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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71章

    臘月三十日。

    緒王逃遁西南, 伙同兩府總督南繞仙師塹,趁夜突襲寧州起兵謀反之事在雞鳴第一聲中傳遍了郢都朝野上下……本該休沐跟家中人共度除夕的天兒,各部堂官卻打從昨夜起就忙得腳不沾地, 連著街邊幾聲稀稀拉拉的爆竹聲都顯得壓抑人心。

    國難當頭, 整個郢都處于巨大的慌恐當中,這年注定是不好過。

    天穹黑云涌動, 風刀刮骨,辰正一刻,一乘馬車北出春明門, 檐下金鈴在風中脆響, 朝著北郊白霜嶺疾馳而去。

    “金杯共飲白霜嶺,拜將臺上封狼王……昔日先皇陛下在此送我阿耶遠鎮北境,今日弱流送我回北境, 也算是有始有終吶。”

    霍洄霄一身窄袖勁裝, 挑開簾幅, 望著遠處越來越近的白霜嶺山頭, 淺眸微瞇,唇畔勾著絲淺淡笑意,

    “卻不知今日一別,再見待到何時。”他將簾幅放下, 遮蔽外間風雪, 回首凝視案側人,“弱流, 我此去, 唯一的牽絆便只有你……我舍不得。”

    二十九日, 一騎急報送抵垂拱殿,連夜與百官議事, 沈弱流未曾有一瞬合眼,加之戰事突起,心憂黎民,此刻眼下一片烏青,頭疼欲裂,正抬手揉按著眉心,閉目養神……聞言,他怔了怔,雙眸睜開,

    “朕?朕身邊有百官護衛,福元伺候,風雪不沾,有何牽絆的……西南戰事突起,挐羯人蠢蠢欲動,眼下你該多憂心你自個兒的處境,朕此番放你回北境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緒王聯合西南總督謀反,挐羯人與其里應外合已是板上釘釘之事,霍洄霄此去……前路是尸山血海,性命朝不保夕。

    霍洄霄挑眉,笑意更深,“弱流心憂我呢,怕我一去不返,杳無音信?”

    一時間沈弱流沒有說話,身上披著厚厚的大氅,遮蔽已隆起十分明顯的腹部,手放在腹部輕撫了撫,他垂眼,不動聲色,嗓音有一絲冷硬,

    “……朕為何要憂心你,朕憂心得是天下萬民,憂心得是朕的皇位。”

    “弱流……”霍洄霄忽而靠近,斂笑握住他的雙手,淺眸深深的,“待戰事平定,我帶你去北境,見我阿耶好不好?”

    簾外風雪呼嘯,此間寂靜,兩人對視著,那雙淺眸光華流轉,滿目認真,灼燙得沈弱流整個人都燒了起來,他嘴唇微啟,哽了半晌,卻還是無法開口,只得垂下眼,盯著層層衣料掩蓋之下的腹部發怔。

    霍洄霄將他整個人按在自己胸口,同樣熾熱的心跳從胸腔處傳入沈弱流耳中,無比清晰,嗓音落在頭頂,繼續說著:

    “屆時我帶你去紅蓼跑騎馬,教你挽弓射獵,等到紅蓼花開遍原野之時,去齊齊珀斯山下看最美的月亮……再去見我阿耶和阿娘,告訴他們,我找到了我的烏爾渾脫,我的愛人。”

    沈弱流沒有動,任由他抱著,思緒順著霍洄霄的描述已經飄遠了,仿佛看見了紅蓼原上湛藍的天穹,海東青振翅高飛,澄澈的海子倒映著大朵的云彩,鼻尖嗅見了無邊碧草間大片盛開如火的紅蓼花香……

    藍天碧草間,他和霍洄霄迎著長風策馬挽弓,夜里在齊齊珀斯山下相擁,聽耳側蟲鳴,看天穹之上,亮如情人雙眼的星月。

    他不是什么皇帝,霍洄霄也不是什么世子將軍,只是一對最尋常不過的眷侶,不必再面對權力斗爭,爾虞我詐,任憑凡事如何更迭,皆與他們無關……沈弱流此生從不曾憧憬過什么,此刻卻憧憬著,從不曾懼怕過什么,此刻卻恐懼著。

    心悸得厲害,懼怕得厲害,臨了這刻心頭卻又逐漸平靜下來……此去山長水闊,有些事情是當與霍洄霄說個分明。

    “錯了。”沈弱流抬眼,凝視著那雙淺眸,“霍洄霄,你說錯了……”

    霍洄霄雙眸一瞬不瞬,等著他下文。

    頓了有片刻,沈弱流抬手,迎著那道視線解開厚重大氅,宮絳松散,外衫褪在腰間,隆起已十分明顯的腹部就這樣失去所有衣物遮掩地暴露無遺。

    “待戰事平定,你不僅要帶朕去紅蓼原策馬……”趕在霍洄霄發出疑問之前,沈弱流迅速抓住他的一只手蓋在腹部,“還要帶……要帶他一起……”

    臉滾燙,就像是把他整個人扒光了,不著寸縷地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后半句幾乎都沒音了,沈弱從未有如此羞恥慌恐過。

    霍洄霄會是什么反應呢?

    覺著他是個怪物,并非他臆想之中那個美麗矜貴的烏爾渾脫?

    頭頂沒有聲音傳來,蓋在腹部的手仍舊維持著原樣,不曾有一瞬的挪動,霍洄霄好似整個人就這樣被眼前的景象鎮住了,神色愕然。

    沈弱流心中慌亂,想著霍洄霄會問什么……然而過了半晌,他什么都沒問,一雙淺眸深不見底。

    死寂的氛圍中,冷風呼嘯而入,吹動發絲,沈弱流心一沉,垂著眼,喉頭發緊,

    “霍洄霄,朕覺得你有權利知道他的存在……無論你信還是不信,或是覺得荒謬,朕,朕……”

    他語無倫次。

    半垂的雙眼瞥到自己腹部,肚皮撐得衣料鼓鼓的……一個男人大著肚子。

    真丑。

    丑陋像個怪物。

    “霍洄霄,你不信也好,覺得此事荒謬也罷,朕……朕沒有半句虛言。”沈弱流慌亂地撈起衣衫,遮掩住腹部,語氣透著股冷意,就跟穿過簾幅的寒風似的。

    “弱流!”這刻,霍洄霄驀地握住他的手,“弱流,我沒有不信,我知道……我知道的。”

    他指尖觸及側臉輕輕抬起,迫使沈弱流直視自己,“弱流,我……沒有不信,沒有覺得荒謬,我都知道的……”

    沈弱流能聽出他嗓音帶著絲顫抖,不知是太過震驚,還是覺得此事太過離譜,那雙淺眸光華流轉,如一塊金色水玉……他與之對視,一時怔忡。

    像是略松一點,他就會飛走似的,沈弱流感覺到握住自己的雙手在收緊。

    ……霍洄霄驚慌無措,他在害怕。

    他怕什么?

    那個放肆無狀,恣意挑達的霍洄霄會害怕什么?

