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正文完
哭累了, 昆妲倒在姐姐躺過的木板床上,手里攥一件她的衣裳,湊到鼻尖, 還能聞到她留下的淡淡香水味。
臉頰哭得滾燙, 眼皮也紅腫睜不開,后背輕緩的力道一下下耐心安撫著,昆妲閉上眼睛, 昏昏沉沉睡過去。
等到她完全睡著, 江飲起身, 下樓找客棧老板要了一盆熱水,返回房間, 擰濕毛巾為她擦手擦臉,簡單處理過皮膚上的傷口,再蓋好被子, 使她能睡得踏實舒服。
老K候在門外, 江飲端著水盆出來,他自覺接過, 低聲關切, “人怎么樣?”
“哭累睡下了。”江飲答。
老K點頭,端起盆要往樓下走, 江飲叫住他, “還是想辦法聯系救援隊, 下到崖底看看吧?萬一呢。”
“行。”老K答應。
找到客棧老板, 兩人說明訴求, 對方卻只是搖頭, “那么陡的山,下面就是江, 沒可能的。”
老板娘從房間里出來,用四川話跟她解釋,說墨脫還沒通公路的時候,進出的山路上,每年泥石流、雪崩還有墜崖,都不曉得要死多少人。
“埋到石頭底下,沖進江水里,哪里去找嘛,找不到的,救援隊也不會來的。人都死了,還救什么,再搭上一條命?不劃算的,妹妹。”
江飲不甘心,“我們出錢雇傭當地背夫和騾隊呢?就下到崖底看看,萬一能找到。”
“沒有萬一。”老板娘斬釘截鐵。
“你咋知道沒有萬一。”老K上前一步,“你是上帝啊,還是菩薩,釋迦摩尼,我們又不是不給錢。”
“人家千里迢迢跑到這里尋死,就是不想給人添麻煩,你一個大活人還沒個死人曉事,你滿腦殼裝的潲水啊!”
“你再說一遍!誰是死人!”
……
兩邊你一言我一語吵起來,店里其他驢友上前拉架,江飲扯了老K胳膊往后拽,讓他別沖動,有話好好說。
樓下動靜驚醒了昆妲,她披件外套站在二樓圍欄邊,朝下喊了一聲“老K”,江飲終于把他從人堆里扯出來。
“我姐走了,就沒人管得了你是不是,在那發什么瘋。”昆妲聲音哭得有點啞,氣勢卻不弱,朝他一甩下巴,“趕緊上來。”
“對不住。”江飲向眾人道歉,連連鞠躬后退,“親朋離世,情緒不穩定,望大家見諒、見諒。”
進房間,昆妲坐在床邊看著窗外,江飲站在她身邊,老K背貼墻壁靠在門口。
已經是中午了,外面太陽好大,村人散養的牲畜哞哞低叫,孩子尖叫嬉笑跑過,人世的熱鬧喧囂僅一墻之隔,室內氣氛低沉。
許久,昆妲開口:“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姐姐肯定不希望看到你這樣。走完這段路,我們各回各家,以后沒人管你了,你要自己管著自己,帶著她的那份期盼,好好生活,不能仗著自己塊頭大就欺負人,蠻不講理。”
老K乖乖低頭聽訓,等她話講完,想了想說:“那我自己下到崖底去看。”
“不用了。”昆妲說。
江飲抬頭看向她。
“也許姐姐沒有死呢?掉進江水,沖到岸邊被人救起……”她知道這只是妄想,是說笑的,眼淚不受控制掉下來,“她其實還活著。”
“什么意思。”老K不太明白,“被救起,還會回來找我們?我們就一直在這兒等?”
“不會回來了。”她哽咽,聲音含混不清,“就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她撞到腦袋,失憶了,她會忘記過去,忘記我們,遇見新的人,開啟新的生活。”
“她不會回來找我們,我們也不必去找她,只要知道,她還健健康康活在這世上就好。”
眼淚滴在手背,滾燙大顆,昆妲橫臂抹去,用力吸氣調整呼吸,“下午我們再去一趟山上,跟她道個別,明天就走了。”
不去找她,不要看到她的尸骨,她就還活著。也許會有奇跡發生呢?
下樓吃過午飯,穿上外套和鞋子,三人前后朝著山上走,回到懸崖邊,各自坐在山石上,一言不發望著遠方。
昆妲身上是昆姝留下的最后一件外套,她穿著有點大,拉鏈拉到頂,半張臉埋進去,里頭就全是姐姐的味道。
只露出一雙眼睛,昆妲在帽檐的陰影下讀信。
[給你寫信時,我內心無比安寧富足,好多年不曾提筆,我的字還是可以看看的。]
[妃妃,你相信嗎?這個世界其實真的存在輪回,只是人們忙忙碌碌,腳步匆匆,從來只關注自身,所以很難察覺。]
[你跟我說,要我跟你回家,回到我們過去的家,還忽悠我一起還房貸,哈哈……也許,我是說也許,我已經回到我們的家,變成花園里的蝴蝶、蜻蜓或池塘里的小魚呢?]
