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過載
孟揭不但是十分鐘內到?的, 還在十分鐘內敲響了晏在舒的家門。
“你怎么進來的?”
晏在舒握著手機發了個長?呆,聽?到?門鈴“ ? 丁零”一聲響,整個人跳下躺椅, 拉開門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電梯門剛剛開始下行, 昏暗的燈光覆在他肩和頭發上,他手里正拎著一只保溫袋,說。
“密碼很?好猜。”
孟揭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有玄關感應燈的碎光, 看?起來就?有種很?微妙的情緒波動, 晏在舒嘴硬,說:“隨手設的,懶得改。”
他秒應:“好,懶得改。”
就?是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樣兒, 又?像被放養一周的焦躁都被撫平了的樣兒。
晏在舒這就?沒話了,風在樓道窗外嘶吼,隔著門框,一里一外站兩個人就?顯得局促,局促到?伸把手就?要蹭到?他的手臂, 甚至光光這么站著,就?能感覺到?從他外套,甚至毛衣針織孔隙里烘出來的體溫。
還有點?酒味。
“你喝酒了?”
孟揭點?頭。
“那你怎么開的車?”
“代駕, 剛剛在附近吃飯, ”孟揭沒有說太多,“你要站在這里講?”
“這里有什么問?題?”
不就?是風口, 門邊,玄關感應燈都在逐漸淡弱, 有問?題嗎,晏在舒不覺得,她看?過去:“你還想進來?”
孟揭倒沒什么意見?,他把保溫袋掛門把手上,“如果進去太冒犯,這樣看?著也可?以。”
“……”在這個角度,晏在舒能看?到?他耳后浮起的紅,他每次喝了酒就?會這樣,那道紅像敷上去的顏料,緊緊扒在他皮膚上,隨著從室外移到?室內的時間越長?,就?越顯眼,這會兒已經沿著耳后往側頸伸了,掛個袋子的功夫,一路往下,延向那不可?視的黑暗里。
晏在舒挪開視線,沒說話。
“我很?想見?你,有些話也想看?著你的眼睛講,免得你說我沒有誠意。”
這句話落,玄關的感應燈徹底關滅,視網膜還沒適應突然暗下來的環境,手腕就?被握住了,孟揭往前一步,腳尖碰腳尖,晏在舒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也聽?到?他隨著光影啞下來的聲線:“這一周我都很?想你,想把事情解釋給你聽?,又?怕你還在生氣,不想一見?面就?把這段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感情推到?死路去。”
“那你看?到?了,我就?是還很?生氣,現?在又?不怕了嗎。”
“因為我等?不及,”孟揭的手上移,“因為我不想跟你這樣結束。”
手腕感覺到?他指尖的涼,和掌心的熱,溫度的對沖來到?胸口,她的手指輕微收一下,可?態度沒有因此軟化:“我也想跟你一起,我也在試著跟你一起,可?一開始就?沒抱真心的是你,要打破天平兩端平衡的也是你,現?在收不了場的也是你。”
“你對真心的定義是什么?”
“很?復雜,但起碼有誠實。”
孟揭有片刻沉默。
晏在舒接著說:“我一開始就?不想愛你,也沒想過跟你長?久在一起,喜歡你是后來的事情,你老說我沒有良心,而?我只是不想打著做/愛的幌子說愛你。孟揭,自始至終,我沒誘使你曲解欲/望和真愛,也沒引導你混淆荷爾蒙波動和情竇初開,我說了要性歸性,生活歸生活,要涇渭分明!你先要把這種平衡打破的!”
她越說語氣越重,情緒開了閘就?收不住,胸口起伏,氣息不穩,孟揭沒說話,但手仍舊握得很?緊,兩個人在光線昏暗的門口對視著,身后是橫開的玻璃窗景,外面有霓虹高樓千萬丈,有風吼樹搖,有星云流淌,她一點?點?抽掉自己的手腕,感受到?皮膚在擠壓中?一寸寸離開他掌心,磨得發燙,她鼻腔也發燙。
而?就?在她抽出半個手掌時,孟揭從長?久的思考中?回神了,一記使力,重新把她整只手連帶腕部握住,說。
“可?我一開始就?愛你,我知?道你不想談,所以我不能說,我說了當下你會有什么反應?你立馬就?會跟我斷!你不想招麻煩!”
孟揭語氣也不太受控,酒精烘托下,情緒主導中?,就?那么脫口而?出,“我們在這點?上一直就?沒在同個起跑線,我繞場跑完一圈,重新到?你身邊,你開始問?我是不是喜歡你,我他媽愛了一個來回了!”
“你分得清愛嗎!”
晏在舒脾氣已經起來了,非要掙他手,“我查了很?多文獻的!你只是激素波動失常,錯把荷爾蒙的溢出當成愛,錯把多巴胺分泌當成愛!你就?是把我當一瓶藥,等?你好了你就?不需要我了,你揮一揮衣袖就?又?成了那個仙兒,我呢,我要多久才能緩過來!這公平嗎!”
“藥是治病的,晏在舒,那是個此消彼長?的關系,你弱我強叫治病,”孟揭猛地握住她手肘,“而?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需要比我犯病時多幾倍的自制力。我看?著你的時候,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你都不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都不知?道我想怎么弄你。”
孟揭一把把她拽近,眼神像絞緊的繩子一樣緊密,鼻尖呵出的熱氣纏在一起,晏在舒呼吸微促。
他說:“晏在舒,我是想拿你當藥嗑,但我要把你當藥,早死八百個來回了!”
晏在舒眼睛很?紅,抬著下巴盯他,犟得要死:“算你有八百個理由好了,那都是站你自己角度在考慮,在這事上就?是你錯,你瞞就?是你錯!”
“是我錯,我認,”孟揭聲音平靜下來,“這一次,上一次,我就?是來認錯的。”
“那你大聲什么啊!”
“我很?在意,很?在意你一棍子把這三個月打死,很?在意你說我不愛,然后拍拍屁股就?要走人!一點機會都不給,”孟揭眼睛也開始紅,“我們就?是不對等?的,一直都是我在找你,是我更需要你,是我很?想對你好,是我在愛你,也想長?長?久久愛下去,所以這一周我才沒找你,你被誰拉黑過嗎,你試過電話響兩聲,要接的時候就被掛斷,然后再被拉黑嗎,你有過想找一個人,又?怕徹底摧垮一段本來就不體面的關系嗎,我有。”
“那你在愛我什么啊。”晏在舒從來沒聽?他說過這么一串話,一下子呆住。
孟揭低了低頭:“我就?是愛你這樣,你給我下鉤子我愛,跟我藕斷絲連我愛,跟我講那句奇形怪狀的告白我也愛,你怎樣我都愛。”
“那我拉黑你你也愛?”晏在舒試探著問?。
“愛的,”孟揭說完這倆字,就?相當精準地從她兜里抽出手機,輸密碼,抬高了手按幾下,迅速把自己從黑名單里拉出來,手機插回去,還給她一句,“但差不多得了。”
話到?這里,晏在舒那些火山巖漿一樣爆開的情緒已經沉下去了,降了溫,覆了層灰,硬邦邦地堵在胸口,說不上舒坦,也說不上不舒坦,她甚至沒察覺到?孟揭一直在握著她的手。
“你是喝多了吧?”晏在舒思緒突然開小差,嘟囔一聲,“不然怎么話這么多。”
“……”前二十年我都沒說過這么煽情的話,你就?給這一句是嗎,孟揭血壓有點?高。
“叮。”
隔著大開的樓道窗,隱約聽?見?樓上電梯抵達聲,晏在舒嚇一跳,猛然回過神來,他倆還站在家門口呢,左右是沒人,上下樓有鄰居啊,噎了一下,晏在舒背往后撞門,立馬拽著他的手進了家門。
玄關感應燈重新亮起來,一打冷風灌入,凍得晏在舒一激靈,孟揭就?單手撐著門,擋了風,胸口起伏著,明顯情緒化了,往里走了兩步,晏在舒想起門把手掛著的袋子,伸手就?要去取。
偏偏孟揭步子還沒停,小腹前邊擦過一只手,正正好順著他敞開的外套探進去了,他反應快,蓋著她手背不松,晏在舒感覺到?他的體溫,一愣,也來氣,心說舊賬還沒清,你還反客為主了,她掙了一把,雙手往上攥住了他毛衣側領,往近一拽。
完全是肌肉記憶在主導的下意識動作。
當下并沒有考慮到?這動作有多曖昧,曾經催生過多少唇齒間的往來交纏,以至于那張臉倏地在眼前放大的時候,一些光影閃爍的記憶就?在腦子里炸開,而?孟揭呢,孟揭一點?兒都不防備,就?由著她拽,在倆人肩身相碰時,就?著這個姿勢,手一推。
門“咔噠”關上。
晏在舒的后背也“砰”地撞門上。
嘴唇在步伐交錯的時候碰在一起,力道特別大,牙齒都差點?兒磕一起,兩個人的嘴唇同時發麻,顧不上,孟揭一手罩著她腦后,往前帶,瞬間的對視后就?被點?燃了,一下子低頭,幾乎是用咬的吻住了她的嘴唇,晏在舒反咬回去,她咬得更重。
一直咬。
甚至唇齒間都嘗到?了點?兒淡淡的鐵銹味,混淆著濕熱的氣息,把情緒溺進愛欲里。
兩個人都意猶未盡,未訴盡的話都在這場較量里,狡猾的唇舌也像覆了層鱗片一樣,變作兩尾魚,在凌亂的呼吸間推來纏去,都不服氣,都想占據上風,于是妄圖以這種原始的方式彼此折服,帶著怒,又?通通抑制不住靠近對方的本能渴望。
短短十幾秒,剛還冷得打哆嗦的晏在舒硬生生逼出了一層細汗,拽他領子的手不知?不覺松掉,軟軟的,搭在他頸后。
他們都沒閉眼。
晏在舒看?到?他眼里的情緒越來越濃,然后腰一麻,悶在布料里的一聲撕裂響,晏在舒感覺到?皮膚被單薄衣料扯動的時候,孟揭已經把東西扯出來了,白白細細的一條,咬在嘴邊,低著頭看?她,額發落下來,再揉上一層灰棕色,晏在舒看?著他一圈圈把內衣纏在手腕上,緊接著抬手脫掉了衛衣。
皮膚一寸寸暴露在燈光里,像塊融化的太妃糖,晏在舒想在這塊糖上蓋個到?此一游的記號,一口咬下去,準準地蓋上了自己的戳兒,不解氣,干脆把肩頸那塊全咬了個遍,孟揭就?由她咬,咬得牙酸了就?照著腰一抄,一扛,上了樓。
扣子崩在桌角,“喀”一下,聲音淹沒在交錯的呼吸聲中?。
孟揭很?有耐心。
超過了一個性/癮患者會有的耐心度,他對她了若指掌,閉著眼都知?道她的呼吸在哪個節點?會亂,但晏在舒沒給機會,她沒把這次關系當作從前那樣的耳鬢廝磨,不是的,這只是半小時前,在門口那場沖突的延續。
所以她撫著孟揭的頭發,一抓,迫使他抬頭,孟揭掐她側腰的手沒控住,一下就?留了痕跡,晏在舒撐起上半身,在他喘出氣時問?他,“這幾天你找別人了嗎?”
孟揭語氣明顯不好:“你把這種病想成什么?”
晏在舒戳一下他肩,滑溜溜的:“你沒回答我。”
孟揭緩氣:“沒找,我滿腦子想著你。”
晏在舒納悶兒:“這么好控制的?”
孟揭真服了:“有抑制劑,平時加大運動強度也有用,不行就?想想你那天撂的刀子,想多了壓力累積到?一個臨界點?了就?不會想做。”
但是次數多了可?能會精神分裂,這點?他沒說。
晏在舒嘖一聲,孟揭就?低頭,用腦門磕她一下。
“可?是……”晏在舒捂著腦袋,想起那些往來郵件里,一個孟揭病況好轉的重要拐點?,是八月,是他們開始糾纏拉扯的時候,“八月之后你就?逐步轉好了。”
當然。那時候晏在舒不要命地撩他,他一見?著晏在舒,在生理上都是一種折磨,比發病時還難以自制,但過了那一陣,心理上又?能緩過一口氣,比什么靈丹妙藥還管用,孟揭把這歸結于在反反復復的打磨中?,他可?能越來越耐造了,他這樣簡單說完。
晏在舒沉默地聽?著:“你的意思,那我還是靶向藥?”
“你?”孟揭就?這么一個反諷的語調。
“我怎么樣,”晏在舒抬腳要踹,剛一動,膝蓋就?順勢被抬了起來,挨到?他側腰,她臉上微微燙,轉過頭,說,“你喝多了,我今天不想聽?你解釋那些。”
孟揭的溫度居高不下,他抬手把室內溫度調低,垂下眼看?她:“那你想聽?什么?”
“你是不是很?想要?”晏在舒一點?點?解掉他手腕上的布料,要他用牙咬著,然后翻身坐起來,綁起頭發,居高臨下看?著他,“那你讓我看?看?,你有多想要。”
***
半小時后,晏在舒后悔了。
當行為不加克制,欲/望就?像驟起的風暴,分秒都在席卷吞噬。
她問?孟揭是不是喝多了會這樣,孟揭說他也不知?道,等?酒精代謝完可?以再試試。
她問?孟揭能不能中?場休息的,孟揭說好,再等?會兒。
再等?會兒。
等?會兒……
最后晏在舒都放棄了,真真切切感覺到?孟揭對她的需要度,一個徒步穿過茫茫沙漠的人對水的需要度。
她的睫毛都蒙著汗,刺得眼睛發紅,濕漉漉的,可?是晏在舒管不了,感官上的沖擊力比眼睛的酸澀更難承受,她整個人高頻率且完全無法?自控地陷入某種甜白之境,就?好像一個人睡得太死,自主地切斷了跟現?實世界的聯系才有的感覺,軀體的感知?力弱化,輕飄飄的,在沒有邊際的深海里沉浮,能感覺到?的就?只有連綿不斷的潮涌。
涌著,涌著,就?滅頂了。
她喉嚨里擠出哽咽,說我還是很?生氣。
“我知?道。”
她說你不可?以再惹我生氣。
“那很?難,你好喜歡生氣。”
小時候就?會雄赳赳氣昂昂對全世界宣布說,她馬上就?要生氣了,但只要有一個人哄,她就?會很?大方地原諒所有人。晏在舒是這樣的。晏在舒心很?軟的。孟揭看?著這樣一個晏在舒,心里那些酸到?爆炸的負面情緒,和那些黑麻麻的層出不窮的欲/望就?集體投降了,招晃著旗子,煽動得潮水越涌越高,越拍越急。
在潮水反撲向他的時候,他一把抱住了晏在舒,俯下身去跟她接吻。
他們仍舊沒把這個話題說開說透,言語這樣蒼白,不及一個擁抱,他們毫不掩飾地爆發沖突,又?克制不住地彼此對望,情緒過載,不眠不休。
第72章 跳傘
真是不眠不休。
凌晨04:23, 洗完最后一次澡,晏在舒就?被孟揭連哄帶騙地帶上了?車。
孟揭瘋了?。
她也是瘋了?。
車還?是她開的,因為他前一天晚上喝得多, 估摸著這幾個?小時出汗又出力, 不夠把酒精代謝完的, 她是怕死也不想被查酒駕,上車前就?把他推到了?副駕駛座上待著。
天都沒亮,薄霜上邊貼著遙遠的月亮,長街上車流稀少, 臨街的早餐店剛剛亮燈, 起了?灶,出煙筒里冒著一股股濕漉漉的白煙,孟揭又開回了?之前那輛車,駕駛座邊還?有?她用的一個?抓夾, 她腿上蓋著孟揭的外套,把著對她來說還?是太重的方向盤,專心看路況,誰也沒說話,車里放著一首不知名的歌。
晏在舒就?吐槽他這人聽歌品味很單一, 一件衣服能穿好幾年?,網球拍的線都換了?百八十?回了?,拍子都不換, 游戲房旁邊甚至有?個?房間, 分門別類地放著他置換下來的舊東西,他說他就?喜歡那樣。
他就?戀舊。
晏在舒睨他:“你是不是話里有?話?”
“沒話。”
晏在舒指甲輕輕叩著方向盤:“得了?吧你小時候可喜歡我了?。”
孟揭笑, 問她餓不餓。
晏在舒搖頭:“不餓。”
累過頭了?,現在腿和腰部肌肉都處在運動過量導致的乳酸堆積狀態, 沒一點胃口。
孟揭說好,讓她進右轉道,拐了?個?彎,半小時后,駛進一棟樓的地下車庫,上了?頂樓,門一推,先看到蒙蒙亮的天,云邊開始褪色了?,風特別疾,一架直升機就?停在樓頂停機坪中?央。
晏在舒用力拽著帽繩,震驚地問他:“要去哪兒?”
孟揭說了?句什么,晏在舒沒聽清,螺旋槳的聲兒太大了?,那工作人員手里握著一疊紙,指指上來時的小門,示意他們往那走,三?分鐘后,樓梯口邊上的小房間內,晏在舒看著那疊免責聲明和當中?加粗放大的幾個?字。
“跳傘?”
大清早不睡覺,來跳傘?
孟揭轉著筆,已經簽了?兩頁:“怕嗎?”
哇,晏在舒這小脾氣?,哼一聲:“簽哪兒?”
孟揭幫她翻了?幾頁,“右下角。”
晏在舒嘩啦啦地翻了?翻,然后看右下角夾角位置,連翻十?幾頁:“這么多,簽什么,賣身契嗎?”
孟揭倒是思索了?兩秒,笑了?笑:“對,賣身契,我的。”
后邊的內容晏在舒看都沒看,一頁頁簽,摁了?兩枚手印,說人家這搞極限運動的公司法律意識就?是嚴謹,孟揭那時正在穿一件沖鋒衣,聞言回頭看她,“什么公司?”
晏在舒也換著衣服,倆人背靠背,她剛把褲子提上,急了?:“別看!”