    “弱流,我都知道的……我們的孩子。”霍洄霄垂眼,松開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將手心蓋在他的腹部,“……我的阿薩夜。”

    阿薩夜,胡語“小月亮”。

    “小月亮……”沈弱流怔忡,低聲呢喃,可惜帳外風雪遮天,時辰不對,瞧不見那輪皎月,只見白霜嶺黑幢幢地巨人般沉默地矗立,車輪轔轔,近在咫尺,

    “你知道?你是說你早知道朕懷……”他這時反應過來,脫口而出,“所以你早知朕腹中這小混賬的存在?!”

    沈弱流面色漲紅,怒視霍洄霄,“你是何時知道的?!”

    去他媽的什么阿薩夜!

    這混賬原來早已知道,卻將他蒙在鼓里,像個丑角兀自糾結。

    “弱流。”霍洄霄知道他又想岔了,俯身垂眸,“那時伊迪哈一案尚未查清,緒王不除,此事若走漏風聲,你和孩兒都將處于危險境地,我實在是怕,我更怕……弱流,有關他的存在,你未曾同我提及過一丁半點,”

    霍洄霄垂下了雙眸,神色晦暗,

    “弱流,于我而言,這個孩子是天神的賜福,如天穹月一般的奢望,可他竟就這么出現了,真實的存在,我喜不自勝,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可又害怕……怕你因我的緣故,遷怒于這個孩子,不愿意留下他,所以并未曾提及分毫……是我有錯在先,我尊重你的決定,可卻還是怕,怕最后空歡喜一場……”

    沈弱流啞然,那點火氣隨著這一番剖白消散的杳無蹤影……他曾害怕霍洄霄不接受這個孩子故不敢告訴他。

    而霍洄霄卻怕他不想要這個孩子,所以一直隱瞞。

    兩廂誤會,平白浪費這些時日。

    原來他與霍洄霄都是那個傻子罷了。

    將他鬢邊一綹亂發挑過指尖,摩挲著,霍洄霄眼底含笑,

    “所以弱流,此刻你愿意告訴我,我很高興……我的孩子,你我的孩子,不盼他聰慧過人,即便是生來愚魯也沒關系,只愿他如齊齊珀斯山那般健康長壽,無病無災。”

    馬車鈴音淙淙,白霜嶺近在眼前……沈弱流梗住了,眼眶酸熱,心口痛得厲害,

    他與霍洄霄,初見不識,再見隔閡,好不容易到了現下局面,觸手可及的卻不是話本子里那些花好月圓人長久的美好結局。

    ……而是窮途末路,天涯兩端。

    他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留不住眼前人,更無力改變這個死局。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坐擁江山萬里,此刻確實如此……如此無力。

    “朕……朕的孩兒,怎會愚魯?!”沈弱流垂眼,遮蔽目中洶涌的情緒,不敢再去看霍洄霄,聲音越低越沙啞。

    將他衣裳層層穿好,大氅裹得一絲不茍,霍洄霄半跪,聲音含笑,

    “是,弱流與我的孩兒怎會愚魯,男孩當如紅蓼原的海東青那般勇猛健壯,若是女孩……”

    他笑意更深,“弱流生得這般美,她若有你一半樣貌,便是整個大梁最美的姑娘,當如紅蓼原的星星那般亮眼,紅蓼花那樣堅韌。我們的孩子會在天神的庇佑下健康長大,有了他,即便我此去埋骨雪里,弱流也算有個念想……”

    即便他此去埋骨雪里,他的弱流應許其他人,在瞧見這個孩子之時,興許也會順道記起紅蓼原的那具無名枯骨。

    霍洄霄突然覺著此生足矣了。

    天穹翻起濃墨,簾幅隨著寒風翻涌,露出隱于風雪中的白霜嶺一隅,巍峨的逼得人喘不過氣來,馬車停下,外頭傳來福元的聲音:

    “圣上,校場到了……”

    沈弱流一顆心陡然墜落,沉入谷底,喉頭上下滾了滾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知道了。福元公公替我傳個話給牙斯,叫他整頓人馬,半盞茶后出發。”霍洄霄朝外頭應聲道。

    雖有簾幅遮蔽,福元卻還是將兩人的話聽了個七七八八,曉得這時間叫兩人獨處最好,便應著跳下車轅走去校場內傳話。

    風雪聲外,一時間寂靜。

    霍洄霄沒等來沈弱流的話,像是沒打算等他任何的回應,起身半跪,從脖頸上取下那串從未離身過的鳴鏑墜子,

    “這枚鳴鏑墜子是阿娘留給我的,弱流,帶上它罷……”

    胡羝人信仰天神,他們相信孩童八歲之前是屬于天神的,齊齊珀斯高原的風雪終年不止,魂靈會在風雪中迷失方向,于是打從出生每一個胡羝人都會佩戴一枚鳴鏑墜子……

    鳴鏑所向,魂靈歸處。

    成年之后倘若遇見烏爾渾脫,便將這枚鳴鏑墜子送予他,寓意將魂靈送予他,此生即便是死,也絕無二心。

    霍洄霄并未過多解釋,只將它戴到沈弱流脖頸上,唇角仍然勾著那絲笑意,沒有一絲變動,

    “帶上它,也算是給我留點念想……此去即便是關山萬重,風雪蔽目,鳴鏑音響,我的靈魂永不會迷失方向。”

    鳴鏑垂落衣領前,鋒刃不知何時已被霍洄霄磨頓了,沈弱流怔了一瞬,抬手緊緊握住,像是握住了什么不可遺失之物,咯得掌心發疼,疼得呼吸不暢。

    “霍洄霄……”沈弱流垂著眼,開口道,“你要回來。”

    霍洄霄愣了片刻,微微一笑,握住他的手,放到唇下輕輕落下一吻,“弱流,我會歸來,絕不食言!”

    沈弱流沒有抬眼,也沒有再說話。

    半盞茶那么漫長,漫長到沈弱流覺得把每一瞬都拆開成了無數細小,叫他一點點品嘗這宛若凌遲的疼痛;卻又那么短暫,短暫到他還未說出任何一句話,外頭便已經響起了金戈鏘然,烈馬嘶鳴……

    “弱流,我會回來。”霍洄霄重復。

    未有人上前催促,帳外風雪靜止,死寂得沒有一點聲音。

    到時候了……霍洄霄起身,跨過車外。

    這刻,沈弱流忽而抬手,猛地將霍洄霄扯回來,欺身而上,一口咬在他唇上,掠奪所有呼吸……

    “霍洄霄!”直到唇舌間彌漫起血腥味,沈弱流才松開,揪住他的衣領惡狠狠道,

    “霍洄霄……你記住,若是你敢有個三長兩短,朕明日就將這小孽畜墮了,再納個三千佳麗,夜夜紅燭高唱,全當沒有過這回事!還有……還有你這破墜子,你若回不來,朕便將它有多遠扔多遠,叫你死也不瞑目!你若回不來,朕……朕……”

    他說不下去了。

    霍洄霄怔了片刻,凝著沈弱流通紅得雙目,撲哧一笑,“古有奸佞挾天子以令諸侯,今有弱流挾子令父……”

