)還能聽見里面的呼吸聲,恐怕早以為他想不開自盡闖進(jìn)去了。

    第四天,天剛蒙蒙亮,姬鉞終于打開了房門。

    他沒有發(fā)出多大動靜,卻一下子讓整個宅子都醒了。近衛(wèi)們紛紛趕來,見他氣色尚可,總算放下了心。

    原本近衛(wèi)們還想著讓他多休養(yǎng)幾天,結(jié)果姬鉞主動說他已經(jīng)緩過來了,然后像迫不及待似的把死劫經(jīng)歷說了出來。

    自從上次姜遺光說自己在鏡中待了三年后,近衛(wèi)們就一直防著,擔(dān)心接下來會有時間更長的死劫。

    時間越久,越分不清鏡內(nèi)鏡外,這對入鏡人來說絕對不是好事。

    但……他們最不想聽到的事還是從姬鉞口中說了出來。

    姬鉞說,他在鏡中留了足足十年。

    近衛(wèi)們十分震驚,想要問什么,姬鉞卻不管不顧地一直說下去,好像之前已經(jīng)在心里排演過無數(shù)次。

    其他人不得不閉上嘴,飛快記下。

    姬鉞一進(jìn)去,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就在京城。熟悉的街道,來來去去人影模糊看不清面孔,腳邊有個哭泣的稚□□童。

    整條街的人臉都是模糊的,唯有女童面孔清晰,低頭看去,女童樣貌嬌嫩可愛,穿著打扮無一不精細(xì),細(xì)軟頭發(fā)梳得整齊,一看就是被家人精心嬌養(yǎng)長大的。

    她看上去剛學(xué)會走路,小小身子站著還有點不穩(wěn),兩只小手緊緊抓住他的褲腿不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勁說要找娘。

    再怎么可愛,也可能是惡鬼的偽裝。姬鉞不為所動,撇開她就想離開。但不論他走哪一條路,最后都會莫名其妙地回到女童身邊。

    而且……

    第一次丟下她后,女童身后竟出現(xiàn)了一道女子蒼白的虛影,神色溫柔地注視著他。

    姬鉞頭皮發(fā)麻,只能當(dāng)做沒看見。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每丟下女童一次,那道虛影就凝實些許,樣貌也猙獰幾分。

    他就知道,這女童估計是破局關(guān)鍵。

    于是他買了些糖回去,蹲在孩子身邊細(xì)細(xì)安撫,好不容易哄得孩子不哭了,他想找著女童的家,說不定能有辦法,便帶上女童一起走。

    奇怪的是,一把孩子抱起來,那道虛影就不見了。街道上來去人影也陡然清晰起來,就好像一雙手忽然拂去了重重迷霧一般。

    孩子抽抽噎噎地舔著糖塊,她實在太小了,還不怎么會說話,只知道自己叫阿蘿,家在哪兒卻說不清,也不認(rèn)路。

    姬鉞邊走邊問,得知她和她娘獨自生活,還有照顧她的幾個姐姐,應(yīng)該是女仆。但她爹卻不在家,據(jù)說是出遠(yuǎn)門了。

    他抱著孩子一路問路,可沒人知道這孩子是從哪兒來的,鏡中世界竟也有官府,他又去找官府,同樣沒有下文。

    姬鉞明白,這是死劫非要讓自己養(yǎng)著她了。

    好在他身上帶著些銀子,天黑后就找了旅店住下,提心吊膽渡過一晚,第二天接著找。

    入鏡人可以不吃不喝堅持很久,小孩卻不行,這回沒了王府的背景,沒有朝廷供衣食,在身上帶的錢用完之前,姬鉞不得不先找了個抄書的活計,而后又靠著三寸不爛之舌拉了幾個人做生意,小賺了一筆。

    等生活安穩(wěn)后,他就帶著孩子在京城里來來回回找,可不論怎么找,都沒能找到女孩的家在什么地方。

    沒有人見過她,也沒聽說誰家丟了孩子。

    他只能小心防備地養(yǎng)著孩子。

    一旦他有丟下孩子的跡象,女孩身后就會浮現(xiàn)猙獰的虛影,這讓他更加警惕。

    可不論他怎么試探,都沒有任何鬧鬼的跡象。

    好像只要他能好好養(yǎng)著孩子,就不會有危險。

    阿蘿漸漸長大,自然而然地把他當(dāng)成了父親。

    第一次,姬鉞沒有回應(yīng),糾正道:“我不是你爹。”

    阿蘿圓圓的眼睛很可憐地看著他,小聲問:“爹……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怎么改都改不過來,姬鉞只能隨她去。

    他也漸漸察覺到了什么。

    死劫,明晃晃的陽謀,就是想讓他對這個孩子生出感情吧?

    他不斷提醒自己,這個孩子是假的,鏡中一切都是惡鬼制造的假象。他不能信。

    可不知是不是天性使然?還是這孩子和他有緣?又或者,自己養(yǎng)成了對她好的習(xí)慣?

    他扶著她走路,親手為她穿衣,喂她吃飯,生疏地給她梳頭,看著她一天天長大,跌跌撞撞撲到自己懷中。那雙澄澈的圓眼睛眷戀地望著他,總能讓他生出奇怪又溫軟的錯覺。

    好像……他真的有一個可愛乖巧的女兒似的。

    一年、兩年……

    三年……五年……

    阿蘿長高了,喜歡撒嬌,嬌氣得很,總要他哄。可一到外面性子又兇悍得很,誰家小子欺負(fù)她總能自己握著拳頭揍回去,有人說她沒有娘,她也不在乎,嘻嘻笑著說她有爹就夠了,她爹是世上對她最好的人。

    還有人想給他做媒,他拒絕以后,阿蘿又高興又愧疚,小心地安慰他,不必因為她才不續(xù)弦,她會聽話,和后娘好好相處——她一直以為自己生母去世了,姬鉞沒有糾正過。

    阿蘿是假的。

    姬鉞日日受著煎熬,徹底明白死劫想要做什么。

    他在等,死劫也在等。

    等他把阿蘿當(dāng)成親生女兒,等他徹底舍不下阿蘿的那一天……

    想要盡快離開,很簡單,只要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把阿蘿當(dāng)做親生骨肉,真心地愛她。

    到這時,轉(zhuǎn)機就會到來。

    他一日沒有真心對待阿蘿,就會一日停留在死劫中。

    為了早日離開,姬鉞不得不騙自己,拋下所有防備,不帶任何雜念地對待這個孩子。

    這是他的女兒。

    他怎么能不愛自己的孩子?

    姬鉞知道自己防備心有多重,別人想騙他很難。自己想騙過自己,更難。

    這一等,就是整整十年。

    他習(xí)慣了家中女兒的陪伴,不論什么時候阿蘿都在身邊,整日在家中像只鳥兒一樣嘰嘰喳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那樣聰慧,狡黠,卻又那樣地愛著他。

    愛著他這個父親。

    他怎么可能不愛阿蘿?

    阿蘿十一歲生辰這日,終于迎來轉(zhuǎn)機——他不知道阿蘿生辰是什么時候,就把撿到她的那一天當(dāng)做生辰,每年不落地慶祝。

    今年也一樣,他為她置了新衣,親手煮了長壽面,看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招呼小姐妹們。

    等客人走了,阿蘿還在高興地轉(zhuǎn)圈,她今日穿了件漂亮的紅裙,是他從江南運來的緞子,請了京里最好的繡娘制成的。

    阿蘿興奮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裙擺如花骨朵一樣綻放。

    “爹,我好高興啊!”阿蘿挽著他的手笑。

    他聽到了聲音。

    那個虛影又出現(xiàn)在了阿蘿身后,她無聲地說著什么。

    他知道,這一天到來了。

    只要殺了她……殺了阿蘿。

    親手殺了她,他就可以回去。

    姜遺光曾遇過一死劫,名桃花源,在桃花源里,他生活無比安樂,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直留在桃花源中。

    現(xiàn)在,他又何嘗不是遇到了自己的桃花源?

    如果……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他不是什么王爺?shù)膬鹤樱皇侨腌R人,阿蘿如果是他的女兒,該有多好?

    只可惜,好夢從來易醒,這場夢做了十年,該醒了。

    阿蘿在他懷中倒了下去,沒了聲息。

    那雙明亮的眼睛還帶著笑,慢慢歸于死寂。

    他給阿蘿理了理頭發(fā),抱進(jìn)房間里,蓋上被子,以免阿蘿夜里著涼。

    ……

    姬鉞很平靜地講完了自己在死劫中的十年,最后道:“該說的我都說了,其他的……別再來問我。”

    近衛(wèi)們知道姬鉞估計是真?zhèn)诵模幌朐偬徇@件事,所以等卷宗編好后各處都傳下令,不許人當(dāng)眾討論,也不能堵到姬鉞面前問。

    能看到這份卷宗的人很少,姜遺光因為身份特殊得以一觀,凌燭也看過。

    不同于他,凌燭私下找他說起時,心有戚戚然。

    他無法想象這件事落在自己身上會怎樣,而凌燭問起姜遺光時,后者搖搖頭:“我也不行。”

    這場死劫,關(guān)鍵在于姬鉞必須對那個孩子發(fā)自內(nèi)心地疼愛,再將其殺死,才能離開。

    對其他人而言,第二點很難做到。可對他來說,第一點才是最難的。

    他想象不到自己真心疼愛誰的樣子。

    知道內(nèi)情的入鏡人都默契地沒有和姬鉞提起死劫一事。

    姬鉞也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乍看和以往沒區(qū)別,不過從前他很喜歡叫上人一塊兒熱鬧熱鬧,如今卻總是獨來獨往。

    他沒事就去酒館喝喝酒,叫來歌伎奏樂,合著拍子輕輕敲扇,自斟自飲,等到天黑了才拎著酒壺回去。

    這一日他仍在酒館喝酒,門口忽然傳來嘈雜聲。很快小二為難地上來,捧著一枚玉佩為難道:“爺,有個女人拿了這個來,說想見您。”

    “女人?”姬鉞接過玉佩一看,眉頭蹙起。

    很少有人知道這間酒館是他的,他只對幾個人說過可以來這間酒館找他。至于這樣的玉佩……他只給過一個人。

    “讓她上來。”姬鉞道。

    她來想干什么?自己留給她的錢不夠用了?還是遇著什么麻煩了?

    歌女們都識趣地退下了,少頃,門口急驚風(fēng)似的沖進(jìn)一個人,剛進(jìn)門就撲倒在腳邊跪下連連嗑好幾個頭,再抬起頭時,那張臉已是淚流滿面。

    正是他曾經(jīng)相好的女子。

    一段時間不見,她不知怎么變得格外憔悴,頭發(fā)衣裳凌亂不堪,額頭青紫發(fā)腫,爛了一片,一看就是磕頭磕的。一雙眼睛也哭紅發(fā)腫,見到他就像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公子……求求你……我求求你……”

    看上去不像做戲,姬鉞滿腹懷疑打消了大半,就把她拉起來按在椅子上坐著,像以往一樣輕輕拍背,溫聲問道:“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說。”

    女子哭得停不下來,抓住他哽咽道:“阿蘿不見了……我到處找,我找了她好久,找不到……”

    “求求你,我沒有辦法,我只能來求你了……”

    阿蘿?