孟揭慢條斯理地拉上拉鏈,嘴唇勾起點兒弧度:“沒公司,也沒報平臺,私人行程。”
***
所?以也沒有?教?練。
孟揭說免責聲明是簽給雍珩的,這飛機是他的,機長也是他配的,他那個?人,一向是不喜歡擔責任。但晏在舒緊接著就?想到了?這點。
當飛機上升到一定高度,晏在舒出現了?輕微的耳鳴,輕失重感,機艙外邊,青灰色群山橫在天際,太陽還?沒出來,天邊的云開始渲染變色,從濃郁的赤霞逐漸融化成?薄薄的淡金,正在隨著風流,順著山體棱線滑下去,流淌向整座城市,機艙內,孟揭正戴著護目鏡,整個?側肩都鍍了?層柔光,點點耳朵邊,問她:“要不要耳塞?”
晏在舒搖頭,“你帶過幾個?人?”
“沒帶過。”
孟揭上飛機前說他有?跳傘教?練證,晏在舒當下被一連串的沖擊打懵了?,后知后覺這教?練證跟真能帶人跳傘壓根兒不算一回事,但現在講這個?遲了?,她指尖揪著褲縫,無聲朝外看。
飛機上到3500米的高度時,晏在舒的耳鳴更重,孟揭這時候準備戴雙人跳傘的連接設備,類似于童年?創傷背背佳,作用是把她和孟揭前后銜在一起,他還?要背一個?降落傘,孟揭的手在她肩、腰帶過,每個?安全扣都仔細看過,然后往前壓身,拇指撫著她的劉海。
“干嘛?”
孟揭這么注視了?她十?來秒,“幫你把頭發綁起來。”
機長在耳機里提醒他們即將達到適空高度,大約十?五分鐘后可以開艙門,問他們需不需要一杯伏特加,孟揭說他不需要額外的興奮劑了?,他已經有?了?一個?。
晏在舒聽這話,沒什么反應,因為孟揭說話時在幫她編辮子,學習能力強的人是有?這種優勢,編發是現學的,他只是劃了?幾眼視頻教?程,就?解掉了?她的發帶,把手伸進她發絲間,頭發很滑,順,有?垂墜感,他一邊垂著眼睛看視頻,一邊用手指無意識梳她頭發的時候,就?像在從小河里掬起一捧水。
1分鐘47秒,編出了一條平平整整的長辮。
之所?以把時間數得那么清楚,是因為晏在舒的注意力全程都沒法從他手指里拿開,那感覺,明明沒有在做更過分的事,卻讓她耳根發熱,從頸部到后脊一片麻,而?且不止一次地溜號兒,想起了?那只手昨晚撩起的另一種水澤。
辮子垂在身前,劉海用發夾固定住,露出一張干干凈凈的臉,孟揭說他看了?教?程,女生跳傘的時候發型特別要緊,晏在舒笑出聲,孟揭就?又看著她不說話了?。
噪音震耳的機艙里,這陣沉默格外磨人,辮子沉甸甸的,晏在舒有?種感覺,她好像不但編起了辮子,還?穿上了?長衫,回到了?清朝,突然萌生這一種想要凌駕社會規則,而?僅僅憑靠強權把孟揭變成所有物的封建意識。
所?以她看著孟揭,眼里透著她自己都無察覺的欲。
還?沒有決定是不是要重新在一起,但眼神和精神已經倒戈了?,好在她已經對這種倒戈很熟悉,不必再為此驚慌自疑。
而?孟揭看到了?,孟揭還?回招了?,他忽然壓近上身,說:“想解掉你的頭發,回到房間里再做一次。”
晏在舒的呼吸就?熱了?,腦子里不動聲色的聯想開始孵化出生理反應,她的頸部挨著他說話時呵出的氣?息,不知道是因為缺氧而?略感暈眩,還?是純粹因為孟揭這句太直白的話。
這祖宗現在就?是一副封印解除無所?畏懼的爽樣,說起這種虎狼之詞越來越順溜了?,但她不想落招,鎮定地勾著他褲腰,往前一拉:“那返程啊。”
孟揭笑,笑得胸口輕輕鳴震,在她側臉親了?一下,這場交鋒點到即止,而?后坐回去,開始檢查自己的裝備,他穿的是件沖鋒衣,黑金色,那風凈往他衣領袖口鉆了?,撐得鼓囊囊,他戴上面罩,之后把著她腰,一提,一轉,讓她背靠著自己坐,低頭把安全帶和自己的捆在一起。
整個?流程干脆利落。
他“咻”地扎緊安全帶的時候,晏在舒心跟著一提,后背跟他前胸瞬間貼住,沒有?半點兒縫隙,晏在舒的護目鏡被他拉下來,聽到他在耳邊說跳傘時候的注意事項。
“自由落體的時候,你整個?人是呈弧形下落的,跟游樂場的蹦極設施不一樣,失重感沒那么強,但前幾秒風流過快,會有?窒息感,按照今天的風速,50-60秒的時候我開降落傘,滑翔7-8分鐘落地。”
“嗯。”
“害怕可以抓我手。”
“誰怕。”
“不害怕也可以抓。”
“不抓。”
“晏在舒,你有?點可愛了?。”
三?分鐘前的嘴仗,現在還?在嘴硬撒嬌,但沒辦法,他就?吃這招兒。
***
知道孟揭是在幫她放松,可艙門打開的那瞬間,迎面摑來一股風簡直讓她瞬間就?閉住了?呼吸,孟揭一只手抓著頂部橫桿,提醒她仰頭,然后倒數。
“三?。”
“二?。”
嘩啦一下,整個?身體瞬間跌出機艙外,簡直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拽出去的。
心臟一下子揪緊,滿腦子想著孟揭這狗蛋玩意兒,竟然連三?也不數!
但第一秒都沒過,倆人就?在空中?打了?幾個?圈,宛如?被攪進一臺看不見的洗衣機里,那感覺特別妙,最初的失重感消失過后,視線慢慢回來。天空倒懸在腳底,耳畔是呼嘯而?過的風,頭頂是微縮的世界,她和孟揭綁得緊緊的,緊到像女媧娘娘捏人時,把他們這兩團泥巴揉在一起捏成?了?團。
孟揭抬手,她也抬手,逐漸摸索到一點駕馭風流的技巧,離地的距離還?很長,長到死神暫時追不上他們,晏在舒拍拍他手臂,倆人默契地在空中?轉了?兩個?圈。
日出了?。
整片天空是釉質的藍調,特別細膩,特別柔和,青灰色的群山中?慢慢孵出了?一顆黃澄澄的太陽,在晏在舒飛速轉動的視線里,滑成?了?一道流暢的金色線條,這金色線條鞭笞著云浪,驅趕著它們往穹頂爬,大朵大朵燦金色的云橫在眼前。
晏在舒下落著,下落著,也變成?了?飛流而?下的光點,魂好像掉出去了?,跟在身后追,而?她身后就?是孟揭,于是又有?一種跟他融在一起的感覺,之前只是軀體上,現在像是靈魂上。
這感覺讓她有?一點點害怕,她意識到,她先后跟一個?人在物理意義和哲學意義上成?為一體,竟然也沒有?產生排異反應,那她真的是很喜歡孟揭了?。
所?以當孟揭抽開降落傘,兩人慢慢滑翔在半空,身后鋪著半片天的金光,他問她感覺到沒有?,她說感覺到了?,你心跳蠻快的。
孟揭說:“那你摸摸你自己的。”
晏在舒就?把手貼在胸口,感覺到心臟里住了?一個?排的雷公:“一樣。”
孟揭把護目鏡摘掉:“這是我昨天表白時的心跳。”
誰說沒有?感同身受,這就?是感同身受。
滑翔的速度變慢了?,視野逐漸清晰,他們挨在這里蕩一種前所?未見的長空秋千,孟揭總算記得說出那句話:“那你要不要跟我復合?”
他問要不要,不問能不能,就?是已經心照不宣到那點得瑟勁兒都遮不住了?,晏在舒摘掉護目鏡,在這無人之境,跟他慢慢地、輕輕地接了?個?吻。
在這距離里,他們的心臟位置連成?一條線,前后奏響的就?是韻節,孟揭就?當這是回答了?,整片天空的云都是見證者。
第73章 反轉
落地之后, 晏在舒的安全感回來了,孟揭就更踏實,先送她去了雍如菁家, 在她家小區門口遇上大伙兒時, 他們集體?聚在一個攤子上吃早飯, 一個兩個看過來。
唐甘最來勁兒了,打眼?就調笑他倆:“喲,一大早的穿這身衣服去哪兒呢。”
管煜扭過頭:“喲,巧啊。”
唐甘又來:“喲, 不?是分手了嗎?”
管煜再跟一句:“喲, 這倆黑眼?圈。”
雍如菁正好提著豆漿過來,不?知道他們在喲什么,遲疑了一會兒,跟著喲一聲, 然后把豆漿遞給晏在舒,“給,不?加糖的。”
晏在舒不?搭理那倆,只?應雍如菁,問?她怎么穿這么薄就下?樓了, 而代駕把車停在路邊,還沒?結束行程,孟揭馬上就要回實驗室, 這會兒跟大家簡單打過招呼, 側額在晏在舒耳邊說:“我先回,結束給我電話, 我接你。”
晏在舒點頭。
“補會兒覺。”他又提醒。
晏在舒還是點頭,精神頭確實不?足, 懨懨的,一副懶樣兒,但還是買了份早餐讓他路上帶著。
這旁若無人的勁兒,晏在舒就懂了,懂他現在這架勢明顯就跟以前不?一樣,隨著昨晚那場傾倒式的告白,他一直以來由?于慣著晏在舒所被動采取的保密措施也?一并倒干凈了,不?遮著,不?掩著,就是要光明正大。
孟揭的車都消失在街拐角了,唐甘還在逗晏在舒,晏在舒咬著餃子皮,一聲不?吭地往她碗里勻了點兒醋,唐甘嚇死,端著打包盒忙不?迭起身,“走走走,回去吃去。”天老爺,她是丁點兒酸都沾不?了。
***
片子移交電視臺,新聞播報了,輿論發酵了,總不?能?真撂開不?管,他們聚在雍如菁家就是為的這事兒,方歧沒?來,雍如菁家的網絡慢,他得坐在公司機房里,那兒是他的賽博戰場。
晏在舒跟孟揭廝殺了兩三回,跳了一場傘,覺得時間在刻度上被拉長了幾倍,但距離桉縣笠恒藥業相關新聞播出,其實也?才?過了一晚,這一晚輿論經歷了頻繁的起伏波動,終究沒?被壓下?去,幾個人慢吞吞往雍如菁家走,這一段五百米不?到的路程,就聽?見了好幾撥人在討論這事兒。
路上遇著的都是大爺大媽,網絡上罵得就更狠了。
笠恒藥業這事兒,往小了說,是一個藥廠涉及違規操作的問?題,是藥廠本身忽視用藥禁忌的問?題,往大了說,是十八名兒童的不?明致聾因素歷經多年終于被揭開的問?題,我的孩子為什么突然聽?不?見了,不?是某一個家長的疏忽大意,也?不?是所謂的老天爺降怒,更不?是孩子自己淘氣挖聾的,是學校醫務室里的用藥沒?有顧及兒童特殊性,一場感冒,失去了一輩子聽?力。
籠罩在十八個家庭上空的迷霧終于散去,他們的痛怒有了具體?的方向,對網友而言,這也?絕不?是事不?關己的閑熱鬧,有孩子的共情了,沒?有孩子的思?及己身,因此也?衍生出許多關于用藥標準與禁忌的討論,不?少詞條下?跟的評論都是諸如
“細思?極恐,我怎么活到現在的。”
“感謝笠恒不?殺之恩。”
“藥還是那些藥,但架不?住人不?是好人,一把雙刃劍,笠恒玩的就是刀鋒向民眾唄。”
老中?青三代集體?開火,事關民生的大潮轟轟烈烈地就掀起來了。
唐甘說,“照這么再發酵幾天,輿情也?會逼著相關部門開始重?視調查這事兒了。”
然而沒?有。
輿論在中?午過后就突然啞火了,當?時大家剛剛吃完午飯,十來平米的小客廳里,晏在舒懶洋洋地窩在沙發一角,看唐甘和管煜打游戲,時不?時嘲笑一下?唐甘的手速,浪浪趴地上瞇眼?睡,雍如菁正在寫一篇稿子,敲擊鍵盤的聲音勻速且催眠。
尖尖的狗耳朵突然抖了抖,擱在地上的手機震動,雍如菁剛拿起來,手機就連震七八下?,她劃屏一看,怔怔的不?動了。
唐甘和管煜還在召喚師峽谷廝殺,晏在舒察覺到了,睜開眼?,看過去。
“怎么了?”
游戲音效中?斷,唐甘和管煜同時看過來。
雍如菁反過手機,新聞中?心小組群內,一條@所有人的消息稱,笠恒藥業高度重?視桉縣藥廠一事,并于昨夜新聞播出的第一時間展開內查自糾,經查,中?部分公司二把手任佑鈞在桉縣任職期間,曾監守自盜,偷售廠內產品,私自更換應派送給當?地中?小學與特殊學校的藥品,致使出現嚴重?的醫藥事故,笠恒藥業對此決不?容忍,絕不?姑 ? 息。
底下?附一條視頻,點開看,是任的一則道歉聲明,他面容憔悴,發須摻白,兩頰的肉掛不?住,沉甸甸的,像兩只?布袋,說話時溝壑里蠕動著陰影,講話時,簡直是一個詞一個詞從陰影里爬出來的。
他們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視頻和笠恒的這則聲明已經在各大平臺掛上了。
輿論開始反轉。
逐漸有些聲音表示“一個企業,難保不?會有蛀蟲,多得是忘了初心變成惡龍的人,事情發生了,會及時處理就是好事”,底下?陸續跟上附和。
相關部門尚未發聲。笠恒的處理太快,也?太干脆,拿出了壯士斷腕的魄力,把這件事的影響范圍從?一家企業縮小到個人范疇,民眾的憤怒還在,但火已經燒不?到笠恒了。
小茶幾前圍坐的幾個人互相看看,管煜先開了口,“挺迅速的啊……那什么,這就是海市速度?”
還沒?人應話,面向大家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一個區號開頭的座機號碼,雍如菁接起來,是電視臺那邊通知她返崗,要籌備一欄新的節目內容。
之后,第二個震起來的是晏在舒的手機,同桌來了電話,晏在舒走到陽臺去接。
聽?筒里,同桌的聲音稍顯急促:“休假取消了,老徐臨時召集大家回校,說是剛好排出了一個課題室給我們,你在市里嗎?三點之前要到學校哦。”
這么突然。
三件事情毫無征兆地撞在一起,打散了今天這場安排,唐甘則起身:“我送你去學校吧,說到底我們的社會位置就在這,不?上不?下?,不?溫不?火,”她比劃了一下?腰部的位置,“昨天過后,這件事就不?是我們能?管的了。”
這句話把調子定了,后來唐甘送她回了一趟家,輾轉去學校的路上,問?了她一件事,問?她跟地主爺這回是不?是真復合了。
晏在舒笑笑:“復合還能?有真假。”
唐甘還是一針見血:“那得分是關系上的和好,還是感情上的和好,前者一句話的事兒,后者就麻煩多了。”
這話把晏在舒問?住了,她跟孟揭算哪種呢,昨晚那場較量來得太快,跳傘也?是意料之外,現在心跳緩下?了,體?溫恢復了,理智重?新歸位,在兩分鐘的沉默里,晏在舒把自己翻來覆去剖析個徹底,喜歡孟揭嗎,真的很喜歡,所以說分手的時候是真的覺得受傷,也?是真的想分,分手后這一周里也?是真的氣,感覺卻仍舊在的。
就像一輛在高速上飛馳的車,踩了剎車,仍舊有一小段緩沖時間,孟揭抓住了這段緩沖時間,再度把油門一腳轟下?去,讓它繼續往前走。
網球場邊,心理書從?籃筐里掉出來的那一刻,跟著掉出來的還有晏在舒這點欲說還休的情緒,看出這一點的不?僅僅是“置身事外”的孟揭,晏在舒也?在當?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氛圍里認清自己,這才?有昨晚那一通電話。
所以怎么說呢,晏在舒想了想:“關系上先和好了,感情上再慢慢磨。”
***
沒?想到接下?來的幾天,完全沒?有磨的機會。
返校當?天,老徐就把晏在舒這課題小組放到了奧新一個同屬的課題組里,說是第二個課題剛好跟符合奧新今年的研究項目,正好讓他們打磨打磨。
消息很突然,但同組的同學都很激動,尤其是之前嚷著有戲進奧新的那男生,大家抱著一種戰戰兢兢近乎朝圣的勁頭轉了陣地,也?拿出了比之前端正百倍的態度,朝六晚十,卷生卷死,兩耳不?聞窗外事。
晏在舒忙課題,孟揭也?忙,雖然倆人在同個研究部,但兩棟樓之間隔著一道百來米的廊橋,就像楚河漢界,隔得分分明明,一連幾天都見不?到他,也?不?太聯系得上,銜接兩個人的只?有聊天軟件里的只?言片語。
晏在舒沒?太在意,不?但是課題上的事兒要做,先前邀請她參加高山滑雪項目的那個賽事小組又聯系了她,因為她以賽道不?合適為由?拒絕過這個項目,所以又邀請她參加一個單板滑雪項目。
這個賽事是國際學聯組織,國際學聯那操行,一貫眼?高于頂,仗著手上大把擠破腦袋想要往里進的運動員,一旦主動發出的邀請被拒,基本上不?會有第二次邀請,晏在舒都做好今年不?參賽的準備了,偏偏來這一出。
有點心動。
可在當?前的課題強度下?,她抽不?出時間每周飛北城訓練,對方緊接著又說這是個國際高校聯合競技賽,她有參賽經驗,海市也?有對應的室內訓練場,希望她能?慎重?考慮。
晏在舒就慎重?考慮,考慮著考慮著,難免覺得最近的事兒都湊得太巧。
突然緊湊起來的課題進度,異常低姿態的滑雪賽事小組,都好像恨不?得榨干她的時間,消耗她的精力,以免她把腦筋轉到不?該放的地方。
這么想著,晏在舒突然一陣膽寒,手臂豎起陣陣汗毛,同桌頂著兩只?黑溜溜的眼?袋過來,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捋一下?頭發,說沒?事,然后在一堆廢棄數據記錄里翻到手機,走出了課題室。
正好是周五。
天藍得酷亮,沒?有一絲云絮,十二樓的廊橋上,正好可以看到半灣海,成千上萬的碎玻璃輕輕晃,把幾道白色船影推向天邊,晏在舒在這里站了五分鐘。
在她注意力不?該投放的地方,輿論持續在發酵,但已經不?是一邊倒地討伐笠恒藥業了。
在新聞播出第二天,笠恒藥業當?機立斷地解除對涉事人員的聘任。
第三天,笠恒藥業承諾,將給予在致聾事件中?受到影響的十八個家庭以相應賠償和補助,賠償金將一次性發放給受害家庭,這下?子風口又變,群眾的針對性再一次縮小,口誅筆伐的對象全是那出面道歉的老藥廠主任。
第三天,笠恒藥業再出通知,表明將對旗下?藥廠展開自查自糾,杜絕此類事件再次發生。
第四?天,網絡上一片風平浪靜,先前罵笠恒藥業罵得最狠的那波人銷聲匿跡,關于各種藥物的用藥禁忌詞條霸榜三天,這件事的走向變成了衛生局面向大眾的常識普及。
方歧說,沒?有人在控評,要么是大家不?發聲了,要么就是風波已經過了。
如果能?這樣處理,如果能?皆大歡喜,那好像也?是大家都能?接受的結局。
晏在舒放棄了冬季奧靈電影節,壞了成人世界里的規矩,把片子送到電視臺,聲音沒?有被淹沒?,她臨門改道的這一腳也?沒?有踏空;
雍如菁的師傅在這次事件中?再次收獲了“時代揭幕者”的名聲;
十八個家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補償,有幾位愿意露面的家長眼?含熱淚地站出來感謝各方鼎力相助的人;
笠恒藥業
各方平臺收獲流量;市衛生局兢兢業業宣傳用藥禁忌三十年,終于借著這一次風波讓用藥禁忌深入人心;平時備受忽視的非營利性醫療服務單位迎來一次徹底整改,又糾出并解決了不?少問?題。
沒?有人對這個結果不?滿意,起碼面上沒?有。
但晏在舒就是覺得哪兒都不?對勁,在她身上這一連串事湊得太巧,時間咬合太緊密,讓她就是不?能?不?多想,各種陰謀論把自己驚得冷汗都冒出來,直到白色帆影消失在天邊,她終于想起一個人。
一個事前叫得最兇,事后卻消失了的人。
電話嘟了三聲,晏在舒在廊橋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第四?聲時接通,“有什么事用得上小的,大小姐。”
裴庭的聲音挺穩的,諷刺性也?挺濃的,晏在舒腳步停下?來,把手搭在欄桿上,思?忖了會兒,問?:“你這兩天忙什么呢。”
“少來這套,有事說事。”
“最近的新聞你看了?”