    “混賬玩意!”沈弱流氣不打一處來,揪著他衣領的手收緊,“這節骨眼,你這混賬……”

    “弱流。”霍洄霄打斷他,斂起笑。

    他握住他的手,抵到心口處,那雙淺眸光華流轉,“弱流,鳴鏑所向,我心歸處,此戰若勝,待我歸來……我們成親。”

    急促地跳動從掌心傳來,沈弱流凝視著那雙眼,微微啟唇……這時,外頭傳來牙斯的催促:

    “公子,都已經準備好了。”

    霍洄霄沒等沈弱流回答,握住他的手,“弱流,走罷。”

    牙斯打頭,三百軍士肅然列陣,狼頭大纛隨風獵獵,兩人攜手下車,對一眾目光置若罔聞,霍洄霄一聲呼哨,飛電踏破飛雪頓蹄于前……他并不急著上馬,而是驀地跪下,身后三百軍士隨著主帥一齊跪地。

    霍洄霄領眾人叩首,高聲道:

    “臣霍洄霄拜別圣上,此去天長地遠,圣上……珍重!”

    風太大了,雪那么冷,冷得沈弱流眼眶通紅,“霍洄霄……”

    他將霍洄霄扶起來,卻不知說什么。

    霍洄霄笑了笑,將他的大氅攏緊,壓低嗓子,

    “弱流,保重。”

    隨后,他迅速翻身上馬,揚鞭而去,接著三百狼營軍士緊接著跨上馬背,列隊其后……狼不知從哪來,跟隨著馬隊之后,仰頭長嗥。

    一行人嚴肅,靜默,恍如異族陰兵踏破風雪,疾馳遠去。

    沈弱流看著那道背影,白雪刺得雙目發痛也未有一瞬挪開,鳴鏑墜子帶著一絲殘留的溫度被他握于掌心……胸腔處少了樣什么東西,空落落的鈍痛。

    霍洄霄好像什么都沒帶走,卻又好像什么都帶走了。

    雪太大了,人頭猶如落在白紙上的墨點變成一條細細的灰線……風雪蔽目,直到沈弱流再也看不見那人的背影。

    積雪將一切離去的痕跡遮蓋,天地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

    “圣上……”福元紅著眼,看著雪中寂寥的背影,終究沒忍住上前道,

    “世子爺已經走遠了……龍體要緊!圣上,咱們回去罷。”

    渾身凍得涼透了,沈弱流恍然驚覺,慌忙撫摸了下腹部,確定腹中小崽沒有異常才放下心。

    “回宮罷。”他垂下眼,轉身之時一陣風過……眼下冰涼一片。

    *

    冬去得極晚,今春來得甚遲,直到四月,東風方才吹落春雨,層云電光鞭策天地,隱雷摧枯拉朽,驚開了郢都的第一枝金楸花。

    金楸花由一枝,開到如雪似霞,再隨著高漲的積水落了滿地浮在閼河渾濁的水面之上……春來得遲,勢頭卻猛,一場雨打從四月起頭直至中旬便沒停過,天穹陰云翻涌,郢都整個裹在一團黑沉沉的雨霧里,就跟大梁當今形勢似的撥不開云,見不得月。

    漆黑一片。

    去歲末,今春起頭,先是緒王謀反,伙同西南兩府總督,與關外挐羯人狼狽為奸,同犯大梁邊境,直至三月初,十二州總督蕭渚河與北境軍共同擊退西南軍,生擒兩府總督,國中方見喜色……然而緒王卻逃遁關外,至今毫無蹤跡。

    到了四月,一場雨下下來,南十二州卻又出了洪災,竟將這點剛露頭的喜氣生壓了回去。

    三更天伊始,福寧殿仍舊燈火通明,地龍燒得足,隔絕外頭春寒料峭,拖著八月的肚子,沈弱流這些日子已不大走動了,所有朝堂之事,除開例日的朝會,大多都是在福寧殿處理,此刻披著厚厚的大氅,望向窗外雨聲嘩啦,眉間陰翳不散,手下折子久久未見翻頁……

    一聲隱雷炸響,電光閃過窗扇,沈弱流方才回神,從案上堆積如山的折子中另取一份,垂眸朱筆批紅,邊道:

    “十二州情勢如何,蘇學簡可有消息傳來?”

    凡宰執必起于州縣,蘇學簡春闈名第三甲,沈弱流是想重用此人的,便令他去十二州處理水患洪災,如此事辦得好,便是為他日后入館閣鋪路了。

    勝春已在旁側侯了許久,這會兒聽問,躬身答道:

    “是,蘇大人知圣上心憂十二州水患,便趕在折子遞上來前請春煙公子先傳了消息來……說十二州淤堵河道均已疏通,流民也已安撫大半,若是順利,等月底朝廷的最后一批賑災款一下,此事便能有定論,蘇大人請圣上放心,他定不辱使命。”

    朱筆頓了一下,沈弱流這刻方才將這幾月來郁結于胸中的那口氣吐了出來。

    “朕知道了,賑災款昨日朕已與內閣議過,想必最晚明日便能撥下去。”他抬手揉按著眉心,語氣松泛不少,“蘇學簡此回有功,算是為自己掙了個好前程,朕沒有瞧錯他……”

    勝春拱禮附和,“圣上慧眼,蘇大人確為館閣之才。”

    燈火跳了跳,沈弱流按了會兒眉心,頓住,“十二州水患一平,朕心中便只有北境……”他抬眼,眼底一片紅色血絲,方才散去的陰郁這刻又重新凝匯于眉宇間,

    “北境仍舊沒有消息么?”

    北境,他日夜牽掛的北境。

    一月起頭,霍洄霄行經半路挐羯人便已突破仙撫關,踏平紅蓼原,大舉進犯寒州一線,幸有北境王坐鎮,方才牽制住戰局,霍洄霄與蕭渚河共同出兵抵擋西南兩府大軍,打了半月終于在二月初將兩府總督生擒,然沈青霽……狡兔三窟,盡早已逃遁挐羯六部,至今沒能將其擒獲。

    現下北境戰局膠著,沈青霽難覓蹤跡,他已有許多夜未曾熟睡過了,凡一合眼,夢里便是漫天的大雪,血液匯集成溪流,尸首堆積成山。

    沈弱流憂心萬民,亦牽掛……他垂下眼盯著腹部連大氅都遮蔽不住的隆起。

    窗外雨聲更盛,偶有電光閃過窗扇。

    勝春看著圣上低沉的神色,忖了片刻才回話,“世子爺英雄年少,用兵如神,此去必能逢兇化吉,得勝歸來。”

    更漏報響,子時至。

    沈弱流沒有抬眼,“朕知道了,你下去歇著罷。”

    “臣還有一事稟明圣上……”勝春拱禮,繼續道,“折花樓春煙公子自請辭去折花樓主一職,拜別圣上。”

    勝春從袖中掏出一封手書,恭敬奉上。

    朱筆頓住了,落了點墨在折子眉首,沈弱流打開那封手書看了,目光落在結尾“萬祈圣上千秋萬歲,海晏河清,祝氏春煙拜別,勿念”一行字上,怔了許久,忽而感覺到一陣無端的悲涼,

    “徐閣老,他知道嗎?”

