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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1章

    姚飛白能想到的事, 其他人當然也能想到。

    幾人更加沉默,可聲音漸漸大起來,愈發清晰,清晰到尖銳的地步, 偏偏還是聽不清, 只能察覺聲音語氣不太好。

    腳步聲大起來, 呼哧呼哧劇烈喘氣,爭吵,嘶吼, 東西嘩啦掉地,噼里啪啦摔打。有人在追逐,有人在逃,廝殺,慘叫, 怨恨又不甘地悲鳴……

    他們什么也看不見,聲音卻叫他們仿佛親眼見證了一伙人矛盾爆發后的互相殘殺之景似的。

    姚飛白提著燈,臉色慘白地和其他人對視,一個接一個看過去。

    姜遺光, 范辛慈, 盧湘,元霈柳, 景嘉玉……他們都在,全都沒說話,默默地站在角落里, 像一座沉默蒼白的塑像。

    一聲刀刃入肉的清晰脆響。

    所有聲音, 不論是奔跑、爭吵、吼叫還是其他什么,都在此刻戛然而止。方才大到震耳欲聾的雜亂聲響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安靜得可怕。

    姚飛白手心漸漸冒汗。

    他擔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其他人都沒有點燈,為什么他要點著燈進來?他會不會被盯上?

    事已至此,多想也是無用。姚飛白左看右看,剛想說話,卻見正站在自己對面的姜遺光睜開了眼睛。

    剛才他一直閉著,好像在聽什么,現在他朝著姚飛白方向走來。火光幽微,姚飛白看到他臉色比其他幾人都更蒼白,漆黑的山壁與地面,蒼白的臉,幾如幽靈一般。

    姜遺光道:“我聽不清,你呢?”

    姚飛白才發現他是對自己身邊的盧湘說的。

    盧湘咽了口唾沫潤潤發干的喉嚨,道:“我也什么都聽不清。”

    方才姜遺光就察覺不對。他們起初只有三個人進來,他,盧湘,范辛慈,范辛慈提著燈一直跟在他身后,盧湘在他左手邊兩步遠,為什么他身后會有貼近的腳步聲?

    姜遺光示意盧湘和范辛慈停下保持安靜,這下聽得就清楚多了。范辛慈怕引人注意,把燈掐滅。后面景嘉玉與元霈柳入內,他二人也在示意下沒說話。可此時聲音更大。

    再后來,就是姚飛白點著燈進來。

    姜遺光想聽清聲音中的訊息,哪怕只是爭吵中透出一兩個名字也好。可就是聽不清,聲音像被扭曲的麻花一樣團成結,無法得到任何有用消息。

    盧湘煩惱不已:“接下來該怎么辦?還要往里嗎?”

    山洞一個串一個,跟糖葫蘆似的,還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呢。

    可已經到這一步了,眼看就能有進展了,誰會愿意退回去?

    姜遺光:“我進去看看,你們自便。”

    范辛慈二話不說跟在姜遺光身后,盧湘思考片刻也決定跟上。其他幾人已經跟著姜遺光走到了這里,也沒有臨陣脫逃的意愿,都陸續跟了上去。

    真和盧湘猜的一樣,一連串山洞一個接著一個,糖葫蘆似的。每個山洞之間開鑿出一條短小狹窄的通道連接。

    姚飛白提著的燈叫掐了,越往里走空氣越稀薄,人都要喘不上氣了,哪里還能一直點火?只在每次進一個新洞前點起往里一晃,要是火光熄得很快,意味著里面可能有毒氣。不過這么多山洞走下來,除了有點喘不上氣,其他危險卻沒有。

    入鏡人基本都會隨身帶著鱗粉,近衛們特地研制過的鱗粉,比尋常鱗粉更亮,裝進特制的不易摔碎的琉璃珠內就是一顆能夜間照明的“夜明珠”。

    就著一丁點光亮,一群人邊走邊不斷摸索探查。

    姜遺光估摸著距離,他們已經走到山正中了?偏在這時,前方礦洞居然散出微弱的光來。

    范辛慈把珠子收起,大氣不敢出一聲。照明的珠子收走以后,從那個礦洞里照來的光更無法忽視了。

    前面有人?還是……

    姜遺光直覺中沒有察覺到危險,思索后,還是踏入了那片光亮中。

    這回其他人就沒敢跟上了,默默地注視著姜遺光踏入的洞口,靜靜等待。

    “一共走了九個礦洞。”元霈柳低聲道。

    九個礦洞……九為極數,當初挖礦洞的人用這個數字是有什么深意嗎?

    元霈柳緊緊盯著發出潔白微光的洞口,一刻不敢放松,只要一有異常馬上就往回跑。不過他們等了好一會兒,也沒有什么動靜,里面只傳來姜遺光平靜的聲音。

    “沒有危險,另外,這里有些東西,你們最好也進來看看。”

    盧湘不確定那聲音是否真來自姜遺光,聽口吻很像,可就算是假的,前面也一定有東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她狠狠心,走了進去。

    走在狹長崎嶇的通道里,光亮越來越明顯,幾如熹微之時。到盡頭,光芒更盛,踏出一步至豁然開朗處時,撲面而來的清冷開闊的氣息叫頭腦為之一清。

    “……天啊。”

    盧湘吃驚地望著下方場景。

    面前是一片巨大、寬闊的洞穴,大到盧湘幾乎以為掏空了半座山。她站在崖邊,底下是堆積了不知多厚的冰雪。仰頭看去,頭頂上……頂上竟開鑿出一圈大洞,直通山頂,天光自上而下宣泄下來,與下方冰雪交相輝映,照出大片潔白的光。

    詭異至極,也美到震撼。

    “這……這是……”

    其他人跟過來后,同樣瞠目結舌。

    礦山里居然……居然有這種地方?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開鑿礦洞已經很難了,還要從山頂開鑿出一條通往山中心的道?這究竟是為什么?

    姜遺光指著一個方向說:“你們看那里。”

    范辛慈驚訝:“那里有人……不對,已經沒了。”

    下方冰雪堆砌之中,隱約可見幾道身影。再細細看,那竟是不知被凍在冰中多少年的人。

    “怎么會有人凍在這里?”元霈柳不解,看看頭頂,俯瞰面前洞穴,猜測道,“會不會是他們下去以后,天上忽然降下暴雪,把他們凍住了?”

    景嘉玉:“有可能。可是……這個洞會是誰開的?”

    元霈柳一笑:“天下之大何奇不有?說不定這山本來就長這樣?說不定天上掉下什么東西,直接從山頂壓出一條道了?”

    景嘉玉還真的思考了一下:“不應該,真有這種東西,從天上掉下來時,山都該震碎一半,怎么會正好砸出從山頂到山中的一條道呢?”

    盧湘已經跟著范辛慈,姜遺光一起摸索著往下走了,他們決定去看看冰里凍著的尸體,說不定能找到什么。

    景嘉玉,元霈柳,以及姚飛白三人見狀也跟著往下走。

    ……

    礦洞外西側約三里處。

    呂雪衣終于停下來,大口大口喘氣。這種天氣劇烈喘息吸進的冷氣會叫身體里頭受不住,呂雪衣只得蹲下來用手裹了衣擺罩在口鼻上慢慢勻氣。

    還好……還好那些人真的去追姜遺光了。

    跟著他跑的聞人敏慢慢平復過來后,問:“我們現在怎么辦?”

    呂雪衣不太甘心地回頭,現在叫他再去礦洞那兒不太可能,萬一那些殺手還在,他這樣就是送死。

    下山?不不不,他們都快凍死餓死了。進入鏡中后,他就體會到了久違的身為普通人時的感受,身手大不如前,還怕痛怕冷怕累怕餓,再不找個地方休息,吃點東西,他真的要餓死了。

    聞人敏也是這么想的,她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去山頂看看。”

    呂雪衣和跟著的彭明志一驚,彭明志:“你去山頂干什么?”

    聞人敏道:“我以前有幾個好友,家中靠開采煤礦生活。我聽說煤礦里開的礦洞不會只有一條。這里離山頂不遠,從山頂往下看說不定能找到其他路。再有,也可以看看那些追兵是否逃走。”

    呂雪衣覺得有道理,點點頭:“好,就按你說的來吧。”

    聞人敏沒和他計較這點口舌便宜,她現在感覺身上微微發熱,這征兆很不妙,她害怕自己也會落到跟薛錦一樣的下場。于是她走得更快更急,走在最前頭,低頭悄悄吃一口藏在荷包里的油糖。

    混合了芝麻油的冰冷甜味在嘴里散開,這叫她感覺有勁了些,腳下走得更快。

    不過一刻鐘,幾人已經能看到山頂,很近了。

    “這山挺奇怪。”彭明志道。

    一般山頂都是尖尖的,這座山山頂不僅是平的,湊近看怎么還有些往下凹?就好像有東西把原本尖尖的山頂給砸凹陷下去似的。

    “說不定山頂也有東西,上去看看。”呂雪衣道。

    幾人合力爬上山頂。

    真如他們所想,山頂處又是完全不一樣的風光。

    “真……真的有個大洞啊?這里居然能看到底下。”彭明志吃驚不已。

    一個巨大的約莫幾丈寬的洞直通山中,從上往下看去,四壁漆黑,下方卻是一片明晃晃的白。

    “可能是落雪積在底下了?”聞人敏猜測,“這兒不是一座煤山嗎?怎么會……會有這種東西?”

    她不禁抬頭看天,生怕天上又掉下個什么,把自己也砸進去。

    “姜兄他們從礦洞進去,你說,礦洞會不會就通往這里?”彭明志道,“說不定等下我們能看見他們?”

    聞人敏試著往下看,可底下的雪就跟一面鏡子一樣反照著日光,山又高,這條垂直的洞又長,她看不清下面到底有什么。

    “要不……喊幾聲?”彭明志問。

    聞人敏馬上制止:“不可!雪中叫喊,會叫雪山坍塌。萬一這里塌陷……”

    話音未落,幾人腳下地面微微晃動。

    聞人敏瞪大了眼睛。

    她只是說說,怎么會真的……

    來不及多想,細微晃動更加劇烈,山洞中幾人驚愕不已,此時想往外逃也難了。山地猛烈震動,落雪從天而降,頃刻間天崩地裂,滾滾雪潮洶涌而來。

    聞人敏站不住,連同其他人被不知從哪兒降下的瀑布一樣的雪卷落下去。

    “啊啊啊啊——”

    “啊啊啊——”山洞中入鏡人同樣發出慘叫,戛然而止。

    突如其來的暴雪將所有人都卷了進去。

    少頃,一切歸于平靜。

    ……

    山洞外,褚梨費了半天勁,才從雪里爬出來。

    剛才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地面晃得厲害,她幾乎以為山要塌了,可最終山也沒塌,一切都恢復到了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褚梨摸索兩下,找到齊瑞明的位置,他還活著,在雪里不斷掙扎。褚梨把他挖出來以后,兩個幾乎累癱的人就這么互相對視著,誰也不知道說什么。

    一切都來的太奇怪,太突然,完全想不通。

    最后還是齊瑞明打破了沉默。

    “剛剛,你看見了嗎?天上的落雪……”

    雪跟瀑布一樣從天上直接落下來,就這么砸在了山頂。身為入鏡人,多么奇詭怪異的事都見過不少,可這種場景還是叫他目瞪口呆。當時他真以為自己要被雪砸死了,可他也只是被余波鎮下的雪埋住而已,淺淺一層,并不像他以為的自己要被埋在深雪下了。

    落下那么多雪居然就這么……消失了?

    褚梨道:“應該不是消失了,山頂可能有東西,比如開了大洞。”褚梨冷靜下來后仔細回憶,那些雪落下時并沒有馬上砸出聲響,而是過了一小會兒后才發出悶悶的帶著回音的聲音。說明雪不是落在了山頂,而是——通過山頂的洞墜了下去。

    齊瑞明當時沒留意,聽褚梨這么一說,覺得很有道理,他望望礦洞,又看看山頂。

    “褚姑娘,我們分兩路如何?一人去山頂,一人進礦洞。”

    “若按你所說,山頂開了大洞通往山中,很可能會和礦洞連通。我懷疑他們在洞里做了什么,才引發剛才的事故。”

    褚梨沒有異議,二人定下,她去山頂,齊瑞明進礦洞,若真如猜想那般,他們二人還能匯合。

    第562章

    幾日前, 地龍翻身,煤山連同四周雪山劇烈震動,滾滾雪潮把煤山鎮周圍包了起來。要不是煤山鎮地勢高且前頭有小山擋著,恐怕整個鎮子都要被雪埋了。

    其他人還好, 等震動后無一不慶幸自己躲過一劫, 不少人則在暗地里嘲笑于家也遭到了報應。

    于家大宅內更是一直陰云密布, 比外面的風雪更叫人喘不上氣來。于大夫人日日燒香拜佛,晚上就在燈下抹淚,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現在哭有什么用?當初要不是你, 我也不會同意。要是三寶出了什么問題,我怎么和老太爺交代?”于大老爺聽到哭聲進屋,本想斥責幾句,看燈下發妻一臉憔悴,眼睛腫得核桃樣大, 還是放軟了口氣,在她面前坐下。

    于家長房三少爺是兩人的老來子,于大夫人拼了半條命才生下來的,剛出生那會兒又瘦又小, 又因為是他們活下來的第三個兒子, 于大夫人給他起了個小名,叫三寶。夫妻倆一直把他捧在手里。就連老太爺, 嘴上不說,心里也是很看重這個孫子的。

    本來以為這個小兒子難長成,會和前面的哥哥姐姐一樣夭折。結果他順順利利長大了, 比誰都淘, 什么地方都喜歡去看看,一天天不務正業。上頭兩個哥哥縱著他, 老太爺慣著他,大夫人也寵溺他,更叫他成天兒亂跑。這次本來大老爺不肯叫他出去的,結果于修瑾私下求了大夫人,大夫人給他說情,才磨得家里人同意了。

    “我也是想著帶那么多人總不會有事。”大夫人抹淚,哭訴道,“三寶到現在都沒回來,不用你怨,我自己都要怨死自己了。你想想辦法才是,只要能叫他回來,你打我,罵我,我都認了。”

    “哪里就到這個地步了!”于老爺罵不出口,只是重重嘆氣,“這樣大的雪,就是叫人去找,別人也未必肯啊。”

    于大夫人一聽就起來了,轉身進屋,抱了個沉甸甸的盒子出來,一打開,里面全是滿當當的金錠,晃花人眼。

    于大老爺喝問:“你這是做什么?”

    大夫人:“風雪再大,只要多舍點銀子,不怕有人不去。還有,前些天你們不是抓了些人嗎?叫他們家人進山去找,只要能找著就把他們家里人放了,這不就行了?”

    老爺怒道:“胡鬧!”

    大夫人:“我怎么胡鬧了?三寶不是你兒子?你不心疼?你不想把他找回來?這么大雪天,我一想到他在外面,可能被雪埋了,凍著,餓著,我心里就剜得疼。你不找他,我找!”說著就要抱了匣子出去,于大老爺拿她沒辦法,攔住拉著她坐下,“好好好,我去,我去找人還不成嗎?”

    大夫人哭道:“那你快去。”

    于大老爺說不動她,只好抱了匣子出門,丫頭們早早就退下了,他自個兒打簾子出來就看見侄女進院門,幾個婢女引著走在前面,還沒來得及通報。

    于婉貞看見他,忙行禮道:“大伯,我想來看看伯母。”

    于大老爺點頭:“她正傷心著,你陪陪她也好。”

    于婉貞愧疚地應下,叫丫鬟們帶進屋里,見伯母木愣愣呆坐著,眼睛里不住掉下眼淚,頓時心酸難當。

    都是她不好……

    于婉貞生父是于家二老爺,但很年輕的時候就因為一場病過世了。娘自父親走后就一直在小佛堂念經守寡,閉門不出,連親生女兒也不見。老太爺就把她放在大房里,讓大伯母照看著。平常大伯與大伯母對她還算關照,吃穿從沒少過她的,于婉貞私心里一直很感激他們。

    這次……要不是她和哥哥說了那個傳說,哥哥也不會鬧著要去,現在也不會……

    寬慰一番后,于婉貞卻從大伯母口里聽到了叫她吃驚的消息。

    伯父伯母居然要這么做?

    這樣大雪天,逼人上山,這不是逼他們送死嗎?

    可看著大伯母幾乎瘋狂的憔悴模樣,于婉貞又說不出什么勸告的話來。再說……再說,她也想要哥哥回來,便默認了。

    就算她不同意也沒用,家里沒有人會聽她的。

    于婉貞回到小花園,說要自己一個人轉轉,叫婢女們都退下。

    不多時,她果然聽到了墻外的幾聲鳥叫。

    “你來了?”

    墻外男人急切道:“是,我沒有其他辦法了,只能來求你。”

    于婉貞嘆口氣,想了下還是說:“我沒有辦法,不過……你有沒有聽說我哥哥進山以后失蹤的事?”

    那男人說:“是你哥哥嗎?我只聽說你們家好像出了什么事。”

    于婉貞嗯一聲,心情復雜地說:“到時候你試試進山找人,只要找到了,他們就會把你爹放出來了。”

    男人沒想到還有這條路,在墻外又給她跪下磕了一個頭,低聲道:“于家人心腸都壞,我知道大姐你不一樣,還好有你幫我,我以后有機會一定會報答你的。”

    于婉貞更難過,還是叮囑道:“外面雪大,自己千萬保重,拿著錢多買些東西進山。要是你自己沒回來,你爹也會難過的。”說著,她將一小包銀子扔過墻,“你也不用謝我,也別在我面前說什么,他們……不論他們怎么樣,到底是我家里人。就算我替他們贖罪吧。”

    那人接了銀子,又磕了一個頭才離開。

    萬幸之至,第二天雪停了,風險低了不少,加上于家重金獎賞,最后進山的聽說也有七八十人。

    因為天氣漸漸好轉,雪化了許多,被封住的山路也慢慢能走人了。每天都有好消息從外邊傳進來,這叫于家人越來越高興。終于在七日后,外面傳來消息。

    于少爺找到了。

    于大夫人喜不自勝,其余人更是不必提,但來報信的人把頭埋得低低的,說話吞吞吐吐,一點沒有高興的樣,半晌才猶豫著吐出后半句。

    “只是……只是……”

    于老太爺心里有種不妙的預感,指著他問:“只是什么?說清楚!”

    那人一哆嗦,馬上就跪下了,拼命磕頭道:“只是小的們找到他的時候,在……在冰里,被……被凍住了。”

    于婉貞隔著屏風聽好消息呢,今天也是因為大夫人高興,允許她一起到前廳來。聞言她茫然地看一眼伯母,后者滿臉的喜色已經消失了,蒼白得像張紙。

    “被凍住了?是什么意思?”

    滿室死寂,報信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他聽見屏風后面傳來一道輕輕的問話,猶豫地回答道:“就是……小的們帶回來的,是幾個大冰塊,這個……少爺應該在里面……”

    大夫人眼睛一閉,向后倒了過去。

    “伯母!!”

    “爹!!”

    于家人一團亂,把真暈過去的老太爺和大夫人抬回房,請大夫開方抓藥。到這地步,再悲痛也要把事情辦完,于大老爺叫人把冰塊拉進來,再讓人去備壽儀。不管怎樣,得叫三寶體體面面地走。

    那些人能把冰塊拉回來也是費了老大勁兒了,正急著呢。說來也奇怪,最近天漸漸暖了,他們路上還用火烤過,這冰塊愣是不化,這里面能沒有古怪?他們可不敢一直放著,巴不得趕緊交給于家人,聽老爺說可以抬進去了,頓時板車拖著九塊巨大的冰塊拉進了院子里。

    都是一人多高,冰足有三尺厚的大冰塊,只能看到里面有個人,卻根本看不清里面凍著的人臉,要不是這樣他們也不會費這么大勁把全部人給拖回來。至于于家人怎么解凍,這就不歸他們管了。

    于大老爺也分不清哪個里面藏著自己兒子,索性讓人在院子四個角點了火盆,叮囑丫鬟看著加炭,不許熄,融了以后馬上把水擦干。

    都到這地步了,于婉貞不愿進屋,就守在院子里。

    她要看到哥哥。

    不管是生是死,她總要親眼見了才甘心。這里面是她哥哥,哥哥不會害她,她不怕。

    天漸漸亮了。

    仿佛亙古不化的堅冰一滴滴往下淌水,飛快消解。

    露出里面的人來。

    一個接一個,面貌輪廓漸漸清晰。

    但……

    怎么全都是她不認識的陌生人?居然還有女人?哥哥進山的隊伍里,可沒帶女子啊。

    她不信邪從頭看到尾,沒有一個是她哥哥,一個都不認識,頓時失望又生氣。

    那些人根本沒有把哥哥帶回來!估計是路上隨便挖出來的人充數吧?

    想到自己居然守著這么多陌生的死人一晚上,于婉貞就后怕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惡心害怕地想吐,急急跑進屋去找伯父告狀。

    外面的家丁也早發現不對了,其中有個家丁就是負責當初招募進山人的,每個人的樣貌他都記得。冰里的九個人,全都不在當初進山的人之列!

    于家人震怒,于大老爺更是氣得怒發沖冠,于婉貞跟在他身后,壯著膽子重新回到院子里,聽他喝問那個家丁。

    家丁篤定道:“回老爺,小的絕對沒有認錯。肯定是那些人為了賞錢隨便找來的。”

    于大老爺怒極反笑,手一揮:“去,把他們都叫來,都叫到菜市口,一個都別剩,再請李大人來,就說……我要給他們賞錢了。”

    下人領命而去,不一會兒就聽說李縣令接到了消息。

    于大老爺讓人備馬車,也準備去菜市口。躺在地上的九個死人也準備拉過去,叫那群人睜大眼睛看看,欺騙于家人的下場,就和這九個人一樣!

    最后一點冰也融化了,水淌在冰冷的地面,蜿蜒出曲折的水跡。

    幾個哥哥姐姐都出來了,送大老爺出門。姐姐們還在叫家里下人準備柚子葉,桃枝,公雞等物驅驅邪。于婉貞不敢出來,裹著斗篷躲在窗戶上看。

    那九個從雪里出來的人躺在板車上,被下人們拖出去。

    于婉貞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

    是她看錯了嗎?

    其中一個人的手……好像動了一下?

    第563章

    褚梨終于到了山頂。

    她原來在礦洞外等著, 不敢進去,只希望姜遺光等人出來后告訴些消息。可剛才那場災難讓她不確定那群人是不是還活著,只好自己上山頂。其實礦洞離山頂不遠,只是她害怕頭頂又會像剛才那樣降下雪瀑, 才走得慢了些。

    和平常所見的山頂尖尖兒不同, 此處山頂處平坦開闊, 正中居然有一大圈空洞,就像被什么砸出個大洞一樣。褚梨馬上想到了自己剛才看到的那一幕。

    難不成……是雪砸出來的?

    也太奇怪了吧,不過這是鏡中, 什么奇怪的事都可能發生。褚梨這么安慰自己,小心翼翼地湊近了往下看,生怕頭上突然也降下雪瀑。

    底下一片明晃晃的白,四壁又是漆黑的,黑白一片, 什么都看不清。褚梨打量了一下,感覺這個洞很深很深,可能直通山的正中心。

    眼睛有時會騙人,褚梨不敢輕信, 從旁邊挖一團雪用力握硬了, 變成個硬硬的雪球,手放在洞口上一松, 雪球直直墜下。過了一會兒,她才聽到下方傳來的輕輕的“撲”一聲,雪球陷進了下方厚重積雪中。

    “齊大哥?你聽得到嗎?”她很輕地對下面說。

    聽聞在雪地中不可隨意呼喊, 否則頃刻間天翻地覆, 雪山崩塌。褚梨和齊瑞明一開始就商量過,她在上面低聲問, 齊瑞明要是能聽到,就搖鈴鐺——那鈴鐺是褚梨隨身攜帶的,小銅錘上平常扣了卡子不會發聲,去掉固定的卡子后就能搖出聲音了。

    齊瑞明在山洞里更不能叫喊,萬一有恙,他逃出去就好。如果平安,再搖鈴示意。

    輕輕的聲音順著巨大洞窟一聲聲兒傳開去。等了片刻,褚梨果真聽到下面傳來水波一樣一圈圈暈開的鈴鐺聲。

    三長一短,是齊瑞明!

    褚梨不免欣喜,這說明現在洞里沒有危險,齊瑞明也能聽到她的聲音。這真是目前最好的結果了。

    褚梨再問:“你找到他們了嗎?”

    鈴鐺只響了急促的兩下,代表沒有。

    褚梨不免有點失望,她不敢去想那個最壞的結果,只好再問,“你發現什么了嗎?”

    依舊只響了兩下就掐了聲音。

    齊瑞明合上銅卡子,摸索著往里走。

    褚梨的聲音一直從上面傳來,叫他多了幾分安心。他本來也想說話,但只是在洞里搖鈴鐺就叫他震得耳朵疼,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穿過一個又一個山洞,他心里開始忐忑,一路上那群人留下了不少痕跡,他們肯定也到了山中間。

    他們碰到了什么?

    ……還活著嗎?

    直到他步出最后一個山洞,也沒有看到其他人的蹤影。但眼前情形震撼得讓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從上方挖開連同山中心的巨大洞窟,冰冷潔白的日光照在下方積滿冰雪的洞穴中,剔透光與晶瑩白雪交相輝映,如此美麗,圣潔。

    他都看呆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上面褚梨的聲音。

    “你到了嗎?”

    他忙取下鈴鐺搖鈴,同時忍不住走近兩步,突然,他皺起了眉頭。

    雪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

    陽光在雪面上反照的光叫他睜不開眼睛,他不得不又湊近了些,終于看清那朦朧模糊的冰面下,凍結著幾個人影。

    這里居然有人?

    齊瑞明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姜遺光他們,凍住面前這些人的是冷硬的冰塊,不是雪,就算他們真被雪埋了也不該凍的這樣快。再仔細端詳,這些人身形看起來不太像,這叫他稍微松口氣,旋即更擔心了。

    既然一直走到盡頭都沒有看到他們,這些人去了哪里?

    齊瑞明想把這些人弄出來試試,有時候死人身上也能找到線索。可他左看右看,都沒有找到趁手器具,只得作罷,搖鈴讓褚梨下來。

    等了約兩刻鐘,褚梨到了,同樣為眼前一幕吃驚到說不出話,很快她回過神問道:“你打算把他們弄出來?”

    齊瑞明嗯一聲,他沒有察覺到任何危險,但有時這才是最危險的。入鏡一直到現在,除了這個礦洞,洞外的木牌,就只有面前這些尸體可能帶來些線索了。

    老實說他現在還莫名其妙呢,不知道死劫要干什么。他看出褚梨也莫名其妙的,沒有任何思緒。

    褚梨會同意的。

    褚梨思考后也跟著點點頭:“既然這樣,我們一起吧,兩人一起會快些。”

    褚梨身上帶了刀,但沒什么用,兩人在周圍找了半天準備用石頭了,褚梨忽然想起來從山洞中走來時,洞里好像有鏟子,于是趕緊折返回去拿。

    一路上沒有意外,兩人拿到鏟子后,一齊放下繩子降到洞穴底,齊心協力鏟冰。

    到這地步,兩人也沒再藏私,褚梨分了齊瑞明幾顆油糖,這是她自己用芝麻油和麥芽加上藥材熬制的糖,顧不上吃喝的時候,一顆就能頂很久。一路上她餓了就吃一顆,渴了就挖點雪,要不是這樣也熬不下來。

    在兩人一起吃了第八顆糖后,在日光與月光交替了一輪后,他們終于把冰面下的四個人都挖了出來。

    其實更深處應該還有人,只是他們沒有力氣了。

    四具尸體整齊排成一排,褚梨擔心頭頂洞窟還會降下雪瀑,便催促著齊瑞明,兩人合力用繩索把尸體都拖到了山洞中,再在靠近地底洞穴的山洞口用找到的煤塊碎屑生了火堆。等一切都忙完,齊瑞明感覺自己真是累得手指頭都不想動了,他只想好好睡一覺。

    褚梨也累得夠嗆,給自己扎了幾針不讓自己睡過去,之后就從尸體上翻找起來。

    四個人,三男一女。冰雪將他們的時光都凝固在死去的那一刻。褚梨不知他們在下面凍了多久,應該有很多年了吧?可他們的樣貌仍舊如新,火的暖意把雪燒融了以后,露出他們安詳的模樣,好像只是睡著了。

    褚梨看得更仔細。

    其中兩個男人看起來年輕些,一人衣著華貴,絳紅色繡繡孔雀羽斗篷,里面穿著也是絲綢和柔軟的棉,樣貌卻平凡,手上滿是細小劃痕,關節粗大,一看就是從小干多了活。褚梨直覺這身衣服不是他的,再細看就覺衣裳不合身,大了些,套在腳上的靴子也空蕩蕩的。

    褪去衣服一看,胸前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褚梨忍著血腥味仔細觀察,才發現……他的心不見了。

    就好像……有人徒手掏走了他的心臟似的。

    另一人衣著普通,但褚梨看他手足發膚無一不養的精細,但他的臉被人刮了十幾道刀口,完全看不清模樣。脖子上有一道刀口。看起來像是仇家所為。

    是誰這么恨他?在他死后還要刮花臉掩蓋身份?