“看了,干嘛,要我給你敬個禮嗎,無畏先鋒。”
這人!晏在舒按著脾氣:“我覺得這件事不?太對。”
“哪兒不?對。”裴庭聲音特別散漫。
“一開頭就不?對,”晏在舒轉個身,“笠恒內查這么快的嗎,新聞播出到笠恒的解聘通知出來,只?隔了一晚。”
這問?題不?是沒?人提,但笠恒后續處理得太快也?太漂亮,錢也?砸了,名聲也?洗了,一顆老鼠屎也?從?鍋里摘出去了,一個向來沒?有負面新聞的藥企要在輿論里翻身真是太容易。
“你知道我最近在忙什么嗎?”裴庭竟然折回去,回到她問?的第一個問?題。
“嗯?”
“我跟你說過的那部正基調的片子,已經在籌備開拍了,最近忙著跟攝制組開會。”
遙遙的海面上,折出的亮光晃到她眼?睛,晏在舒轉過頭,“……那項目不?是很難批下?來嗎?”
“怎么說,原先是很難批的,你這檔事一出,前邊堵的流程一下?子就通了。”
有些微妙的聯想在腦子里閃回,晏在舒感覺到一點驚悸,指尖發涼,無意識地走了兩步:“什么意思??”
“有個詞叫先禮后兵,明顯有人,或者說,大部分人都不?希望這事兒到此為止,參與過這件事的,最好從?現在開始都閉上嘴,都把矛頭轉向別的地方,息事寧人,明白吧?見好就收,明白吧!”
“所以笠恒就是有問?題。”
裴庭頓了一下?:“你要這樣想也?行,就像你說的,開頭是錯的,可結果未必錯。”
晏在舒深呼吸,兩秒過后,才?問?裴庭:“那個老藥廠主任是真的中?飽私囊,還是被推出來的一個替罪羊?”
“那我怎么知道,”裴庭笑了下?,“這事兒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裴庭慢悠悠說:“天理公道不?重?要,孰是孰非不?重?要,重?要的是當?天的股價,你以為殺了人家一個措手不?及,其實人家早就知道你能?作出什么妖,也?早就想好了應對措施,小嫩崽,象牙塔還沒?出來,就別想著跟人斗了。”
晏在舒被他這模棱兩可又夾嘲帶諷的語氣刺得講不?出話。
“你不?會真以為一條新聞就能?讓笠恒傷筋動骨吧,”裴庭還在說,“笠恒連發三條聲明,做的那些所謂補救措施好了,不?是為了網絡上那點唾沫,是因為笠恒的股價下?跌,不?得不?做。”
“不?是,我一周前就給你指了條明路,讓你去問?你前男友,你是真把我的話當?屁放是吧,”裴庭真就服了,“你問?問?他,笠恒股票跌七個點,他要不?要想法子,奧新的供應商出了問?題,他要不?要穩。”
“哦不?對,聽?說你們和好了啊,不?是前男友了,那是……男朋友。”
手機在掌心里握了三分鐘,握到發燙,而全身的血開始轉涼,甚至有種毛骨悚然的后怕,三分鐘過去,晏在舒才?劃開屏幕,僵硬的手指頭一個一個碼下?那串數字。
“嘟,嘟——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通的。
但被掛斷了。
晏在舒沒?在他那吃過閉門羹,情緒已經隱隱地起來,偏偏又摁著,理智發揮余熱,她深吸一口氣,背靠在欄桿上,毫不?停留地再撥,再被掛斷,她又撥,對面可能?從?這持續不?間斷的通話頻率里察覺出了某種情緒。
撥到第四?個的時候,通了。
晏在舒語氣盡量平和,讓這話聽?起來盡量不?要像質問?:“你有沒?有空,我想問?你笠恒……”
孟揭那邊既沒?有辦公室主機運轉的滴滴聲,也?沒?有開會時的雜音,安安靜靜,打斷她話時,聲音也?很穩:“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
第74章 祖傳
空氣里浮著一股常年浸于紙墨的味道, 門窗緊閉,室內氣壓低,幾乎無聲無響, 這句話說完, 話筒里也有些許的死寂, 很快又?被不規律的呼吸取代,透過話筒,孟揭都?能察覺到晏在舒壓抑著的情緒,他垂著眼, 蜷著掌心, 安靜聽了兩秒,兩秒后,他主動?掛斷了。
第二秒剛過,“嘩啦”一聲, 自正前方兩米的位置猛地摑來一陣風!
一疊薄薄的紙對著孟揭正臉擲來,他側了下頭,尖銳的粗鈍的紙悉數打上他右臉,又?窸窸窣窣落在地上,秘書抖了一下手?, 默不作聲拉開門,把書房留給這對父子。
“你長本事了。”
孟介樸手?慢慢落桌上,穿著質樸無華的行?政夾克, 持重低調, 那副不喜不怒自帶三分親和的樣子融在臉上,一副皮囊三十年都?沒變過, 握著一沓紙往兒子臉上甩時當然也不變色。
孟揭收了手?機,揣進兜里, 右臉頰還?殘留著紙張頁腳劃過的鈍痛,以同樣一種冷淡的態度回:“您日理萬機不得空,有什么話不如直說。”
孟介樸把手?里的鋼筆擱下,呼吸間輕輕扯了一下領帶,而后突然拿起桌上的一枚鎮紙,仍舊是?照著臉猛擲過去!
拳頭大的鎮紙,實心,邊角尖銳,這一下真砸臉上,不骨折也得破相,那股雷霆萬鈞的勁力破空而來的時候,孟揭抬手?,用手?臂擋了這一下,重物擊肉聲又?鈍又?悶,頃刻就劃破了衣袖,孟揭像是?習慣了這種戲碼,面不改色,在鎮紙往下落的時候垂手?接了,指頭再一松,一抬,把那塊鎮紙輕輕地,無所謂地丟到了一旁。
他知道的。
上一下,砸他自作主張。
這一下,砸他言行?無狀。
孟介樸訓話的時候,他不能插嘴,孟介樸發火的時候,他不能反抗,這是?規矩。
小的時候孟揭怕長了翅膀的昆蟲,譬如蜻蜓,譬如蚊子,孟介樸看?不慣,炎炎夏夜,就把他丟在院子里,讓他和飛蟲過了一整夜,試圖讓他在一個個紅腫的包里找到勇敢。
反過來,孟介樸潔癖嚴重,嫌惡家養寵物愛掉毛,還?有味兒,所以在家里三令五申不準養,偏偏當時的孩子們都?喜歡小貓小狗,孟介樸每每牽著孟揭下車,遠遠看?見了,總要把他抱著匆匆進家,然后一遍遍告訴孟揭,貓會抓他,狗會咬他,那些東西會讓他生?病。
所以孟揭還?沒有見過小貓小狗,已經先學會怕了,他按著孟介樸框定的邊界,循規蹈矩二十來年,這是?第一次正面違逆孟介樸。
沉靜寡言的缸中?小魚頂角化了龍,逆鱗一起,覆雨翻云,孟介樸坐不住了。
鎮紙還?在木地面上滾動?,最?終“篤”一下,停定,孟介樸撥通秘書電話,囑咐他半小時內不要進來,也不要接線,然后往椅背一靠,藏青色的夾克領口折了一下,就這么看?著孟揭。
“家族基金一個月內陸續拋售笠恒的股票,減持將近半倉,解釋。”
“我?不看?好。”
“老爺子進手?術室前,讓你跟德先生?對接,把決策權給你,你是?這么擺布他們的。”
“事實證明,拋得也不虧,笠恒內里出了岔子,總歸要拋,高?位拋不比低位好嗎?”
“控盤操作,”孟介樸笑笑,“奧新還?教了你這個。”
孟揭面不改色:“您多慮了。新聞出來之?前,我?們已經在拋售散股,在時間線上,跟這次風波沒有直接關聯,單純是?不看?好這支股,鑒于笠恒這代掌門人的幾個方向?性錯誤,提早規避風險而已。”
每句話聽起來像答,細琢磨更像駁,孟介樸眼神興味陡生?,就好比一只壯年期的雄獅,在開疆擴土,在威風凜凜地號令獅群,突然一天回頭,發現角落里孱弱的幼崽不知不覺已經和他齊高?,他張開的利爪更鋒利,露出的獠牙更尖銳,他看?起來沉默寡言,成長也是?無聲無息的,可腳邊已經有了撕碎的獵物,那雙眼睛正野心勃勃地盯著獅王腳下的領土。
挺有意思的。
孟介樸最?初的兩次憤怒其實是?一種不耐煩的體?現,是?弱視孟揭的體?現,一疊紙,一塊鎮紙,能以速戰速決的方式讓孟揭低頭,糾錯,然后知難而退,這樣更省事,但現在孟揭擺明了反骨生?,逆鱗起,不吃這套了。
孟介樸摩挲了幾下桌面,沒打算慣著他這態度,一針見血地說:“是?規避風險,還?是?替晏在舒撐腰,做低股價,倒逼笠恒處理內務?”
一句話把孟揭打成了沖冠一怒的吳三桂。
孟揭倒挺冷靜,不疾不徐地回:“實情就是?這樣,”他抬一點?眼,“您已經很多年不在信托受益人名單里,也不參與家里生?意了,減持笠恒股份這事也跟您有關系嗎?”
孟介樸直白?,孟揭比他更直白?,一句話撂下來,就差沒指名道姓,問他是?不是?少了笠恒這點?關系,就要影響到他今年的選票了。
你說我沖冠一怒為紅顏,我?說你蠅營狗茍求仕途,誰也不比誰好看?。
孟介樸點了點頭:“你很好。”
孟揭并沒有回避視線,倆人的目光在半空交匯。
父子倆眉眼輪廓雖然迥異,但那副硬骨頭總是一脈相承的。
孟揭年輕,銳勁重,有如虹的氣勢,也有在學術上打磨數年積淀下來的耐心。
而孟介樸內斂,更具威嚴,這個位置上多少不能說的話都?放在眼睛里,一眼掃過來,能讓人如沐春風,也能讓人低眉順眼。
孟介樸就要孟揭低眉順眼,而不是?讓他覺得可以借著老一輩的東風在這里胡作非為,他的逆鱗起在哪里,倚仗什么,孟介樸就抽掉他的倚仗,他的異常舉動?緣于什么,孟介樸就阻斷那些影響因素。
于是?,孟介樸在座機上按了兩下,撥通后抬起電話筒,又?放下,這是?告知書房外的秘書,要結束對話恢復工作狀態的意思。
“這屆WLA論壇下周三開始,你收拾一下行?李,明天就跟機去瑞典,笠恒的事情你不用再跟進了,我?已經讓你三叔去處理。”
眼神在孟揭身上停留半秒,又?無謂地挪開:“你跟晏晏當斷則斷,處理得干凈一點?,女?孩子的名聲總歸要護,兩家也還?要來往,別再來回糾纏不清。”
在孟揭開口前,他再次打斷。
“老爺子思想老派,講門當戶對那套,你聽聽就行?,你當前的重心全部?放到理論研究上,十年內不需要考慮婚姻。”
一連三句話,連開口的機會都?沒給孟揭,他那副“我?的人,我?要護”的架勢誰能不懂,但在孟介樸眼里,就是?小孩子置氣,天真又?可笑。
話說完,秘書叩門,孟介樸叫進,隨后額頭朝門邊一斜,讓他出去。
出了門卻沒讓走,秘書跟著孟揭,親自帶著他出門,又?委婉提醒道明天一起去瑞典的幾位老學者都?已經到了海市,馬上還?有個飯局需要他參與。
孟揭充耳不聞,他整個人的狀態跟在書房里不同,看?起來筋骨懶散,卻仍舊我?行?我?素,一副空手?接白?刃的從容樣子。
聽了這話也只是?撂過去一眼,繼續往外走,低著頭,握著手?機,在撥那個二十分鐘前掛斷的電話。
尤秘書緊隨其后,看?了眼書房門,又?慢悠悠嘆出一口氣:“先生?也不容易,笠恒的老東家,和老爺子是?戰友,過命的交情,當年海市經濟崩盤,李笠也出了一把力,你別看?現在老了不管事了,名聲還?是?響得很,這種人能拉攏最?好,不能拉攏也別得罪,先生?有他要考量的東西,出發點?還?是?為孟家。”
尤秘書把孟介樸稱先生?時,就是?在講情面,他看?著孟揭長大,對他們父子的性格最?了解,接著把話攤開了說。
“今年的醫藥體?/制改/革,落地不容易,笠恒在中?間出了大力氣。你也知道,他們做醫藥的,來來去去都?是?沾親帶故的一波人,笠恒出了力還?放了血,這是?一功,他們虧了的,就得在別的地方給他補上,所以笠恒今年要走特批,市里開了個會一商討,也就同意了。關鍵就是?在這里。孟揭啊,趕狗入窮巷,是?要被反咬一口的。”
走到院里時,孟揭的車已經被開走了,院子里只有一輛黑色商務汽車,司機坐在駕駛座上等待。
這陣仗。
“尤秘書,”孟揭的情緒此時此刻才開始變,“過了吧。”
尤秘書也含著笑,拉開了車門,氣定神閑地說:“笠恒確實不干凈,但賬要攢著一起算,不急在這一時半刻,領導的性格你還?不知道嗎,出必殺,殺必果,回報率拉到最?高?,這才是?運籌帷幄的道理,你是?個聰明孩子,穩一穩,不要意氣用事。”
“那這?”孟揭晃了下始終處于無信號模式的手?機,一股灼灼盛氣。
“自家的車,一向?是?清理得很干凈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信息流出,信號已經攔斷了。”
尤秘書笑瞇瞇地比了個上車的手?勢,孟揭輕笑一聲,挺諷刺的,上車后手?搭在腿上,轉了兩圈手?機,又?“嗡”地劃開屏幕,開始切換手?機的另一條信號通路。
“沒用,這技術就是?從你們奧新引進的,嚴防死守,成效顯著。”
尤秘書后腳跟他上了車,一邊握著車把手?,一邊目不斜視地看?前方,把手?一拉。
“砰”的一聲。
晏在舒關上車門,把書包往邊上一丟,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她:“尾號多少?”
“0001。”
“喲,號兒不錯啊,哪買的啊姑娘。”
“祖傳的。”
司機被她逗得笑,“坐好了啊,咱們這就走了,”掉頭時特別小心,絮叨著,“這周五放學啊,人還?真不少,姑娘也這里讀書吧?平時住校,周五就坐順風車回桉縣?”
