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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覆雨

    時度因他這兩個字怔住了。

    宋持懷卻神色自若, 他好端端地坐在窗前,地宮之下無日無月無風無云,飄飛的夜火冷然無溫,只能起到一個照明的作用, 宋持懷覺得有些冷了, 他拿手背碰了碰剛才魏云深送過來的粥, 碗邊還有些余溫。

    他的表現過于平靜,仿佛不知道自己剛才說了多驚駭的話一樣。時度為此懷疑自己是不是心里怨氣太大聽錯了,皺著眉多看了宋持懷兩眼,糾結于不知該不該問。

    宋持懷卻先抬眸開口:“不問問我為什么嗎?”

    這一句堵死了自己的退路,也斬斷了時度的猜疑。時度大概也沒想到自己這些天一直照顧的人是造成如今魔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也終于沒辦法繼續維持宋持懷最開始所見的孤冷狀態,他眼睛紅了, 氣息開始不穩, 握拳道:“為什么?”

    “不為什么!彼纬謶芽粗,他笑得向來好看,大多數時候是溫和的,時度卻從這偽裝的溫和里品嘗到一絲囂張的興味,宋持懷慢聲道,“這么想就這么做了, 總歸魏云深不會對我做什么, 不是嗎?”

    他如此輕巧地把魔界眾人這段時間所遭受的災難一筆帶過,仿佛那些性命不是性命,而是他無聊時候的一個消遣。時度把牙咬得咯吱作響, 他的自控力沒那么好, 僅被這么撩撥兩句,身后的魔氣就躥得比他人還高。

    時度難以置信:“因為尊上不會對你做什么, 你就要做這些……你就覺得好玩?”

    “不然呢?”宋持懷瞥了他一眼,他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時度的怒氣,又或許真是自恃有魏云深作保,魔界無人可以傷他,所以不將時度的怒意看在眼里。他捧起那碗粥,不知單純是為了暖手還是想再晾一會兒,總之沒有立即喝下去,卻也不分給時度一個眼神,旁若無人、自視甚高。

    甚至唇邊都還噙著笑。

    他的聲音仿佛在凌遲時度:“反正是沒有代價的事,若他們的死能為這乏味的生活添點樂趣,便也算是死得其所!

    “所”字才剛起了個頭,比時度聲音更快的是撲面而來的拳風。宋持懷早有準備,傾身后躲,精壯緊握的拳頭便短了一寸。

    時度雙眼蒙上一層不正常的紅,他身上靈氣亂竄,整個人如陷入癲狂。宋持懷應付了幾式便覺得吃力,該說難怪那部功法能引起這么大的腥風血雨,不過一個尋常的魔族便令人難以招架,若是真的修至上乘,恐怕整個九州都難尋對手。

    只是……靈氣雖然充沛盈盛,卻太容易被情緒帶動。時度出手凌厲卻又莽撞,招招式式看似兇殘,卻實際都毫無章法,宋持懷避其鋒芒躲了幾式便尋到破綻,他順著時度擊來的手攻向對方脖頸,食中指合按在上頭跳躍最激烈的那根青色的血管上,依舊不緊不慢:“就像這樣,你看,就算沒有魏云深,你們也拿我毫無辦法!

    命脈被人抓在手里的威脅讓他稍稍回了神智,時度惡狠狠地盯著他,他再無之前在宋持懷面前裝出來的端方冷靜,頭發在剛才的打斗中披散下來,兩眼赤紅,黑氣盈身,看上去倒與傳聞中的魔族的樣子十成十的相像。

    時度惡聲道:“你會遭報應的!”

    “怎么會呢?”宋持懷笑意盈盈,“只要我討弄得你們尊上高興了,他會為我料理一切的。”

    “你是為了這個!”時度想起什么,道,“你不會得逞的,尊上早就看清你的真面目了,他跟我說過你只會撒謊騙人,他……”

    說到一半,時度臉色微變。

    是啊,明明尊上早就說過了宋持懷擅長騙人,他囑咐自己盡量不要跟宋持懷說話,也不要跟這個人有沒必要的接觸,可自己還是被宋持懷兩句話騙得告訴了他魔界的事情,僅僅因為他說能讓尊上高興。

    現在……是他做錯了嗎?

    時度臉上有茫然和痛苦一閃而過,他想起當日尊上選人來照顧加監視宋持懷的時候,從來掛著笑臉仿佛沒什么能難倒他的少年愁眉苦臉,他想要為尊上分擔,于是問了什么事,尊上說魔族里這些人都不聰明,容易被騙,他找不到合適的人來看顧宋持懷。

    可是現在……他也被騙了。

    他腦子里亂成一團漿糊,只覺得對不起魏云深,連要說什么都忘了,卻還記得不能給宋持懷好臉色,于是放了狠話:“你別得意,尊上最在乎我們了,我多叫幾個人去跟他說,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宋持懷稀奇地聽著時度這段堪稱可愛的話,照顧他的這段日子,時度話并不多,他原以為這人是個孤高的性子,誰知道卻只是話少掩蓋了他的蠢笨,讓他看上去多了幾分聰明而已。

    宋持懷點頭,似乎真的無所謂:“好啊,你去喊他殺了我,看他會不會聽你的。”

    魔族過于好騙,宋持懷只要稍微用言語刺激一下就能達成目的,是以他這句話是真心實意,然而落在時度耳朵里,卻像故意挑釁似的,他受制于人,脖子被握在別人手里的樣子實在狼狽,卻一點也不影響他罵人:“尊上最喜歡我們了,他要是知道你這么欺負人,他一定會殺了你的!”

    宋持懷微微笑著,半晌收回了手。

    時度好不容易重獲自由,他用手捂了捂脖子,覺得就這樣走了太沒面子,想再動手又怕再被抓一次,他眼尖地看見了剛被宋持懷重新放好的那碗粥,一道黑氣飛去,那碗粥掉落在地上,瓷器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溫熱的粥撒了一地。

    覷見宋持懷片刻失神,時度心里得意,兇惡道:“餓死你!”

    他可從尊上那里聽過了,宋持懷不知是不是還沒辟谷,竟然還要吃東西才能活。

    他怕宋持懷找他算賬,打碎碗后立馬離開。殊不知宋持懷壓根沒有追究的想法,他就這么低著頭,望著地上的臟污愣愣發神,突然蹲下身,食指沾上白粥最表面沒臟的那一層,然后含進了嘴里。

    甜的。

    宋持懷突然有些后悔,他剛才應該先把粥喝完再去挑釁時度的。

    他再也沒有以后,說不定哪次再吃東西,就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

    因為時度的告狀,本來打定主意再晾宋持懷幾天的魏云深才隔了半天就再次回到了這里。

    地面已經清理干凈,魏云深上次帶來的那碟蜜餞也被吃空,只剩下了一個盤子,這讓魏云深有些意外,畢竟看宋持懷之前的架勢,他還以為他要開始辟谷了。

    魏云深到時,宋持懷正在看他不知從哪里搜羅出來的話本子。

    他手上的那本魏云深有點印象,講的是一個書生救了狐妖被以身相許,結果書生家中有妻室于是抵死不從,最后被狐妖強搶了的故事。

    并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話本,里邊內容粗俗,后期甚至一大堆淫詞艷語,是他剛到魔界時閑得發慌托馮嶺給他帶來的東西,只是無聊做個消遣,不知什么時候放到這里,竟還被宋持懷拿在手中。

    且看宋持懷的樣子,似乎還沒看到后面女狐妖給書生下藥那段,否則恐怕做不到那么面不改色。

    魏云深霎時有些心虛,連帶著來質問的氣勢都弱了不少,他從宋持懷手里抽出書,心里頭這才自在了點,繃著臉問:“你都跟時度說了什么?”

    面對他時,宋持懷沒有了在時度面前的那么咄咄逼人,他默了片刻,道:“是我對不住他!

    魏云深皺眉,宋持懷這個態度跟時度說的仗勢欺人可完全不同。

    他只覺得腦子里一團亂麻,好不容易理出一根線頭,才問:“……你沒騙他?”

    他問得語焉不詳,宋持懷知道魏云深有所避諱,點頭過后還不忘替他補全:“最開始放出魔族吸引萬劍宗的注意……確實是我做的。”

    魏云深沉默道:“可你那段時間都跟我在一起!

    “你忘了嗎?我有黑鴉!彼纬謶押眯奶嵝眩半m然在魔界里不知為何召不出來,但當時并不是在魔界,何況……”

    何況,馮嶺是他的人。

    后面這句被宋持懷及時咬住,他可以隨便激怒時度,因為他需要時度的憤怒替他造勢,可魏云深不一樣,如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這個少年手里,但凡魏云深一個不高興,他連門都出不了,更何況后面的計劃。

    好在魏云深似乎被這個消息打擊到了,他并沒有追究宋持懷“何況”后面的話,咬著牙忍了一會兒,問:“為什么這么做?”

    “我后悔了!笨闯鏊睦碇怯珠_始被侵蝕,宋持懷越發不解為何先人們會為了這么一部容易被情緒左右的功法鬧得腥風血雨,但眼前不是深究這個的時候,他仔細盯著魏云深,隨時準備好安撫對方失控的情緒,一邊盡量以最平和的方式敘述最不堪直視的過往。

    他說:“我那時為了……你的事,著了心魔一樣,我需要一個引子,所以……”

    話到這里已說不下去,宋持懷以哀求的目光看向魏云深,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再問。魏云深卻聽明白了,他冷笑出聲,喝道:“你需要一個引子,讓各門各派重新注意起多年不世出的魔族,好能讓魔族這盆臟水更準更狠地潑到我頭上,是嗎?”

    這是事實,狡辯無用,宋持懷張了張嘴,只道:“抱歉!

    “你的道歉沒用,我也不會信你真有悔改之心!蔽涸粕羁粗鄣椎暮馐谷巳缑⒃诒,“比起這個,你若實在不愿告訴我為何今日態度轉變這么快,師父是否能好心施舍一句,告訴我當日恨不能置我于死地的緣由?”

    第62章 休戚

    魏云深已有一段時間沒再叫過他“師父”了。

    兩人一站一坐, 犀利或遲疑的眼神在空中短暫交匯,前者咄咄逼人,后者避無可避,半晌過后, 還是宋持懷率先移開目光。

    他說不出任何其他的話, 嘴里除了抱歉還是抱歉。魏云深聽得煩躁, 可眼前人垂首避目的樣子實在可憐,直到這時,他終于可悲地發現,縱使他曾因為宋持懷的背叛落到那樣慘烈的地步,卻始終對這個人恨不起來。

    也許是有怨的,卻不是怨從鄴城初見開始步步為營的試探算計,也與后來的設計背叛不大相干。魏云深甚至不恨宋持懷從頭到尾對自己沒一句真心話——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自私自利, 不擇手段,對他有用的永遠溫聲細語地哄著,對他無用了就立馬丟棄,毫不心慈手軟。

    魏云深唯一怨的,不過是宋持懷對誰都好,唯有自己仿佛生下來就是礙他的眼的, 竟要遭他那樣磋磨。

    若人人相等也就算了, 若宋持懷對著別的什么人也這么不假辭色,魏云深還能再哄一哄自己,說宋持懷并非故意針對, 而是天生如此?善植皇, 宋持懷就是對誰都好,看了誰都愿意溫聲笑著, 就算有時疲于應付也不過不準痕跡地淺慢淡開,而不是像對自己那樣,千般籌謀只為了污他名聲,眾目睽睽之下將他推入魔族深網,讓他遭正道人人唾棄,從此往后,不能再“名正言順”現身在修仙界里。

    ……他甚至想過讓自己死。

    雖然魏云深現在已經對修仙界祛媚,不再覺得各宗各派的弟子都是修正衛道的仙人,但這僅是他的看法,對宋持懷來說,他在修仙界生活了這么多年,并且往后也是要一直與其間眾人打交道的,在這種情況下,他能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從修仙界里摘去,其厭惡程度可見一斑。

    可是現在——

    魏云深抿著唇,他盯著宋持懷因垂下頭而暴露在自己面前的柔順的發頂,宋持懷已許久沒有束發,卻并不讓人覺得凌亂,相反潑墨一般的青絲及到腰下,與繡著銀色暗紋的雪質外衫黑白相映,襯得他整個人無辜如山野精怪,倒讓自己看上去像個惡人。

    萬一他是真的后悔了呢?

    魏云深從未見過宋持懷這般模樣,就算從前在天極宮時為了降低自己的戒備,他也仍保留著幾分修仙之人的端方和傲骨,而非如眼下這般似乎連尊嚴都可以拋卻的示弱,連句為自己狡辯的話都不說,若問起來就只道歉,倒真跟從前的宋持懷大相徑庭。

    魏云深心弦微動,他緩了口氣,聲音也不似剛才那樣強勢:“你說你后悔了?”

    “那好!币娝纬謶腰c頭,魏云深走到榻桌的另一側坐下,“你先說說,那時為什么要害我。”

    這個問題宋持懷曾經給過答案,此時也他未加思考,“魏士謙”三個字才剛出口,魏云深便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態,打斷道:“我要聽實話。”

    他無所謂宋持懷在別的地方騙騙他,就算之前捅的那一刀都沒關系,反正他在這個世界上無牽無掛,除了宋持懷誰都不想要,所以這條命拿給他也沒關系,唯有這點,魏云深想究根追底,他不希望宋持懷對自己有所隱瞞。

    宋持懷沉默了會兒,道:“這就是實話。”

    魏云深覺得好笑,卻沒能真的笑出聲,他緊著聲音問:“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是魏士謙的兒子,你就不會那么對我了,是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宋持懷擅長說謊,也毫不懷疑自己玩弄人心的能力,否則魏云深當初不會直到最后一刻都仍不敢相信自己在做局害他,否則凌微不會到現在都還以為自己是那個要仰他鼻息才能茍活的“有有”。他習慣偽裝自己,沒有本真、沒有自我,只看自己需要什么、別人愿意看到什么,再將自己包裝成別人想要的樣子與人交往,占盡便宜,無往不利。

    這回跟之前任何一次都沒有不同,宋持懷心頭忖度,正備好了說法,剛一抬頭,視線卻被魏云深黑深如曜石一般的眼睛給吸了進去。

    他突然就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剛涌到喉頭的話化作飛煙消沒。宋持懷啞著聲,突兀地沉默下來,這沉默代表了他的態度,魏云深道:“你看,你現在連說謊都不敢。”

    宋持懷別開目光:“我沒說謊!

    魏云深不聽他狡辯:“你要投誠,卻沒有真心,我要怎么信你?”

    宋持懷道:“你如果想,可以把它剖出來看看是不是真的!

    魏云深看著他,似乎在猜測宋持懷是真這么想還是只是用言語刺激自己,半晌當真抬起了手:“好啊!

    夏天穿的衣服本就單薄,少年輕易摸到了宋持懷膻中穴點位置,然后往左推開,他的手掌瞬間就包裹住了其間跳動的溫熱,感受著那處一下比一下有力的撞擊,魏云深突然咧開了嘴。

    充盈的黑氣在他指尖跳躍,仿佛下一息就要將宋持懷開膛破肚。魏云深手指收緊,他毫不客氣地將手往下按,旁邊突然傳來一陣隱忍的悶哼,少年看都不看,他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了這顆似乎并不存在于宋持懷身體里的心臟,他的指甲已穿透宋持懷那兩層薄薄的衣料,溫熱的手指觸碰到手底下冰涼的肌膚,魏云深感覺到宋持懷抖了一下。

    “別怕!彼琅f沒什么感情,不知道是在嘲諷誰,“不過開膛破肚而已,我經歷過的,死不了!

