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60
距離會議重新開始還有十來分鐘, 鄴尋仍在翻稿。
馮然?看鄴尋片刻,建議鄴尋出去透透氣,放松調整狀態。但鄴尋滿腦子都是一會?兒要?演講的內容,也聽不太進馮然?的話, 隨手抓起桌上的文稿, 便到?外面繼續看。
會?議室出來的走廊正對一面巨幅玻璃墻。鄴尋不知不覺走到一塊僻靜處,他聽見有人低聲講電話, 隨意抬頭看去一眼, 就發現了站在走廊盡頭的鄴欽。
鄴欽應該是聽見了他的步聲, 也側目看來一眼。
鄴欽手機半舉在身前,不難看出是在跟人視頻通話,也不知聊到?什?么開心的,連帶鄴尋一起沾了光,轉頭掠向鄴尋時, 眼底的笑意并未全部收起。
鄴尋下意識避開了鄴欽的眼睛,胡亂點頭就當?打過招呼, 準備原路返回, 但鄴欽剛好講完電話, 叫住了他。
鄴尋只好走過去。
鄴欽拿過鄴尋身側的文件, 一邊翻一邊問:“感覺好點了嗎?”
鄴尋含糊地應了聲“嗯”。
鄴欽說:“不用?那么緊張,技術部事先就對整個項目了解過。”
鄴尋垂眼去看鄴欽手上的紙張, 白紙黑字,翻動間?模模糊糊的。
他莫名有些心煩意亂, 別開臉, 脫口而出一句:“其實?你想看我?在會?議上出糗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 鄴尋自?己心頭猛跳。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卻不知道該怎么補救。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就在他忍不住破罐破摔,心想什?么都不干了的時候,他的腦袋被什?么東西?敲了一下。
鄴尋轉頭看過去。
文件被鄴欽卷成筒狀。
“你在想什?么。”
鄴欽的語氣不咸不淡:“看你出糗不用?特地等到?會?議。”
鄴尋:“……”
這話像他們沒?發生齟齬時會?開的玩笑,鄴尋感覺自?己像點燃一條引線,等了半天黑煙滋滋往上冒,但最后只是個啞炮。
助理來電話說會?議馬上就要?開始。
鄴尋來時并不覺得這條走廊有多長,但此刻走在鄴欽旁邊,四周的安靜都像放大了數倍。
剛才的對話一直沒?著落地蕩在兩人中間?。
鄴尋感到?前所未有的尷尬,心想隨便說點什?么都好。
“剛在那邊碰見你的時候,你在跟誰打電話,”鄴尋不太自?然?地開口,“好少看到?你這樣笑。”
鄴欽頓了頓,說:“你應該不會?想知道。”
鄴尋張張嘴,腦海里躍然?而出一個答案,不等他避開,鄴欽握著手機,已經把剛才的通話記錄大方地展示給他看。
最新通話人欄赫然?寫著談寧的名字。
“……”
會?議后半程進展還算順利,就像鄴欽說的那樣,不論鄴尋匯報得怎么樣,技術部門都已經有自?己的考量。
結束后,鄴欽請鄴尋和支援新海組的技術主管一起吃中飯。
飯桌上,鄴欽和主管聊得多是項目相?關的事,鄴尋偶爾會?說上兩句。
從酒店出來,鄴欽對鄴尋說:“日后就靠你自?己了。”
鄴尋心里還翻騰著,沒?精打采地應了句:“知道了。”
鄴尋說“知道了”,其實?一直是“不知道”,他只當?今天的事情會?成為?他和他哥之間?的常態。
直到?12月,鄴董事長收到?一份由黃士均發起的董事會?提案——
這還只是一份提案,尚未通過最終決議——但提案人欄上已有超過半數的董事簽字,包括他那久居R島、不問世事的父親名字。
鄴董事長不是沒?想過這天。
鄴欽去R島,鄴欽接觸黃士均,鄴欽幾個月來陸陸續續跟集團其他董事在距離J州不遠的城市見面。
但事實?跟他預想的有些偏差。
文件封面上用?加粗字號標出的分明是關于罷免公司總經理的議案,而非罷免董事長……
鄴董事長想起黃士均曾問他把鄴欽逼得那么緊,等哪天鄴欽真的撂挑子不干了該怎么辦。他當?時怎么回答的來著?沒?經過他的批準,倘若鄴欽擅自?離職,他就讓公司法務部追究鄴欽的法律責任到?底。
總有一天,他會?把自?己的全部財富地位交給鄴欽,但決不允許鄴欽以任何違逆反抗的方式從他手中搶走。
他準備好了父子相?爭,但鄴欽根本沒?想與他爭,還料準了自?己不會?輕易放他脫身,采取了這樣一種方式。
鄴董事長盯著手中的提案反復看了很久。
一份“罷免議案”的簽名,竟花費將近半年的時間?準備。
鄴董事長翻開手機通訊錄,找了幾分鐘,才想起自?己并沒?有鄴欽在國外的號碼。
他讓秘書把鄴欽的聯系方式發他一份,按下撥通。
這個時間?J州剛入夜,嘟聲沒?響太久,就被對面接起了。
鄴欽沒?馬上說話,鄴董事長也沉穩著沒?有開口,像一場父子間?地無聲對峙。
在緩慢流動的電磁音中,鄴欽先叫了聲“爸”。
鄴董事長問他:“都想清楚了?”