晏在舒穿一件灰色帽衫,牛仔褲,蹬了雙蹭花了皮的麂皮靴,手?揣在兜里,聽著這話,微微笑了一下:“對的。”
第75章 對立
三個小時的車程, 時間在一分一秒流淌,窗外的景也在一幀一幀流淌,從高樓林立的市中?心, 到立著?巨大卡通燈牌的郊區游樂場, 再?到車流洄游一樣的高速, 天剛擦黑的時候,車頭猛不丁被一弧隧道口吞進肚里,二十分鐘后,驟然?一吐, 把他們?吐進了?闃黑夜色和漫山冷霧里, 到這才算駛進了?桉縣地域。
晏在舒手機插著?充電寶,消息時不時響,耳機里還連著?語音通話。
沒有被表象迷惑的大有人在。
雍如?菁三天前就跟著?師傅去了?桉縣,姜楊是老新聞人, 該有的嗅覺半點不少,臺里先是借著?這次節目主題挖得好為由,給他派了?個看著?光鮮實際上特耗時間的活兒,他裝著?胃病犯了?,請了?一周假, 臺里也痛痛快快批了?,還反過來囑咐他好好休養。
話已經給到這里了?,姜楊還有什么不懂的, 禁止往下深挖的警示牌就差沒懟到他眼前了?。
新聞人的底線是真實, 那則新聞經由姜楊的手報出去,后續如?何確實不是任何人能左右, 但笠恒老藥廠主任是否涉及貪/腐,兒童致聾事件是否因他直接產生, 笠恒是否不經調查就推出一個替罪羊,云遮霧繞的事實真相,他必得探個清楚明白。
不為浪頭浮名,就為了?案前那本陪了?他幾十年的記者證。
所以他帶著?自己的小徒弟,瞞著?臺里,裝作帶孩子游山玩水,實際上已經暗訪了?多戶在這次風波中?的家庭。
他們?大多持統一口徑,說就是那位老藥廠主任害得他們?家孩子失聰,原本多機靈健康的孩子,說聾就聾,又開始扯這些年為了?看耳朵花了?多少錢,輾轉跑了?多少醫院,又說人工耳蝸多貴,孩子后半輩子得遭多少白眼,一輩子都毀了?,所以咬死了?一件事——笠恒那個天殺的老主任就得為他們?的孩子包辦下半輩子。
雍如?菁沒憋住,手一揣就問,為什么當時不跟警察或者縣政府反饋呢?一個人不行,十八個家庭聯合起?來,水花也能翻出一點兒吧。
一句話把慷慨激昂的家長給堵了?,那家人惱起?來,抄起?苕帚就把他們?往外趕,一邊趕,一邊罵他們?多管閑事,死了?要拔舌的。
后來再?要暗訪其他家庭,他們?的警覺性就高多了?,輕易不肯開口,說是該說的都跟警察同志坦白過了?的,他們?的孩子就是吃藥吃壞了?耳朵,這點絕對?敢打包票。
當然?敢打包票,這幾天經由公檢法介入,得出的初步定論就是這樣,但姜楊和雍如?菁仍舊在深挖。姜楊那張臉家喻戶曉,即便?做了?簡單的外部偽裝也仍怕被認出來,他多數是在賓館指揮位,雍如?菁頂著?張生面孔,在縣里晃蕩來晃蕩去,幾天下來,真讓她碰到了?一個女孩兒,挖出了?一個消息。
多年前,登報怒斥笠恒毒害兒童的那個男人,其實跟藥廠老主任過從甚密,甚至,他女兒其實不是吃了?藥導致失聰,而是練舞時不慎摔傷頭部,外傷導致的神經性耳聾。
“除此之外,我們?還摸進老藥廠了?,里面連根水管都不留下,地都翻了?呢,全?按國家標準處理得特別?干凈,找不出什么來,只能從這個人證突破。”
“嗯,”車還在開,晏在舒斟酌了?一下措辭,“方歧摸了?一份當時他們?職位調動的資料,一會兒給老師看看,挺有嚼頭的。”
結合裴庭的“替罪羊”說法,加上這份資料佐證,姜楊一下子就摸清了?其中?關?竅:當年笠恒老當家要退,底下幾個孩子上演了?一出“九子奪嫡”,高層職務變動頻繁,爭權失敗的公子爺被下放到藥廠,有臥薪嘗膽蟄伏的,也有安分度日的,桉縣這間老藥廠格外倒霉,攤上了?一個徹底擺爛的,不但擺爛,還要在藥廠吆五喝六,擺威風充闊氣,可頂上做主的從老爹換成了?哥哥,支點兒錢千難萬難,公子爺囊中?逐漸干癟,這就打上了?藥廠的主意。
“反正是自家藥廠,二世祖要從廠里拿錢,逃不過那幾個法子,進出做賬,支備用金,這些法子都用過之后還不夠他揮霍,干脆打上了?免費外派的那些藥的主意。”
姜楊接著?說道:“那二世祖覺得,公司能常年免費給這些學校供藥供設備就不錯了?,要什么自行車呢,所以,起?先是以次充好,用臨期藥代替,后來換藥缺藥都是常有的事情,事情就是這時候出的。當然?,開口發話的是公子爺,過手這些事的,卻?是那個藥廠主任,擔責任的也是他。”
雍如?菁補充一句:“警方目前只提審了藥廠主任,他一口把所有罪都擔下來了?,誰能想得到后邊還有推手呢。”
姜楊說是:“目前關?鍵就在榮輝身上,也就是登報伸冤的男人。藥廠主任在內換藥,他在外銷藥,里外既賺差價,也賺笠恒的封口費,沒想到短短半年內,銷出的藥先后致使三名兒童失聰,這時候他們才開始后怕,到處回收銷出去的藥,可這畢竟有個時間差,就這樣,又倒害了十多個孩子。最后沒料到善惡有報,最終報到了?他女兒身上。”
他不讓自己女兒碰一點藥,病了?都帶市里醫院看,沒想到舞蹈室里一場意外,讓他女兒掉進了同樣的深淵里。
“于是他們?就鬧翻了?,”雍如?菁聲音悶悶的,“榮輝登報,就是在要挾笠恒,當時笠恒給了?他一筆錢,這就有了?后來的反口否認。”
他倆說話時都夾帶著簌簌的夜風,姜楊老了?,體力跟不上,停了?步子說:“榮輝這個人,一生都是稀里糊涂,做不了大奸大惡,專干些小偷小摸,唯獨對?女兒好,我們?跟了?他幾天,他作證的意愿始終很低,但如?果是為了?女兒,我想還是值得嘗試。”
晏在舒聽得多,說得少:“我還有二十分鐘到,一會兒哪碰?”
“我今晚跟他約了?面談,”姜楊開了?定位分享,說,“你別?跟,在街上找個地方等就行了?。”
車還在開,下了?高速后,緊跟著?的是一段路燈昏暗的縣道,司機說了?一嘴:“后邊那輛車老跟著?咱們?呢,這種好車小地方不常見?,是不是你的朋友啥的?”
晏在舒往后看了?眼,一眼就認出裴庭那輛燒包的車:“同班同學,就喜歡顯擺,您別?理就行。”
司機促狹地笑?笑?:“是追求者吧,哎呀,叔也是過來人,懂!”
車子在縣道輾轉來回,搖搖晃晃到了?地兒,晏在舒就在一條老街的粉面店里等,裴庭沒進來,他把車停在小學門口,買了?一飲料,就坐外邊盯著?她。晏在舒懶得理。
街上都是商住樓,二樓往上住人,一樓清一色拉卷簾門的店面,店面招牌全?部經過整改,互相只有文?字性的差別?,看過去,就像一列列復制粘貼過去的樓店,沒有什么款式,人卻?不少,長街盡頭有條小河,河對?面就是一棟棟的自建房。
兩邊像隔著?結界,這里燈紅酒綠,對?岸歲月靜好。
“這房子都蓋挺漂亮啊,青山綠水小別?墅。”
“現在條件好啦,在外邊做生意做大了?的,都惦記回老家來蓋房子,這叫什么,”老板娘把面一上,拍一下大腿,“ ? 叫榮歸故里,有面子嘛!小地方啊,就講究這些。”
晏在舒噗嗤一下笑?,指了?指臨河那家,“那家就不是吧,沒有大燈籠。”
“那家啊,那家倒沒出去哦,”老板娘把手在圍裙上搓了?搓,順手一抹桌子,說,“不過他家小孩是這個。”
老板娘點點耳朵,“怪可憐噥,聽說吃藥吃壞了?。”
“啊,”晏在舒露出點兒驚心,“是不是這兩天新聞上講的,藥廠派藥,被那老主任偷換了?藥出去賣錢,給這些小孩用了?兒童禁忌藥啊?”
“那就不知道了?,不過現在長大啦,在城里讀書呢,周末才回,”老板娘搖搖頭,又講起?來,“那家人啊,以前在我店對?面賣水果的,就在這店面里扯一塊簾子,人住里面,外面就擺水果,但是家里男人愛賭,賭到傾家蕩產,連家里兩畝地都抵給人家了?,后來呢老婆受不了?離婚了?,女兒也聾了?,他倒是起?來了?,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給他賺到錢去蓋了?這個房子,哦喲,現在人哦,不知道上哪里悶聲賺錢的。”
店里有客來,老板娘轉了?頭,笑?瞇瞇迎過去:“吃什么啊,今天骨湯熬得很不錯的呀,你看看湯色咯……”
晏在舒挑著?面,一下下輕輕吹涼,一邊想著?這些事兒。手機擱桌上,連著?充電寶,一口口吞著?里邊的電量,卻?異常安靜。
距離孟揭掛她電話過去三小時,期間她回撥過三四個,都撥不通;也旁敲側擊問過同實驗室的師兄李尚,李尚說他今天就沒去實驗室,早些時候聯系過他,那時他還在家里;最后晏在舒問到家里阿姨,阿姨說中?午那會兒還看見?他們?家司機載著?阿姨出門買菜,她搭了?個便?車,孟家阿姨是有提一嘴,說要買個什么干料回來煲湯,哥哥愛喝的。
所以是在家。
在家,卻?不接電話。
從被掛斷電話的怒,到中?期各種帶著?擔憂的胡思亂想,到現在逐漸帶怒,晏在舒放下筷子,給孟揭發過一條語音:“撂一句話就玩消失是什么意思,不接電話明天別?來找我!”
但語音一發出去,和姜楊的位置共享就突然?中?斷了?,起?先以為是信號不穩定,但手機信號標志分明滿格,晏在舒買了?單,一邊往外走,一邊嘗試跟雍如?菁共享位置,雍如?菁也沒接,她快步走進人群里,開始撥電話。
通的,但沒人接,師徒倆的電話都一個樣!
晏在舒這一天被撥不通的電話弄得煩躁,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悶頭就往河對?岸走,而裴庭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吊兒郎當跟著?,嘴巴上還在說:“就知道你得惹事兒,早就盯著?你呢,現在又想干嘛,小太子微服私訪啊,我看你是差不多得了?,我這翹著?班呢,能不能讓哥省點心。”
晏在舒煩得回頭直接懟:“你閉嘴。”
“好好好,”說著?好,可半點沒有要閉嘴的意思,裴庭叼著?吸管,跟個開屏的孔雀似的,還在叨叨,“我跟你說啊,我就負責看著?你不出事兒,否則我跟我媽,跟小姨和阿嬤都沒法兒交代,跟笠恒有關?的,我是半點不摻和的哦,人家剛給我喂了?一塊大餅,你知道今年我公司財報得漂亮成什么樣兒嗎,唉,說真的,你今天要是不作妖,哥送你架直升機,愛怎么玩怎么玩去。”
晏在舒小跑過橋,在冷風里感覺到手機在震,她忙劃屏接。
對?面人聲嘈雜,起?碼有十來個人在喧嚷,雍如?菁的聲音又急又斷續,“報……他們?……瘋啦……晏……報警!”
唯獨最后倆字震徹人心,晏在舒后背瞬間就驚涼,“報位置!你們?在哪兒?如?菁?”
電話被匆促地掛了?,晏在舒握著?手機,在夜風里給唐甘發了?條語音,一路跑到榮輝家門口用力拍門,而裴庭呆了?,跟被風擼禿了?毛的似的,抖了?一下,然?后三兩步走上前來:“你說誰?!”
沒人開門,也沒人應聲,晏在舒后撤兩步,眼睛剛瞄上院墻,那門突然?嘎吱一響,自里邊被拉開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探出腦袋,仿佛跑急了?,人工耳蝸都掉了?一只,額發也濕漉漉的,見?著?晏在舒先是一喜,她認得的,認得這個在特殊兒童中?心跟她待了?幾天的姐姐,然?后像是想起?什么,開始手忙腳亂地比劃起?來,說話不太利索,但字字都是關?鍵。
“外面,好多人,把爸爸,帽子姐,拉走,大鐵鍬。”
她抬著?手臂,一直在指院子后面,連通田埂,連通山腳幾座農家小院的方向。
有時候弱勢方不是真的弱勢。閉嘴才能收錢,這是笠恒早就暗示過這十八個家庭的前提。一個榮輝要反水,就代表另外十七個家庭都拿不到笠恒承諾過的賠償金,三百萬,這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戶來說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亮亮堂堂的大房子,意味著?走哪都有人捧著?敬著?,意味著?不用再?為一副人工耳蝸來回奔波。
更何況,這就是他們?應得的,他們?問心無?愧,誰阻攔,誰就是圖謀不軌,50%的真相和100%真相之間隔著?五千四百萬,天吶,真相算什么,一個人坐牢和一群人坐牢對?他們?而言有什么區別?,沒有,公理正義是英雄的墓志銘,他們?只是可憐又貧苦的老實人,看看他們?粗糙皸裂的手掌吧,看看他們?溝壑叢生的臉吧,看看他們?的老屋子吧,他們?應該得到補償,而真相太貴了?,他們?消費不起?。
裴庭“操”了?一聲,心里那把算盤一下子把局面厘清了?,翻出手機摁了?幾個電話,推開門就要往里走,一回頭見?晏在舒還皺著?眉站原地。
“走啊!發什么愣啊!”
晏在舒是要走,可手機接二連三地響,原先死也打不通的電話,都在這時回過來了?,她往里快步走,同時接起?來。
“孟揭?”
裴庭一邊走一邊抄了?塊磚,覺得不趁手,往邊上一丟,又撈起?一根棍兒,攪得哐哐啷啷的,孟揭的聲音也夾在絲絲拉拉的電流聲里,像是原本要解釋什么,但聽了?晏在舒這里的動靜,解釋變成反問:“你在哪里?”
“桉縣。”
風很大,霧色薄薄的,晏在舒打著?手語,配著?口語,讓小姑娘別?跟,又叮囑她打縣委電話,一會兒有個高高的大姐姐帶著?警察叔叔來,就告訴那姐姐,他們?都往后山走了?。小姑娘都聽著?,用力點頭。
孟揭也聽著?,一字不落地聽著?,砰一下關?車門:“我是不是告訴過你不要參與?這件事?”
晏在舒這才扶一下耳機,身體穿過后院的籬笆,一腳踩進松軟的泥地里,腳步都不帶緩的:“你說完話可以消失一天,別?人就得半點兒疑議沒有地照做?怎么呢,你講的話是圣旨嗎?吾皇三歲三三歲?”
孟揭閉了?閉眼,發了?幾條信息,壓著?情緒不跟她在這當口犟,腦子在轉,在思考此時的最佳解決方式:“不要直接參與?沖突,笠恒一定有人在煽動其他涉事家長,把媒體繼續曝光和得到補償金打成兩個對?立面,不是每個人都會要公道而棄掉真金白銀的,你找個安全?地方待著?,當地縣委和民警已經介入,很快會跟對?方聯系,后續的事交給我……”
晏在舒打斷:“所以你一直都知道笠恒的內情。”
他們?復合時間太短,一周來完全?陷入外界施加的節奏里,晏在舒沒有機會跟他講這事兒,但他都知道,而他讓她不要參與?。
“我知道。”
“你手里有笠恒股份是嗎?”
“有。”
“所以你也要穩股價是嗎?”
前后兩個問題,前后兩種截然?不同的定論,讓孟揭有兩秒沒反應過來,但隱隱意識到自己被打成了?哪種階級對?立面,直覺告訴自己不能怪她,他們?之間確實存在那么一道人為信息差,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有情緒,他們?認識十九年,分分合合四個月,為什么在這種原則性問題上她都信不過他?
“不是,你別?往這想。”
聲音很沉。
路不好走,晏在舒得打開手機電筒,她甚至沒法分心去延伸這句話背后的意思,也沒法分辨孟揭在整件事中?扮演一個什么角色,她只看當前,只重現在,撂下一句“那這件事,你也不要再?插手”,就掛斷了?電話。
第76章 多情
夜很靜, 這里沒?有霓虹彩燈,也沒?有車水馬龍,手機電筒發出的光孱弱, 一蓬蓬雜草被撥開, 又悄無聲息地合攏, 麂皮靴一次次踩進濕濘的水渠里,晏在?舒的褲腿邊沾了一圈泥,她拉下帽子,抬眼往前看, 夜云橫斜, 連排的農院靜靜臥在?巨大的山影里,山影的邊角貼著一方方橘灰色的木窗,隨著距離拉近,依稀能聽見?一兩聲犬吠。
吠得最兇的, 是?西邊那座燈最亮的院子。
姜楊嗓子都啞了:“大家的意思我理解,該有的補償一分都不會差你們的,笠恒藥業如?果做出了承諾,法院一定會督促執行。”
“胡說!”立刻有人?跳起來,“不可能!”
“就?是?!”邊上?有附和的, “你要捅人?老窩,還想人?從兜里掏錢?不可能給的,榮輝從縣里一走出去, 大家伙的賠償金就?打?水漂了。”
“對!誰給錢, 聽誰的!”
雍如?菁大聲說:“給不給還不一定呢,空頭支票你們也接。”
“空頭支票?你來說說, 你給得了空頭支票嗎!”
姜楊抬手,往下壓了壓, 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大家不要被一兩句話誤導了,沒?有法律約束,沒?有輿論監督,笠恒絕無可能輕易給出賠償金,從這點上?看,我們是?殊途同歸。”
“可去**的吧!你們記者都是?油嘴滑舌,又拿不定事,又滿嘴跑火車,信你們就?有鬼!我們也不傷你不害你,但你們得在?這院子里待到賠償金到手,但你們要敢跑,”當中那男人?把師徒倆的手機一頓踩,“我楊老六反正是?爛命一條,我豁出去,這錢也得讓我孫兒拿了!”
一群人?烏泱泱地嚷半天,拉扯間,雍如?菁的登山服都剌了幾?道縫,那么病弱斯文一個姑娘,臉煞白,卻死死護著師傅不讓他們碰,哄鬧中,門口突然響起三道敲門聲。
沉悶,有力。
在?這一刻產生了某種戲劇性效果,一兩秒的安靜過后,院子里的不安躁動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有人?往后退,“警察?”