    宋持懷眼底微暗,他調動了全身的靈力護住心脈,不肯再發出哪怕一點聲音。

    感覺到被他手按到的地方已經破皮,宋持懷胸口處傳來一陣麻刺刺過般的痛意,他咬著牙,突然狠下心將身體往上送,魏云深原本帶著試探意味的折磨瞬間成了報復的謀殺。

    那股痛意也被無限放大,宋持懷從來不是多吃得疼的人,此刻胸口被貫穿一半,如月似華的衣服被潺潺鮮血染成深紅,他卻硬是一聲痛都沒喊,只是顫著問魏云深:“怎么……不繼續刺?”

    變故發生得太快,魏云深臉上有一瞬間的呆滯和驚悚,而后手忙腳亂地拿手去捂宋持懷的傷口。他雙眼瞬間爬上赤紅,也終于沒辦法再繼續假裝從容下去,他看著面容漸漸失去血色的宋持懷,低吼道:“為什么不躲!”

    宋持懷笑著看他,似乎終于有些釋然:“這是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多了去了,你以為你能還完嗎,你以為你死了一了百了,往前種種就能兩清了嗎!”

    他聲音越來越大,到后面竟逐漸演變成宋持懷從未見過的失控。魏云深死死地抱著宋持懷,溫熱的血如水一般從他指縫流出,他一邊查探宋持懷的生命特征一邊低罵:“你是不是蠢,我想讓你死早殺了你了,為什么留你到現在?你以為你死了能改變什么?你以為我會愧疚后悔嗎?錯了!該愧疚后悔的人是你才對,你憑什么自以為是自作主張?你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不躲,為什么要主動送上來讓他殺,為什么說后悔了,卻不選擇活著贖罪,而是想要拿命相抵?

    為什么自己都被他這樣對待了,卻仍舍不掉最初偽裝出來的那點好,直到現在都犯賤地想要補救跟宋持懷的關系?

    為什么要懷疑宋持懷,如果剛才他不說那樣的話,不故意試探,是不是……是不是現在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體內的靈氣傾數轉為煞氣,魏云深抱著懷里的人,使出渾身解數也沒法替他止血。兩人相擁的身下、榻上、青石地板表面,無處不見濃稠綿密的鮮紅,魏云深一身黑衣都被染成深色,溫熱的液體浸沒衣衫過后便成了無情的冷,他卻仿若未覺,只是就這么抱著宋持懷,仿佛什么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地宮里的夜火被這沖天的魔氣吸引過來,沒有溫度的暖光色光團仿佛獲得生命。他們從窗口飄進、從門縫擠入,然后合聚在魏云深身邊,這些夜火帶著某種說不清楚的安撫的能力,似乎來自久遠以前的悲鳴。

    魏云深某瞬錯神,他的耳畔不斷響起聽不明白卻又令他倍感親切的聲音,那道聲音仿佛有種魔力,魏云深周身暴亂的靈力逐漸被安撫下來,他感覺到本以為只是為地宮照明的夜火融入自己,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溫熱的流水淌過全身,又像被柔軟的云層包圍,魏云深從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覺得自己人生經歷匱乏,竟沒有一種曾經感受過的情緒能描繪出現在的感覺。

    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就是……母親。

    很奇怪,魏云深生來就是孤兒,唯一見過的母親的樣子是從前在魏府時見到的魏家主母的樣子。只是那個女人雖然極為溺愛她的兒子,面對他們這些似乎生下來就該送給達官貴人們取樂的下等人卻總不好以顏色,魏云深討厭她得要緊,所以從來沒覺得“母親”是什么好東西?墒窃谶@一刻,這個曾經因討厭的人而被他想得污名化的詞語卻一下變得神圣起來,魏云深從沒感受過有母親是什么感受,腦子里卻只出現了這個詞,仿佛除此之外,沒有什么再配得上。

    他身上黑色的“魔氣”被夜火洗成與宋持懷此時臉色一般無二的暇白,然后又溫柔地落在宋持懷胸前,剛才還令魏云深毫無招架之力的傷勢瞬間長好,那層白光將宋持懷托住,不過片刻,他的臉色竟然紅潤起來,氣色比平常還要更好些。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魏云深上一刻還在為如何救宋持懷手足無措,下一刻他所面對的難題悉數解決,少年看呆了眼,他甚至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腦海里卻突然傳來一陣空明的疑惑:“我的孩子啊,背叛者生命垂危,你在悲傷些什么呢?”

    第63章 相關

    魏云深面前憑空出現了一個人。

    準確來說, 是個女人。

    女人面容清麗,未施粉黛而豐容盛鬋,她的臉上透著與因常年浸在病里而難以染上顏色的宋持懷同等的蒼白,墨發如被拂地, 身形縹緲如仙, 神態空明似魅。

    她面無表情地望著魏云深, 視線存存下移到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失血過多而暈過去的宋持懷身上,沒等到魏云深的回答她也不惱,而是走近了,彎身看向呼吸勻淺的宋持懷,再次詢問:“他騙過你,也殺過你,如今他要死了, 你為什么要傷心?”

    她的手即將要碰到宋持懷, 魏云深一個激靈,抱著人往后退了好幾步,聲音驀地沉了下來:“你是誰,怎么進來的?”

    地宮里重重把守,每日三輪換防,加上魏云深自己自從“入魔”以后境界大漲, 但凡周邊有個風吹草動就沒有能夠躲過他耳目的, 可如今這個女人……她竟然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自己面前,魏云深分毫動靜都沒感應到,守在門外的時度也沒個聲響, 這怎么看都不正常。

    ……是盟軍的人嗎?如果是, 便也能說得通她為什么肯救宋持懷了,可剛剛那幾句話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叫她的孩子?又為什么質疑他因宋持懷失控的舉動?如果真是盟軍的人……難不成其實跟宋持懷有仇嗎?

    魏云深想不通, 他本來在修仙界也沒待幾天,對內中的是非恩怨不太清楚,也從沒聽說過有這么厲害的人,指掌之間就能起死回生,何況還是個女人。

    仔細想想……好像自從入了修仙界以后,魏云深便沒再見過女人。

    無論普通修士也好、灑掃的仆役也罷,“女人”在修仙界里似乎就該是不存在的,仿佛一切理當如此,并從沒人提出過任何質疑。

    但是面前這個……

    想到這,魏云深對眼前女人的來路更加懷疑,他小心護著懷里的人打量,后者察覺到他戒備的目光,頓過之后直起身來,女人收回了手,道:“按照‘她’的說法,我應該是你娘沒錯!

    魏云深心頭猜疑未消,乍然間聽到一個“你娘”一個“應該”,眉頭不禁細微地皺了起來,若不是對面的女人神情過于真摯,他恐怕要懷疑對方是故意在逗弄自己。

    話過之后,女人沒有再開口的想法。魏云深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的聲音,面無表情道:“我是個孤兒!

    女人點頭:“我看到了!

    “……我娘生我的時候難產死了!

    女人依舊點頭:“我知道!

    “那你……”魏云深深吸了口氣,他覺得跟女人說不明白,干脆換了話問,“你說的‘他’是誰?”

    “我的姐姐!迸烁蚕卵劢,不知想到什么,“她跟你娘一樣,生產時難產死了!

    魏云深:……

    生怕魏云深誤會似的,說完這句,女人看了魏云深一眼,迅速補充:“但她不是你娘,她死了好幾千年,大概比我睡的時間還長,她的孩子也沒能活下來,你跟她沒有關系!

    魏云深:……

    誰問這個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剛才的草木皆兵有些可笑,這女人強則強矣,腦子卻似乎并不怎么好使,跟她講話半天挑不到一句重點,這么一會兒功夫了,魏云深仍不知道她的來意,簡直是雞同鴨講。

    顧及著宋持懷的傷口,魏云深心里有些煩躁,他正想著該如何把這礙事的人趕出去好探探宋持懷的脈,女人突然抓住“重點”:“他的傷口雖然愈合了,剛才那一遭卻在他胸口積郁起了瘀血,你再這么抱著他,淤血回流堵塞心脈,他真的會死!

    魏云深心下大駭,他不懂藥理,只覺得這女人說話唬人,但又不敢拿宋持懷去賭,一時繼續把人抱著不是放下也不是,剛好女人伸出了手,沒有主心骨的魏云深下意識把人交了出去,女人將宋持懷平放在床上,魏云深亦步亦趨跟著,問:“你會看?”

    女人搖頭:“不會。”

    魏云深一噎,他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無意識中把宋持懷交了出去,但好在女人沒有要傷害宋持懷的意思,后者躺在床上看上去也比被他攬著好,魏云深因此乖順地只站在一邊,問:“那你這是要干什么?”

    女人道:“要會看病干什么,一把靈力下去什么病治不好,為何要多費時間鉆研那個?”

    說話同時,女人手掌撫上宋持懷心口。頓時大把充沛的靈力從兩人相接處涌動流轉,魏云深眼睜睜看著宋持懷的臉色紅潤起來,呼吸也更加平穩,看上去不像暈厥,反而更像睡過去一樣。

    大約一炷香功夫過后,女人收回了手,她的臉似乎更白了些,額頭也出了一層薄汗,她喃喃道:“睡了太久,魔氣還沒完全恢復,好在總算是沒有性命之憂了!

    魏云深直到這時才松了口氣,他滿腦子都是宋持懷,壓根沒注意聽女人說了什么,胡亂地點點頭,走到床沿坐下:“他什么時候能醒?”

    “等他睡夠了自然就能醒了!贝蟾艅偛藕牧颂嗔,女人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水,“他身上還有其他痼疾,應該是伴隨他很多年了的,我剛睡醒,又才消耗了太多魔氣救他,不然剛才就能把他體內沉疴化了……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嗎?”

    魏云深一驚:“你能解他的寒癥?”

    女人一頓,大概猜出魏云深要說什么,想了想道:“如果剛才沒有救他,我的魔氣應該足夠!

    “……”魏云深又不說話了,他靜靜地看著床上睡著的人,突然抬手摸了一下——床上的人的觸感比之前更加真實,宋持懷的體溫終于不再是猶如抱冰一般的冷,他的肌膚上起了溫度,臉上也有了血色,那股飄渺的隨時要乘風而去的不真實感從宋持懷身上剝離,讓魏云深有了種終于可以真正擁有他的錯覺。

    女人喝過水又折返回去,她再度重復了一遍:“我幫你救了他,你能跟我說了嗎?”

    魏云深轉過頭,他仿佛才聽到對方的訴求:“什么?”

    “你為什么會傷心呢?”女人皺著眉,空明的臉上攜帶不解,“他又騙又殺,應該算你的仇人才對,我看了你們兩人的過往,覺得你就算把他千刀萬剮了也不過分,可是為什么他要死了,你又這么舍不得?”

    “……”魏云深動了動唇,卻問,“你看了我們的過往?”

    女人點頭,她看上去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正孜孜不倦地找人解答自己沒曾經歷過的情感:“修仙界里今日恩明日仇的例子很多,但你們不太一樣,至少如果是我,在他把刀子遞到我胸口處的時候,他就比我先成為尸體了!

    想到女人深不可測的靈力,魏云深毫不懷疑她有這個能力,他皺眉問:“你是怎么看的?”

    女人道:“只要我想,我可以看到一個人身上發生的任何事!

    魏云深盯著床上熟睡的人影,沉默許久才問:“……他從前在魏家的經歷你也看了嗎?”

    女人點頭:“你想知道嗎?如果你愿意告訴我為什么對他狠不下心,我可以……”

    “我不想知道。”魏云深替宋持懷掖好了被子,他聲音冷了些,“我有時候是想問他,但我不至于這么下作。他想說我就聽,他不想說……雖然我覺得他一輩子都不會想說,”

    他抬起了頭,雖然知道自己不是對面人的對手,卻絲毫不收斂眸中的警告:“你最好也不要再看了!

    女人因為他這句話里的堅定驚訝,她并不被嚇到,只是又問了一遍:“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蔽涸粕钫f,“這世界上很多事情本來就沒有為什么!

    “我很感謝你救了他,但僅此而已了。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兒來的,但看你不像那些所謂正道的人,又不像是魔族,還是提醒你一句……”

    “我是魔族!

    話沒說完,女人的聲音搶過了魏云深的話,后者臉上驚疑初顯,女人就就著魏云深的目光,神色自如,沒有半分自己正在吐露一個驚天秘密的自覺。

    “他們說我的靈氣邪佞,不配與正道為伍,所以我的孩子們都隨了我是魔族,我們運使的是魔氣,對人界有害,所以都要關進燼日寒不得世出,祖祖輩輩都只能在這里!

    “……”魏云深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說法,他一時無話,只是想起宋持懷之前對魔界的猜測,突然不知道做何感想。

    她說她是魔族,可……不是說這個世界上本沒有魔族嗎?

    還是說……

    一個極其大膽的想法闖進他的腦海,魏云深心頭一跳,他突然仔仔細細從上到下打量了女人一遍,他的心頭狂跳,手背上筋肉隱動,連帶著他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

    魏云深咬了把自己的舌頭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問:“你的孩子們?”

    “有很多,用我姐姐的話來說,這整個燼日寒里,所有以我留下的那本功法為基修煉的人都是我的孩子!

    她瞥了眼魏云深,手心里竄起一股與地宮內照明夜火同等的靈光,女人將光簇推到魏云深面前,慢吞吞仿佛在回憶,“房外守門的那個是,你也是,那個姓馮的半靈半魔的算有一半是,但是他……”

    她的視線落到了宋持懷身上,“他,不是!

    魏云深心臟跳得飛快,他感覺好像有一把小錘子在敲擊自己的心口,一下比一下更快更重,仿佛要將那層阻攔破去,讓他的心從里面蹦出來一樣。

    “所以那部功法是你留下的,只要是正道眼里的魔修都能算是你的孩子……”

    他覺得自己好像要抓住了什么真相,在這時候,心境反而難得的平和,“可你為什么要在那部功法上下禁制……你又是誰?”

    按理來說女人修仙應該極為不易,如果從前真有一個境界如此之高者,那些古籍上不該沒有她的名字才對。

    可魏云深不說博覽群書,先前跟著宋持懷在書樓里找魔族真相時也看了不少,他敢確定,那些數以千萬計的書里,沒有一本記載過女子修仙的事。

    ……還是這么強大的女子。

    “魔心,我的名字!

    魔心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卻能感覺到他與面上強裝沉靜全然不同的躁動。她看了眼魏云深,慢聲解釋,“他們說我至奸至惡,所以以我的名字為應,但凡追隨我者,皆為魔族,但凡傳承我修悟者,所煉皆為魔氣!

