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野走進會議室，身后是一群開發團隊的成員。
也許是她的表情格外精彩，他站在主桌位置，目光精準地落在她臉上，兩人目光短暫相撞，前者迅速低頭，后者淡淡地移開視線。
蔣南舒慌張地低頭，心跳快得有些呼吸不暢。宋野作為項目制作人，他一定在她面試前就已經看過她的簡歷，也就是說，她搬家那晚或者那晚之前，他就已經知道她要來極帆了。
宋野聲音一貫冷淡，直接進入主題：“項目a的核心玩法我們做了部分改動。梁運來演示一下。”
項目目前還沒正式命名，內部代號為：項目a。
梁運作為項目的主策，這次的核心玩法變動，是他負責跟進實現的。會議室里瞬間安靜，只聽到鼠標點擊的聲音。
蔣南舒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摒棄雜念，等心跳恢復平穩，才抬頭看向演示屏。這個項目她只在發布會上聽前制作人李意描述過，項目資料和之前的測試內容她都沒看過，所以對宋野說的“部分改動”并沒有概念。
屏幕上出現的大地圖探索，游戲有些卡頓，但是整體的探索感非常好，讓人很期待，完全符合她對開放世界的想象。
周佳樂每個畫面一轉都要小小地“哇”一聲，李峻逸也很激動，不小心暴露了真實想法：“這才像開放世界游戲。”
蔣南舒聽到這話，在演示結束打量了一圈會議室里的人，大部分人都很滿意，只有宋野臉色陰沉。
宋野點開畫面，冷眼看向梁運：“這和我們討論的方案有不同。這里與環境互動怎么沒有加？”接著又接連開幾個畫面，拋出各種問題。
梁運頓了頓，說：“程序實現有問題。”
“明明是策劃方案有問題。”說話的是程序組的高小坤，他反駁，“我們是按照策劃方案去做的，策劃案怎么寫我們怎么實現。”
宋野抱著胳膊靠在椅背上，冷聲質問主策：“這樣的內容，策劃怎么驗收通過？怎么進入到今天的會議驗收的？”
梁運雖然是這個項目的主策，但是本身并沒有開放世界的研發經驗。他只做過氪金卡牌游戲。宋野和他討論過核心玩法的改動，但實際上很多的功能實現細節他并不清楚。以至于寫出來的方案，漏洞百出。
他被宋野的氣場鎮壓，噎了幾秒，才說：“我覺得還不如我們之前那個方案。程序實現簡單，而且在卡牌游戲已經驗證成功的玩法。”
宋野皺眉：“你之前的方案，玩家反饋怎么樣？”
前幾次小規模測試，玩家反饋都很差。
梁運再一次啞口無言，他身邊的主程看向宋野：“如果要全部實現你的最新構想，那么我們原來的底層框架要重構。這起碼需要兩年以上。”
“兩年？”宋野看著他，笑了，“那我要懷疑你的能力怎么做到這個位置的。”
主程臉都綠了：“你……”
他無法反駁，因為宋野跟李意那個程序小白不一樣。他是懂程序的，不止懂，還非常厲害。
游戲公司會議上吵架互噴甩鍋，蔣南舒早就習以為常了，每個公司都這樣。她聽到這里，已經隱隱感覺到，這個項目組分了兩個派系。原項目組的主策和主程屬于元老，對新來的頂頭上司不服，另一派系自然就是站隊宋野的了。
“我跟你說。”這時周佳樂拉拉她的衣角，趁著眾人甩鍋吵架，小聲跟蔣南舒科普，“那個穿白色外套戴黑框眼鏡的叫高小坤，他左手邊那四個包括他在內的五個程序，都是野哥帶過來的，是他的人。聽說原本他是要組建自己的團隊創立游戲工作室的，接手這個項目后，把整個核心開發團隊都帶過來了。這個項目能不能做下去，就看咱們制作人能不能說服老板了。”
蔣南舒聽完沉默了，前制作人都跑了，項目進度這么慢，還面臨隨時被砍的風險。宋野開發團隊都組好了，好好開自己的工作室不好嗎？
為什么要來接一個爛攤子？
她忍不住看向宋野。
他微垂著眼，眼尾處透著一絲冷淡，面無表情地聽底下人吵，像是察覺到她的視線，目光倏地一轉，兩人的目光再一次猝不及防地相撞。
蔣南舒：“……”
周佳樂選的位置，視角確實極好……兩人之間毫無遮擋，她強忍著心慌意亂，鎮定地移開目光。
主程沉默了一陣，再次開口：“你現在這個核心玩法改動，和世面上的其他游戲差別也不大，競爭力在哪里？”
他用了“你”，壓根沒把自己歸入宋野的團隊。
“有差別。”
宋野終于出聲。
會議室吵嚷聲漸小，眾人目光紛紛看向他。