“不會是?警察吧。”
“我可什么都沒?干啊,我只是?來要錢的啊……”
哐啷哐啷的,各色木棍農具掉了一地,這時人?群里走出個年紀稍大的男人?,罵了一句,理理領口,往前拉開了門閂。
門口卻是?個一個高高俊俊的小姑娘,穿件灰衣裳,踏雙泥靴子,背著雙肩包,就?跟剛剛放學回家過周末的學生一樣,但那眼神不同,筆筆直的身板兒也不同,這不是?小地方養得出來的精氣?神,她說了句“借過,”就?這樣撥開門口的男人?,徑直往里進,把左左右右的人?打?量一圈,把這農院的布局和方位也打?量一圈。
晏在?舒是?摸著石頭過河,穿過茫茫夜色到這山腳下是?全憑一腔孤勇,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她也怕死,她也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大學生,幸而天真猶在?,理想未死,關鍵時刻還真能把生生死死置之度外。
有些由?她捅出來的簍子,也得由?她捅得更大才行。
農院里拉拉雜雜得有二三十個人?,兄妹倆往里一杵,輸人?也不能輸陣。
于?是?裴庭跟著往里進,他混的圈子雜,失戀時把想不開的事兒干了個遍,寸頭紋身耳釘樣樣來,偏偏有一張國泰民安的臉,加上?工作原因,最近天天正裝不離身,乍一進來,真不好分這到底是?個混混頭子,還是?個有點分量的人?物。
這點矛盾感,和突如?其來闖進談判地的微妙危險性糅合,院子里持續沉寂著,觀望著,判斷著,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往他們的來路看,但除了一片漆黑,別的什么也沒?有,人?群就?又動起來了,有人?悄悄拎起了農具,看他們的目光里帶著危險的審視。
那男人?把院門一關,雍如?菁朝晏在?舒挪兩步,兩邊陣營涇渭分明,氣?氛再度緊繃起來。
晏在?舒的眼神在?姜楊和雍如?菁身上?掃過去,摸出手機,晃了兩下:“我打?榮記粉面過來,來時買了彩旗小賣部的一瓶水,路過裁縫鋪和張揚畫室,上?下二十來個人?證,都知道我往這山腳來了,一個小時后我沒?出去,當地警務室就?會接到報警電話,大家都是?街坊鄉鄰,沒?必要鬧這么難看,是?吧。”
她笑笑:“所以我們長話短說。”
這時候,人?群騷動,先?頭開門的那個男人?走出來,像是?個話事人?,往下壓了壓手:“你也是?記者?”
“不是?,”晏在?舒攤開手,“但笠恒的黑幕,是?我捅出去的,聽說笠恒給所有受害家庭承諾了三百萬賠償金,我特地來看看。”
這時候,有人?認出了她,是?了,幾?年前謝女士樂團的演出海報在市民廣場掛了好幾個月,母女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相,加上她這幅幾年沒變過的齊劉海黑長直,要認出來不難,于?是?有人?也嚷:“那你是?奔著什么來的?也想讓我們那三百萬打?水漂?”
“這怎么說的,”晏在?舒拽著書包帶,語氣?輕松,“我就?來看看,哪個傻子上?了這當。”
一石激起千層浪,都不忿,都兇悍,都認定了三百萬都要歸入囊中,而這兩個年輕人?指定也是?來攪局的,于?是?對面那烏泱泱一群人再度開始展露出了敵對情?緒,用一種沉默卻冷血的眼神看著他們,如同看一群困在圈里的羊。
裴庭都緊張了,怎么不緊張,甚至往前邁了一小步,而雍如?菁此時伸伸手,輕拽了一下他的袖擺,就?這一晃神的功夫,晏在?舒干脆把書包一撂,擱在?了劈柴的墩子上?,笑瞇瞇地問他們:“笠恒給你們的賠償金多少?三百萬?”
“三百萬,”晏在舒都笑了,“我講話難聽,大家別惱,一場交通事故里,哪怕不幸致死,你能領到的賠償金都沒?有這個數,憑什么覺得藥毒性耳聾能賠償你這個數?”
說到這,打?頭那男人?就?應聲了:“縣醫院里都有病例存檔,娃兒們聽不見?了,就?是?跟他笠恒的藥有關系,這是?板上?釘釘的,怎么沒?有這個數,大家以前不曉得那藥不能用,找不到關竅,這么多年來是?愧對娃兒們,沒?有給他們討個公道,現在?不一樣了,政府給我們做主?,媒體給我們出頭,大惡人?已經認罪了,我們領個賠償金有什么錯。”
“您挺了解的,”晏在?舒看了他兩眼,“那您也該知道賠償的標準按什么來算,上?一個此類事件,用上?醫療事故舉證倒置原則,賠償金包含診斷和醫療費用,人?工耳蝸,精神損失賠償,總共十萬不到。”
姜楊在?拉扯中傷了腳,這會兒自己撐著柴垛,晃晃悠悠站起來:“大家想得到相應賠償,這是?人?之常情?,但十萬和三百萬的差距里,藏著多少陷阱,大家算過嗎。具體賠償多少,是?要在?定案之后,法院才給出判決的,任何烏七八糟的人?,給出的天花亂墜的承諾,都是?在?耍流氓,而法院給出判決的基礎,是?要依于?完整嚴密的證據鏈,欺漏瞞報,無視客觀事實,是?阻礙司法公正的行為,是?在?把大家往火坑里拉。”
當奸商裴庭最擅長了,他冷嘲一句:“三百萬,這毒餅你們也敢吃,我就?這么說吧,十萬是?合法部分,另外溢出的,絕對一個子兒都不可能給你們,合同里的彎彎繞多著呢,就?一個拖字訣,你們要是?想鬧上?去,人?家還能反告你們一個敲詐勒索。”
“入刑的,”他們都在?唬人?,只有雍如?菁在?正正經經背書,“數額特別巨大,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并處罰金。”
“哦……”裴庭自動就?接,“這說明什么呢,偷雞不成蝕把米啊,錢要不到還得吃牢飯啊。”
紅臉唱罷黑臉登場,他們傳達的意思特直白了,村民們聽得懂,要不到錢,還得反被罰錢,甚至嚴重了,要蹲牢房的,這一下猶如?在?池塘里投進一顆雷,水魚們噼里啪啦全炸起來了,晏在?舒緊接著往里投進第二顆雷,刷地拉開書包拉鏈,從里掏出一把扎扎實實的厚鈔,往柴垛上?一放,喧嚷聲戛然而止。
他們盯著這沓紙鈔。
晏在?舒就?是?虛張聲勢來的,就?是?拖延時間來的,輸人?不輸陣,最要緊的就?是?蛇打?七寸,村民們把姜楊師徒倆困在?這里為的什么,為的賠償金,所以他們先?把自己的行為扣上?了凜然大義的帽子,好像有了情?,法理都得為自己讓步,那晏在?舒沒?別的,剛剛講的那些話,多少還是?空談,對法律意識薄弱的人?群來說,只有一時的震懾效果,要拖到警察進來,得把他們化整為零,逐個擊破才行。
于?是?晏在?舒不動聲色地再壓,在?柴垛上?壓了二十萬整,書包癟下去,她說:“我知道你們里邊,有笠恒來的人?,誰把他請出來,這錢誰拿走。”
沒?人?應聲,但也沒?人?否認。
晏在?舒再度攤開雙手:“我沒?什么別的用意,就?是?看大家都挺有疑慮,不如?請出來,一起聊聊今天這事兒,看是?他在?空口畫餅,還是?確有其事。”
“誰知道真錢□□?”有人?這么找茬。
晏在?舒隨手丟了一沓:“你驗。”
那人?又縮回去了,之后就?是?窸窸窣窣的討論聲,過度成爭執聲,定軍石被抽走了,剩下的是?一鍋亂粥,就?在?這時候,突兀的一聲驚鈴響打?斷了這陣焦灼的抉擇,是?屋里邊老式座機的聲音,打?頭的男人?進屋接了,或許是?出于?心虛,或許是?軍心不穩,大家都靜靜地站那聽著,聽堂屋里傳過來的回話聲。
“林書記啊……是?,是?叫老榮來喝茶的嘛,沒?事情?沒?事情?,老榮現在?還在?屋子里,要不我給他叫過來跟你說兩句啊……哦,是?有幾?個年輕人?,來玩的嘛,剛好在?老榮家看到了呀,一道叫過來就?是?了……不敢的不敢的,沒?有的事。”
里屋,應話的底氣?越來越弱,院外,惶惶人?心在?逐漸崩解,隨著一陣遙遠的警笛聲響,徹底潰散了。
***
唐甘到的時候,村民被疏散了,有幾?個人?被帶走做口頭教育,師徒倆連著兄妹倆都轉到榮輝家里,姜楊在?剛剛的拉扯過程中被打?到了跟腱,這會兒正擦藥油,雍如?菁陪著,身上?披一件明顯不合身的外套,而雍珩就?站在?外廳里,跟縣委書記輕聲談著事兒,裴庭不見?人?影。
晏在?舒就?坐在?臺階上?,脫了一只靴子,蓋著衛衣帽子,低著頭在?敲靴上?的泥,半點厲害勁兒都沒?了,一下子又變回了那個學生樣。
唐甘接她的靴子,一點點把上?邊的泥蹭干凈,劈頭就?是?一句:“你是?不是?瘋了,這臨近年關的當口兒,大家都恨不得夾著尾巴做人?,怕就?怕漏財招惦記,你倒好,掏錢砸人?,二世祖的習性跟裴庭學了不少啊你。”
晏在?舒說。
村民又不是?劫匪,就?是?被一塊大餅晃昏了頭而已。桉縣脫貧十多年了,前有藥廠拉動經濟增長,后有旅游開發區,算不上?大富大貴,但也沒?到要被逼上?梁山的地步,犯著蹲牢房的風險搶那二十萬?分贓都分不均。沒?必要。
但要論晏在?舒當時怕不怕?怕啊。她就?是?個學生,見?過點世面,但沒?直面過風霜雨雪,剛剛那陣仗完全是?裝出來的,不拿錢砸,誰會聽她逼逼叨。
這會兒事過了,掌心里全是?濕汗,她怕二三十個人?里有一個性格沖動的先?動了手,就?會演變成某種流血事件,會護不住姜楊和雍如?菁。
晏在?舒把帽子拉下來:“其實跟我沒?什么關系,所有細節是?屋里的師徒倆查的,局是?他們破的,證據是?他們保存的,能給整件事施以高壓的是?雍珩,后續怎么處理得靠司法機關,我剛也想明白了,我在?這里邊就?是?特別中二的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除了耍耍二世祖的威風,什么也做不了。”
“那再有一回,你做不做?”
哇,這問題問得晏在?舒特難受,她真算不上?多有正義感一人?,誰能想到她最初想的是?要讓這部紀錄片上?電影節,看看它?在?專業角度里能走多遠,事情?的發展偏離了她的預料,也超過了她的舒適區,再有一回,她還敢不敢把天一捅到底,晏在?舒沒?說話,但她此刻好像奇異地明白了多年前,謝女士在?烏煙瘴氣?的飯局上?那一掀桌的意氣?。
老中青三代謝女士,骨子里都是?有點匪氣?在?。
唐甘攤開她手,拿溫水一點點洗干凈:“能把二世祖當明白的也不多,能把威風耍到位的就?更少,在?這事兒上?,要是?換作我,我沒?你干脆,人?情?世故,合作項目,絆住我的東西太多了,這點我還挺服你的。”
為什么進場的是?晏在?舒,而殿后接應的是?唐甘,就?是?因為唐甘之后還要在?海市的圈里混,一個行業新貴的二代斷斷出不了這個頭,晏在?舒才夠分量。
晏在?舒坐臺階上?,把靴子脫下來,哐哐磕泥:“服什么?”
唐甘把手指尖的水珠往她彈:“服你敢把天一捅到底啊,服你這二世祖橫沖直撞大快人?心啊,有些事,你不做,就?沒?人?敢做了。”
晏在?舒突然想起什么,笑一下:“你這話,辛鳴也講過一次,當時我沒?明白,現在?看回去,人?家早就?把這里邊的門門道道看透了。”
說到辛鳴,唐甘臉色就?突然正經起來,她半蹲在?晏在?舒跟前,“你別提他了,這事兒,你從頭到尾是?不是?沒?跟孟揭提?”
***
在?桉縣待了兩個多小時,陸陸續續有車駛入這片地域,除了民警和縣委書記,當地環保局藥監局,各種人?物來了個滿滿當當,藏在?二十四個村民里的笠恒老將也被揪出來了,當時他擬給村民的所謂“價值三百萬的賠付條款”也由?民警一一梳理清楚,里邊的漏洞一摘出來,跟晏在?舒他們猜測的大差不差,除了合理合法的十萬賠償金,其余款項都有操作空間,而這條款一簽下去,再要翻供就?難了。
在?農院里義憤填膺的一撥人?全傻了眼,而笠恒現在?的負責人?也在?兩小時后抵達桉縣,各方齊聚縣政府,這事兒鬧大了。
晏在?舒他們不是?主?角兒,在?榮家待到十二點,雍如?菁和師傅姜楊已經被雍珩帶走了,之后裴庭也走了,走時挺落寞的,唐甘跟著他,說要不跟著,他這樣兒,扭頭就?能把車開溝里去。
晏在?舒拍著書包上?的泥灰,慢慢往老街上?走。書包輕飄飄的,那二十萬最終沒?拿回來,而通過縣政府,注入了特殊兒童中心,心里也空落落的,因為想起了那二十萬被民警收進密封袋里時,那些村民看她的眼神,恨是?恨的,又夾著復雜的慶幸感。
夜深了,風不大,但山區溫度更低,泥地有凝冰的趨勢,每走一步都要防止打?滑,晏在?舒是?在?橋頭看到孟揭的,他也站在?車外,背對著她,站在?流動的寒霧里,不知道從哪個正式場合里過來的,肩章還沒?摘,地上?有零零星星的煙蒂,看起來有長途奔波的疲,也有股山雨欲來的短暫平靜。
一言不發地上?車。
一言不發地開車。
晏在?舒半閉著眼,一路昏昏沉沉,中間一度覺得熱,費力地睜了眼,才發覺身上?蓋著他的外套,這一下鼻子就?很酸,是?真的很想要好好跟他在?一起,可每當她剛起這念頭,總要橫生枝節,好像愛情?是?個什么經得起考驗的東西一樣。
有沒?有思考過孟揭、孟介樸、孟家和笠恒的關系,有的,但信息量稀缺,導致遲遲琢磨不出個結果來,發了條消息給阿嬤,阿嬤回她倆字。
少管。
行吧。已經塵埃落定了,笠恒大概率要迎來一場內部整改,老主?任認的罪將重新量化,十八個受害家庭會按照正規途徑得到賠償金,這件事會發酵成社?會熱點,從藥企的違規行為上?升到笠恒高層的不作為和捂嘴設套上?,相應的,有了關注度,就?會有慈善機構向這十八個家庭提供幫助,特別是?嘴硬心軟第一人?的唐甘,所以,她不用再追問孟揭,他對笠恒內幕了解多少,在?這件事里又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凌晨三點才到海市。
夜色重,長街空無一人?,晏在?舒就?想起上?個周末他們也在?凌晨的夜色里疾馳,帶著身體上?的酸軟和情?緒上?的澎湃,去奔赴一場未知,經歷了氣?流的撕扯翻騰,經歷了瞬間的失重,經歷了那種特別微妙的融合感,很容易讓人?產生“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錯覺。
但是?沒?有。
車子駛入地下車庫,晏在?舒把外套還給他,下車時咳了一聲,然后肩上?又沉,孟揭把外套給她披上?了,“我送你上?樓,等會兒就?走。”
“好。”
“一周后回來,到時再談一談。”
“好,”片刻后才反應過來,“一周?”
孟揭說:“去瑞典。”
晏在?舒胸口輕微起伏:“你沒?說過。”
“臨時定的。”
晏在?舒卡一秒呼吸,拎著書包,把頭發捋到耳后:“那別等了,你要談什么,現在?談吧。”
“你要這樣談?”孟揭跟一句,看向左右。
地下車庫的感應燈逐漸淡弱,夜風又干又冽,刮得車庫里的影子都在?惶惶潰逃,車位掛牌哐啷啷晃,到處動蕩著不安的音符。
“談啊,”晏在?舒懟一句,“不然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再關機,再一消失就?是?半天。”
孟揭側了一下臉,再看她時情?緒明顯壓不住了:“你為什么總是?把我往對立面推,信我一次很難是?不是??我告訴你別參與?這件事,是?因為當時我也在?這場局里,我爸剛給我下過最后通牒,我不想你在?這件事里吃虧!”
“什么局?”
“你只是?一個學生,你知道對上?一群被許以重利而且沒?多少法律意識的人?會有什么后果嗎?”
“你知道我就?是?個學生啊!我已經把我能做的都做了啊!我報警了,讓唐甘殿后了,不然真要把如?菁和姜師傅丟在?那嗎?你在?大聲什么!”
“但凡換位思考一下,你就?知道我在?生什么氣?,但你不在?乎,”孟揭往前逼一步,握住晏在?舒手肘,“你不信我,也不在?乎我,”他的聲音突然拔高,“別說不是?,事實就?是?這樣!”
“就?事論事行不行!”晏在?舒甩他手。
“就?事論事就?是?我在?拋笠恒的股份,在?倒逼笠恒處理這件事,”孟揭聲音壓沉,“笠恒的股票持續走低的時候,社?會輿論同樣會發酵,他們就?得內部處理掉涉事人?員,不用費一兵一卒,也能達到同樣的目的。”
所以不是?要穩股價,是?孟揭在?斬孟家和笠恒的合作關系,反拋散股,倒逼笠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了,才有笠恒出具的道歉聲明和后續的處理方式。
凌晨,空無一人?的地下車庫,落一根針都會有回聲的地方,逐漸激烈起來的爭吵被放大在?耳道里,敲在?晏在?舒心骨上?,覺得有點諷刺,有點悲涼。
一個強硬的目的導向型人?格,缺乏共情?,不在?乎誰的冤屈和復雜曲折的事件過程,只要結果一致,他就?會毫不猶豫推動,晏在?舒不是?,她在?她的認知圈里,一步步打?磨,一點點攻破,走得很險,很不知天高地厚,卻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他倆但凡能通個氣?,都不至于?到現在?這地步。
在?沉默對視的這幾?秒里,時間失去了原本?的韌性,變得干巴巴,晏在?舒先?低了頭:“我不知道這事……”
孟揭應該是?對的,她對他的感情?確實沒?到對一句話無條件奉行的地步,她會質疑,會優先?考慮自己面臨的局勢和受牽連的朋友,而且退一萬步講,即便晏在?舒知道這事兒,她只會對孟揭改觀,該做的事也半點不會少。
而難受就?難 ? 受在?,孟揭也知道這件事,他松掉晏在?舒的手肘:“知道不知道差別都不大,你不信我,也沒?把我當過自己人?,主?觀上?還是?在?推開我。”
晏在?舒喉嚨干啞,要開口的時候被他攔斷:“ 你會愛人?,你那么會愛人?,你給唐甘考慮到退路,把她摘得干干凈凈,你跟裴庭前一秒吵得天崩地裂,下一秒就?能無條件站同一道陣線,你甚至能對辛鳴也有好臉色,你只是?不想愛我。”
很難受,晏在?舒眼眶發紅,聲音帶哽:“我在?努力了,我在?愛了啊,為什么每一次我想好好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總會出這些事啊?”
