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歲遙后來才知道,其實家人對裴行路沖喜是心有芥蒂的。
素來如此,不論什么緣由,私生子這個身份從本質上就令人厭惡,凌家的態度也不例外。
只是后來他病情惡化,無計可施,而裴行路又是算命大師斷言的“八字最合”,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凌歲遙最先回過神來,“江先生,待會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防止裴行路多想,他又補充道:“是有關堂姐的事!
江彥正懊悔剛才那句脫口而出的“病秧子”,聽見凌歲遙這么說,忙應道:“當然可以,凌小少爺請。”
“我先洗一下手,江少先去吧,這層樓的西邊陽臺,我隨后就到。”
“好好。”
江彥斜睨裴行路,經過他時,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走后,凌歲遙口罩下舒了口氣,眉眼彎起:“裴哥,堂姐剛才跟我說看見你了,我還正準備發信息問問你呢!
裴行路平靜地看著他:“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嗯,對不起,我沒有故意偷聽,剛才不小心撞到了飲料,我往這邊來洗手的。裴哥你放心,我一個字都不會往外說的。”
凌歲遙感覺裴行路情緒不高,聲音也低了下來。
裴行路嘴唇張了張,有些煩躁地擰了擰眉,說不出來的沉郁,只想立即離開這里。
他看了看凌歲遙手中沾著的果漬,“你去清洗吧。”
匆匆留下這一句,就走了。
凌歲遙愣住了,直到裴行路的背影消失在華麗卻顯得冰冷的走廊里,他才去洗手,將手上沾到的果汁沖洗干凈,又抽紙擦了擦外套上的果漬。
六樓的最西邊有個露天陽臺。
凌歲遙隨著堂姐進入晚宴后,因他這不常露面的凌家小少爺身份,一出現在會場就受到了多方關注,好些人爭著來跟他說話,凌歲遙起初還能回應幾句,后來人多便覺得悶得慌,索性一個人去陽臺那邊去了,透透氣,再記一下靈感。
凌歲遙合上電腦。
“凌少,非常抱歉,剛才讓你看到那一幕。剛才也是我一時口快,還希望小少爺不要往心里去。”
江彥的笑與剛才截然不同,是凌歲遙見慣了的那種不純粹的、帶有目的性的友善。
凌歲遙搖搖頭:“我不介意。”
上流社會傳言,這位凌家最小的公子脾氣很好,跟刻板嚴肅的凌桓和陰著壞的凌景兩個哥哥相比,簡直單純可愛、毫無心機,江彥頓時就放下了心,殷勤地倒了一杯茶,遞給凌歲遙:“凌少,凌小姐那兒有什么事啊?”
凌歲遙還是搖搖頭,“那只是借口。”
“那……”江彥恍然大悟,“是因為裴行路?”
他眼珠子轉了轉,“現在他和凌家已經簽了沖喜合同,我本來也不方便多說。不過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提醒一下凌少。裴行路他是個私生子,他媽媽是小三,插足了我爸和我媽,后來小三被趕走了還不斷電話騷擾我們家,企圖挾子上位。”
凌歲遙皺了皺眉。
江彥以為有戲,又說:“凌少,你說這小三生的兒子能是什么好東西啊,你千萬別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他為了自己往上爬,明明恐同卻還同意與凌少沖喜,可知此人心術不正!最關鍵的是,他還是公眾人物,招搖過市的,這影響多壞啊。這種人應該被封殺才對,免得禍害青少年。”
凌歲遙眉頭皺得更深,“我覺得,最可恨的應該是你的父親,江總吧?”
江彥表情一僵,干笑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而且,我這邊查到的資料,和江少說的似乎很有出入!
隔著口罩,凌歲遙的聲音悶悶的,但口齒清晰,“第一,裴行路的母親并非知三當三,而是被騙,拿p過的假離婚證騙情感,江總的這種手段不是一次兩次了,但是幾年前翻車了,和一個網紅鬧得還挺難看!
“第二,裴行路沒有用過江家一分錢,甚至因為自己這個不堪的身份,導致曾被校園霸凌,被母親和名義上的父親厭惡,被數次拋棄,最后只有和外婆相依為命?梢哉f在給我沖喜這件事之前,你們根本是漠視他的存在的!
江彥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雖然我還沒有全部查出,先前網上對裴行路的大型黑,背后有沒有江少推波助瀾!绷铓q遙雖這么說,但內心已經有篤定,“但我不希望看到江少這么仇視裴行路!
江彥已經笑不出來了,“凌少是什么意思?”
“勁要用在正確的地方。對江少來說,裴行路不足為懼,他不可能去跟你爭家產,更不會動搖你的地位。反而是江少那個剛留學歸來就進入總公司實習的弟弟,和他擅長隱忍的母親是個威脅!
江彥大驚,沒想到足不出戶的凌歲遙竟然會知道這種事!
到底是凌家的基因,如果不是身體不好,不比凌桓凌景好對付。
“凌少誤會了!苯瓘┘傩Γ骸斑@都是沒有的事,咱們兩家最近有生意往來,總不可能為了一個明星鬧得不愉快吧?”
凌歲遙起身走到闌干處,扯開口罩打了個噴嚏,從口袋里掏出一片藥丸,仰頭吞了。
“我知道,江總有個項目想和凌家合作!彼匦麓骱每谡,“不過想和凌家合作的人很多,江總的項目也并非完美到不可替代。爸爸和大哥如果知道江少在背后說我是病秧子,這個合作恐怕……”
江彥不可置信:“凌少……不是不介意嗎?”