宋野閑散地靠著椅背，冷靜道：“市面上的開放世界，里面的角色、劇情，未來如何變化，都是由開發者設定的內容。無論這個世界的探索度做的如何自由，開放世界的命運早就被我們研發規定死了。但是，我想做的開放世界，是讓能世界自己變化的。玩家進入游戲，能夠體驗到無數種的可能性。所以，我們要引入ai模型，讓整個世界動態變化。”
眾人聽完沉默了片刻，梁運說：“聽起來好聽，市面上還沒有這種游戲，沒有可實行性。”
高小坤旁邊的男生，陳煬說：“你忘了我們老大以前是做什么的？”
梁運目光突然看向蔣南舒他們這邊，話鋒一轉：“運營組覺得呢？”
這種要背鍋負責的發言，大家都很謹慎，一時間沒人開口。會議室很安靜，大家都盯著他們。
蔣南舒抿了抿唇，抬頭看了一眼眾人，輕聲開口：“1986年卡斯在《有限與無限的游戲》這本書里，描繪了兩種不同類型的游戲。一種是，有限游戲，它是獲勝為目的的游戲，它們有邊界條件、固定的規則和明確的終點。另一種是無限游戲，它的目標是讓游戲繼續下去，沒有固定的邊界條件，規則也會不斷演變。加入ai模型，或許就能實現真正的無限游戲。”
她頓了頓，繼續說：“游戲加入ai應該是大勢所趨，可能過幾年市面上就會出現這種爆款游戲，這個項目現在不做，以后可能還是會做。”
這話說完，就表示她站隊宋野了。
宋野的目光從她一開口，就落在她身上，他沒想到她會在這種時候選擇站在他這邊。眼底笑意漸起，他低頭笑了聲。
高小坤立馬說：“說得對！”
宋野帶來的團隊一致肯定蔣南舒的話，就差鼓掌了。蔣南舒似乎聽到了宋野低低笑了聲，她耳根微癢，不用抬頭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盯在她身上。
她低頭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梁運和主程一時沒說話，宋野伸手在桌上扣了兩下，拍板道：“會議結束。”接著站起身，看向梁運，“以后所有策劃案，都要經過我的審核，才能正式開發。”
梁運沒吭聲，臉色很難看。
一個會議結束，他變成了執行主策了，決策權全部被宋野拿走了。
—
眾人陸續離開會議室，蔣南舒故意磨蹭了一會兒，等宋野和他的團隊走了之后，才起身。
周佳樂看她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調侃道：“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剛剛看你不會是一見鐘情了吧？”
“沒有！”蔣南舒趕緊否認，“只是比較意外。”
“帥得很意外？”
蔣南舒無奈笑了下：“……不是，就是感覺這個項目組跟我想象的不一樣。”
“是有點復雜。”周佳樂點頭，又忍不住夸起宋野，“不過，新制作人很厲害就是了，一個會議就把主策決策權拿走了。”
排除異己，慢慢收攏權力。
確實厲害。
回到工位上，蔣南舒心里還是亂糟糟的，拿起水杯和手機，去茶水間。
她躲在茶水間給程嘉嘉發信息：[救命！宋野成了我的上司！我該怎么辦？今天第一天上班，我現在辭職還來得及嗎？]
程嘉嘉：[………………]
shu：[……]
隔著屏幕都能感覺到程嘉嘉的震撼。
程嘉嘉：[說吧，你倆到底是誰蓄謀已久？]
這就冤枉了。
宋野大概更冤枉，畢竟家是她自己搬的，簡歷也是她自己投的。
這樣一看，她更像那個蓄謀已久的人。
蔣南舒扶額嘆氣，繼續打字。
shu：[我不是，我沒有。]
shu：[他也沒有。]
程嘉嘉：[你們入職不是要簽合同，這種項目有競業協議吧？你簽了吧？]
蔣南舒絕望回復：[……簽了。]
程嘉嘉：[那你完了。]
程嘉嘉：[你倆又是鄰居又是同事的，你倆的事肯定沒完。還是那句話，你、自、求、多、福。]
蔣南舒在茶水間冷靜了片刻，才端著水杯回工位，發現hr已經給她開通飛書，她也被拉進項目a的群。
項目a的策劃文檔，運營文檔，項目設定都在里面，她已經可以看了。她嘆了口氣，點開項目資料，開始看。
這個項目從去年開始到現在，資料很多。