“因為這是?妥協,不是?在?愛!”
孟揭吼出來的時候,感覺到她肩膀抖一下,但他也控制不了,也沒?法理性地分辨出話里有多少賭氣?和真心的成分,他挨著多方高壓,往桉縣去的時候,心懸到嗓子口,渾身的血在?燒,背上?卻冒虛汗,三個小時的車程被他壓到兩小時,然后在?河對岸那家民宅敞開的大門里,看到晏在?舒靠在?唐甘肩上?的時候,看到他們那兒自成一圈同仇敵愾的樣子之后,就?覺得挺沒?意思的。
自作多情?。
難看。
如?果沒?有孟揭一次次靠上?去,一遍遍低身段追她,他們早分八百回了。
不能這樣。
不能再這樣。
這段關系已經到了不能有模糊地帶的階段了,要么干干凈凈斷,要么在?一起,他要一個干脆。
第77章 趨光
他這樣問出口的時候, 晏在舒身體?上的疲憊、精神上的起伏波動導致了強烈抵觸心理,腦子也停留在上個話題,剛剛意識到倆人之間存在哪種誤會, 試圖在事實層面理清整件事, 孟揭就在心理層面壓來第?二件。
“你別給?我壓力。”她皺著眉應。
孟揭像是早就預設了她這回答, 很輕一聲笑,認命了,可?眼神卻仍死死盯著她:“所以你連在一起三個字都說不?出口。”
挺諷刺的。
干干凈凈斷,在一起, 兩個選項擺在晏在舒跟前, 她連堅定說在一起三個字都做不?到。
晏在舒鼻息間呵出淡淡的白霧,鼻尖凍得發紅:“我不?說是因為你這會兒講的是氣話,氣話我不?想應,沒意思, 你明白嗎,沒意思孟揭!”
“什么有意思!”孟揭往前逼一步,手緊緊捏住她后?頸,看著她眼睛,一字一句說, “睡完就走當?炮友有意思,見不?得光地下情有意思,還是告了白再來這一出有意思?”
“之前走的每一步是我逼你的嗎?那是你自己也默認了的啊, 為什么搞得像我在強加給?你什么思想鋼印一樣, 我們節奏不?同?不?是很正常嗎,就事論事的時候你扯以前干嘛, 你要?真覺得我不?愛你,就別在一起啊!別委屈自己啊!”
劉海下的眼睛通紅著, 臉卻發白,晏在舒一掌拍在孟揭肩上,孟揭受了,聽完最后?兩句話,眼眶也紅著,反手束緊了她手腕,往前猛一拽,晏在舒踉蹌了兩步,前肩撞上他胸口,鼻子酸。
“晏在舒,你可?以節奏慢,但不?能回回都講著要?愛,又在關鍵時候把我隔在你的精神世?界外面,對外分手是一次,桉縣是一次,我他媽不?是圣人,做不?到回回都捧著臉讓你踩!”
一個在托舉式教育里長大的女孩兒,最不?缺的就是愛。最初,愛情在晏在舒生活里的地位微不?足道,所以在這段感情開始之初,她愛玩,愛撩,喜歡孟揭,也天生就能駕馭孟揭,但愛來得太容易,她沒有考慮過更深層的東西,有點兒喜歡和愛是一條河流的兩種狀態。
而孟揭不?同?,他壓根兒不?是圣人,他的付出一定要?有回饋,而且是精準回饋,所以哪怕愛她愛得要?死,但他們之間差的那一小步,他永遠不?會主動跨出去。
孟揭走了。
跑車轟鳴聲響徹空曠的停車場,感應燈依次強亮,在半空牽出一張硬黃色的光網,晏在舒慢慢往墻上靠,垂著眼,低著頭?,很輕地抽了一下鼻子。
***
回去后?也睡不?著。
天剛亮起來的時候,就去了趟阿嬤那兒,老太太也是昨晚到的,一推門,先看見一個沒精打采澆花的裴庭,兄妹倆在薄薄的晨光里對了一眼,連嗆話的精氣神都沒有。
繞過他進門,茶室邊線香繚繞,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穿一身滾紅邊的長褂子,正跟菩薩嘮著這段時間的事兒,嘮完請菩薩庇佑海市風調雨順,庇佑家里萬事安寧,庇佑晏在舒那小黃毛丫頭?腦袋拎清一點。
晏在舒一言不?發過去,也點了香拜了三拜。
“哎喲,昨天不?是很厲害啊,”阿嬤撐著條桌站起來,連根頭?發絲兒都抖擻著精神,“現在是怎樣,打了勝仗回來,一個兩個還跟敗軍之將?一樣,有出息沒有?”
“您小點聲兒,頭?疼。”
“頭?疼不?會去醫院,來這里干嘛,阿嬤是醫生,還是能給?你拿香灰搓兩個藥丸出來啊?”
“來看看自己是要?挨罵,還是要?領賞,”晏在舒攙著老太太進茶室,“笠恒有人找你嗎?”
“李家人還敢來找我,治家不?嚴搞那種上不?了臺面的東西,差點把我外孫女外孫子扣在那里,我不?找他算賬就不?錯了,”老太太倒了兩杯茶,“奇怪,你們兩個,小時候把天捅破掉都不?怕,現在人越大,膽越小了。”
晏在舒喝了一口,是熱紅茶:“是怕氣著你嘛,還怕你覺得事情辦得不?漂亮咯。”
“什么話都不?敢說,什么事都不?敢做,這才?會氣死我,”阿嬤把茶杯重重一放,“你媽生你的時候,我就告訴所有人,產房里的是我女兒,襁褓里的小屁孩是我外孫女,她們兩個,這輩子要?是活得有一口氣不?順,都是我老太婆的失敗。”
晏在舒把腦袋枕在阿嬤手臂上,嗅著那淡淡的熏香味兒,特別安心。
阿嬤把話鋒一轉:“但是你比我預想的更自立。我老太婆照顧你長大,你十八歲成年?以后?,就沒有給?你發過零花錢,連學費都是從你的賽事基金里出的,你辦那退役犬領養機構的時候,我要?注資你也拒絕,你很獨立,也會考慮家里人,這是好事情,但是不?要?給?自己搞這么大的思想壓力。”
“那我要?跟裴庭似的,您不?得更操心。”
“亂講!”阿嬤嗤聲,“裴庭有他好的地方,這幾年?是心里有個彎沒轉過來,不?要?緊,還小,過兩年?就懂了,而且呢,真紈绔比你這種半紈不绔的好管太多了,說實話,你今天沒有挺著胸脯,雄赳赳氣昂昂地上門來講自己這件事做得多少漂亮,我都覺得很吃驚的。”
晏在舒沒講話,她是準備來領賞的,先頭?那話就是撒嬌,在準備把《take a nap》通過如菁的手交給電視臺的之前,裴庭說過句話,他說老太太年?紀大了,別讓老太太成天瞎操心,當?下晏在舒沒駁一句都是看在喊了十幾年?哥哥的面兒上,有件事他沒懂,謝家姑娘,血里都帶匪氣。
“這個事情,你能做的都做了,后?面不?用管了,”阿嬤接著捋給?她聽,“笠恒走到現在,在海市搞醫藥系統拉幫結派那一套,變著法子搞壟斷,早就讓人看不?順眼,這個事情你捅出來,一下子的經濟動蕩可?以換醫藥系統進一步整改,多得是人高興,至于那些不?高興的,你管他們干嘛。”
“晏在舒,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情。你在這個家庭里長大,那就對這個社會有責任,你的責任比普通人更重,甚至說晏家上上下下,都對這個社會有巨大的責任。五十年?前,其實不?是我們一場豪賭,去拉了海市經濟一把,而是在那個拐點之后?,整個市場整個環境都在反哺滋養我們,你小孩子現在有逆反心理,想獨立,想有話語權,這點我理解你,我也是那時候過來的,但是不?管你在做什么,要?記得的就是這個責任。”
“知道了。”晏在舒乖乖應。
“那你垂頭?喪氣干什么,小屁孩,”阿嬤敲一下她腦袋,“裴庭是失戀了,你也失戀了?”
晏在舒磨磨蹭蹭地黏著老太太,“可?能快了……阿嬤,你那時候,干嘛非讓我們在一起,我跟孟揭好像真的不合適,總是吵,總是吵,好不?到兩天又要?吵。”
“孟揭啊……”阿嬤嘆了口氣,“孟揭不?容易,你們這一輩的小孩子里,他和如菁都是苦盡甘來的。”
謝聽梅耳聰目明,她看得出孟家父母的感情問題,也知道孟揭在什么樣的環境下長大,他的性格不?算合群,卻愿意順著晏在舒,就是因為晏在舒對他有天然吸引力,他能在晏在舒身上看到家庭美?好的樣子,他缺失的東西在晏在舒這里得到了,他對感情的理解也在晏在舒這里初步定型了。不?管他之后?站多高,對物?質本質的思考多深入,他對晏在舒永遠存在一種趨光性。
“所以你跟孟揭,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你不?用愛他,他就會愛你愛得死去活來,對你來講呢,男人嘛,基本盤也就這樣,不?如找一個知根知底的好孩子。”
晏在舒眼睛又酸又澀。
“這點孟揭看得比你通透,他那種腦子是很厲害,十五歲就開始盤算把孟非石和Charlie留給?他那點產業變現,全?投注到奧新?了,別看好像是個讀書腦袋,這幾年?身家隨奧新?水漲船高,對上他老爹的底氣就硬了,人這就是精,就是看得長遠,就算不?搞那些物?理研究,腳跟也早就站得穩穩當?當?了,”阿嬤突然轉話題,“這種連信托受益人都指定給?你的人,差得到哪里去。”
晏在舒怔住:“什么受益人?”
***
車子漫無目的地開著,天真冷啊,白鷺棲在水中的石頭?上,撲簌簌一下振翅掠過水面,去敲開一道透明的門,“嗶”的一聲,身后?車在催她,晏在舒踩了油門,緩慢駛過綠燈。
腦子里還在想阿嬤講的話。
家族信托公司代?打理家里產業,每年?會以固定形式給?受益人打款,很多老錢是這樣做的,避免不?爭氣的后?代?敗光家產,晏在舒和裴庭都是受益人,但晏在舒卻有兩份,另一份來自孟揭,孟揭把奧新?股份和海外產業交給?信托公司打理,而晏在舒卻是受益人。
唯一受益人。
駛過長街,駛進落葉斑駁的環山道,車子在老天文臺前停下,晏在舒下了車,手里握一把粗糙冰冷的老式鑰匙。
這是孟揭送她的,在他們某一次吵架過后?,在他被晾了三天兩夜之后?,他出差時不?但惦記著定雪場酒店,還費心思過手了這座對他們都有久遠意義的天文臺。
僅此一把,僅屬于她。
心比當?時還軟。
鑰匙送進門鎖里,聽到堅硬的部分相互摩擦絞合,“咔噠”一聲,天文臺門應聲而開,撲面而來的是書和全?新?觀星設備的味道,沒有拆除后?的破銅爛鐵,甚至沒有一絲兒缺于管理的塵灰,這座十幾年?前就被拆除遷址的天文臺,像從來沒有經歷過分解破壞一樣,連她捉迷藏時老躲的那柱子都給?還原了。
情緒不?太穩,是潛意識里明白他做的永遠比說的多,信托受益人是一個,天文臺是一個,可?能還有更多晏在舒不?知情,而他也不?屑于說的事情。
手指輕輕撫過桌臺,在導向手冊里看到了一串手寫的字。
“捉迷藏嗎?轉頭?就能看到的那種。”
晏在舒抽鼻子,攥著導向手冊,摸出手機來輸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對方顯示暫時無法接聽,這才?想起來他此時此刻應該在前往瑞典的飛機上,很想他,很想跟他好好講話,把事兒都講開,以后?能上床解決的事情就少吵架。
于是開車回了老洋房。
進屋時聞到了很淺的桂花香,窗前有一把干花,看了好一會兒,晏在舒才?看出那是她養的茶花,孟揭把它養死了,養死還要?做成干花,求生欲已經到這份上了。
噗嗤一下,笑出聲。
十幾個小時以來第?一次笑,胸腔里盤桓的陰郁逐漸變淡,她上了樓,自己房間還是原封不?動,分手之后?,晏在舒的東西都留在老洋房里,孟揭提都沒提要?給?她收拾收拾送回去的事兒,就等著她開口好順著話茬談復合的事兒,結果復合之后?,她也沒回來住過半天。
關門,準備下樓倒杯水,余光里卻瞥見孟揭房門沒關,不?知道是匆促出門,還是阿姨打掃的時候忘了,她走進去,嗅到了孟揭身上那股體?香,很淡,在他睡的被子里,在他常穿的毛衣里,無孔不?入地包圍住她。
更想他了。
晏在舒歪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手機嗡地震了一下,她起身接,是同?桌來的電話,問她課題上的一些細節,晏在舒輕聲應著,也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走著,目光游離在書桌、床頭?柜和書架上,然后?很輕地皺一下眉。
對面掛斷電話,晏在舒已經站在書架前了,她看到了一只很小的銀色方盒,上邊貼著某種城池標志,她記得的,那是她在克羅地亞給?他帶回來的餅干袋上的標志,是因為孟揭坐了五個小時飛機,“從天而降”式地出現在克羅地亞,卻沒好好地吃上一頓早餐,所以晏在舒回程時給?他帶了這禮物?。
可?當?時餅干已經過了賞味期,禮物?就沒送出去,她清楚地記得,那晚她讓孟揭走時把袋子順手扔了,孟揭說的好,沒想到他非但沒扔,還把袋子上的標志剪下來,貼在了鐵盒子上。
輕輕取下來,手上感知到些微分量,這才?意識到這不?是個空盒子。
于是那分量來到心里,隱隱約約意識到什么,但當?盒子打開的剎那,整個胸腔才?被某種激烈的情緒填滿。
盒子里全?是亞克力板,里邊像封存標本一樣,存著一片片圓形餅干,孟揭把這袋過了賞味期的餅干做成了標本,寶貝一樣,放在書架最靠上的位置,眼一睜就能看到。
眼睛酸到睫毛都墜著沉。
“吧嗒”一下,兩三顆淚珠接連滾出眼眶,晏在舒放下盒子,定了一張去瑞典的機票。
真的很想他,想到現在就要?去見他。
第78章 徹底
出發得倉促, 晏在舒連行李箱都沒帶,包里只有證件和卡,中轉時買了件風衣和圍巾, 差不多十小時后, 巨大的機翼刺破斯德哥爾摩上?空的厚重云團, 落地了。
出航站樓的第一時間給孟揭打電話?,斯德哥爾摩的冬天,天亮得很?遲,雪花細密地舞, 紛紛揚揚落在晏在舒的圍巾上?, 輸號碼的時候,另一只手的手指骨節抵在嘴唇邊,輕輕咬著,心也略微浮著, 沒干過這種事,也沒這樣主動追過誰的行蹤,明明站在大雪中,一顆心卻像泡在夏天午后的海水里,溫溫熱熱的。
可是電話?沒有接通, 對面仍舊是冰冷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不應該啊。牙齒陷入指骨皮膚里,她?都到?了, 孟揭沒道理還在飛, 而他如果?已經到?酒店或者某個研究中心了,看到?手機上?的未接來電也會?回給她?的。
會?嗎?
一粒雪落在眼瞼上?, 貼到?皮膚就化成了水,濕濕的, 如果?說昨天在停車場里那場對話?沒有發生,那一定會?的,但是現在,晏在舒無聲地吸一口氣。
應該,也會?的。
晏在舒把心揣回肚子里,返回航站樓,買了一杯熱咖啡,又換了些克朗,在等車的過程中給孟揭的同事李尚發了條消息,問他知不知道孟揭在瑞典有什么活動,李尚給她?轉發了一份WLA論壇的活動行程,還有他們的下榻酒店,細致到?連房號都給了她?,晏在舒道聲謝,轉身走進了大雪中。
今天雪大,能見度低,機場都等不到?車,機場巴士也因為惡劣天氣改成30分鐘后才發一班,晏在舒想了會?兒,開著地圖,深一腳淺一腳往主干道走。
斯德哥爾摩的冷,跟海市那種濕冷不同,不像是攢著勁兒鉆進脖子領往皮膚里鉆,而是干干的,凜冽的,小股小股的風咆哮在衣服外邊,冷得清清醒醒。
走了二十分鐘,身體是熱起來了,可臉頰和嘴唇都干得發疼,一舔,嘴角已經裂了個口子,滲出的血都硬掉了。
好煩。
晏在舒站在路邊喘氣,朔風欺壓著睫毛,讓人睜不開眼睛,用圍巾裹住下半張臉,把冷帽往下拉,翻出墨鏡戴起來,手揣進兜里,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越想越氣,越想越氣,一屁股坐在路邊的臺階上?,摸出手機來,一摁,是片黑屏。
可能是溫度太低,手機電量掉得太快,又從包里翻出充電寶,插上?,過了三五分鐘才亮,先看通話?記錄,那里干干凈凈,沒有多余的未接來電,微信里也都是朋友們的消息,她?緩一口氣,捋一下圍巾里的頭發,抬頭,把手機擱在耳邊。
視野范圍內都是森冷冷的藍灰色,前?后是一條鮮有車跡的窄路,樓宇和燈火都在幾公里之外,被茫茫雪霧籠著,那燈影大大小小的,像浮在海里的一只只金色水母,三四秒的撥出時間后,話?筒里仍舊是重復的機械性?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
晏在舒揉揉眼睛,點開那熟悉的中微子頭像,凍僵的手指一個個戳著屏幕按鍵,打下一行字。
【是不是不接我?電話??你要?是拉黑我?就。】
呼出一口白色冷霧,一個個刪掉,改成。
【我?在斯德哥爾摩了,我?們再?談談昨天的事,你在。】
又刪掉,手機揣進兜里,晏在舒仰頭望著天,斯德哥爾摩冬天天黑得很?快,下午三四點就黑了,這會?兒天色正在從藍灰向更?鈍更?悶的色調過度,她?看了會?兒天,又低頭,把手機從外套口袋里摸出來,拔掉充電線,揣進里邊更?貼身的口袋里,用體溫捂著,免得再?次因為氣溫過低而耗電關機。
再?次往前?走。
怎么那么遠呢?
