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終章
睡了近期以來最踏實的一覺。
乃至于早晨六點被電話鬧醒的時候, 起?床氣都沒生?起?來,瞇著眼?睛洗漱,瞇著眼?睛下樓, 瞇著眼?睛接孟揭遞過來的熱豆漿, 喝一口, 上了車。
海市重視宗族間的親緣關系,年節特別講究,三十這天要拜祖宗,拜各路神?仙, 得喝糖粥, 孟揭把晏在舒送到?西檀路,正?好趕上掛春聯的時候。
天光正?亮,云影輕,阿嬤拄著拐, 在門口臺階下“篤篤篤”地敲,拐杖在虛空點著,“往上點,沒對齊啊,要是?貼歪我給你頭敲掉晏在舒。”
“我看的是?去年貼的痕跡, ”晏在舒站在伸縮梯上,十分懷疑老太太的眼?神?,“你要不戴個眼?鏡呢。”
阿嬤翻個白眼?:“我拿個望遠鏡好不好?”
晏在舒秒回:“有那好東西, 您趕緊拿啊。”
謝女?士架著墨鏡在院里曬太陽, 九千歲給她接過來了,這會兒伏她膝蓋上犯懶, 她剛要添油加醋拱把火,余光撇見了孟揭:“得, 今年是?有蜻蜓隊長。”
孟揭前腳從屋里出來,斜對門的裴庭后?腳也來了,身邊跟著只趾高氣昂的狗。
浪浪一見九千歲就慫,80來斤膘肥體壯的大型搜救犬,被九千歲一爪子按得服服帖帖,縮在院子樹下不敢動彈,阿嬤笑得白頭發絲亂顫,然后?摸出一只金燦燦锃亮的大項圈,給浪浪戴上,拍了把它的背,“進屋去,崽子。”
裴庭用胳膊肘拱拱晏在舒:“懂我為什么每年年三十都得早來了吧。”
被這一拱,晏在舒差點兒從折疊梯上掉下來,得虧孟揭手穩,但她還?是?驚出一身汗,反應過來后?喊阿嬤:“你看你外?孫子!”
當?然,裴庭挨了頓打。
三個人鬧鬧哄哄把對聯貼上,晏在舒后?半程就半點沒累著,貼完幾個人在屋里開老茶,這也是?每年年三十的保留項目,茶是?老太太出生?那年封的茶餅,茶具也是?一年只拿出來用一回的老物件,傳了不知道幾代,裴庭看得眼?熱,擱桌下的腳偷偷踩晏在舒,兄妹倆明爭暗斗一輪,裴庭落敗,臨走前給晏在舒懟了一招狠的,他說?:“我姨夫要回來了吧,這都年三十了,領導還?不放人?”
懟得晏在舒一早上都在琢磨這事。
孟揭看出來了,但他沒提,明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事,偏偏穩得八風不動,轉著方向盤,帶晏在舒去寰園,陪老爺子吃了頓飯,
晏在舒帶了新的評書,老爺子精氣神?相當?足,道行還?是?高,沒有過問半句他倆的感情動態,封了一份沉甸甸的紅包,于是?以孟三叔為首的長輩們也就懂了,這倆孩子兜兜轉轉還?是?走在了一起?,不容易,都挺唏噓,也少了點當?初起?哄的陣仗。
后?來晏在舒在車上說?,這是?她第一次在家宴時感受到?這么平和的氣氛。
車窗半降,風輕輕吹,晏在舒的發尾揚著,正?咬著吸管,在孟揭手機上挑游戲玩,挑來挑去,找到?個圖標稍微順眼?些的。
這游戲在app store上也掛著,暢銷榜前五。
晏在舒聽?說?過,沒玩過,這是?孟揭愛玩的那種路數,特別考驗手速和反應力,死兩?次絕對上頭,此刻猶豫了會兒,考慮到?在他的游戲上栽過幾十次,但最后?不信邪,還?是?點開了。
結果,還?沒過完一個紅綠燈,晏在舒就死了十次,氣得手機都不想要了,哐當?丟進置物槽里,孟揭笑:“輕點,跟手機沒仇。”
晏在舒算是?看出來了,這個人又壞起?來了,整個安全感大爆棚的傲嬌樣,干脆就不理,抱著手臂靠在椅背上看天,孟揭握著方向盤看她一眼?,在拐進西檀路小?巷子之后?,才老老實實交代了一件事。
“這游戲,是?跟你分手那段時間,我跟兩?個朋友搗鼓出來的,打發時間。”
晏在舒實打實驚了一下,扭過頭:“你做的?”