鄴欽說想清楚了。
“我?不止你一個兒子。”
鄴欽平靜地應了聲“嗯”,說:“鄴尋會?做好的。”
鄴董事長沉吸口氣:“你這是在跟我?以退為?進嗎?鄴欽。”
鄴欽只沉默了兩秒,聲音緩慢而又?清晰地回答說:“您清楚不是。”
半個月后,有關罷免鄴欽總經理一職議案的董事會?如期召開。
作為?當?事人的鄴欽通過線上視頻的方式與會?,對董事會?要?求的離職交接事項一一應下。
董事會?結束,議案一經公布,就在鄴氏內部掀起軒然?大波。
鄴尋因為?跑到?新海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搞開發,消息滯后了兩天。
他給鄴欽打電話時,鄴欽正在卡梅爾小鎮街頭的一家文具雜貨店里,靠在柜臺前給談寧寫明信片。
鄴尋張口就是:“你是不是瘋了!”
鄴欽一只手拿筆,一只手握手機,筆尖在明信片上留下流暢的墨跡,聽鄴尋在電話里語無倫次、罵罵咧咧。
他等鄴尋說完了,才出聲糾正他的錯誤觀念,說:“我?只是不擔職了,但還是集團的股東,”鄴欽提醒,“集團每年創下的盈利都是要?在年底分紅時落入我?的口袋的,并不是做慈善,把什?么都讓給你了。”
鄴尋語噎,聽鄴欽的描述,差點要?被他帶跑偏:“可你為?公司付出了那么多……”
鄴欽把筆還給老板,低低地對人道了聲謝。
他拿著明信片走出雜貨店,投進門邊不遠的郵筒里,說:“換誰不是做,倒是你,有時間?給我?打這個越洋電話,活都干完了嗎?”
鄴尋:“……”
新任總經理要?過兩天才到?職,鄴欽手上還有些工作需要?交接處理,短時間?內沒?辦法回國,但以現在的工作強度,也差不多算提前進入休假模式。
這半年,他把J州的很多城鎮村莊都走了一遍,看到?有賣明信片的小店,就會?進去買一張,有時忘帶隨身的鋼筆,便會?向店長借一只。
明信片不大,鄴欽習慣把字寫得比平常小一些,然?后在右上角小心地貼好郵票,出門時投進路邊的郵筒里。
他沒?把這事告訴談寧,因為?并不確定這些明信片能否漂洋過海送到?談寧手中。倘若談寧收到?,也會?告訴他。
寫給談寧的內容沒?什?么特別的,只是當?下有些想談寧——便想到?什?么,寫什?么。
鄴欽漫步在卡梅爾小鎮的街頭,因為?空閑,慷慨地給鄴尋上了五分鐘線上大師指導課,點了幾句新海項目可能隱藏的幾個小問題。
鄴尋剛從工地里回來,褲腿上的泥都還沒?清理干凈,就從口袋里掏筆記筆記。
為?了配合鄴尋,鄴欽放慢語速。
手機里傳來另道鈴聲,鄴欽拿開看了眼,對鄴尋說:“不跟你聊了,談寧給我?來電話了。”
鄴尋:“……”
鄴欽并不避諱在鄴尋面前提起談寧,導致鄴尋一度覺得這是一種脫敏治療。
盡管心中醋意洶涌滔天,但還是憋出句“哦”,說再見。
托馮然?的福,談寧也算在第一時間?知道了鄴欽在鄴氏的職位變動。
談寧事先沒?往這方面想過,但得知后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比起所謂的爭權、劃分陣營,這更像鄴欽會?做的事。
鄴欽問談寧:“年會?結束了?”
談寧說:“嗯。”
萬霄隸屬立松集團,年會?也跟總部一起辦。晚會?的菜點不錯,談寧席間?喝了點帶酒精的氣泡水,現在正站路邊吹風,等代駕。
她呵著氣,看白煙一點一點在冷風中消散,問鄴欽那邊天氣冷不冷。
鄴欽說還好,反過來提醒談寧注意保暖:“我?看天氣預報說國內這段時間?有寒潮。”
談寧點點頭,過了片刻又?說:“我?穿得可多了,你要?看看嗎?”