    折花樓本就是徐攸的勢力,雖互看不順眼,兩人該有十多年的情誼了吧?

    勝春道:“想是知道的。”

    沈弱流盯著手書出神,勝春等了會兒,不敢打攪,便躬身退出了殿外。

    春煙原來姓祝。沈弱流將手書收起來,心底悵然。

    夜已經很深了,窗外雷聲炸響,沈弱流繞過屏風,和衣坐在龍床上,有些心緒不寧……床頭有個匣子,裝著上百封書信。

    無字的封面,只有沈弱流知道信上從最開始稱呼他為圣上,再到后來的“心肝”“卿卿”,一字一句都寫了什么——霍洄霄的信。

    從最開始的一日一封,到最后的三五天一封,隨著北境的軍報夾帶進福寧殿,簡短些的例如一個“安”字,長些的便是匯報每日的行程,吃了什么,幾時歇下的,又跟阿耶或哪位副將因為用兵意見相左大吵一架,或者紅蓼原上的天氣如何……

    霍洄霄從不提戰事,信上凈是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并著幾句不好宣之于口的混賬話。

    幾百封信,幾百句的想你。

    其間兩封,沈弱流曾反復看過數十遍,一封是寫著霍洄霄將他與阿薩夜的事告訴阿耶卻惹得他老人家震怒,被打了十軍棍,押著他朝郢都下跪,待戰事平定還要親自押著小兔崽子進京給圣上謝罪的事。

    然而北境王說這話時卻是笑著的,霍洄霄說自阿娘去后,他從未見過如此笑容的阿耶。

    每每讀及此封,沈弱流的唇角便抑制不住地上揚,好像……他也有家人了。

    而另一封……他垂眼從匣中取出一封。

    信是六日前送進來的,上頭字跡匆促,只有一句話——“紅蓼原積雪消融,可見今春水草潤澤,紅蓼花艷,問弱流卿卿與阿薩夜安。”

    紅蓼花艷,屆時策馬迎風,好去齊齊珀斯山下看星星。

    沈弱流讀懂他弦外之音。

    殿外風雨不止,聽著雨聲,沈弱流將信放回匣中……軍報如舊,霍洄霄卻已有六日未曾遞信回郢都了。

    沈弱流心口發悶,心緒不寧,安慰似的,衣料之下的肚皮滑動了一下,不再是游魚的輕啄,而是直接能將他腹部撐起形狀的力度。

    這陣觸動令他略微鎮定,握住項前垂落的鳴鏑墜子,嘆了口氣,雙目透窗遙望,好似投落在相隔千里的北境……

    唯愿,唯愿諸天神佛庇佑,他的愛人,他的將軍,萬萬平安,萬萬得勝歸來,一家團聚。

    此后風雪三千,皆不加諸他身。

    此后年年歲歲,朝暮長相見。

    *

    雨由淅淅瀝瀝成傾城之態,反倒是愈下愈大。

    所幸郢都這頭雨大,十二州那頭卻是連日放晴,水患平息,四月十八日蘇學簡回京述職,大梁國中方見安定。

    若北境戰事可平,此后便是四海升平,又見一年好春。

    ……

    四月二十六日,大雨仍舊未見收勢。

    福寧殿內靜得落針可聞,案上奏折幾乎能將人淹沒,沈弱流從案上抬眼,面上愁云郁結,雙眉緊擰……

    從四月初十開始,整整十六天,霍洄霄沒有只言片語送到福寧殿。

    然而軍報卻又叫人瞧不出異常之處。

    殿內有些悶,悶得沈弱流心口發慌,推開榻側窗扇,他將鳴鏑墜子握住在掌心,任風吹雨絲落于面上,涼颼颼的,才覺得鎮定些許……

    沒有消息或許是最好的消息。

    霍洄霄會回來的,他從不食言。

    ……

    終于,到了四月二十八,一騎軍報踏破潑天大雨,由北境送抵郢都——

    大捷!

    北境軍大挫挐羯六部,將其逼退至仙撫關外,霍洄霄擒獲緒王,將之斬于眾軍馬前,假以時日,必能將挐羯人徹底擊退。

    聞此消息,舉國大喜。

    與此同時,一封密函,隨著捷報一起,送到了福寧殿。

    天穹陰云翻涌,白日恍若黑天,一道雷聲炸響,接著電光猶如驟出的長鞭,劈開如瀑般的雨幕,鞭笞天地。

    沈弱流面如死灰,渾身顫抖,目光死死盯著手中啟封的密函,在將上面所書內容反復看清之后,腦中嗡嗡作響,多日郁結,這刻齊齊發作,他再也撐不住,嘔出一口鮮血……

    殿內登時亂作一團,福元與勝春左右將他扶起,驚呼聲在寂靜的殿內久久回蕩,

    “圣上——”

    “快!叫太醫!”

    意識消失之前,沈弱流腦中只剩下密函上所書的內容:

    “四月二十,北境軍大勝挐羯六部,斬逆賊沈青霽,然二十四日大軍行經仙撫關下之時,突遭山洪,阻北境王于月牙谷,軍中內賊與挐羯人勾結謀害,北境王歿,主帥霍洄霄馳援途中重傷昏迷,至今未醒……”

    第72章 全文完

    沈弱流昏迷了整整一夜, 直至五更天,方才轉醒。

    殿外大雨不止,電閃雷鳴, 震動天地。

    外間徐攸正帶著神醫弟子謝流空與太醫署兩位首席擬方子商議對策, 龍床帳外福元幾人面色焦急……整個大殿氣氛凝重壓抑,連燭火都不敢輕易跳動一下。

    “圣上!圣上醒了!”瞧見圣上雙眼迷蒙睜開, 福元抑制不住驚呼出聲。

    徐攸聽見響動,慌忙帶著謝流空進來,幾人一齊站在龍床跟前, 面上神色卻如出一轍的憂心忡忡。

    “圣上可覺著哪里不舒服, 奴婢扶您坐起來,叫謝先生再診一回……”福元紅著眼,將沈弱流扶著坐起來, 嗓音卻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沙啞。

    幾月來, 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世子爺回北境后, 圣上就跟丟了魂似的, 食不知味,心事重重, 可身為九五之尊,國中不太平, 天下萬民都指望著, 由不得他軟弱,于是這幾月來即便是懷著小殿下, 再怎么的思念世子爺, 圣上也從沒有一日休息過, 整天整夜不合眼地與大臣議事,商討國事, 體察民情,從未有半分怨言。