    姬鉞臉上的笑消失了。強烈的不妙預(yù)感陰云般籠罩上心頭。

    可他還要冷靜地問:“阿蘿是誰?”

    女子哭得好像全身的骨頭都被抽走了一樣,軟倒下去,抓緊他的衣袍哀求。

    “是、是我們的女兒,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了,我沒有告訴你……”她不敢直視姬鉞。

    后者踉蹌了一下,女子順勢跌下去,可她顧不得起身,只是抱著他繼續(xù)哭求。

    姬鉞低頭看她,目光甚至有些茫然,以為自己聽錯了,過了一會兒他感覺自己心口悶悶的,喘不上氣來,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屏住呼吸很久了。

    聽錯了吧?

    他想問,張著嘴巴,可是說不出話來,眼前一切景色好像都扭曲成了奇怪模糊的色塊。他想打斷女人的哭訴,讓她不要再說下去,可他只能無比痛苦地清醒地站在那里,繼續(xù)聽她說。

    女人發(fā)現(xiàn)自己有孕后,不敢告訴他,害怕他不想要這個孩子。

    她就悄悄把房子賣了,換了個地方住,以免被姬鉞看到。然后對鄰居則說自己男人出遠(yuǎn)門做生意。

    她自己找了產(chǎn)婆和奶娘,幾個月后,痛了一天一夜,生下一個女兒。

    她也不失望,這是她的孩子。她不打算再嫁人,這輩子,她只有這么一個孩子了。

    小孩子命貴,起個賤些的名字好養(yǎng)活,她就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阿蘿。

    天地可鑒,她可以發(fā)毒誓,她自知身份低賤,絕對沒有想過靠孩子得到什么,公子留下的錢足夠她一輩子衣食無憂。她只想把孩子好好養(yǎng)大。

    她只有阿蘿了。

    如果不是孩子突然不見了,她一輩子也不會找上門來。

    “……什么時候不見的?”姬鉞聽見自己從喉嚨里擠出一句嘶啞的話。

    女子顫抖著答:“兩個月前,白天還好好的,晚上我和阿蘿在房里睡覺,天亮醒來以后,阿蘿就不見了。”

    “我到處找,也報了官,官老爺說最近鬼怪橫行,丟的孩子多,他也沒有辦法……叫我,叫我去天子廟求一求……”

    “我去求了,我把所有的錢都捐了香油錢,可還是沒有消息……”

    女人渾身顫抖,牙關(guān)都在打顫,聲音陡然凄厲起來。

    “公子,求求您,您是貴人,您一定能找著她,只要找到她就好,我會帶她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會礙了您的眼……”

    “公子,求您了!!”

    姬鉞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地看著她。

    耳邊一切聲音都仿佛遠(yuǎn)去,只有女孩清脆的笑聲。

    是他殺了阿蘿……

    他的親生女兒。

    阿蘿……

    驀地,他吐出一大口鮮血,栽倒在地。

    “公子?!”女子驚慌地尖叫起來。

    第514章

    中秋后不久便是寒露, 天忽然就一日比一日冷了下來。

    越來越多災(zāi)民涌到京城,大多都是從山東、河北這些地方來的。他們那兒都遭了惡鬼侵襲,留下來也沒有活路,只能冒死結(jié)伴來京城。

    天子廟能庇佑他們一時, 想必天子腳下更能有活路吧?

    這么多災(zāi)民堵在京城外就是個隱患。且不說里面有沒有反賊的手筆, 要是里面再混進(jìn)一兩個厲鬼……

    太子和朝陽公主斗法正厲害, 這件燙手差事掙來奪去,還是被三公主得著了。朝陽公主自然高興,災(zāi)民里誰知道有沒有鬼?她曾經(jīng)差點被鬼擄走, 可再也不想體驗一次了。三公主是她的人,平常有什么事都能處理妥當(dāng),由她出面正好。

    三公主私下向皇帝請示,征集了不少入鏡人來。絕大多數(shù)都是今年才招的、剛?cè)腌R三四回的,再有一兩個經(jīng)驗豐富的坐鎮(zhèn)。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 就扎在京城外忙活起來。

    姜遺光也在里頭,他倒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每天守著三公主就好,隔三差五回來一趟。

    明孤雁一直跟在三公主身邊, 寸步不離。

    趙瑛上次被凌燭提點后, 沒再問姜遺光死劫一事,看他又是大半夜回來, 正好她睡不著,干脆叫了酒菜當(dāng)夜宵,兩人一起在涼亭里說說話。

    說著說著, 就談到了最近城外的動亂。趙瑛給自己倒杯酒, 慢慢品著,好奇道:“莫非是三公主上次記住你了, 這次才特地來問你?”

    姜遺光點點頭。

    趙瑛感覺更奇怪了,笑道:“你怎么就答應(yīng)了?說說,有什么好處?讓我也撈一筆。”她可是知道這家伙無利不起早的性子。

    姜遺光說:“沒有什么好處,我不過答應(yīng)了一個人而已。”

    “答應(yīng)了一個人?誰啊?”趙瑛好奇。

    姜遺光搖搖頭,顯然不打算再說。

    趙瑛白他一眼,自顧自吃菜,邊吃邊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你估計就是發(fā)現(xiàn)九公子也會去,才要和他見一面,對吧?”

    姜遺光只是笑了笑:“也對。”

    趙瑛道:“說起來,上次見過他一面后,他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了。九公子現(xiàn)在如何?死劫里的事我不打聽,但他的近況總不是秘密吧?”

    姜遺光沉吟片刻。

    趙瑛見有戲,更加死纏爛打,發(fā)誓絕對不會說出去。想了下,姜遺光還是說:“近期你就不要出現(xiàn)在他面前了,盡量別打聽。”

    趙瑛滿腹懷疑也不好問,可她還是忍不住好奇,過幾天她借著送姜遺光的名義到城門口。

    遠(yuǎn)遠(yuǎn)的,她在一群人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他正和姜遺光說話。

    只一眼她就愣住了。

    姬鉞還是那副不羈的模樣,和旁邊人說說笑笑,可……可他的頭發(fā)怎么全白了?

    他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

    流民太多,三公主請旨后在京城外選了個地點擴(kuò)村,然后迅速給這些人安排了活兒。青壯男人去挖渠挖井翻地建廟,婦人制衣做飯,小孩子也不能閑著,就負(fù)責(zé)送飯傳信什么的。

    欽天監(jiān)已稟明,今年冬天會格外冷,將有十年不遇的大雪。為此,冬日前必須建好幾座新村供流民居住,否則就算沒有鬼怪這些人也會被大雪凍死。

    原本百姓還很害怕,不過等上面派了活,每天都要干活后,他們反而安定下來了。老百姓總是這樣,有活干就有飯吃,陛下沒有不管他們,那就能活,能活著他們就不會想太多。

    三公主面上冷靜,心里卻暗暗焦急。她心知現(xiàn)在有入鏡人守著所以沒大亂子,可等入鏡人走了呢?到時候只要隨便出現(xiàn)些鬼怪,就會立刻毀了來之不易的安穩(wěn)。

    隔著馬車窗,三公主透過重重守衛(wèi)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老百姓,扛包的挑擔(dān)的背孩子的,有人看見馬車,猜測就是管著他們的大官,遠(yuǎn)遠(yuǎn)地跪下磕頭。

    三公主心下嘆息。

    該怎么辦?

    能救他們一時,能救一世嗎?

    這些還只是來到京城的,在京城之外,天底下又有多少百姓深受鬼怪之苦?她又能救多少?

    也不知……父皇會不會同意她的折子。

    她思緒漸漸飄遠(yuǎn),想到了幾日前發(fā)生的事。

    ……

    月初,宮中,皇帝示意三公主坐下,手里拿著她剛剛進(jìn)上的奏折。

    “來,和朕說說,你是怎么想的。”

    短短幾年,他卻像老了十幾歲,白發(fā)橫生,身形也佝僂幾分。叫三公主看愣住,心中浮出難言的酸澀,馬上又恭敬道:“是,父皇,”

    她在奏折里寫道,如今全天下詭異橫行,光派入鏡人去地方上也只是治標(biāo)不治本,更何況入鏡人最終還要回京,再有,若是入鏡人不幸身亡,要派人把鏡子送回京城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她道,總歸山海鏡一事瞞不住了,不如不再隱瞞,而是在每一鄉(xiāng)每一縣設(shè)一驅(qū)邪司,公布山海鏡一事,然后像科舉一樣設(shè)置考試,大量招收入鏡人。

    這樣一來,原本的入鏡人們只需在地方上坐鎮(zhèn),并教導(dǎo)新的入鏡人如何捉鬼。

    與其叫百姓們盲目拜佛求神,不如教他們自個兒立起來。而且民間也有不少高人,說不定能挖出些奇人異士。

    當(dāng)然,這個法子也有不少缺陷,比如普通小老百姓很可能一次死劫都過不了,比如山海鏡可能會引來爭搶,拿了山海鏡的人借此斂財?shù)鹊取T倩蛘撸胶gR泛濫很可能也會引發(fā)大災(zāi)。

    但眼下最大的問題已經(jīng)是迫在眉睫了——

    面對鬼怪,百姓毫無反抗之力,死了太多太多。

    再不做些什么,就不是反賊的問題。現(xiàn)在大梁已不知少了多少人,再繼續(xù)下去,焉知他們大梁會不會……

    說到這兒,三公主覷著皇帝面色,咬咬牙還是說了出來:“再繼續(xù)下去,焉知我們不會變成第二個倭國?!”

    “請父皇三思!”

    三公主低頭跪伏在地請罪,心還在怦怦跳。

    她不知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

    以往朝廷總是封鎖山海鏡和鬼怪的消息,就是怕鬼怪一事引起百姓恐慌,世人多愚昧,到時民間又不知會冒出多少打著神仙幌子的騙子,不知會多出多少“救世”的假僧妖道。

    不光大梁,前朝、乃至前朝之前的十?dāng)?shù)王朝都是這么做的。山海鏡一直都是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的秘密。

    可現(xiàn)在能一樣嗎?

    縱觀古今,沒有哪一次爆發(fā)出如此大規(guī)模的詭異浪潮,簡直像海中積攢的浪潮一股腦爆發(fā)出不可抵擋之勢。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父皇做了什么?又或許只是大梁單純地運氣不好,趕上了這個時候?

    各地百姓不斷被害,人口越來越少。她真的怕啊,萬一他們哪天也來了個百鬼夜行,步入倭國的后塵,到那時,百姓還有活路嗎?

    都道君為舟,民為水,失去了百姓的皇室,也不過是個空殼。

    殿內(nèi)陰涼,三公主跪伏在地,額頭漸漸生出冷汗,越想越覺得自己剛才措辭有問題,恨不得回到過去詳細(xì)思考后再來答復(fù)。

    可令她吃驚的是,父皇并沒有生氣,只是問她:“你可想過這樣做的后果?到時不知有多少入鏡人恨上你。”

    三公主再一叩首,道:“兒臣想過,但兒臣別無他法。”

    入鏡人為什么肯當(dāng)入鏡人?自然都是為了權(quán)勢。

    做了入鏡人,就高人一等,衣食無憂不提,殺人放火都不必追究。現(xiàn)在把他們從高位拽下來,他們怎么可能甘心?