    第64章 裝腔

    宋持懷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么好過了。

    他好像做了一場夢, 夢里冰釋雪消,春鶯瘋長。他再次回到了年少時:魏家高可接天的著月樓、人牙子那擁擠逼仄的大通鋪,夢境里人如潮流擁擠,所有事物堆積在一起壓得他喘不過氣——然而這次再沒有人對他動輒打罵, 沒有冬天時被強迫泡在冰桶里的寒冷刺骨, 也沒有出逃失敗后被抓的懲罰。他真正經歷過的那些不忍回憶的過往被一點點洗去, 取而代之的是聲聲關切的疾詢慢問。人牙子、魏士謙、著月樓里其他與他一同被調教的無辜稚子,他所見所遇所接觸過的所有人全都圍坐一團,以他從沒見過的溫和神態對他噓寒問暖,似乎他是這世間最值得奉送真心的珍寶。

    浸裹在骨子里的那股冷也因過往的改變逐漸消盡,宋持懷變成了一個普通人,他未曾因在人界走投無路而投身修仙界,他沒認識凌微, 也不必為了復仇樁樁計較。著月樓從專門調教送給權貴們的玩物的不光彩處改成了特意建來教導無依孤兒明理的學樓, 宋持懷從小在樓里苦讀,后來年長也成了一名教導先生。學樓新撿了一批孤兒,坐在他原來位置上的稚子烏衣黑瞳,他不認字,一雙好奇的眼睛只盯著自己,宋持懷被他盯多了難免不自在, 于是走過去問他:“你叫什么, 總這么看我做什么?”

    初到新環境而有些不安的小孩一看到他就笑了:“我叫魏云深,夫子,你真好看!

    這話任誰來說都像是調戲, 偏偏說這話的是個連字都不認識的小孩子, 宋持懷強忍著心里不知緣由的煩躁,道:“好看也不能總看, 你來這里是為了什么?魏家主人好,他興辦學樓是為了我們長大以后能有傍身之長,你不學習明理,往后出了學樓要怎么辦?”

    小孩似懂非懂:“我學習明理了,夫子就會喜歡我了嗎?”

    宋持懷有種話說不通的無力感:“當今世道,像我們這種無父無母的來說要活下去已經很難,你要我喜歡你做什么?”

    小孩道:“我喜歡夫子,所以希望夫子也能喜歡我。”

    宋持懷與他對視,最終敗下陣來:“你若好好學,我會喜歡你的。”

    “真的嗎?”

    魏云深的聲音一下變得粗了起來,宋持懷不過眨眼功夫,眼前人已經越過青澀的童真時代一躍而成少年。少年玄衣烏發,他盯著宋持懷,雙眼赤紅仿要滴血:“那我是哪里沒做好呢,師父沒喜歡上我,卻恨不能把我殺死!

    眼前一切變化得太快,瞬息間書樓坍塌,宋持懷所站所見終究成了一場夢幻泡影。他看見了他真正經歷過的那些遭遇呈現在著月樓崩裂所化的碎片里,樁樁件件如血如泣,飛快將他被抹平在夢里的記憶拼回,宋持懷心神大慟,恍然一魘,幻夢驟醒。

    床邊一身玄衣撐頭淺眠,宋持懷沉默地望著這張與夢里無有不同的臉,唇邊牽出一個自嘲的弧度。

    夢不愧是夢,到底蠱弄人心,但這輩子,他或許都不會再聽到魏云深叫的那聲“師父”了。

    他隱約覺得那個夢應該暗示著什么,卻又不愿深想。宋持懷感到自己胸口處的傷勢完全長好,昏迷過去前那股尖銳得仿佛要將他所有生命力都奪走的疼痛空幻得像是一場錯覺,若非當時魏云深的表情太過鮮活,只怕連他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有沒有走到那一步。

    宋持懷動了動手,床邊的人立馬醒了過來。魏云深的眼里帶著失而復得的欣喜,片刻之后又立馬轉變為克制的疏離,他為宋持懷墊好枕頭方便人坐,才道:“醒了?”

    宋持懷張了張嘴,干啞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他這一句廢話。

    魏云深給他倒了杯水,目光如炬:“解釋一下,為什么要自殺?”

    宋持懷將水一飲而盡才感覺到好受一點,他轉著手里的空杯,不知是出于心虛還是什么原因并不與魏云深對視:“你氣消了嗎?”

    “氣消?”魏云深氣消沒消他不知道,但他是真的氣笑了。他緊咬著牙,說出的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緊繃,“你以為你死了,我從前受過的那些罪就能當沒發生過了?”

    宋持懷垂眸道:“除了這樣,我不知道該怎么補償你!

    “你怎么不知道?”魏云深忽然近上身,他站了起來,整個身體從上往下以一種無法抗衡的姿勢將宋持懷傾覆,他兩只手撐在宋持懷左右,額頭抵著對方的額頭,幾乎是惡劣地呼吸在人臉上噴氣,“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嗎,如今我想要的,你也就能給我這個了,怎么,還想去肖想別的?”

    宋持懷什么都沒想,由著這個姿勢,他如今已經避無可避,宋持懷望進魏云深眼底毫無保留的凌辱,一話不發。

    他就趁著兩人這個極其曖昧的姿勢,在人最想不到他會開始動作的時候,宋持懷抬起了手,解開自己的衣領。

    魏云深一愕,明明宋持懷做的一切都是順著自己的話來,但他就是覺得生氣,以至于在他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把抓住了宋持懷亂動的手:“你要做什么?”

    他們離得太近了,只是像這樣說兩個字,魏云深的吐息全打在宋持懷鼻脊眉眼,宋持懷偏過頭去,卻問:“你不是想要嗎?”

    魏云深氣不知從各處起,怒聲道:“我什么時候說了我想要了?就算我真想了你就可以脫衣服?你把你當什么了?你把我當什么了?宋持懷,你睜眼好好看著我是誰,你以為我是凌微?”

    當然不是。宋持懷心道,凌微雖也覬覦他已久,卻沒能真的成功睡過他,真正跟他有過肌膚相親的人從始至終只有魏云深一個人,宋持懷分得很清,甚至在某一時刻有些慶幸。

    ——至少相比于凌微,相比于之前魏士謙給他安排的權貴,相比于那些無時無刻不在想著等他失了天極宮的庇佑之后對他為所欲為的人,他更愿意那個人是魏云深。

    宋持懷沉默了許久,才說:“……我只是希望你能開心一點!

    魏云深冷眼道:“你少跟我耍心思,不要讓我費心,我自然就開心了。”

    宋持懷不可否置,他無意在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上跟魏云深繼續浪費時間,一頓過后問:“我睡過去多久了!

    魏云深冷聲冷氣:“一天不到,怎么,又想吃東西了?”

    宋持懷想說不是,然而還沒等他開口,魏云深又說:“饞了也給我忍著,現在進出不方便,余糧剩得不多,你又才惹了我,還想想之前一樣天天都找人給你弄吃的?”

    宋持懷有些莫名,他直覺自己不該戳破魏云深的幻想,卻還是道:“……才只一天,我的傷就好成這樣了?”

    “……”

    魏云深眼底掀起了一絲惱色,皮笑肉不笑道:“怎么,沒真的死成你很失望?”

    失望倒不至于,畢竟宋持懷沒真的想死,別的尚且不說,凌微在他身體里留下的血契就不會讓他自己做生死的主。

    眼看魏云深咄咄逼人,宋持懷抿唇道:“你若覺得不夠,我可以再來一次。”

    他說著就又要抬手自傷,好在有了防備的魏云深眼疾手快地將他攔下。兩人掌腕相對,黑白靈氣糾纏不休,宋持懷抬眼望去,魏云深剛好垂眸,四目相對之間,他們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自己。

    未及宋持懷出聲詢問,魏云深將他的手放到身側并按下,少年眸光閃爍,沉聲道:“你說你知悔了?”

    宋持懷點頭,又似乎覺得自己不夠格說后悔的事,補充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補償你!

    魏云深笑不達眼地扯了扯唇角:“這次不騙我了。”

    宋持懷道:“這條命現在在你手上,你隨時來取!

    “別總要死要活的,沒人想要你的命!

    魏云深重新在床沿坐好,脫離了剛才那個極其曖昧的姿勢,兩人之間的空氣都變得充盈起來。魏云深捏了捏眉心,道:“也罷,好歹師徒一場,我給你個機會,但機會只有這一次,要是讓我發現你在騙我,那……”

    他說著,眼神驟然沉了下來。魏云深依舊保持著唇邊的弧度,只是這回他的笑似乎更真實了些,他看上去心情極好,哪怕擺了臉色也不嚇人,反而像是故意嚇唬宋持懷一樣,眼底盈盈:“你知道后果的,對吧?”

    宋持懷道:“只要你想,殺了我償命也悉聽尊便!

    “不準再跟我說活啊死啊之類的話,我不喜歡聽,這是第一個要求。”魏云深道,“你既然是想贖罪補償,總不能這么簡單的事都做不到吧?”

    宋持懷一頓:“可以。”

    魏云深滿意了:“第二個,不準再在我面前提起天極宮的任何事,尤其凌微,你既然從時度那里套出話來,知道他在我手里,便更該知道如果你不聽話,他會是什么下場!

    宋持懷沉默了會兒:“為什么不殺了他?”

    魏云深冷笑:“我若這么快殺了他,還有什么能牽制得住你呢?”

    宋持懷張了張嘴,某一瞬間,他差點脫口而出自己與凌微之間的實情。然而這種想法轉瞬即逝,宋持懷心下自嘲,他最終沒追問下去:“還有呢?”

    “還有等想到了再說。”魏云深道,他聲音懶散,忽然抬手為宋持懷別去額前的散發,“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如果你要裝,最好是一直裝下去,否則我再被你騙一次,到時候會做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宋持懷依舊只是點頭。

    “好了。”魏云深很滿意他的態度,盯著宋持懷看了一圈,才繼續說,“我的要求提完了,看在你有懺悔之心的份上,也給你個便利——說吧,你想要什么?”

    宋持懷沒料到自己的示弱還有這個好處,他一時怔住,心里立馬有個想法,卻還是裝作思索了片刻,道:“我要見馮嶺!

    魏云深一愣,皺眉問:“你見他做什么?”

    宋持懷面不改色:“你該知道我是個睚眥必報的人,而今他既然敢背叛我,總該讓我秋后算算賬吧?”

    第65章 作勢

    兩人又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 這幾天里,宋持懷果然沒再常將生死之事掛在嘴邊,也謹記后者所言未曾再提起過別的閑雜人等。他們仿佛回到了最剛開始的狀態,閑下來只說說話、看書喝茶, 就算偶有接觸也并不逾矩, 彼此保持著一個最得體分寸的距離, 全然沒有了前段時間的劍拔弩張。

    有時宋持懷坐在桌前看書,窗臺燭火被晚風吹得半明半滅,他抬起頭,看見魏云深正低頭專注地用手撥弄燈芯,少年一只手擋在來風的那邊,一邊思索如何落手,也忘了自己身有靈力, 就這么跟那盞燈較起勁來。

    大約察覺到他的目光, 少年偏頭看來,宋持懷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移開了目光,聽到魏云深問:“看不清?”

    “沒有,正好。”宋持懷看著書頁上一點點亮起來的光線,心思不知怎么飄遠了,他將書合上, 道, “不看了。”

    魏云深問:“怎么不看了?”

    “我本來也不愛看這種話本子!彼纬謶褜剿麘牙铮凵褚馕渡铋L,“你之前……都是在這里面學的?”

    魏云深疑惑道:“學了什么?”

    宋持懷不說話, 他抬手給自己倒了杯水, 細長的水柱擊撞玉杯內壁的聲音好聽,魏云深卻莫名想起了點其他的東西。他臉沒來由地紅了, 魏云深粗略掃了幾眼書里的內容,總算明白過來宋持懷的“之前”是指什么,搖頭說:“……不是!

    宋持懷喝了口水,“哦”道:“有些話看著耳熟,像是什么時候聽到過,所以來問問!

    心弦像是被什么撩撥了一下,其實這段時間宋持懷總有意無意發起試探,大概是為了之前所說的“后悔”和“補償”,他幾乎是篤定了魏云深對那事的熱衷,又似乎是沒有別的辦法來償還了,所以總想著這些歪門邪道。

    魏云深如往常一般不為所動,他面不改色地移開了落在宋持懷捻在剛接觸過他唇角位置的杯沿的視線,道:“是有些晚了,你歇息吧!

    宋持懷猶帶笑意:“今日也不宿在我這里?”

    魏云深盯著他的臉,良久才硬邦邦地轉移目光:“有事!

    他不說自己有什么事情宋持懷也很識趣地沒有多問。他只是看著魏云深離開,直到那扇朱紅色的門被重重關上,宋持懷收回目光,一改剛才的笑意,眸色瞬間冷了下來。

    剛才還被他拿在手上的書就這么孤伶伶地單在了桌上,翻開的一頁寫盡不堪和屈辱,宋持懷看了一眼就撇開視線,他早洗漱好了,沒理會房間里的其他事物,直接上了床榻。

    也許是對他之前那場盜夢的好眠,宋持懷近來很難睡好,今夜亦然,他在床上閉著眼數了半個時辰的時間,終于隱隱約約醞釀出了點睡意,卻突然聽到一陣窸窣作響,像是有什么翻窗而來,宋持懷的靈感極為敏銳,不過眨眼之間,便感覺到一道人影站在了自己床前。

    ——魏云深不會在拒絕了他以后折返,時度不會走偏路,魔域里其他人未經許可見不到他,那這個人……

    宋持懷立刻醒了瞌睡,他睜開眼,黑暗中難以視物,便在掌心凝聚了一團靈火,剛要動作,卻聽到一道極謹慎的“噓”聲:“霽塵尊別動手,是我!

    “……”

    宋持懷借著掌上熒光勉強看清對面的臉,確定是公孫止后才收了殺意,他問:“怎么是你?”

    “……此事說來話長,不提也罷。”公孫止苦笑一聲,道,“我聽聞霽塵尊被囚了起來,不少人想要救你,你那個徒弟也總叫嚷著要踏平魔域,我想著到底來過這里,怎么說也比其他人要熟些,便攬下這個重任了。”

    宋持懷坐在床頭,一話不發。

    公孫止被他盯得不大自在,頓了頓故作輕松地說:“我已經想辦法把其他人引開了,你門口守著的那個也不在,現在正是最好的時機,霽塵尊,跟我走吧?”

    宋持懷沉默片刻,以一種能洞悉人心的目光深深看著他:“公孫止,你沒說實話。”

    公孫止一頓,臉上有些難看:“霽塵尊……”

    “我那天都聽到了,想來你已經將魔族的真相告訴了他們,可沒人信你,如今你在修仙界已經人人喊打,人人都以為你勾結魔族,連你的宗門也受了牽累,這才是真相吧?”

    公孫止眼神閃爍,片刻后嘆了口氣:“我不是有意要瞞你,也沒想著要你跟我一起背上叛徒的罪名,你隨我出去,我送你到燼日寒附近就走,沒有人會知道是我救的你,魏云深的事……你也是受害者,不會有人說你什么的。”

    “受害者?”宋持懷仿佛聽到什么好笑的笑話,他真如心里所想的那樣笑出了聲,卻始終目光冰冷,面無溫度,看上去不像真的在笑,而更像是在嘲諷公孫止的天真,“你剛才說,我是受害者,是嗎?”

    公孫止被他笑得莫名,問:“你笑什么?”

    “沒什么!彼纬謶褤u頭,卻問了個毫不相干的問題,“萬劍宗怎么樣了?”