凌歲遙輕輕一笑,臥蠶漂亮極了,“我是不介意,但我爸媽、兄長和堂姐,都很介意啊。”
尤其加重“很”字音。
江彥徹底明白過來。
他以為凌家強迫裴行路給凌歲遙沖喜,不過是將他當成一個工具人。然而只要凌歲遙愿意維護他,那么裴行路在凌家的地位就絕對不可能是工具人。
江彥咽了口唾沫,艱難點頭:“凌少的意思,我都懂了!
凌歲遙笑了笑:“好,那我就不送江少了,祝晚宴開心!
江彥的腳步聲慌亂,有時擦著地板,發出尖銳的聲音。
凌歲遙坐在藤編的椅子上發著呆。
已經晚上七點了,漸變色的橙粉色煙霞橫亙天際,遠方的樹林像是墨綠色的黑點,偶爾聽見夏夜的蟬鳴聲。
凌歲遙拿過手機,點開和裴行路的微信聊天頁面,陷入糾結,最后還是摁滅屏幕,將手機翻過去放在桌面。
身后突然又響起腳步聲,穩重而平靜。
凌歲遙扭頭看去,見到來人時,怔了怔。
“裴哥?”
裴行路手臂上搭著脫下來的西裝外套,拽過陽臺一邊另一個凳子,坐下。
凌歲遙很意外,看了看陽臺入口,猶豫道:“什么時候來的?”
裴行路隨便拿過木桌上一瓶玻璃瓶飲料,單手撬掉瓶蓋,“早來了!
凌歲遙呆呆的,“啊?”
裴行路喝了一口還帶些涼意的汽水,看著他,半晌后說:“你偷聽我跟江彥說話,我偷聽你跟江彥說話,也算是扯平了!
凌歲遙又迷惑地“啊”了一聲,“我沒有偷聽……”
裴行路覺得有點好笑:“我偷聽了,好吧?”
“你都聽到了?”凌歲遙緊張地坐立難安。
“我對你還真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裴行路閑散地倚靠在藤椅上,眺望晚霞,慢悠悠地說著。
凌歲遙心虛:“你生氣了?”
“我生什么氣?”裴行路看他。
凌歲遙縮回自己的椅子里,不敢看他:“協議上說,不能過問對方的隱私,不能介入對方的私生活……我好像違反了約定!
裴行路頓了頓,更覺得好笑了:“怪不得還要借一步說話,原來是顧忌這個。”
凌歲遙悄悄看他,好像并沒有生氣,頓時松了口氣,但還是有些不安。
“什么時候查我的?”
凌歲遙像犯了錯的小孩,如實回答:“余知寒那個事發生后,我想知道你之前的生活經歷。對不起,我這樣做不對!
晚風拂過,裴行路兩指握著玻璃瓶,食指輕輕敲著瓶身,發出清脆的叩擊聲。
他仰頭又喝了一口,汽水的酸甜清爽在口中蔓延。
“江強用一張假的離婚證照片,哄騙我媽跟他在一起。后來事情暴露,她被趕出公司,回了老家。我媽長得好看,追她的人很多,殷勤熱情。在鄰居的撮合下,她和工廠老板的兒子在一起,沒到一個星期,那男的就……”
裴行路沒說下去。
晚霞褪色,暮光黯淡,手中的汽水瓶,倒像是一支繚繞的煙。
凌歲遙愣愣地看著他,莫名一陣難過,輕聲問:“后來呢?”
“后來他們結婚了。”裴行路平靜地講述過去的事,“因為我媽懷孕了!
凌歲遙不由瞪大了眼睛,“是你……”
“當時并不確定。總之他們結婚,恩愛過一陣子,直到我的出生,漸漸長大。我長得與那個男的一點都不像,再加上我媽當初在a市的傳言擴散。之后就是你調查出來的內容了,他們爭吵斗毆,鬧得難堪,我也被拋棄過很多次,每次都是外婆把我找回來。”
裴行路捉著玻璃瓶的細瓶口,搖搖晃晃,偶爾敲到桌腿,“后來我被外婆接到鄉鎮居住,種花種草,養貓養狗,也算安寧了一陣子!
凌歲遙皺眉。
其實裴行路的過去一直都是顛簸的,十八歲因為名義上的父親欠了一大堆賭債,抵押了老家的房子,成績優秀的裴行路被迫輟學,參加一檔選秀綜藝,因為在當時,這個是來錢最快的。
再然后就遇到余知寒的陷害,被封殺,又背上了一大筆違約金,直到《九連環》爆火。
這一路走來,怎么不算苦盡甘來呢。
凌歲遙共情能力很強,光是想象那樣的過去,便覺得窒息。
裴行路有點想抽煙,想了想,對面的人嬌弱,對煙霧也過敏,還是算了,喝完最后一口汽水。
側頭看過去,忽覺心臟深處狠狠動了一下。
潔白的口罩覆蓋凌歲遙的下半張臉,以上是清潤漂亮的眉眼。眉眼蘊著深切的哀傷,仿佛會說話一樣。
天色終于暗了,酒店燈光明亮。
他在心疼。
裴行路呼了口氣,自言自語,“我怎么會跟你說這些?”
或許有時候情緒到了一個節點,正好又有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
裴行路起身,正要將空的玻璃瓶放到陽臺角落的框子里。
經過凌歲遙身邊時,手掌忽被拉住。
裴行路垂眸,凌歲遙則仰頭,恰好劃過一滴淚,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泛紅。
裴行路下意識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綿軟,溫熱。
“以后會很好的。”凌歲遙說。
半晌,裴行路笑了,抬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沒說話。
將玻璃瓶放在框子里,砰砰清越聲。
裴行路雙手撐在欄桿上,星星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