鄴欽問談寧“怎么看”,談寧便掛斷電話,重新給鄴欽撥來個視頻。
談寧半張臉埋在圍巾里,是之前在電影院鄴欽給她買的那條,樣式比較經典,因此怎么搭都合適。
J州的冬天其實?不冷,但鄴欽盯著談寧隱在圍巾間?的皙白臉頰,很沒?由來地升起了一股想要?伸手去摸一摸的沖動,心想一定很溫暖。
他叫談寧的名字,談寧問怎么了,鄴欽又?說沒?什?么。
談寧問鄴欽大概什?么時間?回國,她上個月就收到?了江城大學?發來的校慶邀請函。談寧研究生三年在江城過得十分愉快,已經跟好些同門、師弟師妹約好見面。她知道鄴欽回國后肯定先落地江城見父母,雖然?前后差不了兩天,但如果能湊巧趕上她去參加校慶的話,兩人也能早些見面。
鄴欽回答:“可能要?到?春節了。”
今年春節在一月,而江城大學?的校慶在12月底。
談寧說“沒?事”,并沒?有在鄴欽面前表現出太多惋惜。
她問鄴欽:“想好見面的時候要?做什?么了嗎?”
沒?等鄴欽說話,談寧就輕輕開了口,建議說:“告白吧。”
這個夜晚沒?有星星,但天空的月亮很亮。
談寧飯席上沒?喝太醉,但還是借著此刻的微醺說:“這樣我?們就能牽手、擁抱、親吻,做所有想做的事情了。”
她聽見鄴欽對她說“好”。
棒球冬季沒?什?么賽事,談寧很容易就跟季凌請到?假,提前校慶一晚到?達江城。
她到?酒店辦理入住,同門師弟師妹給她發來餐廳定位,時不時有人在群里播報最新戰況圖——一整摞的玻璃杯,擺得層層疊疊,附帶幾個師兄弟喝酒已經有點干蒙了的照片。
酒店和餐廳距離不遠,都在江城大學?附近,談寧裹著大衣步行過去,半路遇見剛下班的社畜馮然?一起。
兩人走進包廂,飯桌間?一片混亂地挪凳子加座,相?熟的師妹直接拎著酒瓶子迎上來,表示兩人遲到?需要?罰酒。
談寧許久沒?接觸這樣熱鬧的環境,與大家說說笑笑,交流近況,連話都變多不少。
酒過三巡,大家都是白天的飛機高鐵五湖四海趕回來,這時間?也都有些累了,正商量著散場歇息,一個師弟到?外頭抽煙,沒?兩秒又?興奮跑回來,喊:“外面下雪了!”
江城的冬天年年有寒潮,年年天氣預報都說會?降雪,但這還是頭一次報準。
一行人頓時瞌睡蟲都跑沒?了,紛紛來到?餐廳外面的空地上,拍雪、看雪、發朋友圈。
談寧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靜靜抬頭看天空。
昏昏沉沉的暮色里,低回的霧氣持續吐著雪花,頗有點要?越下越大的意思。
潔白的顏色軟化?了城市的各式聲響,四周充滿了歡呼、叫聲,談寧卻在其中感受到?了一絲奇妙的靜謐。
她拿出手機,按下視頻錄制鍵,從天空緩緩往下,一點一點移動鏡頭。
街燈、櫥窗映出暖黃的光暈,將雪花勾勒得絲絲片片。
屏幕畫面掃過街燈后的一道昏暗人影,談寧停了停。
她視線從手機移開,定定地望向廣場對面的街燈方向。
街燈光亮以外的地方,鄴欽半彎著腰,正在路邊花攤買花,輪廓影綽,并不分明。
他低頭的動作保持了很久,像很認真地在挑選新鮮漂亮的花瓣,等待店主幫忙包裝。
談寧就這么隔著幾十米的距離,認真看鄴欽。
她看見鄴欽從大衣內側口袋里摸出什?么卡片一樣的東西?,放進花束里,接著往前走了兩步,來到?街燈下。
他握著手機,眸光隨意向四周瞥,同時指尖在屏幕上輕點。
在談寧手機鈴聲響起的瞬間?,鄴欽也在人群中捕捉到?了談寧。
兩人隔著人潮和車流對望。
談寧按下通話,他們的手機里響起的是同一片背景音。
談寧看著鄴欽,不自?覺就笑了:“回來了。”
“回來了。”
他們穿過人群,向彼此靠近。
紅色玫瑰成為?暗色人潮里的唯一亮色。
漫天的雪花紛飛,人們的身形被光影映得明暗有致,像一幅油畫。
鄴欽向談寧每走進一步,就聽見談寧在他耳邊輕語一句。
“一號公路。”
“圣地亞哥海岸19點01分的日落。”
“棕櫚樹。”
“La Jolla小海豹……”
鄴欽知道,他在J州寄給談寧的明信片,談寧都收到?了。
她用?一個又?一個詞,復述他給她寄明信片時所經過的路途與軌跡。
在鄴欽向談寧走近最后一步時,談寧說:“你想我?了。”
這句鄴欽寫在明信片里一次又?一次、卻從未在視頻中提起的話,被談寧說出口。
鄴欽說:“還有一張。”
談寧微愣,接著就看到?了鄴欽遞出的玫瑰。
花里的明信片是鄴欽在J州北部拍下的一張雪景制成的。
背面的字他很早就寫下了,但沒?選擇郵寄,他想親手送到?談寧手中。
“下雪了,我?們在一起吧。”
信上的景與字,和江城漫天的落雪融合在一起。
晚風將談寧圍巾的一角卷得翻飛起來。
她看著鄴欽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