    只有在入寢前望著北境方向怔忡或是將世子爺的書信夜夜翻出來重讀之時,福元才知圣上只是在強撐罷了。

    好不容易等到國中形勢安定,世子爺有望回京與陛下團聚之時,老天就跟見不得人鶼鰈情深成眷屬似的,偏又出了這樣的禍事。

    北境王歿,世子爺重傷昏迷,圣上郁結于心,一時間竟嘔出了血來。

    現下雖是醒了,可若世子爺那邊情況不好轉,圣上這頭只怕也……福元想將眼淚憋回去的,可終究是沒忍住,他卻不敢出聲,哭哭啼啼的不吉利,只是挽起帳子的空當將眼淚擦了,沒叫人發現。

    沈弱流眼神茫然,神色灰敗,任著福元扶著坐起來,像是個不會說話,沒有一點生氣的瓷人。

    “既蘇醒,圣上便已無大礙,只需將我的方子每日吃著,好生將養,半月便可康復……只是,腹中龍子已及八月,圣上切莫憂思過慮為好。”

    謝空流又診了一回脈,方才囑咐著退出殿外去了。

    沈弱流仍舊沒有開口說話,福元端了提前煎好的安胎藥上來他也不肯接……就那么木然失力地坐著。

    殿內一時闃靜,只聞殿外雨聲嘩啦,護花鈴音入耳凄涼。

    徐攸知他是為霍洄霄傷心過度,心底微嘆,開口打破寂靜:

    “北境事發突然,幸而神醫老先生恰好云游至北境,臣已飛書一封請他前往寒州為小王爺醫傷,想必王爺他定能渡此難關……臣知圣上與小王爺鶼鰈情深,為此心急,但臣斗膽,即便是為了腹中與小王爺的血脈,也懇請圣上保重龍體!”

    徐攸此番并不再稱呼霍洄霄為“世子爺”,而是“小王爺”。

    一是為點醒圣上,北境失首,現下不是傷心的時候,二是為提醒圣上,老北境王一歿,霍洄霄必定傷痛欲絕,挐羯人能出此陰險計策,不怕其另有后謀……三大營的那些副將也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

    上兵伐謀,攻心為上,怕只怕,霍洄霄自此一蹶不振。

    終于,沈弱流眸子轉動了一下,透窗遙望北境的方向……那雙眼,布滿血絲,單薄的身子亦是搖搖欲墜。

    “朕是皇帝,朕知道……”他咬著牙關,攥緊了身上的被褥,骨節發白,“朕怎會不知!”

    徐攸跪下了,以目視地。

    殿外隱雷轟隆,大雨如瀑,晨鐘三響隔著雨聲傳來,提醒著整個郢都,天明將至。

    沈弱流再次開口,嗓音沙啞,

    “北境之事絕不可泄露分毫,請徐師傅替朕擬密函一封,令沈七親送南十二州,命蕭渚河前往北境坐鎮,待霍洄霄蘇醒,以防挐羯人趁危卷土重來……”

    他頓了頓,緊咬著下唇,直至口腔里泛出令人作嘔的鐵銹味,才松開,嗓音失去了所有力氣,

    “若……若霍洄霄醒不來,便令、便令蕭渚河替三大營帥印。”

    徐攸怔了一刻,拱禮起身,“是,臣遵旨,圣上好生將息。”

    勝春帶著徐攸退出殿外去擬密函,殿內登時靜了下來。

    沈弱流靠著軟枕,面如死灰,唇上血跡斑斑,手心也被掐出了血痕,他卻好似不知疼痛一般,亦或是□□的疼痛抵不過心中的哀慟……福元立在旁側,瞧在眼中,疼在心里,可他亦不能替了此番折磨,竟連勸慰都不知該說什么好。

    福元喉頭發苦,又端了半溫的安胎藥過來,“圣上……”

    “放下罷。”沈弱流打斷他,訥訥道。

    福元不敢說什么了,將藥碗輕輕擱在床側小幾上,悄無聲息地退到了屏風外候著。

    曲終人散,雨聲如舊,滿殿冷寂。

    冷意滲透進了骨子里,沈弱流披頭散發,擁著錦衾,擁著尚未出世受盡磨難的阿薩夜,渾身的威壓鎮定退盡了,只剩下一副單薄的少年枯骨強撐著。

    雙手死死握住鳴鏑墜子……

    “鳴鏑所向,我心歸處。”

    “鳴鏑所向,他心歸處……”他將臉埋進膝頭,渾身顫抖,訥訥自語,恍如夢囈,

    “霍洄霄,我的霍洄霄……”

    霍洄霄,你怎么能……你怎么敢食言!

    ……

    時至五月初二,云收雨霽,只是天穹黑云任舊堆得陰沉沉的,見不得半分金烏蹤影。

    裹挾著水汽的冷風吹得檐下風燈打旋兒晃悠。

    福元與勝春侯在福寧殿外,望著殿內燈火通明,兩廂對望,皆是滿面愁緒。

    三更天了,圣上仍不肯歇下。

    福元面色焦急,來回踱步打轉,“張都知,這可怎么是好,太醫日日來請兩回平安脈,謝先生的方子也吃了一劑下去,都道是圣上痊愈了,可……”

    他說不下去了,長嘆了一氣。

    北境事發這些天,圣上好似真將徐閣老的話聽進心里去了,遵著醫囑,按時用膳服藥,事事以龍體為上,大局為先……病情逐漸穩定,面上看似康健如初。

    可只有近身伺候的福元最清楚不過,圣上從前那樣溫文悅色的一個人,這幾日卻變得愈發沉默冰冷,毫無生氣,只是如被操控的提線木偶般將自己埋進政事中,日夜不歇,鮮少合眼,更聽不進任何人的勸阻。

    就像是把自己一個人關起來了似的……康健如初的皮囊剝開,里面是陳疴舊疾的鮮血淋漓。

    “……圣上這是心病,”勝春垂著眼,雙眉間愁緒萬千,“眼下情形,怕是只有世子爺好轉,才是醫圣上最好的良藥……”

    勝春也說不下去了。

    心病還需心藥醫,可北境那頭……神醫得了消息即刻趕往寒州為世子爺醫傷,然而日日密函送到福寧殿前皆是噩耗。

    雖傷未及五臟心脈,可北境王薨歿對世子爺的打擊太大了,至今未見蘇醒動向。

    兩人不敢將密信送進殿里,怕圣上郁結復返,病情更深,冒著殺頭大罪將其攔下來,可圣上當真不知道么?

    兩人一時無言。

    倒春寒,風冷得刮骨,眼瞅著快到四更天了,隔窗而望,殿內落在窗扇上的那道孤影卻不見半分動作。

    福元嘆了口氣,眼眶發熱,還是走進殿里,輕聲勸道:

    “圣上,天都要亮了,咱們歇下罷……您不顧及龍體,也該顧及肚子里的小殿下,臨盆在即,他吃不消的……”福元險要落淚,卻還是憋了回去。

    沈弱流怔了會兒,從案上緩緩抬眼,卻并不開口,木然地起身,站起的瞬間踉蹌了一下……福元趕忙搭手扶住他,知他這是聽勸了,便將人扶著到帳子內躺下。

    直到看見圣上合上了雙眼,才將燈吹了退出去。

    “圣上歇下了?”勝春問。

    福元將門帶上,沉默地點了下頭。

    勝春沒有說話。

    今夜是歇下了,可明夜后夜呢?