地圖上?小小的一截路,她?走在上?邊兒,就像只螞蟻爬在鹽地里,怎么也夠不到?邊界,還要?時不時拔起陷在雪里的腿。
好累。
在飛機上?就沒吃東西,一杯熱拿鐵供給的熱量迅速消耗,走出三五百米,在上?臺階時,晏在舒腳下沒踩穩,整個人的重心突然歪倒!手下意識地去?夠邊上?的東西,可腕骨在半空中“砰”地打上?花圃,當時就撞得她?悶哼,倒地瞬間,手掌習慣性?撐地,偏偏地面全是雪和沙的混合物,就撐地的這一下,手掌和地面用力摩擦的熱辣感從手部傳遞到?后腦勺。
哇。
當下晏在舒就坐在了地上,倒抽氣,痛到?整個人沒有精氣神,魂都摔出去?了。看著血肉模糊的手掌,又氣,又冷,還餓,不知道這條破路什么時候走到?頭,不知道她?跟孟揭是不是已經走到?了頭,像心尖兒上?那點肉被擰起來,里里外外都一氣兒發作了。
她?不是那樣擅長說好聽話?的人,甚至走到?這里,她?都沒有預設好見到?孟揭的第一面,要?用什么樣的表情看他,要?以什么樣的語氣說開場白。
她?對孟揭,一開始是純粹的好奇心和征服欲,想看看這樣一個仙兒,在萬丈紅塵里滾一遭會?是什么樣的,所以行為舉止沒有約束力,全憑荷爾蒙的驅策,事兒都做得漂漂亮亮,卻對這段關系的發展持一個隨緣的態度,甚至給他倆預設了一個好聚好散的結尾。
說不上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
是孟揭帶她看晏明修的視頻,還是孟揭為她?寫檢討,還是孟揭穿著正裝第一次被她?壓在門?上?親,說不上?來,晏在舒深呼吸兩下,從包里抽出濕巾,一邊齜牙咧嘴地擦手,一邊看時間,翻東西時,包里掉出一只唇膏和一本本子。
晏在舒發了會兒呆,突然抽出筆,把本子按在大腿上?,寫下一行。
【1、游戲房。】
見面之后講什么,晏在舒想到?了,她?要?找到?很?多愛他的證據。孟揭說她?那不叫愛,叫妥協,是他低身段一次次追了,她?才勉勉強強跟他談一段,但,有妥協到?布置一間游戲房的嗎?有妥協到?從電腦到?游戲機都是她?一手買到?頂配的嗎?有妥協到?連墻上?的一顆螺絲釘都是她?咚咚咚敲進去?的嗎?
三個字寫完,手上?的疼也緩了不少,晏在舒站起來,拍拍外套沾上?的雪污,接著往前?走,撿了根樹枝當拐,走一小段就停下來,再?寫。
【2、玻璃杯。】
晏在舒知道他有玻璃杯收集癖,所以看到?合心意的玻璃杯,第一時間就想到?他,想到?就要?拍下來送給他。
【3、生病。】
在孟揭“生病”那回,晏在舒不計前?嫌收留他,就算他講一堆奇奇怪怪的話?,也沒有把他轟出家門?。
【4、摩托艇。】
孟揭心情不好那會?兒,坐著摩托艇,帶他到?自己?的秘密基地約會?。
【5、秘密。】
就算知道他可能是因“性?/癮”而跟她?在一起,分手后,也沒有把這事兒講給任何?人。
多好啊。
多好的女?朋友啊。
這樣好的女?朋友不要?,是想不開嗎?
越走越輕快。就好像原本是孤軍奮戰,一個人走在這冰天雪地里,也仍舊沒有多大底氣,怕猛不丁來這一出結果?卻適得其反,仍舊不招人待見,那多難看啊,但是這么一寫,就好比自個給自個鼓了氣,連這條走不到?頭的路都變得能以肉眼衡量了。
謝天謝地,在這條路上?走了50分鐘后,終于打上?了車,車子開得特別慢,司機是個健談的斯德哥爾摩本地人,一上?車就給她?紙巾,讓她?擦擦身上?的雪泥,一會?兒問她?是不是某個運動員,一會?兒跟她?說這段時間天氣不好,但過兩周一定有段晴天,到?時候可以看到?極光。
晏在舒說她?沒有打算待那么久,她?來這里找一個老朋友。
“那你們的感情一定很?要?好,遙遠的距離,寒冷的天氣,這需要?很?多愛才能抵抗。”
很?多愛嗎?
晏在舒點點頭,鄭重其事地說:“對,我?今天來,就是要?把這句話?講給他。”
***
到?酒店時,是中午十二點半,晏在舒猶豫一會?兒,看著天色,辦理了入住。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主辦方的刻意為之,孟揭的房號也是9527,但沒有辦理入住進不去?,而就算辦理了入住,當層也已經被WLA活動主辦方全訂了,晏在舒只能定在他們樓上?那層,辦好之后,手里拿著房卡,卻沒心思上?樓,也沒心思吃飯,從前?臺轉到?大堂,手機在掌心轉來轉去?,打眼就看到?一張海報。
海報上?有各位耳熟能詳的老學者,但是沒有孟揭,他的名字像一枚補丁,打在各位老學者的名字后邊,仿佛是臨時添上?去?的。
沒多看。
打聽清楚他們今日行程之后,晏在舒就在大堂里坐著等,從天亮等到?天黑,服務員遞給她?一杯滿是冰塊的果?汁,她?喝了兩口,從嗓子眼兒凍到?胃里,起身,走了兩步,又劃開了通訊錄。
是想到?了孟揭某次出差前?給她?留的一串短號,應該是奧新內部的緊急通訊碼,轉9527就能撥通。
“不管我?在哪,不管什么時候,都能聯系到?我?。”
這是孟揭的原話?,晏在舒徐徐地往邊上?走,穿過三四名正在走進酒店的客人,側身避,隨即走到?落地窗邊的一處安靜位置,左手揣在兜里,右手拇指懸停在屏幕上?空,沒撥那個緊急通訊號碼,仍是撥的孟揭手機,但毫無意外地打不通。
這個時候,才隱隱約約有種可能被拉黑了的猜測,輕輕嘆出一口氣,開始輸那串緊急通訊號碼,對面接得特別快,在她?說出“請轉9527”時,也僅僅是清楚又禮貌地應一句,“好的,正在轉撥9527,請于嘟聲后開始通話?。”
短促的一道電子音后,話?筒里就接入了清晰的呼吸聲。
聽了一天一夜的電子回復,卻在轉撥號碼一秒內被接通了,里邊有多少區別以待,有多少后知后覺的心酸,沒來得及醞釀,第二秒時,孟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
“哪位?”
喉嚨口一陣干癢,晏在舒聽著他的聲音,有半晌講不出話?,漫長而怪異的等待里,孟揭似乎也意識到?什么,呼吸頻率有瞬間的亂,這時候,晏在舒才穩下來,手指甲在指腹上?輕輕摩挲,開口。
“你有沒有時間,我?們再?談談。”
一路上?,氣勢昂揚在本子上?寫的那些字,自己?給自己?鼓的勁兒,隨著這通電話?的開啟,全部消失無蹤,目前?為止晏在舒的反骨還安安分分地藏在皮/肉下,她?沒做過這樣的事,也就是在這種時候才明白換位思考過來,孟揭一直是處在怎樣一個安全感缺失的處境里,還要?處處想她?所想,要?一出接一出地費盡心思讓她?高興。
鼻子抽了一下。
而這時候,孟揭回她?:“談什么?”
話?筒里還有細細密密的交談聲,聲音距離孟揭不遠,像是在某處人潮擁擠的室內,晏在舒不確定他有沒有聽清這句話?,剛要?開口,緊接著又聽見微弱的電梯提示音。
電梯。
晏在舒下意識扭過頭,這家酒店就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癥”那樁搶劫案的案發點,大堂是挑高好幾層樓的,里邊彎彎繞的構造相對復雜,看了會?兒,才在二十米外的位置看到?了電梯,隔著半道墻和一副畫的位置,孟揭站在那里。
那道身段,那張側臉,那抬手接電話?的姿勢,晏在舒一眼就認出來了。
可胸口的那股氣也梗在此時此刻。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
電梯前?暖色調的燈光投在他的右邊肩膀,被他擋住的另外一邊,極其近的距離里,還站著一個身量稍矮的女?生,倆人一前?一后進電梯,岔開的步子漏出空隙,可以看到?女?生挽著他的手。
呆住。
耳邊“嗡”一下發麻,從手腕到?后脊躥上?一陣涼,還有股從未感受過的慌,覺得怎么會?呢,孟揭啊,那么有分寸感的一個人,怎么會?在沒有明確恢復單身的情況下,讓女?生挽著他的手臂,以這樣親昵的姿勢,走進這樣曖昧的空間里。
可就是實實在在,發生在她?眼前?了。
腳步不自覺地往前?一步,電梯門?卻在二十米外自動關緊,步子生生止住,晏在舒整個人脫了力似的往后靠,靠在落地窗上?。
咽下去?的果?汁開始在胃里反酸,酸得整個胃部,乃至整片胸腔都抽著痛,晏在舒緩慢地蹲下身,一天一夜的疲憊都在這一刻反噬向她?,伴隨著巨大的,難以描述的崩塌感。
眼淚一顆兩顆往地上?砸,咬著嘴唇不出聲。
久久沒聽到?回答,孟揭再?度開口,聲音很?沉,帶著顯而易見的倦怠和不耐煩:“你要?談什么?”
話?剛落,像是要?在眼見為實的基礎上?再?蓋一層證據,那女?生似乎挨近了孟揭,說,“你離我?近點兒呀。”
短短一句,刺在晏在舒胸口,她?這時候不死心地問出一句:“你身邊是不是有人?”
“你是不是還想分手?”
孟揭說完這句話?,聽筒里又有一聲電梯提示音,之后就是徹底的安靜,除了他的呼吸,沒再?有別的聲響,但晏在舒管不上?這些,她?用力抓著外套下擺,情緒不穩地質問一句:“我?問你身邊是不是有人!”
“你以什么立場在問我??”
孟揭連音調都沒變化。
挺可笑的。
第一次千里迢迢追人,追成這個下場,窗外的雪在飄,街道上?已經開始有圣誕裝飾,出租車亮著燈停在路邊,三兩個青春正盛的姑娘從車內下來,頂著風雪,大笑著往室內跑,她?閉了閉眼,起身。
“對,分手。”
那邊沒回應,死寂。
“所有的……”晏在舒逆著人潮往外走,一字一句地說,“正當……不正當的關系,都斷了吧。”
玻璃門?拉開,朔風把盆栽打落,擦著她?的肩跌在地上?,晏在舒掛掉了電話?,也截斷了這一刻從門?口灌入的風雪聲,密集的道歉聲跟著她?,她?沒理會?,淚還在無聲地掉。
好冷啊。
第79章 晚安吻
高燒, 肺炎,一下飛機直接進的醫院,回?酒店時手上還扎著針, 輸液袋就?拎在醫務人員手里?。
說實話, 聽?到晏在舒說分手時, 有那么一瞬間孟揭以為?是藥勁上頭,恍惚了,當下說不出話,站在酒店走廊過道里?, 保持那個?接聽?姿勢有兩三分鐘。
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但分手兩個?字確確實實在耳朵邊循環播放,乃至孟揭終于反應過來,想 ? 回?句話的時候,剛說一句“晏……”就?猛地發覺, 嗯,電話早被掛斷了。
挺厲害的。
晏在舒。
一個?分手電話,還要打他緊急通訊號碼。
看得出很想分,看得出一刻鐘也不想多等了。
可能是被分的次數多,剛開始只?是愣, 就?好像有個?人把手伸進腦子里?,把那些有的沒的記憶一股腦往外拽,邊拽邊攪, 邊攪邊戳, 兩個?來回?下來,頭開始痛, 完全忘記自?己還站在酒店走廊內這件事。
這時候跟前有聲音,孟揭抬頭看, 是剛陪著上來那女孩,WLA峰會的醫療工作人員,也是團里?唯一的國人,所以醫院方面讓她陪同回?酒店,要隨時監測和上報他身體狀況,她身高不夠,這樣拎著輸液袋,看著挺費勁兒的,直勾勾望著孟揭,孟揭這會也想起進房了,進房讓女孩兒跟著就?不合適了,想伸手去夠:“給我就?行。”
“站著挨訓挨了兩分半,沒看出來你脾氣這么好的。”那女孩看了眼手表,順帶著也把他接輸液袋的動作給避過去了。
孟揭沒告訴她電話早就?被掛斷的事,被這一避,很燥,問她怎么還不走。
“我得看著你呀,怕你高燒不退,又在感情上受了挫,一蹶不振了再倒下去可怎么辦呢。”那女孩還是笑嘻嘻的。
看起來是聽?到他講電話了,這會兒孟揭的注意力稍稍放到她身上,當然也就?回?想起進電梯時那一下攙扶,和電梯里?意味不明的那句話一起,連成一種極其強烈的暗示,這暗示延時進腦,導致孟揭的視線多落了一秒。
這一秒鐘里?,她又“欸”一聲,說:“你真沒認出我啊?”
“沒有。”
“你都沒想,在雪場……”
“輸液袋給我。”
“我不能給呢,我得照顧你呀。”
“不用?了。”
孟揭這話出,她才有點僵,臉上蠻尷尬的,“干嘛呀。”
“之后?我的情況也不用?你跟進了,你回?去之后?告訴你們負責人,換個?人過來對接吧。”
“這就?沒意思了吧,你至于……”
孟揭不是自?作多情的人,在醫院里?跟醫護人員有肢體接觸也是正?常,但這姑娘的心思快要打到腦門?上了,頭越來越痛,他把手機往兜里?一滑,直接拎走了輸液袋。
那女孩在后?面喊他,他也沒理,進了屋就?給這次活動負責人打電話,把他剛對那女孩說的話重?復了一遍,那負責人有點為?難,問孟揭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周到,他說有點過于周到,不方便。
掛了電話,人就?出虛汗,一陣咳,孟揭把輸液袋掛在衣帽架上,在窗戶前坐了很久,也抽了很多煙,直到手背上血液開始倒流進管里?,他起身,擦手,開始從兜里?找手機。
在飛機上的手機一直是勿擾模式,孟揭沒看手機,也不想接電話,基本上全程就?在昏睡。講確切點,其實是不想接到晏在舒的電話,怕她腦子一熱就?說“那就?分啊,那就?別委屈自?己啊”這種話,他原本的計劃是落地后?立刻回?程,跟她面對面地把這件事掰開了揉碎了,是生是死就?看那一回?。
但沒想到這都攔不住她。
從酒店窗子往外掃了眼,雪很大,勿擾模式解除的時候,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多數是晏在舒的,從昨天?開始打,估摸是打到今天?終于記起緊急通訊號碼。
他他媽都不知?道晏在舒能有這種耐心。
盯著她的號碼,反復切屏,反復回?到最?近通訊界面,手機始終沒離手,最?后?還是覺得她不一定想接他電話,思索了一會兒,孟揭輾轉讓同個?研究部的一朋友打給她,問點課題上的事情。
五分鐘后?,朋友給他回?電,說她關機了。
手機往沙發邊一扔,孟揭這才真真切切意識到,他倆是真的完了。
***
對晏在舒的感情,不是打小就?這么深。
甚至是在長輩普遍最愛提起的稚兒時期,那段他倆天?天?黏糊著玩在一起的時期,也并不是打一開始就?很和諧。從孟揭有記憶起,邊上就一直有個無法無天的惹事精,永遠精力充沛,永遠斗志昂揚,他在她邊上,就?是一道蔫頭巴腦的枯草。
孟揭自?覺他打小就是個自我意識過剩的人,講好聽?了是安靜,講難聽?了是孤僻,因為?語言系統發育遲緩,所以每天花大量時間在思考上,在書房里?自?成一個?世界,既不想邁出去,也不想別人進來,那晏在舒就?是那個?你不想但她偏偏要進來瞧一瞧的小孩。
她不但來,她還以為?這是某種邀請,甚至插著腰板著臉,把房間來來回回巡視兩遍,最?后?用?枕頭和被單在這里搭了一個窩,一個?秘密基地。
孟揭說,“你很無聊嗎,樓下有玩具。”
她故作老成地回?,“我已?經?長大了,我不要玩具了。”
然而靜不到五分鐘,晏在舒就?開始在房間里?打滾,真的打滾,從墻角滾到書架下面,又從書架下面滾回?去,孟揭覺得吵,提醒她:“我在做題。”
她滾得頭發亂糟糟,一骨碌就?爬起來了,突然從后?邊給孟揭箍得結結實實:“你不要急,我馬上就?來陪你了。”
傻,她以為?他是喜歡她陪,才說那句話。
傻,這都看不出來他不是喜歡她,是因為?跟她在一起就?能少很多麻煩。
起碼孟介樸那些朋友之間的社交場合,他就?能不去了,那些多于五個?人的社交也能免掉了。一群流著口水的小屁孩,動不動就?哭著搶玩具的麻煩精,手上永遠黏糊糊的臟東西,孟揭一個?也不喜歡。
對,當時孟揭就?這死德行,一個?孤僻又冷漠,看什么都沒意思,每天?都覺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對的怪小孩。
只?有晏在舒不覺得他怪,還要跟每一個?罵他怪胎的小孩干架,于是不出兩年,她就?成了他們小區里?最?能打的小孩。
忘了說,他們小區總共只?有五戶,把湖對面的那只?哈巴狗算上,她能打滿一個?bo5。
打遍小區無敵手的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因為?雪大,蛋糕堵在路上了,晏在舒挺高興,說這樣就?不怕蛋糕會化掉了。
而兩邊家長在樓下辦茶話會,點著壁爐,泡著熱茶,晏媽媽拉的大提琴聲能透過門?板傳進房間,他倆光著腳在地上邊等蛋糕邊玩襪子,那是兩只?放圣誕禮物的長筒襪。
晏在舒是那種相信圣誕前夜,圣誕老人會騎著雪橇往她襪子里?放禮物的小屁孩,孟揭看著她興奮的臉,突然很冷漠地說:“沒有圣誕老人,都是騙你的,大人會偷偷往襪子里?放禮物,假裝是Santa。”
非常惡劣,對小孩來說無異于大地震。
孟揭也不知?道什么突然要這樣說,可能是有病,也可能是一種天?然的有恃無恐,因為?那是晏在舒嘛,晏在舒怎么可能跟他生氣。
晏在舒哇地一下就?哭了,不是因為?這件事,是因為?她覺得圣誕老人每年都把孟揭忘記了,才導致他有那么個?說法。
她替他覺得很難過。
最?后?孟揭不得不幫她擦鼻涕,講故事哄她,哄得好煩,心想早知?道不說了,哭那么大聲。
到后?來孟揭想了個?招,指著窗外的雪,說:“你看,這個?世界像臺巨大的洗衣機,把所有人洗得亂糟糟。”
晏在舒多好哄啊,一下子被逗笑,鼻子里?冒出一大顆鼻涕花,噗地就?炸了,孟揭眼疾手快給捂住,這一刻什么潔癖什么禮貌都不好使,純下意識的反應。
雪確實大,孟揭洗完手,蹲那邊看了會兒,跟小大人一樣,剛說兩句:“明天?有一場雪,是海市二十年一遇的大雪,會持續半個?月。”
晏在舒就?看著他,“哇”一聲:“你會作法嗎?變一場大大的雪。”
孟揭一下子愣住:“天?氣預報講的啊。”
然后?第二天?,晏在舒還是踩著小滑板車,戴著帽子,背著小書包,跑去敲小區里?每一戶人家的門?,說:“孟揭變了一場大雪哦,請看!現在讓我來為?你唱首歌吧!”