    褚梨一眼看出這兩人衣服被對換過,她扒開后者上身,發現他身上也有數道傷疤,都是外力所為,可他此刻穿著的衣服上卻沒有多少血跡,唯獨胸口一處破損。

    相反,第一人穿著的華貴衣裳上有不少破口,看口子開合處大小,和傷口都能對的上。

    第三個男人約莫四十來歲,個子不高,留一把山羊須。褚梨覺得他像個大夫,因為她從他身上摸到了一個放著銀針的包,還有好幾個藥包。

    最后那位女子應有五十來歲了,鬢角斑白,衣著樸素。可褚梨看她渾身穿戴干凈,手指纖細,即便家貧也是個講究的老婦人。

    前兩人身上沒有什么有用的,褚梨并不奇怪,他們看起來都是被殺的。

    倒是大夫身上搜出了一封已經封好的信,從封口的貼條看,是要寫給一位“于夫人”。

    但……這么多年過去,信封被凍得僵硬,根本打不開。褚梨只能用烤干的布包裹住放在火堆旁,這樣凍住的冰一旦融化布就能把水吸走,不至于叫里面的墨融開。

    她等著等著,頭一點點往下掉,終于忍不住睡了過去。

    齊瑞明驚醒了。

    他想起來自己還在鏡中呢,怎么敢就這么睡著了?當他在夢里意識到這點后,幾乎是跳起來的。

    火堆早就熄滅了,褚梨也睡得正熟。一旁,整整齊齊擺放了四具尸體。

    天已經亮了,四人蒼白的臉更是白得可怕,更叫他毛骨悚然的是,這幾個人好像……就好像還沒死,只是睡著了一樣。

    真是……齊瑞明忍不住笑自己,看看天色,估摸著褚梨休息得差不多了,推推她,叫她醒醒。

    褚梨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猛地回過神來,暗罵自己真是不要命了,什么地方都能睡。齊瑞明見她居然沖出去抓了把雪往臉上一擦叫自己清醒,不免好笑。

    “不急,今日我們……”他這么說著,朝站在山洞口的褚梨走去。卻發現褚梨目瞪口呆地盯著他身后,手抬起指著,神情跟見了鬼一樣。

    “你……你……”

    齊瑞明頓時脊背發涼,強做鎮定地飛快走到褚梨面前。他不敢回頭,只能拼命用眼神示意,想叫褚梨告訴他后面有什么。

    此時,一道蒼老嘶啞的女聲從他身后響起。

    “你們……是誰?”

    齊瑞明僵硬地轉過頭去。

    四人中的老婦人坐起身,向他看來。

    褚梨嗓子眼發干,渾身冰冷站在原地不敢動,生怕驚到此人。

    她……不對,它為什么會醒?

    是自己和齊兄把它吵醒了嗎?

    它醒了,另外三具尸體會不會也……

    褚梨恐懼地要說不出話了。

    因為她真的看到齊瑞明身后的躺著的兩個人慢慢動了起來。

    滿臉劃痕,猶如厲鬼的男子遲疑張口:“……你們,是誰?”

    左右望望,他的脖子還很僵硬似的,一轉就發出骨頭松動的嘎吱聲。他看了一圈,不明白眼前兩人為什么一臉害怕。但既然他們害怕,他就問別人算了。

    “大娘,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老婦人緩緩轉過身,兩人都愣住了。

    不知為何,他們都覺得對方十分面善。

    他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第564章

    “你……你是……”老婦人吃驚又疑惑地看著面前容貌盡毀的男人, 本該感到可怕的,但她只覺得親切可憐。

    她忍不住想上前,可凍僵多年的身軀難以行動自如,一不小心就往前撲倒, 重重摔在了在地上。

    那男子下意識要扶起她, 可他腿腳更不靈便, 腿上也有傷,居然也摔在地面,頭重重磕在地上, 直接昏了過去。

    老婦人大驚,費力地慢騰騰爬起,僵硬冰冷的手想把他扶起來,可她沒力氣,怎么都撐不起一個大男人, 只好求助地轉身對兩個人道:“行行好,你們年紀輕,力氣大,能不能幫把手?”

    她也看到了地上躺著的另外兩人, 年紀大的也醒了, 年紀輕的還閉著眼,可能……可能已經沒了吧?

    不知道為什么, 那個年紀輕的看著也十分面熟,仿佛在哪里見過,只是她年紀大了, 實在想不起來了。

    褚梨和齊瑞明只敢靜悄悄看著, 大氣不敢喘,直到老婦人不得已求助, 才互相對了個眼神。

    好像……這幾個人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褚梨心想,難不成他們沒死,只是被凍住了?可不對啊,凍住他們的冰可不是一兩天能結成的,任誰被凍在冰里也活不下來吧?

    不過這是鏡中,發生什么怪事都有可能了。

    既然它們……不,他們沒發現這點,不如按兵不動,看他們要做什么。

    想到這兒她便和齊瑞明一塊上前扶起人,老婦人也攙到一邊。褚梨趁機摸了摸脈搏,驚奇地發現她腕里的經脈正微微跳動,雖微弱,卻似淺水垂落,滴滴不絕。

    她對齊瑞明微微點了點頭。

    齊瑞明慌亂后鎮定下來,換上溫和憨厚的笑臉,把男子扶到一邊。他不懂醫術,只是裝著看了看腦后的摔傷,還探了探脖子。

    娘嘞……真的是活的。至少它們現在是“活人”。

    中間的中年人也慢慢睜開了眼睛。只有那個披著華貴斗篷被掏了心的年輕男人一動不動,齊瑞明過去試了試,他沒醒。

    他心想:可能是因為他的心被掏走了,所以才活不成?

    其他人只是被凍在冰里,胸膛中還有一口生氣在,冰化了以后,人就活了。

    反正是在鏡里,死人復活,活人成精,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嘛。

    想到這兒他就試著把年輕男人墊著的斗篷扒了下來,外面一層厚棉襖子也脫了,人已經死了,用一用也沒什么。

    老婦人沉默地坐著,見洞口火堆慢慢要熄了,順手揀了個煤塊在火堆里扒拉兩下,埋到了最底下。

    她心里還亂亂的,許多事情想不起來,有些事也沒想明白。旁邊的小姑娘叫了她好幾聲才回過神來。

    “啊……對不住,老身年紀大了,沒有聽見。”老婦人不好意思道,“你們方才要問什么?”

    褚梨總覺得這人除卻死而復生外,還有些怪異之處,卻說不上來。她看老婦人沒有害人之舉,小心地問道:“大娘,你還記得你怎么來這兒的嗎?”

    老婦人一頓。

    她好像是為了……為了什么來著?她要……

    她迷茫搖頭。

    “老身……我……我好像要找什么東西……”

    齊瑞明追問:“你要找什么?”

    老婦人皺著眉頭想,還是想不出來。

    齊瑞明沒泄氣,不管怎樣,他們很可能是此次死劫的重要人物,便再問:“那大娘你還記得你家在什么地方嗎?是誰和你一塊兒來的?”

    總不會這么大年紀了自己爬到雪山上來吧?

    這回老婦人口吻肯定多了:“沒有別人,我……我家中也沒有人了,我是自己上來的。”

    還真是自己來的啊?

    至于上來到底做什么,老婦人也記不清了。

    “我,我家……不,不不不,我沒有家了,我住在……住在煤山鎮里。我家,我家很大,在東邊……不對,西邊,對,在鎮子最西邊。”

    煤山鎮?

    褚梨眼睛一亮,這么久總算知道點有用的東西了。煤山鎮,這座山又是煤礦,會不會煤山鎮就在附近?

    再問老婦人姓甚名誰時,老婦人沉默片刻,道:“我夫家姓李。”

    她自己原本姓什么,叫什么,只字不提。

    一般人這時候就該知道她心有難處,識趣不提了。褚梨和齊瑞明卻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心里都有了主意。

    留著山羊須中年男人也終于醒來了,一睜眼看到自己旁邊躺著的兩人,頓時嚇得大叫一聲彈起來。

    此時,褚梨才明白自己剛才隱隱察覺的不對是為什么。

    ——老婦人太冷靜了。

    普通人會在發現自己身邊躺了尸體,又面對一個毀了容貌的男人的時候那么冷靜嗎?

    山羊須男人嚇了一大跳,可當他得知毀容男子沒死時,反而更害怕,整張臉都白了,好半天才安靜下來,面對兩人問話時哆哆嗦嗦說道,他確實是個大夫,姓黃,行醫以后就改名叫黃參了。

    褚梨覺得很奇怪。

    身為一個大夫,沒見過死人嗎?能怕成這樣?

    而且……

    褚梨總覺得他認識地上的兩人,可他不肯承認,也就罷了。

    問起為什么進山,又為什么會被凍在山洞里,黃大夫道他也不記得了,他是進山采藥的,不知道走了哪兒,一不小心就跌下來,之后的事就不知道了。

    齊瑞明皺眉:“冬天進山采藥?黃老先生,雖然我不是大夫,你也沒必要把我等當傻子糊弄吧?”

    黃參這時鎮定了些,還是不敢看地上躺著的兩人,看起來恨不得離他們遠遠的,他說:“你不通藥理自然不知,有些藥只在深冬的山中有,你二位救了老夫,老夫感激不盡,回去后必有重謝。”

    褚梨呵了一聲:“重謝就不必了,我們不是為了謝禮來的。至于醫術……小女子不才,略懂一二,我也想請教一下,什么樣的草藥要在冬天進山洞中采摘?”

    黃大夫道:“祖傳秘方,恕老夫不能透露。”

    “是為了給于夫人嗎?”那封信還藏在她身后,褚梨沒拿出來,見黃大夫面色有異,驚疑不定的樣子,她騙謊稱道,“先前你夢中囈語,說了于夫人一詞。”

    黃大夫沒有懷疑,只臉色不太好看。不過褚梨和齊瑞明都是救命恩人,又很客氣地給他賠禮道歉,他不好再計較。

    但是……但是……

    他不敢去看躺在地上的兩個人。

    一時間,沒人說話,各自陷入沉思,山洞中靜悄悄。

    黃大夫沒忍住開口:“我們在這兒做什么?不下山嗎?”

    齊瑞明笑著指指毀容男人:“等他醒了再一起下山吧,他這樣,我們總不能丟下他。”

    “對了,你不是大夫嗎?他剛才好像摔倒了后腦,能不能給他瞧瞧?”齊瑞明居然忘了這事兒。

    “不不不!”黃大夫驚得要跳起來,發覺自己失態,忙道,“老夫身上什么也沒帶,又……又凍了許久,身上無力,這山洞中暗冷陰濕,老夫既看不清也把不了脈。這位姑娘不是懂醫術嗎?你不給他看看?”

    褚梨笑道:“我看過了,只是小女子學藝不精,看不出什么來,還要您這樣的杏林高手出馬才是。”

    黃大夫腦袋搖得跟潑浪鼓也似,他到底還是有點不忍,悄悄說:“我們還是別管他,先走吧。他……他有問題!”

    褚梨心想:總算引出來了。

    她嘴上卻不依:“什么問題?大夫,我知道,他臉上身上刀傷確實嚇人得緊,但這一看就是被人害的,這里本就危險,我們要是再不管他,把他丟下,豈不是讓他等死嗎?”

    黃大夫急得跳腳,想走又不敢,他不太敢一個人回去。

    先前的老婦人勸慰道:“這位老先生,他有什么問題您就直說吧,這兩位年輕人辛辛苦苦把我們救上來,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是心善的好人。您什么也不說,就讓他們丟下他,實在不是人之常情啊。”

    黃大夫咬咬牙,道:“這樣吧,你們帶老夫出去,離他走遠些,老夫就告訴你們。到時你們要去要留都隨意。”

    褚梨和齊瑞明都沒意見,飛快收拾了東西。齊瑞明扶著黃大夫,褚梨扶著老婦人,還不忘帶上那封信,悄悄摸一把,紙張已經半干了,心下一喜。

    等走出約一刻鐘了,黃大夫回頭看過好幾遍,黑乎乎山洞里點了火也看不清,他就貼著山壁聽,確定后面沒有動靜了,才用最低的聲音對另外三人說:“那兩個人,我認識。他們已經死了啊!我親眼所見,他怎么可能活過來?”

    老婦人有點驚詫,旋即默默跟在后面,一句話不說。褚梨假裝不知:“老先生,您也不能仗著年紀大就胡說。他剛才還和我們說過話,能動能跑能呼氣兒,你現在說他已經死了?”

    黃參急得跳腳:“他就是死了!千真萬確!我看著他被……”話音未落他自知失言,連忙閉嘴。

    齊瑞明不知為什么有點想笑,正色問道:“你親眼所見?難不成,他的死你也有份?”

    談及此事,黃大夫心酸又愧疚:“我……老夫并非存心。你們不知道,那時候他已經中邪了,我們實在沒有辦法,我……老夫沒有動手,是其他人,他們把他殺了,丟進了山洞里。”

    “他們是誰?那個男人又是誰?你又是什么人?”褚梨不放過機會,追問道,“那個男人就算被換了衣服也能看出來身份不一般,你們把他的臉劃花,是怕被人認出來吧?你說的他們,包括你自己,都是和他有關的人,或許就是為了保護他的人,你害怕被發現,是因為一旦被發現,你一定會被懷疑。因為你一直和他在一塊兒,對嗎?要不然,你這么心虛干什么?”

    越追問黃大夫越心虛,他原本膽子不小,可最近接二連三碰到的怪事讓他徹底嚇破了膽。面前年輕姑娘的眼睛仿佛能把他整個人看穿,讓他不敢對視。黃參逃避地轉頭,又對上似笑非笑的男子。

    齊瑞明笑呵呵接口道:“他的家人放心把他托付給你,你卻伙同其他人殺了他,還讓叫他死也不能被家人發現,叫他無法入土為安。怪不得啊怪不得,你聽說他死而復生,嚇得跟什么似的。”他湊近黃大夫耳邊,低語,“是怕他不得超生,做鬼來向你尋仇吧?”

    “別說了……別說了……”黃大夫已是老淚縱橫,重重跪倒在地哽泣,“是我對不起他,是我……”

    不知道的還以為兩人仗勢欺負老人呢。

    老婦人垂著眼睛,只當沒聽見。

    除了剛醒來時她激動了一會兒,之后不論發生什么事,她都是這副平靜的模樣。溫和,沉默,古井無波。

    褚梨和齊瑞明逼問時也沒忘了關注她,兩人都覺得這老婦人不簡單,更下定了決心。

    黃大夫還在懇求:“我們快走吧,真的不能帶他回去,他已經死了!他千真萬確已經死了!”

    褚梨可不怕:“你說他死了,得有證據,我們見到的他可是活的。你就老實說吧,他到底是誰?和于夫人是什么關系?又是怎么死的?你剛才說的中邪究竟怎么回事?”

    如果不是有關系,他為什么要在這時候給于夫人寫信?

    齊瑞明更是恐嚇道:“你不交代,我們也不會信。算算時間他該醒了,我們要帶他一起走。”

    “別!別別別!”黃參實在沒辦法,他真怕這兩人向于家通風報信,咬死了不敢說出少爺身份,只說他中邪一事。

    “你們沒有看見,當時,他中邪的樣子……”

    隨著他的講述,洞窟深處,男子迷茫地睜開眼,左右望望,聽到一點聲音,循著聲音方位慢慢走來。

    第565章

    大夫說的簡單又離奇, 前情與身份抹去,只講了進山后少爺撞邪發瘋,被眾人圍殺一事。

    褚梨和齊瑞明反而更堅定了要把那男人帶上的決心。

    或許,一切的根源都在那個男人身上?

    黃大夫沒想到他這么一說更把人往那頭推了, 又急又怕, 氣得不行, 怎么勸都沒用。褚梨二人也不可能把他自己都是“死而復生”的消息告訴他。

    話說回來,這三個人都失去了自己死前的記憶。如果他們想起來自己已經“死了”,會發生什么?

    褚梨暗想, 還是不要嘗試了。

    算算時間,那個男人應該醒了吧?

    他們要回去把男人接出來,黃大夫死活不肯,甚至擋在山洞前不讓他們過去。

    爭執中,一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嘶啞聲音響起。

    “你們在……說什么?”

    黃大夫叫都叫不出來,眼睛一翻,暈了過去,被那個男人接住, 有點遲緩地放在地上。

    老婦人過去搭把手, 扶著他也坐下來,終是忍不住心中悸動問他:“你到底是誰?你家在哪兒?”

    “我……是誰?”年輕男人喃喃, “我……我也想不起來,我好像……我不知道……”

    褚梨暗罵,她就知道沒那么順利, 盡管如此, 還是在男人面前溫和地勸他:“無妨,出去以后慢慢想, 你若是暫時想不起來,不如先和我們一塊兒走?”

    男人同意了,卻非要帶上里面那個被掏了心的另一個人。

    “我什么都記不清,可我總覺得,我認識他,我不能叫他就這樣待在這里。”

    褚梨和齊瑞明都沒辦法,抱著說不定能讓他想起來的心態答應了,卻說自己筋疲力盡背不動人,男人就道他自己把人背出來。

    他還不是說假話,居然真的做到了,背著那具被掏了心的尸體,跌跌撞撞跟在他們后面走。褚梨和齊瑞明則扶著黃大夫,一路心驚膽戰,生怕中途又冒出個什么怪事。結果叫他們驚訝的是,一直到走出山洞,來到冰天雪地的山路間,也沒有任何怪事發生。

    “你要把他放在什么地方?”褚梨問。

    男人還是迷茫,搖搖頭。

    他也不知道。

    他隱約覺得,該叫他入土為安。可是……可是要葬在哪里?

    這個人是誰?自己要帶他出來,他一定很重要,為什么他就是想不起來?

    老婦人打破僵局:“帶他去我那兒吧。”

    “啊?可以么?”男人猶疑。

    老婦人道:“無妨,老身家中已經沒有別人了,沒什么好忌諱的。老身也給自己備好了墓地和棺材,就讓他將就先用我的吧。”

    她幽幽嘆氣。

    “只要,到時候老身走了,你能像今日我替他一樣,替我辦后事,就夠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男人遲疑地接了下來:“多謝大娘。”

    褚梨心想,他們先前在雪地里走了很久也沒見著什么鄉鎮,說不定……這大娘能帶他們走出去?

    一行人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果真看到了遠處隱隱約約的村落影子!

    褚梨輕輕舒一口氣。

    看來,他們猜想是對的。

    之前怎么也找不到村落人家,是因為沒有正確的人帶路吧?

    快黃大夫也醒了,不需要兩人背。他們更輕松許多。金烏墜西,遠處有幾家房屋升起直直一條炊煙,竟叫兩個入鏡人難得發出放松的喟嘆。

    下山后,穿過一片小樹林就見到人煙了。因是冬日,出門的人少,但總算有幾分生氣。老婦人在前面領路,她仍是那樣,不疾不徐的步子,神態自若。

    毀了容貌的男人神情迷茫又懷念,他也分不清自己究竟認不認識此處了。可能認識?

    黃大夫臉色卻不太對,左右張望,跑出家門在樹底下玩的小孩兒也盯著看了半天。

    當然,他們這幾個奇怪的人也引起了幾個小孩注意。不過在大雪天受傷的人太多了,那幾個吸著鼻子踢樹干的小孩兒看他們幾眼就沒管,蹦到另一邊玩炮仗去了。

    “這……怎么不對啊……”兩個入鏡人聽到黃大夫疑惑的低語。

    褚梨很關心他:“我們是外鄉人,沒有來過煤山鎮。哪里不對勁嗎?”

    黃大夫臉色更凝重,可怎么也不肯答,說既然已經回到鎮上他就能自己找回家了,和他們匆匆告別。

    褚梨和齊瑞明對視一眼,齊瑞明借故離開,悄悄跟上去。

    褚梨則借口自己不是煤山鎮人,沒有地方住,跟在老婦人身后回家。

    走了小半個時辰,終于到了老婦人家中。

    和她說的一樣,她家里沒有人了。

    只剩三間些許破舊的瓦房,一間堆了幾堆柴火,放了一筐煤,當做柴房和廚房等,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最小的一間擺了張床,床邊就是一口薄棺材。

    再一間……最大的那間,又放了一個更大的棺材,棺材前面一張和破舊房屋格格不入的雕花實木大桌。

    貧窮人家可惜木頭,根本不會用這么多木做桌子,更不用說在木桌子上雕花了,這不是浪費嗎?

    最叫人吃驚的,該當屬于桌上整齊擺放的幾十個牌位,可能因為主人不在,沾了點灰。老婦人去外面接了一盆雪,說等它融化以后就擦一擦。

    褚梨想打探清楚,主動接下了這個活兒。

    雪水冰冷,她一塊一塊小心地擦過去,依次記下名字。

    絕大多數牌位上的人都姓于,再結合名字、年紀、生卒年,褚梨馬上就理清了這群人生前的關系。

    老婦人自稱夫家姓王,倒確實有一個姓王的男人牌位,看年紀也對的上。但除此外就沒有姓王的人了。

    看樣子,這老婦人原本就該姓于,于家看起來勢力不小。很可能因為于家遭了難,她才會嫁給這個男人。

    會這么想也是因為牌位中全是于家人,如果王家同樣有權有勢,不至于連個牌位都沒有。再看都是牌位,木頭材質和做工也有差別,年紀越大的,木質越好做工越精細,陰刻描金字樣,后面就越來越草率,再往后還有看著就知道是自個兒拿刀拿木頭料子削出來的牌位,用刀刻了字卻沒有墨填充。

    光看這堆牌位,褚梨就仿佛看到了一個大家族由盛轉衰的沒落之路。

    擦到最后,褚梨指著兩個牌位不解地問老婦人:“為何這兩人沒有刻上卒年?”難道沒死?

    老婦人惆悵懷念地一笑:“因為,一個還沒死,另一個……我也不知道他還在不在人世。”

    大概年紀大了,而且小姑娘也看到了她秘密的一半,又是個外鄉人。老婦人沒有再隱瞞,慢慢說起了從前,一雙溫軟有些混沌的眼里漸漸含起水光。

    “這是我給自己刻的。”她輕輕撫過那塊冰冷的木頭,上面名字是于婉貞。

    “這是我的哥哥。”于婉貞指著另一塊寫了于修瑾大名的牌位。

    “我的哥哥,在我……在我和他都很年輕的時候,大概有……有四十年了,四十年前,他跑出去,說要進雪山看礦洞。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回來。”

    “家里人為了找他,花了很多很多錢和心血。后來,家里又出了不少事,他們都離開我了,沒有人能給他們收尸,只有我這個出嫁女回來了,替他們操辦后事。”

    “我怨過我哥哥,我也怨我自己。后來,我不怨了,他是我的兄長,我的血親。我每年都要進山一趟,我答應了伯母,我一定要找到他。”

    老婦人——于婉貞慢慢地說:“如果我能找到他,他死了,我就給他安葬,如果他還活著,我就報給家人們,叫他們安心。”

    “如果我死了,我就當他也留在了雪山里。這樣我們就會在那里團聚,我就能去向他懺悔……”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漸漸低不可聞,褚梨豎起耳朵才聽得最后幾個字。

    她說,讓她贖清罪孽吧……

    饒是褚梨認為自己已經鐵石心腸了,此時也不免心酸。

    她轉過頭,驚奇地發現坐在門口的男人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你怎么了?”她問。

    男人呆呆地抬起頭,好像才發現自己哭了,他抹了一把臉,怔怔的:“不知道……我……我為什么在哭啊?”

    褚梨心中疑慮更甚,還沒開口,就見他站起身,像安慰小姑娘一樣抱住老婦人。他眼神仍然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可還是生疏又仿佛做過千百回那樣摸了摸她頭頂,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

    “不難過了,我偷偷帶你出去玩。”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就說出了這句話。

    老婦人震驚地抬起頭。

    剛才她語氣再難過也沒有掉一滴眼淚,過往幾十年,早就叫她不會流淚了。可在他說出這句話后,她忽然嚎啕大哭。

    第566章

    這一日, 下了不知多久的大雪終于停了。一個消息飛快傳遍了整個煤山鎮,一時間鎮中最熱鬧的菜市口的人更是比平常多了好幾倍。

    去雪山的人全都來了,圍在一起三三兩兩說得高興,猜測能拿多少賞錢。后面于家人和新縣令到了, 他們更是歡呼起來。

    不過……大人們怎么臉色都不太好看?

    叫高興的大伙兒慢慢都不敢再笑了, 心里也開始打鼓。

    不是說……要給賞錢嗎?

    一個姓王的年輕人還不知發生了什么, 這次進山他是最積極的,在山里探路找人都出力最多。先前他就被推了出來,說好由他代表大家領賞, 回去以后一起分。那些人同意這么做也是因為他爹還在大牢里,王進只要他爹出來就行,賞錢一分不要。

    他覷著那些人臉色,小心地跪下提了。不料臺上幾位大人臉色更加難看,于家大老爺冷笑道:“賞錢?你們隨便找了幾個死人糊弄于家, 居然還有臉討賞?”

    王進不明白,他絕對沒有糊弄,那些人可都是他帶著其他人費了好大勁兒才找到的,冬天沒人敢進山, 那些人不是于家人還能是誰?怎么就糊弄了?

    難不成……找到的人里沒有于家少爺?

    看他們這么生氣, 王進也擔憂了,要真是這樣可怎么辦?可大冬天的冒著危險進山, 不能一點好處都沒有吧?

    于大老爺看他還不死心,揮手叫人把東西抬上來。

    九個披著白布的擔架抬了上來。

    王進咽口唾沫,下意識后退半步。

    他當然知道里面是什么。

    在雪山的時候他不害怕, 送到于家的時候也不害怕。可現在, 青天白日下,即便圍觀的人再多, 他也莫名感覺一絲詭異氣息攀升上來。

    臺下看著的人哪個不明白于家人要干什么?有些帶著小孩兒的婦人更是捂住了孩子的眼睛,據說小孩子眼睛干凈,容易被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纏上。

    于大老爺恨恨地笑:“你不是說你找到了嗎?那你自己掀開看看,找到的是不是我家三少爺!”

    王進氣弱下去。

    蹲下,抖著手掀起一個角。

    未等他真正掀開,一陣大風突然刮過,呼啦一下把幾塊遮得嚴嚴實實的白布高高吹起,露出下面的……

    臺下一陣驚呼,一些好事者伸長脖子看。可緊接著,驚呼聲便跟被人掐住脖子似的戛然而止,徒留一片死寂。

    這……這怎么會……

    臺上那些人、那些,那些不都是死人嗎?

    他們怎么……好像在動呢?

    其中一個死人甚至坐了起來……他的臉慘白慘白,向他們看了過來……

    一個自持膽大就特地湊近看熱鬧的老人此時哆哆嗦嗦張著嘴,對著臺上半天說不出話,半晌,才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尖叫,打破了死水一樣的寂靜。

    近乎靜止的場面跟被澆了一瓢開水一樣沸騰起來。

    反應過來的人不顧一切拼命往外逃,看臺外路又窄又滑,不少人嚇得腿軟跌在地上,可其他往外跑的人壓根不管前面人怎樣,還在拼命推。

    不多時,臺下被擠死踩死的人倒比臺上還多了。

    姜遺光扯下眼前白布,坐起身。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從天而降的雪瀑上,當時他沒覺得自己會死,也不覺得那時就死了有什么不好的。沒想到……他又活了過來。

    被當成死人復活了?

    他站起來,環視一圈。

    離他最近的男人看著和他差不多大,傻呆在原地,他只是看了對方一眼,他就一下跌坐在地上,拼命掙扎地往后退。

    再看身邊,一共擺了九個擔架,其他八個擔架白布下的人微微顫動。

    姜遺光心想,多了幾個人,也少了幾個人。褚梨和齊瑞明不在。

    是因為他們沒有進山洞?還是他們也“死而復生”,只是不在此處?

    呂雪衣也醒了,有點遲緩地慢慢掀開布坐起身,迷惑地看著周圍:“……這是,哪兒?”

    聲音嘶啞,像是長久不說話引得嗓子發干滯澀,聽起來更似厲鬼索命。

    王進嚇得聲音比他更干,什么都想不起來了,縮著脖子結結巴巴地回答:“這里是……是獅子頭菜市口,是……是我把你們帶回來的,求求你們,不要殺我……”

    “我為什么要殺你?”

    王進聽到第一個坐起的鬼……或者是人?他這么奇怪地說。這叫他也奇怪地抬起頭,不敢相信地望過去。

    幾個人陸續坐起身,活動胳膊腿等等,他看著看著,突然恍然大悟:“你們沒死?”

    姜遺光從身上水漬、白布,以及拼命跑遠剩下不多的人群中,隱約猜到了什么,轉身對他微笑:“我們只是進山的旅人,不慎被雪凍住,剛才你說,是你救了我們?”

    王進驚疑不定地慢慢起身,背上都被冷汗打濕了,覷一眼幾人臉色,看他們原本蒼白的臉都慢慢有了生氣,松口氣,既怯又懼地說:“是……是我和其他幾個兄弟們一起的。”不過那些人早就跑了。

    偌大街市口跑的空蕩蕩,只剩幾十個踩踏受傷的趟地上哀嚎,家人在其旁守候,沒有聽到臺上聲音,恐懼地望來,不慎和幾個對視上,更害怕哆嗦了,拼命地想把人拖走往家去。

    聞人敏卻一笑:“這么怕作甚?你能帶人把我們救回來,我們還要好好謝你才是。”

    王進喏喏不敢應,聞人敏已經從腰包里摸出一把錢塞過去:“我等進山游玩,身上并沒帶太多,這地方也不熟,還要勞煩你給我說說了。”

    其他幾人都不蠢,明白發生了什么,卻不知為何非要叫他們歷經這一遭,俱裝出個溫柔和善的樣子聽王進說話。臺下也有幾個沒走的湊的近的,看王進得了錢眼饞,也湊上來說,能得點兒銀子回去買點草藥也是好的。倒叫他們很快把事情原貌拼了個七七八八。

    聞人敏聽后就覺出不對勁,呂雪衣也湊近了小聲問她,怎么他們自個兒走的時候卻碰不到山村城鎮,反倒上山到山頂了,被雪封在里面了,還能被人帶回去?

    一摸自己身上,原先是冷的,也漸漸暖起來了。王進說他們剛揭開白布時臉也是慘白的,現在臉色也好起來了。

    聽上去真像“死而復生”,那煤山山洞里的冰有什么奇異之處?居然能封住他們生機不叫凍死?

