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風洗刷過每一根發絲,心臟“咚咚”直跳,雙足牽動身體快速往前,若留心,甚至可以感覺到膝蓋的磨損。
昆妲不敢回頭,只是跑,一味朝前跑。
身后有她生命中所有的不堪回首,幸福安樂的童年、少年,顛沛流離的青年,還有父母漸漸模糊不辨的臉。
終于她精疲力盡,身體再難以承受負荷,趔趄兩步,躺倒在路邊草坪。這是一家五星酒店門前的綠化帶。
“好累,好累——”
昆妲仰面張嘴大口喘氣,狂撫心口,“不被人發現打死,也累死我了。”
小江總自作自受,雙手撐地跪倒,感到血汩汩直沖腦門,心跳聲鼓噪,牽動著喉嚨突突欲沖出身體,才知道原來心跳到嗓子眼不是夸張描寫。
并肩躺倒,默契對視一眼,昆妲在柔軟的草坪上側身蜷縮起身體,“好好笑。”
胸口情緒飽漲,江飲說不出話來,只是跟著咧嘴傻笑。
“我們真的跑單啦!”昆妲仍是不可置信,拽住身邊人衣袖,“你沒騙我,你真的沒有偷偷結賬?”
“真沒結賬。”江飲微信支付記錄翻給她看,最后一次付款是出地鐵站,路邊小賣店買的兩只雪糕。
她也沒扯謊,確實是沒結賬嘛,自己家店結的哪門子賬。
昆妲捂嘴笑,“好好玩喏。”
“那下次還玩。”小江總霸氣回應。
“不敢了不敢了。”昆妲狂擺手。
四肢在草坪上大大舒展開,仰面朝天,目之所及是被城市燈火映紅的天空,有淺淺的白月牙在暮色深沉的東方,那是月亮。
昆妲伸手指,“小水你看。”
牙白高懸天際,垂眼溫柔注視著大地,遵循亙古不變的運行軌跡,無論她們身處何地,分離多遠,抬頭看到的都是同一輪。
“哦,不可以指月亮!”昆妲握住食指飛快捧回心口,“晚上等我睡著,它會偷偷來割掉我的耳朵。”
江飲偏頭看她黃絨絨路燈下甜美的臉,“那怎么辦,你已經指了。”
“怎么辦。”昆妲望向她。
……
小時候,孩子們都被大人嚇唬過,不可以用手指月亮,否則等到晚上睡著,月亮姐姐會偷偷來割掉耳朵。
昆妲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已經是十四歲,她雖是不信,仍天真發問:“誰來割,怎么割,用什么割?”
她坐在花園秋千上玩耍,身后江飲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胡編說:“月亮姐姐來割唄,用月亮鐮刀割唄。”
“你從哪里聽來的?”昆妲扭頭問。
“我們那邊都這么說,外婆也這么說。”江飲答。
月夜下的花園靜謐美麗,樹下地栽繡球花朵碩大,爬藤月季包裹院墻,庭院燈像一朵朵發光的小蘑菇藏在灌木叢里。
鼻間有植物散發的草木清苦香混雜淡淡驅蚊水味道,江飲抬手拍死一只蚊子,昆妲扭過頭去,“胡說八道,我才不信。”
“那你敢不敢指月亮。”江飲到秋千上跟她并排坐在一起,“你敢指,我就承認你厲害。”
“我本來就厲害。”昆妲莫名其妙,“干嘛要給你證明。”
“那你就是不敢。”江飲也學會逗她。
“我為什么不敢!”昆妲果然上當。
“那你指。”江飲看著她。
昆妲猶豫,眉頭皺起,抬頭看看天上月牙,又看看江飲,“指就指,誰怕誰。”
她伸手飛快晃了一下,說指過了,江飲說不算,親自給她示范,手臂伸直,指尖繃起一個小小的弧度,“你得像我這樣。”
“你敢指!你不怕被割耳朵?”昆妲叉腰,倏地逼近她,熱熱的氣息噴到她臉上。
江飲不躲不閃,還輕輕頂一下她額頭,“我都被割掉好多次了,你別怕,第二天就能長出來,真的。”
她說得神乎其神,昆妲將信將疑,為了不被比下去,伸手有樣學樣,還自己配了臺詞,“你過來啊,你有本事來割我耳朵啊,我不怕你!”
說完騰地躍起,邁著兩條小細腿飛快逃回房間,鉆進被窩躲起來。
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江飲報應來了,大小姐下了死命令,給護衛在旁看守。
躲進衣柜里不算,昆妲還要江飲幫她捂住耳朵,半是惶恐,也半是懲罰,“誰讓你非要我指月亮,我的耳朵不見了,我就把你耳朵割下來!”
江飲并肩同她躺著,兩手心貼在她耳朵上,扭著身子很難受,“那我能不能趴在你身上。”
“不準!”昆妲高聲,氣咻咻,“誰讓你騙我,你以為我是傻子啊。”
“那我怎么睡覺嘛。”相處的日子長了,江飲知道她一向是雷聲大雨點小,其實很好說話,趕忙服軟撒嬌,“求求你了,大小姐。”
昆妲先是不理,閉上眼睛裝睡,卻耐不住江飲高一聲低一聲地磨,什么小公主啦,小美人魚啦,小仙女啦,哎呀聽得人家肉麻死了。
“不準說了!”大小姐開恩,“準你趴到我身上來,保護我的耳朵。”
于是江飲掀開被子躺進去,同她面對面摞在一起,熱熱的手心重新貼上她涼涼的耳朵。
那時年紀尚幼,懂得不多,彼此間呼吸可聞,也不覺臉紅害羞。
一夜好夢,并沒有月亮姐姐拿著發光的月牙刀來割耳朵,她們相擁著睡去,直至天明,鬧鐘吵醒匆匆奔向校園,昨晚睡前的事好長一陣時間都想不起。
……
那些遙遠泛黃的記憶,卻在此刻突然襲來,因為生活中某些無法避免的瞬間。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之后這樣的時刻或許還有很多,像飛鳥不經意略過湖面,羽翼輕掃過驚擾起心頭圈圈漣漪。
夜色深濃,燈火晦暗,晚歸人腳步匆匆,這座城市是一座永不停擺的時鐘。
她們彼此相望,視線被回憶調和得濃稠,風吹、鳴笛、喧嚷的人聲都不能打擾。
“我指過月亮了。”昆妲低聲,渴盼都在眼睛里,閃爍著隱約淚意,近乎哀求。
——可以摸一摸我的耳朵嗎。
哪怕只有一下下。
夏風暖燥的夜晚,熙攘的街頭,空白的草坪,這偌大城市無人驚擾的恬美一隅。
江飲錯開視線,起身拍拍褲子上草屑,朝她伸出手,“回去了。”
面上極細微的疼痛一閃而過,昆妲雙手撐著地面站起來,彎腰撿起書包,指骨攥緊了包帶。
“嗯”一聲,如同某種動物垂死前的忍痛哀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