    公孫止沉默下來,他的眉峰處閃過一絲痛苦和隱忍,他捏著拳,聲音隨著發抖的身體升起了不明顯的顫動,他說:“……我被視作叛徒,師父全力保我,跟其他宗門的人起了沖突,已被收押!

    宋持懷又問:“既然如此,為何你卻好好的?”

    “因為師父、師父他救了我!惫珜O止恍然一瞬,又急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如今情況緊急,機不可失,趁魏云深他們沒注意,你先隨我……”

    宋持懷沒耐煩地打斷了他:“我的意思是,萬劍宗掌門為護你身處險境,你如何好意思獨自逃出來,用他換給你的這條命跑到這里來的?”

    這話說得太尖銳,公孫止從沒想過翩翩謙謙的宋持懷會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他甚至寧愿懷疑是自己聽錯,也不愿相信剛才的話是從宋持懷嘴里出來的:“什……么?”

    宋持懷薄唇輕啟,聲線譏誚:“我若是你,不若當著盟軍的面自裁了以死明志,再當眾切斷跟萬劍宗的關系,從此你是你、宗門是宗門,你做了再出格的事都只是你自己的事,你的師父、同門也不會因你受累,就如同魏云深那樣,人人得而誅之,卻無人敢置喙天極宮半句!

    公孫止晃了一下,他一臉不可置信,大受打擊:“霽塵尊,你……”

    “還不明白嗎?我可從來不是什么受害者。”宋持懷稍稍一頓,他看了眼門外,壓沉的字句比剛才更重,“魏云深無端入魔是因為我,萬劍宗邀起伐魔聯軍之前的魔潮異動是因為我,就連如今你深受良心譴責,成為眾矢之的,雖不是有意而為之,卻仍然是因為我!

    看著公孫止寸寸失去血色的面容,宋持懷猶覺不夠似的,他沒有絲毫動容,像是一只沒有情感的傀儡:“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救,也不會跟你走!

    公孫止當然不可能就這么離開,他看著宋持懷的嘴一張一合,一種從未感受到過的茫然席卷全身,這是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感覺,明明宋持懷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懂,但怎么連在一起,就這么……

    令人費解呢?

    什么叫都是因為他?魏云深的事、當前的情勢、包括如今無處可去的他自己,竟都在宋持懷的算計之中嗎?

    不會的,不應該,天極宮身負盛名的霽塵尊,怎么會是那樣的人呢。

    公孫止艱難地張開嘴:“霽塵尊,你剛剛說……”

    “你要讓萬劍宗掌門的付出不做白費,要么現在殺了我,要么回去殺了盟軍的其他人,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談,或者說你要耗到魏云深察覺為止?到那時候,你師父拿自己一把骨頭給你拼出來的這條逃路就真的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公孫止眨了眨眼,繼續道:“……我好像沒聽得很清楚。”

    宋持懷冷聲道:“還有,陳蘊不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從始至終只有魏云深一個,這句話你當著我的面說說也就算了,在他面前就算了吧,他會不高興的!

    ……

    大概是過于崩潰,公孫止連被濃重欺騙過的憤怒都還沒來得及涌上來,他人就已經先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他前腳剛走,后腳一襲黑影推門而入,魏云深站在門邊,并不深進,只倚在門里,神情復雜:“我以為你會跟他走!

    宋持懷并沒對他的出現感到太多意外,對著魏云深時,他的態度比剛才好了很多:“聽到多少了?”

    “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完了,我以為你欣賞他,不會對他說這么重的話!

    宋持懷了然:“聽上去是你故意把人放進來的!

    魏云深道:“謊話聽得太多了,總要試一試真心!

    “那這次試得如何?”宋持懷看上去并沒有被懷疑的失望或者難過,他倚在床頭,溫聲笑道,“……我的表現,你滿意了嗎?”

    魏云深瞥他:“尚可!

    他說完這句評價就沉默了,宋持懷也沒有要接話的意思,兩人相顧沉默了一會兒,突然:

    “要不要過來睡會兒?”

    “你為什么不跟他走?”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噤聲,兩雙眼睛短暫交匯,宋持懷挑眉:“你希望我跟他走?”

    不希望,怎么可能希望?如果魏云深真的希望他離開,就不會想辦法把他關在這里。

    心里如同被人塞了一團找不出起始點的亂麻,魏云深心如鼓擂,某一瞬間,他極其迫切地想要詢問宋持懷為什么不肯跟公孫止走,但這想法很快又被他壓下,他清楚自己在宋持懷面前自作多情太多次,早就丟不了那個人。

    千言萬語涌上心頭,最終魏云深問的只是:“你上回說想見一見馮嶺……是嗎?”

    第66章 棋差

    魏云深效率很高, 前一天才剛答應讓宋持懷見馮嶺的事,第二天夜間人就被送到了宋持懷那里。

    將人帶來以后,魏云深借口尚有它事就要離開。按理來說宋持懷跟馮嶺要聊的本就不該方便他聽,得知他不留下來旁聽, 卻是宋持懷先稀奇地問了句:“你要走?”

    魏云深道:“方便我聽?”

    宋持懷模樣無辜:“有什么不方便的?”

    “……”

    魏云深心情好了不少, 但他面上未顯, 只道:“不用了,我是真的有事,你倆就先聊著,有什么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開了,說不定以后就沒這個機會了!

    馮嶺冷眼聽兩人“你儂我儂”了會兒,直到魏云深的身影消失在他們視線里,宋持懷臉上的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冷漠所替代, 青年撥了撥燭火, 看也不看他,說:“看來你在他這兒過得不錯。”

    馮嶺臉上沒什么表情:“這不就是你希望的嗎?”

    宋持懷不可否置,他拿著剪子將燈芯剪了一段,屋內霎時明亮不少。他盯著燭臺上輕輕晃動的火光,不知在想些什么,許久才問:“上面怎么樣了?”

    他問的是伐魔聯軍的事, 宋持懷被按在地宮里太久, 地面上的事接觸不到、魏云深也不肯說給他聽。是以宋持懷雖然有一段伐魔聯軍來勢洶洶的記憶,卻因為相安無事地過了這么些時間,半點異動都未曾聽到過, 時間過得久了, 就總有種之前所聞所見都只是一場錯覺的不真實感。

    馮嶺并未瞞他,雖然宋持懷是以“問罪”為緣故將人討過來的, 但二人真正相處時卻并不見劍拔弩張的氣氛,反而十分平和:“聯軍還在燼日寒那兒守著,魏云深實力莫測,他身邊最近又新出現了個人,那邊不敢輕舉妄動,每天也就只罵罵陣,得了機會便擄掠幾個魔族來殺,魏云深他……”

    說到這,馮嶺話轉了個口:“他身邊那個人,你要小心。”

    或許是對馮嶺的話感了興趣,宋持懷這才終于看了他一眼:“什么人?”

    “……一個女人!瘪T嶺回憶了會兒,“女人修仙是聞所未聞的事,可那人實力也不可小覷,似乎還能洞悉人心,我看魏云深對她非常敬重,總之,你要多注意這個人。”

    宋持懷本來沒什么感覺,聽到“敬重”這兩個字時卻突然想起他跟魏云深從前相處,默了默笑出聲來:“他拜了別的師父?”

    他雖然笑,語氣卻是冷的,馮嶺跟了宋持懷許多年,輕易就看出對方藏于表面之下的真實情緒。沒有任何原因的,他突然就想刺激一下宋持懷:“我看也未必,那女人看上去年歲不大,又單純不諳世事,或許魏云深是對她起了憐惜之心也有可能!

    “憐惜之心?”宋持懷像是覺得新奇,回想這段時間與魏云深的相處模式,后者強勢不容置喙,實在很難將他跟“憐惜”兩個字綁在一起,不禁嘲道,“他倒是風流!

    馮嶺的壞心情一掃而空:“是啊,反正你只是利用他,他身邊有個真能知冷知熱的人也挺好的,免得總想起某個要拿刀子捅他的人!

    宋持懷覷他:“你倒是心疼他。”

    馮嶺點頭,他似乎并未聽出宋持懷話里的嘲意,理直氣壯道:“你也知道,我這人別的沒有,就是老好心,可惜不是人人都對得起我的這份好心,上回我這么心疼新入門的師弟的時候,轉手就被人給賣了。”

    “叫你來不是為了跟你追憶往昔的!彼纬謶芽瓷先]有半點歉疚,他將剪子放下,多情瀲滟的眼睛里躍進昏黃的燭光。宋持懷的面容本就柔和偏多,此時燈下看人,更比平時要多幾分顏色,叫人忍不住想要沉淪進去。

    他淡淡問:“……凌微被關在了哪里,你知道的吧?”

    提及正事,馮嶺收斂針對,也嚴肅下來:“知道,只是……”

    宋持懷沒有給他“只是”的機會,聽到前頭兩個字便開口截斷:“我要見他!

    馮嶺便沉默了,半晌才道:“凌微已經收監,他死是早晚的事,你好不容易到了今天,跟魏云深的關系也緩和下來,眼看著就真要自由了,你……一定要走到這個地步嗎?”

    宋持懷譏誚道:“怎么,你是在擔心一個將你害得在正道失了容身之地的人嗎?”

    馮嶺不知該說什么,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宋持懷才是對的——他做了太多惡事,就算立馬去死也只不過罪有應得,但馮嶺仍然有些不忍,正如宋持懷所說的老好心,哪怕對面的是自己的仇人,他仍保留著一兩分惻隱。

    過了不知道多久,大概宋持懷也知道他需要時間想通,青年靜坐著沒有開口,更沒看他。馮嶺吐出一口濁氣,問:“什么時候?”

    “越快越好。”宋持懷彎起眼,唇邊勾出一抹涼薄的笑,“最好是魏云深無暇顧及的時候!

    那就是……現在。

    馮嶺深吸了口氣,他從懷里掏出來個東西給宋持懷:“這東西能讓你脫離結界,是魏云深給我出入魔域用的,等出了這個房間的禁制再還我!

    宋持懷毫不客氣地接過,隨意收進懷里,又聽他問:“要換一件衣服嗎?”

    “不必了!彼纬謶严胍膊幌刖途芙^,他吹熄了桌上的燈,偏頭看了眼窗外柔和流竄的夜火,道,“本來也沒什么衣服可換!

    馮嶺有些動容:“你……”

    宋持懷最不喜歡別人同情可憐自己,哪怕馮嶺只是開了個頭,聽他語氣也知道他要說什么。青年定定地看著他,深如黑淵一般的眼睛叫人再也說不出半個字,馮嶺被他看得閉上了嘴,便見宋持懷抬起手來,修長的指節攀上胸膛,緩緩落到心口的位置。

    他聲音冷淡得不像在說自己的事:“等我死了,把這里挖出來,你身上的剃魂蠱就能解了!

    馮嶺臉色難看:“你拿自己的心做藥引?”

    難怪……難怪他以前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剃魂蠱的解藥,他還以為宋持懷是想借這蠱蟲控制他一輩子,卻沒想到宋持懷從一開始就沒給自己留半點退路,直到他死之時,自己才能真正解脫。

    馮嶺盯著他單薄的胸膛,呼吸急促:“若是讓魏云深知道我要把你的心臟挖出來吃了,只怕我也得不到什么好活。”

    “放心吧!彼纬謶芽粗,露出一個殘忍的笑,“他會親手殺了我,沒有機會想到你的!.

    魏云深再次去見了魔心。

    這個“再次”有據可靠,換句話說,這段時間魏云深只要有空都會來看看她——正如魔心對被自己沉睡數千年之后錯過的世界感到好奇一樣,魏云深同樣對這個上古的“魔族”感到新奇,尤其這人還是魔首,如今修仙界里廣為流傳的“魔族”皆是由她分衍而來,卻是個女人,實在很難不令人心生在意。

    當然,魏云深本人對女人沒有任何意見,只是單純地有些新奇罷了。

    魔心早知他要來,在庭園樹下的石桌上溫了壺酒。

    她只知魏云深會來,卻不知道具體會什么時候來,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衣服坐等,她長發依舊未束,柔順地順落到地上,地宮內游離的夜火似乎有了意識,它們格外親近魔心,在她的衣與發間綴出溫柔的顏色,有的還往她懷里拱。

    魏云深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女人無聊地趴在石桌上玩弄著瓷白的杯子,周邊夜火繞了滿身,整體看上去恬然安靜,叫人不忍打擾。

    魏云深不禁放輕了腳步,卻還是被魔心察覺,女人迅速從桌上抬起頭來,看到他后眼前一亮:“你來了!

    魏云深腳步短暫停滯一息,便恢復如常走了過去:“等很久了嗎?”

    “也沒很久吧,還沒我之前睡覺的時間長!蹦臎]什么時間觀念,反正她的人生漫長無聊,就算不等魏云深也沒別的事可做。

    她給魏云深倒了杯酒:“東西找到了嗎?”

    魏云深點頭又搖頭,他從懷里拿出幾截木頭,道:“沒找到你說的那種,但這幾種看上去跟你說的很像,你看看,可以嗎?”

    魔心一一摸上魏云深放到桌上的那幾截斷木,她的指尖流盈出黑白兩道靈氣,待將都斷木排查了一遍,搖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這幾樣雖然大體上跟我讓你去找的很像,卻總有這點或那點不足,到時候就算塑起肉身……也難免不出意外!

    魏云深眼里的光熄了,他抿著唇,不知在想什么,沒有說話。

    魔心安慰他:“不過也不著急,你這是最下下之策,不一定真會到那個地步,說不定我靈力過幾天就恢復了,到時候為他將經脈溫養一遍,他的寒癥也就解了。”

    魏云深握緊拳頭:“你不懂,我等不了了!

    “我怎么不懂了,我知道你是……”

    話到一半,魔心突然想起魏云深說過不讓她窺探別人心事的話,不禁心虛地捂住了嘴,嘟囔道:“當個娘麻煩死了,我阿姐為什么這么想當娘啊。”

    魏云深只當沒聽到她后半句,他對自己單方面被魔心當成晚輩的想法并不排斥,卻也因為從未被女性長輩關心過而有些違和,于是干脆佯裝不知:“我是什么?”

    魔心蔫了下來:“沒什么!

    魏云深道:“你說吧,我不生氣!

    “真的?”魔心飛快看了他一眼,見他確實沒有要生氣的意思,才試探著開口:“你為什么要喜歡他呢?”

    “……”魏云深沉默了會兒,“我不喜歡他!

    “可我還沒說他是誰呢!蹦目瓷先ヮH為自得,“我姐姐以前也像你這樣,她后來告訴我,心里一直想著誰就是喜歡誰,我沒說宋持懷的名字你卻立馬想到他了,你分明就是喜歡他!”

    魏云深又要狡辯,想到魔心是可以直接看到自己內心的,干脆放棄掙扎:“可他不喜歡我!

    “是啊,你喜歡他,可他不喜歡你。”魔心道,“所以你處處受他掣肘,因為怕他死,又因為怕他的寒癥無藥可解,所以連最討厭的人都不能殺,要我說,喜歡別人有什么用?”

    魏云深看她:“你好像經驗很豐富?”

    “也不算豐富吧,我阿姐以前跟你一樣!蹦幕貞浧鹗裁,有些感慨。

    魏云深問:“她后來怎么樣了?”

    “誰?”