    姜遺光心里打定主意,還是得再上山一趟。

    最好……帶上這些人一起。

    鏡外他見過煤婆鎮,這個鎮子,王進說叫煤山鎮,因為北邊有座煤山,聽著和煤婆鎮極為相似,卻又和鏡外的煤婆鎮處處不一樣。

    他們說著話,得了銀錢的那群人有幾個瞧他們一個個衣裳單薄,便趕緊回家把多的襖子都帶來了,還有端了熱湯來的。這群人看著就不一般,出手又闊綽,說不定是哪兒來的貴人。

    不多時居然于家也派人來了。

    于家幾位老爺本來想順便在菜市口把幾個刁民處置了,結果鬧這一出,他們跑得快,叫下人抬轎子匆匆跑了。

    縣令老爺更是回到府里半天沒喘上氣,叫人去打探,問那幾個有沒有鬧出什么事。要真鬧出來他這頭上烏紗帽也是不保的。此時李縣令腸子都悔青了,他原本不把煤山鎮的說法當回事,只以為百姓愚昧。誰知道自個兒就親眼見著一樁,要是那幾個詐尸的死人真是煤婆婆帶來的,他……他豈不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下人也不敢去,你推我我推他,最后總算哄了個傻大個兒過去瞧瞧,遠遠一看,那幾個人哪里像死人?好的不能再好了,還和大伙兒一起坐著喝湯吃酒呢。

    于家人也是如此,中途叫人打探后卻聽得那九人并非妖邪鬼怪,而是進山游玩的貴人,談吐不凡出手闊綽,頓時起了心思,收拾了轎子讓人來請。

    于家大老爺心想,這些人在山中游玩,說不得見過他家三寶。便是沒有,這些冰中走出之人也是奇貨可居。

    面對于家管事邀請,幾人還在猶豫。管事惡狠狠對王進使眼色,王進一抖,忙道:“這次也是多虧了于家,他們使了銀子雇我們進山找走丟的大少爺,要不還找不到你們。”

    姜遺光心想,對上了,煤山附近百姓要挖煤也該在冬日前屯好,雪山進山艱難,這些人何必把他們帶回來?原來本就是為了找人,只不過錯把他們當做了失蹤的于家人。

    這樣一來,這個于家非去不可了。他家大少爺失去蹤跡,會在什么地方?

    看他們還不作聲,王進昧著良心道:“于家幾位老爺最心善了,煤山一大半也歸他們管著,有好多事都是他們辦的,幾位貴人要是沒地方去,不如去于家坐坐吧?”

    管事也笑著連連點頭,好像真有這么回事似的。

    王進捏著銀子,頭都不敢抬。

    這些貴人給的報酬,加上于家那位小姐送的,應該夠把他爹贖出來了吧?于家人應該不會對他們怎樣……吧?

    第567章

    眼見姜遺光準備跟著于家人走一趟, 聞人敏知機地笑道:“你且隨他們去吧,我好不容易才出來,可不想再被拘著。”

    說罷,她很是和善地問一個因婆婆被擠傷跑不掉湊近的婦人:“你們這兒附近可有什么廟?我得拜拜去去晦氣, 之后再找間店住著。大姐要是能領路, 必有重謝。”

    那婦人哪有不應的, 婆婆年紀大了跑不動,被人一撞一擠,可不就只剩倒地的份兒?開方抓藥且不知要花多少錢, 媳婦正哭的不知如何是好呢,眼見的有撈油水的機會,怎會不愿?當下連連點頭說好。

    于家的管事陰陰瞥一眼,對著幾個外鄉人時又換上讓人十分不舒服的笑,“幾位, 請吧——”

    傻子都看得出來于家不像這管事說的那么好,等他們一多半兒人確定去于家后,這位管事就忍不住擺姿態了。

    幾個入鏡人沒和他計較,隨便吹捧幾句就讓他把于家的事交代了七七八八。

    原來, 于家本家并不在本地, 是從南方搬過來的。于家在南方就是當地赫赫有名的望族,祖上出過好幾個大官。一個進士便能叫鄉里出錢建個牌坊, 于家所在的那個鄉,文曲星牌坊滿當當排了一條街。

    不過后面于家應該為著什么事沒落了下去。

    光看這管事口口聲聲都是一百多年前、于家祖上等詞就知道。真個兒發達的人家,誰整日把祖先的光鮮掛嘴邊?卻不是越落魄, 才越惦念著祖上那點榮耀, 時時刻刻念叨著,就指著這點東西來裝點門面唬人了。

    于家落魄還是興旺和他們沒關系, 那些自吹的話都被他們輕飄飄放過了,倒是有兩點,叫他們很在意。

    第一,據說于家過去數十年頻頻有人失蹤。

    從這管事和鎮上其他人能看出于家人作風,無非驕橫二字。驕橫也有驕橫的資本,于家世代都能出個人才。近幾年卻不知怎的,每一輩都有人消失,消失的還幾乎都是那一輩最有出息的人物。再這么下去,于家不出這代就該衰落了。

    簡直就像……被什么詛咒了一般。

    再有就是于家人非常崇敬的一位高人了。

    這高人姓甚名誰一概不知,但憑這管事眼高于頂的樣兒,對那高人卻十分崇敬,又敬又怕的樣兒。

    他們略一打探,就聽得那高人指點于家來北地尋求一片生機。所以本在南方的于家才舍了太平富貴,舉家搬遷至此。

    這就更是一樁怪事了。

    尋常哪有因為一點事就叫一大家子人搬走的?不說富貴人家,就是普通老百姓,不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候也絕不可能背井離鄉。

    聽管事意思,他們這一支還不是分支,是于家本家,倒是分支留下了南方。

    于家舍下放在南方的幾百年傳下來的祖業,所圖只會更大。所謂高人究竟是誰?對于家人說了什么?為何會叫于家人這么信他的話?

    那廂,聞人敏跟著婦人走了。

    眼看他們確實不是妖邪鬼怪,出手大方,舉止不凡,漸漸的也有跑掉的人回來看熱鬧。大庭廣眾下,不便說話,婦人就央一位大嬸給叫了騾車把婆婆送回去,再請個大夫,又叫兩架車送他們。一路上婦人掀開簾子指著,哪里有市集哪里有酒館哪里有打鐵的賣油的等等,途中買些吃食成衣。

    煤山鎮因著有這座礦山在還算繁華,上頭又沒人剝削,家家戶戶總有幾個余錢,即便到了冬日也是熱鬧的。

    看他們都不缺錢的樣子,就送去了鎮上最好的洛水樓,定好明天去烏坊。

    哪知這些人在洛水樓根本顧不上休息,讓人送吃送喝在房里略坐一會兒后他們便借口要睡覺,不叫小二打擾。

    他們這一路大搖大擺沒遮掩過行蹤,就等著別人找上門來。

    商量后,景嘉玉留在房間里應付可能會來的人。呂雪衣跟聞人敏則改頭換面從窗戶跳下去離開了。

    按那婦人所說,他們本地人是不拜佛的,要燒香祈福求財求子等等,都只去鎮中偏南的一座烏坊。

    當他們問起烏坊是個什么地兒,那婦人就褪去了懦弱之色,十分驕傲地道,烏坊是他們本地人供奉煤婆婆的地方。

    不稱廟,不是觀,不建金身,不塑像,沒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名頭,就叫烏坊。

    烏坊里頭供著的也不是旁的,就是他們本地庇佑著煤山的煤婆婆。

    煤婆婆是個怎樣的人呢?

    她年幼時被一對老夫婦從煤山中帶出,家世姓名一概不知,因是從煤礦洞里找到的孩子,被兩夫婦起了小名,就叫阿煤。

    小孩子臉上白凈,偏生臉側有一塊小指甲蓋大的黑斑,越長大這塊斑就越大,到最后甚至遮住了大半張臉,反把原來白凈的部位遮了去,常被人挖苦取笑,還有不懂事的小孩編了歌謠傳唱。

    “阿煤黑,烏鴉黑,烏鴉阿煤一般黑。天黑黑,地黑黑,烏鴉阿煤融一堆。”故意在阿煤出門時唱,唱了幾句便嘻嘻笑了一哄而散。

    換尋常姑娘臊都要臊死了,再不肯踏出家門。但阿煤生性善良溫柔,從不計較,和平常一樣出門干活做事。

    后來,煤山鎮爆發了一場百年不遇的災禍,死傷無數。危急之中,阿煤不計前嫌,拼死救下許多人命,甚至為此失去了自己的一雙兒女,這讓以前嘲笑過她的人十分羞愧——因那雙兒女也是她撿來的,當時也被人笑過她嫁不出去才撿了人回來養。

    從那以后,再沒人敢拿這件事戳她心窩子,誰家小孩要是不懂事說了個什么,都是要被家里好好教訓一頓的,不教好,街坊鄰居唾沫星子都能把那家人淹了。

    阿煤并不以此自得,她從前什么樣,之后還是什么樣。

    埋葬了兒女,埋葬了養父母后,她就在煤礦邊住了下來,整日不是給挖煤的工人做飯洗衣,就是帶留在上頭的人如何看天象辨路。若有人在礦山中迷失,也是她下井將人領回來。

    她生在煤礦,長在煤礦,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脈絡,都好像在她眼睛里。

    她做的好事越來越多,她臉上的黑斑也越來越大,最后蓋住整張臉,蓋住全身,整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塊烏黑的煤。

    人們卻不再害怕她,而是把她當成煤山的山靈,尊稱她一聲煤婆婆,將她當做一位可敬的長輩、母親,就像這座哺育了數代人的煤山一樣。

    盡管失去了兒女,可煤婆婆仍舊寬容慈悲,對待任何人都像自己親生孩子一樣慈和寬容。

    直到她后來去世,骨骸也埋在了煤山中。從生到死,煤婆婆都沒有離開過這座山。生時救助所有人,死后也庇佑著這座山。

    她雖寬和,但若有人膽敢冒犯,煤婆婆也絕不會輕饒。

    至于什么事能冒犯這么一位好脾氣的煤婆婆……

    他們很快就要做一件冒犯的事兒了。

    冬日不許進山,不許采礦。可他們哪還能等到開春?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都說不準。

    聞人敏與呂雪衣略略摸清了當地人的衣著打扮和口音,換上衣服改過容貌后,瞧著就是對恩愛的年輕夫妻了。鎮上人多,總不是人人都互相認識的,他們一路問路打聽,到得鎮口后掏出記錄的冊子,上面已經畫了一條線,正是當初于家所派之人把他們帶回去的那條路線。

    于家找的人不少,那群人回來后總有湊在路邊看熱鬧的,就算是在家做飯的婦人沒親眼見著,聽其他人說也聽了個囫圇。聞人敏跟呂雪衣兩人更是打聽了個八/九不離十。

    那群人確實是拖了九個大冰塊回來,千真萬確從雪山上下來,再進了鎮子口拖到于家的,一路的人都看見了。

    他們還想找著跟去上山的人問問,但今天這場混亂叫圍觀的老百姓都跑散了,他們也不知哪些人跟著上了山,想起先前和姜遺光交談的有個叫王進的人,便打聽了他的住處,趁天黑前問問清楚,好明日再做打算。

    景嘉玉留在客棧內,果然沒多久店小二就來敲門,說有人拜見。要是普通人小二直接就打發了,偏偏來的都是鎮上有頭有臉的人家,雖不比于家,卻也不是他一個店小二能攔住的。

    景嘉玉仿著聞人敏的聲音,困頓又不耐煩地叫道:“誰啊?”

    門外小二語氣更低幾分,隔著門報名號也不大好,那些人可在樓下等著呢,只說有幾位人家聽說他們住在本店,特地來拜見。他等了好一會兒,聽見里邊傳來細細說話聲,仿佛一個人在勸另一個人,過了一會兒,另一個女子懨懨懶懶的聲音:“……知道了。”

    景嘉玉把梳好的頭發弄弄亂,趿著鞋披上撲了香粉的斗篷到外間門口,用力拉開門,露出一張帶著困意的微怒的臉:“說吧,是什么樣的大人物來了?”

    胭脂甜香氣撲面而來,小二頭都不敢抬,恭恭敬敬地把來人身份說了,都是本地比較有名望的人家,有些使了下人來,有些是叫了親戚上門,都很想叫他們來家中做客說說話。

    ……

    姜遺光一行人則進了于家。

    方才還十分自得的管事賠笑站在庭前,由別人帶進去,沒多久就把于家給打探了個七七八八。

    于家本家搬到此地的到共四房,頂頭的老太太在趕路途中去世了,老太爺身體還算康健。下面的四房中老大是這輩領頭的,也是于家族長,大夫人負責掌家。老二早早過世,二夫人整日吃齋念佛不管事。底下兩個弟弟對大哥還算信服。

    大老爺不輕易見人,是以他們一群人到于家后,是于家三老爺出來的,還領著于家長房的兩位少爺。下人領著他們來時,口中稱恪大爺與茗二少爺。

    失蹤的那位大名于修瑾,排行第三,于家下人們都叫一聲三少爺。

    有件事叫幾人感覺奇怪,于家對外堪比聲名狼藉,那些百姓們無一不視于家為洪水猛獸。可看于家人自己,他們倒是十分相親相愛的樣子,兩個哥哥對弟弟竟是難得的真心疼愛,這位排行第三的老爺對他大哥也十分恭敬,這份恭敬亦沒有半分虛假。

    真令人捉摸不透啊……盧湘心想。

    因為他們都是在雪山被發現的,幾位于家人都想知道他們在山里有沒有見過于修瑾的蹤跡。

    他們當然沒見過,連個人影都沒見著,卻也要編點東西出來,說自己在山中隱約見過人影等等。

    姜遺光總覺得有什么地方說不上來的不對勁:他們自己在雪中行走時,走了很久也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向山下看也沒有發現人煙。可按照這些人的說法,礦山離煤山鎮并不遠,隔得這樣近,他們怎么會一點動靜都沒聽見?

    簡直像他們所在的雪山和這些人所去的雪山,不是同一座似的,莫非是被隔絕開了?

    盧湘也察覺了其中異樣,她想的卻不同:難不成,他們不巧走在礦山另一面,才沒見到人?

    進來前盧湘就略略估計了一下于家宅邸大小,估摸著自己支開別人一時間也找不出什么,還憑白落了口舌,略等一會兒后便對著離自己最近的元霈柳撒嬌,道他們男人談話自己好沒趣,能不能出去轉轉。

    元霈柳不過驚詫一瞬就回過神,假裝安撫,讓她略忍忍。

    盧湘鼓了腮嘆口氣,一臉沒精打采。

    二人原本都坐在一邊,只豎著耳朵聽,全靠上首姜遺光跟范辛慈兩人說話。這么一來,就算動靜并不大,也叫身邊的奴婢和一旁的管事注意到了。

    大公子聽端茶的婢子悄聲耳語,不由得一笑:“是在下考慮不周了。”說完就叫婢女帶她在自家修的園子里轉轉,想想叫客人自己走不太好,又使人請妹妹來作陪。

    盧湘做了個松口氣的模樣,也不很搭理那婢女,自顧自賞起于家院子,時不時露出個笑又收回去,看著就像起了興頭卻沒人能說話似的。

    婢女心中一動,又見不遠處小廝使眼色,點頭又叫個人來替自己。她過去如此這般一說,又聽見是大少爺的吩咐,忙去請了小姐過來。

    盧湘聽見動靜也假做不知,待聽見釵環聲響方才回過頭,卻見綻放了紅梅的雪白照壁后緩緩走來一個如玉蘭花一般的嫻靜少女,對她好奇又羞怯地一笑。

    盧湘頓了頓,有些不自在地對她回以一笑。

    夜里幾人自是在于家歇下,以前他們還能整日整夜地忙活不睡,現在不行了,再怎么強撐還是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打,便干脆定了守夜順序。

    姜遺光自愿排在最后一個,其他人實在困的不行,便不客套了,道聲告罪后各自坐下瞇了過去。

    姜遺光也困,卻睡不著,半靠著合上眼睛,耳朵停不下來,一直聽著外面簌簌的風聲。

    估摸有兩個時辰了,他將其他人叫醒。

    泠泠月光照得半室光明,不必點燈也亮堂,盧湘就著月光一數,幾人都還活著,問過姜遺光后,便開始輪著說起了自己的猜測。

    于家十分古怪,對外兇惡,對內卻好的很。

    一家人會這么矛盾嗎?

    人總是矛盾的,有些人對外人都很好,予取予求,對自家人卻苛刻得好似仇人。也有些對外人兇惡,殺人如麻,卻十分疼愛自己的親友。這種人并不少見,但也沒聽說過一家子都是這樣的。

    領他們去的管事不是于家本來的管事,而是他們到本地以后再雇來的,家中許多管事奴仆都是在煤山鎮雇來的,和于家原來的下人差別甚大。

    乍一看,倒像特地挑了些兇惡不講理的人雇了來,這又是為什么?是特地要傳出兇惡的名聲嗎?

    于家人奇怪,煤山鎮也奇怪。

    他們白日打聽得煤山鎮坐擁一座礦山,居然沒有世家大族想過占有,本地也無望族瓜分。問起緣故,于家人說不清楚,倒是于家那幾個買來的本地的奴仆嘿嘿笑著幸災樂禍地說了緣故,他們才知道,以前膽敢獨占煤山的人下場都很慘。

    問起怎么個慘法,又有哪些人家遭了罪,想著之后好去打探,可他們只一味說這么做會遭報應,到底什么報應誰有報應卻一個都說不上來。

    這就很不合常理了。

    利字后頭一把刀,為了錢豁出去連命都不要的人多了是。一座煤礦在這兒,沒個真憑實據,怎么能嚇退利欲熏心之輩?

    盧湘也說了她的事兒。

    她在花園里見到了于家二房獨生女。

    叫她意料之中又意想不到,對方是個十分溫柔善良的女孩,怕她從外地來不好意思,便總是主動遞話頭來。盧湘不必使太多計策,就知道了不少事兒。

    從這位婉貞小姐的談吐和前面幾人與于家人的交談來看,于家家教甚至稱得上很不錯,幾位小輩也不是讀仁義書讀傻了只知書中道理的書呆子,他們都是經得事兒能撐起一個家的。

    一家子“好人”,為什么非得欺壓良民搶占民地?就是為了這一塊煤礦的出息?

    姜遺光也在聽,雖說才守夜完該輪著他了,但他睡不著,閉著眼睛不睜開權當休息,聞言眼睛也沒睜,輕聲道:“或許,有什么讓他們不得不打破原則的事。”

    一句話叫其他人陷入深思。

    是什么事,才會叫他們連堅持多年的禮義廉恥都顧不上了?

    商議半天沒個結果,幾人也算休息了會兒,覷著天將將亮,外頭已有下人輕輕走動的聲音了,幾人各自悄悄回房假裝沒出去過——于家空屋多,自然沒有叫客人擠一間屋的道理。

    其他人走了,姜遺光仍是睡不著。

    自進了這地方以后,他就沒有一刻不在想著如何出去,而他也知道,其他人還好,他自己必是最難離開的那個。

    明天,明天應該做什么呢?

    上一回黃河水患,他全靠在鏡中逃難才躲過一劫,這次呢?也會是躲天災嗎?

    會不會是雪災?

    他還記得大雪如瀑從天落下之時,一切發生得太快,不給他任何逃離機會。他先感覺冷,后面就漸漸失去了知覺。

    再醒過來,就到了菜市口。

    這中間會不會有什么關聯?

    姜遺光想了很多,想著想著,腦袋一點點往下頓,最后不知不覺趴在了桌上。

    朦朧間,一聲雞鳴,天亮了。

    姜遺光猛地清醒過來。

    他剛才居然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這本來沒什么,但他面前紅木圓桌上,倒扣的茶碗下,多了一張紙,就離他趴睡的腦袋前不過一尺。

    這么近居然沒有發現,是誰放的?姜遺光心想,要是那人有一絲一毫歹意,能直接割了他喉嚨。

    他沒有馬上去看紙上寫了什么,而是先起身在房里四處翻找起來。

    盡管他很明白,既然直接擺在他面前,其他地方定是沒有了,而那不知名的人昨晚既沒有直接殺了他,紙上也不會有害他的東西了,但在鏡中再小心也不為過。

    查了一圈后,他才打開那張紙。

    紙上畫了一個他看不太明白的圖案,看起來……像是幾條路線?又很像凌亂的線胡亂扭在一起,而在線中又有好幾處寫了一行小字——四十年。

    四十年。

    這是何意?莫不是四十年前發生了什么?有必要寫好幾次么?

    那人既要提醒他,為何不說清楚些?

    姜遺光想不明白,驗過上面沒有其他東西后,就把紙丟進火盆里,看著它燒成灰,再也看不出痕跡。

    再等一會兒,其他人也醒了,在鏡中哪里敢睡太死,夢里都是雪山、煤礦的事兒,捱著時間到了,趕緊起來同其他人匯合。

    住在洛水樓的三人昨晚也差不多,一大早使了人送信來。

    姜遺光等人拆過信后,就對于家人問起了烏坊一事。

    于家大少爺笑道:“我也聽說過些,倒是沒去過。”聽說他們決定去烏坊后,他不知想了什么,提議一道同行。

    幾人當然不會有意見,于家派馬車將洛水樓幾人接來后,一行人便出發了。

    在到烏坊前,他們再沒想過烏坊會是這樣的。

    烏坊很大很大,格外矚目,遠遠看去,好似徽州房屋的白墻黑檐圍成個大圈,占地極廣,墻刷得白,檐用的烏瓦,黑白分明得好似水墨畫。偏偏墻砌得高,怎么探頭也看不到里面。大冬天的,外面也排了許多人等著進去。

    走近后,更覺圍墻高大,莊嚴肅穆,來往人流不息,卻無多少嘈雜,唯有腳步聲。

    是因為烏坊禁止說笑?也稱不上,來來去去的人雖不說話,面上都帶著笑。在姜遺光看來,更像是心情愉悅之時的自發的靜默。

    他們排在隊伍后,于大少爺竟也沒有叫下人驅趕人群,而是跟著一起等,很快就輪到了他們。

    開在圍墻上一人高的深木色大門,跨過青石鋪就的高高門檻走進來,面前卻不是想象中的照壁或廣場小院。姜遺光注意到面前是一圈長圍墻,兩道圍墻中間一丈寬有余,足夠四五人并排行走。

    聽到墻里面也有人行走的聲音,細聽下,當是和他們并排一樣繞圈行走。

    莫非圍墻里面還有一圈圍墻?

    從未見過這樣一圈包著一圈的房屋,即便曾見過南方的土樓也不是這樣的,偏偏這些圍墻的樣式又和徽州那邊的風格類似,最里面又是什么?

    其他人幾人卻沒空關注什么圍墻不圍墻,剛踏進來,就為著撲面而來極為鮮艷的巨大掛畫驚呆了。

    一幅又一幅,從頂遮到底,將墻面遮得嚴嚴實實,嚴絲合縫地一圈從頭拼接到尾。畫法和當下時興的淡彩截然不同,鮮艷清透,那些個山水綠樹紅花好像活了過來鮮明地擺在眼前,放眼望去,竟有滿目綿延不絕之感。

    行走在其中意味更不相同,分明是走入圍墻內,可只看這滿目紅云綠松,烏山白雪,哪里像走進了圍墻?倒比墻外更開闊不少。

    盧湘幾人踏進去不過一眼就驚住了,還是后面的人嚷嚷著要進去,他們才往里走半圈,不占著門口叫人進不來。

    驚嘆過后,幾人回過神來,畫再美再驚艷有個甚用?他們又不是來賞景的。

    其他人還在欣賞感嘆,范辛慈早就追到姜遺光身后問東問西噓寒問暖了,哪怕姜遺光壓根不理他也不在乎。

    見幾人跟來,姜遺光對最近的聞人敏點點頭,后者低聲道:“這上面畫的應當都是那位煤婆婆的故事。”

    一幅幅畫之間看起來并無因果關聯,畫上都畫著人,有一個的,也有許多人的。畫上總有個臉長黑斑的女人,或在林間采果,或在人群中安撫他人。

    于家大少爺不說話了,不知在想什么。聞人敏特地用對方聽不到的聲音悄悄和姜遺光簡單說了下自己聽來的煤婆婆的故事。

    姜遺光同樣悄聲地問:“天災?你可知是什么樣的天災?煤婆婆一個人又是怎么救出那么多人的?”

    聞人敏搖頭。她自然也是起疑的,可那人沒說,她們私下問過,還是沒得到答案。

    跟本地人知道的強占煤山會遭到報應這件事一樣,成了當地人心中共識,再具體些的卻問不出來。

    聞人敏心中一動——莫非這些只是他們記憶中存在,但不是真實發生過的?

    “興許也是假的?就像《源河記》一樣。”

    “是假的吧,他們的記憶都是假的。”

    呂雪衣和范辛慈幾乎同時開口。

    《源河記》也是入鏡人中相當有名的一本書了。跟姜遺光以前為了維持生計寫話本一樣,入鏡人中不乏有以前靠寫書過活的,《源河記》便是一個入鏡人何生從前寫過的話本。他本不在意,結果后來不知怎么的,他入了一場死劫,死劫中的世界竟然就是他寫的《源河記》。

    何生起先竊喜,向其他入鏡人說及后,那些人自然以他馬首是瞻。結果這反而成了他的催命符。

    因為——他寫了這本書,卻不可能預設好書中一切。

    書里所有人的因果,一片地域過往和將來發生的事,乃至一只貓兒一條狗的去向……這些不是他在動筆時會考慮的。而這些缺失的東西,都被死劫以另一種詭異的方式填補了空白,塑造出完全符合《源河記》原著的恐怖篇章。

    聞人敏懷疑,煤山鎮的往事就與《源河記》一樣,是未被著者填補的“空白”。

    烏坊圍墻內很安靜,怕被人聽了去,聞人敏跟姜遺光貼了肩走,幾乎就湊在耳朵邊上吐氣,面上言笑晏晏做給外人看的,說話和風月半點不沾邊。范辛慈卻對聞人敏怒目而視,不等她說完就把她用力擠開。

    于家大少爺起先還有點好奇他們說了什么,見著這一幕忙撇開頭裝作無事。

    聞人敏嘴上不說,心里給范辛慈狠狠記了一筆。

    第568章

    一圈又一圈, 煤婆婆為煤山鎮奉獻的一生都變作彩畫繪在墻上供后人瞻仰。人會死亡,記憶會衰竭,一代又一代人更替,這些畫卻將伴巖石長存, 亙古不變。

    初見震撼, 入鏡人們鎮定得也快, 生死關頭,沒幾人真能全心欣賞美景,卻是不斷揣度其中含義。比如畫上會不會藏著什么秘密?畫上的人都是誰?這故事會不會有別的意思等等。

    幾圈下來, 幾人皆發現端倪——最外圈的畫上煤婆婆樣貌蒼老,越往里走,畫上的煤婆婆就越年輕,仿佛他們在倒著看煤婆婆的一生似的。這讓他們更好奇圍墻正中間,會提到煤婆婆的出生嗎?

    若煤婆婆的事都是真的, 他們可不會覺得她是個普通人。幾個入鏡人才不相信天生地養這套鬼話,這是在鏡中,若真沒有生身父母,那只能是邪祟之物的化身了。

    一圈圈往里繞, 圍墻也越來越小。烏坊再大, 花了近一個多時辰,也終是從白發走到了孩提, 到了盡頭。最盡頭的大門旁,畫了一對蒼老的夫婦抱著個臉帶黑斑的孩子從濃綠林中走出,身后一口圓井。

    最里一圈圍墻外邊還是貼著畫, 走到里圈, 一圈都刷的極白,卻是一點圖畫都不見了。

    白墻青瓦, 地上鋪了踩磨光滑一圈圈鋪開的石磚,正中,唯一口砌了兩尺高、三尺見寬的圓井而已。

    圓井頂嵌了厚實的石蓋,三條嬰兒腕粗鐵鏈交叉鎖住,井沿陳舊,蓋卻新,封住的鐵鏈亦是新的,并無太多銹跡。

    烏坊離煤礦不遠,這口井估計就是當初煤婆婆養父母撿到她的那一處,卻不知為何要以鎖鏈石板封鎖住。乍一看很容易讓人生出里面會冒出什么東西的錯覺。

    而且……

    不知為何,他們望著那口井,竟莫名都生出一股懼意,越是接近,心底越打顫。

    就連姜遺光也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些許畏懼、熟悉,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厭煩,這放在他身上十分奇怪。

    這口井不一般,他想。但烏坊內人多眼雜,他不好貿然行動。

    “煤婆婆。”聞人敏皺著眉看眼前畫像,畫里山水同天被雪覆蓋,白茫茫一片,當中有個黑面白發老婦人給鳥雀喂水,慈愛之意撲面而來。

    “她的父母到底是誰?”總不可能是憑空冒出來吧?她自己也沒想過找嗎?

    到了最中心依舊無法解開謎團,疑惑反而更多了。偏偏后面跟上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不能再停在這里,不得不順著人流再往外離開。

    順著人流踏出圍墻門前,姜遺光察覺到一道奇怪的目光,不動聲色側頭望去。

    一道披著灰色斗篷的身影佇立在井邊,見他望來,微微一點頭,只一轉身便隱在人群中,怎么也看不見了。

    姜遺光還想去追,可人流忽的洶涌起來,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將他往外推。等他繞了半圈從對角的門進來,那人早就不見了。

    “是誰?”幾人默契拖住于家少爺和他說話,等他終于出來后,聞人敏錯后一步悄悄問他。

    她也看到了那人。

    姜遺光搖頭:“不知道。”

    他甚至連那個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聞人敏不知他有沒有說謊,只能先當他說的是真的。

    “他故意叫你看見,又不肯暴露身份。他要作甚?”元霈柳一急就帶出幾分口音,“咱們在這待好久,還是什么都不曉,可得等著甚個時候啊?”

    由不得他不急,進來都多少天了?還是沒有進展,比剛進來時知道的多不了多少,甚至更迷茫了——好歹他剛進雪山的時候還知道想法子走出去呢,現在就連干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他人也急,可這事兒急也無用。只有范辛慈陰冷地瞪他:“你在催誰?你要真這么能干,怎么不自己想辦法?”