一下子聽?出來了,孟揭不動聲色,反問:“你下過?”
“下過,沒玩過。”
有一段時間唐甘特別迷,哄著晏在舒下載來給她送鉆石,但她當?時不愿意碰跟孟揭有關的東西。
孟揭就笑。
晏在舒身子往□□,手指繞著毛衣垂線:“在實驗室里閉關還?那么閑?”
“不是?,”孟揭多上道啊,立馬就接,“是?悲痛欲絕了,做個高難度游戲轉移注意力,順帶報復一下遠在天邊的前女?友。”
晏在舒笑出聲,嗯,確實是?這樣的,唐甘鐘情于這類搞心態的游戲,她玩,就意味著晏在舒可能也會上套,但孟揭沒考慮到晏在舒分手后對孟揭抵觸心理,這招還?是?落空了。
所以孟揭這種人。
像什么呢,像那日光下的玻璃房。
外?邊看進去,一眼?光鮮亮麗花團錦簇,靠近了,才能看出這層玻璃整個都是?高分辨率顯示屏。
內里什么樣,得走進去才知道。
晏在舒又看了眼?這游戲的市場排名,分手收益倒是?挺高,“沒氣著我,是?不是?不甘心?”
孟揭意有所指地看眼自己的手機,頂她一句:“沒氣著?”
這是指她剛剛怒而摔手機的舉動。
晏在舒嘖聲:“你這態度遲早還?得栽。”
孟揭這回不駁了,平靜地應:“栽也沒事,我們不拘泥于那層關系。”
“你倒挺豁達,開悟了?”
“被甩幾次你也豁達。”
三句兩?句的,又吵起?來,一路爭鋒相對地回了老洋房。
早上行程緊湊,他倆是?準備回老洋房休息,把soup接上,等到?點了,再直接奔寰園吃兩?家人的年夜飯。
可一進屋,晏在舒丁點兒困勁都沒有,把昨晚上在超市買的那些東西挨個拆了,小?燈籠小?掛件全掛在院里的松樹上,零食一股腦倒出來裝盤,中國結往窗前一掛,福娃往冰箱上一貼,孟揭臉黑了,晏在舒可得意了,忙忙叨叨一圈,抱著小?狗上了樓。
孟揭揉了把臉,看了眼?花里胡哨的內飾,真服了。
隨后?接了杯水,慢慢踱著上樓,收拾屋子他插不了手,收拾個把人還?算手到?擒來,剛上倆臺階,他順著摸兜里手機時,摸到?了一枚錄音設備,腳步頓一下。
時間往前推,這是?晏在舒第一回帶他出海去她的秘密基地那天,他跟孟介樸見了一面,過程不算愉快,也不太像父子間的話題,他們講利益分配,講孟揭日后?的科研方向,孟介樸有意讓孟揭進軍/方機構,孟揭當?然沒答應,之后?就是?老調重彈,威逼利誘了,曉之以理了,無非就是?父權壓制的那么點手段,而孟揭錄下來了。
孟介樸不知道。
但孟揭確實在衣服里藏了一枚錄音器,很小?,科研室剛出的新東西,還?沒投入使用。他的本意沒那么復雜,只是?留一手,在老爺子那里存個檔,等到?分歧大到?無法通過常規手段解決的時候,這東西就是?枚殺器。他的性格里確實有玉石俱焚的自毀面,但是?……
他抬頭看了眼?二樓盡頭,依稀能聽?見晏在舒訓soup的聲音。
“坐下!”
“轉圈!”