    “你阿姐!

    “她后來……”魔心斂下眉,她平時跟魏云深說話時總離不開她阿姐,此時說起故事,卻沒有半點傷心,“她后來為了男人生產死了,那個男人在他面前總說好聽的,她死了以后卻立馬去找了別人,還趁我阿姐魂魄未散時生吞了她的魂魄,奪取了了她殘剩的大部分靈力,可見情愛這種東西,從來都是不靠譜的!

    過往太多慘重,就連魏云深這個局外人聽了都有種感同身受的難受,魔心卻面色如常,平靜得仿佛在說別人的事,魏云深望之生惑,問:“你就不難過?”

    “我為什么要難過?”魔心更疑惑,“她死的時候,我已經為她哭過一次了!

    “……”

    魏云深望著她平靜的樣子,又想起之前跟她相處,實在很難想象出魔心哭的樣子。

    他不再為難自己,點了點頭,又將話題繞了回來:“我會再叫馮嶺去找找有沒有你說的昆山木,但你確定,若給他換個軀體,所有沉疴痼疾都會消除嗎?”

    魔心點頭,確定地說:“寒癥綁的是身體不是魂魄,但你師父心有郁結,除非失憶,否則我解不了他的心癥!

    魏云深點頭,他看上去很累,抬手揉了揉眉心。

    魔心頓了頓,又繼續說:“但是你的那個師父,他……”

    “不要看他的事,就算看了也不要跟我說!蔽涸粕钋r截斷她的話頭,“他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我永遠都不想知道!

    “……”魔心往院外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可是他現在……”

    魏云深道:“他跟馮嶺只是說說話,沒有別的!

    “我知道。”魔心看了眼他,心知這人莫名其妙的酸意泛起來了,只能說,“好吧,不說他,那我說馮嶺,你知道他現在在干什么嗎?”

    魏云深青筋一跳:“他跟宋持懷親上了?”

    魔心不知他是怎么聯想上的:“……那倒沒有。”

    “那就沒事。”魏云深松了口氣,“師父好不容易愿意主動示弱,只要他不跟別人走,其他的事,我都尊重他。”

    第67章 一招

    魏云深并無苛待俘虜的習慣, 哪怕他已厭憎凌微到死,關著他的也不過是一個因許久沒打掃而落了灰塵的偏院。

    院中雖有些簡陋,關著凌微的那間房卻收拾得干凈。到了地方,馮嶺留外望風, 宋持懷獨身一人進去, 他做足了心理準備, 卻仍在看到渾身掛鎖著鐐銬、哪怕睡著了也滿面陰郁嗜血的凌微時心間顫了一下。

    聽到響聲,床上淺眠的少年立時睜開雙眼,原本充斥著狠戾的眸子在看到宋持懷的瞬間變得溫和下來。凌微從床上坐起,他盯著宋持懷看了許久,最終確定這不是一個夢,于是露出個笑:“我的好有有,你來了!

    宋持懷關好門, 他慢吞吞踱到凌微前方, 掐捏在掌心的指甲松了又緊,才終于得以保持住面上平靜:“師叔!

    “你是怎么說服那個雜種來看我的?”短暫的久別重逢的喜悅過后,凌微又恢復成了平常冷靜的模樣,他上下掃視了宋持懷一眼,那眼神不像在看人,而像在評估一件破損寶物的價值, “你讓他上你了?還是用別的什么交換的?”

    宋持懷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深深吸了口氣,然后拿出剛才馮嶺給的鑰匙,將凌微身上的禁錮解開:“師叔, 你跑吧。”

    “吧”字才剛起了個音, 宋持懷便感覺到一股大力摟著自己的腰往前扯,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下一刻,凌微的手從他后腰往上攀升,如陰冷的吐著信子的毒蛇一般在宋持懷身上游走,最后那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宋持懷被迫仰頭與凌微對視,后者聲音冷漠:“你讓他碰你哪里了,還是說……哪里都碰過了?”

    宋持懷想要掙扎,可他一來本就不是凌微的對手,二來身上的血契受制于人,面對凌微時他身上的抵抗意識總會變弱,宋持懷掙了一會兒沒掙動,只能強忍著這個屈辱的姿勢,說:“我只有這一會兒的時間,師叔再不跑,一會兒魏云深發現了,就再也跑不了了!.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他不跟別人走,就算他把那個姓凌的放了也沒事?”

    話一出,滿院沉沉,風停樹靜。剛才還一臉淡然的魏云深瞬間變了臉色:“你說什么?”

    魔心道:“宋持懷跟馮嶺去放凌微了!

    “這不可能!”魏云深幾乎是下意識開的口,他甚至是先把話說了出來,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馮嶺早就跟他決裂了,他做了那樣的事……馮嶺怎么可能原諒他?”

    馮嶺從前是幫過宋持懷沒錯,可現在前塵債消,而且馮嶺為了報復宋持懷甚至選擇跟自己合作,他跟了宋持懷很多年,對那個人的信息掌握得很全,如果不是他……如果不是他,自己根本沒法這么快攻克天極宮!

    而且、而且如果他真的是宋持懷的人,馮嶺又為什么要救自己?宋持懷不是恨不能除他而后快嗎?

    魏云深越想越亂,他早就猜出宋持懷設計自己入魔一事另有隱情——畢竟如果只是為了報魏士謙的仇,那他最開始在鄴城的時候就沒必要救自己,何況魏云深后來也已經知道魏家的變故是宋持懷的手筆,他真的要報仇,何必繞這么大一個圈子?

    可知道歸知道,魏云深始終無法得知宋持懷的真正用意。他調查過也問過,但馮嶺說不知道,宋持懷則一口咬死他就是為了報當初著月樓之仇,其他方面無從下手,于是哪怕再不甘愿,魏云深也只好先停了這方面的調查,但……

    看穿他的想法,魔心欲言又止,魏云深按著太陽穴:“看都看了,直接說吧!

    魔心這才說:“馮嶺被他種了蠱,他從始至終,都沒真心歸順過你。”

    “……”魏云深差點啞了聲,“也就是說,他救我又幫我,也是宋持懷授意的?”

    看到魔心點頭,魏云深又問:“所以讓我搗亂天極宮殺死凌盛,背后也是他在推波助瀾?”

    魔心仍然點頭。

    魏云深并不懷疑魔心的話,拋開魔心確實擁有洞悉人心的本領不談,如果按照這個思路來順,反而有很多事開始疏通,讓他能窺見其中一二關竅。

    魏云深直接氣笑了:“既然這樣,他跟我目的一致,為什么不直接說,要故意引我誤會呢?”

    “他信不過你。”魔心道,“他以為你是魏士謙的兒子,對他來說一個是血海深仇的仇人,一個只是受惠于父輩的利益既得者,對他來說,自然是前者重于后者。”

    魏云深冷笑,他自以為這個“血海深仇的仇人”說的是魏士謙,卻突然想起魏士謙早在他這個“利益既得者”出現之前就已經死了,自然沒有誰輕誰重的說法,既然這樣,那……

    魏云深突然激動起來:“你說的這個‘血海深仇’是誰?”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很多事,在天極宮時、宋持懷面對凌微時做低伏小、凌微對著宋持懷宛如玩物般的態度——他那樣高傲的一個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先前所有不通的事都在這一瞬間被理通,詭異的赤紅攀上了魏云深眼底,少年執拗地看著魔心,他心底突然生出無限懊惱:要是他早點想到就好了,要是他早點想到,他們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魔心在少年的期待中開口:“他還活著的血海深仇還剩兩個,一個凌微,還有一個,是他自己。”.

    “跑不了,那就不跑了。”

    凌微低著頭,他用眼神侵犯了一遍宋持懷多了血色的雙唇,語態癡迷:“從給你種下血契的時候我就想到這一天了,我要死,有有有陪著,哪怕真的死了也甘愿!

    他一只手扶著宋持懷的腰,一只手按著他后腦勺,少年迷醉地嗅著宋持懷的臉,最終輕輕吻了一下青年的眼瞼,道:“就算讓他捷足先登,等他趕過來時,卻發現我二人已纏綿至死、靈肉交融,也還是他輸了。”

    “……師叔!币恢敝懒栉⑹莻瘋子,卻沒想到他竟瘋到這個地步,宋持懷極力往后倒著,試圖拉開與他的距離,“逃出去,為我報仇……求你!

    凌微靜靜看著他,忽然露出一個殘忍的笑:“你不僅跟他上了床,還要我把你丟下了一個人跑,有有,你好狠的心。”

    宋持懷閉了閉眼:“我自然愿意與師叔共同赴死,只是大仇未報,死不瞑目。師叔,他辱我至深,若不報此仇……”

    他話沒說完,凌微卻想起初知宋持懷與鄴城魏家的糾葛之時對方不時流露出的難忍與恨意,他的有有是那么睚眥必報的一個人,若不能卸去心頭之恨,只怕就算是死,也難以磨平怨念。

    雖然他的有有時常很不乖,但凌微也不愿意將人磋磨到這個地步,叫人抱憾而終。

    凌微抱著他,心頭旖旎漸漸消去,過了許久才將人放開,慢聲說:“為你報仇,可以,但你要跟我一起走!

    宋持懷急道:“地宮森嚴,魏云深恐怕很快就能察覺到此地不對,如果我們一起,到時候誰都跑不了!

    “那就誰都不要跑,咱們兩個一起死在這里!绷栉]給他留半點商量的余地,他活動了下筋骨,然后召出佩劍開路,“這次我生你生,我死你死,有有,我得不到的,魏云深也永遠也別想再得到!

    “若你先死,我給你報了仇便會來找你,若我先死,你也得給我殉葬!.

    察覺到宋持懷的真實意圖過后,魏云深連半點思考的時間都沒多留,立刻就拔腿趕往凌微的關押之地。

    但他還是慢了一步,路行一半,魏云深便看到某處發出了沖天白光——地宮里本就無日月明光可照,游離的夜火雖能令他們勉強視物,卻還是有些暗了。因此那道白光尤為醒目,晃得魏云深心頭一顫,他只能祈禱自己快點、再快點,然而趕到的時候,偏院里已經沒了凌微的蹤影,只剩滿地魔族尸體。

    “尊、尊上!

    其中一個倒在院門的魔族尚存一息,大概是戰斗時離得遠,他沒有被一擊斃命,但也離死也沒差多少了:“是……是你帶回來的那個人,他,他把人放走的!

    魏云深連忙蹲下來去扶他,他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他以為自己受過宋持懷那樣的對待,早已練就了鐵石心腸。然而到了現在卻還是沒忍住哭了起來,清明的液體斷了線般從他眼角流下,他捂著人的胸口,不住搖頭:“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該相信宋持懷的鬼話,他不該掉以輕心,他不該優柔寡斷留了凌微一命,他不該沒有及早察覺宋持懷的意圖……但凡以上任何一個“不該”不存在,都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

    瀕死的魔族胸口涌出大量的血,他回頭看了一眼,從院子到離開地宮的必經之路上斷斷續續倒了不少魔族的尸體,那些都是他的同族,有的昨天還在一起喝酒下賭尊上什么時候能讓尊后回心轉意,今天就已經死了,再也說不出話、再也不能一起喝酒、再也回不來。

    他很傷心,卻也只有傷心這一種情緒了。他知道魔族大多低智,所以自己不如尊上那么聰明,也猜不到尊上和那個“尊后”之間發生了什么,哪怕那個人做了那么多對不起尊上的事,尊上都能不計前嫌地原諒他。

    可是,可是他們這么多兄弟和朋友,真的都比不過那一個人重要嗎?

    他是恨不起來的,尤其是對魏云深,他知道他們的尊上跟尋常的魔族不一樣,也知道他本可以不跟他們綁在一起。尊上對他們沒有任何責任,但還是留了下來,把他們聚在一起,說要有房子住、有暖和的火烤。

    他不忍心讓尊上為難的,但看到兄弟們的死狀,還是沒忍住自私了一回:“尊上,可不可以……不要喜歡他了,給我們……給他們,報仇……好嗎?”

    他每說一個字就吐出一大口血,到最后臉上被污血蓋滿,已經看不見原來的顏色。魏云深哭得抽噎,他已經說不出別的話,只一個勁地試圖用靈力為他恢復,卻只是徒勞無功,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的生命力漸漸消亡。

    他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心臟好像都被捏成一團,不是傳來針刺的鈍痛:“對不起……對不起……你撐住,我去給你找郎中,我帶你看病,你不要死好不好,我錯了,我不該……我不應該相信他,對不起,對不起……”

    “不怪尊上……”魔族費力地捏了捏他的手,搖頭說,“但如果你……如果尊上真的很喜歡他,那還是……算了吧!

    像是拼盡了最后一分力氣,說完這句話,他的眼睛緩緩閉上,魏云深手底下微弱的跳動徹底平息下來,他睜著眼,而后不可置信般,又往里送了大段靈氣。

    沒用、沒用。

    視野所及盡是尸體,如果是從前,他們看到他會高興地擁上來喊他“尊上”,會圍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有些膽子大點的,會問他到底什么時候能看到他跟“尊后”大婚。

    可是現在,他就在這里,卻沒有一個人上來叫他一聲“尊上”。

    某一瞬間,魏云深甚至覺得自己回到了魏家滅門的那個早上……被宋持懷從祠堂里帶出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滿地滿地都是尸體,多得是人死不瞑目,他們或許是魏士謙的幫兇,或許只是剛進魏府以為某了個好差事的無辜人,但都沒有分別,他們無一例外都死在了宋持懷劍下。

    那時殺人的是宋持懷,現在造成這一切的……仍是宋持懷。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呢?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魏云深不懂,他悲慟地吼出了聲,巨大的痛意自心間蔓延開來,一股難以言明的情緒吞噬了他的神智,他慢慢想不起來自己是誰,慢慢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只想著把人——不管凌微還是宋持懷都抓回來,他們欠他的,造下的孽,都是要償還的。

    地宮外,剛還云清月朗的天空霎時烏云密布。

    魏云深已對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自然也就看不到無數道黑色的靈氣自那些死去的魔族胸口躥出,奔流涌向他的心口,連綿不絕。

    無上的怒意與哀慟充斥著他的大腦,待那些融匯的靈氣盡數沒入,魏云深逐漸恢復清明,他聽到了一道喚聲:“尊上!

    是馮嶺,他還不知魏云深已經知道真相,仍扮演著自己“魔族護法”的職位,“逃出去的那兩個,被抓回來了!

    第68章 枯樹

    魏云深到得晚, 等他抵達宋持懷與凌微被擒之地時,他們二人已被許多魔族圍了起來。

    凌微是力竭而敗的,他的身上、臉上、鞋子上各處都沾濺了新鮮的血液。他手上的利刃輕顫、呼吸急促,腳邊還倒著幾具魔族的尸體, 不知是經歷了怎樣的車輪戰。但殺敵再多, 在絕對的人海戰術下, 仍逃不了敗亡的結局。

    對比之下,旁邊攙扶他的宋持懷看上去就干凈很多,相比于凌微浴血奮戰后的狼狽,宋持懷仍穿著一身潔然的白衫,除卻扶著凌微的那雙手,其他地方沒有任何見紅。

    盡管如此,凌微仍做了一副保護的姿態將宋持懷守在身后。他以劍杵地, 傲然凝視周圍每一個蠢蠢欲動的魔族, 明明身陷頹勢,卻硬是以一個眼神嚇得那些魔族不敢妄動。

    光憑兩人一劍,竟就讓當場的陣勢僵持起來。

    “尊上來了!”