    皇帝道:“你這折子發(fā)出去,不知有多少入鏡人會在暗地里鬧事。你有想過如何安撫嗎?”

    三公主道:“想過,若入鏡人有怨,對著兒臣一人即可。再有……”

    除此外她還想了不少對策,都寫在了另一封折子里,但她不確定父皇對前一本態(tài)度如何,就沒拿出來。現(xiàn)在她就從袖口里取出明黃的奏折遞上去,皇帝順勢讓她起身站著回話。

    其一:讓入鏡人自己選,是要在京中等待還是去地方上做官。先前那一批到地方上的入鏡人就可以用起來了,這樣就相當(dāng)于把入鏡人分成了幾派,不至于全部勾結(jié)到一起。

    其二:讓京中的這些入鏡人收新入鏡人為徒,由他們決定招哪些人做入鏡人。師徒關(guān)系在身,有個名分在,相當(dāng)于默許他們建立自己的勢力。

    至于他們要拿徒弟做擋箭牌也好,悉心教授也好,還是當(dāng)奴仆撒氣什么都行,只要入鏡人多了,這些問題總是能克服的。

    恩威并施,施恩有了,也要壓一壓,還可再設(shè)一巡檢司,也由入鏡人擔(dān)任,時常去地方巡視考評,以及驅(qū)邪司人手可幾年一換等等。

    她說了很多很多,最后口干舌燥地慚愧道:“這些都是兒臣愚見,兒臣資歷尚淺,資質(zhì)愚鈍,遠(yuǎn)不及兄姐。若有不當(dāng)之處……求父皇恕罪。”

    可她卻看見父皇笑了起來,道:“我兒,你有什么罪?”

    三公主遲疑:“兒臣……”

    皇帝輕輕將折子拍在案上,道:“正好,這幾日流民入京,你就負(fù)責(zé)安置流民一事吧,也叫朕看看你的手段。”

    “要是辦的好,朕自會考慮。”

    三公主不敢相信地欣喜地抬起頭來,父皇含笑點頭:“去吧。”

    “為免有人鬧事,朕指幾個人給你,這幾人有些小心思,但不會壞了事,你可以叫上他們護(hù)著你。”

    三公主謝恩后接過名單,有些暈乎乎地走了。

    踏出宮殿大門,潮濕的風(fēng)裹挾遠(yuǎn)處烏云滾滾而來,將這片恢宏宮殿吹得更加肅穆蕭瑟。

    撲面而來的冷風(fēng)讓三公主冷靜不少,她先讓人送帖子到朝陽公主的園子說明今日一事,再回到自己府上,叫來幕僚們商議。

    幾日后,父皇果然當(dāng)眾將差事交給了她。

    三公主卻不像幾天前那樣高興,心里反而沉甸甸的。

    她的推測,真的對嗎?

    父皇如果真的采納了她的辦法……到時,又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

    第515章

    趕在第一場雪落下前, 城外村終于建好了,都是村民們自己砍的樹,自己搬來的石頭,一點點修起來的。井也挖好了。

    可三公主知道事情還不算完, 幕僚提醒她, 冬日大雪, 什么都做不了。尋常老百姓都是靠前幾季攢下的糧食過冬,可這些流民哪來的存糧呢?且不說糧食,百姓大多用不起炭, 燒火的柴都不夠,穿的衣服也不足以抵御嚴(yán)寒。

    她讓下人弄來一件流民據(jù)說冬日穿的衣服來,薄薄一件粗布襖子,補丁打了一個又一個,拆開一看, 里面塞的卻不是棉花,而是稻草和破棉絮一類的東西。據(jù)手下人說,這已經(jīng)算流民中還好的了,更多的衣服都沒有, 只能等著凍死。

    三公主吃了一驚, 剛想問朝廷不是撥了布、炭和糧食嗎?她時時去城外村巡視,每天都有馬車把貨運進(jìn)來, 怎么會不夠?

    再一想,負(fù)責(zé)此事的官員不是太子黨就是朝陽公主一系,頓時什么都明白了, 心下嘆息。

    “罷了……”她慢慢道, “這件事,不該我插手。”

    太子……以前看他行事至少滴水不漏, 如今連手下人都管不好了么?

    三公主并非何不食肉糜之人,她知道,這世上和銀子掛鉤的事兒就沒有簡單的,一塊肥肉發(fā)下去,每個接手的沾沾油再正常不過。

    她只是不忍,又覺荒謬可笑。

    一個個金尊玉貴的,卻要從活都活不下去的災(zāi)民手里搶銀子。

    可這事不能她出面……

    過幾日,朝堂上,一戶部侍郎主動請罪,道因上官逼迫,他不得不扣下一些賑災(zāi)糧交給上官。

    而那位上官,就是太子一系的重要官員。

    大殿內(nèi)頓時爭吵成一鍋粥。

    三公主只是沉默著,任由幾派官員吵來吵去,仿佛此事和自己無關(guān),她沒有悄悄通知長公主似的。

    朝堂上的事和大多數(shù)入鏡人都沒什么關(guān)系。但三公主悄悄把那件事和姜遺光透了底,讓他試探一下其他入鏡人的意思。趙瑛那邊也接到了朝陽公主的暗示。

    幾人坐在一塊兒聊過,都猜測陛下這回興許真要將山海鏡一事公諸于眾了。

    要不然,他們身后的這些人,怎么會提前把消息透出來呢?

    ……

    不知下了第幾場雪后,又是新年了。

    宮里宮外,街頭巷尾都收拾得干干凈凈,四處掛紅,只是今年的年味比起往年總是差了那么點,京城的人好像少了很多,在街上亂跑的相處都少了。

    大年三十當(dāng)晚,宮中新年大宴。

    每個人都能看出陛下變得更加蒼老,他的眼神依舊凌厲威嚴(yán),可他的雙眼已變得混濁,頭發(fā)花白,臉上布滿褐色的斑紋,端著酒杯時,滿是皺紋的手微微顫抖。

    可他只要坐在金色龍椅上,就沒有人敢放肆。

    照舊是太子先敬酒,祝詞,而后輪到朝陽公主,再才是其他的皇子皇女。輪到三公主時,后者看著父親老邁的面龐,忍不住道:“父皇,保重身體。”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笑:“你的心意朕知道了,下去吧。”

    三公主回到席上,就見朝陽公主看自己的眼神不對勁了,她對這位長姐微微欠身,隔桌遙舉酒杯一敬。朝陽公主笑了笑,回以一禮,二人相視一笑,方才坐下。

    天更黑,時辰到了。殿外放起焰火,沖天火花咻咻地在夜空中炸開。漫天雪花靜靜飄落。

    小院內(nèi),趙瑛對姜遺光敬了一杯酒,支著下巴笑盈盈道:“又是一年了。新年大吉。”

    姜遺光回敬一杯:“新年大吉。”

    姬鉞也在,此時站在庭院里仰頭看焰火。他頭發(fā)全白了,雪粒子飄在發(fā)間,竟分不清是白雪還是白發(fā)。

    “宮里的焰火還是這個味兒,年年都不帶變的,放過九九八十一炮就停了。”他挑剔道。

    賈歷文正和容楚薇商量該去什么地方,他私心里很想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但一想到回去就忍不住退縮。

    到時他見到熟悉的人,該怎么說?可如果他熟悉的人都不在了,他就、他就更不敢面對了。

    容楚薇也想回邊關(guān),可她心知陛下恐怕不會放她走,她現(xiàn)在就是容家的人,容家最后一根苗,不能輕易離開。

    可她越來越想念自己家鄉(xiāng)。

    夜里,她總能夢見漫天黃沙中連綿的城墻,蔥翠綠洲,搖著駝鈴的貨商,炎熱太陽下奔跑的光腳的小孩子。她想回去看看城里的人過得好不好?鬼怪會不會對他們有什么影響?

    趙瑛推推姜遺光:“哎,善多,你還是要回驪山嗎?”

    姜遺光點點頭:“是,等雪化了我就走。”

    趙瑛開始打聽:“九鼎研究得怎樣了?什么時候能有結(jié)果?”

    隨著時間流逝,許多秘密已不再是秘密。想要去驪山的入鏡人多了起來,這段時間還有不少跑來和姜遺光送禮拉關(guān)系的,都想著分一杯羹,就連趙瑛也收到了禮物。

    姜遺光搖搖頭:“離開驪山太久,我也不知他們進(jìn)展如何。”

    趙瑛也想過去看看。

    只要九鼎聚齊,破解開上面的陣法,就能進(jìn)入秦皇地宮。到時,山海鏡的秘密很可能得以解開。這讓她怎么不心動?

    姜遺光沒什么意見:“隨你。”

    于是趙瑛就一直等著雪化。

    這一等就等到了二月。眼看再過小半個月就開春了,雪還是沒有停的跡象,每晚都飄著雪粒子,天也一直仿佛浸透了污水一樣不干凈,臟兮兮陰沉沉的,讓人看著就提不起勁。

    今年大雪,不知還要凍死多少人。

    宮門口,剛面圣完的三公主和朝陽公主打了個照面,朝陽公主笑著問:“三妹,這么大冷天進(jìn)宮做什么呢?”

    三公主不答,只是笑道:“大姐姐也來了?快進(jìn)去吧,剛才父皇還念叨著你呢,天這么冷,可別耽擱凍著了。”

    等三公主走了,朝陽公主望望她的背影,微微皺眉。

    三妹態(tài)度倒是和以前一樣恭敬親熱,說話也和以往一樣滑不溜手,叫人想親近又覺疏遠(yuǎn),想拿捏又拿捏不了。

    按理說,她是自己這邊的,可……朝陽總覺得自己有點看不透她了。

    她能看明白太子是個什么樣的人,和三公主一樣拿不住把柄,但不一樣的是,太子揪不出錯是因為他一直過分謹(jǐn)慎,有時寧可錯過機會也不肯冒進(jìn)。

    如果不是這樣,她也沒有機會。

    朝陽公主一步步走在前往正中心宮殿的路上,想了很多很多。

    其他兄弟姐妹明面上都站在自己這邊,太子快被逼瘋了。父皇……父皇他已經(jīng)老了,她的機會即將到來,絕不能讓任何人誤了大事。

    太子……

    想到那個曾經(jīng)偷偷帶自己去宮外聽?wèi)虻奶哟蟾纾那慕o自己買民間小吃,犯了錯時主動給自己頂包……她小時和這幾位兄弟姐妹感情一點也不差,是什么讓他們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

    朝陽公主狠心摒棄掉心里那絲不忍。

    只能說,人心易變。她不是也變了嗎?

    等她成功了,再和兄弟姐妹們敘舊也不遲,現(xiàn)在……他們是對手,更是敵人。

    ……

    三月三,上巳節(jié)這日,雪終于停了。一直陰沉沉慘淡淡的天終于灑下溫暖日光,路邊積雪也終于有了融化之勢。

    這個冬天還算幸運,沒有多少人入鏡,進(jìn)去的也都平平安安出來了。再過幾日,冰雪終于消融,房檐地面濕答答一片,好像剛被大雨潑過。

    富貴人家還好,怎么也凍不著他們。普通小老百姓就遭了殃,一冬過去不知凍死餓死多少。積雪融化,露出里面僵硬蒼白的尸首,被士兵們統(tǒng)一拖到城外燒了。

    整個冬日三公主都忙著辦這件事,她管不了那么多人,只能從城中開始管起。加上也是想避一避太子和公主的鋒芒,就干脆自請要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活。

    父皇態(tài)度很明顯,他平日行事本就雷霆手段,自然喜歡像大姐姐那樣張揚的、鋒芒畢露的性子。太子……大哥也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吧?