“good boy。”
兩?秒,三秒,頓住的腳步往回,孟揭把設備連進電腦,進操作臺,點開處理器,剛剛把鼠標移到?垃圾桶圖標時。
就瞄了一眼?。
鼠標就停住了。
不對,他們那天見面時間不超兩?小?時,錄音不該有這么長,思路往回倒,一下就記起?來了,從酒店出來之后?,是?晏在舒接的他,是?晏在舒看出他心情不好,才大發慈悲地帶他上了夜間摩托艇。
所以,他其實一直帶著錄音器……
腦子在轉,鼠標重新動起?來,鬼使神?差地點開了錄音進度條,撇掉前邊那些令人厭惡的對談,眼?里的光膜倒映出一整片起?伏波動的音頻,略過他和晏在舒在島上的初始對談,孟揭把時間點切到?子時左右,那段他們先后?醉倒的時間線上。
點擊。
“呲啦……呲……”短暫的電波不穩之后?,切進了一段急促的呼吸,是?他自己的,孟揭戴上耳機,安安靜靜耐心聽?了幾十秒,耳機里的雜音一下子大起?來,接著又切進一道女?聲。
“沒套不做,聽?到?了嗎,我知道你醉了,也知道你能聽?見我說?的話,孟揭,你要脫我一件衣服,我們現在就分手,然后?我把你打一頓,你選。”
“車上。”
“你往車上放套啊?有病嗎。”
什么玩意?孟揭皺了下眉,把手指放在鍵盤上,快進,快進,又聽?到?了他自己低低的聲音。
“我有病。”
“我不是?這意思,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你沒病,你就是?……有點兒狗。”
孟揭蜷起?手指頭,一下下輕叩著桌面,他聽?出來了,這之后?晏在舒的聲音就不太對勁了。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偏海野島,誰喝多了,誰就要被扒皮抽骨一口吞掉的,你怕不怕……”
兩?個人交錯的呼吸,黏膩的情話,在幾個月之后?以這種形式重新入耳,孟揭后?脖頸一片熱,把耳機稍微拉遠了點兒,挨了不知道多久的折磨,忽然聽?見自個兒一聲悶哼。
當?下,孟揭下意識看的是?電腦上的事實時間,有點懵,有點難以置信,偏偏這會兒耳機里又來一道帶著笑的聲音,給了他最后?一暴擊。
“沒關系的,十分鐘也挺久了。”
操!
差點想把耳機丟了。
手指頭瘋狂點擊快進,一串模糊不清的音頻片段過后?,總算停下來,而這時,耳機里一片安靜,晏在舒輕輕柔柔,甚至帶點兒迷糊勁的聲音,像夜潮一樣漫進耳里。
“有沒有可能……我們不要當?這樣的男女?朋友了,重新認識一下。”
***
摘掉耳機,晏在舒把玩兒累的soup抱窩里,腦袋枕在它的窩上,晃著小?腿刷手機,天光倒映在眼?里,一長串字符也在眼?里迅速劃過,她在看新出的小?組課題報告結果。
“嗯……A+”
再劃。
“A+”
再劃,每位老師都給了A+評分,挺好,她彎了下嘴角,把截圖發小?組群里,再切回來的時候發現頁面竟然沒劃到?底,可他們的跟組老師就這么多啊。
指頭動了一下,晏在舒劃到?最末頁。
沒有評分,沒有電子章,只有一段對她課題報告的評價,發布時間是?三分鐘前。
一下子彈坐起?來。
先是?一目十行地看,再字斟句酌地看,最后?翻來覆去地咬在嘴邊來回念。大二分專業之后?,晏在舒進步非常明顯,哪怕幾位前輩乃至孟揭都不看好她進理論物理這領域,但她還?是?走過來了,拿了全A,提前修滿學分,進了奧新衍生?課題組,過五關斬六將,獲得去新西蘭交流的機會,做過的課題被知名大佬點名贊賞,她確實是?做什么事兒,都能做得漂漂亮亮的這么一種人。
而她聽?到?的夸獎也遠遠多于批判。
是?很久沒看到?這樣犀利精準的評價了。
晏在舒把這段話截了圖,然后?登進自己的內網,往上溯源,發現這條評價的來源是?某個單位數ID的大佬,首先排除9527,排除孟揭,那會是?誰呢?
