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吃牛肉面,在地鐵站附近巷子里的蒼蠅小館,老字號,味道一流,隔老遠就聞見濃郁的肉香。
面碗里滿滿登登全是肉,昆妲捏著筷子,看對面江飲那碗,“你的沒加肉啊。”
“加肉八塊,都夠再買一碗面了。”江飲下意識脫口而出,口氣頗為憤懣,“現在物價真的很離譜,一年一個樣。”
昆妲要給她夾肉,江飲趕忙抬手護住碗,“我不愛吃肉。”
“我記得你喜歡。”昆妲說:“小時候你媽媽在廚房燉湯,我們都是搶著吃。”
這倒是沒錯,但江飲仍是側身躲避,“吃膩了,每次回家我媽都弄一大鍋,有時還提著飯盒往這邊送。”
昆妲不再堅持,燉得軟爛的紅燒牛肉送進嘴巴,筷子挑起面條,繞碗邊裹幾圈,裹成一個坨坨舉起來左右搖頭吹涼。
又說錯話了,哪壺不開提哪壺,江飲懊惱,想再找點什么說,昆妲先岔開話題,“我們待會兒乘哪條線呀。”
監獄遠離市區,位置偏僻,江飲摸出手機再次查看地圖,復述一遍路線,頓了頓問:“這么多年,你都沒回來看過他一次嗎?”
筷子擱在碗面上,昆妲喝了口水,輕輕搖頭。
昆家的事,江飲到現在都稀里糊涂,問媽媽也說不知道,大概就是生意上出問題,背了人命背了債,家里人怕被牽連,沒法子只能跑。
“你說不要知道我的事情。”昆妲偷瞧她一眼,半是撒嬌又半是埋怨。
江飲低頭吃面,沒有給出回應。
“你現在想知道嗎?”昆妲追問。
“回去我們好好談談吧。”江飲說。
事情經過很順利,到監獄拿齊手續,殯儀館憑證領到昆爸爸骨灰,江飲另支付了近半年的保管費用和骨灰盒的錢。
看吧,這世界是如此冷漠,條條樁樁都明碼標價,沒有錢寸步難行。
江飲明白了昆妲為什么一開始就來找她,即使被憎惡、羞辱。
昆妲其實有更體面的方式,只要她提出,蘇蔚必然有求必應,又何需在江飲面前伏低做小?但她與蘇蔚的關系,總歸是欠缺點無所顧忌的坦誠。
與江飲,她們曾經是彼此最親密的人,關系里有無限的包容,所有好的、壞的、丑的、美的都全盤接受,了解對方勝過了解自己。
驕傲的白鳥被折斷翅膀,寧愿赴死,懸崖上墜落,也不愿受人嗟食。
骨灰拿到,新的問題又出現了——該如何安置。
這世界的生與死同時發生,如檐下雨滴濺起的水花,有多少新生兒從醫院的產房誕生,大概就有多少具尸體從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運來。
殯儀館焚燒爐的大煙囪突突往外冒黑煙,門前車來車往,全副武裝的工作人員神色冷漠搬運尸體,以此為生的殯葬團隊熟練場控、接送。
逝者尸骨未寒,親人淚痕猶新,還得分神應付上前喋喋不休的墓地銷售。
抱著骨灰盒呆呆站在殯儀館門前石獅子旁的昆妲,自然成為他們的首要目標。
“小姐,人生有涯,親情無限,小青山公墓園要不要了解一下,讓愛延伸,歲月靜好……”
背上一罐,懷里一盒,父母至親沉甸甸壓垮她脊梁,昆妲沒有回應對方的話,她蹲到地上,小聲哭泣起來。
“爸爸媽媽——”
她跪倒,額頭抵在木質骨灰盒面上的浮雕花紋,雙肩如深秋樹梢上兩片顫抖的枯葉,說不出多的話,只是一遍遍重復:
“爸爸媽媽——”
“妃妃想你們,妃妃想你們……”
公墓銷售顯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面,沒什么誠意隨口安撫道:“小姐,節哀順變。”
“昆妲……”
江飲叫了她兩聲,她聽不見,情緒難以自控,只是哭,把父母的骨灰盒抱在懷里,手臂圈得很緊。
公墓銷售斷定她事先毫無準備,即使被人討厭,為了生計也只能腆著臉站在一邊盡力推銷。
“小姐,逝者已逝,生者如斯,讓親人入土為安吧……”
“我沒有錢!”昆妲突然抬起頭來,沖他大聲嘶吼,“我自己一個人都活得很費勁了,我沒有錢給爸爸媽媽買公墓,我沒有錢你知不知道!”
“我真的很差勁,我真的很差勁很差勁!”
“這七八年我都白活了,每個人都變得好厲害,好有錢,她們都功成名就……只有我跟著媽媽和姐姐四處躲債,我治不好媽媽的病,臨到頭連給她買墓地的錢也沒有。還有爸爸、還有爸爸,我一次都沒有來看過他……我沒錢,我不敢,我沒有來看過他,我怎么會活成這個樣子……”
她大聲哭喊,額頭用力嗑在骨灰盒上,“我真的好失敗,為什么死的不是我。”
“別這樣,你別這樣,昆妲。”江飲彎腰去抱她,單膝觸地,她身體哭得很熱,額頭有粉紅的血跡。
滾燙的眼淚落在脖頸和鎖骨,江飲抱緊她單薄顫抖的身軀,“好了好了,我們別這樣。”
周圍人匆匆投來一瞥,又漠然移開視線,每個人都有自己顧之不及的悲傷。
手心不斷上下撫摸她微微汗濕的后背,江飲幾乎是口不擇言,“你還有我,不管出什么事,你還有我,我也可以是你的親人。”
她哭得渾身發軟,近乎失智,淚眼茫然,連身體的站立都難以保持,只能爛軟的一灘坐在地上。
昆妲嚇壞了上前推銷的公墓銷售,那人猶豫著要不要離去時,被江飲叫回來。
“我要買一個合葬的公墓位。”江飲說。
語氣堅定,沒有半分猶疑。
來之前江飲就想好了,就算沒有昆妲這層關系,這些事也該她來做。昆家于她們母女,總是有恩的,在昆家那幾年,昆叔叔和昆阿姨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們。
“我有車,我開車來的!”公墓銷售語氣殷切,“時間還來得及,我們實地去看看吧。”
江飲問遠不遠,公墓銷售報了個地址,江飲略略思索,心中估算時間,點頭應許,轉身去攙起昆妲。
她模樣呆呆的,目光濕潤而虛弱,聲音也喑啞,“我是不是真的很爛。”
“別說這些了。”江飲在正事上從不拖泥帶水,她把骨灰盒抱起來,放到車后座,再半攙半抱將人送上車。
車門“砰”一聲關閉,油門聲響,昆妲軟軟歪伏在一邊,江飲沒有多余的安慰,她坐直身體,目視前方,與公墓銷售核對地點,手機上確認路線是否正確。
冷靜睿智,不慌不忙,她的行動已勝過千言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