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三個站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她們默契選擇步行回家,路上當(dāng)然免不了一頓唇槍舌戰(zhàn)。
江飲對昆妲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很會罵。
其實小時候的昆妲脾氣也沒好到哪兒去,但那時家里有錢,人人都捧著,她自己也知道端端架子,擺出一副大小姐姿態(tài)來,從不隨便講臟話。
現(xiàn)在破罐破摔,什么稀奇古怪詞都往外冒,江飲跟在后頭,看她背著書包一人走在前面,嘴里嘰里咕嚕也聽不清說的什么,唇角控制不住勾起弧度。
“莫名其妙!”昆妲大聲總結(jié):“簡直莫名其妙!”
她還在生氣,因江飲那句‘我可以是你的姐姐。’
指骨輕擦過鼻梁,掩去唇邊的笑,江飲突然快跑兩步,湊到她耳邊大喊一聲“薩瓦迪卡”。
昆妲愣在當(dāng)場,江飲跑出兩步,轉(zhuǎn)身倒退著走,重復(fù):“薩瓦迪卡——”
尾音拉得長長,泰味兒十足。
“你有病?”昆妲眉頭深皺,看猴兒一樣的表情。
江飲站定,雙手合十:“共泰呢瓜啦咪溝仔——”
“神經(jīng)病。”昆妲翻個白眼。
江飲更加眉飛色舞:“蝦米賣冬瓜咔啾昆拜喃——”
昆妲彎腰在路邊撿了塊石頭,江飲拔腿就跑。
“你有本事別跑!”昆妲喊。
江飲邊跑還邊嘰里咕嚕講自創(chuàng)泰語。
這通嬉鬧持續(xù)了大半條街,回到住處已經(jīng)是凌晨,江飲在讓昆妲洗澡還是自己先洗之間思忖幾秒,果斷選擇后者。
有幾點好處,首先,江飲保證自己可以洗得很快,不會讓昆妲久等;其次,假若讓昆妲先洗,她洗完躺下,后來者使用吹風(fēng)時發(fā)出的噪音,很大程度會影響她的休息狀態(tài)。
我可真是太細心太體貼了,江飲這么想著,火速拿了換洗衣物沖進浴室。
“幼稚鬼。”昆妲暗自嘀咕句,腳尖勾了張小凳子在茶幾邊坐下,整理書包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件東西。
相冊、部分現(xiàn)金和證件,她收進茶幾下面的藤編小筐,書包和臟的衣物放進臟衣簍,等江飲換下再一并塞洗衣機。
昆妲走到陽臺上,白天晾的幾件衣服已經(jīng)干了,隨風(fēng)輕輕在繩上蕩,她洗過手取下來疊好,江飲的幾件放在她床尾,自己的還是擱在沙發(fā)一角。
這個簡陋的小窩,兩米多長的小沙發(fā),已經(jīng)足夠讓她安心。
不用擔(dān)心債主突然闖進家門,也不必低聲下氣乞求房東的寬限。
這里也很安全,各種意義上的。回國前,昆妲把幾年前斥巨資購買的一把魯格max9低價賣給槍店。
浴室水聲嘩嘩,昆妲給手機充上電,左右無事可做,再次翻出相冊。
第一頁是爸媽的結(jié)婚照,保存至今為數(shù)不多的幾張老照片之一,昆妲不太敢往下翻,就停留在這一頁,隔著凝固泛黃如琥珀般的悠長歲月,指尖細細撫摸著他們的眉眼。
“落葉歸根了,爸爸媽媽。”她音色低沉如夢囈,“團圓了,回家了。”
心頭一樁大事了卻,這晚昆妲睡得很好,頭發(fā)吹得半干散在腦后,天氣多變的盛夏,半夜又下起雨來,聽雨滴敲打在空調(diào)外機和雨棚的聲音,昆妲恍惚間又回到小時候。
在江飲的小房間,并肩躺在她的小床上。她的媽媽很愛她,總是偷偷在花園里剪一枝花養(yǎng)在她的窗臺上,那時候她們都是幸福的孩子。
保姆房朝向不好,僻陰,雨水充沛的夏季也不覺潮濕悶熱,晚上睡覺還得蓋棉被。
床邊靠墻的位置趙鳴雁貼了防潮的壁紙,昆妲睡在里頭,一條腿從被子里伸出來,貪涼屈貼在墻面,覺得冷了又縮回去,翻身腿搭在江飲小腹。
江飲配合用熱烘烘的手心上上下下替她揉搓,小聲說“你好滑滑哦”,她理所當(dāng)然哼一嗓子,過會兒嫌熱又把腿伸出去。
如此往復(fù),兩人樂此不疲,嘴里有一搭沒一搭閑聊。
前一晚,她們討論過月亮姐姐在人間的暴行,到底有多少無知兒童慘遭毒手,在夜間被她偷偷地割去耳朵。
今天下雨,她們?nèi)f般慶幸,壞蛋月亮姐姐不能出來作案了。
“我現(xiàn)在指她,她是不是也下不來。”昆妲問。
江飲配合著:“下不來,被烏云擋住了。”
昆妲的草包大小姐人設(shè)貫徹到底,“晚上也有烏云嗎?”