孟揭呢,孟揭悶在房間里?自?閉。
一首歌唱到孟揭家門?口時,他媽媽把晏在舒牽進來,換掉了落滿雪的帽子,喂了點熱牛奶,她趴在他媽媽肩上睡著了。
當時孟揭父母還沒分居。孟媽媽很喜歡她,沒有人不喜歡她,連孟揭那個?冷漠的父親提起她臉上也帶笑。
孟揭跟他爸關系不好,跟他媽還行,但和其他家庭一比,總歸屬于親緣關系淺薄,在古代一般要送去寺廟清修的那種,五歲那年,孟揭看見他媽肚子上那道剖腹產傷疤,連做兩晚噩夢,第三天?時,晏在舒在他家玩到困了,非要跟他一塊睡,孟揭把這件事講給她。
孟揭說,“我是一只?寄生蟲,從我媽媽肚子里?面爬出來的寄生蟲。”
他那么嚴肅,嚴肅到甚至想哭,可晏在舒卻哈哈大笑,立刻站起來“咕嘰咕嘰”地學鳥叫,大聲說,“那我要把你吃掉咯!”
孟揭看著她亂糟糟的頭發和毛絨絨的臉,手背被拽起來一下一下地親到,都是口水,當然很嫌棄,也非常生氣,可是很神奇,那一秒他覺得持續三天?的恐慌和難過被啄走了。
心里?輕飄飄的。
甚至忘記去洗手了。
孟揭突然去找出一把手電筒,跟她在房間里?跑來跑去,玩小鳥捉蟲。
后?來被孟媽媽聽?見,倆人都挨了一個?晚安吻。
那時候,他們還沒有變成千奇百怪的大人。他能預想到,人見人愛的晏在舒,和怪胎孟揭多半是要分道揚鑣,相顧兩厭的,但確實沒想到他們還能先?談一場。
談了一場之后?,又再度分道揚鑣。
第80章 余燼
人的?感情跨度怎么能怎么大, 十七十八這兩年,是孟揭對晏在舒的?抵觸心理最重的?時候,十九歲剛過半, 他就愛她愛得一塌糊涂。
之所以抵觸。
一是因為老爺子透了口風給他, 說?要他跟晏在舒多處處;
二是當時孟揭在幾次心理診斷之后?, 被判定為“性/癮”患者。
前者他不太在乎,他跟晏在舒再處能處成什么樣?不在同個空間里吵起來就算不錯的?,但老一輩是比較玩得開,他們的?“處處”, 就是已經把他倆攢成一對兒了, 起碼,是在長輩層面,人人皆知的?一對兒。
講真的?,哪怕是剛剛知道這件事, 孟揭也沒有太多實質性感受,頂多是多照顧點?,比如順手給她做了杯咖啡,他還真沒給別人做過,因為口味是很私人的?事情, 深烘淺烘,顆粒粗細怎么樣,水溫, 油脂, 都影響風味,他對口味要求高?, 也懶得跟誰有這種深層次交流。
咖啡順手做了,但晏在舒反手就往咖啡里加水加冰。
孟揭當下愣了幾秒。
但是算了, 忍了,反正不會有第二次。
沒想到?第二次來得更快。
那天?晏在舒病了。
估摸著是小問題,這姑娘白?天?還在體育館里大殺四方,還受了點?擦傷,她沒講,孟揭當然?也沒提,他拎著藥盒進她房間,問了基礎情況后?,把要吃的?藥給她擱進藥盒里,以為這就是他作為“男朋友”和室友該盡的?義務了,但這還不算完,她說?她還沒吃飯。
那眼神看著他,天?王老子來了都是個撒嬌的?意思,孟揭看她足足三?秒,然?后?下樓給她做了一碗面,又?以怕有藥物不良反應為由,在她房間里留了20分鐘,那20分鐘一定要等?嗎,其實也不是,他比較喜歡看她明明很氣,又?要裝著不氣的?樣子。
但那一晚的?結果不太好。
孟揭至今仍然?記得在詭異的?沉默中,倆人緊密絞織的?呼吸,還有她改變姿勢時衣服磨動的?聲音,甚至是她的?頭發絲掃過他膝蓋的?觸感,他們都裝著不在意,卻在某種程度上,不約而同地加重了關注度。
對,孟揭指的?是這結果不太好,他開始對她有性別意識了。
到?這,就得講到?他抵觸晏在舒的?第二個原因。
孟揭就搞不明白?了,他一個連片兒都沒看過的?人,跟性/癮那倆字他媽的?扯得上什么關系。
雍珩是第一個知道的?,他說?了句,“這病得在你身上是浪費了。”
說?歸說?,最后?還是給孟揭帶了個心理醫生,因為這事兒不能讓孟介樸知道。
雍珩是個奸商,看起來人模人樣,其實是個斯文?敗類,前半輩子干了不少臟活兒,身上掛著半部國際法,但活兒做得細,站隊及時,名聲不壞,也跟洗白?洗得及時有關系,這樣一個人,最后?玩兒了手出口轉內銷,愛上了自己那病秧子大哥領養來的?女孩兒。
孟揭說?他才?是該看心理醫生的?那個。
嘴上再硬,抵不過身體結構開始變異,這種感覺跟普通的?生理需求不太一樣,非常渴,餓,靠食物完全沒法緩解,胃里坍下一個大洞,胸腔里塞滿破爛棉絮,死活都填不滿,情緒上也燥得厲害,后?來影響到?學習狀態,孟揭就開始服藥。
講實話,有點?用,磕磕絆絆治了一兩年,在一個臺風天?,復發了。
暴雨如注的?黑夜,停電,被當成闖進民宅的?賊,在感受到?那點?飄飄忽忽的?反擊欲的?同時,也嗅到?了一點?血腥味,手機光照下,血液和她皮膚顏色的?對沖隨著血腥氣一并?打進眼里,孟揭就站在兩米外,莫名其妙地發作了。
有這么荒唐的?事兒嗎?這讓他感覺自己像個人人喊打的?變態。
之后?有一段時間,孟揭刻意跟晏在舒保持距離,保持的?是物理距離,但注意力時常落在晏在舒身上,不能說?在那場臺風天?的?獨處中一點?異常情緒都沒碰撞出來,但不至于真就愛上她了,還是出于一種獵奇心理,想看看這姑娘到?底能有意思到?什么樣兒。
他挺坦蕩,晏在舒也挺撩,雙方都能感覺到?界限仍舊存在,態度已經開始轉變。
最明顯的?就是帶她看晏明修視頻那一回。
當時孟揭用一個項目跟雍珩換了條不外流的?視頻,挨了訓,連老師那兒都驚動了,一個電話過來,讓孟揭領了個內部通報批評,并?一份檢討。
孟揭沒寫過檢討,第一次寫,竟然?是為了晏在舒,他自個兒都覺得挺樂,他寫了兩天?檢討,可那姑娘跟個沒事兒人似的?,該吃吃,該喝喝,甚至因為他跟陳緹見面的事,跟他耍起脾氣來。
所以孟揭一邊擱辦公室里轉著筆,一邊琢磨的?是怎么把晏在舒騙過來,反正檢討不能白?寫對吧,她玩兒一樣撩了他那么久,也該有個結果了。
見面當夜,關系緩和當夜,他們再度因為一場家宴回到逢場作戲的狀態,孟揭以為她在那種狀態里會稍微清醒一些,但孟揭沒想到這姑娘一把把他壓門上,親了一下。
更沒想到?,她親完還想回到?相安無?事的?狀態里。
這事兒能完嗎?
完不了。
孟揭是沒談過,不過按照事物發展規律,初吻過后?總該是感情升華期吧,偏偏不是,晏在舒拍拍屁股去了克羅地亞,把初吻過后?的?進程拉到?了事故發展規律上。
這就更有意思了。
晏在舒喜歡玩兒,孟揭可以陪她玩兒,甚至做出千里迢迢追到克羅地亞,在她脖子上留下道痕跡之后再頭也不回走的事兒,某種程度上,他跟晏在舒算是棋逢對手,直到?他先愛上。
這種事,完全不受客體控制,愛是場自主意識的沉淪游戲,當他意識到?愛的?時候,愛已經很深了。
在一場酒局上,孟揭跟雍珩提了件事:“我?要環島路那房子。”
雍珩點?兒都不意外,分分鐘從平板里拉出合同來:“沒問題就簽吧。”
孟揭倒是沒想到?,問他什么時候擬的?合同。
“你第一次問我?環島路那房子產權怎么算的?時候。”雍珩應。
那時孟揭還沒愛上晏在舒,可以說?連些微正面感情傾向都沒有,他說?:“未雨綢繆了是吧。”
雍珩就笑笑:“反向投資,在你身上都算是風口。你爸在你的?物理天?賦上投資,你一頭投到?奧新?了,他血本無?歸,我?不懂科研,倒對你能分到?的?產業有點?興趣,我?賺得盆滿缽滿,所以得用反向思維,你一個萬事不愁的?太子爺,能跟一個女孩兒來來回回耍脾氣這么多年,我?就該在她身上下點?注。”
雍珩是見過他倆在十幾歲時的?模樣,說?實話,很幼稚,很欠,跟小時候那種連體嬰似的?相處模式截然?不同,是從頭到?腳都看對方不順眼,又?要顧及那點?禮貌面子的?小屁孩樣兒。
孟揭點?兒都不想搭理他,在那看合同,順帶修改了兩處。
“你那叫反噬,通常某種感情壓得越狠,反噬就越兇,你是要完了。”雍珩等?了幾年才?等?來一個收網的?機會,當然?要說?個痛快。
孟揭把平板轉過去給他,回他一句,“你蠻了解的?,是有個人經驗嗎?”
雍珩很不屑,說?情情愛愛有什么意思,純是被荷爾蒙和激素支配的?動物性而已,孟揭就更懶得跟他說?了,懶得跟這個兜里揣黃色卡通唇膏的?中年人說?。
那時候孟揭不知道他為什么莫名其妙愛上晏在舒了,反正這種事情都是發生了才?慢慢意識到?,意識到?之后?再開始總結,他想的?是先愛就先愛了,再慢慢抽絲剝繭地捋原因也行,不耽誤。
但孟揭一次都沒有總結過原因,卻還在一天?比一天?更愛她。
這種事情通常講究一個雙向奔赴,偏偏到?晏在舒這里就是個意外,晏在舒不愛他。
對,可以說?一點?兒都不愛。
孟揭的?耐心算好,只是區別性明顯,在飯局上能三?分鐘就沒耐心,但一篇論文?他也能反反復復打磨三?年,一個姑娘他能反反復復分合三?次。
最初他甚至覺得,不愛也沒關系。
戀愛談不談都行,有意思的?不是戀愛這件事,是跟誰談,跟晏在舒在一起,暗渡陳倉是談,吵架也是談,怎么都是談。
他真他媽是個傻的?。
可當時已經藥石罔救了。
在北城雪場,晏在舒告白?那會兒,他就走不了回頭路了。
說?到?這里,當時做了三?手告白?計劃的?人其實是孟揭。
一個計劃是滑雪看日?出時,在太陽從雪山上抬出來的?那一剎告白?,那景兒,寓意總是好的?,他倆的?關系開始得不算正經,他總想要個好寓意來中和一下;
第二個計劃,是從一朋友那兒得知當晚有場流星,想帶她看,看完流星告白?,跟她專業多相符啊;
為以防天?氣突變,第三?個計劃完全是室內活動,他預約了奧新?北城分部的?一辦公室,請了倆律師,想跟晏在舒簽一份合同。他有點?兒家業,也有點?兒活動資金,還有一顆挺能搞事的?腦子,這樣一個人,偏偏又?跟奧新?深度捆綁了,奧新?,這個剛過百年慶的?科研機構,比許多國家的?存在時間都要久,某種程度上是他理想的?映射,而他想把這部分理想延續的?利益性結果,以股份的?形式投注到?晏在舒身上。
只要科學還在,人文?繼續,晏在舒這輩子都能衣食無?憂。
三?個計劃哪個都沒實現,最后?是晏在舒先告的?白?。
孟揭很意外,轉念一想,他其實就喜歡晏在舒身上這種不確定性,猜不透,摸不準,又?時時刻刻釣著他胃口,看他一眼,就讓他有荷爾蒙持續波動的?感覺。
她在釣他,在欣賞他,在邀請他。
其他任何人都沒有給他這種感覺過,因為孟揭會覺得冒犯,但那種冒犯,晏在舒是可以的?。
冒犯可以,不表白?不行,不表白?晏在舒一輩子不會拿這段感情當回事兒。
而孟揭的?第一次表白?更吊詭,是“被分手”后?,□□晾一周后?,在晏在舒家小區樓下,燈漏半盞,冷風吹,二十米外還有狗在吠,晏在舒還發著脾氣,他也帶著氣,就這么把話說?出口了,說?完他沒多留,回車上抽了根煙,情緒緩下來之后?,想了許多。
其中一件就是不能再按照晏在舒的?路數走,否則這段感情多半又?得砸,所以表白?第二晚,他接上了晏在舒的?電話,上樓時帶著套去的?,第三?天?帶她跳傘。
跳傘時,讓她簽免責書。
當時晏在舒簽了兩頁挺納悶兒的?,說?:“怎么老是我?簽一邊,你簽一邊,像甲乙方。”
后?來又?說?像賣身契。
孟揭一想,也沒錯,當然?是甲乙方,也是賣身契,是他的?賣身契,那免責書里有幾頁是贈與協議,他在北城雪場的?第三?個計劃,到?底還是在這里讓她簽上了。
后?來他專程跑了趟謝家,跟謝老太太也簽了一份,老太太是見過風浪的?,這點?陣仗沒放在眼里,簽得特痛快,又?給他點?了幾招。
很受用。
可惜。
后?來的?事情都知道,他們分了。
徹底分了。
***
在斯德哥爾摩待到?第二周,活動結束,老學者們回國了,孟揭沒回,他甚至北上去了基律納,這里有個新?實驗室,跟他們現在做的?航空項目有合作,落地那個下午,收到?家政阿姨的?電話,說?晏小姐來了趟家里,把二樓那間房清空了。
當夜他在阿比斯庫國家公園看了一場極光。
喝了很多酒,也紅了很多次眼眶。
孟揭在這座城市待了暗無?天?日?的?一段時間,真的?暗無?天?日?,基律納的?極夜容易讓人陷入抑郁情緒,對孟揭來說?剛剛好,他待在這里,像能與世隔絕。
事實上,也確實隔絕了跟晏在舒有關的?消息。
直到?過年前一周。
結束閉關,出實驗室的?時候,積的?消息挺多,基本上都是實驗室的?活兒,老爺子也問了一嘴什么時候落地,孟揭一一處理完,回公寓后?,又?給雍珩打了個電話。
本來想的?是跟他談點?項目上的?事,但談完后?,雍珩給他發了張照片。
是晏在舒。
一張在放映廳的?側臉照,她穿著棕色的?高?領毛衣,頭發滑到?手肘,眼里有一層屏幕折出來的?光膜,很專注,很漂亮。
這一晚沒睡著,因為發現時隔這么久,還是很想她。
當然?也就沒忍住,去找了些她的?消息。
知道晏在舒的?兩個課題結束了,完成得相當出色,然?后?主動跟系里遞了申請,去了新?西蘭的?某個實驗室,課題報告他看了,看完就是一個想法,如果晏在舒做理論,不會比她父親差,更不會比他差,這姑娘心是寬,可她要做點?什么事,必得做得漂漂亮亮。
知道晏在舒在國際學聯主辦的?冬季運動項目上,代表A大摘了金。
知道晏在舒又?拍了一部片子,片子他也看了,也是一部社區距離的?主題紀錄片,能聽?到?她配的?音,一些很個人化的?口癖,他把這片子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看完就刪掉了。
還聽?說?辛鳴也在新?西蘭,常駐,追她追得很兇。
操。
想回去。
當天?傍晚,也確實上了飛機,但她不是客觀因素,是過完臘八了,老爺子也催了,在飛機上還收了條第一手消息,是條能讓學術圈和社交圈集體驚喜的?好消息,尤其是晏在舒。
晏明修要回來了。
這消息目前沒流通,孟揭轉著手機,空乘來提醒他飛機即將起飛時,他“咔噠”一下劃開屏幕,把消息轉給了在新?西蘭的?一朋友,那朋友也是晏明修的?鐵粉,他要知道這事兒,整個新?西蘭分部都會知道。
說?不好是想挽回,還是不甘心,也沒想好要真見上面了,是會愛還是恨她,但當他在實驗樓樓下那花圃邊看到?一個蹲著喂貓的?晏在舒時,她穿件寬松的?淺米色毛衣,連衣服帶頭發絲都敷著冬日?午后?的?光,風從角落里旋起。
熄了將近兩個月的?灰紛紛揚揚,余燼就又?燃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