蔣南舒從最初的策劃開始看，看到了李意寫的策劃案，發現這個項目一開始確實都是按照他在發布會上描述的核心玩法去做的，越往后看越偏離，到宋野接手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了。
她一直看到所有人下班，還在加班。
—
研發組獨立辦公室里，一群人還在加班，陳煬給大家叫餐，正準備下單，站在百葉窗前的宋野突然開口：“多訂一份。”
陳煬：“為啥？”
宋野抱著胳膊透過百葉窗縫隙看向蔣南舒的工位，淡淡開口：“運營組有人加班。”
“誰啊？”陳煬湊過來看了眼，“哦是新來的女神啊。”
宋野瞇了下眼，低頭看他：“女神？”
“那可不是我說的，”陳煬指了指工位上一個戴著黑框眼鏡，長相還算白皙斯文的年輕男人，“是高小坤說的，說那是他高中學姐，他女神。”
高小坤也是一中的，比宋野和蔣南舒低一屆，當初被宋野招進核心團隊，高小坤跟他套近乎的時候就說過。
不過，女神是怎么回事？
宋野淡淡瞥了一眼高小坤，高小坤臉色微紅地解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女神，學姐高二上學期轉學過來的時候，班里男生說高二轉來一個很漂亮的學姐。校運會我意外被鐵柵欄刮傷，她是你們班后勤吧，正好有藥箱。她給我清洗了傷口，還堅持讓我去打破傷風針。”
“后來我給她送過兩次零食，第一次她接受了，第二次拒絕了。然后，就再也沒有然后了……”高小坤傷感地推推鼻梁上的眼鏡，嘆了口氣，“她剛剛都沒多看我一眼，肯定不記得我了。”
蔣南舒確實是高二上學期轉學過來的，國慶節后才轉來的。那時候宋野跟她沒太多交集，直到期中考試后抽簽換座位，兩人抽到一起，做了同桌。
那年的運動會時間定在期中考試結束的第二周，校運會的前一天，兩人還保持著半生不熟的男女同桌關系。
直到第二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事。
校運會期間的晚自習比較自由，不用上課，除了班主任，教導主任偶爾也會來巡視一下。第一節晚自習課間鈴響了好一會兒，蔣南舒才拿著一罐冰鎮的汽水和一盒巧克力進來。
他們的位置在第一組最后一桌，后門就在身后——老師和領導們神出鬼沒的地方。
宋野聽到椅子挪動，漫不經心地一撩眼皮，正好對上她的目光。
“那個……宋野。”蔣南舒眨了眨眼，把汽水放到他桌上，“請你喝汽水，恭喜你今天跳高獲得第一名。”
她不喜歡喝汽水，而且她正好來月經，肚子不舒服喝不了冰的。
宋野平時很少接受女生送的飲料和水，但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就接受了，也許是因為蔣南舒那句祝福，他勾起嘴角笑了下，“謝了。”
說完，左手拖過那瓶汽水，骨節修長的食指一勾，掀開。
汽水滋滋滋地冒出氣泡，宋野愣了一下，反應迅速地把易拉罐挪回原來的位置，避開了噴涌而出的汽水。
下一秒，身后——
被汽水噴了一頭一臉的教導主任驚吼：“哎呀我的媽！搞什么東西！！！”
全班人都嚇得一抖，膽子掉了一地，齊刷刷轉頭看向后門。
教導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正面臨中年禿頭的危機，平日里三七分梳得一絲不茍，倒是不怎么看得出來，頭發一濕就……明顯看出頭頂的稀疏。因此，教導主任一邊抹著臉上的水一邊整理想整理頭發，臉上還滿是怒意，平日里的嚴厲形象蕩然無存，看起來有點滑稽，但沒人敢笑。
所有人又同時看向罪魁禍首——宋野。
宋野手上還捏著易拉罐，避開了噴涌的汽水，又沒完全避開，脖子和左邊肩膀也濕漉漉的淌著水。
人證物證俱全，還是被當場抓獲的那種。
他活了十七年，第一次直觀感受到人一瞬間的情緒能如此錯綜復雜——懵逼、慌亂、震驚、不解、生氣等等。
他情緒復雜地看了眼教導主任黑著的臉，才看向真正的罪魁禍首。
蔣南舒整個人都傻了，一副“我闖大禍了我完蛋了我要怎么辦嗚嗚嗚嗚”的表情，對上宋野冷冰冰的眼神，她打了個哆嗦，畏懼地縮縮脖子，欲哭無淚地捂住了臉，沒臉面對，也不敢吱聲。
“宋野，你搞什么？！”教導主任一抹臉，“你出來！”
教室里無比安靜。
宋野起身，看了一眼鵪鶉似的女孩，面無表情地跟在班主任后面走出教室。