    兩人守著殿外,望著陰沉沉的天穹,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到了后半夜,風越刮越大了,就像有人徹夜不息凄厲地嗚咽哀嚎著,不知是心有多痛。

    福元與勝春親自守著夜,這會兒雖雙眼大睜著,神思卻都有些恍惚。

    嗚咽聲和著風縈繞于耳,卻像是從殿內傳來的……

    “圣上!是圣上!”勝春猛地一激靈。

    福元也完全嚇醒了,推了殿門快步入內……一盞昏燈下,圣上就那么赤腳散發地站著,孤寂的影在背后拉的細長瘦弱,不知從哪兒尋來一件紅衫穿在身上,神色迷惘,像在找什么。

    他看見了福元,便走上來死死抓住他,淚大顆大顆止不住地下落,沾濕衣襟,卻并不慟哭出聲,只是輕聲問道:

    “福元,霍洄霄呢?你們有沒有看見霍洄霄?朕總聽見他在喚朕,可卻怎么找也找不見他……”

    福元嚇壞了,扶住他,雙目通紅,也跟著落淚,

    “圣上可是做夢了,世子爺……世子爺在北境呢。”

    “是了,他在北境……是朕親自將他送去北境的……”沈弱流捂住心口,滿面淚痕,卻強扯出一個笑,一時間也不知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

    “他那么聽話,即便是朕為了皇位送他去赴死竟也甘愿,可真夠蠢的……”

    福元扶著他單薄搖搖欲墜的肩往榻上走,哽咽地不成語調,

    “世子爺可不蠢,他是心悅圣上……奴婢曉得,圣上苦啊!圣上與世子爺都沒得選。”

    沈弱流淚流不止,笑意卻愈發燦爛,

    “他說待得勝歸來,要與朕成親,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朕將這喜服穿上了……他怎么不來迎朕呢?”

    “……世子爺一定會來的。”福元看他含笑展臂,忍不住抬袖拭淚,“世子爺會來的,咱們先歇歇,等著他來……”

    沈弱流垂下眼不說話了,福元將他扶到榻上半躺著,正拿著帕子給他凈面,勝春剛好帶著張太醫回來。

    殿中一時間燈火通明,徐攸也得了消息,張太醫診完脈,正在施針,徐攸進來,看了眼沈弱流,神色罕見地慌亂失措,“怎么回事?”

    福元將眼淚憋回去,將情勢大致說了一遍。

    張太醫施針的間隙又拱禮回稟,“圣上心中郁氣久積,故引發了癔癥,容下官施完針方可轉醒……只是郁結于心,醫心為上,若不能找到郁氣根源,圣上怕是無法徹底康復。”

    徐攸默然,看著榻上失魂落魄,滿目血絲的沈弱流……他看著長大的圣上,此刻亦是滿心悲慟。

    殿外風聲如舊,催得人凄涼冰冷。

    施完針張太醫被勝春帶了出去,福寧殿門緊閉,以保今夜之事不會泄露分毫。

    沈弱流眼眸轉動一瞬,逡巡一圈之后,神色仍舊是迷惘的,似乎不知今夕何夕,更不識得眼前人是誰。

    “圣上可是還有哪兒不舒服……”福元哽咽著,眼眶通紅。

    沈弱流沒什么反應,神色卻逐漸清明起來,同時也痛苦起來,像是被人從一個美夢中強硬地喚醒,不得不面對狼藉的現實,壓抑多日的所有情緒猶如潮水嘩啦一聲全涌上來,痛得窒息。

    “福元,老師……霍洄霄呢?霍洄霄在哪兒?”他剛恢復半分神采的臉猶如一朵花瞬間枯萎灰敗,起身掙扎著奔往殿外,嗓音悲痛欲絕,“霍洄霄在哪兒?!我要霍洄霄!”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知圣上悲慟,卻不知他竟悲慟如斯。

    “圣上!圣上……”福元最先反應過來,卻不敢動手拉他,只得跪在殿門口阻擋去路,叩首道,

    “世子爺在北境吶圣上!”

    沈弱流卻什么也聽不進去了,像是多日的壓抑終于尋得一點發泄的出口,他歇斯底里,

    “什么江山皇位,我通通都不要了,叫緒王來,我通通都給他們,讓他們拿去!把我的霍洄霄還回來……我只要霍洄霄!”

    嗚咽嗓音回蕩于殿內,福元阻不住他,只能抱住他腿將人拖住。

    “圣上!”徐攸疾步上前,跪地道,

    “圣上冷靜些!世子爺尚且無恙,有神醫在側照料,蘇醒只是時間問題。臣知圣上牽掛世子爺傷勢,可即便再怎么牽掛,也該顧忌著腹中小殿下!”

    徐攸知他是哀傷過度的夢魘之詞,出口卻不減鋒芒,是為激將,

    “……世子爺此去便是為圣上和小殿下而戰,護沈梁皇室江山安定,圣上如今卻說要舍棄江山,此言怎么對得住世子爺一片丹心!臣請圣上……三思而言!”

    沈弱流滯住了,身子失了力,腳步踉蹌,福元慌忙去扶他,卻被擋開。

    “……朕又豈會不知他一片丹心。”他扶著殿門,躬身下去,緩慢地坐在了地上,散發跣足,容止凌亂,捂著面哽咽……再無半分天子威嚴。

    卻像是個尋常不過的少年失去了心愛之物,悲慟至極。

    “朕知他一片丹心,可朕辜負他良多……”沈弱流頹喪,聲音越來越低,片刻之后,他轉頭,眸色篤定,沒有半分猶疑道,

    “徐師傅,朕……要去北境!”

    殿內寂靜,落針可聞。

    徐攸抬眼,一時失語……

    挐羯人雖一時退踞仙撫關外,可仍舊虎視眈眈,意圖卷土,眼下怎能放圣上身入險境,更何況圣上孕八月余,懷的卻是北境霍家的血脈,大梁朝的儲君!

    天子言出必行,徐攸知倘若他有猶疑便不會將此話說出口……阻攔不得,也阻攔不住。

    可仍舊是不死心。

    “臣萬死!”徐攸叩首,“臣斗膽一問……霍洄霄于圣上竟如此之重么?重到令圣上即便是舍棄皇位江山,有違萬民之托,也甘冒性命危險身入北境么?”

    沈弱流沉默了許久,神色失魂落魄,

    “徐師傅,朕踐祚至今,從未有半分逾越天子本分,半刻不勤勉于政。朕知此時身入北境,實乃肆意妄為,任性至極,辜負萬民之托,可是老師……朕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獨霍洄霄,他不能……朕不能失去他!”

    “若失霍洄霄,朕往后此生便再無半點歡愉……若無半點歡愉,江山于朕又有何用!”沈弱流雙目通紅,壓抑得嗓音沙啞,

    “霍洄霄一寸丹心皆與朕,朕已辜負他良多,如今北境王歿……他已沒了阿娘,如今竟連最敬重的阿耶也沒了,他重傷在身,如何能再經此心傷,朕不能再負他此寸丹心!朕要去北境!”