    不知哪個眼尖的先發現了魏云深,魔潮中爆出一聲洪亮的喊聲,而后人人回頭,剛還密不透風的魔墻飛快給剛到的魏云深讓出一條路來, 魏云深踏路而行, 很快就走到了宋持懷二人面前。

    ……很奇怪,若是之前讓他看到宋持懷與凌微相互扶持的樣子恐怕他又要痛不欲生一番,但自從知道宋持懷的真面目, 魏云深心里就再也掀不起任何一點痛怒, 他的心海平靜無波,唯一一點輕微的悲哀和同情, 卻不知是為凌微還是為自己。

    ——直到現在,宋持懷都還在演著不離不棄的戲碼,樂此不疲。

    想到宋持懷前幾天跟自己說過的那些示好的話,魏云深心如刀割,再開口時余情已燼,他的嗓音透著自己都沒想到的疲憊和嘶。骸鞍阉纬謶褞氯。”

    魔群中立時出來兩個人,一左一右架在宋持懷身后。宋持懷卻突然發難,他兩掌擊向那兩個魔族,那兩人始料未及,一倒一退,宋持懷冷聲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要我離開師叔,想都別想!”

    這其中大多數都知道他與魏云深之間的關系,聞言紛紛將視線投向后者,既是為難也有悲憤與懇求,宋持懷害人太多,他們一忍再忍,就算是看在魏云深的面子上,也不想再繼續忍下去。

    魏云深心生鈍痛,一股無力感將他席卷,他捂著心口:“要殺要剮?你想那個很久了吧?放心,我不會讓你這么痛快的!

    宋持懷神情一滯,盡管極力掩藏,他的眼中還是有錯愕一閃而逝。然而還沒等他多想試探,魏云深再次下令,剛才被他擊退的二人重新上前,將他按著押了回去。

    無瑕白影經過身邊之時,魏云深連一個眼神都沒分出去,他的視線早就落到了將全身力氣都寄托到劍上的凌微身上,這個男人陰冷無情,哪怕殺了這么多人仍不見半點愧疚,凌微只望著宋持懷被帶離的背影,知道再也看不見才收回目光,吝嗇地分出一點注意力給了魏云深。

    他真是個怪物,直到此時都還笑得出來,冰涼的嘲諷目光如同能穿過血肉直接刺進魏云深臟腑:“我敗了,但我沒輸!

    魏云深搖頭。

    他跟凌微沒有多深的交情,說是互看不順眼也說得過去,他本不該為對方解釋什么,就讓凌微一輩子都活在宋持懷的騙局里也很不錯,可……憑什么呢?

    他不甘心,憑什么同樣是被宋持懷騙得團團轉,凌微能到死都活在宋持懷為他編織的美夢里,他卻提前知道殘忍的真相,知道自己從始至終都只是一枚棋子,從不曾在宋持懷那兒獲得過一星半點的真心。

    憑什么?

    真正的痛苦不是簡單的死亡,而應該是殺人,誅心。

    魏云深牽起唇角,卻笑不出來,他干脆摒棄了這個僵硬的動作,說:“如果你沒輸,現在就應該已經跟燼日寒眾人會合了!

    凌微悶哼著挑了下眉:“你想挑撥我們?”

    “不是挑撥,是說實話!蔽涸粕钜徊讲阶呓怂。

    ——凌微殺了太多人,所以魔域里這些對他心有余悸,但魏云深不一樣,他到現在才切實地感覺到,原來人在強到了一個地步以后真的可以輕易看穿別人的境界,哪怕此刻凌微再虛張聲勢,也不過是強弩之末,不堪一擊的紙老虎罷了。

    對待這樣的凌微,還沒有到要他這么嚴陣以待的地步。

    魏云深走到凌微身前,他手一前一提,凌微手上的劍立馬就被他奪了過去,凌微搶而未成,他腳下一個踉蹌,最終還是撐住了沒倒下去。

    魏云深拿著那把劍照著地上那些尸體的傷口朝著凌微一招招比劃,道:“是馮嶺帶他來找的你,又是馮嶺來向我告的密,不然你猜猜,馮嶺是誰的人?”

    凌微不為所動:“馮嶺不是早就墮魔了嗎?”

    “是啊,就這么巧,偏就是宋持懷身邊的兩個人墮了魔,馮嶺于我之前許久,我本不該認識他的,偏就是萬劍宗大比這么關鍵的時候他出現了,當場給我定了死罪!

    魏云深聲音淡淡的,或許是已經被背叛到麻木,今天哭過一場之后,他的心情就很難再起波動,平靜得宛如一潭死水。

    見到凌微臉色微變,他皮笑肉不笑地彎了彎唇,繼續說:“你似乎沒注意到一個問題,他靈力恢復了,卻不愿為你擋殺一人,你確定,他是真心想跟您逃出去的嗎?”

    凌微心跳一漏:“他的修為……”

    不是說他的修為被封印住了嗎?

    凌微話猶未盡,魏云深卻聽明白了,道:“如果他真毫無修為,剛才又是怎么能對得過魔族的呢?”

    因受傷而有些遲鈍的意識逐漸醒過神來,凌微耳邊一陣嗡鳴,饒是再不敢置信,也不由得對魏云深的話信了三分。

    可是……為什么?

    他的有有就算偶爾任性了些,在大是大非上卻向來拎得清楚,有有從來乖順服帖,這次卻為什么……

    凌微不愿深想其中緣由,面對著咄咄逼人的魏云深,他仍帶著邪佞從容的笑:“那又如何?至少他肯與我同死,這就夠了。”

    “他會死,但不會跟你同死。”凌微緩緩道,他說完這句就閉了嘴,兩只眼睛直直地看著凌微的,后者絲毫不躲地反看回來,輕佻道:“怎么,舍不得殺我了?”

    魏云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你還記得林玉瓊嗎?”

    凌微皺眉,他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捂著胸口咳了兩聲:“那是誰?”

    “一個啞巴!蔽涸粕畹,他死死看著凌微,試圖在他臉上找到哪怕一丁點懊惱的情緒,“曾經天極宮的外門弟子,曾有機會入內門,但因為跟別人說了兩句宋持懷與你的事,被你削了舌根!

    “哦?”凌微來了性質,挑眉道,“這樣的人太多了,有沒有更具體一點的,我看看能不能想起來!

    他話里猶帶笑音,雖然看上去是在好好說話,但分明卻是……挑釁。

    簡直……無可救藥。

    魏云深閉上了眼,他暗笑自己愚蠢,也放棄了跟凌微繼續交流的想法,只是說:“沒關系,你會記住他的!

    他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凌微才只察覺到他語氣不對,就見魏云深拍了拍掌,霎時一襲青衣緩步走了上來,魏云深將凌微的那把佩劍遞給他,莫名地,鼻頭一酸。

    他不愿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于是偏過了頭,輕喊:“林師兄。”

    那襲青衣“嗯”了一聲。

    魏云深道:“慢慢來,除了你的,還有天極宮其他師兄們的仇,你都要一并報了。”

    林玉瓊:“嗯”。

    魏云深深吸了口氣:“還有魔域里族人仇,也都勞煩你一并!

    林玉瓊:“嗯!

    凌微不可置信地沉聲道:“你讓一個無名小卒來殺我?”

    魏云深沒有答話,他只是最后看了凌微一眼,覷見對方眼底的怒意和質問,然后漠然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身后傳來利劍破體和謾罵的聲音,魏云深仿若未覺。他眼著于前,步履堅定,心境從未這樣沉重過。

    后面的一切都跟他沒關系了,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地宮里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監牢,因此宋持懷仍只是被關押在他原來的房間,相比于之前的寬容,他這回被兩個人一左一右看著,時度守在中間眼也不眨,好像自己稍一松懈他人又會不見。

    相比之下,宋持懷淡定得已經不能用平靜來形容。他自在極了,看上去不像剛剛出逃、剛放了俘虜、剛被抓回,而是就坐在窗邊的小榻上,像往常一樣安靜看書,有時嫌光太弱,還撥一撥旁邊的燭火。

    魏云深站在門邊看了他一會兒,心底生出無限的悲切和憤怒,他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只是看著宋持懷,良久才說:“你們先出去吧。”

    時度看了他一眼:“……尊上!

    “我會親手殺了他。”知道他的為難,魏云深啞聲道,“我會給死去的人一個交代。”

    時度這才不再多說什么,他朝另外兩個人打了個眼色,領著人出去了。

    魏云深走進房里,聽到門被關合的聲音。他的眼神在未從書上收回視線的宋持懷臉色流連許久,最后不得不從對方手里將書抽出,問:“就沒什么想說的嗎?”

    “有啊。”宋持懷露出個笑,這個笑魏云深先前見過一次,不同于此前裝出來的溫和或嘲諷,而是明媚如三月春風,帶著一股憾事終結的釋然,和再也不必偽裝自己的真實。

    他笑著問魏云深:“你什么時候殺我?”

    他太聰明,被帶走前聽到魏云深的那一句話就猜到對方已經知道自己的真是目的,于是干脆連最后的偽裝也卸去,哪怕知道這個提問是在拿刀割魏云深心口,也毫不猶豫地扎了下去。

    魏云深叫他說話,卻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我能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都是假的。”宋持懷知道他要問什么,在他開口之前就出聲了,“你見過的、經歷過的、想象里的,但凡跟我有關的一切,都是假的!

    真相扎人,魏云深早有準備,卻仍覺陣痛:“……只是因為我是魏士謙的兒子?”

    宋持懷點頭:“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當然夠了。魏云深在著月樓待過,他甚至里面是怎樣一番地獄的景象,宋持懷從那里面出來,會對魏士謙深惡痛絕實在正常,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是這樣。

    魏云深問:“如果我不是呢?”

    宋持懷搖頭否認:“沒有這個如果!

    其實他當初并不是故意留了魏士謙的兒子一條命,只是剛好察覺到有人躲進結界、剛好懶得費事、剛好將結界里的人留在最后、剛好他需要一枚棋子復仇,所以選擇了魏云深而已。

    但誰知道就這么剛好,他留下的就是魏士謙的兒子,但這樣也好,宋持懷雖然不介意將無辜的人卷進來,能少一樁罪業,對他來說也沒什么壞處。

    魏云深用力捏了捏手,他口中喃喃,不斷重復著宋持懷那句話,突然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極大,宛若發狂一般,因為太過用力,到最后竟然咳了起來。魏云深雙眼發紅,笑得癲狂亂顫,但眼睛從始至終沒離開過宋持懷身上,他仿佛要用眼神從宋持懷身上扒下一塊皮來,到最后卻無事發生,直到他笑累了停歇下來,宋持懷都還只是好好地坐在那里。

    他問:“你真以為死了就能解脫了?”

    宋持懷道:“死了總比活著好!

    “好啊!蔽涸粕钶p聲道,“那我們打個賭怎么樣?”

    宋持懷問:“賭什么?”

    “就賭……死了以后,你會后悔,怎么樣?”

    宋持懷問:“你要怎么知道一個死人會不會后悔?”

    魏云深道:“這個你不用管,你只要決定賭不賭就行了!

    宋持懷被他勾起了好奇心:“賭注是什么?”

    “就賭自由吧!蔽涸粕钐统鲆话沿笆,這把跟當初宋持懷刺向他的那把極為相像,細微之處又略有不同,看上去是仿制而成,只是用鐵更精,反而更像正品。

    他將匕首抽出,匕尖抵住宋持懷的胸口,冷聲道:“如果我贏了,你的自由歸我,你永遠都要待在我的身邊,不管真心假心,你當初怎么在凌微面前演戲的,就要怎么恭順地對我。”

    胸口傳來一陣刺痛,宋持懷有意將身體往前送,卻被血契阻擋,他只好等著魏云深主動將匕首刺進更深的地方,悶笑著問:“那如果……你輸了呢?”

    “那我從此做你的狗,往前你怎么對凌微的,我再給你演一遍!

    第69章 新芽

    這一天, 魔域里發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擅蠱惑人心的宋持懷與殺害了幾百條魔域人命的凌微終于伏法,宋持懷遭遇剜心而死,凌微身受數刀最后割首而亡,魔域里凡所圍觀, 無有不拍手稱快者。

    第二件: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詛咒, 殺了凌微之后, 林玉瓊當夜自裁于房中,魏云深也在擊殺宋持懷后暴斃而死。他與宋持懷的尸體同時消失,一起失蹤的,還有長久為伐魔聯軍的事在外奔波的馮嶺。

    第三件,也是最振奮人心的一件:魏云深失蹤以后,一個自稱為他們母親的名為魔心的女人接手了魔域。魔心性格單純更與域中魔族相近,且實力強盛, 初來不過僅僅三天, 便將燼日寒的駐軍殺得猝不及防、奔逃潰散。

    壓在魔族眾人心頭已久的烏云終于撥去,最后一批盟軍退出燼日寒那天,魔域里的所有人終于都從地宮搬回了地面。

    他們爭先恐后地打掃起了這片被戰火蹂躪得殘破不堪的土地,半成未成的魔宮里的血跡都被清理干凈,不知屬于魔族還是所謂正道的殘骸也悉數歸攏。他們在魏云深原來的寢宮在搭建了一個木架臺,所有在這場伐魔之戰里受到破壞的, 無論活物還是死物, 通通丟了上去。

    為死去的同伴們舉辦祭禮的這天,魔域里下了場不大不小的雨。

    木架臺邊上圍了不少的人,大多面含悲傷, 或低聲泣語。退敵最初的興奮與激動消退過后, 親朋逝亡的傷感如同慢一步追上來的潮水席卷上所有人心頭,他們沉默地看著魔心一把火將這場爭斗的遺跡燒光, 撲天大火熊熊燃燒,熾熱的恨意與悲慟染上了在此旁觀的每一雙眉眼。

    不約而同沉默的哀悼之中,突然傳來一陣隱忍的哭聲:“尊上……”

    旁邊有人遞了自己的袖子過去:“……你別哭了,尊上看到了會難過的!

    有了開頭,余下的人也都再忍不住。木架臺前竊竊嘈雜聲起,有人交頭接耳,有人自喃自語,有人暗自傷神……無論什么,都阻擋不了對已逝之人的思念。

    “……我也好想尊上!

    “尊上怎么會死呢,他不是都把那個壞人殺了嗎?”

    “尊上喜歡他的吧?我們是不是不應該讓尊上殺了他?”

    “其實尊上不殺他也沒關系的,只要尊上開心就行了,也沒有人說他一定要死啊,為什么尊上殺他之前不跟我們說一下呢?”

    “就是就是,尊上跟我說一下,我肯定要攔著的呀,哪有人殺自己喜歡的人的?”

    “……我好想尊上呀,以前我哭了,尊上都會抱著我哄我的。”

    “又不是只抱你,我也被抱過,要是尊上可以高興,我給尊后殺了也沒關系!

    “尊上都說了不要叫尊后了!

    “就叫就叫,尊上喜歡為什么不能叫?我叫了尊上還高興呢,我就要尊上高興!”