[我不能跟你一起還房貸,但我會一直守護在你身邊,見證你的幸福。]
[如果我變成一株花,我會努力綻放,讓你看到我;如果我變成一只蝴蝶,會飛進你的窗臺,在你倒扣的書本上輕輕扇動翅膀;如果我變成一只鳥,每天清晨,會在樹梢上歌唱,叫你起床……]
秋季的天,云朵大團潔白,移動得緩慢,昆妲抬起頭,看見停在前方樹梢上的一只不知名昆蟲,日光下漂亮的甲殼折射出瑰麗的色彩。
起身,靠近,昆妲試探著朝它伸出手。
“是你嗎?”
昆蟲警覺,受驚震動翅膀,飛進更深的樹叢。
“怎么了?”江飲起身,目光關切。
搖搖頭,昆妲坐下,“也許姐姐說的是真的。”
她把信紙遞出去,江飲接過,仔細閱讀,隨后小幅度點頭,“也許是真的。”
[只要你想,我可以是任何。]
[請不要為我悲傷,如果實在難過,允許你為我流淚,但不要停下腳步,因為我還在等。]
[我始終跟隨著你,無處不在,看到你所看到的,經歷你所經歷的。]
天清日朗,吹拂在臉龐的風,溫暖柔和,是姐姐的手。
隨后她們起身離開,決定修整一晚后繼續未完的路。
回到客棧,吃過晚飯,各自回房間休息,昆妲想住在姐姐的房間,但里面只有一張狹窄的行軍床,不足以二人同寢。
江飲說找老板要床墊子,睡地上陪她,昆妲拒絕,“我想自己一個靜靜。”
江飲站在床邊不動。
“你回去房間吧,別守著我了。”昆妲輕輕推她一把。
她順從后退兩步,站定,沉默抵抗。
“我想安靜一會兒,都不行嗎?能不能別煩我?”昆妲語氣變得不耐煩。
猶豫幾秒,江飲垂著腦袋走出房間。
昆妲回頭,她背影略顯落寞,返身關閉房門時,抬臉望來,雙眼因睡眠不足而布滿血絲,最近太過勞累,她身量也清減了許多,眼眶微微凹陷,整個人充滿一種悲傷的疲態。
短暫對視,江飲低下頭,合攏門扉。
昆妲恍然想起,江飲昨晚幾乎一夜沒睡,今天又陪著她熬了一整個白天。
她不哭不喊,并不代表她不難過,她必須得保持理智清醒,安排好身邊人的衣食住行,做強有力的后盾。
“小水!”昆妲喚她。
沒有回應。
臉埋進衣領里,去嗅聞里面的氣味,昆妲倒在床上,眼睛看著窗外天色慢慢沉下來,像一塊水洗的藍布。
天色完全黑了,靜默中無法感覺到時間的流逝,昆妲睜開眼睛,聽見門外有人說話,是詢問的語氣,卻沒有人回答,腳步聲起,又遠去。
昆妲想起姐姐的信。
[……我還在等,你身邊的人也在等,生活不能停滯不前,她與你承受了同一份的悲傷,還要再負擔一份你的,一路走來,很不容易。]
[我們都是經歷過失去的人,都懂得失而復得是多么不易。]
昆妲起身,打開臺燈,快步走到門口,打開房門。
抱膝蹲在地板上的人聽見動靜,飛快抬起臉,目光銳利,充滿警惕,待看清面前的臉,又慢慢變得柔軟。
江飲扶著墻壁起身,僵硬太久,雙腿還不能完全打直,昏黃的鎢絲燈下,臉頰蒼白憔悴。
她太久沒說話,聲音也干啞,“怎么了,要喝水,還是餓了?”
手背掩唇,昆妲偏過臉,眼眶泛起濕潤,“你怎么沒回去房間。”
她輕輕跺了跺腳,緩解痛麻,反手揉揉硌疼的后背,還是那句話,“不放心你。”
用力吸氣,昆妲伸手抱住她,臉埋在她薄瘦的肩膀。
她一如既往的溫馴、包容,手掌自然落在人后背,上上下下地順,“沒事,我在呢。”
“對不起。”昆妲哭著道歉,“這一路都是你在照顧我,而我總是忽略你。”
江飲笑,胸腔微微震動,“說什么呢。”
“媽媽沒有了,姐姐也沒有了,我只有你,我只有你了……”
昆妲明白了姐姐信里所說的‘活著的指望’,假如沒有江飲,她孤零零在這世上怎么活呢?
“有我啊,有我。”江飲用力抱緊她,親吻她濕熱的臉龐,“我們都是一樣的。”
晨起,背起行囊,海水藍的天空下,星辰稀薄閃爍,告別尚未蘇醒的群山、河流,心中難以言述的悲傷已經緩緩沉淀。
最后回頭看一眼來時路,無聲惜別,江飲牽起昆妲的手,用力扣緊。
“回家了。”
這條路還沒有走完,前方茫茫無著,還有許多無法預知的艱難險阻,但只要內心堅定,彼此為伴,必然可以抵達。
離去的她們,漂泊的魂靈或許已在世界的彼岸登陸,或許會在未來的某天以全新的、意想不到的形態出現。
也許呢,她們期盼著那一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