    去北境,去霍洄霄身邊……他只想見霍洄霄。

    病疴積久,心疾難愈,他們是彼此的良藥,若無霍洄霄,往后半生他便只是一具等死的空殼罷了。

    此前機關算盡,步步為營,所求皆江山皇權,海晏河清,而此后……皇權皆可舍,江山不足重,沈弱流什么都不要了,只求他的霍洄霄安然無虞,康建如初。

    殿外天穹熹微,天要亮了,風吹入殿,卻是凄涼,壓抑。

    徐攸心緒震動,久久未言。

    帝幼失恃,少失怙,八歲拜他為帝師,十六歲接過風雨飄搖的江山,幼童長成了瀟瀟君子,少年成了隱忍的帝王,一直以來他都做得很好,無可挑剔……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他終究還是低估了圣上對霍洄霄的用情之重。

    情深至此,他又怎忍再勸。

    所念皆春山,春山奔你來,所幸上天只喜翻云覆雨,終究還是不忍鶼鰈情深,相隔云端。

    ……國中情勢暫且安定,或許能為難得任性一回的圣上爭得些許時日。

    徐攸抬眼,注視著晨光熹微中,病骨支離,恍若瘋魔的少年天子……深深叩首:

    “臣徐攸,恭祝圣上此去一帆風順,得償所愿。”

    *

    天穹湛藍如蔚,金烏墜于層云后,翌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暖。

    如此好春景,圣上卻在數月的勤勉于政中,積勞成疾病倒了。早朝上,福寧殿一道口諭傳來,圣上違豫,按醫囑需靜養,朝中小事暫由首輔徐攸總領內閣處置,大事便由內閣議過之后再遞送福寧殿由圣上定奪。

    聞此言,百官未敢有違逆,各司其職。

    金烏西下,一乘馬車趁著暮色北出春明門,四角銀鈴響音歡快,馬踏淺草,一刻不息地朝著北境馳去……

    七日后,馬車安全抵達寒州城,沈弱流摘下幕籬,邁步入帳內,終于見到了晝夜思念的霍洄霄。

    他瘦了,不過幾月卻是判若兩人,平躺在榻上,雙目緊閉,毫無一絲生氣,渾身的傷被繃帶包裹住卻仍有幾處滲出血來,觸目驚心。

    沈弱流心揪得痛,大步撲過去,險些絆倒,緊緊握住那只垂落在榻側的手,

    “霍洄霄,我來了。”

    ……

    沈弱流守了整整五日,白天在帳中處理政事,夜里便宿在霍洄霄旁邊。

    擦身換藥,親力親為,許是每日所念終被另一顆心提聽見,又或許愿力終感神佛,第六日,霍洄霄有了意識,但也只是睜著眼神色木然地盯著帳頂看。

    神醫說,老王爺去了對世子爺的打擊實在太大,外傷好醫,心傷難愈,怕是還需要些時日。

    沈弱流郁結心中的那口氣終于松了一半。

    六日不醒就十日,十日不醒就十年,便是此生守著這么一個毫無知覺的人又能如何……只要還活著。

    第七天,北境起了風,從遠處皚皚負雪的山巔,刮過仍舊枯黃的草甸,裹挾著冰雪消融的冷意叩開大帳的簾幅……

    沈弱流晃眼的瞬間,終于聽見了七日以來,霍洄霄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弱……流……”嗓音粗糲含著砂礫,那雙淺眸轉動了下,恍惚猶如置身夢境仍舊未醒,直勾勾地盯著他,

    “是弱流嗎?”

    多日的郁結于心,無處傾瀉的擔憂痛苦都在再次聽見這個熟悉的嗓音時頃刻瓦解,沈弱流腦中轟隆一聲,幾乎是撲過去,擁住霍洄霄,強忍住淚水,雙目通紅,

    “是朕,是我,是弱流。”

    淺眸木然地凝視了他許久,像是再三確定了這不是一場夢,霍洄霄終于渾身松了力,將臉埋在他頸窩,嗓音壓抑著不甘的痛苦,絕望的憤恨,

    “弱流……我阿耶沒了,他們殺了我阿耶,他們用我阿耶的尸首筑京觀……我沒能救下他……”

    懷中身軀抑制不住地顫抖著,只重復那句“我沒能救下他”。

    頸窩傳來濡濕的涼意,沈弱流怔了一瞬,胸口悶痛猶如萬千淬冰的針刺,幾乎不能呼吸,他盡力地展開雙臂,瘦削的肩撐著高大壯碩,卻如此脆弱的身軀,

    “我知道,我都知道,有弱流在……哥哥不怕,弱流在這兒,”

    纖瘦的少年抱著霍洄霄,并不堅實的臂膀將他擁進懷里緊緊護住,遮擋風刀霜刃,三千劫難,

    “我保護你,沒關系的,都沒關系的,我保護你。”

    ……

    霍洄霄從能下床走路,到開始處理軍中事務,傷勢一日一日好轉起來。

    可就如神醫所言,外傷好醫,難治的是心傷。

    唯一的血親,敬重的父親,卻眼睜睜地死在了自己面前,這樣的傷,又怎么可能短短幾日好轉。

    霍洄霄變得少言沉默,整夜整夜發瘋似的跑馬,騎著飛電跑到仙撫關下,直至晨光熹微才回來……回來時往往身上剛愈合的傷口都掙裂了,血滲出外衣,觸目驚心。

    看得神醫痛心疾首。

    沈弱流知他是心里太痛了,只有身體也痛了,心中才不會那樣苦。

    他并不阻攔霍洄霄,任著他發泄。霍洄霄跑馬他便在清晨等他歸來,為他處理傷口,再牽著他的手去感受在肚子里上躥下跳的阿薩夜。

    這時霍洄霄總會露出驚慌無措,不可思議的表情,淺眸逐漸恢復神采。

    后來他不跑馬了,只是夜里仍舊做噩夢。

    夜半驚醒,沈弱流便把他擁進懷里,耳鬢廝磨著安撫,“哥哥不怕,弱流在……”

    再后來,霍洄霄終于不做噩夢了。

    他變得沉穩,鋒芒盡收。

    從前老北境王評價他如一柄出鞘長刀,太過鋒利,太過狂妄,而如今卻是再不見半點從前的少年恣意。

    沈弱流知道他并非失了鋒芒,他只是蓄勢待發,在等一個出鞘的機會而已。

    比起被仇恨蒙蔽雙眼,這樣鎮定冷靜的霍洄霄反而更令他放心。

    幾月的抑郁絕望,終于在此刻打止。

    神佛庇佑,他的愛人總算安然無虞,康健如初。

    ……

    到北境的第二十日,沈弱流和霍洄霄去祭拜了北境王。

    將軍埋骨處,黃泥尚且新。

    北境王葬在王妃邊上,兩座墳塋一新一舊,并立于天地間,沈弱流終于見到了霍洄霄的雙親高堂。

    霍洄霄將烈酒澆于墳塋前,跪地深深叩首。

    此刻面對這對為大梁守了一生江山,護萬民安定,他心愛之人的雙親,沈弱流半跪拱手深深一禮,順便替尚未出世的阿薩夜打了個招呼。

    ……

    又過了五日,退距仙撫關外的挐羯人又開始不安分了。

    大戰一觸即發。

    于公,大梁天子肚子里揣著大梁未來的儲君,于私,是他重于性命的妻兒……霍洄霄是說什么也不肯讓沈弱流再留在北境了。

    北風偃旗息鼓,東風粉墨登場,金烏暖,春意吐露,紅蓼原草甸之上,冰雪盡消,露出星點綠色。

    霍洄霄送沈弱流出寒州城外三十里地。

    兩人站于馬車前對望,沈七沈九立在馬車兩邊,福元等在一丈遠處,暗處北境死士,北鎮撫司暗衛,又不知有多少人一路護送,然而這刻臨別,霍洄霄仍舊有些不放心,替他將大氅拉緊,幕籬帶上,