江飲學(xué)習(xí)好,平時媽媽也常給買課外書和科普雜志,“下雨就有烏云,只是天黑看不見。”
昆妲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為什么看不見?”
“因為地球圍繞太陽進行公轉(zhuǎn),同時也在自轉(zhuǎn)……哎呀我們課上不是學(xué)過的。”江飲說:“前幾天我才教過你那道題。”
“那人家突然記不得了嘛!”大小姐臊皮了,生氣捏她臉,“我只是忘記了!”
鉆研漂亮大小姐最擅長,物理確實是課業(yè)中頭號天敵,她給自己找補,“我語文好啊!老師都夸我作文好,閱讀理解好,背文言文我也背得很快!”
“是啊是啊,你最厲害啦。”江飲附和。
是天真爛漫充滿幻想的大小姐,否則怎么會相信,月亮姐姐真的會來割掉人耳朵。
……
這是昆妲的一場夢。
她倒是很喜歡做夢,夢里還是小時候,爸爸媽媽和姐姐都還在,還有小丫鬟陪玩,夢里的她永遠無憂無慮。
江飲隔著門縫往外偷看,昆妲還是習(xí)慣一條腿屈起,靠在沙發(fā)背。
已經(jīng)凌晨三點,她半天都沒有翻身,應(yīng)當(dāng)是睡著的吧。江飲猜想。
茶幾上有一本攤開的相冊,在公墓園見過的,昆妲忘了收起來,江飲想偷來看看。
腿都蹲麻了,江飲站起來,扶著門框,一條腿懸空緩了緩,等待酥麻的癢意褪去,腳底落在實處,輕輕拉開房門。
“吱扭——”木門寂靜中清晰的一聲響。
江飲張大嘴,無聲吶喊,空中上下?lián)]舞拳頭,藏身門后。
幸而滴答的雨聲掩蓋了許多,江飲再度探頭,昆妲保持原本姿勢不動。
腳后跟先著地,步伐緩慢,江飲悄然離開房間,同時雙眼緊密注視著沙發(fā)上熟睡的人。
快摸到相冊的時候,腳邊卻一聲尖銳巨響,茶幾凳與地面摩擦出長長的墜音。
江飲大驚,這里怎么會突然多個凳子!
她身體比腦子反應(yīng)更快,撲通一個滑跪來到沙發(fā)邊,雙手捂住了昆妲的耳朵。
瀟瀟雨夜,寒聲叮咚。
昆妲睜開眼睛,遲緩扇動兩下睫毛,在昏暗中仔細分辨著面前這張臉,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猶疑著:“小水?”
江飲沉默。
深睡中被驚醒,昆妲頭腦混沌,一時不知身在何處,還以為是做夢,“……你怎么在這里。”
“我看看你的耳朵,還在不在。”江飲輕輕捏了捏她軟軟的耳垂。
話出口,江飲深感到挫敗,原來她不是沒看懂那時她眼里的渴求,即使刻意忽略,還是無法抵擋身體的本能。
或早或晚,總是要還的。
昆妲愣住,先表示困惑歪了歪頭,隨即臉上浮現(xiàn)出十足孩子氣的笑,瞳孔晶亮如星,“下雨,月亮姐姐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