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是她在英國的最后一年。
每年期末考之后的五月舞會,是劍橋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舞會的名字叫五月舞會,實則是在六月舉辦。
那是每年林姰最不想度過的月份。
高考結束那天,當她考完試興高采烈從學校跑回外婆家,猝不及防對上的是客廳正中的黑白遺照。那副畫面,一輩子都難以忘記。
她原本不會出現在舞會那樣的場合,她每天都很忙,忙著上課,忙著寫論文,還要打好幾份工。
偶爾也去一家劃船公司負責社交媒體運營,她做什么都很出色,那家公司的營業額在她來之后翻了幾倍,打工賺來的錢可以艱難覆蓋她在英國的生活費。
人一旦忙起來,就會被推著往前走,她以為她已經忘記外婆離開有多難過。
卻在六月到來之后,頻繁做夢,每天閉上眼睛,她都跑在從學校回外婆家的路上。
喉嚨腥甜,腿像灌鉛,她告訴自己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無數次推開門,無數次對上的、只有客廳的黑白遺照,就這樣,一遍一遍在夢里經歷外婆離開的難過。
去打工的鬧鐘準時把她叫醒,屏幕上的日期換算成中國時間,是外婆的忌日。
窗外是倫敦的陰雨天,細雨蒙蒙,緩慢滲進她的心里,潮濕一片。
外婆信佛,信因果輪回。
如果離開后會忘記前世開始下一世,外婆現在,已經開始新的生活了嗎?
她好想再見她一面,哪怕是在夢里。
手機震動,是她的合租室友打來電話,本科清華的中國女孩,男朋友在麻省理工讀研,了不起的異國戀。
林姰起床收拾自己:“不是請男朋友去舞會了嗎?怎么還有時間給我打電話。”
“他還有幾個同學一起來的,”室友問她:“禮服裙要黑色還是墨綠?這條墨綠的更適合你,你穿上肯定很像美人魚。”
林姰懵掉:“什么?”
室友興奮道:“他的同學多買了一張票,如果你不來只能平白無故浪費掉了。”
林姰充滿歉意:“不好意思寶貝,我今天心情……”非常非常不好。
室友雷厲風行:“就這條墨綠的了,馬上收拾出門跟我去舞會!”
來不及思考一票難求的門票,為什么會憑空多一張,為什么不能轉手賣掉。
舞會在焰火表演中拉開帷幕,學神們盛裝出席,美酒美食無限供應,甚至還撞見有人在夜空下求婚,這一天盛大絢爛如同電影的結局。
所有委屈難過異國他鄉求學的心酸,在煙花炸裂的瞬間爆發,而后悄無聲息消散,心底只剩一片光明燦爛。
只是林姰忘記提前看天氣預報,完全沒有想過前一天還是三十度熱得要命,夜里氣溫已經驟降到十幾度。
她冷得快要不能維持冷艷美女的表象,躊躇是現在離開,還是咬牙忍一忍玩回幾百英鎊的票價。
身側的陌生女孩穿過人群,把西裝外套遞到她手里:“有人讓我給你的。”
林姰訝異接過:“是誰?”
未免也太有紳士風度了。
人潮洶涌,女生張望四周,已經不見那人,只說:“一個震撼人心的黑發帥哥。”
她語氣興奮地跟她形容:“光是看著他的眼睛,就好像和他吻上了。”
價格昂貴的c家西裝,剪裁質地將性冷淡風發揮到極致,林姰想不出班里哪個同學有如此品味,只是單看尺碼,這人一定很高。
她急需外套救命,西裝披在身上的瞬間,冷冽香氣縈繞鼻尖,那味道孤傲也溫柔,似乎還帶著體溫。
等遇到衣服的主人,她一定要問一問是哪個牌子的香水,會讓人覺得鼻尖都落了雪,而且要好好看一看,到底是有多帥,才能稱得上“震撼人心”。
這樣昂貴的衣服,等舞會結束,主人一定會來找她討回吧?
舞會從前一天傍晚,持續到第二天清晨。
林姰吃了美食、拍了焰火、看了現場表演,甚至目睹精神亢奮的同學脫下衣服跳進河里。
累到極致也興奮到極致,最后在拂曉時分,她窩在西裝外套里安心睡去。
夢里,她再一次跑在從學校回外婆家的路上。
推開門的剎那,她的腳步慢下來,始終不敢抬頭。
“阿姰。”
林姰張了張嘴,還未發出聲音,眼淚奪眶而出。
無花果樹下,外婆看起來還很年輕,她笑著說你過得好,外婆就可以放心了,外婆這就要走啦。
你要去哪兒啊……
是要忘記所有和我的記憶,開始嶄新生活了嗎?