    他的架勢像只一言不合就要吃人的野獸,元霈柳不敢和他爭,扭頭卻看到個熟悉的身影,忙捅捅身邊的盧湘:“你看,那是王進。”

    人群中,王進正和一個頭上裹了灰色頭巾的老婦人說著什么,繞過去能看見他滿面愁容,不知在為什么事擔憂。

    剛才他們就發現人群中有不少裹灰色頭巾的人,多以中老婦人為主,偶有年輕女子,不見一個男人。

    于大少爺身邊小廝打聽過,說這是當地風俗,這些裹灰巾的老婦人被稱作烏女,她們被認為是煤婆婆眷屬,裹上灰巾后就留在烏坊中伺候,平日掃灑除塵剪枝等活計都是她們干,同樣的,煤婆婆有什么示喻也都靠她們轉達。

    據說,能做烏女的老人全兒女雙全、子孫孝順、家庭和睦。那些年輕女子卻是例外,幾乎每個人都快活不下去了,是烏坊收留了她們。平日有什么臟活累活,都是她們搶著干。

    做烏女看著累,要求還多,但這可是搶都搶不來的好差事。誰家要是出了個烏女,那家人幾年都能橫著走。

    他們行事不算隱秘,有試探于大少爺的意思。后者就一直端著笑,手抄進袖靜靜地笑著看他們,并不多問,姜遺光和他暫時告辭也笑瞇瞇應了,半句不問他去干什么。

    姜遺光一走,范辛慈跟黏在他影子上一樣貼著跟過去。

    “娘,我現在真的沒辦法了。”王進面色灰敗,聲音苦得能擰出膽汁子,“于家不放人,我沒有辦法。”

    姜遺光和范辛慈這才明白,這烏女居然是王進的母親。

    和兒子一比,王進母親就平靜多了,她低聲念了一句類似煤婆婆保佑的話,淡然道:“你來找我,我也是沒有辦法的。”

    王進急了:“于家人把爹抓走了,要是出什么事可怎么好?”

    王進母親依舊不急不躁:“煤婆婆會保佑他的。”她的聲音很低很低,像是昭示一樁即將到來的預言,“煤婆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冒犯這座山的人。”

    這句話太篤定,王進竟覺母親都變得陌生得叫他害怕。

    一道聲音突兀地加入。

    “這位夫人,敢問他們會有什么下場?”

    王進一扭頭,就見那天“死而復生”之中的兩人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他身后,問話的正是那群人為首的年輕男子。那張臉實在太難忘了,他一眼就認了出來。

    烏坊之中禁止喧嘩,人們習慣了安靜,就算走到烏坊外也不說話,但那人的容貌還是叫大家不由自主地往這邊看。被一大群人似有似無地盯著,王進突然就心虛起來,不知所措地轉看向母親。

    王進母親還是那副無動于衷的樣子,他人的目光與言語乃至兒子哀求都不能打動其分毫。

    姜遺光走上前,很是恭敬地對她行一禮,微笑道:“夫人能告訴我嗎?”

    他笑起來和善溫柔得仿佛真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公子,能把其他入鏡人嚇一跳,

    烏女抬頭看他,嘴唇蠕動兩下,到底沒說出口。姜遺光發現她雖然看著自己,目光卻好像飄到天外仿佛透過自己看到了其他人。

    等了許久,她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

    是不想說,還是不能說?亦或是不知道?說不出來?

    姜遺光以眼神制住不耐煩想動手的范辛慈,對她又行一禮,拉上王進離開,走到一邊,避開好奇打量的人群。

    “呃,這位……您二位,小的,小的……”王進被姜遺光扯住,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跟著走幾步,又不敢跑。等他見著于大少爺時忽然回過神,拼命往后縮,“你們要帶我去干什么?我沒得罪于家!我真的進山找了!”

    于大少爺知自己被當槍使了,呵呵一笑,故意做出陰狠的樣子瞪王進一眼。

    王進就更害怕了,半是恐懼半是無措,一問一答間,把家里的事說了個七七八八。

    姜遺光不關心他自家事,但對他描述的母親十分在意。

    王進母親娘家無人,也不知怎么當上烏女的,在當上烏女以后她性情就變得十分怪異,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唯獨對煤婆婆萬般崇敬。不止是她,其他烏女也一樣,原來性情各異,一旦成了烏女,就變萬事不掛心,丈夫子女統統不管了。

    王進一面為她高興,一面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后來怨氣漸大,對那煤婆婆雖然依舊尊敬,內心卻也多少覺得有點古怪。

    當然他還不敢在烏坊說這種話,都是其他人看出來的。

    至于煤婆婆的懲罰,那些違背命令的人都遭遇了什么——

    王進想了很久,搖頭:“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這么一說他也納悶了,他就記得有懲罰……懲罰是……是什么?是什么來著?

    不對,娘不是經常說起嗎,那些人……他,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可有記載?”

    王進仍一臉迷茫地說不知道。

    于大少爺雖不明白他們為何要探究此事,卻也不打擾他們,聽了幾耳朵后,忽然道:“那些舊事少說也有幾十年了,你問這些毛頭小子自然問不出來。正巧在下家中請了幾位老前輩,幾位不妨回家中再小住幾日,好叫在下問問。”

    姜遺光本就是釣他,見他主動咬了餌,哪有不收線的道理,推脫幾次答應下來。

    王進還在苦思冥想,他怎么琢磨都不得勁兒,腦子里想到的東西明明就只差一點點,但就是想不起來了。

    他還記得他母親說這些事時的神情,那時穿的衣服站在什么地方都記得清清楚楚,偏偏不記得母親到底說了個甚。

    “黑影……”他喃喃道。

    “什么?”

    “我想起來了……有,有黑色的影子,很多很多黑影子!”

    第569章

    “王進那廝說的黑影, 諸位怎么看?”

    從烏坊回來后,一行人自是回到于家,聚在一處驅退下人們商議起此事。

    此次死劫擺明了耗時不短,他們便不急于一時, 不如靜下心細細捋一捋。從入鏡到現在經歷種種叫尋常人來看簡直一頭霧水, 可其中經驗最為豐富的幾位入鏡人似乎都窺到了一縷生機。

    不論是真是假, 他們都必須抓緊這一線生機。

    “幾位在雪山時,可曾見過疑似黑影之物?”

    黑影一說王進原就提過,他先前也說了這不過是傳言, 大家傳歸傳,沒幾個人真見過什么黑影——畢竟以前也沒人敢在冬天進山嘛。

    而王進從山中出來后,不知怎么的便忘了在山中的大半事。方才說話時,他忽然又鬼使神差地想了起來。

    ——那時天已經黑了,一行人就著月光與雪光, 反倒比白日的刺眼看得更清楚。上山后,他們一路找到礦洞進去休息,再然后就是……

    王進突然臉色變了,抬頭冰冷地注視著他們, 當時他們察覺有異, 全都猛地退開半步準備著逃離。

    但王進沒動,只是繼續用冰冷又陰森的口吻說道:“去山洞, 山洞里有人影。”

    那冷森森的口吻和他往常大相徑庭。一說完這句話,王進抖了抖,眼神茫然抬頭看著眾人, 好像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再問他黑影之事, 也是撓頭一臉迷茫。

    簡直就像被什么東西附體了似的。

    不過他們幾個入鏡人就沒見過什么黑影了,現在想想, 會不會他們也和王進一樣,看見過,但是忘了?

    不無可能。

    “方才王進那廝看起來不像作假。再說,他有什么理由騙我們?”回想起來景嘉玉仍覺得邪門,剛才王進那樣子根本就是被附身了嘛。

    盧湘說:“我也覺得,他被控制了。那個東西,是想讓我們進雪山吧?”她不好直呼邪祟之稱,只好用手指指地下,以指代惡靈。

    雖然他們本就打算再次進山,可王進的那番話仍叫幾人心頭生出了幾分不妙的預感。

    大家邊說邊時不時掃一眼姜遺光,他沒說話,只聽著其他人談論,仿佛在思考什么。

    范辛慈也不說話,就擠在他一尺遠處,癡癡地虔誠地盯著他看。跟水蛭一樣黏膩的勁兒叫其他人看了就不舒服。

    “煤婆婆,煤山鎮,鎮上的傳言和故事,都昭示雪山不尋常。”呂雪衣在進來時就鋪開一張紙畫煤山鎮的地圖。他們走過的每條街道皆躍然于紙上。呂雪衣又在煤山鎮遠處畫下一座山,“就是不知,一切根源是在山中,還是在鎮上。”

    以往不是沒有過,大費周章去查的不過是個幌子,真相就埋在不引人注目的細枝末節里。

    他好爭先,看姜遺光不說話,聞人敏也埋頭思索,便主動擔了牽引的活兒,將入鏡后的一切都梳理一遍。

    “我等睜眼便到了雪山,不知身處何地,跟隨姜兄行走,一路進山,幾日后被一群人追殺,卻又被另一群不知名人所救。”

    “之后,我們進入山洞,在山洞正中的深坑中……我們被大雪掩埋。”

    “雪山中的煤礦,別忘了,原來我們是如何被大雪掩埋的,那個礦洞一定有問題。”

    此時,姜遺光道:“你們還忘一個地方。”

    幾人齊刷刷看向他,姜遺光說:“你們可曾想過,未進礦洞的三人又在何處?”

    幾人一怔,聞人敏問:“你的意思是……”

    姜遺光:“于家派人大張旗鼓入山,連埋在雪下的我們都挖出來了,怎么沒有人見到他們的蹤跡?”

    呂雪衣:“你認為他們還活著?”

    姜遺光:“他們必然還活著,只是……”

    幾人都看著他,姜遺光思索片刻還是沒有說出后半句,只道:“關于幾人下落,我還無法斷言。等進山那日,我才能下定論。”

    “這幾日我們從未隱藏蹤跡,追殺我們的人卻沒有任何蹤跡,幾位不妨想想,如何叫他們現身?”

    ……

    深夜,京郊。

    京城乃萬城之首,就算在郊外也立了不少村落。但逢開禁,夜市能從城中開到城外,人流如織。但如今建在城郊的村落十不存一,更是無人敢在夜間行走。更不必說夜市,若真碰上“夜市”,怕是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現在,位于城郊西南的一座早就廢棄的村子里,居然燈火通明,數百兵甲鎮守于村外,不放任何人踏進一步。再細看,幾乎所有人一手持刀,一手握鏡。

    這支軍隊竟皆為入鏡人,如此大手筆,也不知什么人才用得上。

    子車鳴暗下嘀咕,垂在身側兩手緊了緊,不讓自己現出怯意。

    天定之人已經出現,這是子車一族等待了幾百年的轉機,即便為了族人心血,他也絕不能在這關頭出差錯。

    引路近衛把他帶進屋,什么也不說,也不通報,對他行一禮沉默地退下去,小心地掩上門。

    屋里沒有守衛,只剩他與站在桌前的男人。不過子車鳴可不認為真就沒人看著自己了,一旦他膽敢對這人做些什么,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還不等他彎下腰,紫衣男人已快步上前將他扶起,親切道:“子車兄千里迢迢來訪,怎可多禮?這不是和本王見外了嗎?”

    子車鳴有些不知所措,木木地被他拉到座位上坐下:“誠親王,這……禮不可廢……”

    誠親王就像在看一個久別生疏的友人,叫他不知不覺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誠親王,先帝長子,亦是先太子,傳聞為人忠順溫良,卻為朝陽公主所害,廢黜儲君之位。當今稱帝后,又將其請回封親王,封號“誠”。據說誠親王與當今情誼深厚,比之民間兄妹無不及。

    子車鳴反復在心里念著師父教導他的話。他原來覺得,陛下和誠親王實在是兄妹情深,天家也有親情在。可他師父卻不屑一顧:“你且不看尋常人家,為了幾文幾兩鬧的一家離心的也有。光看我們一族,外邊誰看了不說一句家風和睦?內里什么樣你自個兒清楚。”

    這番話叫子車鳴心潮起伏,他被灌了一耳朵天家皇室不好相與一定要謹慎小心,恭敬再恭敬云云,等葬了師父,他就入了京,想法子找了個入鏡人透出消息。結果見到誠親王以后,那些敬畏的話全都說不出來了,糊里糊涂就坐在了誠親王對面,手里還塞了一杯香騰騰的茶,面前又端來幾盤果子點心。

    他的盤纏大多用來打點了,已有許多日沒有正經吃過飽飯,面前擺了這么多,一個沒忍住他就……

    吃到第二盤子車鳴終于回神了,忙不迭放下連連擺手:“不不不,那個……草民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擱,誠親王,您看,草民什么時候把那個……那個……”

    誠親王:“不必心急,你只說放在什么地方就好。本王自會帶人去取。”

    子車鳴連嘴邊的糕點渣子都來不及擦,從懷里掏出一大包灰撲撲粗布,一層層打開,終于露出一張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發黃的羊皮卷。

    “……那個寶物的方位,就在這里了。”子車鳴說。

    從記事起,子車鳴沒有一刻不想把這東西送出去。和族中老人指著它翻身不同,他只認為這張羊皮卷是災禍,就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遲早會害的他們子車一族被滅。

    子車鳴知道,族中像他這么想的人不少,只是不敢說而已。不光是現在,過去幾百年,每年從子車一族叛逃的人不在少數。每一次叛逃都叫剩下的族人更加防備,將祖訓刻碑再深幾分。

    一捧沙越攥越緊,留在手里的也不剩多少了。而現在,殘存的半捧沙終于也只剩他一個人了——

    一年前,子車一族遭匪徒屠戮,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他被老師推進秘地,總算活了下來。在秘地中,他歷經九死一生,找到這張繪著藏寶之地的羊皮卷。

    子車一族的歷史能追溯到五百多年前。據說,他們這一族的祖先受人恩惠,發下毒誓,子子孫孫都要用性命保護一件寶物,要其不得現人世,直到必須交出的那一刻才能讓它大白于天下。若有違背,則死后不入輪回,永世不得超生。

    為了這個誓言,也為了子車一族的延續,從幾百年前起子車一族便不斷分出數支,分散于中原各州城,隱姓埋名生活。

    可當他根據族中長輩們留下的線索找上門去,卻發現那些分支要么完全沒有蹤跡,興許是沒能傳下來,或者搬到他處隱藏了,要么……就和他們一族一樣,在幾年內被滅門,一個都不剩下。

    鬼禍橫行,官府無力,他想申冤都沒地可去。走投無路之際,曾與子車族人打過交道的一個家族后人找上了他——那一族人雜姓混居,看著和普通百姓沒有任何區別,唯獨其中族人在進子車族地時會自稱出身符氏。

    子車鳴不太懂兩族關系,有時爭吵,有時又親如兄弟。他的長輩交待過,若有一日遭了難,可向符氏人求助。符氏那邊似乎也是這么對內交待的。

    找到他的正是符氏殘存的幾人,他們本想求救,卻沒料到子車族只剩下一個人了。剩余符氏人中年紀最大的長者便道,兩家祖訓所說讓陰陽鼎重見天日的時機,興許正是此刻。

    子車鳴方下決心入京。

    見誠親王十分看重那張羊皮卷的樣子,子車鳴不禁跪下道:“恕草民斗膽,草民至今有一事不明,還請王爺解惑!”

    誠親王攙他起身,奈何對方死死堅持不動,無奈道:“小兄弟,你有大功勞在身,不必如此。有什么事你只管問吧。”

    子車鳴平靜道:“敢問王爺,這藏寶圖里究竟藏的是何寶物?”

    是什么樣的寶貝,值得數家族人花費幾百年珍藏?值得這幾百年被人追殺顛沛流離地逃亡?值得幾族人被滅門?

    究竟是為什么?!

    誠親王珍而重之地將羊皮卷收好,半晌,說:“你如果真想知道,不妨讓他們告訴你。”

    一揚手,門被輕輕叩響,緊接著兩個人進來,對誠親王深深躬身。

    誠親王:“快平身,不必多禮。”

    那兩人抬起頭,子車鳴馬上認出他們,驚訝道:“是你們?你們也在……等等!你們是王爺派來的?”

    這兩人不正是找到他的兩個符氏人嗎?

    趙垣搖搖頭,道:“我們不受王爺派遣,阿讓,我們和你一樣,因為全族被滅,又算出正是叫寶物現世的時機,這才讓你上京。”

    阿讓是子車鳴的小名,他從未和外人提過,自從家人都去世后就再也沒人這么叫過他。他驚道:“你怎么知道?”

    趙垣:“因為,守陵人無所不知。”

    “守、守陵人?”子車鳴隱約覺得這個詞有些耳熟,好像族中長輩什么時候說過……

    好像是……

    他腦海中緩緩浮現出一個畫面——族中長輩在爭吵,為了什么吵來著?他不記得了,他好多事都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最后有人憤憤地說了一句話:“……守陵人無所不知,但我們早就不是守陵人了!”

    “守陵人無所不知,但我們早就不是守陵人了……”子車鳴喃喃道,“可是,什么是守陵人?為什么說無所不知?”身為子車一族下任族長,他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在族人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之前,子車族就被滅了。

    他渴求地看著兩人,期盼又害怕從他們嘴里得到答案。而接下來這兩位符氏人說出的真相,遠遠超出他過往十多年的認知,叫他久久不能回神。

    第570章

    “守陵人, 守的不是一兩座墳,而是全天下人的陵墓。我等背負使命鎮守數百年,從不敢忘。”

    近千年來,對抗鬼禍的從來不止朝廷與入鏡人, 還有無數民間百姓。

    秦末起, 已有惡靈在人間作亂, 彼時戰亂鬼禍頻起,人間生靈涂炭,幾如煉獄。然后, 有人一統江山。

    戰時,百姓為了自保,建立不少門派團伙。天下太平后,這些幫派都成了朝廷眼中靠歪門邪說拉攏人心的刺,慢慢的也就不剩幾個了。那些作亂的惡鬼、兇靈之事都成了不吉, 連同灰暗的戰事一起,為嶄新的朝代掩埋。

    沒有人提起,不代表沒有人記得。僅有幾個門派殘留了下來,世代奔走, 利用和朝廷比起來少得可憐的經驗替人驅邪消災。他們當中, 有人不堪忍受,逃走了;有人被名利晃了眼, 借著祖傳的冊子坑蒙拐騙;但更多的,都死在了和鬼怪的爭斗中。

    下一次天下大亂,民間幫派便興盛, 天下太平時, 又銷聲斂跡。此消彼長,循環往復, 一直到唐末終于有了轉機。

    彼時天下大亂,盛世將傾,忽然出現一位異人。這位異人身世姓名樣貌一概不知,只讓人叫他守陵人。

    據記載,這位守陵人常年披斗篷以遮掩面貌,若有人見到他的容貌也當不得真,因為他會一門易容術,誰也不知道他真正的臉是什么樣。

    異人會占卜看相觀風水,能驅鬼邪,且見識廣,談吐不俗,很快就把原來一盤散沙的眾幫派聚集在一起,建立了一個新的門派。

    從那以后,所有為解除惡鬼災禍而奔走在世間的人們都有了新的名字——守陵人。

    守陵人們堅信異人說過的預言:“若不解決鬼禍,人間再無寧日,終有一日,所有人都會死,這世界將變成天下人的墳墓,沒有人能逃得掉。”

    為了不讓這一天到來,每個守陵人都在努力奔走,或收集各地鬧鬼傳聞,或隔絕被鬼怪毀滅的村落,或尋找帶特殊能力的異物。天資聰穎者就跟著異人學習奇門遁甲之術,據說,學至精深時,可以窺探未來。

    守陵人幫派日漸壯大,雖以異人為尊,他卻并不親自管理,而是委任對其最忠心的四大家族。異人活了很久很久,他說自己已然得道,才能不老不死,這叫守陵人幫派更加心服地追隨他。

    在幫派最興盛時期,各地藩鎮節度使皆割據作亂,大唐名存實亡,每天都有人稱王,也有人死去。縱使稱王的人再多,也沒人敢對守陵人幫派不敬。四家族一度有讓異人稱帝的念頭,異人長生不死,他為帝,江山自然也能長長久久。只是異人不愿,也就罷了。

    再后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異人與幫派決裂,四大家族中人都被異人以各種罪名殺害。異人心計卓絕,先以大罪殺滅一家,其他三家并不說話,再叫三家都以為被滅的那家是得罪了另外兩家,叫他們互相提防,不消幾年就把四家族都殺得七零八落,偌大幫派分崩離析。

    那些收集的異物珍寶、書籍經卷都不知流落到了什么地方,據說不是被異人收走就是被他焚毀。

    到后來,也只有李氏一族尚有族人殘存,一邊遵照守陵人的規矩繼行驅邪除祟之事,一邊帶著寶藏逃避異人追殺。幾百年來不斷改名換姓,延續至今,衍變為如今的數支小族。

    符氏、子車正是是曾經李氏家族的分支。李氏家族曾向異人學過占測未來的術法,傳出過“守陵人無所不知”的名聲,后來術法也學不全了,憑一點微末本事茍延殘喘至今。

    趙垣道,其實他們原本不必被追殺,那位異人心高氣傲,不會把剩下的小卒子放在眼里。但……

    “我們的祖先逃走時,帶走了一樣寶物。那件寶物關乎天下蒼生,異人絕不能容忍。”

    子車鳴看向誠親王,好像透過他能看到方才珍藏起的羊皮卷。

    他從沒想過,那張羊皮卷,背后竟背負了那么多人幾百年的期待。

    “那個……那個異人,究竟是……就是他一直在追殺我們嗎?他怎么能活這么久?還有,這個寶物到底是什么?”

    誠親王此時終于開口:“這不是你們現在能知道的。”

    幾人都看著他。

    誠親王仍舊一臉溫和,又不容違逆地說:“不論諸位為了什么,陛下都會記得你們的功績,這段時間必定會護著你們。你們會有很多時間敘舊,不過……也可能時間不多了,本王也不清楚,那位異人究竟在軍隊里滲透了多少釘子。”

    三人什么沒經歷過?哪怕最年輕的子車鳴在經過一連串震撼后也都麻木了。他們心里很清楚,誠親王這番話既是給他們吃了顆定心丸,也是催他們把能交的都交上來,不要誤事。

    告誡完,誠親王匆匆趕回宮中。皇帝已等候多時,見他回來,迫不及待召他上前。

    誠親王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皇帝雖已從手下人口中聽過,再聽一回仍覺得驚心動魄。

    “異人……世間竟真有長生不老之人。”她苦笑一聲,“一切都明了了,高塔里的那人,一直在幕后操縱的那個人,就是他吧?”

    誠親王沒說話,他也不知該說什么,該做什么。皇帝比他還小幾歲,頭上已生了幾根刺目白發,這叫他禁不住再次冒出念頭,或許,他與皇位無緣不是壞事。若他在這個位置上,他知道該做什么嗎?

    皇帝陷入沉思。

    異人的蹤跡最早可追溯到唐末,但誰能說他沒有活得更久?一個活了這么久的人,他究竟要做什么呢?

    還有那些代代相傳的守陵人,若他們的經驗能流傳下來,未必不是如今大梁的轉機。卻偏偏在這幾年不斷被人滅門,異人是不是也察覺到了?

    既然異人花了幾百年追殺守陵人,說明守陵人手中真的有能威脅到他,或者說,有令他在意的東西。

    就是不知天底下守陵人還有多少,這么多年過去,恐怕也不剩幾個了吧?

    手里輕飄飄的羊皮卷仿佛沉得墜手,她緩緩展開,粗糲暗黃面上畫著數百道凌亂線條,像是山水,又像是小兒信手涂鴉之作。

    完全無法辨認的圖畫。

    她一眼記下,柔聲道:“大哥,這幾日辛苦你了,天色已晚,你快去休息吧。”

    誠親王也不問這張圖關乎什么寶物,告退后跟著宮人離開,偌大宮室看似只剩皇帝一人。

    她自己將羊皮卷上的畫臨摹下一份放起,交給手下人,要求務必解讀出藏寶之地。

    如果她沒有猜錯,這就是他們一直尋找的第九尊鼎。

    難怪,幾百年來一直沒有人能找到。父皇也在留下的手札里提過,民間有不少對抗鬼怪的幫派團伙,他曾以為那些幫派中會有消息,可不論派多少人打探,最后都無功而返,只聽到一些零散的門派名字。

    所以先帝才對武林門派如此上心,他不知哪個門派藏有驅邪之術,干脆將整個武林所有大門派統統拆散,總算聽到了一些關于“守陵人”門派的消息。

    只是……他們為什么現在會找上門來?

    守陵人無所不知。

    皇帝可不信他們真是因為被追殺走投無路才尋求朝廷幫助,依那幾人所言,幾百年來一直被追殺,難道沒有走投無路的時候嗎?那時怎么不見他們投靠朝廷?

    她不知這些人還有沒有預測未來的本事,姑且算有吧?這些守陵人預測到了什么,才作出這個決定?

    莫名的,她想到了還在鏡中的姜遺光。

    變數會是他嗎?

    ……

    鏡中,煤山鎮以西。

    無處可去的齊瑞明與儲梨在老婦人家住了下來。他們用身上僅存的一些銀子買了不少炭和皮子,看他們出手闊綽的份上,鎮里的人們對他們還算熱情,要打聽什么都痛快說了。

    提到老婦人,有人鄙夷,有人同情。老婦人姓于,年輕時是位千金大小姐,就是不知為什么嫁給了個平頭小子。雖然她丈夫王進長得挺俊,又肯吃苦,但他死去的爹欠下一大筆錢,整個屋里就剩四面光板了,怎么看也娶不到這么個千金小姐。

    而且王家欠的債還是于家人干的,王進他爹的死也跟于家人有關系。于小姐死心塌地嫁給他,甚至鬧得和家里人決裂,這件事鬧挺大,就算過去幾十年,當地人仍津津樂道。

    于小姐性子好,溫柔又漂亮,嫁過來后也沒有瞧不起他們。不過于家人太過蠻橫,魚肉鄉里欺壓百姓,后面果然遭了報應,不是失蹤就是暴死,最后整個于家都沒了。要不是于小姐舍下臉哀求,于家人連個埋的地方都沒有。

    老婦人確實是本地人,她的事隨便一打聽就能知道個囫圇,可跟著回來的自稱黃參的大夫,以及毀了容貌的男人卻沒有一點存在過的蹤跡。

    無人見過他們。

    鎮上亦沒有年紀相仿的人失蹤。

    毀了容貌的男人雖然什么都不記得了,卻明顯和老婦人淵源匪淺,似乎是于家人。

    但如果于家真有這么個人,鎮中居民怎么會不知道?他又是怎么流落到山里的?那個黃參又是什么來路?他倒記得事,好像也住在鎮上似的,又好像處處陌生。

    那種感覺又來了……

    儲梨坐在老婦人家門口,頭疼地敲敲額頭,有什么念頭在腦海里呼之欲出,卻總差了一口氣想不出來。

    老婦人還在和那個男人低聲說話,他們說的似乎是南方某地的方言,嗓音軟和又低又輕快一串過去。儲梨和齊瑞明聽不懂,只能時不時試探插話進去。

    但老婦人面對他二人搭話像沒聽到似的,目光茫然喜悅,神色將醒非醒,似醉非醉,只有在對那個男人時才有點反應。

    又過幾日,她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那個男人就一直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眼淚大滴大滴往下掉。

    儲梨知道,她快死了。

    “他到底是誰?”儲梨指著毀容男子問老婦人,“你告訴我們,在你走后,我還能看著他。你知道的,沒有人照顧,他一定會死的。”

    老婦人使勁睜開了眼睛,她其實什么都看不清了,耳朵還能聽得見。她甚至不合時宜地想起一個傳說,據說人要死的時候,先是眼睛看不見,然后鼻子聞不到氣味,最后才輪到耳朵。在人死了幾個時辰后,耳朵還能聽到聲音。

    儲梨握著老婦人干瘦的手,溫柔又悲憫,她耐心等待許久,終是從對方費力的嗬嗬喘氣中聽到了答案。

    “他是你哥哥……”老婦人咽下最后一口氣,儲梨伸手合上她的眼睛,低聲笑了出來,“果然……居然是這樣……”

    真是一場驚天騙局啊……

    要不是他們后來進了山洞,又把冰塊下的人挖出來,他們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黃參大夫幾天前嚇瘋了,他二人察覺不對去問,對方居然說他們這是來到了幾十年后,老婦人和那個男人都是幾十年前就被滅門的于家的人。

    彼時她和齊瑞明不不敢置信,又隱隱覺得可能是真的,便一直試探老婦人,不斷讓她相信,她死以后這個毀容的男人也活不下去。

    直至她將死之際,終于說出真相。

    “那個山洞一定有問題,什么樣的地方能讓人死而復生,還能原樣留存到四十年后?” 齊瑞明激動地繞了好幾圈,被儲梨叫住:“知道了也無濟于事,反倒更危險。”

    “你仔細想想,那個山洞能把四十年前的人留存到現在,而我們,和其他幾個都走散了,他們進山洞以后就沒了蹤跡。你說……他們可能會在什么地方?”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現出來,齊瑞明激動又害怕地問:“他們……在四十年前?”

    儲梨深吸口氣:“只是猜測罷了,就算真是如此,也不知幕后的東西究竟要什么,我們現在又該做什么才能消解怨氣。”

    第571章

    煤山鎮雪山西南邊山腳下, 一隊人正在緩緩進山。從高處往下看,像一條行進的蟻軍。

    原本于家定在三日后進山,因為于家上下幾乎都認定三少爺已經沒了,這三日便是用來供他們集齊人手的。

    衣物吃食自不必說, 卻是連麻衣孝棒都備好了, 家中還屯了白布紙鈔紙元寶, 就等著消息出來好化了用。

    于家想等,姜遺光不愿再耽誤,三天, 誰知道三天里會發生什么?

    只是于家人將他們當做奇貨可居。若不是姜遺光去找了于家老太爺令他回心轉意,哄騙了叫他們相信入鏡人有奇異威能,可在雪山中探尋秘密。大老爺還不愿意放人離開。

    于家終是在短短一天內收拾好行李,再次送車隊入山。

    等他們的影子縮成小小一個點,于家老太爺顫巍巍掀開轎簾子, 呼出一口白氣:“都進去了?”

    于大老爺站在車窗邊彎下腰,道:“是,依那位大人吩咐,他們都進山了。”

    于家老太爺:“那就好, 那位大人所預言應當不是虛假。”

    于大老爺說:“爹, 您放心吧。我們都見識過那位大人的神通,怎會有假?”