    可他學(xué)大姐姐是沒用的,反而因冒進(jìn)屢屢犯錯,前些日子還被當(dāng)眾斥責(zé),道其為心不仁,無愛民之心。

    下面人把數(shù)目報上來,三公主還松了口氣,凍死的人比想象中要少。可等她親眼見到那些被抬出去、一摞摞堆在車上像牲畜物件一樣要被拉到城外的尸身,還是不忍地移開眼睛。

    冬日不好趕路,可為了不叫這個冬天死太多人,入鏡人們還是帶上兵馬上路了。這個冬天只要他們能保證各個轄域的人存活六七成就算他們有功。姜遺光……他倒是留在京城里,原本說雪化了就離京的,不知父皇下了什么命令,又改了主意。

    入鏡人的身份漸漸浮出水面,大多數(shù)官員都知道了什么。直到前幾日,陛下直接下旨,要求各地廣收入鏡人。

    于是各地陸續(xù)送來傳信,道入鏡人們已經(jīng)在各地走馬上任,一到就清點人口、然后公布鬼怪和山海鏡一事,廣納入鏡人。

    山海鏡數(shù)目一下多了幾百倍。

    幾位皇子皇女都順勢招收人手,叫手下人入鏡闖一闖。

    太子就是在這時犯錯的。

    朝陽公主手下人一時糊涂,想抻一抻當(dāng)?shù)匕傩眨嗾行┤耸帧吘惯x擇做入鏡人就是拿命在拼,也有人不樂意的。她手下人就沒有馬上收鬼,而是先任由鬼怪肆虐,等當(dāng)?shù)匕傩湛謶值綐O點了再出面,這樣一來收到的入鏡人比原來多了一倍。

    太子負(fù)責(zé)監(jiān)管全國入鏡人,多一個少一個都會報到他這里。朝陽公主手下的入鏡人多了那么多,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一查就查出來了。

    得知此事,他沒有立刻告發(fā),他可能是不確定此事真假?或是打算等事情鬧大了才揭穿?總之他先瞞著,到時就說自己礙于兄妹情分想先勸妹妹改正,勸說無用才上報,這也是手足情深嘛。

    誰知朝陽公主快刀斬亂麻,迅速把手下人關(guān)押,然后當(dāng)眾請罪,自陳管教不當(dāng)。

    這樣一來,瞞著這件事的太子就里外不是人了。

    他現(xiàn)在也明白過來了,那個小官不過是塊丟出去的骨頭,擺在明面上引他出來的。

    就算朝陽公主有錯,難道父皇就不會覺得太子徇私嗎?

    第516章

    得知此事, 三公主心下嘆息。

    這下,太子的位子怕是不穩(wěn)了。

    動搖太子儲君之位原本是件動搖民心的大事,朝廷上下勢必動蕩一陣。可山海鏡一事爆發(fā),在鬼怪逼迫下, 這件事反而讓人很容易就接受了。

    如果太子大哥能靜下心, 和以往一樣謹(jǐn)言慎行, 大姐姐反而拿他沒辦法。可……明眼人都看出來,太子著急了。

    宮里什么都沒君心重要,父皇如果抬其他人和太子打, 太子未必放在心上。可偏偏那個人是獨得圣心二十幾年的大姐姐,父皇……真的很可能叫大姐姐取而代之。

    太子大哥很難不著急吧?一急就亂套了,連原本的謹(jǐn)慎小心都忘了。

    四月,桃花姍姍來遲降臨人間。

    臨安王向皇帝揭發(fā),道太子咒魘朝陽公主, 人證物證俱在。

    朝陽公主一病不起,幸有入鏡人明姑娘伴其左右,得以相救。

    陛下大怒,下令太子圈禁宮中, 自陳罪過上折請罪。

    姬鉞邀了姜遺光在自家酒館, 他那滿頭白發(fā)和與白發(fā)并不搭的俊朗面容,讓不少人都認(rèn)出了這位大名鼎鼎的入鏡人, 等他走過,大堂里頓時嘈雜起來。

    樓上,姜遺光對姬鉞敬了一杯, 問道:“太子殿下當(dāng)真買通道士, 還被你看見了?”

    姬鉞一向是太子的人,和朝陽公主不睦, 他突然揭發(fā)太子詛咒朝陽公主,任誰都知道其中有古怪。

    可有古怪又怎樣?重要的不是太子有沒有做這件事,而是陛下是否相信太子有沒有做。君心面前,事情真相不重要。

    姬鉞一笑:“怎么?想替他求情?”

    姜遺光搖頭:“我只是好奇,隨便聊聊罷了。”

    姬鉞道:“事兒呢,是真的。他做了就是做了,還是找我?guī)偷拿ΑN抑滥阆氪蚵犑裁矗贿^……”

    太子手下人都快急瘋了,搞不懂姬鉞為什么突然倒戈。更何況,姬鉞作為現(xiàn)在入鏡次數(shù)最多的一人,他一倒戈,引得無數(shù)入鏡人紛紛倒臺向朝陽公主。

    所有人都想知道他為什么突然翻臉?是朝陽公主給了他什么好處?還是他揣測出了上意?順著陛下的意思踩太子?

    “我自有我的原因,你就別打聽了。”

    酒菜很快上來了,姬鉞叫的舞女歌女也來了,他打開窗,從二樓往下看過去,一樓正中,舞女長長衣袖飄揚,他仿佛很著迷地欣賞著,一手輕輕拍窗臺打拍子。

    半晌,他問,“倒是你,怎么不去驪山了。我聽說趙姑娘想去,怎么不陪她一起?”

    趙瑛前些日子入鏡,好在平平安安出來。她現(xiàn)在也肆意許多,為著這事特地叫了席面慶祝,一群人喝得東倒西歪,月上西頭才各種回去。姬鉞也被她請去了慶賀宴,慶祝她自己多活了一段時間。

    看著縱情享樂,卻總有種悲涼感,好像再不享樂就來不及了。

    姜遺光說:“我自然也有我的原因。”

    姬鉞回頭,手指點點他:“你也盡耍心眼了。”

    姜遺光只是看著他。

    姬鉞嘆氣道:“我實話和你說吧,太子不成了。”

    “最遲今年,太子就該倒了。”

    姜遺光仿佛自言自語:“那……為什么是朝陽公主?”

    姬鉞:“哦?合著你還有別的人選?”腦子里過了過,問,“三公主?你和她走得倒近。”

    姜遺光:“長公主手腕強硬,不是能輕易被人操縱之輩。”

    他看得很明白,長公主原先還有些怯弱,只是強撐出來的面子。可后面逐漸變得強硬,養(yǎng)成了唯我獨尊的性子。

    姬鉞一開始為什么倒向太子?不就是因為他性格溫和嗎?等太子真上位,還真不一定能分出誰主誰臣。

    真以朝陽公主為君,他真的能低下這個頭?他真的愿意被擺布?

    姬鉞夸道:“心志堅定怎么不好?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壞了,好像我只是盯著好處似的。”

    姜遺光驚訝反問:“難道你不是嗎?”

    姬鉞無奈嘆氣,沒說話了。

    屋里靜悄悄的,只有如絲如縷的歌聲從一樓飄上來。

    二人你來我往相互試探,結(jié)果彼此什么都沒問出來,兩人也不泄氣,要真這么簡單就打聽到了,他們還要懷疑是不是對方在唬自己呢。

    太子一事牽連甚廣,從四月初到五月底,宮里一直在抓人,抓得越多,招供出太子的罪狀也越來越多。

    連帶的,朝陽公主地位如日中天。幾乎所有人都相信,儲君之位非她莫屬。

    趙瑛反而不太敢往朝陽公主身邊湊了。

    她對姜遺光說:“最近的事兒,我總感覺不太對。”好像人人都捧著一顆心對朝陽公主,只等陛下駕崩,他們就能立即擁朝陽公主登基。

    朝陽公主總是想逼緊太子叫他犯錯,她是成功了,可她現(xiàn)在也跟瘋了似的,恨不得皇帝馬上就廢了太子立她,那心思就差寫在臉上了。

    但陛下現(xiàn)在還在呢!就算陛下再老邁,他還坐在皇位上呢!

    不說陛下,就算她自己,如果有天近衛(wèi)領(lǐng)了個人說接替她的財產(chǎn)和山海鏡,那人就做好了準(zhǔn)備,一副迫不及待等自己沒了好傳給他的樣子。她會怎么辦?

    她會馬上把那人干掉!

    一山尚且不容二虎,更何況是向來雷霆手段的陛下?他怎么可能放任?

    只可惜,朝陽公主昏了頭似的聽不進(jìn)去,其他人也跟吃五石散上癮了一樣狂熱著,她只能避一避了。

    和外面比起來,姜遺光這里就跟世外桃源一樣了,他不關(guān)心朝政,不會打聽太多。聽她抱怨完,姜遺光手里的書還沒放下,頭也不抬回道:“所以你想怎么做?”

    趙瑛吃著果子悠閑道:“我?上頭閻王打架,底下小鬼摻和什么?”

    公主府里,朝陽公主十分不忿。

    太子手里的差事竟然被轉(zhuǎn)交到了她的好三妹手中!

    驅(qū)邪司,于京城設(shè)一總司,統(tǒng)領(lǐng)各地副司,掌管天下山海鏡。這樣的差事,為什么交給三妹?!

    平心而論,三妹辦差確實至今沒出過差錯,京城流民一事處置得也很好,她們感情也還算可以。她一直覺得三妹是她這邊的人,可陛下現(xiàn)在是什么意思?

    眼看太子要倒了,再抬個人出來壓制她?是想讓她和三妹不合?

    就算她明知陛下是故意的,可她也很難不對三妹……三公主生起忌憚心思。

    陛下的孩子……不止她一個啊。

    陛下用意,三公主也清楚。

    公主府中,她揮退下人,靜靜獨坐。

    朝陽公主……從她記事起,對方就一直是宮中人嫉恨的對象。陛下圣心十分,朝陽公主獨得七分。

    但那時她看得透徹,朝陽公主被捧著,心中總有些膽怯,害怕她現(xiàn)在所得到的優(yōu)待在將來失去圣心后就會變成她的罪過。現(xiàn)在怎么……

    和以前比,她仿佛變了一個人。

    而以她自己來說,她對那個位置……并非完全沒有想法。

    大姐姐可以,為什么她不可以?