外婆笑著沒有說話。
睜開眼時,天光大亮,陽光落在身上,像外婆漂洋過海只為見她一面的溫暖目光。
林姰鼻腔酸澀,眼角淚光閃爍。
你看,你不在我還是會去唱歌、跳舞、吃好吃的蛋糕、看絢爛的煙花。
所以,放心吧。
外婆,再見啦。
……
那件西裝,舞會結束就被送去高檔洗衣店,花掉林姰半個月的薪水。
她想不通,為什么如此昂貴的奢侈品可以隨意遞給女孩子取暖。
是有錢到不在乎?
還是……對方是她不知名的追求者?
舞會之后他便杳無音訊,顯然是前者。
時至今日,那件西裝外套掛在她的衣櫥,不知道主人是誰。
只是遺憾沒有說一句謝謝。
謝謝那一場舞會,謝謝那一件西裝。
謝謝室友“自作主張”把她從情緒的泥沼里拉出來。
讓沉浸在悲傷情緒里無法自拔的她,得以看見了太陽。
-
晚飯后,林姰和奶奶道別。
她抱著滿滿一籃子無花果,給足情緒價值:“謝謝款待,飯菜超級好吃,無花果也是。”
“你喜歡就多讓他給你做,”盛秋云瞥了一眼裴清讓,笑瞇瞇道:“那棵樹他搬回家的時候已經快死掉了,一直當個寶貝似的照顧著,沒想到今年就結果子了,原來是給女朋友種的啊。”
女朋友是假的,但林姰的喜歡是真的。
她買過很多次無花果,都不是小時候吃過的味道,可是奶奶家這棵樹上摘下的果子,和以前在外婆家吃到的一模一樣。
如果這棵樹不是長在奶奶家,她會覺得這就是外婆家那棵。
盛秋云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等哪天有空再來奶奶家吃飯好不好?”
裴請讓垂眸,林姰彎著眼睛點頭,冷清帶刺的人,難得露出不曾示人的乖順。
“送你回家。”
車子發動后,后視鏡仍能看見奶奶站在無花果樹下,笑意溫暖慈祥,有那么個瞬間,林姰覺得看到了外婆。
車子密閉的空間里,兩人半生不熟,并沒有很多話聊,裴清讓隨手打開車載音響。
如果你在某一段時間聽某一首歌,就會在再次聽到那首歌的時候,回到那段時間。
當《yellow》的前奏響起,林姰仿佛回到高中。
她曾經很喜歡這支樂隊,喜歡到每次學校廣播站有人點播這首歌,她一定會站在那里聽完再回班里。
而裴清讓的歌單里,好幾首這支樂隊的歌,不是熱門曲目卻剛好是她喜歡的,歌單名字叫lx’s,大概是隨便敲下的亂碼。
沒想到八竿子打不到的兩人,喜好竟然能重合:“這是我高中最喜歡的樂隊。”
裴清讓好像對什么都不上心,只輕輕“嗯”了聲作為回應,沒有問她最喜歡哪一首——如果他問的話,她還會告訴他,她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首。
“上學的時候,他們來倫敦開了好幾次演唱會,本來都買到票了,但時間不湊巧。”
她要打工、上課、考試、寫論文,自己供應自己讀書,不可能隨心所欲肆意揮霍。
裴清讓不帶情緒地說:“我去看過,很多次。”
沒想到他是這支樂隊的死忠粉,林姰感嘆:“這么喜歡。”
他說話時的懶散和漫不經心,配上那張覆著霜雪的俊臉,讓他說什么都像是敷衍:“還好。”
還好?明明應該是非常非常喜歡。
不然為什么要去看那么多次現場。
是太閑了還是錢太多沒有地方花?