    “再說, 那些人人是兒子下令抓的,一切都是兒子做下的,若有惡果報應, 也只報應在兒子一人頭上。”

    坐在轎子里的老人望著自己為之驕傲半生的兒子, 愧疚、恐懼、種種心緒復雜難言,沉重地放下窗簾。

    高處白茫茫一座小雪山山坡頂, 一個男人正俯視著慢慢往山上移動的一條隊伍。幾個罩著灰斗篷的人站在他身后,在男人轉過身時,齊刷刷低下了頭。

    “護送他們,不能讓他們死了,如果不是生死關頭,不要暴露。”那人說道。

    他的面容藏在和其他人一般無二的灰斗篷下,看不清容貌,聲音也和樣貌一樣模糊了。

    他說完,身后的灰斗篷們再次齊齊點頭,轉眼間消失在風雪中。

    雪好像永遠下不完。在鎮里還好,有密集屋檐擋著,住在鎮上的幾日似乎也放了晴沒有落雪。出了鎮子后,越往山里走雪就越大,好像這雪不是從天上落下來,而是從山頂飄下來似的。

    一下雪,這路就更難走。別看他們走了一個多時辰,也不過勘勘走到山腳而已。

    到了這里隊伍就停了。姜遺光還要往前走,背后吵吵嚷嚷地停下來,領頭一個管事的讓人從車上抬下個包好的扁扁的東西,看著像塊木牌,說老爺叫人打了十幾塊牌子,吩咐過要把木牌插在路口,走一段插一段。

    包裹的布條拆開,露出厚實木牌上陰刻的幾行字——

    “前方煤山重地,未得于家準許,不得入內,違者天打雷劈。”

    眾人皆驚,不由得湊近了盯著那塊牌子看,越看心里越打鼓。

    這塊牌子,不正是當初姜遺光無意間從雪里挖出來的那塊嗎?現在居然被于家人插在路口,豈不是說明……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所有入鏡人心中,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說話,卻都讀懂了其他人眼中未盡之意。

    姜遺光更是肯定了自己遲遲無法確定的猜測。

    被大雪掩埋后,被挖出來,按煤山鎮中人所說他們都以為冰里凍著的人死了,說明凍著的時間不短,少說十天半個月。可他們居然一點事都沒有?連一點凍傷也無,被凍住的時間仿佛不存在。

    如果說……在這次死劫中,被冰雪凍住,就意味著時間停駐。這次死劫會不會和時間有關?

    由此他又聯想到沒有進山洞的兩人,儲梨與齊瑞明。這幾日沒有發現一點他們的蹤跡。他不相信這兩人就這么輕易地死了,煤山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們一行人的事傳的很快。要是儲梨還活著,怎么也該打聽到消息了,他們現在還沒有鬧翻,為什么不出來與眾人會合?

    姜遺光羅列了些理由。

    一,這兩人確實死了。

    二,這兩人知情,但是隱藏起來不與他們見面。

    再或者,他們因為不可知的原因,沒有得到其他入鏡人的消息。這點也是最讓他想不通的。他知道必然有他沒有發現的隱情。

    此外還有諸多疑點,比如為什么入鏡人們初入鏡時沒有發現人煙居住的蹤跡?來殺他們的刺客和救他們的究竟是誰?為什么身手如此眼熟,這些問題終于有了答案。

    他們,即他本人,與盧湘、景嘉玉、范辛慈、元霈柳、姚飛白等六人,被雪冰封后,回到了煤山鎮的過去。

    儲梨與齊瑞明沒有進山洞,可能留在了原地,或者說,留在了初入鏡的時間。

    而既然能到過去,這兩人有沒有可能到了將來的某段時間?比如十年后,二十年后?又會不會他們從某種特殊渠道回到了比他們此時所在的更久遠的過去?

    至于一前一后分別殺他們和救他們的刺客。姜遺光也終于明白,為什么他們的身手會有些眼熟。

    救他們的那批人,擅潛行、暗殺、用軟劍,招式和他本人有五成相似。教導他劍法的閆大娘說過,軟劍難習,劍法也少,世上會這門劍法的不超過一只手,初見時他不敢相信罷了。

    所以,這批人的武功很可能就是他教出來的。起初他只是不敢斷定。

    莫非是過去的他教的?

    若真是他派出的救兵,要殺了他們的那批人又是誰派來的?

    姜遺光掃一眼跟在身后神色各異的眾人,亦無法判定。

    一隊人繼續沉默前進,每走約莫一里路便插上一塊木牌。等木牌子都用完了,送行的于家人就都看不見影子了。

    再次入山,并不比初入時好多少,風雪更烈,還沒到山腰,人就少了大半,大多都是風迷了眼,一不留神摔下坡,人就沒了。

    就這么走了幾天,于家送來的人怎么也不肯往上走了,他們還想把人殺了東西搶走,結果剛亮出刀子就被幾個看起來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小姐們奪了去。好在他們沒下殺手,跟來的仆從們有的怕報復,求饒后走了,有的擔心自己下山會凍死,賭咒發誓后就繼續跟著入鏡人行進。

    同一座山,不同的時間,這之中相距了多少年?他們來到這里,會是因為山崩冰封的緣故嗎?

    “真的要進去嗎?”站在山洞口,王進問。

    他也被于家叫來了,起先入鏡人與鎮民的起沖突時,他沒有站出來,因為他覺得這批外來人十分厲害的樣子,要是他侍奉好了,這些人說不定能救出他爹。

    眼前就是煤山鎮百姓賴以生存的礦洞,從雪融化的第一天起,他們每天都要從這個洞口進入山中采礦。按王進的說法,有人會在山洞中看到奇怪的黑影,他自己也見到過。

    聽說,見到黑影以后一定要馬上走開,絕對不能回頭,也不能和黑影說話。要是不小心黑影騙了,那就再也回不來了。

    亂七八糟想了很多,天都快黑了,王進望著暗下來的天色松口氣。天黑好,雪不刺眼睛,還能停下來吃點東西。

    隊伍在礦洞口停了下來,王進覷一眼幾人臉色,搶先拽了幾個同伴進去說收拾收拾。

    姜遺光對他客氣點頭:“辛苦幾位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這句話叫人群小小地雀躍一下,王進樂呵呵進了山洞。

    這幾天過得還行,王進想,至少他們比于家人好多了,只要不主動招惹這幾個公子哥兒小姐們,他們就不會找麻煩。

    就是……他實在不知道這幾個人要干什么,又不像是幫于家做事,于家還求著他們呢,也不像來找人。

    一路上他們都在悄悄商量著什么,有時眼看就要打起來,氣勢駭人得好幾次他都想跑,不跑的話恐怕他也會被打死,都是領頭姓姜的少爺說了什么,他們才安靜下來。

    王進很想問他們要找什么,不過每次都問不出來,后面他學乖了就不問了。

    “你說,他們跑上來做啥子?閑得慌?一天天擺著臉嚇死人……”一人拿掃帚掃灰時忍不住小聲抱怨,王進馬上噓一聲,瞪道:“不要命了你?說這種話?”

    “他們又不是鎮里的,你怕什……”那人還要說,王進丟下掃帚就撲過去堵住他的嘴,“自己找死別帶上別人!你沒見于家人都要對他們客氣?”

    那人只是怕自己回去會被凍死才沒走,剛才要不是王進攔著他差點也跟著對貴客動手了,還要不服氣,手指頭無意間蹭上墻上某處,忽地通身一冷,透骨寒風從面前的墻里猛地浸透身體,無聲呼嘯著向外撲去。

    王進不知道他對著墻干什么,奇怪看過去一眼就又低下頭掃灰,沒一會兒他感覺不太對,回頭一看,那人居然不見了。

    王進拎起燈轉了一圈也沒找著,不由得納悶,他出去了?什么時候?他居然都沒聽見。

    他再次低下頭去,火光幽幽,照著他影子閃爍。他沒看見自己黑影覆蓋住的地方,還有另一個掙扎著的影子。

    ……

    與此同時,煤山鎮郊外,傳出陣陣哭聲。

    儲梨和齊瑞明假裝自己是于家舊友的后人,湊了點錢給老婆婆辦后事。毀了容貌的男人——不對,該說,是四十年前的于家少爺,他可能在冰里凍了太久?也可能受傷太重?總之他什么都沒想起來,也不知道那老婆婆就是自己妹妹,他雖然不記得,卻在封棺時哭得比誰都傷心。

    因著兩人出手闊綽,又是請班子又是招壯勞力,給喜喪的老太太辦后事那銀子跟流水一樣灑出去。

    眼紅的人多,湊上來的更多。住在附近的小孩兒都說頭一次看到王婆婆家里來這么多人。

    人越來越多,湊過來看熱鬧的在王家小破屋外邊圍了一大圈,袖著手對和破屋完全不符的氣派喪禮指指點點,都說于家還是有錢的,于家的親戚也有錢,又談到當年的于家人多么多么氣派。說著里面又出來人,搬出幾個方桌條凳和爐子還有幾盤果子,叫他們坐著說話,于是來的人更多了。

    一來二去,叫藏在人群中的儲梨與齊瑞明二人把事情聽了個囫圇。

    許多年前,于家很有錢,也欺壓了不少百姓。后來他們從雪山里挖出來幾個冰塊,冰塊里的人居然還活著,那些人在于家住了下來,但是沒多久就又進山了。每次進去都少幾個人,回來以后于家人也變少了,要不然就是莫名其妙死了。這件事鬧得很大,即便過了幾十年,仍有老人記得當初鬧得多么人心惶惶。

    儲梨和齊瑞明對視一眼,他們興許知道從幾塊冰里出來的人是誰了。

    如果真是其他入鏡人,他們在四十年前就失蹤了?

    于家人也怕得要死,但是他們還是派人進雪山,再后來,惹怒了煤婆婆,鎮子上爆發了一場大災難,無數人家被雪埋了。春天到來以后,剩下的人家終于忍無可忍,聯合起來把剩下的于家人趕出了鎮子。

    不過,端看這群老人對于老太太喪禮奢侈程度的驚訝和不忿,就知道他們當初肯定不只是把于家人趕走那么簡單。

    儲梨轉了一圈,聽到不少。

    “我就說她肯定還藏著東西……”

    “那能怎么著,王家小子救了那么多人,他沒了,你敢去找這喪門星要?”

    “也不知道她藏哪兒了,又生不出個帶把的,還真是留著進棺材……”

    說這話的老嫗正不忿,聽見旁邊有人附和:“她還生過孩子哪?我怎么聽說她不能生?”

    老嫗回頭一看,見是一年輕婦人,雖不認識,瞧著倒面善,一臉探究地張望。像這種小媳婦她就放心了,繪聲繪色說起來。

    這老王氏年輕時生過一個女兒,夫妻兩個十分寶貝,盯得比眼珠子還緊。因為媒婆婆曾經詛咒過,冒犯了雪山的人,三族內斷子絕孫。雖然她是出嫁女,還和于家斷了關系,但他們也不敢確定會不會牽連到自己身上。

    就這么小心地捧著,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女兒,也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了。

    具體歲數,說話那人記不清了,其他人回憶道,應該是差不多四五歲的樣子。也是下著大雪的天,家家都在家里休息,小夫妻倆忽然跑出來挨家挨戶敲門,說女兒不見了。當時王氏把女兒放在鍋里洗澡,轉身拿換洗衣服時,扭過頭人就不見了。

    當時夫妻倆急的不行,一開始以為孩子爬出來掉爐子里了,可也沒聽見哭聲,就算掉爐子里了不可能什么都不剩,又把整個廚房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

    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就這么不見了。

    因為太過詭異,加上當時王進不說找遍了整個煤山鎮,至少也跑了大半個鎮子,這事兒鬧得很大,越傳越玄乎,以至于過去了幾十年仍被不少老人記著。

    “后面呢?還是沒找著?”儲梨一臉看熱鬧的好奇。那婆子就笑道:“那當然,得罪了煤婆婆還能有好事?要我看,這是于家人自找的。那句話怎么說來的?自作孽,不可活。”

    “你瞧瞧,她后面不是一個都生不下來?讓她過個別人的又不肯,真是沒了小姐身子還端小姐架子。也不知道哪來的好命,死了還有遠房親戚來收尸。”另一個據說王家遠親的老人狠狠啐道。

    其他人不喜于家說話也不像這般難聽,老人咬牙切齒,倒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怨似的。

    很快儲梨就知道了,這老人有五個兒子四個女兒,他想把幾個兒子女兒給王家養,沒成想被拒絕了,這才叫他記恨至今。

    儲梨默默退出去,改換面貌后回重新找到齊瑞明。

    “于婉貞曾經有過一個女兒。”

    齊瑞明:“我也打聽到了,那個女兒消失了。后面王進為了找女兒,冬日進山,這才釀成大禍。”

    儲梨呵一聲:“消失?叫我看沒那么簡單。”

    “那么多消失的人,怎么也找不到。”她望向雪山,“姜長恒他們不也消失了?”

    “你是說……”齊瑞明深吸口氣,“他們都被送去了別的時間?”

    第572章

    夜色漸濃, 雪面在清透月光下,簡直在發光。

    用作歇腳和轉運煤塊的偌大山洞里或坐或站二十來人,中間厚厚一層煤塊上架著木柴,火燒得正旺, 鍋中濃湯翻沸, 香騰騰熱氣熏的人眼睛發酸。

    本是難得愜意的時候, 卻沒一個人敢說話,入鏡人也好,跟著進山的普通老百姓也罷, 全都死死地盯著山洞口,大氣不敢出一聲。

    山洞口沒有一個活人,卻無端見黑影行走,張望徘徊,似有迫近之意, 黑影憧憧,一眼望去不知其數。

    若是再數數洞中人頭,會發現人又少了幾個。

    王進既害怕又忍不住看,一句話不敢說, 他嚇得舌頭都短了一寸, 根本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生的。

    剛才他和人一起掃灰,掃著掃著對方沒聲兒了。他回頭一看, 那人卻不見了,出去以后發現人竟然又少了幾個。他還以為是又有人鬧事,幾位于家貴客解決了鬧事的人。但怎么沒聽見聲音?也沒人叫啊。

    王進不敢問幾位貴客, 他們看起來比其他人更不安, 聚在一起小聲說著什么。王進只好問其他人,卻被告知, 那些人都是忽然消失的,都是一轉頭,他們就不見了。

    風雪漸密,他們不得不躲進山洞里,沒一會雪花就密得看不到遠處了,白茫茫一片像堵大白墻。

    墻上慢慢走出幾個黑影。

    有人想跑出去,結果剛沖出去就沒了動靜,沒多久……黑影就多了一個。

    和近乎絕望的幾個人不同,入鏡人們雖也不安恐懼,到底多了幾分鎮定,還能靜下心商量。

    “為什么會憑空冒出影子?冬日進山得罪煤婆婆的傳言是真的?”

    “不像,如果真有這種傳言,我們第一次進山怎么沒見到?”

    “你們說,會不會是我們也見過,只是忘了?姓王的一開始不也忘了?在烏坊才想起來。”

    “不無可能。”

    “煤婆婆……呵,也不知是個什么東西,到這一步了也要攔著我等。”

    “它并不是阻止我們進去,相反,它不讓我們離開,逼我們進洞。”聞人敏不斷以目測距,她能感覺那些影子越來越近了。

    不止一個人發現這點,這叫他們都慢慢往洞中退。

    “諸位,你們有沒有看清影子是從什么地方出現的?”呂雪衣跟著往里退,他一直在想些什么,忽地抬頭問。

    盧湘:“我沒有看清。”

    姜遺光說:“若我沒看錯,和巖壁上的黑影有關。”但這些影子,還有外面行走的影子,并未讓他察覺到危險。

    也許可以試試。

    “黑影?哪里有……”范辛慈馬上接話。

    姜遺光環視一圈,目光在范辛慈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后者不知怎么地會過意,猛地激動起來。

    這……這是姜遺光第一次需要他!

    范辛慈猛地跳起來,沖出去隨便抓過一個人按在墻上。

    那人甚至來不及驚恐,只一瞬便消失不見。

    范辛慈差點收不住力,好懸沒撞在巖壁上,險而又險地停下在墻邊寸許處。

    到這時其他人哪里會不懂?紛紛反應過來遠離石壁。山洞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寬不過一丈,又不敢往外走又不敢往里去,十幾個人縮成一團,饒是這樣,也沒人敢湊到范辛慈身邊。

    “黑影多了一個。”姜遺光說,他一直看著洞口,“它們追過來了。”

    還有人要驚叫,被同伴一把堵住嘴,你拉著我我拖著他挨挨擠擠向洞口深處跑去。

    “我也碰過墻面,還好我那時沒事。”呂雪衣無比慶幸,他見過不止一個人無意間觸碰巖壁,或是靠在巖壁上休息,看來影子并非無處不在。

    “不能掉以輕心。”聞人敏飛快地說。山洞里太暗了,又到處都是煤灰,只有很仔細才能看清不平巖壁上的黑影。

    一路向里,入鏡人們都發現這山洞不像自己初入鏡時那條。姜遺光問起,才得知這座煤山共有九個礦洞,三條礦道。

    至于礦洞最深處有什么,在場的沒人見過,只有個不知道流傳了多久的傳說。

    最初還沒有煤山鎮,挖礦洞的人從山腰開始挖,一路往下,硬是從山腰挖到了地底深處,跟挖井似的。聽說是因為越往地底礦脈越多,才挖了這么深。

    關于礦洞,也有個傳說。當時挖礦洞的人們貪心不足,被越來越豐富的煤礦脈迷了眼,想一直往下挖看看最底下有什么,于是干脆從不同方向一路往下開鑿礦道。

    結果在他們挖到九十九丈深時,三條礦道終是匯聚在一處。

    不過礦洞里到底有什么,礦工們沒說,活著出來的礦工只道當時忽然看到耀眼天光。

    經常下礦地干活的都知道,在黑暗中呆久了的人突然看到亮光,眼睛會受不了的。

    那群礦工當時就全瞎了。

    慘叫聲中,一道非男非女的聲音幽幽響起。

    它指責人們的貪婪,明明地上的礦脈足夠他們十幾年冬日的取暖,卻還想得到更多。他們挖了不該挖的礦,來到了不該來的地方,他就把他們眼睛剜了做補償,從此永遠記住這個教訓。

    所以,雖然大多數鎮民知道每條礦洞都通往地底,但沒有人敢真正走到盡頭,大家都只是聽說而已。

    已經走了很久,回頭看時,影子仍在他們身后徘徊,擋的嚴嚴實實,火光昏黃,越往里走越昏暗悶濕,他們想離開,可此時除了繼續往前,沒有第二條路。

    火把早就滅了,這條路長得仿佛沒有盡頭,跟在姜遺光身后的人也越來越少,他們大多被影子拉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一點光亮傾瀉而至,因為太黑了這點光亮刺目如白晝,讓人瞬間來了精神,也生出一種自己走了太遠,從天黑走到了天亮的錯覺。

    一行人終于停下了腳步。

    不論是入鏡人,還是王家送來的仆從全都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洞口后奇景。

    天地顛倒似的,巨大礦洞內,瑩白晶透雪山上平下尖倒扣在地面,好像凹下去一個巨大的碗。上方則是深不見底的漆黑巖壁。但不知為何,第一眼讓人想到的,是雪與天在下,地在上,天地顛倒。

    姜遺光回憶起曾經聽過的故事——李斯率七十二萬人為秦皇建造地宮,穿三泉,下銅而致槨,挖掘至地底最深處。地盡頭的另一端,是顛倒的世界,在那邊,天沉沉降于底,地輕輕浮上空,人們倒懸在高處的地面行走,鳥在人下方的天空飛翔。

    和眼前這座倒過來的雪山

    而又有一個與秦皇有關的故事,傳說在某些地方,時間會停滯,甚至倒流,譬如王質爛柯、黃粱一夢,這種地方被稱作亂時之山。他就曾在鏡中經歷過。

    若按這么算,山海鏡又何嘗不是一座“亂時之山”?

    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從進驪山以來,但凡事關那位兩千年前的帝皇之事,皆與“宇”“宙”二字有關。

    駐扎在驪山的人們,以及歷代帝皇追尋的能打開秦皇地宮的九鼎,其上紋路陣法尋常人無法看懂。他能參悟,也不過因為他明白陣法與“宇”“宙”二字有關,僅此而已。

    內心種種并未表露,其余入鏡人難以猜到他所思所想。他們亦在震撼之余,心中亦是盤算不斷。

    范辛慈仍癡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姜遺光看。

    盧湘心道,姜遺光鐵定發現了什么,但是沒說,據說他素來沉默寡言,沒有把握的事不會輕易開口。他現在也拿不準嗎?

    聞人敏則是在心里釋懷地笑了。

    她起初也想不明白當初追殺他們的是什么人,鎮中哪怕是于家也不像能養出殺手的樣子。不過在經歷種種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悄悄拉過呂雪衣,在他手上寫——“姜遺光師從閆娘子,擅軟劍”。

    呂雪衣愣了一下,忽然猛地明白過來!借著眾人都在驚嘆時機激動地掃一眼所有人。

    救他們的那批人很可能是姜遺光教出來的,那追殺的那批呢?會不會也是入鏡人之中的一員?

    “你要下去看看嗎?”向來很少說話的景嘉玉對姜遺光問。

    見他點頭,景嘉玉掃一眼王進和他僅剩的兩個同伴,他們早就嚇得話都不會說了。王進還以為她要滅口,急忙賭咒發誓自己一句話都不會往外傳,他們什么也沒看見。

    不料卻聽得聞人小姐說:“不,你平安出去以后,一定要將這里所有事原樣告訴于家,一點都不能出差錯。”

    王進還以為自己長錯了耳朵,不料姜遺光也這么說,還囑咐他們,不要一問就什么都交代了,要先隱瞞,被嚇一嚇威逼利誘以后再說,更能取信。他聽得忐忑之余,免不了激動。

    這是不是說……他們會想辦法讓自己下山?

    聞人敏悄聲問:“你也覺得和于家有關?”

    姜遺光干脆挑明:“是,于家養不出武藝高強的殺手,僅憑我們幾個也難一邊掩藏一邊培養勢力。借于家的手就方便多了。”不告訴于家,怎么能讓于家幕后指使那人知道?又怎么引他們出來?

    在路上姜遺光就發現了有人尾隨其后,人數還不少,盡管那些人十分小心,仍舊露了些蹤跡。他沒有從那些人身上察覺到敵意,猜想不是來監視便是來保護他們。這些人的指使者若和于家無關,他就要想辦法讓于家也知道,把更多人攪進來,才能窺探到些真相。

    以往要揣測的對象不是人便是鬼,如今,對手很可能是自己。這叫姜遺光難得地束手無策,他并不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么,可能會作出何種選擇,更不確定如今局面,究竟有沒有自己的手筆。

    ……

    “他們全都下去了?把你們幾個放回來了?”

    三天后,于家大老爺盯著戰戰兢兢站在面前的王進幾人,不太相信。

    莫非那幾位以為這幾個小子是派去監視他們的么?

    他的確派了人,藏在人堆里,但是那些人都沒能回來,按王進說的不是凍死就是摔死了,沒有其他人好問,他不信也得信。

    王進點頭如搗蒜。

    冬日本不許進山,他卻稀里糊涂上山好幾趟,生怕煤婆婆怪罪,結果什么事也沒有。這都叫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祖墳冒青煙祖宗顯靈保佑了。就算這樣他一條不大的膽子被嚇得更小,此時他什么也不敢瞞,生怕這些大人物抬抬手指就把自己滅了。

    好在于家大老爺沒有再折騰他,看王進滿身狼狽,問過后,終于松口讓他領老父回去,還一人給了幾兩銀子封口。

    那之后的好幾天,王進把門一關,一心在家照顧老父,誰來都不開,忽然聽到于家某位小姐重病的消息時,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怎么就突然重病了?”他不可思議地問鄰居。

    鄰家嬸子滿臉笑意:“還能為什么?遭報應了唄!”狠狠啐一口,“那一家上下病倒不止一兩個了,呸,都不是好東西!早死早下地獄!”

    王進囁嚅:“也……也不能這么說,那于家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有報應也不該是她。”

    王進不知道于家有幾位小姐,病倒的那個是不是隔墻給他送銀子還安慰他的那個?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想叫那位心善的小姐遭罪。

    鄰家嬸子白他一眼,罵道:“你爹還在床上病的起不來,你倒好,給仇家說話。你爹要知道幾十年白養你這么個白眼狼,給點銀子就當別個家里的看門狗,小心給活活氣死。”

    王進氣得白了臉,摔門回家,從柜子里摸出那塊包過銀子的手帕,想起于家大老爺,氣地抬手給自己一耳光,把手帕往灶臺里一扔,扔出去又后悔從還冒煙的爐子里一把掏出來,燙的他不停呼呼甩手,顧不上燙傷,趕緊把手帕丟進水盆里。

    可留有余溫的煤灰已經把手帕燙壞了大半。

    他將手帕緊緊攥住,仿佛還能聽到一墻之隔傳來的,愧疚又溫柔的聲音。

    第573章

    雪停一事實屬不易, 雖說后續惹來疫病,但好在及時控制住了,從各州縣上報的折子來看,損失不算慘重, 至少比皇帝預想的最糟的結果好很多。

    符氏后人歸順也如吹了號召令曲一般, 越來越多隱世門派現世, 歸順朝廷。

    此事雖有古怪,卻著實是一樁喜事。皇帝不怕他們有異心,只憂心自己知道得太少。不論這些人有什么樣的心思, 她總能找到關于異人的線索,再多了解一些,總比被蒙在鼓里一無所知好。

    “真奇怪……陛下似乎很高興的樣子。”趙瑛托腮望著宴席上首的女子,百思不得其解,“最近發生了什么好事嗎?”她不太敢見陛下, 所以一直回避著從宮里傳來的消息。

    誰知道陛下忽然宴請百官,還叫來了不少入鏡人呢。

    她不好推辭,便來了。

    宮中氛圍和她想的不一樣,人人臉上洋溢喜色, 連宮女太監們腳步都輕快, 進宮赴宴的各位大人們瞧著心情都不錯。

    原先因著姜遺光的緣故,不少入鏡人追捧她, 趙瑛不耐煩應付,又不知其中有多少方勢力的人,干脆通通不管, 圍在身邊的人總算少了, 就連宴席上別人也是敬過酒三杯便離開。

    條案邊只有她一人,趙瑛反而覺得自在, 自斟自飲欣賞歌舞。

    殿中小戲子拖著水袖咿咿呀呀唱,大家三三兩兩各自聚一塊兒閑聊。她本以為一句閑話沒人會留意,沒料身后冷不丁冒出一聲笑。

    “自然是有天大的好事。”

    趙瑛猛回頭,沒好氣道:“你躲我后邊做什么?要死啦?”

    凌燭搖搖扇子,毫無歉意地道了聲見諒。他的眼神說不上來的古怪,看的趙瑛很不舒服,問:“什么天大的好事?”

    凌燭笑得意味深長:“很快,你就會知道了。對你,對我,還有全天下的人,都是一件大好事。”

    啊……想必陛下已經焦頭爛額了吧,她還得強撐著讓自己看起來很高興。這些日子不是減賦就是封賞,一連串封賞圣旨下去,整個京城都給帶活泛了。

    她以為這樣,就能騙過所有人嗎?

    趙瑛白他一眼,故意道:“說了跟沒說一樣,平白吊人胃口。”

    凌燭不吃激將法,“到時候……很快,你就會知道了。”大約這件事對他真的很重要,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抑制不住狂熱與激動,看得趙瑛更加毛毛的,借口自己喝多了出去吹吹風起身離席。

    離開前,她冷不丁回望一眼。

    凌燭還坐在她的位置上,他正注視著龍椅上的皇帝,像是在……嘲諷?不屑?還有些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

    就好像在看一個馬上就要跌落谷底的人似的。

    趙瑛心道,這廝這么明目張膽,不怕我泄露出去?

    轉念一想,她忽然察覺到了不對勁。

    趙瑛很早就懷疑過,除了朝廷以外,天底下還有另一股掌控著入鏡人的隱藏著的勢力。而這股勢力蓄積的力量,和朝廷絕非同心。她和姜遺光的遭遇,或許都與這個勢力有關,這叫她十分忌憚,不得不緊緊依附于朝廷,時刻對陛下表忠心。

    結果因為藏夢雪女一事匆匆結束,趙瑛心知自己已經疑心陛下了。

    可如果凌燭也屬于那方勢力。他為什么會對陛下敵意這么大?迫不及待要看陛下倒霉似的。

    莫非,自己誤會陛下了?

    仔細想想,她的懷疑確實毫無理由。她疑心陛下因為投靠了那個勢力才叫雪惡靈停手,可如果陛下是用了別的手段呢?或者他們互相利用呢?

    再一想,她對陛下起疑心,似乎也是因為凌燭一句話。

    真是……趙瑛不禁暗暗惱怒,她怎么這么容易被騙?凌燭隨便一兩句話就叫她胡思亂想這么多天。

    看她被耍的團團轉,凌燭這廝肯定很得意吧?

    趙瑛越想越氣,憤憤離席。身后,凌燭舉杯,與人談笑甚歡。

    “來!都為陛下干一杯!”

    ……

    煤山鎮。

    三天喪事后,來幫忙的、看熱鬧的、吹吹打打的人終于都散去了,把外面搭的棚子也都拆了。木屋重歸寂靜,除了旁邊新建了一座更大更寬敞的木屋外,和原來并無差別。

    齊瑞明對屋外還在發愣的男人揚揚下巴,“咱們還得帶上他?他可是什么都不記得了。”

    借著三天操辦喪事的機會,兩人算是把鎮子底子個七七八八。小鎮就這么點大,人又少,頂多二十來戶人家,可以說這座鎮子已經不剩什么秘密了。

    目前來看,只有幾處地方值得在意。

    其一,鎮中有一座廢棄的類似廟宇一樣的龐大院落,據老人們說以前叫烏坊,是供奉煤婆婆的。

    他們還特地去看過,烏坊內陰森森的,一圈又一圈圍墻,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正中央一口井,井蓋大開,看著令人瘆得慌,不像是水井。鎮上的人也說不上來那是什么。

    至于那位煤婆婆,鎮上的人褒貶不一。她以前應當是類似鎮子守護靈一樣的神仙,鎮上的人還特地選了“烏女”去侍奉她。結果在那場大災難里,煤婆婆沒有保下鎮里的人,烏女也都死了。之后就沒什么人打理烏坊了,才導致烏坊荒廢至今。

    但據一些老人說,很久以前,那口井是封住的,也不知道是誰把井蓋打開了。

    第二件事就是那場大災難了。

    災難發生在幾十年前,大約三十多年?還是四十年?好多人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天降大雪,無數黑影在鎮上穿行,鎮上的人死傷無數,災難過后,只剩伶仃數十人存活。

    活下來的人家也不大來往了,零星散布在鎮子各處,盡管有那么幾戶人家有聯系,彼此嫁娶生了孩子,其余大多數好像都不抱什么希望了。要不是這次辦喪事召集了一些,不少人甚至后半輩子都不會見上一面。

    簡直像是一座正在慢慢死去的小鎮。

    儲梨和齊瑞明非常確定,一切的根源就在雪山之中,說不定就和他們當初看見的雪山山洞有關,只是當初他們急著走,沒發現其中秘密罷了。

    他們必須上山看看。

    一直留在鎮子里,只會和鎮上的人一樣,變成腐朽的爛木頭。

    唯一分歧就在于這位于家大少爺了。

    這位于家大少爺心智不全,記憶近乎全無,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偏偏很不好糊弄。他知道自己妹妹死了,有人問起就說那是自己妹妹,讓人把他妹妹帶回來,再讓他待下去,遲早被人發現他的古怪之處。

    齊瑞明擔憂他留在鎮里是個禍害——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追殺他們的人是誰呢,要是叫那批人的幕后指使利用就不好了。

    他寧愿把他殺了,或者關在一個地方,不然上雪山后他們自己都自身難保,怎么還能護住另一個傻子?