    第517章

    太子和朝陽公主很久之前就知道, 二皇子,他們的二弟/二哥,遭遇了不測。

    但那時父皇不知顧忌什么?可能覺得被鬼怪所害這件事傳出去不好聽?也可能是因為那時“二皇子”回了宮一趟,被許多人看見了。

    總之, 讓入鏡人進(jìn)宮把假裝成二皇子的惡鬼收走后, 陛下并沒有馬上宣告二皇子之死一事, 而是對外稱二皇子重病,在某處休養(yǎng)。

    這幾年不論什么事陛下都沒想起他來,年節(jié)時的賞賜少。有心人自然以為二皇子惹得陛下不快, 于是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忘了”二皇子。

    先前朝陽公主還惦記著他,后面慢慢也不想了。

    所以當(dāng)她忽然聽到陛下痛心地宣布二皇子病逝時,還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

    陛下怎么突然……

    朝中大臣們也面面相覷。

    那個幾乎要被他們遺忘的二皇子……他怎么沒了?

    不論什么原因,朝中眾人紛紛痛哭不已,淚流滿面地二皇子哀悼, 還有些當(dāng)眾哭暈過去的。

    朝陽公主也回憶起自己和二皇兄的過往,眼眶一熱,跟著淌下兩行淚。

    接著就是二皇子的身后事,朝陽公主如今在禮部和幾位大人學(xué)習(xí), 又是二皇子的同胞妹妹, 這事交給她再正常不過。

    朝陽公主哽咽地應(yīng)下了,這幾日就在禮部一直忙著這事。

    這一日, 她的一位親信悄悄遞了話來。

    陛下似乎起草了一份圣旨,但是還沒有發(fā)出去。

    那份圣旨……好像……好像和太子有關(guān)。

    朝陽公主被這個消息震得心怦怦跳,再三確定沒看錯后, 揮退手下人, 在屋里來回踱步。

    不論陛下的意思是什么,這都是她的機會。

    太子……從本朝至今沒有哪個太子被當(dāng)眾斥責(zé)甚至閉門思過, 可只要太子一日不被廢,她就一日不安心。

    父皇已經(jīng)老了,要是哪一天他……太子再怎么被打壓,他還是太子!他馬上就能登基為帝。到時候,他會放過自己嗎?

    廢太子……廢太子……

    她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無意間瞥見自己袖口的白色——為了給二皇子守孝,這些日子她穿著不是黑就是白。

    二皇子……對,二哥……

    二哥,到這個地步了,你不會不幫我的,對吧?

    近日,不知從哪里傳出的流言,很快流言便如烈火之勢傳遍整個京城。

    人人都在說,二皇子突然去世,很可能就是太子魘咒害死的!

    太子不是原來也魘咒朝陽公主嗎?說不定他看著害朝陽公主不成,就轉(zhuǎn)到了公主的同胞兄弟身上。

    也可能是打擊報復(fù)呢?聽說公主和她兄弟一直很要好。二皇子一死,朝陽公主大病一場,還要撐著病體給哥哥操持后事。

    太子糊涂啊!

    這個消息傳的有鼻子有眼的。如果不是姜遺光親身經(jīng)歷過,恐怕也要當(dāng)真了。

    “假的。”姜遺光對來打聽的趙瑛說道。

    趙瑛不死心:“假的?可外面的人都這么說。”

    凌燭也在,他和趙瑛很是要好,見狀笑道:“這件事的確是假的,再有,趙姑娘可以想想,突然冒出的流言恐怕不是空穴來風(fēng),定是有人在背后傳。”

    “也對。”趙瑛忽然靈光一現(xiàn),“這消息放出來,誰能得到好處?”

    自然是朝陽公主!

    反應(yīng)過來后趙瑛就是驚訝:“她就不怕被陛下責(zé)罰?”

    凌燭笑道:“嘴巴長在別人身上,都是別人說的,公主正在為二皇子傷心難過,哪里能聽得到流言呢?”

    這件事,太子只能吃個啞巴虧了。

    二皇子之死只能是病逝。陛下不可能公布真正的死因。

    但很多人都是那種,你直接告訴他他反而不信,非要自己打聽,傳的越玄乎的消息他們越信。越是說二皇子病逝,他們越認(rèn)為其中有鬼。

    等趙瑛走了,凌燭對姜遺光問道:“你看出什么來了?”

    姜遺光不答,他就自言自語般說:“是啊,為什么突然就宣告病逝了呢?為什么偏偏挑這個時候?”

    “難道陛下會想不到這點嗎?”陛下是老了,可還沒糊涂!

    凌燭在陛下面前從來不敢有什么小心思,哪怕他渡過再多死劫,手里再多人命。他都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那雙威嚴(yán)的眼睛,仿佛能將他整個人都看穿。

    朝陽公主憑什么覺得自己能瞞過陛下?

    凌燭心里很清楚,這恐怕是陛下對諸位皇子皇女的一次試探吧?

    現(xiàn)在凌燭看朝陽公主,就有些看著人犯蠢的居高臨下的審視感了。其他人不敢評判皇子皇女們,可入鏡人早就狂傲慣了,凌燭也一樣,他們并不很將皇子皇女們放在眼里,是以他反而看得明白。

    若放在平常,朝陽公主可能不會做什么。可現(xiàn)在形勢所逼,她明顯著急了,著急到自己死去的同胞兄弟都能拿來利用。

    凌燭聽過一些往事,陛下手中人命不少。所有人都認(rèn)為陛下殺伐果斷。可他卻覺得,陛下縱有千百般雷霆手段,但對百姓和手足始終抱有一分仁心。

    若非如此,臨安王也不能平安活到現(xiàn)在。

    當(dāng)年臨安王做的事,換成其他人哪里能忍?但后面臨安王伏首,陛下就放過了他。除了沒有實權(quán),這么多年臨安王過得逍遙自在,

    陛下對敵人沒有一絲憐憫,但對弱者總是寬和的。

    他會怎么看朝陽公主呢?

    他捧了朝陽公主這么多年,會因為這些事對公主寒心嗎?

    想了一會兒凌燭就又對準(zhǔn)了姜遺光:“聽聞那位九公子也耐不住了,你倒坐的住。”

    姜遺光正在看書,他繞到桌邊拿起一本書翻翻,上面全是他看不懂的圖案和標(biāo)注,他問:“這是驪山那邊送來的?”

    “是,你別弄壞了。”姜遺光不擔(dān)心他看,陣法這種東西,看不懂的就是看不懂,如果他能看明白,也能分擔(dān)一些。

    凌燭丟開手去,再次問:“你曾和朝陽公主也有過些淵源,怎么如今這么冷淡?我可是聽說她來請過你好幾次。”

    派人來過幾次,她還親自來過,但姜遺光態(tài)度一直冷冷淡淡,朝陽公主拉不下面子,其他人給臺階后她就走了。不過沒幾天她又送了節(jié)禮來。

    姜遺光:“她是她,和我無關(guān)。”

    凌燭說:“你對三公主可不是這樣的,三公主幾次請你你都沒推辭。”

    姜遺光:“三公主也是為了公事。”

    凌燭奇了:“你什么時候開始一心為公了?”

    姜遺光沒在意對方半調(diào)侃半試探的話,道:“我一向如此。”

    看他還是這樣,凌燭心里懷疑他還沒從桃花源的影響中走出來,又不好問。

    二皇子出殯那日,難得是個大晴天。

    各宗室人都來齊了,朝廷眾臣能到的都到了,沒資格進(jìn)來的就在自己家中吊唁、設(shè)路祭。就連太子也出來了,陛下說叫他送一送自己弟弟。一時間,滿京掛白,仿佛又從初春回到了寒冬。

    朝陽公主扶棺出京,一路上她都含著淚,沒留意其他人有些異樣的眼神。等她風(fēng)塵仆仆又從皇陵趕回來,天都快黑了。

    天黑不好入宮,朝陽公主打算在自己府里歇了,進(jìn)門下馬后解下薄披風(fēng)隨手丟給下人,燈光一晃,她眼前閃了一瞬。

    不對……

    她扯過那披風(fēng)又看了一眼,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頓時驚得她渾身汗毛都炸了起來!一把將披風(fēng)狠狠扔在地上。

    “誰換的?!今天是誰給我換上這件的?!滾出來!!”朝陽公主怒極暴喝。

    其他人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敢呼啦啦一片跪倒在地伏地瑟瑟發(fā)抖,一句話不敢求饒。

    除了朝陽公主憤怒地喘息外,整座公主府猶如墳地一般死寂。

    朝陽公主……她穿的竟是件黛綠底繡金鳳紅梅的披風(fēng)!

    這件披風(fēng)是宮中賞下來的江南貢緞,府上的繡娘制成的。黛青色的底極濃極深,跟夜里的森林一樣綠得發(fā)黑,乍一看十分低調(diào),甚至看不清上面的刺繡。可要是在太陽光底下,上面的繡紋就會閃光發(fā)亮,奪目耀眼。

    親生兄弟的喪禮,大庭廣眾下,她就穿著這件披風(fēng)招搖過市?那豈不是全京城的人都看到了?!

    一想到這個朝陽公主就眼前一黑,她根本不敢想象有多少人發(fā)現(xiàn)了這一幕,到時又有多少人會在背后議論她?父皇又會怎么看?

    她就算說自己不是故意的,有人信嗎?自己穿的衣服都不知道是什么樣的?

    負(fù)責(zé)貼身伺候的仆人都被提了出來,連同制衣的幾個繡娘都綁了。朝陽公主沒耐心和他們玩心眼,統(tǒng)統(tǒng)拖下去審,重刑之下,她就不信有幾個人長了鐵骨頭能扛住。

    但在此之前,她得先想想怎么給出個交代。

    怎么辦……該怎么辦?

    越是著急越想不出來,朝陽公主心急如焚,牙關(guān)死死咬著,等嘗到血腥味,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緊張之下居然咬破了嘴里的皮,一陣陣刺痛仿佛從嘴里扎進(jìn)了心里。

    二皇兄……

    她猛地抬起頭,望向皇宮方向。

    惠瓷宮里,還散著一股新漆味兒。只是因為喪事,各種艷色的事物都撤了,院子里的花也都叫掐了。

    托這個女兒的福,禧嬪挪到了新宮殿的配殿住著,各種供應(yīng)一年比一年好。只是這個女兒漸漸的,不常來看她了。

    女兒要忙正事,禧嬪心里高興,怎么會怪她呢。

    后面,二皇子病逝的消息傳來,禧嬪把其他人都攆了下去,哭得泣不成聲。

    好在二皇子的喪禮是由朝陽這個女兒一手包辦的,陛下還念著他們的兄妹情,所以想要成全他們的情誼吧?

    但她沒想到第二天女兒就叫貼身侍女進(jìn)宮送了密信來。上面的內(nèi)容更是觸目驚心。

    親生兄弟的喪禮,她竟“不慎”穿了彩衣?!

    禧嬪眼前一陣陣發(fā)暈,還要支撐自己看完。

    她想讓禧嬪站出來說,那件斗篷是二皇兄生前特地找來的好料子送給妹妹,結(jié)果衣服剛制好,二皇兄就病逝了,還沒來得及看一眼。

    所以她才在送二皇兄一程時特地穿上這件,也是因為思念兄長,想叫二哥親眼看一看。

    禧嬪看過后,還要強撐著把紙條放在香爐里點著,不一會兒白紙黑字就蜷成了一團(tuán)灰,再看不出來,她才放下了心。

    第518章

    輿論第二天就爆發(fā)了, 像洪水一樣吵得沸沸揚揚,即便是朝陽公主一系的人也沒法給她的行為開脫。但在流言一發(fā)不可收拾之前,朝陽公主主動請罪。

    于是大家都明白了事情原委。

    那件披風(fēng),是二皇子病中找來的料子, 叫了繡娘趕制, 就想著趕在朝陽公主生辰前送給她做生辰禮。結(jié)果還沒等衣服做好, 他就病逝了。

    所以朝陽公主才特地穿了那身為他送行,就是想叫哥哥最后見一見。

    這么看來,朝陽公主并非不敬兄長。恰恰相反, 公主太思念兄長了,才會冒著犯忌諱的風(fēng)險這么干。

    兄妹情深,實在感人肺腑!