    “……”

    吵嚷的聲音令人煩躁,時度默不作聲從人潮里退出,此時魔域里百廢待興,閑忙都有,他無事可做,漫無目的地逛了一圈,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之前關押宋持懷的房間。

    他看著床邊被削了一段的鐵鏈,不知為什么走上前去,伸手要摸的時候又清醒過來,立馬收回了手。

    “你不高興?”

    身后傳來鮮有的女聲,時度沒回頭,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應該是在為尊上難過!

    魔心繞到他旁邊:“但這里又不是魏云深的房間?”

    時度一頓,面露困惑:“他死了,罪有應得,但我好像也沒有很高興!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蹦母型硎艿嘏牧伺乃募,“你想不明白的!

    她語氣篤定,引得時度不禁側頭去看:“你怎么知道我想不明白?”

    “都怪我。”魔心看上去有些懊惱,“我沒有把你們生得太聰明。”

    時度反駁:“我不是你生的!

    “身體不是,但其他的是!蹦目瓷先ヒ灿行┵M解,但她向來不喜歡糾結這些復雜的東西,于是只說,“你忘了嗎,我是母親,魔族的起源,孩子當然是由母親生的!

    這話乍一聽有道理又沒那么有道理,時度自詡是魔族里較為聰明的那一類,也沒聽懂魔心這番高深的話,虛心求教:“什么意思?”

    魔心說:“我也不知道,這些話是我姐姐……就是你大姨,她教我的。”

    “……”時度又不說話了,他想到魔族們都不怎么聰明的智商,心想能生出這么多笨蛋魔族,魔心當然也聰明不到哪兒去,他不該為難她的。

    魔心看穿他想,說:“你們笨是我造成的,但不是我不聰明造成的!

    “我創造的功法雖然強勢霸道又極好上手進益飛快,但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執……”

    “……大喜大怒、大愛大恨,若心有執,則系引全身悲喜,執所系者動,心神大亂!

    時度想到什么,飛快看了魔心一眼,“是這個嗎?尊上跟我說過!

    魔心點頭:“人的欲望是無盡的,但還可以掌控、還可以更改。而隨著年歲長進,想要的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人一旦被這種欲望——執念所控制,很容易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很不湊巧,我的功法無法壓制人的執念,反而會將其越放越大,所以所謂的‘大喜大悲,大愛大恨’,其實只不過是為了一個人或事物嗔癡而已!

    時度沒太聽懂,但不明覺厲:“這也是我大姨跟你說的?”

    “不是!蹦膿u頭,莫名執拗,“這是她死了以后,我自己悟出來的!

    時度頓時恍然,看魔心的眼神都不一樣了:“能再具體一點嗎?”

    “就拿魏云深舉例子吧!蹦南肓讼耄澳阌X得他怎么樣?”

    “聰明!睍r度毫不猶豫地開口,“尊上是我見過最……第二聰明的人!

    他原本想說最聰明的,但腦海里突然閃出宋持懷那張臉,只好不甘愿地改了口。

    魔心沒否認他的想法,問:“魏云深跟宋持懷都很聰明,但是他們最后都死了,你知道為什么嗎?”

    時度想不出來,只能搖頭:“……不知道!

    “因為他們太聰明了!蹦牡溃爱斠粋人太聰明,又執念過重的時候,往往會為了目的不擇手段,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達成自己的目的,而這個‘代價’里,甚至可以包括他們自己。”

    時度心念一動,他覺得自己腦子突然靈光了一下:“所以……”

    “所以我的孩子們不需要太聰明。”魔心為他揭開謎底,“愚笨一點只是會被人嘲笑,可是如果人太聰明,是真的會死的!.

    另一邊,距離魔域三百里的昏黃樹林里,一玄一青兩道人影之間劍拔弩張,相對而立。

    魏云深出走倉促,除了魔心誰都不知道他的死亡真相,自然也就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故人……甚至是本來應該躲著自己走的仇人。

    ……馮嶺,他伙同宋持懷騙了自己這么久,最后還把宋持懷的心挖走吃了,魏云深念及當初的情誼沒有追究,他竟然還敢出現在自己面前?

    魏云深握緊垂在身側的雙拳,尤其在左右避了兩次都能將人錯開,他臉上的煩躁越加明顯:“你到底要干什么?”

    “贖罪。”馮嶺垂下眼,難得正了神色,“他對你做過的那些事,我都要替他還上!

    魏云深氣笑了,他最討厭別人一副很自然跟宋持懷同一戰線的姿態:“他對我做的那些事,跟你又有什么關系?”

    馮嶺道:“我參與進來了,我也有份!

    “哦,那我只記他的仇,不記你的!蔽涸粕畲侏M又冷漠地看著他,眼睛里仿佛淬了毒,“你現在可以滾了嗎?”

    “我不會走的!瘪T嶺道,“我知道你現在信不過我,但沒關系,你可以當我不存在,我只跟著你,不做什么別的事,等需要我的時候我才會出現!

    “我永遠都不會需要你!”魏云深狠狠剜了他一眼,“嫌之前做戲還沒做夠嗎?還是說他算到自己之后的劫數,連這條路都給自己鋪好了?”

    馮嶺搖頭:“我身上的蠱毒已經解了,從此往后不會再受他擺布,也不會再來騙你!

    魏云深對這句話沒有任何反應,他不咸不淡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你上回這么信誓旦旦的時候,是在拉攏我向他報仇!

    然后怎么樣了來著?然后他就跟個傻子一樣被這兩個人合起伙來騙得團團轉,一連好幾個月,他以為自己真的能控制住宋持懷了,誰知道這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是在跟自己演戲,連馮嶺的“背叛”都是宋持懷的一步棋,他們編排好了,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他,就只有他真的把那場戲當了真,毫無防備,不然今天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從今往后,他再信宋持懷或跟宋持懷有關的人的任何一句話,他就是狗!

    馮嶺顯然也想起了當日的事,他臉色微變,勉強維持住,說:“沒關系,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可以幫你。你不是在找昆山木嗎?我之前找到些線索,或許會對你有幫助。”

    他說完,察覺到魏云深目光幽深如淵潭死水,那雙眼睛冷漠得不像話,無由迸射出一股冷意,馮嶺不自覺摸了一把自己的臉,問:“怎么了,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他臉上有什么東西嗎?

    魏云深默了默,問:“你的意思是,我之前讓你去找昆山木,你明明有了線索,但還是找了一堆沒用的木頭來應付我?”

    “……”事實面前,馮嶺無從辯駁,他心虛地偏過頭,“我只是想幫你!

    魏云深冷呵:“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嗎?”

    剛才還心虛著的馮嶺立馬自信起來,他重新看向魏云深:“你不會的!

    魏云深被他這眼神看得惱怒,問:“你憑什么覺得我不會?就因為你跟宋持懷一起騙我,差點要了我半條命?”

    “是我對不起你!瘪T嶺這回沒再避開他的目光,“如果你想讓我以命抵,也不是不……”

    話未完,一道凌厲的掌風忽然而至。馮嶺前襟與頭發被掃得輕動起來,但他躲也不躲,就是站在原地等著魏云深下手,甚至眼睛都不眨一下,下一刻,魏云深的手停在他胸前兩寸,只要再近一點,馮嶺當場殞命。

    魏云深咬牙:“為什么不躲?”

    馮嶺額上覆了層冷汗,但他半點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仍只是說:“這是我欠你的,你就算真要殺了我,我也無話可說!

    魏云深收回了手,冷臉道:“我不是不想殺你,是宋持懷的魂體等不了太久,你既然有昆山木的下落,等我把昆山木拿到手了,再殺你也不遲!

    馮嶺點頭,表示自己沒有多想。

    他之前的奔波并非無用,雖然在魏云深面前裝出不力,但昆山木確實早已到手——沒錯,不是線索,是直接到手,如果非要說跟先前所說的“線索”有什么關系,大概就是馮嶺提供了自己在人界的新住址的線索。

    然后,甚至不需要魏云深多去尋找,他才剛進馮嶺所住堂屋大門,就看到了一截被珍而重之供起來的半人高斷木。

    魏云深走到那截斷木前面丈量一番,又是不住看著馮嶺打量,后者泰然自若氣定神閑,好像絲毫沒有覺得哪里不對。

    魏云深沒忍住開口:“這就是昆山木?看起來跟正常的木頭也沒什么區別。”

    馮嶺道:“皮囊表象而已,宋持懷倒是有一副好皮囊,但也掩蓋不了他敗絮其中的事實!

    魏云深防備地用余光覷了他一眼:“他長得好看跟你有什么關系?”

    “……”馮嶺沒有解釋,只是問:“昆山木有了,接下來要怎么做?”

    “接下來我需要找一塊更大的昆山木。”魏云深看著前面只有半人高的木頭,可惜地搖了搖頭,“這木頭太小了,只能當做備選!

    其實也不能說小,只不過到時候宋持懷很有可能會以一個幼年的姿態復活,魏云深倒是無所謂把人從小時候養起,只不過宋持懷太狡詐了,他怕到時候自己看了小孩心軟,又被人鉆了空子。

    ……再說,他們兩個之間還有舊恨沒有算完,魏云深不愿跟少年時候的宋持懷發生爭吵,哪怕這只是一具軀殼。

    他話沒說明,馮嶺卻明白過來。他掐訣施法,嘴里念念有詞,魏云深還沒反應過來他在干什么,就見一道白光從馮嶺指尖飛向昆山木,下一刻那截斷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大起來,不過幾個呼吸之間,便足足長成了正常成年男子大小。

    馮嶺擦了擦額上的汗,說:“昆山木有伸縮之能,最小能消弭于肉眼,最大可建天梯,你看看現在這樣,足夠了嗎?”

    “……”魏云深被眼前的一切震驚到無以復加,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神色復雜道:“……應該是夠了。”

    馮嶺這才終于松了口氣:“現在呢?要干什么?”

    “接下來的事就跟你沒關系了!蔽涸粕畹难鄣姿查g攀上赤色,他周身靈力暴漲,雙眼一閉一睜之間,馮嶺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出大堂,同時堂門受風力緊閉,關得嚴絲合縫,任憑馮嶺在外如何叫喊拍打都不再打開。

    魏云深從丹田分出一股雪白的魂體,將其融入至昆山木中,眼里閃爍著難以言明的思悼和恨意。

    他盯著散發柔和光線的昆山木,喃喃道:“接下來,就是我們兩個的事了。”

    第70章 烏海徹明

    宋持懷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個夢。

    夢里他時而清醒時而渾濁, 往事流轉猶如四季更替,變幻莫測得令人難以抓握。他細細看那些流逝于眼前的經歷,驟然之間白光化影,飛成一把尖銳的短匕刺向心頭。

    巨大的痛意瞬間將他包裹, 眼前一道虛影恍過, 替他重現意識最后一刻的情景。無盡無言的沉默之中, 宋持懷想起一切,他記得自己終于激怒魏云深動手,心臟撕裂的顫栗猶然加身,宋持懷定睛看著對面正在殺自己的“魏云深”,心境掀不起一點波瀾。

    他只是沉默著想:是了,他已經死了。

    下一瞬便是:……怪了,死人怎么會做夢?

    幾乎是這個念頭響起的同時, 宋持懷感覺到自己本該停息的心臟狠狠跳了一下。他的腦中閃現從未有過的清明, 宋持懷魂識充盈激烈起來,他發覺自己重新掌控了失衡的五感,然后在下一刻,山隱林間,一處閑小屋舍,臨窗床榻上沉睡了不知多少時月的青年睜開了眼。

    ——閑云避暑, 風響殘葉, 窗臺黑鴉跳食,遠野溪徑粼閃,竟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

    宋持懷下意識就要查探周邊情況, 卻是一動兩邊肩胛骨就生痛意, 鐵鏈叮當作響,宋持懷在魔域時聽了太多這樣的聲音, 他偏頭看向聲音源頭,卻見兩根長鏈一左一右穿過他兩邊琵琶骨,將他此身困在床榻之間,令他無法多動分毫。

    宋持懷心頭生駭,他盤腿運氣,卻察經脈封鎖,所有的靈氣渙散在丹田之內無法凝聚,宛若死水一潭,經不起絲毫漣漪。

    “醒了?”

    許是察覺到門內動靜,一道意料之中的人走了進來,看到宋持懷,魏云深眼中沒有任何夙愿終成的寬慰和興意,他似乎又長了點,比宋持懷上回見到他時成熟不少,少年的青澀全然褪去,此時在宋持懷眼前的,是與他之前所見完全另一副風貌的魏云深。

    見到是他,宋持懷重新躺好:“我死了多久了?”

    魏云深道:“三年。”

    宋持懷又問:“為什么復活我?”

    魏云深道:“前債未消,你還不該死!

    宋持懷笑了,說不清是冷然還是嘲諷更多,又或者二者兼有:“那你覺得,我要怎樣才算該死?”

    “你的問題太多了。”魏云深沒有繼續回答他的問題,他從上到下把宋持懷檢查了一遍,確定后者沒什么問題,才問:“餓了嗎?”

    兩個問題之間的跨度太大,宋持懷眉間短暫染上困惑,隨后唇邊笑意更甚:“擔心我?”

    魏云深起身離遠了他一步:“只是你如今功法被鎖,若不進食,生命難以為繼,我不想我才剛把你救回來,你就又死了,讓我白費功夫!

    這番話答得滴水不漏,宋持懷心頭頓生沒趣。他沒覺得餓,但還是任魏云深送來吃食,是最常規的家常菜,此間山野深林,沒有其他客舍或飯店,想也知道這些是誰做的。

    宋持懷看著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式,挑眉詫異:“你還會做飯?”

    魏云深替他在床上布置好矮桌,他盡力將每一角都鋪得平穩了,聽到宋持懷發問,略微側混眼去,從前見人如生星光的璨眼如今古井無波,他悶悶“嗯”了一聲,不知想到什么,說:“三年少與人交際往來,無聊把什么事都學了一遍,怎么也該會了!

    他沒有刻意敘慘,只是像說最平常的事那樣將自己在宋持懷未醒時的事淺暫說了一遍,過后也沒有再提的欲望,仿佛真的混不在意,宋持懷卻莫名聽出其他意思,他抬頭看了眼魏云深,不再說話,安靜吃起了飯。

    出乎意料的,魏云深手藝不錯,宋持懷向來不貪食的人都沒忍住多吃了兩口。期間魏云深沒有動作,他只是在一旁看著,宋持懷吃好后放下碗筷,拿著魏云深遞來的帕子擦嘴:“你不吃?”

    魏云深搖頭:“我辟谷了。”

    辟谷的人卻學會了做飯,真是奇也怪哉。

    魏云深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只又幫宋持懷撤了桌子和碗筷,期間一話不發,乏味得像塊木頭。

    三年的時間讓他成長不少,當初滿腔委屈悲憤的辯解無從下口,如今明明是他占據主導的地位,魏云深卻一句話都不想解釋了——或許也有知道自己再怎么說對方都信不過的原因在,又或許是從前被宋持懷誆騙太多,數度積累而來的失望壓在心頭,再多信誓旦旦的承諾和保證,都不如身體力行地做來的重要。

    他收拾好一切,又開大了窗透氣,然而坐在床邊,問:“還記得那個賭約嗎?”

    宋持懷很快就想起他說的“賭約”指的是什么,抬頭笑道:“你輸了!