    儲梨卻道必須帶于修謹上山,不光于修謹,黃參也要帶走。這兩人雖然許多事都不記得了,但說不定記憶能恢復呢?說不定他們故地重游能想起什么來呢?

    齊瑞明拗不過她,也擔憂貿然把人殺了會留下后患,便同意了。

    這回上山,二人做了萬全準備,衣物、水、干糧、取暖用的油和煤等等滿滿當當備了一車。

    黃參不想去,他害怕上山,可他的親人好友全都沒了,煤山鎮沒有他的容身之處。齊瑞明與儲梨以打斷手腳威脅,他不想去也得去。

    雪山仍如初見那般,肅靜,冰冷,潔白得耀眼,白雪從云間攀著霧連到山尖,再從山尖尖一路滲到山腳。

    儲梨與齊瑞明站在鎮口,望著遠處綿延的雪山,心緒復雜難言。黃參不愿去,他們又何嘗愿意?

    可入鏡人就是這樣,為了活命,前面就是有刀山火海也必須趟一趟。

    在看到雪山以后,于修謹——這個毀了容貌、失了記憶的男人陷入了無法自抑的恐懼中。他變得狂躁不安,渾身發顫,越往深處越抖得厲害,就像兔子見著老虎一樣,要不是兩人把他綁起來放在板車上拖著他走,他早就跑沒影了。

    “山上到底有什么?讓他怕成這樣?”儲梨不解,他們在山中可沒有見到鬼怪。

    害怕雪山?

    雪山確實可怕,走在山里的那種悲涼恐懼,不是所有人都能體會的。

    齊瑞明不解:“莫非是他死在了這里,才這么害怕?”

    但也不應該啊,下山的時候怎么不見他怕?難不成那時候他沒想起來?

    儲梨卻道,或許是他的記憶正在慢慢復蘇的緣故。一直帶著他,說不定他能記起所有事,到時作用不小。

    鎮上的人沒有失去記憶,可對普通人來說,哪怕是幾年前的事都不一定能想得一清二楚。更不用說事情都過去幾十年了,那些鎮民說的幾分真幾分假?她可不敢賭。

    結果千防萬防,還是沒防住。在進山洞后的第二天,頭天晚上,兩人實在太累了,睡得很沉,醒來就發現黃參和那位大少爺都沒了蹤跡。

    “不用找了。”儲梨臉色陰沉拉住齊瑞明,外面天都暗了,他們睡了不止一晚上。她從昨晚吃剩的油紙包里捻了捻,掃一圈山洞,另一只手伸進熄滅的半溫火堆里掏掏,放在鼻子下細細聞了聞,冷笑出聲。

    “這老匹夫,真是好膽量,敢對我們下藥。”

    齊瑞明不敢相信他們居然被騙了,還是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看起來又傻又老實的人給騙了。他氣得跺一下腳,很快冷靜道:“都到這了,我們只有兩個人,不能去追。”

    風雪早就將逃離的腳印遮住,不留一絲痕跡。

    儲梨跟著點頭,冰冷道:“他們還把東西都帶走了。”剩下一點點口糧不知夠不夠捱三天的,炭更是只剩三斤有余——恐怕這老頭還自得于自己留了余地,沒有對他們趕盡殺絕吧?

    兩人臉色都很不好,還是不得不收拾東西下山去——不下山也沒辦法,他們可不想找死。

    沒走多遠,兩人都回過味來了。

    黃參肯定不敢回鎮子,這不就撞上他們了嗎?

    那……這兩個人會去哪兒,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了。

    不必多說,兩人直奔山側而去——黃參曾說他記得幾十年前于家人進山時的路線,和醒來后下山的路不是同一條。兩人便跟著走了,果真見到了不同的山洞。內里礦道幽邃,不知通往何處。

    入鏡人體力到底比那倆公子哥兒和中年大夫好些,一路追過去,天已經蒙蒙亮了。

    終于又到了熟悉的山洞口。

    洞口地面一片狼藉,散落著幾包炒米和煤塊。想來拖著那么大包袱前進還要帶個傻子,對黃參來說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他們在山洞深處找到了黃參。

    黃參年紀大了,要不是為了活命根本跑不了這么遠。他發現兩人竟然追了過來時,驚恐地拼命往里逃,被齊瑞明一把抓住衣領摜在地上。

    “你還想跑哪兒去?”齊瑞明喘著粗氣惡狠狠瞪他,“還有個人呢?那個傻子,他跑哪兒去了?”

    黃參又是一哆嗦,儲梨催促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顫抖指著被黑暗覆蓋住的前方。

    “他……他往里走了,我拉不住他。”

    一到洞口,于少爺就突然發愣,然后瘋了一樣往里沖。他追到一半實在不敢再往里了,才停了下來。

    儲梨冰冷道:“他可是什么都不記得,為什么會往里走?是不是你引他進去的?”

    黃參連連搖頭,可他也知道,這兩位惡客肯定不會信了。

    他被逼著往里走,那兩個于家的遠親在后面遠遠地跟著,生怕他又下藥。

    一直走……一直走……

    黃參都不知道自己一把老骨頭居然還能撐到現在,一盞油燈提在手中晃晃悠悠,看不清前路,眼里只剩一盞燈暈著黃光。

    晃著晃著,晃得他都恍惚了,居然聽到了奇怪的人聲。

    是人的聲音吧?

    聽不清在說什么,很多雜亂的聲音交錯,亂糟糟的。他感覺自己肯定是在黑的地方呆久了,不僅耳朵出問題,眼睛也花了。要不然……他怎么會看到黑影呢?

    “你怎么不走了?”見遠處燈光停下,齊瑞明遠遠問道。

    黃參聽不見,耳旁俱是雜亂人聲,微弱燈光照亮的方寸之地中,憧憧黑影閃爍。

    齊瑞明嘀咕:“這老家伙……”說著就要上前,儲梨制止:“等等!他好像不太對。”

    儲梨拿出張油紙卷成一頭尖的筒狀,一頭對著燈,另一頭,燈光從小口里直直照向黃參。

    他們都清晰地看見一道扭曲的黑影在黃參面前一閃而過。

    儲梨手一抖,強做鎮定地拿開紙筒,慢慢往后退。齊瑞明接過油燈,察覺到兩人的手掌心都沁出冷汗,冷得不成樣子。

    他們一點點往后挪,直到黃參的燈光變成一個小小光點。他們也聽到了奇怪的聲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

    煤山鎮一直有冬日不許進山,否則會被煤婆婆詛咒受到懲罰的傳說。會不會是因為這個?

    不過好像沒什么危險?

    儲梨反手拽住齊瑞明,無聲搖頭,示意他再等等。

    黃參應當還活著,他那頭沒什么動靜,只有細碎挪動與急促的呼吸聲。

    等了約莫一刻鐘,還是沒什么動靜,齊瑞明都想上去看看了。

    不料,黃參陡然間慘叫一聲,拼命地往后退,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兩人還沒來得及過去,黑影閃爍間,黃參不見了。

    兩人僵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敢跑,更不敢說話不敢動彈,唯余令人難以喘息的死寂。

    黃參消失了,那盞燈還在,很巧的是掉在地上沒摔碎,而是穩穩當當站住了。燭芯發出細碎的噼啪聲,微光下,黑影閃爍,漸漸消失,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

    兩人不敢放松警惕,一直等到燈油快燒干,燈都快熄滅了,儲梨才道:“好像沒事了?”

    她嗓子干得厲害,手也哆嗦冰冷,她甚至有閑心去想:我居然這么害怕嗎?是不是在山洞里待久了才變成這樣?

    齊瑞明同樣滿腦子亂七八糟的,聽見儲梨問還愣了一下,“真……真的嗎?”

    “是,他應該……應該是碰到了黑影才消失的。”儲梨努力回憶,“現在黑影不見了。對了!你剛才有沒有聽到聲音?”

    “什么聲音?”

    “就是,那老東西呆住的時候,好像有人說話。”

    現在才是真的沒有一點聲音了。

    齊瑞明:“我沒有聽見。”

    少頃,他又小心道:“那些東西……走了吧?”

    “我不知道。”

    他們都不敢上去查看,卻彼此心知肚明,兩人都想讓對方過去看看。僵持到最后,儲梨左看右看都覺得好像沒什么問題,不再和齊瑞明糾纏,而是放下包裹,小心地一點點往前挪動,她很小心地沒有碰到巖壁——誰知道還有沒有黑影?

    不僅沒有黑影,聲音也消失了。

    低頭看去,儲梨差點驚叫出聲,好懸忍住了。

    地上……地上平白多了數截殘肢!混雜了不知從身上哪處掉下來的碎肉塊,還有一團團的頭發、亂七八糟的衣服等等。

    儲梨很肯定,剛才黃參就是看到這個才嚇到的。

    要是一直在地上,黃參身為一個大夫,不可能嚇成這樣,而她也不可能沒發現,只可能是突然冒出來的。

    是黑影帶出來的嗎?

    莫名其妙冒出一堆殘骸,就是為了嚇他們一跳?

    儲梨忍著不適,小心地用布包住手翻了翻,這些尸塊零零碎碎在山洞里鋪開很遠一條,凍得硬硬的,像剛從冰里取出來不久。

    衣服也都很普通,大多都是平民百姓的衣服,粗糙破舊,看不出身份。

    她定定神,覺得自己不能亂猜,一定有什么是她沒想到的。就像這次死劫,她也根本沒想到會有四十年前的人出現,不是嗎?

    黑影無端出現,消失,它們看似帶走了黃參,又帶來一堆尸骨。本以為黑影是類似鬼怪、惡靈一類的東西,可如果真是這樣,它為什么不殺了他們?她和齊瑞明在死劫里停留也夠久了,還觸犯了禁忌,為什么不殺?

    甚至只有觸碰到黑影的人才會消失,不去碰就沒事。會不會意味著,這些黑影很有可能不是真正的惡靈?

    再往下想,黑影不是惡靈,沒有惡意,黃參卻還是憑空消失了。有沒有可能……他是被帶走了?

    就像這堆莫名其妙被帶來的殘骸,看起來死的時間不長。

    一個憑空被帶走,另一個被憑空帶來。再結合這座煤礦深處,會把人送往四十年前的大洞……

    儲梨突然靈光一現——這些殘骸,說不定是煤山送來的其他時間的人!而黃參也可能因為不慎碰到黑影,出現在了另一個時間。

    她的心狠狠跳動一下,望一眼不遠處跟上來還在思索的齊瑞明,儲梨低頭一臉思索,什么也沒說,好像自己什么沒發現。

    ……

    同樣的雪山,不同的時間。

    姜遺光與聞人敏兵分兩路,他們沒有選擇下去,而是各帶一伙人緊貼著巖壁慢慢繞行。

    既然王進說三條礦道都通往山中心,他們只見過兩條礦道,還沒看到第三條在哪兒。姜遺光決定把它找出來。

    這個提議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總比再下到山中心的冰塊底下又被雪埋住好。老實說,因為這事不少入鏡人到現在看到雪都覺得冷。

    在眾人齊心協力下,第三條礦洞很快被找了出來 。

    第574章

    “總算到了。”齊瑞明望著面前雪景激動不已。縱使相較于常人而言他沒有那么畏寒, 長時間在雪洞中行走也有些吃不消。儲梨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一只黑瞎子。

    “就是這里了。”她跟著呼出一口白氣,驚嘆道,“他們就是從這里消失的吧?”

    他們又見到了山中巨大的雪洞,耀眼刺目的瑩白, 刺得兩個長久在黑暗中前行的人不由得流下眼淚, 滴落下來很快就變成了冰。

    兩人只敢遠遠望著雪洞, 不敢下去,害怕天降暴雪把他們也埋了。姜遺光他們不就是這么消失的?

    誰知道他倆有沒有這么好運,會不會有人把他們挖出來?

    儲梨說:“可惜那兩個家伙沒了,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么……”

    于修謹跑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黃參不出意外死了,他們再次失去了引路人。

    齊瑞明跟著可惜:“信還被那個老東西帶走了,就算咱們提前驗過,也保不齊里邊藏著什么秘密。”

    先前二人從黃參身上搜出來一封凍住的信, 信被他們帶走,待冰化開后晾干,字跡雖模糊也可辨認。

    黃參在信中寫道,于少爺在山中突發癔癥, 恐是叫山中惡靈侵擾失了心智, 或是中了邪,不論誰近身都跟瘋了一樣毆打, 他自己的小廝也被他打死了。他們沒有辦法,只能把少爺關起來。

    一封很尋常的信,寫在于修謹“死后”。黃參說過他想到于少爺一死他們幾個肯定跑不掉, 就打算從山里出來以后就直接逃出鎮子, 再叫人把信轉交到于家。

    他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沒能離開, 睜眼便來到了幾十年后,于家和他的家人都已不在,也不必再給誰交代了。

    當然,這封信有不少隱瞞的地方。比如那個小廝阿桂,不是普通被打死,而是被于修謹掏心而死。人們也不是把大少爺關起來,而是合力撲殺了他……這些就沒有寫在信中了。

    因為黃參想要這封信留個念想。他倆都驗過信沒問題,便給了,結果現在信和人一起不見,就算驗過還是叫他們后悔,早知道就不還給他了嘛。

    兩人小心地繞著巨大的雪洞尋找。

    根據黃參的說法,兩人都猜測雪山中那個大洞能叫時光回溯或者停駐。儲梨更進一步想到,山中有不同礦洞,從不同礦洞進去,會不會去往的時間就不一樣了?

    想歸想,她不敢嘗試,只能寄希望于找到其他山洞,那些山洞里興許會有新的線索。

    ……

    另一頭。

    情況并不如幾人想得那么簡單。在礦洞中還未走多遠,他們便碰上數道黑影。

    破碎扭曲的,以一種詭異的姿態在黑暗中閃爍后,又離奇地消失了。

    若不是他們萬般小心,恐怕就要被黑影帶走了。黑影消失后,地上不知什么時候出現了尸塊。

    蒼白的,零零散散,分布出丈來遠,黏連血塊、發絲和衣服碎片。

    就算山洞中十分昏暗,姜遺光也確定,剛才地上并沒有這些東西。

    “憑空冒出來這些?什么意思?想嚇唬我們?”姚飛白嚷嚷。

    他倒不是多害怕,只是冷不丁瞧見了難免嚇一跳,其他人鎮定得很,他不禁有些惱,聲音就大了些。

    姜遺光看他一眼,還沒說話,范辛慈就跟吸了逍遙散一樣沖上去狠狠掐住他脖子:“誰準你吵的?你要害死我們?”

    一邊死死掐住,一邊得意又渴求夸獎般地看著姜遺光。

    其他人不管,只嘲笑地瞧著這頭。姚飛白不敵對方力大,很快便臉色漲紅眼睛翻白,一只手拼命扒掐在脖子上的手,另一手求救地伸向姜遺光。

    姜遺光也沒有管,沒有說話,只是看了一眼便自顧自往前走。

    他當然可以喝止范辛慈,只是,制止一次以后,他下次不管就是他的錯了。

    他為什么要讓別人認為他可以管束范辛慈?這個別人甚至包括范辛慈自己。

    姚飛白怎么都沒想到在這份上姜遺光還是見死不救,明明只要一句話就好,他居然看都不看就走了?他更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栽在這兒,喘不上氣叫他頭脹得快爆炸,眼前一陣陣白光連閃。

    兩手亂扯間,他摸到一塊松動的石頭,抄過舉起身就狠狠往后砸去。

    范辛慈臉砸破大半,鮮血淋漓,他終于冷靜下來,松開手,沒事人一樣走到姜遺光身后。

    臉上血都不擦,凍成一層冰,正止住血。

    姚飛白喘著粗氣死死盯住他,在黑暗中慢慢后退。

    他們不鬧,姜遺光更不管了,一邊走,一面查看地上忽然多出的尸塊。

    看著看著,姜遺光忽地目光一凝,他蹲下,提起燈,從面前看不出形狀的衣物碎片蓋住的肉塊下翻了翻,小心地挾出一張破紙片。

    是信的碎片。

    這下所有人都湊過來了。

    “是一封信,和這個人一起被撕碎了。”信封和里面夾著的信紙糊在了一起,姜遺光將那張紙細細捻開。

    聞人敏湊得近些,高高舉著燈,輕聲念出口:“……癔癥?”

    呂雪衣:“只有這兩個字?”

    聞人敏白他一眼:“這么點大的碎片上能有幾個字?你指著這么兩個字看出門道,不如去邊上多翻翻,看能不能找著其他紙片。”

    呂雪衣一噎,不好駁她,只能憋著氣去找。其他人懶得摻和他們的爭執,各自默不作聲散開翻找,真給他們找到數十碎紙片。

    其中范辛慈找的最為賣力,其他人好歹拿個布包著手或用夾子夾著,他直接上手扒,每找到一個就用無比黏膩渴求的目光看姜遺光,看的其他人一陣發寒,心說他這眼神比地上的尸塊都惡心。

    找齊的碎片被幾人小心地拼湊起。其實沒法拼湊出完整的一封信,只有約莫半張,都和信封粘連在一起,上頭沾血結成冰凍住,難以分開,更不用說辨認其中字跡。

    但叫幾人欣喜的是,他們在信封上發現的幾個字——于夫人。

    “看來是一個人寫給于夫人的。”

    “錯不了!這個于夫人肯定就是那個于家的,又是和于家有關的東西……”

    姜遺光轉了一圈也回來了,他發現地上散落的尸塊應當屬于同一人。

    “是個男子……上了年紀,少說有四十歲……”他道,語氣有些猶疑,“應當是個……醫者,或是久病之人,我聞到了草藥味。”

    只有長久浸在藥草中的人,才會有死了都磨滅不掉的濃重的氣味。

    呂雪衣不信,跟著聞了聞,一鼻子冷冷血腥味和地上的土腥氣,除此外什么也沒聞到。他不好質疑姜遺光說謊,按捺下來。聞人敏和其他人倒是否一副非常相信的樣子,看的他心中冷笑。

    “說起來,于家確實養了個大夫。”盧湘冷不丁說道。這是她和于家小姐“閑聊”時探聽到的,“那個人姓黃,是本地人,開了一間醫館,于家初到本地后打聽到他是當地唯一一個有名的大夫,就把人請走了。”

    這也成了于家罪狀之一,鎮上好的大夫就那么幾個,被于家搶了一個,其他人上哪里去看病?

    “于家人提過,隨行跟著于少爺上山人中確實有個大夫,姓黃,別人都叫他黃參。會不會就是他?”盧湘凍得實在受不了,又跳又搓手著說完。

    呂雪衣:“這么看來,于家小子的去向就清楚了。黃參說他中邪……呵呵呵……中邪……”他陰冷地掃過山洞,望向已經見不到光的洞口方向,好像能從那里看到外面的雪似的,“中的什么邪,想必諸位也明了了。”

    情緒激昂下,連凜寒都不再難忍,呂雪衣眼睛激動得發亮:“一定是他中邪之后做了不少惡事,那些人要么把他丟下了,要么,把他給殺了。”

    “人都沒了,自然他們說什么就是什么,說中邪就真是中邪?保不齊里面混進幾個恨于家的人,殺人奪財。”

    “他既選擇寫信,定是不敢直接去于家,估計已經準備好從這個鎮子離開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死在了這里。”

    聞人敏也這么想:“這么看來,于家上山那批未必全沒了,說不定有些人逃了呢?”雖說茫茫雪山,要避開煤山鎮逃走不容易,但誰也說不準會不會有別的路嘛。

    “要是能找到他們就好了。”

    “茫茫雪山,憑我們幾個想找人也太難了。”

    反正一時半會兒不往前走,幾人冷得夠嗆,索性坐下交談,順便點起火堆取暖。你一言我一語的,算是把事情全貌拼了個囫圇。

    倒是姜遺光還在找什么,點著燈在地面不斷摸索,范辛慈幾次想接過燈幫他一起找都被呵斥開。

    “有些不對。”姜遺光終于揪住了那絲異常感的源頭。

    他從凝出瑰紫色破碎的一堆臟腑中,掏出了一顆小小的、漆黑的東西。

    “這是什么?”呂雪衣搶先問。

    姜遺光:“一顆糖,是儲梨姑娘隨身帶著的,我從她身上聞到過這種氣味,用芝麻油和糖炒制,能御嚴寒。”

    這就奇怪了。

    為什么儲梨隨身的糖會在黃大夫身上?他們可是猜測過儲梨與齊瑞明停留在了入鏡之初時。

    莫非儲梨也和他們一樣,只是藏在了山上沒有下來?

    又或者黃參也去到了幾十年前?

    也有不信的,呂雪衣直覺姜遺光又在胡說八道騙人,他怎么知道儲梨身上有什么糖?就靠鼻子聞?可不等他問,聞人敏居然也從身上摸出了一顆糖,油紙剝開,飄出一點芝麻的香氣。

    “儲姑娘確實隨身帶著油糖,她親手所制,還悄悄分了幾顆與我。”

    這件事儲梨誰也沒告訴,當時大家都快凍死了,儲梨怎么敢說?她可不是那么有善心的人。要不是聞人敏和她有點交情,也不會得到。

    姜遺光將那顆東西用力捻碎,除卻表面附著的腐臭氣味外,竟真的飄出一點冷冷的芝麻香氣。

    盧湘還在笑,覺得事情總算有了些進展。黃參都能和儲梨碰上面,或許那位于家少爺也在呢?沒見到尸體不一定就是死了嘛,可她笑著笑著,卻見火光中其他人面色越來越嚴肅,她自己轉念一想,也驚出一身冷汗。

    黑影把本該在幾十年后的黃參帶回幾十年前。從黃參胃里的糖來看,他碰見儲梨時一定還活著。

    那他碰見了什么才會被絞成如此可怖的碎塊?姜遺光先前還說過,他不是死后被碎尸,是活生生被絞成塊的。

    答案很明顯了……他根本就是被黑影直接拖入數十年前,才會落得這個下場。

    還好……還好她剛才沒有碰到黑影,要不然她也會變成不知道出現在哪里的一堆碎塊。

    聞人敏緩緩說:“諸位,我還有一個猜測。”

    “黑影,其實不是鬼魂。”她斟酌了一下用詞,“它們應當是其他時間的,從山洞中經過的活人的影子,被扭曲后投到我們面前。說不定,我們在這里行走的模樣,也會變成幾十年前的人眼中的黑影。”

    他們剛才看到的黑影,聽到的怪聲,又是來自于什么時間、什么人呢?

    第575章

    一直走, 到進入雪山最中心、即眾人最初入鏡時進入的雪山最深處,幾人還是沒明白,這次的死劫究竟要他們做什么呢?

    若是煤山鎮的詛咒,這件事還沒有半分頭緒, 烏坊難以追溯到源頭, 煤婆婆一事也難尋根跡。

    不, 他可以試著找一找煤婆婆。

    在于家居住時,有個神秘人趁他睡著送了一張紙條,上面畫了奇怪的線條圖案, 還寫著“四十年”。起初他不解其意,后來他察覺到那個神秘人很可能就是自己。

    再次入山,他終于明白了。

    看似凌亂的線條,其實是雪山中礦洞分布路線。四十年,應當是指不同礦洞通往的時間相距此時四十年。左邊這條通往四十年前, 右邊這條通往四十年后。

    但姜遺光不確定到底怎樣才能去往另一個時間,以往挖礦的人那么多,沒聽說過有誰失蹤。

    因此他疑心三點,第一:這項規則只在冬日生效, 故而一直有冬日不許進山的傳聞。

    第二:必須通過礦洞到達山體正中的雪洞才能離開。這個雪洞藏得實在太深, 礦工們基本不會到最深處。

    最可怕的第三點,也是最不希望看到的一點——必須要被冰凍住, 才能去往另一個時間。這樣一來,讓時間停駐和逆轉的的不光是這個山洞,還有山中冰雪。

    唯獨這條他不能輕易賭, 姜遺光可不知道在另一個時間, 還能不能這么巧合地有人把自己挖出來。

    他打算試一試,看能否回到過去。而他覺得自己也必然回到了過去。

    到這一步, 一直維持面上安穩的幾人,矛盾終于現出水面。

    呂雪衣聽過姜遺光猜測后,堅決不同意他冒這個險。他不光自己不愿,也不希望別人一起嘗試。

    沒有成功還好說,無非死路一條,反正死的不是他。可要是成功了,真讓他們回到過去,凡事牽一發動全身,誰知道他們做的一點點小事會不會影響到現在?

    比如要是姜遺光影響到于家,導致于家不派人進山,他們不就在冰里凍著出不來了?

    盧湘道,要是成功了,豈不是能阻止當初的他們進入礦洞?可說完她也覺得不妥,不進入礦洞,他們就不能來到現在的時間,也就不會認識于家,無法解開謎團了。

    這么說來,他們所走到現在的每一步反而都是不得不走的,缺了一步,現在的他們會在哪里?會變成什么樣?

    她也糊涂了,做與不做似乎都要形成悖論。于是盧湘也開始反對。

    姜遺光卻說,自己必須回到過去,因為從烏坊中出現的灰色身影,和他們曾遇到過的刺客來看,他已經這么做了。

    要是現在他沒有回到過去,又怎么能養出刺客救下入鏡人?

    談及刺客,呂雪衣此時忽然靈光一現,他覺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

    姜遺光不是為了救下入鏡人們而養刺客,如果恰恰相反,因為他被追殺,才要教出一批刺客保護自己呢?

    現在回想,當初那批追殺他們的人,身手好像也有點熟悉。

    誰會決定回到過去,養出殺手追殺入鏡人?

    他環視一圈,只有自己站在所有人對面。呂雪衣終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笑容越笑越大。

    ——自然是他自己。

    所有回到過去的人都可能對將來產生無法預估的影響,他不能保證其他入鏡人會乖乖聽話,那能怎么做?

    當然是只留下自己。

    數次交談,依舊無果。

    聞人敏認定先探明后來發生了什么,才好進一步打算。

    姜遺光仍秉持不能隨意打破因果,既然有他回到了過去的證據,他就不能更改這個事實。

    呂雪衣卻覺得,如果一開始,他們就不回到過去,不貿然嘗試,或許就不會有后來的災難。

    誰也無法說服誰,到最后,炭火快用光了。他們再不做出決定,就要被凍死在此地。

    仿佛是商量好的,幾人各自分散離開。

    姜遺光走得很快,他知道有幾人已經起了殺心。

    他也一樣。

    可若要注重因果,不改變過去發生之事,此時的幾人還在,他便不能在此時隨意抹除他們。

    范辛慈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盧湘左右為難,她很清楚自己阻止不了姜遺光,也阻止不了聞人敏,而她自己更是拿不定主意。咬牙看一眼停在原地的聞人敏后,她向著離開的兩人快步跟上去,想問問呂雪衣有沒有更好的法子。

    “你要和他一起走嗎?”呂雪衣向聞人敏問道。

    聞人敏搖頭。

    “姓姜的不是說,三條山洞,一條往過去,一條通將來嗎?”聞人敏決心去找儲梨試試。先去往未來,弄清楚此時發生了什么,到那時再返回來也不遲。

    看她也走了,呂雪衣不死心,向姜遺光的方向追去。

    他必須阻止姜遺光!

    元霈柳與景嘉玉倒是跟著聞人敏一塊兒走了,他們也覺得與其貿然回到過去,不如先弄清楚發生了什么。

    彭明志正要跟上,聞人敏回頭喝住他:“你站住!”

    彭明志一臉疑惑。

    聞人敏冷冰冰道:“你愛走哪條走哪條道,別跟著我。”說罷盯著他,大有他一靠近就拔刀的架勢。

    彭明志賠笑,舉高雙手慢慢后退:“這是干什么……我走,我走就是了。”

    等到他不見了,景嘉玉心有余悸問:“好姐姐,怎么了?他有什么問題?”

    聞人敏搖頭:“我也不知他有什么問題,可你們有沒有發現,他幾乎沒有說過話?”

    景嘉玉一怔:“他……他不是一直就不怎么說話嗎?”