    縱使有人覺得不對勁,可大家都在夸著朝陽公主孝順,重手足情, 他們?nèi)绻f出來反而會被指責(zé)見不得人好,再加上他們拿不準(zhǔn)陛下的意思,只得作罷。

    別院里,明孤雁對姜遺光道:“我已按著你的要求做了。”

    朝陽公主的披風(fēng)就是她悄悄換的。

    這些日子她一直跟著朝陽公主, 表面上保護(hù)著她, 暗地里仍和姜遺光聯(lián)系。

    她和姜遺光都默契地沒有提死劫內(nèi)那段糾葛,因而在外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

    前幾日, 姜遺光要求她想辦法讓朝陽公主在大庭廣眾下出差錯。恰逢二皇子死訊爆出,明孤雁思來想去,想到了這一招。

    在公主更衣時, 明孤雁神不知鬼不覺地用一件顏色相近的披風(fēng)替換了。

    她不明白姜遺光為什么要這么做, 姜遺光顯然也沒有解釋的意思,聽到后就讓她回去繼續(xù)看著朝陽公主。

    等她走后, 姜遺光提筆寫信,吹干墨,小小一枚字條卷起塞入細(xì)小竹筒,再綁在飛鷹爪子上。

    “去吧。”姜遺光給它喂了一條鮮肉塊,小聲地念了句口令。

    飛鷹聰慧,能聽懂人言。不同的口令會叫它們飛向不同的地方。

    蒼鷹嘶鳴一聲,姜遺光松開手。它仰脖吞下肉,抖抖翅膀,雙翅陡然展開,轉(zhuǎn)瞬間騰空而起,消失在空中。

    ……

    宮中,朝陽公主再次求見陛下,道自己犯了大錯,欲向父皇請罪。

    她不確定自己這個借口能不能瞞過父皇。要是父皇也當(dāng)真了,她撒撒嬌就算完了。可如果他知道自己弄出的名堂……今天恐怕沒那么簡單能過去。

    “勞煩公公再幫我問問吧。”朝陽公主已經(jīng)等了快兩個時辰了,可杜嘗這死閹狗每回都說陛下正忙不見人。自己一遍又一遍請他去通報,他卻總是找借口。

    朝陽公主折下身去,皇帝貼身大太監(jiān)杜嘗連忙哎喲哎喲地扶她起來撐著不讓她彎下腰去,慈愛道“殿下,陛下今日確實不見人。殿下不如明日再來?要是有什么急事,殿下可以遞折子。”

    明日?明日就晚了!還遞折子?誰知道遞了折子陛下什么時候看?

    朝陽公主以往從沒體會過想要見陛下一面竟如此艱難,這讓她不禁害怕起來。

    要是陛下生她氣怎么辦?朝陽公主可是見過他對敵人不留情面的樣子,如果他執(zhí)意要捧三公主,只消抓著這件事不放。

    她的謊言……會被立刻拆穿!

    直到現(xiàn)在,朝陽公主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她似乎做了很多惹他不高興的事。可再仔細(xì)回想,她又覺得自己什么都沒做錯,陛下不應(yīng)該生她的氣。

    胡思亂想中,杜嘗被她磨得沒辦法,只好再進(jìn)去通報。這回連杜嘗也不肯出來了,只有他的徒弟出來請朝陽公主回去。

    朝陽公主一直等到了天黑。

    宮殿門口終于有了動靜,片刻喧囂后,走出數(shù)道身影。卻不是陛下,為首那人一身素色衣衫,身形纖弱,和其他人攀談著什么,沒有發(fā)現(xiàn)她。

    ——正是她的好三妹!

    朝陽公主什么也沒說,只是悄悄退回去,等他們都走了,才從偏殿離開。

    但她心里就像有一團(tuán)火一樣,燒的她不得安寧!

    三公主回到府上后,屏退眾人,疲憊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直以來的太子將廢的預(yù)感終于在此刻成真,陛下今天吩咐她的那些事……還有他那道圣旨……

    圣旨還沒有公布,但擬旨的禮部官員,還有見證的幾位大臣和宗親……他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

    他們都是聰明人,不會說出去,但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做些什么?或者對其他人暗示?

    這道旨意沒發(fā)出來,就有更改的可能。想到這兒三公主就覺得好像連休息的時間都沒了。

    她不斷想著,消息不能泄露,萬一被外人知道了,自己該怎么補救。還有如果太子真的被廢,她該做些什么……

    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叫跑了一天的三公主很快睡了過去。

    翌日,天不亮三公主就坐起了身,收拾過后再次進(jìn)宮。今天她還有得忙。

    她來得早,正好趕上開宮門。天還是黑的,風(fēng)也清涼,黯淡星子在高空閃爍。

    兩排大力太監(jiān)推著橫桿重重將宮門推開,三公主才得以進(jìn)去,輕車熟路地來到偏殿等,請?zhí)O(jiān)進(jìn)去通報一二。

    奇怪,父皇以往早就起了,今日卻不見動靜,莫非睡得遲了?

    三公主正想著,門外忽然響起一連串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悲鳴和不知所措的驚呼。一個小太監(jiān)來不及通報就闖進(jìn)門跪在地上重重磕下頭,她還認(rèn)得這是杜嘗的徒弟,剛想問,小太監(jiān)連磕三下,牛淚滿腮地抬起頭,已是泣不成聲:

    “殿……三殿下……陛下他……陛下駕崩了……”

    恍如一道驚雷砸下,三公主怔住了,不可置信地?fù)巫》鍪终痉(wěn)。

    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很快四處響起的悲鳴打破了她的幻想,到處都有人哭嚎,因為她在宮里大小是個能做主的,杜嘗是貼身太監(jiān)走不開,就使了徒弟請她快些過去主事。

    天邊已浮現(xiàn)出一抹魚肚白。三公主魂不守舍地走在前往寢宮的路上,她腳踩在實地,心卻像被掏空了一大片,好像每走一步就會掉入深淵。

    陛下……父皇他……他走了?

    她想了很多,可那些紛雜的情緒卻又像被一個巨大的黑洞吸走了,讓她什么都想不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滴眼淚都沒掉,冷靜得可怕。

    直到來到父皇床邊,床簾掀開了,無數(shù)宮人跪伏在地。

    她望著床上那道閉著眼睛、頭發(fā)花白的消瘦人影,心底一酸,眼淚不知不覺滑落下來。

    “父皇……”

    ……

    “怎么回事?今日靜街不讓走?”趙瑛奇怪地問近衛(wèi),她想去找姜遺光來著,以往都沒攔,怎么今兒個近衛(wèi)們攔著她不許出門?

    不光是她,園子里其他人都不許走,前后門都把守了許多人。她還能聽見從不遠(yuǎn)處街道上傳來洪亮的陣陣馬蹄聲,和雷鳴一樣的整齊腳步踏過。

    “今天出什么大事了?”趙瑛疑惑。

    一直對她很和氣的近衛(wèi)今日卻換了副面孔,神色冰冷嚴(yán)肅:“姑娘還是別打聽了,回屋歇著吧。”

    現(xiàn)在京里各處戒嚴(yán),即便是入鏡人,若是觸了霉頭也一樣要抓起來。

    趙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知道一定出了大事。這時她沒心情和近衛(wèi)們爭執(zhí),轉(zhuǎn)身回屋,心里七上八下,不斷猜測。

    正午時,東方遠(yuǎn)遠(yuǎn)傳來沉悶的鐘聲。

    喪鐘齊鳴,整整四十五聲。

    鐘聲連成了片,京城東西南北大大小小所有鐘樓齊齊敲響,宣告著一個時代終結(jié),這座古老的皇城沉溺于悲痛之海中。

    巷子口,一個老人怔怔地站在家門,臉上滿是慌張不安,在心里默默計數(shù),等最后一聲喪鐘落下,他如夢初醒地跌落在地跪下,俯身嚎啕大哭。

    聽著喪鐘的老百姓紛紛伏地大哭,哭聲連成了片。

    宮中。

    悲痛過后,氣氛漸漸劍拔弩張起來。

    陛下殯天的寢宮外圍滿重兵,當(dāng)天伺候的奴才全部看了起來。宗親大臣們都到了。

    沒有人說話,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先帝已去,如今最要緊的事便是擇出新帝并盡快登基,以安撫民心。

    但……該立誰啊?

    幾位皇子皇女都在,兩排椅子上坐著。太子和朝陽公主各自坐在左右位上首。

    沒有人先開口。

    越是心急,越不說話。到現(xiàn)在許多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

    臨安王也來了,一貫混不吝的臨安王此時罕見地露出認(rèn)真樣子,竟叫人有些不敢認(rèn)。

    他只帶了姬鉞一個,新過門的王妃和其他幾十個孩子一個都沒帶。

    先帝駕崩,按輩分和血緣,怎么也該他先開口。

    見其他人都裝起了啞巴,臨安王以拳抵唇,輕咳一聲。

    眾人頓時望了過來。

    臨安王淡淡道:“皇兄臨走前,曾立下遺詔。”

    一句話叫所有人都提起了心!太子更是騰地站起身,不敢相信,但更多的是期待。

    朝陽公主斜睨他一眼,目露嘲意。

    三公主深吸口氣,咽下眼淚,不讓自己露出什么來。

    三皇子沉不住氣,當(dāng)即跳起來問:“皇叔,什么遺詔?我們可沒聽過!”

    臨安王耷拉著眼睛,一字一句篤定道:“六月初九,未時,先帝召集本王,并羅約將軍、傅盟將軍、戶部尚書張大人、禮部尚書岳大人,于乾華宮擬遺詔。”

    被點名的幾位大人紛紛起身,一同來到臨安王身后,表示確有其事。

    “如今遺詔就在乾華宮中,諸位殿下,可要前去一觀?”這是省得有人說他動手腳。

    太子接口道:“自然,有勞皇叔了。”

    太子先起身,其余人跟著起身。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前往乾華宮。

    臨安王找到圣旨,捧出,沒有親自念,而是交給宗室中的一位老人。按輩分算,他是先帝的堂伯,如今已過古稀,目光矍鑠。

    眾目睽睽下,老人打開圣旨,目光微頓,而后先看了一眼太子。

    “請?zhí)拥钕侣犞肌!?br />
    太子忽然有種不妙的預(yù)感,他看上去很想從這里逃走,可他還要強撐著維持住行禮的動作聽下去。

    太子一系黨羽同樣面面相覷,他們拿不準(zhǔn)到底該怎么辦。

    這么多人看著,臨安王又是先帝親弟,還有好幾位陛下親信大臣。他們說話……總不是假的吧?