“南舒南舒，剛剛怎么了？”前桌的程嘉嘉看他們一走，立馬轉頭問。
蔣南舒還懵著：“我、我……”她不知道怎么解釋，又怕宋野被訓，嚯地一下起身，“我出去一下。”
這下全班人都懵了，議論紛紛。
蔣南舒在辦公室沒找到人，又下了樓，在教學樓樓下的路邊找到宋野和教導主任，旁邊還站著班主任。也不知道宋野是怎么解釋的，她剛要過來，就聽到班主任說：“回去上自習吧。”
少年高瘦的身形從樹影下走出，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清俊的眉眼裹挾著冷意，蔣南舒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
退回了樓道口，正好擋住班主任和教導主任的視線。
宋野居高臨下地垂眼睨她，沒情緒地開口：“解釋。”
“我……那個汽水是高一學弟給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蔣南舒老實回答，又指指外面，“我去跟他們解釋。”
宋野簡直不知道說什么，手抄進兜里，轉身踩上臺階，“回教室了。”
蔣南舒：“那我還要去跟教導主任解釋嗎？”
“你傻不傻？”宋野站著臺階上，懶洋洋地低頭看她，“訓都訓完了，你還去自投羅網，那豈不是顯得我很虧？”
說完轉身，一邊走一邊把濕淋淋的校服脫下，已是入了秋的季節，早晚溫差大，蔣南舒跟在后面，看著少年修長清瘦的背影，心里一動，小跑著快速跟上他。
她落后他一級臺階，小聲說：“謝謝。”
宋野連個眼神都沒搭理她。
蔣南舒又說：“對不起……”
宋野腳步不停，兩人已經走到了二樓，他們的教室在三樓。
蔣南舒唔了聲，看向他隨手拎著的校服外套，“要不，我幫你洗校服吧？”
話音剛落，宋野回頭一揚手，校服兜頭蓋到她臉上。蔣南舒懵了下，扯下校服，小聲嘀咕：“就隨便問問，你還真讓我洗啊……”
宋野回頭睨她，眼尾干凈而上揚，嗤笑出聲：“蔣南舒，你有沒有點良心？”說完又把校服拽走了。
第二天晚上，高一學弟來給蔣南舒送零食和奶茶，蔣南舒拒絕了，但問清楚了昨晚汽水的事。昨晚學弟買了巧克力，汽水本來是給自己的，但他太緊張了不敢上樓，就在樓下塑膠跑道狂跑好幾圈，上課鈴響才急匆匆跑到他們班。
他一緊張，就把汽水也一并給她了。
蔣南舒轉述給宋野。宋野大概是被那個學弟給蠢到了，無言地看了她三秒，才不咸不淡地開口：“找男朋友別找這種智商的。”
蔣南舒可能是腦抽了，或者看人家長得帥，脫口而出：“那找你這樣的？”
宋野：“……”
他被她的話給震驚了，蔣南舒眨了眨眼。兩人面面相覷。半晌，她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口出狂言調戲了人家，臉驀地紅了，磕磕巴巴地解釋：“我、我就順口一說……”
“哦。”宋野回過神，沉默了幾秒，似乎笑了一聲，“你可以試試。”
“……”
后來蔣南舒確實試了，但很不幸，失敗了。
—
多年過去，高小坤對于自己曾經禍害過頂頭上司的行為一無所知，就感覺上司的眼神突然變得冷冰冰，像是要給他套個麻袋兜頭揍一頓。
宋野收回審視高小坤的目光，轉頭看著窗外起身去茶水間的姑娘，自嘲地勾勾嘴角。
似乎在笑命運的安排，兜兜轉轉多年，三人居然成了同事。
樓下有家不錯的飯店，他們加班的話都會提前跟飯店訂餐，所以送餐速度很快。二十分鐘后，送餐員熟門熟路地提著餐盒走進公司。
一陣飯香飄過，蔣南舒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她餓了。
看時間已經過了七點，高峰期應該快過了。
研發室辦公室里，陳煬把一份盒飯塞給高小坤：“去吧，給你的女神送飯。”
“謝啦！”高小坤興奮地接過，拿著盒飯馬上走向門口。
宋野不經意瞥了一眼他手上的盒飯，叫住他：“等等。”
高小坤走到門口，才反應過來，不確定地問：“老大，你叫我啊？”
宋野拿著一盒飯走過去，跟他手上那盒交換了一下，對上高小坤迷茫的眼神，淡淡說：“換一盒，你女神不吃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