更何況這是一支英國樂隊,他需要從讀書的美國飛到她上學的英國。
“如果我去看現場,說不定能在現場遇見你。”
就像五月舞會那天,一不小心闖入他的鏡頭。
她的目光從車載屏幕,到他搭在方向盤修長白皙的手,上好白玉雕刻的一般,骨骼清秀青筋脈絡明顯,不知道牽起來是什么觸感。
“那還真是可惜了。”
他說話總是簡短,聲音其實很好聽,干凈清澈,就是不知道說情話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冷淡。
林姰眼神真摯,不由感慨:“裴清讓,你真的很高冷,難怪找不到女朋友。”
裴清讓睨她一眼,嘴角難得勾了下,看起來好像很軟:“跟你說的已經算多。”
語氣里似乎有淡淡的無可奈何。
車到半程,林姰手機震動,是好友祝余。
“寶!我最近給你考察了一個男生,本碩c9,個子一米八,長相很清秀,是個不婚主義……”
她和裴清讓的事太過突然,還沒來得及和好友交代,她對祝余向來沒有任何隱瞞。
林姰看了眼這位開豪車的高冷帥哥,低聲說:“我已經找到假結婚對象了,還沒來得及跟你說。”
祝余緩了半天:“誰?你可千萬要小心!他說不定是騙財騙身騙色!”
誰對她騙財騙身騙色,裴清讓都不可能,財他自己有,至于“身”和“色”,還不確定是誰騙誰、誰更吃虧一點。
他身上干干凈凈的清冷勁兒太勾人,越是禁欲越是惹別人對他做點什么,美色當前,誰能不低頭。
這事兒一時半會說不清楚,林姰道:“等見面跟你說。”
“好,”祝余應下來,“還有還有,十萬火急,我又卡文了!”
林姰耐心詢問:“卡在哪里?”
祝余同學從前段時間的同學聚會獲得靈感,要寫一本男主暗戀女主十年、同學聚會久別重逢的小說。
這會兒,她正垂頭喪氣:“卡在男女主十年不見久別重逢的第一句話!”
林姰蹙眉:“十年沒見面,那叫什么喜歡……”
祝余解釋:“只是女主視角里十年沒有見!男主當然去見過她很多次呀!”
“這樣啊……你的男主還是個大情種呢。”
現實生活中,怎么會有一個人不報希望地暗戀一個人十年,還在對方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偷偷去見對方。
也就是祝余這樣的母胎單身,能寫出這樣完美深情沒有瑕疵的男主,因為對愛情還存有美好幻想。
“現在是什么情況?”
祝余語速飛快地講完前后劇情:“現在就是,男主在同學聚會上遇見暗戀的女主,我想不出他第一句話會說什么!”
林姰沒有暗戀的經驗,甚至沒有喜歡過任何人,遲疑著開口:“……好久不見?”
“太普通了,我要那種深情又不至于太深情的,男主現在肯定是面無表情冷若冰山極力克制自己的狀態……”
林姰保證:“我一定幫你好好想想,現在還有事,回家跟你說。”
祝余:“好!”
林姰掛斷電話,齒尖無意識咬著下嘴唇,那是她糾結時慣有的細微動作。
“遇到什么事了嗎?”
開車的人沒有看她,車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飛快向后,他英俊白皙的臉隱匿在陰影中,鼻梁到下頜的線條凜然俊秀,沒有任何緩沖。
林姰發現,原來他下頜靠近脖頸的位置也有痣,那塊兒的皮膚不見陽光,有種冷瓷的質感。
“祝余業余在寫小說,現在卡住了。”
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有分寸感、又能體現暗戀的話,只好向裴清讓求助:“你說,如果一個男生暗戀一個女生十年,他們重逢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么呢?”
她像是解題一樣提出自己的思路:“他肯定不能一上來就說我喜歡你。”
“為什么?”
林姰從自己的角度出發:“那樣很像是道德綁架,你看我都喜歡你十年了,你是不是也應該喜歡我一下?如果我是那個女生,我會覺得有點恐怖,甚至會被嚇跑。”
她不喜歡沉溺于自我感動的追求者,大多數時候他們所做的事,對于被暗戀的一方只是打擾,滿足的是自己的私心,而因為暗戀只是暗戀,她都沒有辦法明確拒絕,有苦說不出。
車里那首《yellow》已經到了尾聲。
明明是肆意張揚的曲調,唱的卻是藏在心中膽怯、羞澀的喜歡。
歌的最后一句,是近乎訴說的:“youknowiloveyouso”。
我是如此的愛你。
在這首歌的尾聲里,裴清讓偏過頭看她。
月光在那雙清透深邃的瞳孔里靜靜流淌,那天生鋒利的眉眼,似乎也有種難以言說的溫柔。
“他或許會問。”
當他看著她的眼睛,林姰分不清他的話是對她說的、還是回答她的問題。
“過得好嗎。”
不是告訴你我喜歡你,也不是想要從你這里得到什么。
就只是想要知道——
這位同學,在我看不到的時間地點里。
你過得好嗎?