    太子遲遲不發(fā)令,他們也不知該做什么,只能跟著安靜地一起聽。

    朝陽公主和站在臨安王身后的姬鉞一對眼神,后者對她微微點頭,朝陽公主頓時高興起來,按捺住喜意低下頭,做出晚輩認(rèn)真聽教誨的樣子。

    圣旨內(nèi)容很長,先敬天地,后敬先祖,陳明立儲一事上關(guān)乎大梁江山黎民百姓,下關(guān)乎姬氏一族偉業(yè)。

    一眾人不敢說話,只是面面相覷。

    他們都猜到了什么……

    太子更是越聽越渾身發(fā)涼,恨不得馬上召集兵馬把在場眾人圍起來砍了。他還是太子!他沒有被廢!!沒有!!

    可他今日來得急,沒能聯(lián)絡(luò)上手下的武將。再有,先帝手中近衛(wèi)也是一大隱患。他們不認(rèn)太子,只認(rèn)皇帝,其中不乏有善暗殺者。今天在場的小太監(jiān)小宮女中很可能就有近衛(wèi),他手中暫無兵馬,真的能不放跑一個嗎?

    猶豫間,老人一字一句念下去。

    “……太子無德、仁弱,是非莫辯,不恤百姓……其行不堪為君……”

    “今,虢奪其太子位……”

    猶如一柄重錘擊下,太子幾欲暈倒。

    但除了太子一系外,已經(jīng)沒有人在意他了。

    只有臨安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示意道:“殿下,接旨吧。”

    太子哆嗦著,不肯動。身后不知誰第一個機靈地對朝陽公主拜了下去:“……參見陛下。”

    有了第一個領(lǐng)頭的,其余人如夢初醒般齊刷刷大禮參拜,各人面上種種情緒錯綜復(fù)雜難以言表,但都老實地跪了下去。

    除了正中央的朝陽公主和廢太子外,沒有一個人還站著。

    朝陽公主看向廢太子,笑容無比溫柔,提醒道:“大哥?”

    她一步步走向廢太子,目光中的壓迫感竟叫看著她長大的太子都后退了一步。

    ……

    姜遺光在屋內(nèi),默默聽著喪鐘齊鳴。

    他知道,陛下已經(jīng)去了,今日不論如何,都會選出一位新帝了。

    不論是廢太子,還是朝陽公主,本都該和他無關(guān)。

    他來到桌邊,拉開隔層,搬開層層堆積的書卷,最底下,放著一盒硬木打成的長條盒子,打開,里面是一卷包好的卷軸。

    那是先帝單獨給他的圣旨,蓋上了玉璽和私印。

    上面的內(nèi)容他還沒看。先帝曾囑托,他早知自己大限將至,等他逝去后再打開。

    這并非夢中。

    姜遺光和先帝見面后,漸漸能肯定這一點。

    但先帝仍舊信任他,即便有宋玨的緣故,也不該做到這個地步。

    直到后來,先帝才說明了原因。

    宮中有人利用鬼怪操縱宗室,所以不論是誰,都不能擔(dān)得起他最后的委托。

    “若說世界上還有誰不會被鬼怪和權(quán)勢迷惑,那個人只有你了。”

    靜室中,姜遺光取出圣旨,解開包裹的黑布。

    慢慢地,展開了那卷明黃的圣旨。

    第519章

    先帝駕崩, 天下服喪百日,不得著艷色、不得嫁娶、奏樂等等。

    民間尚且如此,宗室內(nèi)規(guī)矩只會更多。三公主一連數(shù)日都在忙著大殮、守喪等事,忙得腳不沾地。

    朝陽公主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馬上就登基了, 現(xiàn)在, 只差正式的冊封禮, 她就能成為下一任皇帝。

    而在大殮喪禮后第二天,先帝梓棺還停在乾華宮內(nèi),還沒出殯呢, 她就迫不及待地下令,待先帝葬后,廢太子即日前往皇陵,而其余皇子皇女——先帝在時親口說過思念子女,所以大家先不要回府, 就在宮中住著吧。

    宮中大殮,皇親宗室都要進(jìn)宮磕頭,不來就是他們大逆不道,所以每個人都老老實實來了——其他人都是早上宮門一開進(jìn)來晚上宮門關(guān)前回去, 唯獨幾位兄弟姐妹都被留在了宮里。理由也很正當(dāng), 先帝還沒出殯呢,怎么也要等出殯后再回去。

    大約是還沒冊封, 朝陽公主不好明著發(fā)圣旨。但三公主獨坐時感覺出了不對。

    迄今為止,朝陽公主幾次下令用的還都是公主印。

    那么……玉璽呢?

    換做旁人,不用玉璽可能是想著等正式冊封后再用, 以示對先帝敬重。可朝陽公主她不是這樣的人。

    她恨不得把父皇的一切都套在自己身上, 怎么可能不用玉璽?

    只有一種可能……

    玉璽不在朝陽公主手里。

    三公主心跳停了一拍,閉目叫自己冷靜下來。

    父皇為什么這么做?他不想叫大姐繼位, 那為何一直捧著她?讓所有人都以為她就是儲君?

    難道……他一直在做戲?

    為什么呢?

    乾華宮、先帝寢宮、書房等宮殿外,全都被重兵把守著。無數(shù)宮女不斷翻找,連地磚都沒放過。

    先帝生前得用的太監(jiān)宮女們一律看了起來,嚴(yán)加逼供。

    這么大動靜,自然惹來宮中居住的其他人注意。

    朝陽公主對外說要將先帝遺物收好,這個理由聽上去很正常,可細(xì)想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廢太子早就搬離了承乾宮,除了太子妃和幾個生育了子嗣的女人留下了,其他女人都不知送到了什么地方。

    連帶太子的孩子們一并被抱走,朝陽公主道她一定會把兄弟姐妹們的孩子當(dāng)做自己的孩子一樣。

    身邊重兵把守,孩子為人質(zhì),親信一律隔絕,廢太子再想做什么也是有心無力。

    幾經(jīng)波折,廢太子多少有些長進(jìn),也隱隱從這一系列手段中感覺出了什么。

    朝陽這時本該安心操辦先帝喪事才對,卻來針對他。

    越是底氣不足的人,才越要想辦法證明自己。就像曾經(jīng)的他,察覺父皇不想立他為儲,才會處處針對朝陽。

    朝陽公主為什么底氣不足?

    聯(lián)想到最近宮里的動靜,廢太子騰地站起來,困獸似的在屋里轉(zhuǎn)圈。

    是了,先帝下旨廢了他,可先帝從沒說過要立朝陽公主!!是當(dāng)時朝陽公主的人先拜下去的!!

    朝陽公主……她一定是在宮里找什么東西!

    她想找什么?遺詔?不對,應(yīng)該不是。她最近的下的圣旨……是了,她一定是在找玉璽!!沒有玉璽她如何發(fā)圣旨?!

    哈!父皇沒有把玉璽給她,甚至還藏起來了!父皇也不看好她!

    太子欣喜不已,正想著怎樣靠這點扳倒她時。大門口卻傳來嘈雜聲。

    不一會兒,十來人魚貫而入,領(lǐng)頭兩位太監(jiān)帶著身后十幾位精兵。為首嚴(yán)肅精瘦的大太監(jiān)給太子行了一禮,拂塵一抖,恭敬道:“陛下想與大殿下說說話,還請殿下和雜家走一趟吧。”

    廢太子怒極,可如今人為刀俎他為魚肉,他身邊的人都被調(diào)走了,僅憑他自己怎么可能反抗得過?

    他只能跟著幾人離開。

    踏出宮門,他回頭望去,見自己的太子妃李氏也被幾位老宮女帶走,神色凄惶地望著他,還想說什么,被人威脅著半拖半拽帶走了。

    實在欺人太甚!他已經(jīng)低頭了,朝陽公主還想怎樣?!難不成還想斬盡殺絕嗎?!

    一路往僻靜處走,越走越幽靜,廢太子都不知道宮里竟還有如此凋敝破舊之處。

    朝陽公主已經(jīng)在那兒等著他了。

    一連多日都沒找到玉璽,這讓她徹底失去了耐心。三公主和三皇子等那邊都派去了人手,務(wù)必問出玉璽下落,而廢太子這頭……

    她覺得先帝很可能還是把玉璽留給了他,要不然廢太子的圣旨為什么沒有頒布?說不定先帝反悔了?還想再考察他一段時日?

    于是她干脆親自來審。人剛押過來就單刀直入地問:“你把玉璽藏哪兒了?”

    廢太子一聽就哈哈大笑:“果然,你沒有找到玉璽。”

    “父皇屬意的人選不是你!!哈哈哈哈哈哈——你不過是個竊賊!”

    “朕再問你最后一次,玉璽——在哪里?!”

    廢太子只是得意地笑:“你找不到的。孤……”

    一柄短刃插進(jìn)他腹部,太子笑聲止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頭,劇痛從傷口蔓延到四肢百骸,這讓他整個人都軟倒了下去。

    “那又如何?”他看見朝陽公主冷笑著收回刀,用手帕慢慢擦拭,將染血的手帕扔在他臉上,“找不到又怎樣?玉璽?呵,我就算再造一個,有誰敢說不是真的?”

    確定廢太子也不知道后,她就直接動手了。

    至于其他人……

    只要全都?xì)⒘耍∷麄冞能怎樣?!

    朝陽公主忽然覺得以前的自己太狹隘了,總是畏手畏腳瞻前顧后,殊不知世上哪兒那么多規(guī)矩?那些規(guī)矩都是用來約束底下人的,皇帝就是最大的規(guī)矩。

    都到這個地步了,她何必循規(guī)蹈矩呢?

    “你……大逆不道……”太子喃喃。

    他最恨的時候也巴不得殺了朝陽,可他從沒要對其他兄弟姐妹下手,最多只是想過自己登基后怎么去用他們。

    他還想說什么,可劇痛和失血讓他說不出話來,視線漸漸模糊。失去意識前,他聽到朝陽公主說了最后一句話。

    “找大夫,別讓他死了,也別把他治太好……”

    ……

    三公主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

    現(xiàn)在的朝陽公主,早就不再是從前的大姐姐了。為了坐穩(wěn)帝位,她會不惜一切代價除掉前方的“敵人”。

    連死去的同胞兄弟也能利用,更何況是他們?

    她必須想辦法離開!

    現(xiàn)在先帝剛走,朝陽公主還不敢做的太過分。等百日后先帝梓宮出殯,那時又會怎樣?

    父皇把近衛(wèi)放在她手里,執(zhí)掌入鏡人的驅(qū)邪司的官印御印也一并在她手里。為了不叫朝陽公主搜走,她藏得好好的。

    她心里有個不可思議的想法,可她又覺得受寵若驚,不敢相信。

    直到現(xiàn)在,她也不敢確定父皇要做什么。

    其實,她猜測父皇本想徐徐圖之的,但父皇病得太急、太重,事態(tài)變得太快,他還沒安排好,一切就來不及了。

    于是,他干脆把這件事當(dāng)做給自己的考驗吧?