    聞人敏哼一聲:“反正我覺得他有問題。”

    景嘉玉和元霈柳不好說她,默默跟在她身后走了。

    即便在山洞中被巖石四壁包裹,仍覺寒風呼嘯如刀,頂著刀子找了一個多時辰,總算讓他們找到了姜遺光所說的,第三條礦洞。

    聞人敏遲疑片刻,咬咬牙,走了進去。

    另外一邊。

    呂雪衣疾疾前行,追上姜遺光,后者反身停下盯住他。

    呂雪衣越跑越熱,好不容易追上獵物,一雙眼睛跟狼一樣死死盯著他。

    “你真不應該回去,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就是因為你執意回到過去,才可能引出后面于家的事?”呂雪衣道。

    他說起一個在入鏡人中流傳很廣的故事。

    曾經有位神算子,號稱天上地下沒有他算不出來的,加之其算卦確實百算百靈,慕名來者眾多。

    一日,有個男子拿著他與未婚妻的八字去算。神算子算出這女子將來會親手殺了他。男子大驚,可神算子聲名在外,他不得不信。

    回家后,男子百般不舍,還是搬出神算子預言叫家人去退親。那女子本歡歡喜喜盼著嫁給心上人,嫁妝點好,嫁衣熏香,卻等來噩耗。

    男子父母恐兒子名聲不好,對外并不隱瞞退婚理由,導致卦算結果傳得沸沸揚揚。母親一氣之下病倒,不久撒手人寰,弟妹皆惱怒卻無可奈何,他們的婚事也受了影響。父親無奈,只能叫她出家,為亡母祈福。

    女子削發為尼,在尼姑庵中飽受欺負。

    五年后,她來到神算子家門口,等到了那個男子,親手將他捅死。

    這個故事流傳各地,不少人都認為,神算子只算其果卻不知其因。如果他不說這事,男子將女子娶進門,好好待她。又或者在悔婚時好好賠禮,安撫一二,不污了女子名聲,女子也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你現在要做和那個神算子一樣的事嗎?”呂雪衣質問。

    姜遺光只說:“我們不是神算子,況且就算沒有神算子,以這男子的品行,即便和女子成婚,也不會好好對待她,只會用別的理由冷落乃至拋棄她。”

    呂雪衣:“可若沒有神算子的卜算,男子也不會悔婚。姓姜的,我不相信你不清楚人心,你明明知道人經不起考驗……”

    “我為何要管人能不能經得起考驗?”姜遺光打斷他的質問,“我只做我要做的事。”

    對視的那一刻,兩人都明白,對方絕不會善罷甘休。

    姜遺光第一次正視范辛慈,下了命令:“攔住他。”

    范辛慈臉上血跡黏成塊,眼睛亮得好像突然活過來一樣,話音未落,迫不及待地瘋狗般沖了上去。

    兩人廝打在一起。

    姜遺光頭也不回地走向礦洞。

    盧湘又氣又怕,她心底贊同呂雪衣的說法,可她也不知該怎么反駁姜遺光,只能先跟上去。

    要是他想做什么,她也不是吃素的。

    ……

    礦洞黑暗深遠。

    在過分黑暗安靜的地方行走,很容易失去對時間流逝的感知。

    盧湘緊緊捏著手,眼睛一眨不眨黏著前方模糊人影和他手里時不時亮起的燈。

    還好……還好她跟著姜遺光,要是她自己一個人走,恐怕就要走丟了吧?

    姜遺光不管她,他能聽見身后跟來的窸窣聲,和緊張的呼吸,都裹在不知何處吹來的細小的風中。

    大概三個多時辰,完全漆黑的礦洞終于漸漸亮了些,越往前越明亮,姜遺光知道,這是快離開了。

    他加快腳步,迎上了撲面而來的陽光。

    跟在身后的盧湘心中一喜,略等了等,確定姜遺光真的離開以后,她才小心地走上去。

    一道身影風一樣從他身邊刮過,嚇得她差點大叫,等那帶著血腥味的人影消失了,她反應過來,那是范辛慈!

    他居然一直在自己后面?

    他去追姜遺光了,應該不會對她下手。想到這,盧湘放下心往前踏了出去。

    等盧湘也消失了,呂雪衣一瘸一拐扶著墻慢慢挪出,望向遠處亮光,神情復雜且憎恨。

    第576章

    等盧湘終于離開洞口, 天都黑了,皎白的雪在黑夜中瑩瑩生輝。和山洞中悶悶的陰冷不同,迎面而來的潮風叫她陡然清醒了些。

    姜遺光這就不見了,范辛慈也是……他們走的還真快。

    應該沒有人了吧?

    該往哪兒走?該做什么?她現在……真的到了四十年前嗎?

    盧湘想了想, 決定先去山下, 四十年前的話……煤山鎮應該還在, 她可以找找那什么煤婆婆。憑她直覺來看,這什么煤婆婆和雪山的詛咒肯定脫不了干系。

    只是……到底天黑了。

    盧湘望望天色,有點膽怯, 可她身上帶的炭火實在太少了,要是再在山上待一夜,第二天再走,恐怕會凍死在路上。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堅持下來的,在下一個天黑到來前, 她真的見到了煤山鎮外圍房屋的影子。

    一天一夜的長途跋涉,鐵打的人也吃不消。盧湘強撐著想進到鎮子里,至少不會在鎮外昏過去。可她高估了自己,頭一歪, 眼前黑下去。

    盧湘再次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發舊的紅色帳子,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躺在一張炕上, 身下床鋪簡單卻柔軟暖和。

    她沒放松警惕,小心拉開一點床帳向外看去,一間不大的屋子, 木桌椅看著都舊了, 卻收拾得很干凈。從窗戶偷進的光來看,應該是早上了。

    誰救了她?

    正納悶, 門外傳來漸近腳步聲。盧湘急忙躺下閉目,那腳步聲近了,推開門又關上,托盤擱在桌上的脆響,一個人拉開簾子彎下腰,摸摸她的額頭,那是一只有些粗糙的手,拂過有陽光下曬過的舊木頭氣味和藥味。

    盧湘猜測那是個老婦人的手。

    “還沒醒啊……還好沒燒……”老婦人小聲道,聽著十分愁,“這都睡了兩天了,別是有什么病吧?”

    盧湘沒察覺惡意,適時迷迷糊糊睜開眼,老婦人剛起身就欣喜地坐回來:“姑娘!你可算醒了。”

    盧湘一臉迷茫:“這……這是哪兒?大娘,你是誰?”

    交談間,她探出不少消息。

    首先,她很可能真的到了四十年前。因為這里確實是煤山鎮不假,煤山鎮的傳說還在,但沒有于家人,也沒有煤婆婆和烏坊。

    救她的是一對住在鎮子邊緣的老夫妻,姓王,這周圍一小片的人都姓王。老夫妻倆年輕時有個孩子,后面進山挖礦的時候被落石砸死了,兒媳婦聽到這個消息就早產了,生了兩天還是沒生下來,和肚子里的女兒一起沒了。

    盧湘順勢說起自己,道她父母沒了,未婚夫嫌她晦氣不肯要她,族中叫她過來投奔親戚,說她在這有個姓于的遠房伯伯,還有個姓姜的表哥。老夫妻把自己知道的姓于的人名字都報出來,結果都不是,出去后就猜測這姑娘是不是叫族里給哄了,根本就沒這號親戚。

    老夫妻倆沒什么好圖的,瞧這姑娘又白凈溫柔,聽說讀過書,會識字,會算賬,他們就動了心思。

    盧湘順理成章地留在了夫妻倆家中,借口找親戚,把煤山鎮找了個遍。

    煤山鎮看著和四十年后差別不大,該建烏坊的地方是塊荒地,沒人要。

    因為于家人沒來,該是于家建地的地方住著當地比較有錢的幾戶人家,一條巷子里共用一口井。

    她問了許多人,她自己的名聲也在鎮上傳開了。許多人都知道有個小姑娘來這里投奔親戚卻找不著。

    可叫盧湘有點心慌的是,她沒有打聽到姜遺光的消息。

    姜遺光、范辛慈,都沒有消息。

    他們怎么不在?他們不是說來四十年前打聽嗎?為什么不在這里?

    找了很久,她才輾轉聽到疑似姜遺光的訊息。在她來到鎮子的三天,或者四天前,有個不起眼的陌生年輕男人來到了鎮子上,他看著也是穿過雪山來到鎮上的,后面又走了,聽說往南邊去了。

    聽過描述后,盧湘很確定那肯定是姜遺光。她更疑惑了,為什么來了又要走?他不是要查煤山鎮的過往嗎?

    還有,既然姜遺光在,范辛慈呢?他跟狗護食一樣盯著姜遺光,怎么又不在?

    種種疑惑堆積,盧湘懊惱地捶地,她本以為到四十年前會好些,結果謎團怎么更多了?

    ……等等!

    南邊?

    難道說……

    盧湘猛地起身看向南方,她還記得于家是從南方搬過來的,莫非姜遺光直接去南方了?他怎么找得到路的?

    ……

    煤山鎮以南數百里的某座城中,爆發了一樁慘案。

    當地一戶有名的姓于的人家,不知惹到了什么人,一夜間被屠了十幾口人,要不是有個俠士趕到把那人趕走,恐怕于家上下都逃不掉。

    不過那高人把歹徒捉走后就沒回來,劫后余生的于家要忙著報官、辦喪、請大夫,還要應付趁火打劫或者上門慰問的人群,忙的焦頭爛額,哪里還顧得上恩人?只能請官府去查了。

    還好,兇手很好認,臉上有一大塊疤。

    出了這么件大案子,官府自是不敢怠慢,這段時間進出城盯得死緊,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城中更是日夜排查,張貼通緝令,到處找臉上帶疤的男人。

    可奇怪的是,那兩個人就跟倒進了河里的魚似的,影子都找不著。要不是于家一直以來名聲放在那兒,死了十幾個人的事實擺在那兒,官府都要以為他們報假案玩了。

    相鄰某處村莊僻靜之地,兩人對峙。

    姜遺光掃一眼跪在身前三尺遠的范辛慈,他沒叫范辛慈跪著,對方自己就跪下了,不過這樣更不容易被他偷襲,姜遺光就隨他跪著。

    事實上,他自己也有些沒想到范辛慈居然能跑到這里來。

    以往鏡中死劫少有這么大片區域,即便于家提過他們從南方來,姜遺光也沒想過,真的能從煤山鎮離開,到達這座城。先前許多暗示都叫他們以為無法離開鎮子,但現在想想,既然可以穿過時間的桎梏,又怎么會限制地域呢?

    “你為什么殺于家人?”姜遺光疑心他知道什么秘辛。

    得到的答案叫他完全沒想到。

    “……誰叫您一直……一直關注他們……”范辛慈忿忿不平,委屈又憎恨地說道,“他們算什么東西?憑什么得到您的目光?”

    “再說了,我把他們滅了,他們不就不會去煤山鎮了嗎?后面就沒有那么多事了。”

    姜遺光仔細看著他,發現他沒有說假話。

    他馬上反應過來,自己走了一步錯棋。

    在山洞中,他不該讓范辛慈代自己出手的。

    正因為他主動和對方說話,才讓他生出這種心思,甚至妄想殺掉所有和自己有關的人。而到這一步,就再也沒辦法甩掉對方了。

    除非,他死。

    ……

    其他人都走了,彭明志還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所措撓撓頭。

    他都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就被留下了,不過其他人好像也沒必要非得帶上他。聞人敏還懷疑他,彭明志都想笑,無非是他一貫不愛說話,不想爭先罷了,以往死劫他都是默默跟著別人,最厲害的那個怎么做,他就怎么做,這才活到現在。這有什么好懷疑的?

    不過現在他確實不知自己該去哪兒了。

    不管是姜遺光還是聞人敏,他都不想碰上,姜遺光還好說,不惹到他就沒事,但誰叫他身邊有兩個瘋子?一個就差把他放蓮花座上供著,另一個恨不得殺了他,他才不要去湊熱鬧。

    聞人敏那邊也不能去。

    站在空曠瑩白的雪洞前,彭明志輕輕嘆一聲,四處看了又看看,他發現自己居然無處可去。

    只能先原路返回了吧?

    他一直沒出頭,于家的人也不知道記不記得他,不記得正好,鎮上人那么多,他就住著等那些人回來就行。

    畢竟同樣是入鏡人,沒沖突前那些人也不會隨便殺人,就算要利用他,彭明志覺得自己不至于發現不了。

    這么想著,彭明志收拾了東西,洞中散落的煤塊渣子也磨成粉備著,準備從原路下山。

    漆黑幽長的山洞中,他再次看到了黑影。奇怪的漾著回音的囈語,扭曲的比山洞更漆黑的影子忽閃來去,這回影子比來時多了很多,他不敢碰上,只好后退。就這么反復前進后退,大約花了比來時差不多長兩倍的時間,彭明志總算見到了山洞口傳來的光。

    簡直像在地獄中受刑多年,終于重見天日,激動得叫他幾乎落下淚來。他迫不及待地往洞口趕去,連洞外的聲音都沒察覺。

    剛沖出去,脖子上就架上幾把刀。

    幾個瞧著瘦了不知多久的虬髯大漢架著他,不由分說將人拷上,不遠處兩人拿著畫像一幅幅比對,翻出一幅畫的和他極像的話,兩人肯定點頭:“就是他!他就是彭明志!”

    彭明志大驚,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還要叫喊,被人一棒子打在后腦,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捧雪砸醒了彭明志,他剛睜眼,一把刀就橫在眼前,嚇得他不敢動了。

    “幾位好漢,你們這是……我,我身上還有點銀子,幾位好漢拿去買點酒吃,求各位放過我……”一面求饒,一面不準痕跡地打量,剛出來時天還黑的,現在就天亮了,過了有好幾個時辰吧?這群人還沒走,一定另有所圖。

    拿刀那人狠狠啐在他臉上:“誰稀罕你的臭錢?快說!其他幾個災星哪兒去了?”

    “災星?”

    他猛地反應過來,此人所說災星極可能是指其他入鏡人。

    莫非,鎮上出了什么災禍?鎮子里的人覺得是他們帶來的?

    第577章

    事情正和彭明志想的一樣, 甚至要更復雜些。在入鏡人們剛上山不久,鎮子就變得不對勁了。

    起初,是鎮子外圈的人家,有幾戶開始有人生病, 有人失蹤。

    再然后, 鎮上開始出現黑影。凡黑影所到之處, 人們或被黑影拉入無盡黑暗,從此不見蹤跡,或是被扭曲黑影嚇得神志不清。

    ——那些影子不知從何處卷來了殘肢, 碎肉塊、斷掉的手腳等等,零零碎碎,肉紅瑰紫散落。縱使有人沒被黑影帶走,沒有被嚇壞,見著這些東西也嚇出病了。

    短短半旬, 煤山鎮死傷大半。城東的醫館,城西的神婆,城南的兇店城北的長壽堂排滿長隊,日夜都能聽見悲慘的哭聲。

    彭明志萬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 他突然反應過來——難怪其他人一定要走, 他們肯定是預見鎮子要發生點什么,到時詭異出現的他們就成了靶子。

    只有他, 他居然傻傻地留下來了。這不是送上門的出氣筒嗎?

    聽幾人抱怨完彭明志傻在原地,不等他狡辯,那幾人的拳頭劈頭蓋臉招呼下, 打得他暈頭轉向, 眼前紅紫連閃,他差點以為自己要死了。

    彭明志到底是入鏡人, 換尋常人恐怕就給打怕了,他卻只有怨恨,半點不怕,面上做個畏懼求饒的模樣求他們停手,想知道什么都可以說。

    這句話出來,那群人果然停手,他們想知道和彭明志一塊兒的其他人去哪了。

    彭明志心道能穿梭時間一事肯定得瞞著,就騙他們,說幾人在洞里都被黑影捉走了,他自己好不容易活下來,才想逃下山。

    那群人不太信,卻又不敢進山洞,彭明志一臉被打怕了的模樣,別人揮揮拳頭就嚇得往后縮,又半信半疑了。

    但要照他這么說……幾個災星都死了,災難應該沒了吧?

    饑寒交迫的彭明志被幾人捆住,像牲畜一樣抽鞭子逼他拉著板車往前走。

    等到了鎮子口,見到第一間屋子,彭明志只覺得自己背上都沒幾塊好皮了。

    越是恨,越能忍。彭明志自覺身無長處,唯有隱忍一道不輸任何人。

    面上喏喏不敢言,只在心底發誓,不管這些東西是人是鬼,他彭明志終有一日要叫這些賤民付出代價。

    鎮上災禍并未好轉,反而愈發嚴重。還沒進鎮子從遠處看就感覺天陰陰地往下壓,陰沉得很,進鎮后,那股蕭瑟的死氣更濃,家家戶戶掛白穿孝,人人臉上惶恐不安,仿佛都在等著不知什么時候會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噩運。

    第一個人發現進山的勇士們回來了,他們還拖著一個人,那人血淋淋的,一動不動,看起來像是死了。

    “你們找著災星了?”一人不敢置信地問。

    上山回來的人中,帶頭年輕人自得又遺憾道:“我們在山上找到了他,這災星說其他人都進山洞死了。”

    一個頭上掛了白的老人從家門口出來,看了看:“死了好,死了就太平了。”

    彭明志低著頭,聽這群人你一言我一語貶低他,再拖著他繞了大半個鎮子,叫所有人都知道喪門九星給抓住了一個。

    之后,就該送去烏坊,交給煤婆婆處置了。

    這群人是從冰里被發現的,很可能就是煤婆婆對他們的處罰!于家人為了找什么大少爺,把他們從冰塊里放出來,從山上帶到山下,才會把災難帶出來。這幾個掃把星該死,于家也逃不掉!

    彭明志被綁在囚車上,車轱轆吱呀吱呀地將他一圈圈往里送。在他后邊還有幾個同樣被關起來的人,聽說是當地縣官和他的師爺們,也被憤怒的老百姓們綁來了。

    于家的人聽說死的死病的病,就剩老弱婦孺,家產被搶了不少,但好像有人保護于家人,所以沒抓來。

    算過吉時,開祭壇,人群圍在墻邊安安靜靜,僅剩的烏女們圍著那口井唱響不知名頌歌。而后,她們打開井蓋。再次宣揚一遍囚犯們的罪過后——

    人們將犯人們一個個投入井中。

    彭明志是最后一個被扔進去的,重重摔在其他幾人身上。

    他很慶幸自己沒有摔傷。井下沒有水,很深,約有一丈來高,四壁黏了濕漉漉的冷冷的青霜。再往上看去,圓形井口被人慢慢蓋住,就像天狗食月時,月亮被一點點遮住的樣子。

    彭明志從別人身上下來,慢慢挪到一邊,他發現有幾個還活著,踢一腳叫他們清醒過來:“別睡了,我們得想辦法報仇才是。”

    “報……報仇?”黑暗中,一個人苦笑,“進了這里,怎么可能出去……”

    “為什么不行?”彭明志陰鷙道,“外面不可能一直有人看守,只要我不死,就一定能找到機會出去。”

    另一個虛弱的聲音說道:“你還是別想了,你不知道這井里有什么……”

    彭明志反問:“能有什么?”

    虛弱的聲音回他:“煤婆婆的尸骨,就埋在這口井下。她會看著我們……凡是送進來的人,最后都只會尸骨無存。”

    彭明志一怔:“你怎么知道?”

    那道虛弱的聲音笑起來,表明了自己身份。

    他就是和年輕縣令一塊兒被抓來的師爺。

    師爺十分冤枉,他什么也沒做,況且他不是跟著這任縣令一塊來的,他本來就在衙門里當差,上一任縣令在的時候他就當師爺了。結果現在好處沒撈著,自己和家人卻都要給那個蠢貨陪葬。

    不甘心也是無用,到這一步,除非煤婆婆活過來,否則他和家人只有死路一條。

    師爺到底是不想死的,他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面前這個“災星”上。

    從冰雪中復蘇,實在不可思議。說不定這次能靠他活著出去呢?抱著這個念頭,師爺有問必答。

    師爺沒說完,彭明志已冒出滿頭冷汗,他強令自己鎮靜下來陷入思考。

    井下埋著煤婆婆的尸骨……

    彭明志還記得,初次到烏坊時,所有入鏡人都感覺到這口井的古怪之處,仿佛底下封著某種巨大的可怕怪物。

    如果真是煤婆婆的墳,那……煤婆婆就不像他們聽到的那樣,是個善心的神了。

    他們從井邊經過,察覺到的可不是什么善意。

    姜遺光還說過,他從井下感受到了很深的怨恨。聽起來有點不像真的,不過入鏡人和鬼怪打交道多了,多少也能分辨一二。彭明志很確定姜遺光沒說謊。

    因為,他在井下也感受到了……

    ——徹骨的滔天恨意。

    休息好一陣子,緩解身上疼痛后,彭明志決定自己必須查清楚井下之物。

    他身上藏著的碳粉與火折子因藏的隱蔽,沒被收走。彭明志用摸索到的破衣服撕碎綁好,小心地點起一團火。

    點火時他一直很小心,因人死后不久尸身便開始鼓脹,毒氣從七竅中溢出。這種毒氣活人聞了生病,要是碰上火,還很容易炸開。彭明志也是摸了一圈,發現周圍沒有新死之人才敢這么做。

    井底成狹小圓筒狀,四壁光滑,地面凝了厚厚一層發紫的血塊,血塊中凝著成百上千細碎白骨。

    他耐心尋找,終是在某處角落摸到一塊略略凹下去的門板,上頭的鎖都要繡了。

    干脆利落踹開門,等片刻后推門進去,里面場景叫他大吃一驚。

    映入眼簾的,居然是一座一人高、并未擺放神像的神龕。

    布條燒出的光很微弱,他有些看不清神龕后放著什么,走近幾步,驚恐地發現后面原來放著口小小的棺材!

    應該是煤婆婆的吧?

    彭明志百思不得其解,有好好的墓不做,干嘛要在井下放棺材?

    他走近幾步,更是察覺到的令人喘不上氣的怨恨與惡意撲面而來,壓得他難以邁步。

    彭明志很想跑,可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他只能上前去,慢慢看清了神龕供奉的牌位上的字。

    ……

    煤山鎮以南數百里——

    慘案過去多日,四九都快過了,滅于家十幾口的兇手還是沒找到,恩人倒是現身了。

    那恩人頭戴灰斗篷,不顯出真容,可他出現的時候,當晚親眼見了慘案的于家人都認出了他來。現在管家的人馬上叫家人把其他客人送回去,在府上念經的和尚們也移到后院。他自己小心地請那人上座,又忍痛從賬上支了幾百兩銀子好作謝禮。

    這不僅僅是恩人,更是身懷絕技的高人!于家人早就感覺近日家中運勢不順,說不定托這位高人的福,能給于家轉運呢?

    恩人什么都沒要,問過于家近況后,提出去祭拜的地方看看。于家的男人們簇擁著陪著去,問什么答什么,乖巧得很。前邊還好說,后面不知哪句話不對,叫恩人想到了什么,頓了頓。

    恩人想說什么,但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也不叫他們送,身影一閃就消失在原地。

    幾個于家大老爺們湊在一起不斷商討,終于確定了那句叫恩人愣住的話。

    他們無意間提到,自己這一支雖說是本家,可祖爺爺確是從北方回來的,小時候走散了,長大后一路找回家。

    起初于家人以為他上門訛錢,因為他容貌盡毀,一身破爛,還有些瘋瘋癲癲。但是他執著地說自己是于家人,還能念出族譜,于家人半信半疑把他放進來。結果這人對于家祖宅很是熟悉,一看就是沒來過但有人和他提過布局。再滴血驗親,驗過身——于家不少人都生有六趾,或者第五根小趾頭上長了兩個趾甲,他竟真的有。

    發現他居然真是于家人,主家的一位長輩就做主收下了他。

    不過于家人怎么也想不出這段往事能有什么干系。難不成,還是他們祖爺爺那輩欠下的債?

    一老人突然道:“我……我想起來了!你們還小,不知道,那時候……”

    他環視一圈圍著的小輩們,說起了那位祖爺爺的事。

    幾十年前,祖爺爺病重,在床上熬了幾個月才病逝。當時他還小,也要去侍疾。祖爺爺平日多是安靜地躺著,有時糊涂了,會整日整夜念叨一句話。

    ——絕對、絕對不要去北方,不要進雪山,他和妹妹都丟在了北方的雪里,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過那時候祖爺爺已經病得很厲害了,他只以為祖爺爺說胡話,問過長輩后,長輩們都叫他別放在心上。祖爺爺的確從北方回來,可沒聽說過有什么妹妹。

    姜遺光走得飛快,三兩下甩掉跟蹤的人,脫掉灰袍后回到自己布下的小宅里。

    他終于知道于修謹的去處了。

    只是他想不通,于修謹是如何回到幾十年前,又是如何離開小鎮千里迢迢找到于家的?

    剛踏進宅子門,姜遺光已敏銳地察覺不對,往小院角房奔去,推開門,里面本該綁住的人果然不見蹤影。

    范辛慈不會輕易離開,所以……

    他猛回過頭躲過一刀,扣住那人手腕旋至身后,將他反壓在地。

    “果然是你。”

    呂雪衣冷笑:“當然是我。”

    “我早就說過,你們做的越多,越是把事情往原本的軌跡上推!你要是不來,于家人就根本不會遭難,也不會要遷到北方!后面就不會有那么多事了!”

    “可惜啊可惜,你根本就沒明白我的用心,我真懷疑,你這種沒有人情沒有頭腦的怪物,是怎么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姜遺光不為所動,問他:“范辛慈呢?你殺了他?”

    呂雪衣自得道:“當然!要不是他殺了于家那么多人,于家人怎么會想起來什么詛咒?你居然還可笑地要保他。”

    姜遺光說:“可笑的是你。”

    “你自以為我們不參與,事態便不會和原來走向一樣。可你是否想過,入鏡人不參與,改變的是于家人的命運,不是入鏡人的。”

    “你保全了于家人的命,你自己的命……你想要嗎?”說話間,扣在呂雪衣喉嚨上的五指越來越緊,后者臉漲得通紅,拼死反抗卻無法掙脫。

    又一擊風聲襲來,姜遺光閃身一躲,呂雪衣趁機扯開他連滾帶爬跑到一邊,連咳帶喘好不容易才把氣喘勻,笑道:“你總算想通了。”

    方才偷襲姜遺光的,卻是一直以來滿心滿眼都是他的范辛慈。

    呂雪衣找到他后,沒有直接報仇,而是勸他,姜遺光如果活著,他一定會不斷眷顧其他人,不會只看著他一個,姜遺光活的越久,身邊就圍著越多人和他爭。

    只要姜遺光死了,他就永遠屬于他了。

    讓姜遺光的命了結在自己手上,活著的最后一刻只能看著自己,就算變成厲鬼,也只報復他一人。

    范辛慈當然會心動。

    第578章

    井底, 彭明志猶豫良久,打開了面前的棺材。

    避開撲面而來的腐臭,氣味散開后,他慢慢湊上去。

    火光昏暗搖曳, 小小的棺材里躺著一具蜷縮的白骨。大概是眼花了, 彭明志甚至感覺骨頭微微晃動了一下, 再仔細看時,又不動了。

    彭明志小心地檢查起這具骨頭——畢竟也是歷經多劫的入鏡人,學過幾手驗尸功夫。他瞧著這具骸骨的確屬于上了年紀的女子, 骨架纖細,手足處骨架均有彎曲折損,一看就是生前干過苦活,但驗不出致死的外傷,也并無發黑處。

    難不成真像鎮子里的人說的那樣, 是壽終正寢?那為什么會有如此深的恨意?

    彭明志心道,若只是因為人死后都會變成怨憎惡鬼,他這頭可就查不下去了。

    他又仔細看過一遍,突然發現這煤婆婆的右腳居然有六根足趾。

    這件事倒是沒聽過, 不過一般人也不會知道吧?雖然不知道有什么用, 還是先記下再說。

    尸骨驗完了,沒查出什么來。彭明志又環顧四周, 再次思考起為什么要把煤婆婆的棺材放入井下,還在井下開辟出一小間石室。按理說石室中該有點東西,可這里頭空蕩蕩, 什么也沒有, 他還幻想過里頭有密道可以直通外界出去呢。

    聽說這間石室還有棺槨入井都是煤婆婆自己生前決定的,她當時在想什么?

    彭明志總覺得自己疏忽了什么地方, 沿著棺材轉一圈,摸了又摸,他突然想起什么,小心地抓住棺材頭尾,手上用力,試圖推轉起來。

    以棺材正中為圓點,大力之下,竟真的叫他轉動了半圈,而隨著他的轉動,身后石壁吱呀作響,看似嚴絲合縫的墻面旋開半扇門。

    果然如此!彭明志大喜,他擔心門又縮回去,干脆從遠處把幾個快斷氣的人拖過來抵住棺材,他自己試探幾次后,踏進半扇門中。

    門內又一間石室,更小,也更簡單,一張木桌,木桌上有一木匣。打開木匣,里面有一本書,和一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小孩襁褓,顏色花了布料也稀得不成樣子,輕輕提起來都爬刮破。彭明志只簡單看了看就不敢再動,轉而拿起那本書,就著微弱的光翻開看起來。

    越看越叫他吃驚。

    這本書……應當算是煤婆婆自己寫的日志。厚厚的一大本日志,煤婆婆幾乎每天都在咒罵,怨恨自己臉上的胎記丑陋,使她走到哪里都被瞧不起,被辱罵。她也怨恨自己的養父母,家中沒有銀錢還要將她養大,叫她在世上受苦,不僅沒錢還要拿大道理教她,只會叫她不要怨恨要善良,卻不肯在她被嘲笑時替她出頭。

    養父母在她嘴里是一對沒本事只會說大話的窮酸夫婦。整個煤山鎮的鎮民于她而言也是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釘。前面內容還有些委屈,越往后越癲狂,但凡有人多看她一眼都是在嘲諷她的樣貌丑陋。

    煤婆婆更是在日志中寫道,那對老不死的雖然沒什么本事,卻教了她一樣生財的法子。只要裝好人,讓別人都以為她是個大善人,她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她只要在村里有災難的時候,裝裝樣子就好了。

    王嬸喝藥時,她將她捂死,再哭天喊地抹淚。李家阿叔腿折了,她只要往藥里加點帶毒的煤粉,他的傷口就永遠好不了。她撿了兩個孤兒帶回來養,一個被她“不小心”丟進樹林里給狼吃了,另一個在上山的時候“不慎”被黑影卷走了。

    沒有人懷疑她,誰讓她是個好人呢?

    哪怕是她殺的人,那人的家人仍會對她感激涕零,這讓煤婆婆無比自得。在她看來,整個鎮子的人都該死,要不是她長大以后學會騙人了,鎮民們哪里會對她有好臉色?他們只會叫她丑妖婆。

    彭明志看得飛快,他不管煤婆婆是好是壞,只管這日志里有沒有對自己有用的東西。真叫他找到幾點。

    煤婆婆在礦山中長大,她依稀記得小時候養父母家中還有個姐姐,只是后來那個姐姐不見了。那個姐姐曾和她說過,煤,是地之精華,埋在地下的人死后會變成煤,而死去的人的怨念并不會消散,只會跟著在地底成型,也會和主人一起變成黑色的煤塊。

    有些煤只能用來燒火,而有些煤塊,卻是駁雜惡念凝聚。在某些時候……煤甚至能變身厲鬼。當人們生火取暖時,怨念匯聚成惡鬼將人拉入地下,把他們也變成煤,等下一個人把他們挖出,再用于生火。

    煤婆婆已經靠這個辦法殺了幾十個人了。

    她寫道,自己很明白,整個鎮子的詛咒的源頭都來自于煤礦。只要還繼續用著煤礦,燒過里面的煤塊,怨念就會一直跟在用過煤塊的人身上。他們永遠也別想擺脫詛咒,直到死后,他們也會變成煤礦的詛咒的一部分。

    書的最后,煤婆婆自白道,她知道自己快死了,所以先將一切安排好,把棺材放在烏坊的井下,也是為了在死后仍舊控制這片地方。

    她相信人死后有魂魄,而她也相信,自己的怨念一定能在死后形成更加厲害的詛咒。她要詛咒鎮上的每一個人,讓他們全都不得好死。

    這本日志是她故意不毀掉的。為的就是將來萬一有人發現,讀了上面內容后,那人一定會氣炸的。要是公布出去,就更有意思了,整個小鎮的人都會氣瘋吧?