    “弱流,萬不可將幕籬摘下,我只能送你到此地了,路上保重。”

    沈弱流忽而覺得此景十分熟悉,幾月之前,他也曾這樣將霍洄霄送來北境,如今對換個過,境遇卻仍舊一樣。

    分別兩地,不得相守。

    但此回……

    沈弱流掀起幕籬,抬眼望著眼前高大的人,“霍洄霄,待你歸來,我們成親。”

    霍洄霄含笑點頭,“嗯。”

    沈弱流仍是不走。

    遠山下,桃杏初綻,似粉如霞,霎時起大風,刮來幾片落花。

    “霍洄霄,我忘了說……”沈弱流凝視著眼前人,忽而勾起笑意,“我心悅你。”

    大風過處,緋白花瓣簌簌而落。

    霍洄霄一怔,隨后唇角勾笑,淺眸光華流轉,“我知道的。”

    他怎么會不知道。

    他的弱流,相隔千萬重山,卻踏平千萬重山,孤身冒死來北境……他從未說過,可霍洄霄又怎么能想不到,此途的艱險,所遇的阻礙。

    那些耳鬢廝磨的二十多個日夜,那樣憂郁的神色,抱住他的纖細臂膀,等他的無數個清晨釅夜,處理傷口時強忍住的眼淚,霍洄霄又怎么能不知道……為他愿舍江山皇位,為他孤身入險,為他至此。

    若非用情深重,又怎能至此?

    “可是弱流,成婚需三書六聘……”霍洄霄將他肩上一片花瓣拂落,俯身貼耳,含著笑音道,“我的聘禮呢?”

    沈弱流一陣錯愕……

    可他什么都沒有啊,金銀珠寶太過俗,皇位江山太過輕,這世間究竟有什么可以配得上給霍洄霄做聘禮的呢?

    “你要什么?要什么我就給你什么。”沈弱流摸了摸耳朵。

    霍洄霄直起腰,食指點唇,挑眉含笑,“一吻足矣。”

    風止花落,眾目睽睽,沈弱流此回沒再回避,而是大大方方往前一步,攬著霍洄霄的腰踮腳,于他唇上落下一吻,

    “我此生唯你,再無其他。”

    霍洄霄垂眼,露出了這些時日最真切的一個笑,“我定為你贏下此戰。”

    沈弱流搖搖頭,抬手撫摸他臉側,嚴肅道:“……霍洄霄,無論如何,我要你活著。”

    活著就好。

    “好。無論如何,我定活著。”霍洄霄抱起他,放上馬車。

    金烏余暉中,馬車轔轔朝郢都而去,此番山川異域,心卻是同一顆心。

    *

    六月二十八。

    沈弱流于福寧殿生下一子,起名沈旻,乳名阿薩夜。

    旻,即為秋天。

    秋天的小月亮。

    他與霍洄霄相遇的秋季。

    七月,阿薩夜滿月,圣上大昭天下,立大殿下沈旻為儲,自此封閉后宮,永再不納妃。

    旨意一下,群臣激憤。

    有懷疑大殿下母妃身份不明,意圖混淆皇室血脈的……畢竟圣上從未說過大殿下究竟是誰生的。

    有殿上以頭搶地,勸圣上收回封閉后宮旨意的。

    然圣上此番十分執拗,這些人在殿上一個不落地全被圣上舌戰群儒堵得說不出話來,更甚至鐵血手腕處置了一些懷疑大殿下生母身份的人,下放偏遠之地,回京希望渺茫。

    殺雞儆猴,此后再無人敢在此事上有二。

    于是太子殿下母妃的身份仍舊是個謎,不過據坊市小道消息傳……小殿下一雙眼天生瞳色淺于他人,就跟太陽底下閃閃發亮的琥珀一般漂亮。

    想來其母妃該是個異族女子。

    ……

    一年后。

    北境王霍洄霄率三大營苦戰一年多,終將挐羯人打回了齊齊珀斯山下,戰火于今七月初前暫且畫上休止符。

    自此,大梁四海升平。

    七月二十五,北境王回京,恰逢圣上千秋節,郢都已經好久沒這么熱鬧過了,整個街道鼓樂喧天,爆竹皮散在夏末的夜風里,給天地間蒙上層喜色……喜色沿著長長的天闕大街,匯往皇城至高處,燈火葳蕤間。

    “阿——耶——”沈弱流抱著阿薩夜,一遍遍教他“阿耶”兩個字的發音。

    阿薩夜已經一歲了,開始蹣跚著走路,牙牙學語。

    比一般孩子體格健壯些,也比一般孩子聰明些,日常說得最多的兩個字便是“父皇”,雖然這兩個字也會因為牙沒長齊說成“虎皇”。

    其次就是“阿耶”。

    阿薩夜乍著手,露出兩顆小米粒般的門牙,跟著父皇讀,“阿……呀。”

    沈弱流忍俊不禁。

    這時,窗外殿頂炸開一朵煙火,流光溢彩,照亮整個幽深夜空,阿薩夜被吸引,乍著手咿呀跳著。

    沈弱流沒法,只得讓福元抱著他去殿外看煙火。

    煙火轉瞬即逝,整個天穹又陷入漆黑,沈弱流目光透窗望向天穹盡頭,手中握著垂落于頸前的鳴鏑墜子……忽然,他緊張起來。

    似乎聽見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隔著屏風從殿外傳來。

    腳步聲消失在殿門口,沈弱流心口狂跳,連走帶跑,險些絆倒,幾乎是狂奔地走了出去……他看見了那張染上風霜熟悉的臉,風塵仆仆地立在殿門口,淺眸含笑正凝向他來。

    這時,殿外炸開煙火萬朵,猶如開到極盡燦爛之時的千萬朵花,鋪滿整個漆黑夜空,照亮天地。

    沈弱流衣袂帶風,大步,狂奔,一下撲過去,抬眼含笑,眸中倒映出萬千璀璨燈火,亮如晨星。

    霍洄霄雙臂展開,將他穩穩接住,擁進懷里。

    ……天穹煙花盛開至荼蘼,又攀升至頂點。

    他唇角勾笑,淺眸光華流轉,

    “弱流,我回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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