    現(xiàn)在不是猶豫的時候。

    三公主心一橫,從自己床下暗格取出金令,高舉金令走出去。

    這枚金令,可號令天下近衛(wèi)。朝陽公主旁敲側(cè)擊過幾次讓她交出來,三公主以祖命不可違為由,暗示她等正式登基冊封了自己再交出。她一向表現(xiàn)順從,對方就信了。

    一見金令,看守著她的宮女們之中幾個當(dāng)即臉色微變,單膝跪下。其他人更是馬上變了臉,撲過來就想搶奪,有一個馬上就要跑出去報信。三公主大喊:“把所有人拿下!一個都不許放走!”

    那幾個跪下的宮女毫不猶豫出手,不一會兒,整座寢殿內(nèi)在看守的長公主的人都被打暈放在倒座房上。宮女太監(jiān)中的近衛(wèi)重新站在門口望風(fēng),以免監(jiān)視的人起疑。

    三公主心知她不能就這么走,她這么一走還不知道朝陽公主會給她安上什么罪名。

    太子被帶走,定是為了玉璽。她必須拿到玉璽。

    父皇會把玉璽放在什么地方?

    三公主平日貼身侍女就是近衛(wèi)之一,和她身形極為相似,她扮成三公主的模樣。

    三公主自己則偽裝成小宮女,低頭跟隨幾人步出房門。

    第520章

    三公主沒有馬上離開宮中, 而是先去了宮內(nèi)那座奇怪又神秘的高塔。

    據(jù)說……這里住著一個對過去無所不知,能預(yù)言未來的人。

    她起初不信,后來親眼見過鬼怪后便信了幾分。但父皇對這座高塔諱莫忌深,不許他們?nèi)魏稳颂と搿>枚弥? 他們也慢慢對這座高塔失去了興趣, 幾乎想不起來宮里還有這樣一座塔。

    朝陽公主遍尋玉璽不得, 說不定……玉璽就在那里!!

    高塔四周或明或暗的守衛(wèi)無一不是近衛(wèi)。三公主手持金令,不費吹灰之力就來到了高塔下。

    直到這時,她才確定, 父皇將金令留給自己,必然是有原因的。

    她一直擔(dān)憂自己在做的事會不會是大逆不道,又像是以父皇的名義遮掩自己的野心,但她一路來到高塔前時,心里懷疑的大石終于完全落下來。

    父皇, 他想過傳位給自己!

    三公主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隨后,命令其他人都在外等著。自己獨自踏進(jìn)高塔下窄小的門。

    門后是一條長長的蜿蜒向上的樓梯, 昏暗狹窄, 地面不知鋪了什么軟木,踩上去悄然無聲。

    一直走到頭, 面前是一處沒有裝門扇的門洞。

    她慢慢走過去,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二樓空地一大群近乎一模一樣,細(xì)長口頸的素色花瓶, 更可怕的是, 每個花瓶上都頂著一顆女子的頭顱!

    驟然見到,三公主心跳猛地一停, 可她還是走近了。

    她暗暗告訴自己,一有什么不對就馬上逃。

    一步……

    兩步……

    花瓶姑娘們沒有動靜,閉目沉睡。

    可當(dāng)她踏進(jìn)房門門檻的那一瞬間。所有花瓶姑娘全都齊刷刷睜眼扭頭,慘白的臉扭向她,奇異地微笑,看上去無比詭異。

    奇怪的是,她竟沒覺得害怕?

    花瓶姑娘們嘻嘻笑著,一人說一句,一唱一和地連成了串。

    “怎么今天是三公主?”

    “因為陛下駕崩了,嗚嗚嗚嗚……”

    “為什么不是長公主?”

    “因為她是半人半鬼。”

    三公主吃了一驚,剛想問,花瓶姑娘們似乎知道她要問什么,不給她說話的機會,自顧自唱合下去。

    “玉璽放在了什么地方?”

    “玉璽就在樓上……哈哈哈……只等新帝來取……”

    “奇怪,朝陽公主怎么會是半人半鬼?三公主憑什么不是?”

    “對啊,三公主也遇到過鬼怪呢。”

    “嘻嘻嘻嘻……三公主遇到鬼怪,被解決了。長公主遇到鬼怪,沒有解決。”

    “她的念被放出來了……”

    “廢太子的念也被放出來了……”

    一句又一句,三公主震驚的到最后都麻木了。她還想問為什么這座塔叫預(yù)言塔,花瓶姑娘們卻不肯說,只說曾經(jīng)住在塔里的人很早就離開了。

    在這群……花瓶姑娘?總之,在她們的催促下,她來到房間另一端,那里有一條通往上層的路。

    ……

    近衛(wèi)們都守在塔底,看似和往常一樣,實則暗暗打起了精神。

    三公主曾說過,她如果兩刻鐘還沒下了,便立刻上去找她。

    天下能號令近衛(wèi)的只有兩樣?xùn)|西,一樣是象征皇位的玉璽,另一樣則是代表近衛(wèi)最高人的金令。

    兩刻鐘即將到來……

    所有人皆暗自戒備,在心中默數(shù)。等最后幾個數(shù)數(shù)完,守在門邊的近衛(wèi)神色變了,抬頭無聲指了指幾個人,再比了個上樓的手勢,示意被點到的幾個人和自己一塊兒上去。

    幾人整裝待發(fā),即將踏入房門的前一瞬,樓上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

    侍女模樣的三公主緩緩走下。

    “殿下,方才云秋姑娘被帶走了。”一近衛(wèi)飛快稟報,“八面宮門都落了鎖,小門也全部關(guān)了,殿下,您還要出宮嗎?”

    三公主下意識抬頭看天色,現(xiàn)在還沒到宮門落鎖的時辰,而云秋,正是頂替她的那名侍女。

    朝陽公主已經(jīng)等不急要對她動手了!!

    她只希望云秋能偽裝得久一些,不要暴露太快,給她多留一些時間。

    明日還有朝臣宗親入宮參拜,到時朝陽公主不論如何也要放幾位皇子皇女出來,只要云秋能撐到第二天就好。

    “自然要出去,你們可有出宮的門道?”三公主道。

    身邊幾人連忙說:“有,只是殿下千金之軀,要受些苦。”

    三公主:“無妨。我們快走!”

    再拖下去,一切都來不及了!

    半人半鬼的朝陽公主……幕后還有一位已過十六重死劫的姬鉞相助。僅憑手中近衛(wèi),她如何抵得過?

    為今之計,只有找到父皇說過的那些入鏡人,他們都是父皇留給自己的。

    ……

    姜遺光那邊也不斷有朝陽公主的人來請,甚至連姬鉞都來了一次。

    朝陽公主也是等上位后才得知還有驪山司的存在,她原本以為驪山駐地不過是個駐地,結(jié)果外圍的駐地都要聽從驪山司的命令,而驪山司更是疑云重重。

    在朝陽公主看來,姜遺光頻繁出入驪山,必然和驪山司有聯(lián)系。

    她悄悄遞話,想叫姜遺光接管驪山司,這樣驪山司就是她的了。可偏偏姜遺光跟聽不懂一樣,明示暗示都無動于衷,就是不肯去。這令她極為惱怒,又不能把他像對待兄弟一樣直接抓起來,只好叫姬鉞來傳達(dá)王令。

    姜遺光一直在等。

    其實,當(dāng)他見過那位陛下后,再見過這道圣旨和其中的信后,許多謎團(tuán)都明白了。

    太子,朝陽公主……他們的身世和自己一樣。

    他們并不是陛下的親生骨肉。

    他們也是試驗的結(jié)果。

    同樣是入鏡人結(jié)合后的孩子,同樣是出生后母親難產(chǎn)去世。

    不同的是,他們相當(dāng)于一個“失敗”的試驗產(chǎn)物,沒能在鏡中誕生,卻出生在鏡外。

    但幕后的那個人似乎十分關(guān)注這個試驗。

    恰逢當(dāng)時后宮里有兩位妃嬪生產(chǎn),孩子生下來體弱,眼看養(yǎng)不大。于是,先帝將他們兩個放在自己名下,一個封為太子,另一個不斷推著她出現(xiàn)在人前。

    太子平庸,朝陽公主卻有些特異之處。

    就像姜遺光自出生起,惡念將離就伴隨在他身邊一樣。朝陽公主長大后,便隱約有“心想事成”的奇異之處。

    就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有這樣的能力。

    但她身邊伺候的所有人、她喝的每一口水,吃的每一口糧食都是陛下給的,陛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點,不免忌憚。

    起先陛下不過為了讓幕后之人把注意力放在他們二人身上,才不斷捧著太子和朝陽。等姜遺光出生后,這個成功的試驗結(jié)果更讓他堅定了要把太子和朝陽捧得高高的,不要叫姜遺光被注意到。

    但朝陽公主興許萌生了“自己要被寵著”的念頭?陛下越捧著她,她越希望自己被捧著,她的意識越深,陛下就越寵愛她。

    總之陛下也是過了許久才驚醒,自己竟不知不覺習(xí)慣了事事以朝陽公主為先。這讓他更加忌憚,但也生出一絲希望。

    若這兩個孩子能經(jīng)受住種種考驗,這個皇位傳給他們也無妨,說不定朝陽公主的奇異之處能帶來大用?但叫陛下失望的是,他們沒能堅持住。

    幾年前,陛下膝下幾個孩子全都經(jīng)歷了惡鬼侵?jǐn)_,他心知肚明,且特地撒手不管,就是想看看各人處理結(jié)果。

    近衛(wèi)和入鏡人在很久以前還是秘密,但他并未嚴(yán)密設(shè)防。他們能不能想辦法打探到?能不能自己處理好?還是想利用惡鬼成為自己的助力?

    但……

    二皇子死了。

    三皇子不必惡鬼考驗都能看出品行不端。

    其他幾個尚不必提。

    太子……太子是他最可惜、最痛心的一個孩子。并不是他不好,而是他的心性不夠,太過循規(guī)蹈矩。

    他孝順、友愛姐妹、有君子之德。

    但……有時坐在這個座位上,平庸就是最大的罪過。太子能循規(guī)蹈矩,皇帝能嗎?皇帝應(yīng)是制定規(guī)矩之人。

    要是太平盛世能穩(wěn)幾十年,這樣的太子沒什么不好。可眼看著惡鬼侵襲成為大勢不可逆轉(zhuǎn),他就不能把太子推到這個位置上。否則,身邊的一切都會逼他葬送這個王朝。

    既然如此,他就不能讓太子走到那個無路可退的地步,他只能自己先把太子逼下來。

    所有的孩子中,朝陽公主是最叫他失望的一個。

    他親口起了封號,朝陽,便是希望她如初升朝陽般帶來希望。

    起先十幾年,她一直不安,只能強撐出氣勢唬人。后來心態(tài)穩(wěn)固了,卻不是想著怎樣利用權(quán)力辦些實事,而是想著怎么才能得到更多權(quán)力,以及怎樣打擊自己的兄弟姐妹。

    朝陽公主的野心永遠(yuǎn)不會滿足,她永遠(yuǎn)渴望得到更多權(quán)力,但她的野心卻沒有足夠的仁慈來匹配。

    如果有一天,朝陽公主發(fā)現(xiàn)了自己“心想事成”的能力,只要她想,她就可以慢慢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到那時,她會變成什么樣?

    更何況,惡鬼的能力是這么好利用的嗎?她利用的越多,只會離“人”越來越遠(yuǎn),離“鬼”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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