誰這么閑,年三十還?在看課題報告,誰的評價角度這么刁鉆……
腦子里迸出這幾句話的同時,已?經有了一個相當?模糊的猜測,當?下整片后?背都是?僵的,頭皮發麻,耳際一陣陣地嗡鳴,晏在舒被自己的猜測驚出了近似低血糖的反應,她捋了下耳發,推門,下樓梯,看都沒看到?孟揭,話先說?出口了。
“孟揭……”
孟揭聽?見動靜,摘掉耳機,被驚動的這瞬間臉上的情緒來不及收,眉毛擰著,眼?睛是?紅的,整個精氣神?像被徹底摧垮又重建過,有后?悔,有反思,還?有經過徹底淘洗后?更堅定的愛欲。
桌面上,電腦也來不及收,屏幕中有另一個瑞典同事的視訊頭像,還?有一段模糊不清的監控畫面,畫面呈現暫停狀態,正?對準某個酒店正?門口,那兒有掉到?一半差點砸到?人的盆栽,也有差點被砸到?的一個女?生?側臉,那側臉被放大,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臉上掛的一行淚。
不動聲色緩一口氣,孟揭把電腦合上,“要走了?”
距離遠,晏在舒沒看到?他電腦,她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在手機上,這會兒站在三級臺階上,視線緩慢聚焦在孟揭臉上,茫然地,忐忑地問了一句:“我爸爸是?不是?回來了?”
***
晏明修,是?個物理學家,曾經指著星月,這樣告訴她:
寶貝,我來和你談一談宇宙的能量守恒,盡管你的物理學得實在很糟糕,但你知道,熱力學第一定律已?經告訴我們,能量不會憑空消失也不會憑空消散,在這個原子構建的疆域里,物質只會被回收或重構,而不會被真正?創造或毀滅。爸爸多么愛你你知道,但爸爸不能常陪你,所以總是?怕你知道得不夠多,你看到?的每一片羽毛,每一條魚鰭,每一朵花瓣,都是?爸爸愛你的見證,那月亮,也是?的。
風在拂,夕陽照徹整片窗,晏在舒揚起?的發梢都敷著金光,她在客廳里來回走動,給謝女?士打電話。
“嗯,準備過去了,”soup亦步亦趨跟著她,晏在舒指頭陷進柔軟的皮毛,問,“他長白頭發了嗎?”
然后?笑笑,“啊,我當?然知道,他偷偷上線給我批改作業了。”
soup討好地舔舔她手指,晏在舒嫌癢,輕輕彈它腦袋,嗯一聲,對電話那邊說?,“一會兒見。”
掛斷后?,晏在舒把soup放地上,小?狗歪著腦袋朝孟揭蹦過去,她望向窗外?,那落日的折光仿佛順著瞳孔流進了體內。
她輕輕呼吸著,整個人暖洋洋,心情好得不得了,腦子里已?經策劃了十幾種殺到?老晏面前的場景,一邊扎著頭發,一邊說?給孟揭聽?。
他都應。
應得心不在焉。
晏在舒繞好頭發,找不到?發繩了,正?往沙發里翻呢,孟揭順手給她遞過來了,晏在舒把發繩咬齒間,總算想起?來問:“你剛剛在看什么?”
孟揭挺平靜的:“想帶你去天文臺,近期會有流星。”
晏在舒正?在門口換鞋呢,聽?了兩?句,把靴子往上一拉,突然說?,“你在約我出去啊?”
孟揭停頓片刻,說?,“是?。”
“正?式約會?”
孟揭點頭:“正?式約會。”
晏在舒往后?靠,孟揭半蹲在她跟前,把鞋帶系緊,“咻”地使一記力,晏在舒半道身子跟著前傾,額頭幾乎碰上他的。
“那你倒回去,重新說?,哪有約會講得那么隨便的。”
孟揭還?真裝著正?經的樣子,沉思半天,最后?挨著她的額頭。
“我愛你,晏在舒。”
晏在舒就笑,孟揭也笑,隨后?一把罩住她后?脖頸,拍一下,帶著就走了。
車子駛過了山海,在筆直的一條環島路上前行,今年最后?一輪晴日正?在轟轟烈烈沉進海平面,孟揭降下車窗,近乎透明的海氣湍湍流入車內,誰都沒再講話,風吹得小?狗毛發凌亂,孟揭手搭在她手腕上,前塵濃縮在后?視鏡中,未來就赫赫燃在天光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