    他并不后悔當初所做的一切,也不后悔最后死在魏云深刀下——總歸他早就哀莫大于心死,若非當初凌微的血契,他或許在看清世間所有真偽的那一刻就死了,可凌微限制他不能自盡,宋持懷只好另尋他法,如果一定要有個人來殺他,他倒更寧愿那個人是魏云深。

    至少曾經朝夕相對,某一刻忘了對方身份的時候,真心也曾映照過真心。

    倒在魏云深懷里的最后一刻,宋持懷曾經無比慶幸,又無比失望,如若這人身上沒有魏士謙的血脈,如若魏士謙沒有對他做過那樣的事,他都不介意在生命盡頭之前與魏云深多些溫存的時候。

    ……但世間種種,從來就不該加上“如果”評判。

    宋持懷斂下眉目,他掩去所有可能被看穿的細節,沒見魏云深反應,便得意地又重復了一遍:“我沒后悔,你輸了!

    魏云深卻搖頭:“未到后悔的時候,你怎么確定自己不會后悔?”

    宋持懷對文字的玩弄遠熟于他,聞言沒有多在上面加以糾纏,而是問:“你要抵賴?”

    抵賴也沒什么,反正他也不虧,這個賭局他一開始就沒答應下來,只是問了賭因和賭注而已,是魏云深自作多情,他一個滿門心思只想著死的人,哪里需要遵循對方的想法?

    恰巧一陣風越窗而來,宋持懷攏緊衣領,唇邊含笑:“有想這個賭局的功夫,你不如好好想想,現在凌微已經死了,沒有解寒丹,我憑什么撐過今年冬天。”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這話剛落,一片黃葉隨風飄落窗臺。臺上跳躍的烏鴉被這樹葉驚擾,鋪展著翅膀飛向枯樹枝頭。

    魏云深卻不答問題。他盯著宋持懷多看了幾眼,突然發問:“你原來有這么愛笑嗎?”

    這聲問意料之外,宋持懷嘴邊的弧度僵硬:“……什么?”

    魏云深伸出手,碰了碰他微微勾起的唇角:“你從前的笑都是假的,那現在呢,是想激怒我、或是達成什么其他的目的,還是你真心的笑?”

    宋持懷偏頭躲過他的手,醒來之后,第一次冷下了臉:“有什么區別嗎?”

    魏云深道:“我總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這么失敗,喜歡過的卻是從不存在的幻影,還任這幻影發展成足以牽系我一靜一動的執念。”

    事隔多年,他再次強調自己對宋持懷的感情是“過”,且態度比起之前的刻意強調要平淡不少,仿佛真的坦然了一樣,虛實之中,宋持懷頭一回能察覺出他的真實想法,心底片刻慌亂。

    但他很快就將那抹異樣鎮壓住了,宋持懷扯了扯唇角,道:“你向一個習慣了戴面具的人詢問真假,就不怕得到的是另一張面具?”

    ——至此何須多言,魏云深心里有了答案。

    他沒再說話,只是從宋持懷房間里走了出去,且接下來好幾天也沒再跟宋持懷多說一句,甚至除了每天的一日三餐,魏云深沒多找過宋持懷一次。

    他的冷淡太過明顯,尤其宋持懷見識過他一往情深和恨海滔天的樣子,極致的愛和恨他都在魏云深身上看到過,無論如何都是濃烈,至于這宛若無視的平淡,反而令他難以招架了。

    宋持懷不禁多信了幾分魏云深如今對他只是喜歡“過”,他甚至開始懷疑后者復生自己的原因是什么,如今情勢說不得好也說不得不好,具體要怎么評判,關鍵還是在魏云深。

    這天晚上,宋持懷熄了燈打算睡覺,閉合的窗卻被風吹出了縫隙,他坐起就要將窗重新關好,卻突然一道光影纏來,下一刻,他的房間里多了個人。

    ——若是魏云深,他當然只會走正門。宋持懷沒把來人往前者身上想去,甚至期盼最好來的人是魏云深仇家,這樣他就能將殺機往自己身上引,魏云深三年復生之計功虧一簣,他就算不能殺了魏士謙的兒子為自己報仇,能見對方心血被毀,也算死得其所。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朦朧的月色之中,宋持懷勉強看清來人,他收起臉上表露的虛偽笑意,皺眉道:“怎么是你?”

    來的人正是他最熟悉的人,當年全程參與了他復仇計劃,最后又成功脫身而退的馮嶺。

    他沒想到馮嶺膽子竟這么大,當初聯合他將魏云深騙到那個地步,現在卻還敢出現在魏云深的地盤。

    ……真是盡挑著心軟的欺負。

    馮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嘆道:“你果然醒了!

    聽了他的話,宋持懷眉流目轉,他收斂了針對,吟吟道:“聽你的意思,是知道魏云深的計劃?”

    馮嶺自上而下,當初他為了一□□命跪在地上乞求宋持懷大發慈悲給他剃魂蠱的解藥,而今換宋持懷身陷囹圄,兩人地位轉換,他有些憐憫地看著床上的人,俯身摸了把那兩條露在身體外的鏈子,道:“知道,但知道的不多!

    宋持懷咳了兩聲,刻意偏頭的動作讓他看上去有些無辜,宋持懷順勢捉住了馮嶺的手指,放在掌間不住摩挲著,是個引誘的動作:“不能說?”

    “……”馮嶺默默抽回了手,又連忙看了眼四周,確定沒看到魏云深的身影后才松了口氣,“我對你沒那個心思,你這招對我沒用!

    “是沒有,還是不敢?”宋持懷倚靠在床頭,懶聲道,“你放心,現在魏云深不在,你就算真要做什么,他也不會知道的!

    “……”馮嶺的手握了又握,“你這樣對得起他嗎?”

    “你真的不不想試試嗎?”宋持懷道,他現如今經脈被穿過琵琶骨的兩根鎖鏈攔腰封堵,靈力無用,也沒有其他的籌碼,這一張僅剩的牌是他孤注一擲,容不得半點差池。

    他慢吞吞關了窗,一只手貼在衣領處,看著馮嶺慢慢攀上紅色的臉,戲謔道:“當初在天極宮時你不是還邀過我同浴嗎?這樣,你就當跟我做個交易,我們互利互惠,你也不用有太大壓力,當年魏云深被騙,純粹是他技不如人,現在……”

    “在”字才剛脫口,馮嶺便如臨大敵般用力甩了甩頭,他一連往后退了好多步,直到脊背貼著門才喘著氣停下了,他戒備地看著宋持懷,幾乎是吼了出來:“我不是來跟你說這個的!”

    宋持懷一頓,有些惋惜地看著他,但更多還是嘲弄:“你說你對我沒有那個意思,既然這樣,為什么要躲呢?”

    他話未說全,但兩人都心知肚明:有愧之人才需要躲,真正無愧的人何怕直面誘惑,若真的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再看千萬眼也驚不起半點波瀾。

    ……就如如今魏云深對他那樣。

    不知為何想起不該想的人,宋持懷有些煩躁,他提醒自己專注眼前,便見馮嶺貼著門躲到了墻角,看上去比他更加煩躁:“我是來找你說事情的,你聽得見就行了,管我現在哪里做什么?”

    宋持懷問:“你說什么?”

    馮嶺一愣,剛懷疑自己是不是站得太遠了,抬頭就看到宋持懷眼底笑意不減,明白過來自己又被捉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真的是來跟你說正經事的!”

    宋持懷并不說話,他半坐半跪地倚在榻上,未束的青絲瀉至身前身后,不見糟亂,反而像才剛梳理過一樣,在昏暗無燈的環境里竟顯得有幾分……勾人。

    馮嶺連忙遏止這可怕的想法,他搖搖頭,繼續說:“魏云深不是魏士謙的兒子,他跟魏士謙沒有關系!

    床上的人一頓,而后嘲諷道:“你現在連這種一戳即破的謊話也信口拈來了?”

    馮嶺道:“我沒騙你,我一開始也不信,后面我去鄴城調查了一下,魏士謙的兒子是叫魏云深沒錯,但根本不長他那個樣子,而且‘魏云深’早在我們殺到鄴城一個月前就失足溺死在水里了,魏士謙就那一個獨子,沒有第二個人了!

    空氣中短暫地沉默片刻,宋持懷緩緩收斂笑意,他面上看不出半點表情,良久才說:“……你說我就信?”

    “我后來去鄴城走訪過,根據魏云深的形貌特征,確實找到一個能夠匹配的人!

    馮嶺看了他一眼,猶豫著上前兩步,又看了他一眼,見宋持懷確實沒有了引誘的意思才小心翼翼走上前去,他將一個東西遞給宋持懷:“這是鄴城施家小姐跟魏云深的手信,魏云深是魏士謙撿來了養在著月樓里的,他本被配給了施家家主當做孌寵,是那家的小姐見他可憐,從她父親手里把人要來了,她知道著月樓中人的凄慘,從那以后,就給魏云深寫信!

    看到宋持懷拆開了信件,他才感覺自己重新活了過來:“你認認,這是不是魏云深的字?”

    宋持懷看了兩眼就把信扔到一旁:“我怎么知道這些信是不是你們故意寫了做舊的呢?”

    馮嶺急道:“我騙你這個干什么?”

    宋持懷沒感情道:“你跟魏云深素沒交情,為他奔波澄清又是干什么?”

    “那是我欠他的,我騙了他這么久,我得還!”見說不動宋持懷,馮嶺氣得咬牙,語氣也沒忍住重了不少,“你以為我是你嗎?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一顆心染成七個樣子掰給十個人分,到最后誰都拿不到一點真心!宋持懷,你好好想想,我當你天生冷心冷情是個怪物好了,但你想想魏云深對你,你就算把他當成棋子,他有這么大惡不赦嗎?你連我都能留下一線,為什么就是不能放過他?”

    說到激動的時候,馮嶺直接扯住了宋持懷的衣領。

    他用力極大,宋持懷全身靈氣凝滯,他不是馮嶺的對手更掙脫不得,只能就著這個姿勢冷笑:“既然知道我沒有心,更應該知道他是不是魏士謙的兒子也改變不了什么才對,所以呢,你現在又是在做什么?”

    “你管我干什么,我欠他的,就算你真的無動于衷,我也要把我要說的說完。”馮嶺冷聲道,他深吸了口氣,“你知道魏云深初入天極宮時,他心斗的考核結果是什么嗎?”

    宋持懷當然不知道,他當時假模假樣地關心著魏云深,實則一心想著怎么將這個人化為己用,心斗雖然是卡在入門的重要一關,但他背后有人,能確保魏云深就算心斗不過也能拜入自己門下,所以沒多關心,如今聽馮嶺提起,才想起還有這么件事。

    馮嶺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當即把自己從負責考核弟子那聽來的話重復了一遍:“‘要不是這個人替你動了手,恐怕你跟天極宮的緣分就到這里了’,這是當時考核魏云深那名弟子的原話。”

    心斗用以測試心魔,若是那關不過,普通弟子確實無法進入天極宮。

    至于前面半句的“這個人替你動手”……宋持懷忽然想起一些很久遠的事,他那時也不是全然沒關心過魏云深的,他至少問過對方在心斗時看到了什么,當然魏云深怎么回答的來著?

    ——魏家的禍亂之夜。

    恍然間,宋持懷眉心一跳,他這回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聽馮嶺繼續說:“我后來問了他,他說那天晚上他在魏宅的井水里下了毒,本來是想跟魏士謙同歸于盡的,但后面聽到打斗聲,所以……”

    他話沒說完,特意又看了宋持懷一眼。

    宋持懷想到什么,臉色怔然失色。

    他向來聰慧,自然聽得懂馮嶺的未盡之言:那天魏云深本來想跟魏士謙同歸于盡,但他意外殺出,慌亂間魏云深躲進祠堂,意外進入了里頭的結界,因此留了一命。

    他總算明白過來為什么自己不過是施了一點小恩小惠就引得魏云深那樣珍視,明明是從小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卻在連與他奔波數月、添在天極宮寄人籬下之后仍適應得極好,甚至從來沒對魏士謙的事感到過半點悲憤或是思念。他一開始以為是魏云深不認生心胸開闊,如今想來、如今想來……

    心里有什么轟然碎裂,宋持懷咽下一腥甜,聲音含糊不清:“一面之詞,我憑什么信你?”

    是了,馮嶺說的乍一聽很有道理,但其實只不過是他的一面之詞,僅僅這點線索而已,他也可以編出很多個不同的故事,只憑聽者開心。

    馮嶺嘴里說的,未必就是真實發生的。

    宋持懷不住說服自己,他勉強定下心神,心里卻從未有過地慌亂起來:正如他自小聰慧,此時更知道馮嶺說真話的概率大過假話,但宋持懷仍執拗地不肯相信自己錯了,或許他不肯信的不是自己的錯,而是他將曾唯一奉送上來的真心踐踏在腳底的愚昧和無知。

    他不肯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他對魏云深確實有那么點不一樣,詳細原因未知,他不是喜歡在不相干的感情里浪費多余感情的人,從前只以為是因為在他在凌微面前為奴做寵的那段時間里,他唯一在魏云深面前是個人,所以才對對方另眼相看。

    所以他無所謂在自己的復仇計劃里多犧牲幾個無關緊要的人,反正眾生蕓蕓無相,世人皆若螻蟻。宋持懷不在乎螻蟻——哪怕是他自己的死活,如果魏云深是魏士謙的兒子,那隨便怎樣磋磨他都可以,不過一報還一報罷了,當初魏士謙怎么對自己的,后來他如何還給仇人的兒子,算起來公平極了。

    但如果魏云深跟魏士謙沒關系,而僅是自己的徒弟……

    “手信你覺得是假的,心斗你也覺得空口無憑,那好,我問你,你自己呢?”

    “宋持懷,你信不過別人,那你自己呢,你也信不過嗎?”

    耳邊的聲音打斷思緒,宋持懷向來擅長口舌,可他現在看著馮嶺的嘴一張一合,從未這樣迫切地想要對方閉嘴過。

    宋持懷心頭一愣,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他問:“什么?”

    “魏士謙只有一個獨子,而魏云深跟他半點不像,我不信你沒看出來!瘪T嶺冷漠看著他,殘忍開口,“你目力好,記憶佳,就算過去了很多年,應該也不會忘了那天晚上的事!

    “你不信我,那問問自己,那天晚上,魏家滿門一百多口尸體里,有沒有人比魏云深跟你的仇人更像!

    一話畢,記憶回溯,心神激蕩。宋持懷閉上眼,他好像重新回到了那個夜晚,魏家夜火通明,門宅莊嚴,偶有下人交巡換守,低語私私。

    宋持懷重臨其境,他循著自己殺人滅口的路線回到魏家,疾風厲掃面頰,一片昏暗之中,他看到了一個人。

    ——錦絲蜀,金線衣,銀縷繡附玉鞋,頭冠映襯明珠。

    視線上移,那張臉跟魏士謙起碼有七成相像,那夜急于殺戮而忽視的細節也重新出現,少年死前往魏士謙書房的方向爬了兩步,微弱地喊了聲“爹”。

    過往封塵,真相大白。

    宋持懷胸口一痛,重重吐了口血。

    他只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他無力維持強裝的鎮定,跌坐在了床上。

    想到跟魏云深從前種種——他過去都……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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