    不過她已經死了,這群人也奈何不了她。

    彭明志看完以后都不知道說什么好。是該生氣煤婆婆的詛咒把他們幾個入鏡人都給卷進去了?還是該嘲笑這些鎮民居然被一個人耍得團團轉?

    詛咒……哈哈,整個煤山礦脈都是詛咒。煤山鎮人們因為詛咒心生恐懼怨憎,這些怨念又反過來變成加害鎮民的詛咒。

    他把日志塞回去,想了下又放在自己懷里。

    煤婆婆的怨念……她要毀掉整個鎮子,要讓所有人給她陪葬。

    正巧,他也想這么干。

    “煤婆婆,你要是在天有靈,你應該幫我。”鬼使神差的,彭明志低聲呢喃道。

    從石室離開后,剛才還奄奄一息的幾個人已經斷氣了,其中包括一個時辰前還在和他說話的師爺。

    沒有一點能離開的跡象。

    彭明志回過神來,感覺自己也有點不正常,他居然在向一個惡鬼祈禱?這個惡鬼沒有殺他已經是不錯了。

    雖然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他在翻了煤婆婆棺材后還能活著。但既然沒死,他就能想辦法活著出去。

    彭明志拖來地上的尸體,一層層壘好,堆得有半人高后爬上去,踩在最上層用力一跳,真叫他扒了住井壁,然后一點點往上爬。

    ……

    四十年前的煤山鎮內。

    轉眼間,盧湘已經在鎮上生活大半個月了,沒有任何危險,沒有意外,也沒有人找她。要不是她很清楚自己是入鏡人,進來是為了解開惡鬼心魔的,她都要以為自己真是個普通的煤山鎮鎮民了。

    再等等吧,姜遺光他們應該會回來,到時再商量一下,后續該怎么辦。

    盧湘在夫妻倆家中住了下來,老夫妻倆對她很滿意,安靜、溫柔、漂亮,就是老喜歡往外跑,明明和她說過,那親戚估計是族里編出來誆她的,她還是不信,天天出去打聽,叫他們又心疼又生氣。

    不料和鄰居聊天時,老人提起此事,鄰居卻說他們的干女兒并不在鎮上,她每天都在往雪山下的森林里走,他撞見過好幾回了,只是沒說。

    老人擔心起來,不知這個干女兒要做什么。第二天盧湘又冒雪出門后,兩位老人都悄悄跟了上去。

    她竟真的直接往鎮外走了!她根本不是在鎮里找人。

    兩位老人一路跟上,想看看盧湘到底要做什么。盧湘早有察覺,轉幾次彎三兩下就把人甩開了,再次深入森林,而后奔向到山腳下。

    老夫妻倆就這么在森林中迷失了。

    前前后后都是樹,找不著東西南北,也找不到干女兒,走了一個多時辰,兩位老人累得不行,不得不停下歇息。坐了一會兒,他們竟聽到了小孩的哭聲。

    老婦人起初以為是鬧鬼,再聽感覺不像。兩人壯著膽子循著聲音一路找,撥開一叢草,里邊躺了個包在包被里白白凈凈的小嬰兒。

    ……

    直到天擦黑,盧湘才回去,她本來想好了理由,一進家門卻沒迎來夫妻倆的詢問,而是先聽到了小孩兒的哭聲。

    “這……這孩子哪來的?”盧湘不敢相信地盯著爐火旁的搖籃,里面躺著的孩子被開門聲驚了一下,睜著眼哭起來。

    老婦人急忙把孩子抱出來哄,蒼老的臉上滿是笑意:“還說呢,你這孩子,今天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和你阿叔在森林里撿到的這孩子。”

    她丈夫笑呵呵道:“鎮上也沒聽說誰家丟孩子了,這一定是老天爺看我們夫妻倆心誠,叫送子娘娘給我們的福氣。”

    兩個老人笑得開懷,盧湘卻心里一突。

    莫非……這就是被收養的煤婆婆?

    心下震驚,盧湘還是笑著湊上去逗孩子,伸手抱過,卻見小臉上白白凈凈,不見黑斑,硬要說的話,一邊眼皮上有個半顆芝麻大的黑色小痣。

    老婦人還樂呢:“這下好了,你有個妹妹了,以后我們老兩口走了,你和你妹妹總有個依靠。”

    盧湘忙呸呸道:“干娘你胡說什么,別講這不吉利的話,你還要看著妹妹長大嫁人呢。”說話間,她抱著孩子又搖又哄,一副十分喜愛的模樣,“干娘,晚上就把妹妹放我那屋吧,也省得吵著你們睡覺。”

    老兩口哪有不應的。

    夜里,盧湘等其他人都睡著了,點起燈,小心地檢查起女嬰身上每一寸皮膚。

    沒找到黑斑,卻發現這個孩子右腳長了六個趾頭,也許這就是她家人將她丟棄的緣故吧。

    不過……沒聽說煤婆婆足生六趾,所以這孩子到底是不是她?

    按理說,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這個孩子如果真是將來的煤婆婆……她該怎么辦?

    殺,還是留?

    盧湘實在難下決斷。

    第579章

    盧湘最終沒有動手。

    姜遺光的話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忍不住去想,若這個女嬰真是煤婆婆,自己殺了她,會不會有另一個女孩成為將來的煤婆婆?亦或者自己不論如何也殺不了她, 反而促成她將來的轉變?

    先順其自然吧, 還有時間呢。等后面自己和姜遺光他們匯合了, 再討論這個孩子的事吧。

    盧湘抱著女嬰復雜嘆氣,最后還是將她安放在床上,看著她安靜的睡顏, 給她輕輕拍背,自己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被她惦記的姜遺光,仍在千里之外的某座小城,面前躺了兩個被打斷腿的人。

    他有些沒想到呂雪衣和范辛慈竟會聯手,而出于“不愿改變事情走向”的緣由, 他暫時也不能殺了他們。

    除非現在有理由確定,他殺了這兩個人不會改變未來。但他無法確定,就像他在對范辛慈下達命令的那個瞬間,沒有想到他那么快就會被人說動那樣。

    最終他還是放過了這兩人。

    他要驗證一件事, 當初追殺他們一行人的殺手, 會不會就是呂雪衣養出來的?

    一切看似由入鏡人而起,所以如果將入鏡人都殺了, 反而能破局。尤其是自己,姜遺光很清楚,其他人都認為雪惡靈為自己收服, 這場死劫也與雪惡靈有關, 將自己殺死,興許能更快找到出路。

    推算下來, 他反而不得不放過這兩人。

    呂雪衣應當也是想到了這點,才會有恃無恐。

    姜遺光思考后,抓起兩人衣領從門口扔了出去,他對范辛慈說道:“你太聽別人的話,不聽我的話,我不要你了。”

    說罷,他不再管這兩人會有什么反應,從后窗跳走離開了。

    即便自己不插手,這兩個人在一塊兒也不可能相安無事。若非如此,他也不會放任不管。

    等回過神來的范辛慈甩開還要說服他的呂雪衣,沖進房間里,卻發現姜遺光早就消失了。

    他不要他了!

    范辛慈死死揪住衣領,幾乎喘不過氣來,一條沒有主人的狗能去哪里?

    都怪他!!

    都是他!他挑撥離間!

    范辛慈猛地回頭,死死瞪住呂雪衣,幾乎從牙縫中擠出的恨到骨子里的聲音:“都是你!都是你!!”

    呂雪衣:“……你真是瘋到無可救藥,難怪姜遺光不想要你這條狗。”

    橫的怕不要命的,呂雪衣可不想跟他拼命,詐他身后有人,抄起暗器直接將人打暈過去。白日人多眼雜,到了夜間,他拖著麻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來時他記得這條巷子口右拐有口井。

    月光下,他將麻袋扎好,繩子另一端綁上一塊大石頭,連著兩聲悶響,麻袋跟石頭皆沉入井底。

    “呵呵呵……”呂雪衣痛快地笑了。

    不是不想打破輪回嗎?他把人都殺了,他就不信這回姜遺光不著急。

    左右望望,確定無人看見,呂雪衣沿著墻根悄悄溜走了。

    小巷中間一戶人家,家中住了四口人,老母親夜里口渴,水卻喝完了,叫兒媳去打水,兒媳忍著困爬起來,怕吵著熟睡的兒子,連開門都是小心翼翼的沒發出一丁點聲音。

    夜里黑的很,小媳婦又怕又氣,還沒走出兩步,就見巷口月光照著的那口井旁邊站了個人!那個人把一個麻袋扔了進去,又丟進一塊大石頭!

    她驚得呆住了!

    那個人好像發現了她!朝她這邊看了過來!小媳婦僵在原地一動不動,她發現那個人臉上有一大塊血印子!

    前兩天官差老爺們來找犯人,說有個江洋大盜殺了一戶人家里十幾個人,那個江洋大盜臉上就有塊疤!

    她嚇得連怎么喘氣都忘了,還好……還好這人沒看見她,他走了……還好他走了……

    小媳婦腳一軟,連滾帶爬地往家去。

    ……

    呂雪衣沒走太遠,一晚上他也飛不到煤山鎮,打算晚上先找地方歇歇腳,等風頭過去再找地方把腿治好,這樣才好回煤山鎮。

    今天實在太累,呂雪衣打個哈欠,望望高處蓮花座上的菩薩,冷笑一聲,裹緊身上的衣服睡著了。

    睡夢中,呂雪衣總覺得不對,猛地睜眼,卻發現自己脖子上架了兩把刀!

    一群官差模樣的人不知什么時候進了他藏身的這間破廟。緊接著又一對男女拉拉扯扯地從門口進來,女子一進門就指著他尖叫:“大人!就是他!我昨天晚上親眼看見他把人丟進水井里,還丟了一塊石頭!就是他!”

    呂雪衣暗怒,可自己受了傷,雙拳難敵四腿,他根本跑不掉,只得叫苦道:“好大姐,你胡說什么?我是個讀書人,回鄉時叫綁匪劫了貨還打斷了腿丟在這破廟里,我哪能像你說的什么往井里扔人?幾位好漢行行好,還望查明是非,還在下一個清白。”

    為首的官差看他談吐不凡,像讀過書的人,腿也確實斷了,怎么看都不像那等惡人。

    可上頭大人都說……寧枉勿縱。要是放跑了這個,去哪里抓人交代?

    幾個手下知機,一個說大哥你不能被騙了,看著像讀書人也不一定就是啊。另一個拍胸脯保證那小媳婦是自己遠房堂嬸,從來不說謊話。這時又有人來報,說那口井里真的撈出來一個死人,用麻袋裝著,麻袋口的繩子還綁了塊石頭。要不是他們叫個個子小的人下去把繩子割斷了,還撈不上來人呢。

    這下沒什么好解釋的了,那人大手一揮,其他人也不管呂雪衣叫冤,堵上嘴拿著人就給套上枷,拖了他往外走。

    小媳婦還在和丈夫一起跟官差們要賞錢,一打眼,被那犯人看過來的眼神嚇了一大跳。

    這個人……這個人一定是惡鬼!

    她嚇得連忙跑到菩薩面前跪下,接連好幾拜,還是不能打消那股子叫她起雞皮疙瘩的寒意。

    還好……還好這個惡鬼被抓起來了,大人們肯定會把他砍頭的。

    呂雪衣被送回城,判收監,秋后問斬。

    聽到這個消息,姜遺光暫時放下心,至少他不會再來打擾自己了。至于呂雪衣的性命,他不擔憂,以他的能耐,不至于死在獄中,倒是要防著他越獄才是。

    他去了于家,叮囑于家人轉告官府,那位犯人身手不凡,即便斷了腿也要小心越獄后,便離開了,啟程往煤山鎮去。

    ……

    煤山鎮。

    鎮民們將災星丟入井中,卻仍不能解煤山鎮如今災禍,黑影、怪聲依舊遍布小鎮,每天都有更多的人死去。

    于家人終于敗落了。

    于婉貞怎么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想起那個隔著墻告訴自己雪山中有黑影詛咒的年輕人,那時,她還以為那個人在說假話。可現在她知道了,煤山鎮的詛咒是真的!冒犯了煤婆婆,是真的會降臨災難的!

    再后悔也來不及了,外面死了那么多人,于家也死了很多很多人。伯父伯母和兄長都說于家有人庇護,不用怕,可那個庇護的人也好像消失了。她見到家人們臉上的愁容越來越多,而活著的家人也漸漸少了。

    她卻不知為什么,一直沒事,沒有得病,也沒有黑影找上她。雖然不明白為什么,但在這種時候不給家人添亂,反倒能出一份力,這叫她多少有些欣慰。家中奴仆全都走了,她就自己穿上小廝的衣服,蒙了臉,每天從小門出去買菜買布,還有紙錢香油等。

    這一日,她剛出小門被人叫住了,一看是個不認識的年輕人,她疑心自己被看出身份,急忙遮了臉就要走。那人趕緊攔著她:“好心人,你別走,我有話想問你。”他從身上摸出碎銀子,一股腦往她手里塞,“你別走成不?我想問你些你家里的事。”

    以往也有發現她是“于家奴仆”追上來叫罵或者打聽的。于婉貞本來想走,不知怎么聽著聲音耳熟,要掙開的勁兒慢慢送了,壓著聲音說:“你快問吧,要知道什么?”

    王進好不容易逮住個于家的下人,他也不知道宅門里的規矩,更不知道自己碰見的是誰,老實巴交問道:“我聽說你們于家有個小姐,她病了,不知現在好些沒?”他想起來這種大戶人家小姐姑娘們很多,怕眼前的人不知道是誰,比劃道,“是個聲音很溫柔的善心的小姐,她給過我銀子,對了,我這里還有個她的手帕,你幫我看看,這是哪個小姐的?你也甭告訴她,只要跟我說她好不好就成了。”

    即便手帕燒焦了,于婉貞也一眼認出這是自己院里丫鬟繡的帕子,她那日挑了個最常見的手帕裹了銀子扔出去,就是不想叫外人認出自己身份。誰知道這人竟還找上門來。

    難怪聽著聲音耳熟,原來是他。

    她心里又羞又氣,啞了嗓子問:“我知道是誰的,你問了又想做什么?”

    王進大喜過望,怕對方認為自己是跟別人一樣來占便宜的,連忙道:“別誤會,別誤會。我……我受那個小姐幫助,才把我爹救回來。我爹前些日子走了,我辦完后事還剩些銀子。你們小姐要是現在過得困難,請你把這些給她。”

    王進從身上掏出一個舊錢袋,塞得滿滿的,不由分說塞到于婉貞手里:“我聽說于家下人走了很多,你現在還留著,肯定是個忠心的。你不能私吞了,一定要把錢給她。”想了下又不放心,“要不……你還是叫那位小姐來吧?就在這后門,我知道她們要名聲,我不會看到她的,我把東西丟過去就走。”

    于婉貞手里被塞了個沉甸甸的銀子,又拿了回去,她心底比這袋碎銀子還沉,沉得她眼睛發酸。

    她說:“好,我去幫你叫她。”

    王進高興極了,送他踏進那個門之后就高高興興等著。沒多久,隔著門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你?”

    王進又欣喜又心疼:“是我,我……我聽說你們有點不太好,我想看看你……啊不是,我不是要看你。我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這段時間,有沒有人欺負你?”

    墻里的聲音說:“如果有呢?你要幫我?幫一個仇人家的女兒?”

    和鄰家嬸子一樣的話,和那時截然不同的回答。

    “嗯,我會幫你。”

    墻里的人愣住了:“為什么?你知道的,是我家人把你害成這樣的,也是我家人冒犯了煤婆婆,才惹來這場禍事。”

    王進一咬牙:“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就是想幫幫你,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能看著你不管。”他不知怎么,說著說著有點想掉淚,“我爹走了,我家沒人了。你要是肯,我帶你走,不叫人欺負你。”

    墻里一時沒了聲音。

    王進懊惱自己說的太多,這些大戶人家的小姐聽說都嬌滴滴的,嚇著了怎么辦?他手足無措片刻,又不敢翻過去,只好輕輕問:“……你,你走了嗎?”

    墻里人回答:“……沒有。”

    王進松口氣:“這個給你,我剛才不敢給你的下人,怕他拿走不給你了。”他摸著沾了汗味的舊錢袋,突然很不好意思,使勁擦掉上面不存在的灰,“你往里站站,別砸著你了。”

    墻里的聲音說:“好。”

    于婉貞等了一會兒,圍墻外飛進來一包錢袋,重重砸在地上,布破了,里面灰撲撲的碎銀子、磨得發亮的銅錢、還有從自己家給出去的小小的銀錠子,骨碌碌滾了出來。

    “沒砸著你吧?”墻外的人不放心地問。

    她說:“沒有。”

    她將細碎的錢仔細收好,裝回舊錢袋,又包上自己的手帕。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我……咳咳,你要是沒有什么,我就先回去了。我……我剛才說的,你別……”

    “你肯不肯娶我?”

    王進忽然聽到墻里傳來的聲音。

    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墻內,于婉貞眼里噙著淚,仰頭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她又問:“……你肯不肯娶我?”

    ……

    煤山鎮最近出了個稀罕事。

    那個于家,居然把于小姐嫁給了一個爹娘死絕、家里只剩四面墻的窮小子。

    那男人的爹還是于家人害死的。聽說他拼死拼活向于家人求娶,同族的人都不肯認他,把他趕出了他爹留下的房子,劃出族譜,不許他再給他爹上墳。

    而那位于小姐也不知吃錯了什么藥,是死了心非要嫁給他。

    放在平時于家直接把人打出去了,但現在于家就剩那么點人,家產也散去不少,于小姐鬧著要嫁,他們還能怎么辦?

    于婉貞清點了不少東西當做自己嫁妝,王進沒房子住了,她就請人在鎮子最邊上蓋了座小房子。家中沒有準備嫁衣,她就自己裁了紅布,鑲一圈白邊做嫁衣。

    日子也是自己定的,她自己算了個日子。王進穿著她做的同樣紅底白邊的新衣,牽著騾子,她坐在騾子上,蓋了紅蓋頭,在一片咒罵嘲笑聲中,被他一路帶回了家。

    第580章

    煤山鎮人人自危, 遠在小鎮邊緣的小夫妻倆卻什么事也沒有。起初還有人要看他們笑話,等著于家人被詛咒的那天,后面人們也慌了,上門求兩人庇佑。

    于婉貞不忍拒絕, 不敢答應, 她自己也不知為何沒有遭難。本來……本來她以為自己身為于家人, 肯定會被煤婆婆記恨的。

    莫非,因為她身為外嫁女,就被放過了?

    于婉貞總覺得沒那么簡單, 鎮上其他人可沒這么幸運呢,不論和于家有沒有關系,幾乎沒有人沒見過黑影,沒有人家中不被帶走幾個人。

    這時她聽說了一件事。

    前些日子,一些人上山在礦洞外等, 捉回了先前從冰里出來的怪客之一。怪人們共九個,他們只捉到一個,據那個人說,其他的都在礦洞里被黑影殺了。

    “好端端的, 為什么要捉他們?”于婉貞聽了都有些吃不下飯了, 她很清楚被鎮上人抓住后會有什么下場,恐怕……那人會生不如死吧?

    雖然她對那些人沒什么好感, 既恐懼,又厭惡,從冰中復蘇的人聽起來已不是活人了。要不是她的叔叔伯伯們非要將這些人奉為座上賓, 她一面都不會和這些人見上, 肯定離得遠遠的。

    可在聽到那些人不好的消息后,她還是不免心生同情。

    王進一邊喝著碗里僅剩的面疙瘩一邊道:“是啊, 有一陣子了。”他看妻子面上愁容,知道她在擔心什么,安慰道,“放心吧,大志他們沒對那人怎么樣,就是把他還有那些大人們關進烏坊了。”

    “放進烏坊?”于婉貞更糊涂了,“烏坊里不是只有烏女嗎?”怎么把人關那兒去,不怕他逃走嗎?

    王進怕嚇到她,輕描淡寫道:“就是……他們把人放進那口井里了。你也知道,那口井下埋著煤婆婆的墳。他們就是讓他在底下賠罪的。”

    于婉貞驚呼一聲,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嘴,就算王進說的再含糊她也明白了。

    盯著面前幾盤小菜,她吃不下去了。

    王進不免著急:“你這樣怎么能行,你還懷著孩子呢,就算不為了自己,為了孩子也要多吃點。”

    于婉貞扯扯嘴角,想拉一個笑,可怎么也笑不出來。她看著王進的眼睛,難過道:“那些人就沒想過嗎?在雪山上被冰封住還能活著出來的人,說不定他們才是被煤婆婆保佑著呢?他們這么做,不怕煤婆婆生氣嗎?”

    于婉貞自覺不是當地人,對那什么煤婆婆并無敬畏心,不是惡鬼便是鄉野人供奉的野神吧,更是暗怨它奪走了自己哥哥性命,若非如此,于家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王進聽著也有道理,但叫他和其他人對著干,他不敢。或許爹剛去的時候他敢,現在娶了媳婦,媳婦肚子里還揣了一個,他就不敢了。

    “好好好你別急。”王進道,“這樣,我抽空去看一眼,要是他還被關著,我就想辦法問問,怎么樣?”

    于婉貞含著淚點點頭,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每天不是生氣就是難過,還要他這樣來安慰自己。她強擠出個笑,撲在王進懷里。

    王進過兩天就想著去烏坊看看了,媳婦的話叫他總有點放心不下。

    烏坊外人還是很多,每天都有人來求煤婆婆庇佑,不過現在烏女少了許多,就連他娘也很早就消失了,也不知是走了還是被黑影帶走了。

    王進一出現就被人吐唾沫星子,也有人求他回去問問他娘子。他只忍著,誰來都不說話,看起來好像是來找他娘的,這么來了三天,沒有人懷疑他了。第四天他趁著天還沒亮的時候又悄悄去了。

    一圈圈往里走,越是走王進心里越發毛,這墻上的畫實在太像真的了,簡直就像好多人盯著自己看一樣。

    一直走到最里邊,他看到了一口井。

    井蓋不久前被打開過,鐵鏈子也沒拴好,王進很輕松就打開了一小半,揮去井下飄起來的古怪氣味,他狠狠心,探頭往井下看去。

    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好在王進身上帶了家伙,擦燃火引點著燈籠,一根細線慢慢放下去。

    天實在太黑了,一圈圈圍墻又將本就暗淡的月光遮得更昏暗。他一直努力探頭往井下看,完全沒留意離自己一尺之遙的井沿下靜靜趴伏著一個人。

    “怪了……人呢?”王進百思不得其解,他特地帶了很長的一根繩,燈籠都放到最底下了,井底居然沒有一個人,只有一點零散的白骨,看得他心驚肉跳,不愿去想那些骨頭是什么時候出現的。

    烏坊的事肯定比他想的還復雜,他以前可沒聽過要把人丟進烏坊井里的事。

    王進還在看,不知怎么的后頸皮那塊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好像……好像有人在看他一樣。

    王進幾次抬起頭,左看右看,不管怎么找都沒人。可一旦他把頭伸進井里,就又感覺有人在看他了。

    “奇怪……真沒人啊……”王進兩手撐著井沿,他感到脖子那兒酸得難受,回去以后就跟媳婦說沒看見就行了。

    就在這時,王進聽到自己耳邊響起一道嘶啞聲音——

    “我在這。”

    王進猛地抬起頭,他終于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王進嚇得渾身軟得像泥一樣,差點跌到井下去。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兩只手拼命錘打過去同時不斷往后爬著退,“你……你……唔唔……”

    彭明志兩只手兩條腿都撐開才勉強扒在井壁上,本來他還在用力推井蓋,推了幾天幾夜都推不開,幾乎絕望了。聽到有人來馬上安靜下來,起初還不確定王進是敵是友,決定先藏著。

    結果那人直接挪開了井蓋,這倒給他省了不少事。

    因為天太暗,他和王進都沒有看清對方的臉,但是他聽出了對方的聲音。

    既然是王進,那還能談談。

    結果沒想到把人嚇了一大跳。他趕緊爬上兩步一手撐著井沿,另一只手方才能捂住對方嘴巴:“噓!別把其他人喊來了。”

    王進驚魂未定,看那人不像要害他,狂跳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彭明志從井里爬出來,順便把燈籠也從井底扯出來:“其他人早就餓死了,別看了。”

    “那……”

    “被我拖到里面去了。”彭明志無所謂道,“里面有個煤婆婆的密室。”

    “密室?”

    彭明志一心想拉人入伙,加之他懷疑王進有什么特殊之處,否則也不會處處見到他,便不介意向他多透露一些,“我在底下發現了一些東西,你帶我平安出去,我就告訴你。”

    “什么東西?”王進總覺得又有什么大秘密了,他明明是來看看有沒有人然后回去的,現在好像又被牽著鼻子走,“不對,等等,我……我先問你,你跟這鎮子上的災難有什么關系?是不是你們冒犯了煤婆婆才……”

    彭明志冷笑地打斷他:“煤婆婆?要是比起冒犯,只要活著的人都冒犯了她的眼睛。”

    “你怎么這么說?”

    彭明志不容置疑道:“你帶我出去就知道了,找個地方安排好,別叫人發現。要不然我們都得遭殃!”

    在告發他和帶他走之間猶豫了許久,王進選擇了后者。

    天光熹微,兩人一前一后悄悄出了門。

    一人疲憊不堪,另一人滿腦子胡思亂想,兩人竟都沒發現,烏坊不遠處,有個人望著他們遠處的背影,一溜煙往回跑了。

    “就在這邊吧。”王進把人帶到離自己家約莫一里遠的山坡后,那里有幾面土墻,很多年前在這里的幾間屋子塌了。不能住人,不過藏一藏人還是可以的,一般也不會有人往這里去。

    天大亮了。

    托近日黑影災禍的福,一大早的,鎮上沒幾個人,沒有人發現他帶著災星來到了這里。

    王進又煩躁又恐懼,他把人帶到了這里,覺得不對,可要他去告發也覺得不妥,也不知該怎樣做才是好。

    “你說要給我看的東西呢?”他問。

    彭明志說:“不忙,你先帶些吃的喝的給我。”他摸出一點錢塞給他,“我不白吃白喝你的,就在這等你回來。”

    在井下那么久,沒有食物,沒有水,只有幾個死去不久的人。

    他一點都不想回憶自己是怎么撐過來的。

    王進憋著氣去準備東西了。

    一回到家,還沒進院子,就見媳婦站在院子門口遠遠問他:“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柴火呢?”

    什么柴火?

    王進還沒問,于婉貞快走幾步,像要逃跑似的,他擔心她摔著趕緊迎上去,一打眼,發現自家院子里有幾個人影,他猛地反應過來,結巴兩下,趕緊說:“我忘帶斧頭了,我都忘記斧子昨天借給二伯爺家了。”

    于婉貞說:“你呀,老是這樣忘事。對了,今天有人來找你,非說你去了烏坊,是么?”

    于婉貞抓著他的手,只覺那只手冰得不像話,她用力一握,對他微微搖搖頭,面上若無其事問道:“你真去烏坊了?”

    王進裝傻道:“沒有啊,我沒去,誰說的?”

    一人從院子里出來,是他認識的,外號小耗子。小耗子指著他:“你別敢做不敢認,我親眼看見你打開井蓋,把里面的人放出來了,你還帶他走了。”

    “你亂說什么!我告訴你,你再扯我身上,老子不認你這個兄弟!”王進跳腳,但他心虛得厲害,誰都能看出他臉色蒼白眼睛亂瞟,一看就是在說謊。

    幾個從前跟他玩的好的兄弟都出來了,這幾人就算他娶了于家小姐也沒有遠離他,這時卻都用失望的目光看他。

    “就因為是兄弟,小耗子才來勸你。”一人道,“我們沒有說出去,你要是不承認,那我們只能叫族里的人來認了。”

    “還是交代吧,你把人藏哪兒去了!”

    于婉貞含笑道:“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本以為幾位一早趕過來是為了敘舊,沒想到是來興師問罪。”

    小耗子道:“大老爺們說話,你個娘們兒插什么嘴?”小耗子早就看不慣這個女人了,就因為她,王進連祖宗都不認了。

    呸!狐貍精!

    于婉貞仍帶著笑:“你們幾個合起伙欺負我相公,還不允許我一個小女子說辯駁幾句?”

    小耗子還要再說什么,王進怒吼道:“夠了!”他不由分說拉起于婉貞護在身后往家走,“我沒去過什么烏坊,也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東西,你們要告就去告好了,反正在你們眼里,我是爹娘都不要了的人。”

    “好,好好好!這是你說的!”幾個兄弟沒想到,到了這個地步他還袒護著這個女人,氣得指著他不知說什么好。

    王進什么都不管了,把幾人連拉帶拽轟出去,砰的關上院門插好門栓。他心還在怦怦跳,手直哆嗦。他不知道自己將來會不會后悔,可他就是這么做了。

    “不怕。”于婉貞握住他的手,緩緩收緊,“不管是什么,我都陪著你。”

    “……好。”

    進屋后,王進幾次打開窗,確定沒有人偷聽,把自己到烏坊后的所有事都跟于婉貞說了,“我們現在怎么辦?他們肯定在家門口守著,到時候要是被發現了……”

    于婉貞搖搖頭:“不怕,那人既然能在井下活到現在,出來了自然會有辦法,不可能只等著你給他找東西吃。我們現在什么都不用管,他要是想做什么,會主動來找我們的。”

    “真的?”

    于婉貞:“只要他不會再次被抓住,就不用怕。”

    于婉貞也很好奇,那個人究竟知道了煤婆婆的什么秘密?

    還有……烏坊底下居然有一間密室?

    這件事必須趕緊告訴家里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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